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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的黑洞》作者: 周伟

_8 周伟(现代)
我?孙淑琴一下子跳起来,你当着袁局长的面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好啦、好啦!袁世忠在他们中间转来转去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们两都住嘴!这样吵下去象什么话!
我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李翰宗说,她要来找什么人!
我要来看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明堂!
袁世忠刚想说什么,李翰宗拦住他的话头。袁局,你听见了。这种日子怎么过?
哎呀!袁世忠急得左右为难,你们…
第一百一十八节
孙淑琴的这一句话把袁世忠弄得哭笑不得。他不好说她什么只能对李翰宗说老李,你不准再说离婚的话,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嘛?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我就必须受这份罪?李翰宗向袁世忠摊开双手,袁世忠觉得他快要哭出来似的。
这是组织的决定!他只好说。
那…李翰宗浑身颤抖着说,那我只能诉诸法律了!
诉诸法律?你去吧,孙淑琴说,还得由我同意呐!
你…你不能生孩子!李翰宗指着她的鼻子,我早就可以跟你离了而且不用你同意!
孙淑琴顿时面如死灰,袁世忠张大了嘴。雨声在走廊上滴滴答答,还有李翰宗粗重的喘息声。
孙淑琴的嘴角抽搐着,可是说不出话来。眼泪无声地滚滚而下。
孙医生、孙医生!袁世忠又扭头叫道,老李!
李翰宗拧着脖子。
孙医生,你坐。袁世忠要去扶她却被她推开。
你…她终于恢复了呼吸,你是铁了心了!好,我们离!明天就去!
袁世忠说别、孙医生,你不能…
孙淑琴又推开袁世忠的手。有句话,我今天要当着袁局长的面说!
他们都看着她。
你李翰宗…总有一天要自己毁了自己!她充满仇恨地瞪着李翰宗。我们看得到的!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
袁世忠只说了你…?嗨!就追了出去。
⑧T⑧X⑧T⑧小⑧说⑧共⑧享⑧论⑧坛⑧ 李翰宗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擦擦眼睛,刚才他真的差点流下泪来。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任何破绽。
第二天上午他们刚办了离婚手续,王承业就把袁世忠叫去臭骂了一顿。他在外面有了谁?你知道吗?
袁世忠说没有啊。
那就不符合自然规律了!王承业说,你也是四十出头的人,没有着落会跟你老婆离婚吗?动脑筋想想吧你!
袁世忠说他真的没有!
是他没有还是你没有发现?要是他有我再找你算帐!
骂完了他们开始考虑李翰宗工作安排问题,最后决定卫生局的日常工作由袁世忠一手抓,李翰宗职务暂时不变,但今后只管城市卫生工作。卫生城市大检查就要开始,市长本人挂帅,具体工作就让李翰宗去跑。后来袁世忠才知道事情的背后有个陶黎黎,但他怕王市长找他后帐,就说是李翰宗在离婚以后“发展”的。他套用王承业的话说他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还能长时间没有着落?
离婚后的第四天,李翰宗才接到陶黎黎的电话。她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这会儿不好受,你…恨我吗?
李翰宗说怎么会呢?
你还是在怨我,我听得出来。她说。
没有。
我只想让你心情好起来。不管我们能有什么样的结局,我都不会怨你。你给了我关心和爱,使我一个人在这里的生活有了意义,我…会永远想着你的…陶黎黎被自己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立刻放下电话。
这端的李翰宗却一直把话筒握在手里。他原先是有点怨恨,此刻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还该继续怨恨下去。
第一百一十九节
李翰宗说没干嘛。
你知道我在干嘛?
干嘛?
想你。
李翰宗无声地笑了。
你想我吗?
李翰宗唔了一声。
那你现在就过来。
李翰宗说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想你!这还不要紧?然后她又轻轻地说明天周末,他们都走了你快来嘛。
现在?李翰宗的血轰的涌上脑门。
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大脑和躯体的分离:大脑还在犹豫这样不好吧现在事情还没真正了结万一…可他的身躯却不依不饶地朝着城北医院前进,还乘着几个急诊病人在挂号、取药的当口从他们身后溜了进去。
门虚掩着,一碰就开了。里面有放下的窗帘、柔和的台灯,还有穿得很少的她。
进来呀!她侧面对着灯光站着,象一幅剪影。
李翰宗迟疑而又兴奋地迈出一步。门,立刻在他身后关上。
你,想我吗?陶黎黎靠得很近,目光灼灼,使李翰宗不敢正视。他点头。
陶黎黎捧起他的脸,逼着他与自己对视。真的?
真的。
那,她说,我们以后也会吵架、打架,然后各奔东西吗?
怎么会呐?
可是我怕,我真的怕!她在泪光中凝视着他。
他伸手为她抹泪却被她拦住。你真的不会对我那样?
不会。
那你抱紧我…再紧点…她勾住李翰宗的脖子,闭着眼睛向他开启自己的唇。
他们倒在床上后他又犹豫了一下,但她的脸已憋得通红,双手从他的衬衫领口里伸进来在他的肩头一下一下地捏。
她湿润得如同山间小溪,他就是戏水的鱼。他们都感受到了大脑和躯体的高度统一,就象从来没感受过一样。
月圆蒙太奇
孙淑琴变得沉默寡言了。同事们对她甚至比过去更客气,但客气的味道不一样,她转身走开的时候能听到他们窃窃私语。
她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还不就是说我傻嘛?我没错,他肯定有了人了!她和几个比较亲密的同事们都这么说。真的?谁啊?她们瞪大了眼睛等她报出一个人的名字,但孙淑琴报不出来。她们再一打听,原来李翰宗没有立刻结婚而且没有绯闻、他现在还在卫生局的一间堆东西的房间里栖身,于是孙淑琴要是再说什么她们就连眼睛也不睁大了。哦、哦,可能吧。她们说,然后就讲哪儿有出厂价的服装。孙淑琴没跟她们说她的判断来自他们在床上的情形,同事们的不相信也使她对自己的感觉产生了怀疑,于是她就更加沉默寡言。
她下班回家就看电视,即使不看也把电视开着。她还是坐在床上,身边打开着几个装零食的塑料袋,就这样经常不做饭,甚至第二天醒来才想起昨晚没洗漱。写字台她不太碰,他坐的椅子一半伸到桌肚下面。他以前就是这样,回来后把椅子拉出来一点然后把腿塞进去。孙淑琴现在不愿朝写字台那一片窄小的区域看,看了心里更乱。这么小的地方,十几年挤在一道,就这么一下子完了。完了以后还有很长的惯性,孙淑琴在临近中秋时才把桌肚子底下的书刊杂志拉出来,然后把椅子推进去,一直推到底。
第一百二十节
中秋的那天,天刚擦黑月亮就上来了。孙淑琴连灯都没开,就着电视屏幕的光吃着零食。电视里都是些和节日有关的节目,她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她打开灯,切下一牙单位里发的月饼走到窗口。月亮在邻居家的喧闹声中滚圆地悬在天际。她咬下一口月饼还没嚼就哇地哭了出来。
那天晚上,在月亮爬升到前面宿舍楼屋角的时候,她拉开很久没用的椅子,给和歌山医大研究生院写信。枝江的确不能再呆下去了。
上次分手后,李翰宗为那天晚上出来时有没有人看见他而紧张了几天,陶黎黎要为他推迟探亲假,她说在这种时候她应该呆在他身边,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没和她见面并叫她赶紧休假。她磨磨蹭蹭很不情愿地走了,他却立刻陷入了痛苦而甜蜜的思恋。策划过两次爱心大游行,市容卫生这点事只要入进去其实很简单。他现在是驾车到处查看只说还有哪里要继续打扫其他的什么都不说,然后早早地回到临时宿舍继续对陶黎黎进行思恋。
在这些思恋中,孙淑琴的影子有时会突然冒出来,主要是发生在需要有人和陶黎黎进行比较的时候,譬如:
孙淑琴身高一米五四,只到他的肩膀,而陶黎黎却到他的耳朵。他还不知道陶黎黎的具体身高,估计有一米六五吧,因为他一米七八;
孙淑琴是溜肩,而陶黎黎的肩膀宽而圆象个衣架子;
孙淑琴睡在床上时肚子最高,然后是腿,整个身躯渐次向两端回落。陶黎黎的肚子平平的,而且不止是平平的,她的髋骨向外隆起形成中间的低洼,最高处是她粉红色的乳头。这种颜色孙淑琴好像没有过,李翰宗记不确切了反正这些年来她就是在平平的胸脯上有两个棕褐色的大圆点。
他独自在临时宿舍里,陶黎黎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以至于令他心跳加速。等到走廊上的脚步声都静下来他就赶紧到外面进行①T①X①T①小①说①共①享①论①坛①深呼吸,然后到办公室静静地坐着,陶黎黎的形象又会在这时冒出来,挥之不去。到了这个年龄还能爱成这样是他自己都没料到的,简直就是第一次堕入情网。以前我结过婚吗?结过,但那可能不是我。
他没想到中秋节的事。中秋节前夕,陶黎黎来了电话。你想我吗?
想。
想什么?
想知道你到底有多高。
什么!就想这个?
你到底多高?他说。
一米六三。这难道比我回来了还重要?
啊?你…
我回来了。
好像还没到日子嘛?
我回来陪你过节。
第二天晚上,她的宿舍里只点了蜡烛,东西都摆好了但他们先做了爱。她的乳头还是粉红的而且比他记忆中的更加鲜艳欲滴他小心地揉捏生怕它们变成棕褐色她忽然推他坐起来在他怀里拼命耸动如同骑马狂奔然后把粉红色送到他的嘴里。你用劲、咬、咬!她不光叫噢——还在他肩头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他终于失控一泻千里好像总也没完她又叫了起来紧紧地卡在他身上象一片树叶颤抖不已他在眩晕中觉得她象一个无底的黑洞。
第一百二十一节
陶黎黎把一小块月饼送到李翰宗嘴边。你吃。
李翰宗躲开,说不能再吃了,才吃完饭。
唔——,人家要你吃嘛!
好、好,我吃。可我只吃这一快啊!他伸手去接。
不。陶黎黎一闪,人家喂你嘛!她的嘴巴撅着,象是生气的样子。
李翰宗笑着张开嘴巴。
好吃不好吃?然后陶黎黎靠过来把李翰宗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腰上。唔?
他一愣,然后赶紧拿起一牙月饼向她嘴里送去。
她就靠在他的肩头吃,半天咀嚼一下。李翰宗浑身暖洋洋的,昏昏欲睡。
以后到我们老了,她喃喃地说,也要这样。
我会先老的。
人家不许你说老嘛!你得等我一道老!她说着又朝他怀里钻。
他胳膊有点酸了,想换个姿势但忍住了没说。这一切都值。他想。
周继才、孟洁妹、生姜头和斗鸡眼是在饭店里过的中秋。周继才平时为了应酬大把地花钱,对以前的哥儿们现在的手下却越来越紧了。这次聚会主要是为了斗鸡眼,他一人在服装批发市场挺着,连打牌的伴都没有。卖奶罩的摊位越来越多而且式样翻新很快,周继才给他定了保底加提成的分配方案,可他接连两个月都没完成保底数。
你一个人在那儿,眼睛就更不能盯着人家的胸口看啦!周继才说,有什么事说都说不清!
我很长时间没看了!我想看也看不起来!柜台里都是去年的陈货,根本就没人进来!斗鸡眼很激动,过了一会儿说,算了,你们去把东西点一点,我找其他工作去。他象是要哭的样子,于是周继才就在八月十五的请大家吃饭。
斗鸡眼没怎么喝酒。他一口咬定当初是他最先提出要卖汽车的。你知道我的眼睛她们容易误解,买汽车的可都是男的吧?
哪儿啊?你要是那样看女领导问题更大!周继才瞪着他说。最后他不得不同意从这个月起取消保底数,而提成照样给。斗鸡眼还想说上两个月的事,被生姜头一句话堵住:斗鸡眼,周总这两个月都在朝你那边贴钱,你怎么这么不知足呢?赶快喝酒吧!生姜头看着周继才平地而起,而且他经手卖掉不少车子可周继才还没给他提成,所以现在尽量讨周继才高兴。
斗鸡眼这才端起杯子。
周继才只喝了一点就停下了,眼睛热热地看着孟洁妹。她每天在自己身边晃,晃得他眼睛都绷直了可就是不肯到大树根巷去。有时在办公室她让他拉一下手,但当他把脸凑上去时她就把头扭得开开的,推开他说干嘛?工作场所!然后把手抽回去。生姜头和打扫清洁的工人不止一次看到周继才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假装没事似的坐下,眼睛偷偷地朝外面打量。周继才专门找她谈过他们的事,我们这样到底算是什么?他说,我越来越糊涂了。
她说我更糊涂,当初我还是股东呐!可你上次叫我走的时候就跟叫打扫停车场的一样!
第一百二十二节
谁知道?说翻脸就翻脸的白眼狼!
他嘿嘿笑了。你真会骂。我们结婚吧?
你得先把我的那份算给我。
怎么?我们还要算?
凭什么不算?你要是再翻脸呢?再说了,我们还没结婚呐,那是我婚前所得!
周继才急了。第二批车子才进来,我哪来钱给你?
那就等你给了再说。
先结婚吧?
先给钱!
那次谈话后周继才就没再提结婚的事。他心想怎么回事?以前是她提出要结婚的嘛。
生姜头和斗鸡眼开始说笑了,每次孟洁妹在场他们都比平时能说。尤其是斗鸡眼,他在服装批发市场一人憋得太久,难得见到孟洁妹所以就不停地说,眼睛斗着说你都不知道他是在和生姜头说呢还是在和孟洁妹说。他们都笑了,不是斗鸡眼的话好笑而是笑他的样子。周继才趁着笑把手搭在了孟洁妹的肩上,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时她还没笑完,周继才就认为她是在鼓励他的行动。后来他就没怎么吃,因为他想把自己的手保留在她肩上。
他们走出酒店的时候,周继才说看呐多圆的月亮!生姜头和斗鸡眼都没看,他们喝了不少,孟洁妹没看月亮却吃惊地看了看周继才。
周继才那晚的确感觉不一样。他让生姜头和斗鸡眼先走,然后赶紧拦下另一辆出租车让孟洁妹朝里边坐。大树根巷。他对司机说。眼睛不看孟洁妹。
孟洁妹看看他,克制住了没说什么。她又朝前看的时候感觉到了他的手落在她腿上,迟疑了片刻就急切地搓揉起来。那会儿车子正行驶在滨江大道上,江边都是抬头望月的人们。她只让他的手尽兴了一分多钟就说在前面路口停一停。
这儿吗?司机问。
对。
周继才愣住了,他想阻拦但她已经推开了自己那一侧的车门。
哎小孟,怎么…
我到家了。
今天是中秋节啊!
没错,今天就是中秋节。明天见。说完她转身走了臀部一扭一扭的皮鞋嘎嗒嘎嗒地响。
嘿!明天见?见个鬼!他在洗澡的时候说出了声,你心里分明有了其他人要不你能憋那么长时间?他停住满是泡沫的海绵,那会是谁呢?
每隔一些日子,谈志军就会短暂地离开一次。他给手下的一些钱。你们自己买酒喝吧。
他们就说还有女人呢?
谈志军有时真的笑着再给他们一点,说别碰我的人。
他们当着他的面把钱分了,塞进各自的裤腰,吃吃地笑着说我们不碰歌,外面姑娘很多呐!
歌是那个卖红毛丹的泰国姑娘的名字,正确的发音介于“该”和“给”之间,谈志军不知道它相当于汉语中的哪个字,就叫她歌。其实她的名字很长,在他们交往了很久之后,有一天她伏在他的肩头问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谈志军就说你叫什么?她吐出长长的一串音节,看着谈志军困惑的样子又说他们都叫我“给”。
第一百二十三节
谈志军的短暂离开一般发生在长头发刚来过之后,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有时他回来得很晚,他们都不知道,只是在早上匆匆起来撒尿时看见他端坐在那里喝茶。
长头发隔三岔五地来,毫无表情地看着谈志军点钱,然后默默地接过去。有几次谈志军交出来的很少,他以为长头发会说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钱重新点一遍就在谈志军的小本子上签了字。签完字后他会在门外抽支烟,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去,从来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他们有时互相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只有谈志军知道他每次是什么时候走的,但他从来没对他们说过。要是他们问他,他就说明天我们都休息一天怎么样?他们笑嘻嘻地接过钱,酒和女人往往在当天晚上都进了门。
谈志军在中秋节前夕又离开了,长头发刚来过。但他没料到长头发会在第二天再来,那会儿他们四个在喝酒,还有几个女人在场。
刀疤呢?长头发问。
他们说他出去了。
哪儿去了?
大概是找女人去了吧。
长头发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说:刀疤没去找女人!刀疤的女人在市场上卖红毛丹!
他们还在喝酒嬉闹,说女人多着呢,他说不定找其他女人…
胡说!长头发打断他们,刀疤只喜欢胖女人!他到底去哪儿了?
长头发以前几乎没说过话,他们都愣住了。长头发忽然转身而去。
第二天早上他们把事情告诉了谈志军,他也愣住了。
他们问谈志军我们今天去哪儿?他半天没回答,他们就在门外等着然后忽然跑进来说独眼龙他们来了!
独眼龙说刀疤你昨天去哪儿了?
就在附近,转转,怎么?
附近?独眼龙笑了,他总是在笑。有人看见你很晚回来的。
长头发直视谈志军的眼睛。他还是没有一点表情。
唔?独眼龙又说,而且你没和你的胖女人在一道。
谈志军说我在那边还有个女人。
哦?胖吗?
更胖。
独眼龙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不停地抹那只坏了的眼。更胖、噢噢噢更胖!他猛地停下说你们今天怎么没出去?
今天是节日。
顿时一片寂静,许久独眼龙说这么说你是中国人。
谈志军后悔刚才说漏了嘴,但他只好点头。
过了一会儿独眼龙又笑了。你到泰国来胃口改变的真快,我会让他们把附近所有的胖女人都告诉你。不过,他一字一句地说依然带着笑,别和我来小孩子那一套。他看看长头发,然后说走!
谈志军在屋里坐卧不安了一整天,到天黑了他们才怯生生地问,要把歌叫来吗?今天你过节。
歌来了就要关门,谈志军说别关了。她莫名其妙地坐了一会儿,终于说今天是什么节?
中国的节。
唱歌?
不,吃糕。谈志军无法向她解释月饼只好说糕。
吃糕也过节?她笑了。
第一百二十四节
他一转身走进屋里,回头对歌说把门关上,来吧。
月亮上来的时候孟洁云已经从父母那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洁妹没在家,孟洁云问父母洁妹最近怎么样,他们都不说话。他们原先认可了谈志军后来又认可了周继才,但现在洁妹和他们两个都有来往,他们就六神无主了,对孟洁云的追问也支支吾吾的。
其实孟洁云只是这么一问,她自己要考虑的事也很多。到侨办两年多了,起先她和吴耀先斗嘴,后来和那些要求落实政策的华侨斗嘴,斗得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外号叫“战士”,而她自己却觉得斗不动了。直到不久前情况才有改观。
那天她刚跟人家磨完嘴皮子,正在把桌上的剩茶收拾掉,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华侨。外面明明有招牌他们还问这里是侨办吧?然后他们磨蹭了半天才说要打听一个人。他们说出的名字把孟洁云吓了一跳:焦书贵。
北江村的焦小胡子夫妇在土改时上吊自杀了。孟洁云小时候在北江村住过一阵子,每天背着书包绕开焦家老宅走,但即使是远远地看见那房子也使她背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
他们的房子还在吗?那男的又说,能不能麻烦您带我们去看看?
去看那阴宅?
男的低着头说麻烦您了。我们是…受人之托…
孟洁云硬着头皮陪他们去了。从出租车里钻出来的时候,他们俩的面部不停地抽搐。司机在车里叫“我还等不等啊?”他们却没听见,踉跄地扑向班驳的大门,跪倒在地,抚门而号。爸、妈,我们来看你们啦!你们的不孝儿女来看你们啦!
孟洁云目瞪口呆,因为他们先前说过他们是夫妻。后来他们又一起去山坡上看了坟,村长说最初是村里出钱把他们葬了。前些年解决历史遗留的问题,我们都意识到当年那样对待你父母是过分了,又立的碑,也算是对历史的交代吧。他们就搂着村长哭还叫叔,其实村长比他们都年轻,就是辈分大。临走的时候他们要给村里钱,村长不要并叫他们别记家乡的仇。
在出租车里孟洁云回望焦家阴宅:一抹光线横过阴宅杂草丛生的屋顶,逆光的枯草散发出温暖的色泽。她几十年的恐惧一下子烟消云散。
他们送孟洁云回到侨办,然后掏出一张支票交给孟洁云,“我们想为家乡捐点钱,请您看用在什么地方合适。”
孟洁云一愣,顿时泪如雨下。你…你们…
那女的上前拉住孟洁云的手说多少年了…我们终于有了…到家的感觉!
那天回到家里,孟洁云恍恍惚惚,象丢了魂一样。她在纸上涂画了半天,父母自杀、假扮夫妻、捐款。她为这些词画上框子并试图找出它们之间的联系。那天她睡得很晚,在半夜时分给蔫不拉叽的万年青浇了水。第二天吴耀先就收到了她递交的入党申请书。
第一百二十五节
中秋节上午,侨办举办茶话会,请了一些华侨代表来。散会后孟洁云正和大家一道收拾桌子,吴耀先说孟洁云同志,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他说你又要求进步了,好事啊。我已经向机关总支作了汇报,同志们都很高兴。
孟洁云红着脸没说话。
但是有个问题我们可以探讨一下,吴耀先接着说,你说现在国内的人道德水平低下,甚至还不如在海外生活多年的华侨,这种提法你看…?
孟洁云说我是说国内的一部分人!
吴耀先说道德是精神文明水平的体现,这一点你可能比我还清楚。华侨大多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他们的精神文明水平会比国内的人高?
吴主任…
吴耀先打断她说孟洁云同志,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你还应该加深认识,你说呢?
孟洁云的入党报告恢复了吴耀先对她的领导感,他因而始终面带笑容。他的笑容使孟洁云当时没再说什么,却一直魂不守舍到月亮从窗外朝她翻着白眼。
她没吃月饼,揣上票夹去老师家了。
顾浩东握着毛笔想了半天都没下笔。皓月当空,历代吟诵月亮的诗词喷涌而出,但他觉得它们都不能表达他此时的心情。然后他想到了杜甫的《登高》,没有月亮却与秋天有关。他写了,写到“不尽长江滚滚来”停下。中国的文人都有顾影自怜的通病,到时候就从词章中冒出来挡都挡不住。连杜甫、苏东坡都是这样!顾浩东把毛笔搁回到笔架子上。
他还是心情不好,刚才孙子不肯吃饭却不停地吃月饼,老伴和儿媳妇居然都由着他吃,还说那么多月饼不得抓紧吃呀?中秋节他给家人规定了不准收月饼,可每天回来他都发现月饼礼盒堆得更高,儿子、儿媳每天带去送人都抵消不掉。光是这些盒子就得多少钱?可是,自己当年的学生却没有一个来送月饼的,连李翰宗都没来!
这时保姆进来说孟洁云来了。
孟洁云的月饼是顾浩东家今年所见的最差的月饼,可他还是说我们一起吃点吧,老伴赶紧拍着肚子说我是吃不下啦,你们吃。他们无言地吃着。孟洁云和顾浩东的目光相遇,顾浩东赶紧说好吃,掸了掸手然后问起了李翰宗。
我们在前面说过顾浩东和他老伴与李翰宗、孟洁云的那一层关系。因为顾浩东两口子后来不提了,孟洁云至今形影相吊。顾浩东的老伴能感觉孟洁云的心思但也没办法,所以他们后来难得见面时都避口不谈李翰宗。可今天老头子又提了,老伴不看孟洁云的眼睛,赶紧说哎哟我得去看看明明在干嘛。
自打李翰宗离婚后,顾浩东一直想当面质问他一下,他们有时在会场见面,顾浩东冷冷地望着他,指望会后他自己上来向他解释这一切,但每次会后李翰宗就不声不响地走了,使顾浩东的质问至今还憋在肚子里。对他来说,孟洁云和李翰宗之间有一种联系,结不结婚这种联系都在那儿。
第一百二十六节
顾浩东想了想,还是把话憋了回去。你怎么样?
孟洁云就滔滔不绝地把自己最近的感受、今天上午和吴耀先的谈话及谈话后到现在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说的是事实呀!现在社会上哪有什么是非、道德可言?整个一片混乱象个大黑洞!我那么说还是轻的呐。我现在明白了,他是抓住我又申请入党的机会对我进行打击报复!是我傻,我真傻。
顾浩东愣住了。孟洁云说到的某些问题他也思考了很久,但他没有用黑洞这个词来表述,这个词听上去刺耳却有点那么个意思。他沉吟良久然后说社会价值观念的改变,我也是费了很长时间才想通的。你要不要入党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要看社会的主流。
孟洁云立刻说什么是主流?我们在社会上所见到的事,归纳起来不就是社会的主流吗?她这两年已经锻炼得很会辩论了。
你见到什么呢?顾浩东问。
孟洁云说我见到不合格的干部身居要职,党的形象在被人损坏,传统美德被人抛弃,人被金钱所左右!
可你没看到还有更多干部在兢兢业业地工作,还有那么多人按照党的原则和中国的道德规范在生活!
谁?
你!
我?孟洁云傻眼了。
还有我。还有我们身边的大多数人!怎么,你看不见?
孟洁云无言以对。
至于说到道德沦丧,我想这有相当大的历史原因,顾浩东又说,我们过去一直强调精神,人们的物质生活长时间处于一个非常低下的水平,改革开放后,多年来被压抑的能量一下子释放出来,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传统的价值观念在接受考验。
在被洗劫!
顾浩东笑了,走到窗边说你看今晚的月亮这么圆,苏东坡就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句子。这句子很好,但也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停住,扭头看着孟洁云。
问题?孟洁云愣住了,什么问题?
他把个人的主观情绪加在了月亮上。顾浩东说,月球总有一面向着太阳,它的阴晴圆缺是由于我们受视角的限制而造成的。这明明是我们的眼光问题嘛!
到底是市委书记。孟洁云锻炼了两年还是太嫩,她走的时候是不是心悦诚服很难说,但她辩不过老师。
孟洁云走了,顾浩东的心情还是不好并一直不好到第二年中秋。怎么好?想好也好不起来!89年的事情以后,这里的人们专注于资本的积累并制造出一个个他听都听不下去的故事,然后是苏联那边乱了,海湾战争的导弹先是使人惊讶后来又让人们纷争不已好像个个都懂现代军事,再以后的一场骚乱使莫斯科市长成了俄罗斯总统,而戈尔巴乔夫脑门上的那块胎记从此从电视屏幕上消失后来听说他每月的生活津贴只有两美元。
顾浩东关注了苏联解体的全过程。当看到俄罗斯百姓对着镜头抱怨货币贬值、食品短缺时,他一宿没合眼。他在市委大会议室里拍着桌子说:如果有人对两年前发生在北京的事还没有认识清楚,或者还有疑虑,那么,苏联的事该使他都清楚了吧?啊?大家都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激动。他自己却觉得问题非常清楚,以前他在会上多次讲过要对那件事给予充分的重视,可大家都不以为然,连笔记都不记,可是等到布置具体工作时下面的笔记本就哗哗地响成一片。如果现在再不认识这个问题,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又说。
第一百二十七节
他这样想着,想完了1991年。
第五章 谁主沉浮
比跳海更大的决心
谈志军必须进城去,否则在这儿干的一切都是白忙。可是长头发看得很紧,他现在来的毫无规律可言。
谈志军绞尽了脑汁,有几次他把歌叫来,碰都没碰她一下,到了晚上就让她回去。歌犹豫着,不知自己是哪儿惹了他不高兴,他就塞给歌一些钱,说:“你走吧”。
有一回歌没接钱,却要他带她到城里买衣服。谈志军看着她,忽然笑了。
给不给歌买?她在身上比划着问,清迈有那样的衣服。
买、买。
什么时候去?
很快、很快。谈志军止住笑,若有所思。
他对手下说我们在这里很久了,到城里转转怎么样?他们的叫声把长头发吓了一跳。谈志军故意等到长头发在的时候说,好看他怎么反应。
他们叫着问什么时候去?
谈志军看到长头发拿着香烟一动不动,就说等天好了再说吧。
长头发还是没动。那天他们都看见他走的。他把烟头朝地上一摔,站起来就走,和往常一样没和任何人打招呼。
他没有带歌去,也没让她知道。他们踏着朝露赶到另一个镇子去乘车,路旁的村落都还没醒,连狗吠都是懒洋洋的,然后他们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将近四个小时。下车的时候谈志军说我要给歌去买东西。他和他们约好了时间,然后就独自走了。
中午时分银行并不忙,职员们昏昏欲睡。谈志军走进去,几个职员都习惯性地叫“下一位。”其实走过等候区黄线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朝最里边的柜台走去。
先生,我能怎样为您效劳?
谈志军从裤腰里掏出卷成长条的钱和皱巴巴的存折朝柜台上一放,说请给我转到磁卡上。他忽然躲到放置宣传资料的架子后面,打开一份印刷品遮住自己的脸。
门外有人朝里张望。
银行职员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些软软的钱点清。请问您给我的是多少?他立刻瞠目结舌:刚才的顾客在片刻之间满脸胡须,还戴上了眼镜。
谈志军一摆手。就那么多。
职员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全部…到磁卡上?
谈志军说在世界其他地方能取吗?好。他的眼睛始终看着门外。
清迈毒品贩子很多,银行职员战战兢兢地赶紧干活。谈志军接过磁卡小心翼翼地朝门口走去。
门外的路口亮着红灯,汽车都在等待。变灯了,汽车的油门声响成一片。谈志军忽然冲出来,拉开一辆出租车的后门钻进去。惹得后面的汽车拼命按喇叭。
长头发的手下大叫看!那是不是他?”
追!
但滚滚车流已经启动,长头发的喊声被引擎轰鸣所淹没。
在一条比较僻静的街道上,出租车疾驶而来,在路边的邮筒前停下。谈志军推门出来,把一个信封投进邮筒,然后又钻回出租车。去商场吧,他说,这下你不用开那么快了。
第一百二十八节
谈志军笑着点头。
她又说你下次一定要带我去,把牙齿弄白了,好吗?
谈志军把她揽过来,呵呵地笑了。
他们还没完事,独眼龙他们就来了。谈志军提着裤子从里屋跑出来叫道大佬,来啦?坐、坐!
独眼龙坐下,手指在桌子敲出鼓点。你,是真想把我当小孩子耍呀!
怎么?
最近你每次给了多少钱?
谈志军叫道大佬,的确是没收到啊!我怎么敢骗您呐!
你把钱放银行去了!
怎么会呢?最近收的钱还用存银行?你问他。谈志军指着长头发说。
独眼龙对长头发挤挤那只好眼。有人在银行看到你的。
谁?哪家银行?
独眼龙笑了。你们昨天去清迈了?
对。
去干嘛?
给我的女人买衣服。
独眼龙问谈志军的手下:是吗?
他们点头。独眼龙又笑着问:要结婚?
等有了钱。
你在银行有钱!独眼龙忽然拍桌子叫道。
我?有钱?哪儿呢?我连存折都没有!
那你说,钱呢?
钱呢?问我?谈志军说大佬,这街面上您自己去看,还能榨出什么钱来?我早就说我们得另想办法,要不你就是杀了我也还是弄不到钱。
什么办法?
弄毒品到中国去。
独眼龙对谈志军瞪了好半天。那,不是去找死?
你们别进去,我是中国人,我进去,你们在边境等着。谈志军说,我不带货,您安排人拿着,行了吧?
独眼龙依然瞪着他。
谈志军是在深思熟虑后说这句话的。他对自己说认清形势吧,你想在这里发大财是不可能了,再呆下去就只是混日子。这次你把钱转移了他们没抓到算是你万幸,下次你要是再这么干就会把命搭进去。想把那点钱保住你就得离开这儿,把市场霸主的地位、打手们的效忠以及歌的黑乎乎的身体和黑乎乎的牙齿都忘掉。可是,他问自己,到哪儿去呢?
两年多来的经历告诉他到哪儿都一样。“奥德赛”号上的顾对巴恩斯唯唯诺诺、胖子对瘦子的点头哈腰、果园的老华侨浑浊的眼泪还有他自己,对巴恩斯、对胖子、对瘦子、对独眼龙甚至对长头发唯唯诺诺加点头哈腰,中国以外的地方看来并不适应中国人。
那么,还有哪儿能去?
合乎逻辑的答案只有一个——回中国去。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比当时把定金交给老姚之前更加忐忑不安。
——怎么?你要在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之后再回去?
——不回去还能怎么样?一辈子把脑袋吊在裤带上活着?
——你别忘了你是携公款潜逃的偷渡犯!
——我认罪,我赔。我加倍赔!而且,我得让他们接受我的认罪。
于是他就突然向独眼龙说弄毒品到中国去。这个想法是他在清迈把装着磁卡的信封扔进邮筒后清晰起来的。他需要机会再挣一把大钱,没有机会就创造一个。独眼龙瞪了他半天,甚至忘记了笑。
第一百二十九节
那天他还是一身黑衣当街而立,老和尚迎面而来。他想假装没看见,但老和尚把手搭在他肩上。你,还要在外面呆多久?
外面?谈志军原以为老和尚会当街破口大骂表现他不与恶势力同流合污的勇气和决心,正在为如何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而犹豫着,老和尚却说问出了这么奇怪的问题。
太久了你就迷失了!
谈志军还愣着,老和尚又说你还留恋什么?
我?谈志军说,哪儿?
你应该去的地方。老和尚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也觉得我该回中国去了?谈志军当时想,那我的想法就对了!若干年后,在他面对一张白纸要写下他一生中的最后一篇文字却无从下笔的时候,他明白了老和尚的话,但十几分钟后他的生命就结束了。
独眼龙终于给了答复,但不是派人跟谈志军去,而是他本人去,整个队伍都带去。怎么样?
好啊!谈志军说。他的手心在冒汗。
我怀孕了。歌在头天晚上对他说,你高兴吗?
高兴。
真的?
当然。
那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吧?
唔?
离开独眼龙,离开这里所有的人。
去哪里?
不管去哪里。你是爸爸,我是妈妈,我们会有许多孩子。
他笑了。
你不相信?我能生!
我相信,他说,我相信。她黑乎乎的乳房似乎一下子充盈了许多。看来她是真的爱他,而且他知道她肯定能生。想到他在地球的这个角落、在一个名叫“该”或“给”而他管她叫歌的人身体里留下了自己的种,他还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该高兴,但独眼龙今天就来说我带整个队伍和你一道去。
歌在他怀里哭得跟什么似的。去跟独眼龙说你不去,歌不要你去!
不要紧,他说,我几天就回来。他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她双臂,对他手下的人说我离开几天。他们赶紧凑上来问那我们怎么办?谈志军扭头看看,说最近你们就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紧了…他们还想再问但独眼龙手下的人又大叫起来,谈志军无法向他们作更多的解释,只好说给自己留点余地,懂吗?然后他就听到歌撕肝裂肺的喊声。她朝他跑过来,忽然捂着嘴,然后蹲在路边呕吐起来,他手下的四个人皱着眉头站在她旁边。这就是谈志军结束他这段生活时看到的最后画面。他后来试图回想这段生活,但想起来的总是喊声、呕吐和皱着眉头站在呕吐物旁边的四个人。
他们在泰缅边境弄到了货,颠簸辗转到了曼德勒,然后在那里雇了船沿伊洛瓦底江逆流而上。白天休息,晚上行船,人员分成两班。可是不管白天黑夜谈志军都无法入睡,他根本就没有睡意,中国近了,他这一去到底会怎么样还是个未知数。
他们是在一个小村子旁上岸的,这儿离中国的瑞丽不远了。
前面有缅甸边防军检查走私翡翠了,独眼龙说,我们得从小路绕过去。
第一百三十节
我在那边丢了一只眼。独眼龙指着雾霭中起伏的山峦说,上次我在这里不走运,这次我再赌一回!他看着谈志军,唔?
第二天他们出发的时候,谈志军发现自己身边总是挤满了人。他埋头走了半天,忽然离开队伍向密林深处走去。
站住!几个人同时拉开枪栓。
谈志军头脑里轰的一声响了起来。他不是怕他们开枪,而是感到独眼龙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看来这次要逃走不那么容易。怎么啦?他硬着头皮说,你们这是干嘛?
独眼龙匆匆赶过来。你要去哪儿?
我?谈志军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撒尿啊!
独眼龙的那只好眼转了几下。哦,是我说的,任何人不得离开队伍,嘿嘿、嘿嘿…他忽然扭头向那几个持枪者叫道还不赶快收起来!然后笑着对谈志军说,去吧。
谈志军转身朝灌木深处走去。
透过淅沥沥的尿声,他能听到有人在灌木丛的更深处迅速移动。谈志军扣着裤子朝回走,快到小路时他绕了个弯,跑到一丛灌木后面朝外张望:
独眼龙手下的人四下打量,如临大敌;独眼龙气急败坏,在窄小的空地上走来走去。
蚊子在耳边响个不停,谈志军回到原路,拨开灌木的枝桠,走了出去。他一面用手在裤裆里挠着痒痒,一面对目瞪口呆的他们说虫子太多,哪儿都咬。
独眼龙瞪大了眼睛,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肯定是你那儿有味道,哈哈…!
还有人呢?谈志军问。
独眼龙稍一犹豫,然后笑着说和你一样,都把那话儿掏出来给蚊子去叮啦。我们走!
他们又在中缅边境缅甸的那一侧逗留了两天。那边我去过,独眼龙说,我不想再丢掉我的这只眼。刀疤,你先过去看看。
我?
他和你一道去,怎么样?独眼龙指着长头发。
谈志军和长头发对视了一会儿。好啊,到那边我们一对一,而且我是中国人。谈志军想。
然而在边防检查站排在队伍中、耳边响起的都是中国话时,他想退回去了。“奥德塞”号上顾说中国话,后来在曼谷找中国餐馆的工作也是说中国话,胖子和老华侨说中国话,就是说,从那次胖子把屎拉在裤子里之后我就没说过中国话。两年多了他没听到中国话,那是他的母语,他一度以这种语言作为生存的手段,但他此刻是产生这种语言的国度的罪人,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都是涉案在逃人员。高悬的中国国徽越来越近,他的腿在打抖。长头发就在后面,我没有退路。他在走过铁栅栏时一个趑趄,朝前连跨两步,刚想舒一口气,但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独眼龙手下的另外几个人正在一棵树下等着他。
你们…已经过来了?他说,然后回头看。
长头发朝这边走来,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遭到前后夹击,还在一个他被认定有罪的土地上。
第一百三十一节
瑞丽是翡翠的集散地,每天上午都有一群一群的人站在树下,脚边放着石头。有原石,有切片。客商们来自东南亚各地,操着各种语言讨价还价或者把万贯家私做千金一掷。在这里,你在十几分钟里成为巨富或在相同的时间里一贫如洗都是很正常的事,人们没工夫对你的兴衰发表感慨,他们自己的命运还悬着呐!谈志军庆幸自己是从这儿回到中国的,在这里转了几天之后,他才渐渐地觉得这满街走来走去的人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进而又本能地感到在这种人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地方毒品肯定有其市场。
那天下雨,两个几天来一直无人问津的翡翠贩子蜷缩在树下,谈志军站到他们身边,和他们搭上话后就问你们还卖什么?
他们一愣,说你想要什么?
比翡翠还贵的东西。
他们的眼睛立刻四下游动起来。那会儿长头发他们都在附近的其他几棵树下站着。他们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谁叫你来的?
我叫我来的,谈志军笑着说,不行吗?
你…要进货还是出货?
进什么价?出什么价?
他盘算了一下他们报的价格,转身走了。
哎,话还没说完呐!
以后再说。谈志军扭头说。
那地方下雨都是一阵一阵的,谈志军走过来,树叶还在朝下滴水。
怎么样?长头发他们之中的一个问。
别他妈跟我来这套,谈志军用中国话说,到时候都叫你们玩完!
你说什么?
谈志军说你们跟着我,谁敢和我谈生意?
他们看着他,无人回答。
你们这些猪!谈志军又用汉语骂了一句。他就这样一路骂骂咧咧地骂回到边境的那一侧,然后对独眼龙说:我们回去吧,这样能叫做生意吗?白白送死嘛!
哪能就这么白跑一趟呢?独眼龙说。
这么一大帮人,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又不买卖翡翠,成天在街上转来转去,谁还看不出来这是要干什么?
呃?独眼龙愣住了,那,依你说呢?
依我说,明天回去。
独眼龙瞪大了独眼,然后干笑了几声。哎呀,别耍小孩子脾气,我们已经来了,货总得出手嘛。
让他们去出手吧,谈志军坐下了,我跟你在这边等着。
这事还得你干!独眼龙急了,他们怎么行呢?
他们不行还跟着我干嘛?
嘿嘿,不说这事了。独眼龙又笑了,下面怎么办,你说。
要我说,你们就在这边等着,我一人过去。
唔?
我不带货!
独眼龙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样你也不安全呀!还是派个弟兄跟着好。他看看长头发。
好。不过,谈志军瞪着长头发说,叫他离我远点。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谈志军充分尝到了身在祖国的优越。他走来走去,到处与别人搭话,还跟人家到屋里去“看货”,很久才又出现在长头发的视线里。他要是想甩掉长头发,简直是易如反掌,但他这时候想法变了。这是一个机会,他对自己说,怎能白白丢掉?
第一百三十二节
哪能呐?谈志军说,我能让我们的人去冒那个险?他们带钱来取货!
好!独眼龙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啪啪响,他们什么时候来?
得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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