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节
谁不顾事实？孟洁云立刻恢复了“战士”的姿态，眼下的事实你都看不到？金融危机使多少国家经济崩溃，中国挺住了，这不是共产党领导的？
这回是吴耀先红了脸。哼，你也算是在我手下工作了十年，你难道看不出来那些华侨都是因为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才出国的吗？你真的就那么天真？
这是事实，孟洁云说，但那是以前！那时候共产党要砸碎旧世界，的确使不少人受了伤害，可现在共产党是在建设一个新世界。华侨回来的越来越多，就是冲着这一点来的！你在侨办多年，我真奇怪你怎么就感觉不到这一点？
吴耀先说你！然后他看到大家都在看他，于是一仰脖子喝完了杯中的茶，可是喝完之后他也没想出能够使孟洁云哑口无言的话语。这是孟洁云和吴耀先最后一次抬杠，由于上下级关系已经不复存在，孟洁云在气势上、力度上乃至音量上都胜过了吴耀先。当然他们当时不会考虑这是否是最后一次，但此后凡是有离退休干部活动，吴耀先总是申明要是侨办以前的那个“战士”去的话我就不去，所以大家都明白那么精彩的场面不会再现。
李翰宗在这边回味着孟洁云的话。她说的是对的她的确有了相当的思想深度而且她还是那个个性我现在连个性也没了思想深度更从何谈起？这时他身边的老人们鼓起掌来，原来是周良熙夫妇一左一右地把孟洁云劝了回来。其实离退休干部那边的人也有各种想法：有人想这个孟洁云的确厉害吴耀先当她的领导那么多年真够受的，还有人觉得孟洁云还是那个脾气其实退下来了就不必那么顶真了何必呢？更多的人则想对孟洁云表示赞叹，但吴耀先在旁边赞叹起来很不方便。
老人们鼓完掌都看着孟洁云，这时两边一片寂静。周继才看到了孟洁云的威力，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她的妹夫。为了缓和气氛，他说孟姐，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啦？什么时候让我们先看看我们被写成了什么模样。周良熙第一次觉得侄子很会说话，立刻接过话题，问长问短。孟洁云在他们的围攻下只好点头答应。这时李翰宗和孟洁妹交换了一下惊恐的目光，别人谁都没看见。
孟洁云是有过犹豫的，可是她转念一想我写的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社会现象，而且我自己也曾经进了黑洞，文学作品就应该客观，他们是不会对号入座的，更为重要的是故事涉及到了她和李翰宗的关系，孟洁云真希望李翰宗能感觉出来。于是她就把没有完成、连标题都没有的小说稿带到了养老院，堆在桌子上像一坐山。她说你们多提意见，尤其是翰宗，你看看文字上还有什么缺陷。他们对她写了那么多都很吃惊，但却不约而同地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说放在这里吧我们有空就看，然后匆匆走了出去。可是孟洁云刚去和老太太们聊天，他们又都回到了办公室，每人拿了一章躲到自己的地方看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八节
李翰宗看的最快。他一开始还寻找哪些地方是写自己的并考虑它们是否确切，后来越看越快，把孟洁妹、周继才甩在了后面。看完后他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因为他没料到孟洁云会把握得那么准确简直是把自己的灵魂看穿了，而且她对自己竟长久地怀着那么一份情感。孟洁妹见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你？怎么啦？
没什么。
你哪儿不舒服？
李翰宗说你姐姐写的小说…
怎么样你觉得？
写的不错。李翰宗抹了抹额头，过了一会又说我真没想到她能写的这么好。
孟洁妹没说话。她来是想让李翰宗去催周继才快看的。他们的阅读总是撞车，而小说中的描写使她脸上发烧，无法和周继才照面。
我觉得写得不像。孟洁妹说。
事情不一定完全像，但灵魂像。李翰宗站起来，踉跄地朝外走，嘴里喃喃着：像啊，她写的真像。孟洁妹留在值班室里，回味着李翰宗的话。啊？她忽然目瞪口呆。
周继才也给自己对号入座了。偷渡和找澳门打手的事实在特殊，他想不对号入座都不行。他注意到李翰宗和孟洁妹也阴云密布沉默寡言就计划和孟洁云认真地谈一次。自己开头，李翰宗和孟洁妹就会跟着，然后大家齐心协力让孟洁云放弃这个叫我们抬不起头来的故事。
他是这样开始的：孟姐，你的小说我看了，唔…我们都看了。他说完就看李翰宗和孟洁妹。
那是2000年四月的一个早晨，卡车们不断地从养老院楼下的马路上经过，大概是又有什么地方启动了房地产。在窗玻璃的嗡嗡声中，你能感觉到整个楼房在震颤，只有那堆稿纸沉甸甸的压在桌子上岿然不动。
哦，怎么样？孟洁云看着大家。
周继才看看李翰宗，见他连眼睛都不抬，只好自己继续。我觉得把我们说成黑洞不太那个…你看报纸电视上曝光的连省部级的官都多的是…他们才是黑洞…我们哪儿排得上呀！还有…上次不是你说的我没进过黑洞嘛？
孟洁云正不知如何回答，孟洁妹说是呀姐，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深度呢？她说的时候不看任何人。
唔？孟洁云赶忙看李翰宗。李翰宗正疑惑地看着她，并没有说什么的意思。
是的。孟洁云说，反腐败题材的作品的确很多，腐败分子的级别也越来越高，可我写的不是反腐败的小说！
那，深度呢？周继才说。他刚学会这个词。
深度？我觉得…只要人们心里普遍存在着黑洞，谁当官都一样。根子在人的心里而不在于当官不当官！这才是最有深度的呀！孟洁云激动地摊开了双手。
他们都看李翰宗，李翰宗却看着窗外。许久他说，你准备用什么标题呢？
我还在考虑。你怎么看？
他避开她的目光，犹豫了一下才说你写的很好。
翰宗，你提提意见嘛！
第二百八十九节
那天孟洁云一直想找机会和李翰宗聊聊，但他一见她的影子就远远地躲开。下午李翰宗给老人们办了个预防老年性痴呆的讲座，因为又有老人表现出了老年性痴呆的初期症状。孟洁云等在门外，顺便听到了些铝制餐具与老年性痴呆的内容。讲座一完，孟洁云又被老太太们拉住说话，李翰宗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孟洁妹把自己在办公室里几乎关了一天。她想再就小说和现实的问题考虑出一个结果来，但亲身经历的往事纷纷让位给小说，如梦如幻，而且姐姐看着李翰宗的样子屡屡冒出来，使她的思考变成了对姐姐和李翰宗有无可能的判断。快下班的时候，她终于凭直觉得出了否定的答案。她在推开面前的零食袋袋时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地和李翰宗谈谈。我要对他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总要活下去你不该老把自己锁在回忆和自责之中小说毕竟是小说。
李翰宗在值班室一人独坐，孟洁妹在门口站住。他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找我？
我想找你聊聊。
找我聊？
你…真的觉得小说很好？
孟洁云看见妹妹进了值班室。她跟了过来，却听到了他们在说自己的小说。
怎么？李翰宗说，的确很好。
可是你应该真正地重新开始生活，我们…都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我知道。
门外的孟洁云正在揣摩妹妹的话，就听妹妹说你不知道！我是说我们都经历了黑洞，我们…不会互相埋怨…互相指责…我们可以也应该…在一起…
洁妹？
许久，洁妹哽咽地说你…嫌弃我？
洁妹，我已经这样了…我的年龄…我的腿…我…还有淘淘…你…
我给你带！孟洁妹带着哭腔叫道，我是…不能生孩子的人了呀！
孟洁云靠墙站着如同五雷轰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看到了自己匆匆的背影，永远无从知道。很久以后她才想那时候的李翰宗最需要是安慰，而自己的犹豫使得妹妹先下手了。我们也永远无从知道她的想法对不对，因为会写文章并不代表什么都正确。
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孟洁云的写作，最后的两个章节始终很难安排，写完了又找不到合适的标题。大堆的稿纸使房间拥挤不堪。到了2001年新年，全世界又是一片欢腾。她独自对着电视屏幕说我说黑洞是世界性的吧？你们还不信！黑洞导致浮躁，浮躁导致两次迎接新世纪难道不是吗？看着吧，会有什么事让人类冷静下来的，看着吧！
半夜时分，她披着衣服起来，在空着的标题处写下世纪末的黑洞。
回到被窝里重新躺下，她想明天我得去看周伯，要他们把所有铝制餐具全部换掉，我自己的也全部换掉。全部！连小勺子也不留！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