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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的黑洞》作者: 周伟

_16 周伟(现代)
谈志军一惊。他们什么都明白,他也明白他们拿到了钱以后自己会怎样。他知道自己无法逃脱,最多像畜生一样活着但他想活下去哪怕就是畜生。
写好的委托书放在了他的面前。签吧。独眼龙的声音真的像一位慈祥的老人。
谈志军不动。
呵…呵,呵…呵。他们在独眼龙的笑声中朝谈志军走来。呵…呵别伤他的右手!呵…呵。
他们不用伤谈志军的右手,因为他们只去掉了他左手的小指他就签了,一边叫一边签。
不算太麻烦呵…呵刀疤我说你这次不算太麻烦呵呵、呵…呵。
长头发去了很久。在这期间谈志军想集中精力回首往事,却怎么都定不下心来。他也没像书里写的那样在墙上划道道来记日子,只是靠在墙脚看阳光在窗前的地上挪动,不知怎么的 “光阴荏苒”这个成语明明总是在嘴边躁动不安,可他却不想自己的后事只是不断地估计长头发这会儿大概会在哪里。手上的伤口渐渐结痂,两个脚踵却一直烂到了腿肚子,不分昼夜地散发出臭气,他们不给他剃头刮胡子,船舱里的鱼腥味至今还从汗味后面不时地窜出来一下令人作呕。在那段时间中他只搞清楚了他现在离当年独霸一方的小镇不远,歌已经嫁人,她给他生的是个儿子,儿子在庙里当和尚,老和尚说他有悟性。
我儿子像谁?他问看守们。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爆发出大笑。噢噢还能像谁比那个胖女人瘦比你黑反正不像我们之中随便哪一个噢——哈哈!
在他们的笑声中谈志军流下一滴泪继而泪流满面柔肠寸断。他无法想象儿子的模样只能在头脑中对陶黎黎的儿子略加修改并想把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子抱在胸前放声大哭。此后他总找看守们聊天,但是关于歌和他儿子他们就知道那么多,而且有几天他们非常紧张,进来放下饭碗就走,叫也叫不住。
长头发终于露面。他站在门口,他们都肃立两边。长头发鼻子抽了一下说你,准备好了吗?
谈志军一愣,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要见大佬。他说。
现在我是大佬。
你?
独眼龙不行了。说起来他是栽在了你的手里,我当初叫他不要信你可他不听,而我从中国回来后他却要杀我。是我把钱追回来了…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
谈志军半晌无语。他突然像是要挣扎着爬起来他们一惊长头发伸手拦住他们谈志军几次不成功訇然倒地大叫道大佬、大佬饶了我吧我还了钱已经还了钱!
长头发不说话。谈志军又叫大佬、大佬,叫的时候还向长头发伸出了手。在生命攸关的时候伸手是本能的反应,但谈志军伸手却彻底打消了长头发的犹豫因为眼前肮脏不堪的手曾经高举着一张支票他在支票下嘲弄地向自己笑那次回来独眼龙差点要了我的命。
第二百六十三节
可你必须死。
我还了钱!你还要…?
长头发不说话。
谈志军支起身子。什么都没用了。你还有一顿饭。长头发这时说。
不必。
长头发点点头说刀疤我知道你不会守任何规矩的,其实你是个人物但你没有规矩。是不是我杀你并不重要但你坏了规矩别人也会杀你。对你的亲人还想说什么话就写下来,我会为你寄走的这是我们的规矩。他大叫一声拿酒给他!给你三十分钟够了吧?
他们放下东西走了出去,谈志军知道他们在看。他用了很长时间试图站起来喝完之后摔碗但没有筋的脚不听使唤,鱼腥味又冒了出来他只好趴在地上喝。他先喝了一口,随即一饮而尽然后喘着粗气想怎么写呢?
他写了“亲爱的洁妹”就停下了。他曾经非常喜欢《牛虻》,还做过大量摘抄。他在这时不自觉地模仿牛虻给琼玛的遗书“亲爱的琼,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但他不能写明天他没有明天继而他觉得对孟洁妹简直没有可写的,因为这次离开后他居然没有想过她一次。他想回忆一下却发觉孟洁妹的容貌还不如想象的儿子形象分明。他撕掉了这张纸。
歌已为人妇,还是让她平安一些吧。儿子?怎么写?如果我希望儿子日后不要像我这样最好还是不写。父母呢?他们我已经安排好,写了只能让他们心碎。
他一页一页地撕。没人可写,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想不出来写给谁!
啊?他用中国话叫道,总该写点什么呀你这个笨蛋怎么活的呀!
长头发听到动静后对手下的说看看他写好了没有。那人回来说刀疤在哭,满地都是碎纸片。
唔?还没写他哭什么哭?
他们不知道谈志军到这时才回首往事,他想最后品味一番生命中几个重要关头,但泪花中的一切都朦胧得飘忽不定毫无真实感不但没人可写信连过去的岁月都转瞬即逝想留也留不住!他用力挤眼睛,在白花花的泪光后面竟是一片漆黑。啊?在目瞪口呆之中孟洁云笑着说这样就比较深刻了你真的能写出深刻的文章来。精神文明办的景象逐渐清晰孟洁云又说我说的对不对?你会写的比我好的。他一愣,扑在地上奋笔疾书。
孟姐:
黑社会的杀手们在等着杀我,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写信,而且可能写不完。在我今生交往的人中,你应该是最恨我的人。洁妹和其他人也一定非常恨我,但他们也应该恨他们自己。
我终于想出了一篇有深度的文章,那就是人在金钱面前的身不由己。我用黑社会的钱买了荣誉市民的称号,又用这个称号弄到了更多的钱,在其中我把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没发现我自己也被金钱弄得忘乎所以。
我自认为我是聪明人,精神文明办的工作和你对文章深刻的要求的确使我厌倦,然而,我在此刻回首往事,想起来的居然就是那段日子,它是那么平静、充实而美好,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它简直高不可攀。由此我明白了我伤害最大的是你。我一直以为你很可笑,其实可笑的是我。我甚至还想在东南亚经济危机中再大赚一笔,其结果你可想而知。
第二百六十四节
外面,长头发扔掉烟头说,到了。
打手们踢开门,把绳套给谈志军套上。让我写完!谈志军用中国话大叫。
他们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扭头看长头发。长头发点头,掏出一支烟。
谈志军略一犹豫,又带着绳套趴在地上笔走龙蛇,最后一滴眼泪在他尖尖的胡须上颤抖不已。他丢开笔,努力撑起来坐直了,用手背擦脸,然后闭上眼睛说,来吧。
他最后说的还是中国话。
长头发拇指朝下一勾,走了出去。他刚到外面站定就听到了噢!噫、噫、噫——的声音。他皱了皱眉,浑身上下找打火机。
那封信长头发没有立刻就寄,他想找人看看那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当然,合适的人并不好找,所以耽搁了很久,害的枝江公安机关白白地苦苦搜寻。
第八章 走出黑洞的人们
养老院
我们已经多次提到养老院,其实养老院就是周继才莲花塘的那栋商业楼。您肯定会觉得周继才办养老院简直是在搞笑,事实上,认识他的人当初就是这么说的。
养老院?嘿…他们刚想笑又停下,搞笑吧你这是?可这一点都不好笑。周继才说我真的不是搞笑我都到这一步了哪有心思搞笑?斗鸡眼也在旁边说我们周总真的要办养老院!他们这才笑了不过他们是为斗鸡眼的模样笑。后来就有两句歇后语在小范围中流传:周继才办养老院——搞笑;另一句是把第一句颠倒过来:搞笑——周继才办养老院。周继才只好在更大的范围里广泛宣传是市委书记顾浩东指示我办养老院的而且我伯父荣誉市民周良熙参与了决策说起来这个养老院是在市委领导和海外华侨的大力支持下上马的。
办养老院的确是顾浩东先提起的。周良熙想回日本去看看,但侄子这边又放心不下,在烂尾楼随处可见的今天,侄子还主动上门找人家谈合作事宜,周良熙真怕他把这栋楼也“合作”没了,就硬着头皮去找顾浩东。周良熙的想法是贷点款让侄子先搞个小饭店,侄子的生计问题有了着落,说不定人气旺了楼上的房子也能租出去。顾浩东很为难,因为银行规定对私营小生意不贷款,但又不能驳周良熙的面子,他是第一次开口而且提出的贷款数额只有几十万。毕竟是市委书记,只过了三天他就把周氏叔侄找来说款可以贷,而且是低息,搞的好甚至可以无息。
真的!侄子和伯父的两张脸当下就在顾浩东面前形成了对比:侄子眉飞色舞摩拳擦掌,伯父忧心忡忡直眨眼睛。
只是这笔贷款必须投在民办养老院上,顾浩东又说,我们已经进入了老龄社会,良熙兄,连你我都老了你说对不对?我市养老院的床位很紧而且设施落后,城北区是新区,这方面是个空白。小周你如果愿意办养老院,那么区里愿意帮你搞低息贷款,搞的成功的话,可以申报政府扶植的社会福利项目,那就连利息也全免了。
第二百六十五节
周良熙一路赞叹地回到大树根巷。到底是书记,啧啧怎么样?这样的主意我们怎么可能想的出来呢?啧啧这个东仔,小时候就和我们不太一样…周继才打断他说你不是说他小时候偷你的大字吗?他这时想静下来盘算一下,伯父的唠叨使他呼吸急促。
唔?…可是这样的主意的确是一般人想不出来的对不对?
可那是我的房子,我还得考虑考虑呐!
周良熙拍案而起,指着侄子却说不出话你…你…
我怎么?
你…真想把那个房子给败掉?好…好我不管了。我回日本!马上!
伯伯!周继才追到房门口然后就没话了,第二次打雷后他就不怎么敢和伯父顶嘴。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他是书记他不但看到了现在而且看到了将来你…你不想干稳定而有前景的事只想日进斗金哪里有那样的事?有那样的事也轮不到你你听顾书记分析得多好中国已经进入了老龄社会你懂吗老人比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多!周良熙忽然停下,摇着头把行李朝旅行包里扔。周继才在这时走过来拦住伯父的手说行啦伯伯,周良熙说让我走我不想气死在这里!周继才说我听您的还不行嘛?周良熙强调你不是听我的你是听顾书记的!直到侄子哭笑不得地说好、好,我听顾书记的他才放开旅行包。后来周继才向人们广泛宣传养老院是在市委领导和海外华侨的大力支持下上马的,周良熙听了忍住了没指出这不符合事实,再仔细想又觉得应该高兴。以他的理解,侄子开始吹牛是真正想干一件事的标志因为他不能不吹牛再说吹牛总比不务正业强。于是周良熙满怀信心地回日本去正视衰退的经济了。
贷款一到,生姜头和斗鸡眼就体会到“周总”到底是谁了。他把这几年憋着的没发号施令的劲头全发在这两个可怜的家伙身上,他们看货、比价格、给人家产品质量挑刺甚至还要提交“科学管理实施方案细则”,这个词斗鸡眼连听都没听过。他们终于并肩站在周继才的面前立正(这也是周继才放出来以后就一直要求的)说周总您得再请几个人我们累点是应该的但我们没长科学管理的脑子。周继才那天正为电梯安装的事不高兴,他说你们不但没长科学管理的脑子连普通脑子也没长!他们不说话算是默认了,于是周继才问你们有合适的人?生姜头还在为周继才说他没长普通脑子生闷气根本没想回答,斗鸡眼却说周总您看…小孟怎么样?
周继才瞪着斗鸡眼差点连自己也斗鸡眼了然后倒抽一口凉气。其实斗鸡眼也没怎么多想,生姜头以前说过周总还爱她,斗鸡眼自己也希望能经常见到孟洁妹。周继才问话生姜头半天不回答,斗鸡眼只好说一个人的名字而“小孟”这两个字就自动冒出来了。
她?周继才终于说。见周继才没发火,生姜头赶紧点头。于是在1998年10月的一个黄昏,斗鸡眼敲开孟洁妹的家门说小孟在家吗?母亲说你是?父亲叫道“谈…谈…!”孟洁妹跑出房间立刻红了脸。这期间斗鸡眼没说任何话,孟洁妹是自己跟着他朝外走的。到了外面斗鸡眼还只顾傻笑,孟洁妹刚想问话就看见周继才站在路边身披万道霞光。
第二百六十六节
我,周继才终于说,想请你来搞管理。
管理?
养老院。我办了一家养老院。
孟洁妹转身朝回走,周继才在后面嗳、嗳地叫也没用。第二天他紧绷着脸到了养老院,生姜头和斗鸡眼赶紧出去跑采购,那天和后面两天他们把人家的价格砍得惨不忍睹,而且绝对不指望会得到周继才的夸奖。
第四天下午,周继才正在对装电梯的发着脾气,生姜头拉了拉他的汗衫。
唔?他一抬头,孟洁妹站在门口冷冷地朝这边看。
很长的寂静中,只听到装电梯的人问谁呀?
生姜头又拉了一下周继才的衣服,他才像醒过来似的噢小孟来啦?快,请进、请进,坐、坐。
孟洁妹走到一半时站住,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周继才你如果想让我到这儿来上班那么我们之间只有工作关系其他什么都没有你懂吗?
大家都一愣。许久,周继才说当然,还能有什么?
那我明天上班。几点?
就这样,这两个曾经轰动过枝江的人物又走到了一起。人们摇头又点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向周继才的人说哎呀他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呢?我估计他现在拿不出三十万现金给她抢,那,就让她抢那栋楼吧!偏向孟洁妹的人则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跟谈志军一比,周继才最多就是一个下水道,她还回去跟他哎哟!年龄再大也不能到这一步呀啧啧啧!而那些比较掌握辩证法的人(大多在领导岗位任职)却认为他们应该摒弃前嫌,重新做人,携起手来,共同开创美好的明天。
令孟洁妹感到意外的是姐姐没表示反对。她以为她会暴跳如雷让邻居们听得一清二楚然后再埋怨母亲最后气鼓鼓地离去,但孟洁云只是在晚饭后走进妹妹的房间说听说你去养老院上班了?孟洁妹唔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这可能是一个机会,姐姐说,要看你自己怎么去把握了。姐姐走了半天孟洁妹才发觉自己的身体仍然僵在那里做抵抗状。我们都知道孟洁云在周继才被释放的那天晚上受到震惊当下匆匆离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妹妹老是在家不停地咀嚼,孟洁云凭自己的经验知道妹妹已经到了睡不安稳的人生阶段,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关注起周继才的事情来。顾浩东和周良熙支持办养老院是出于稳住周继才的考虑,而孟洁云则想到了妹妹的未来以及自己的未来。那年妹妹三十六,而自己,说来令人恐慌,五十了。
其实,孟洁妹没有考虑那么多。她被单位除名后,曾一度希望再找一份工作,可是家里的电话除了姐姐打来就几乎没响过,孟洁妹坐在电话机旁不停地吃零食。她每次洗澡几乎都能发现自己身上又有一棱肉蓬勃向上,“啊?”她对着镜子严肃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再吃零食了,但一坐到电话旁,她的手又不自觉地伸向了那一堆大大小小的口袋。有几次她把零食放到离电话机很远的地方,可是你不能一整天坐在不响的电话旁边对不对?她走过去少少地拿了一点,然后就频频起身,欲罢不能。周继才来找她的时候,她几乎忘了“工作”这个词,只知道自己很快将胖得不可收拾。她还能怎么办?女同志爱吃零食但谁愿意让零食伴此余生呢?将近两年了,周继才是来找她的唯一的人,事实就是如此!
第二百六十七节
养老院并不象领导同志们说的那么简单,一百多张床位最初只接收了十几位老人,这是中国人的养老观念和周继才在外面的名声共同导致的结果。每人每月交纳700元生活费,周继才不用摁计算器就清楚要亏损。从做海鲜生意到现在,这是唯一的一个一开始就感觉要亏的生意,可他又不能更改,因为银行贷款是以这栋楼为抵押的。他急了,立刻规定除了有新客户来考察,二楼的健身房、活动室不开放。他还把刚聘用的员工以通不过试用期为由辞退了大半,要不是孟洁妹坚持说起码得有七名护理人员换班的话,他可能连自己在内只用四个人。于是,斗鸡眼负责保卫、接待、收发、电梯安全及走廊和厕所的清洁;生姜头早上买菜,然后帮着厨师料理中饭和晚饭,其他物品的采购也归他管;孟洁妹负责护理人员排班的事,但没事时要在走廊里多走动,一来发现问题,二来一个女同志走来走去老人们会有到家了的感觉。生姜头和斗鸡眼从此忙得想多看孟洁妹一眼也没时间,但孟洁妹却根本没在走廊里走动。她叫护理人员把当班记录送到自己的办公室来,问一下今天谁休息,然后就深居简出地吃零食。她知道周继才想多见她,她也不是没想过和周继才重归于好的可能性,但一点感觉都没有,如同在广播站时面对来送稿子的基层通讯员。
老人们没了去处,就在大楼里走来走去,鞋底摩擦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听起来格外响亮。他们还不时乘电梯到底楼的门厅里向外张望一会儿,这个上楼了那个又下来,好像是要保证过往行人能看到一两张苍老的脸一样。看着看着,他们就有了走出大门的愿望。最初他们让斗鸡眼给自己登记一下,很快斗鸡眼就发觉登记毫无意义,他于是只说“行,我知道啦”,连头都不抬。老人们越来越胆大,有几个发展到除了吃饭睡觉在养老院以外,其余时间一律不照面,居然长时间没人过问。有一天中午打好的饭菜多出一份,生姜头随便咕噜了一句,但到了晚上又多出一份,生姜头叫道怎么又多啦?有人回家也该和厨房打声招呼嘛?他们都不接茬,因为谁接茬就是谁的错。直到晚上,老人被派出所发现送回家,家属立刻全体出动,把周继才、斗鸡眼围在当中加以痛骂。周继才说他出去玩迷了路这说明他患有老年痴呆症这种病属于医院管我们只是养老院你们知道吗?就为这句话,老人的几个孙子非要揍他不可,幸亏110巡警及时赶到,周继才得以在关键时刻不服软。于是老人的家属扬言要去见报,周继才还嘴硬了一会儿,然后才想到投资回报、贷款抵押等问题,立刻承认错误保证下不为例甚至主动提出老人这个月生活费减半,家属们一愣,继而提出这个月700元全免并且以观后效否则仍然见报。110的干警们亲眼看到了经济的杠杆化干戈为玉帛。
第二百六十八节
啊?可…我没说你什么呀!
这不是你说不说的问题,你贷了款,压力很大,我也不该白拿钱。周继才还在目瞪口呆,孟洁妹又说,再说养老院这样是办不下去的。
那我怎么办?她走到门口他才叫出来。
请有能耐的人呀!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一个名字同时滑过他们的舌尖。李翰宗?
99年爱心大游行那天,寒风凛冽,东南亚经济危机把持续了几年的厄尔尼诺现象赶出了珠江三角洲。李翰宗应该在家,周继才站在李翰宗家门外想,可能正对着电视里游行的画面热泪长流呐。他敲了几下,然后扯开嗓子叫道李医生!是我!小周!周继才呀!门稀哩哗啦地开了,但李翰宗没怎么顾得上和周继才讲话就匆匆朝回走。从周继才被劳教所招回以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周继才愣愣地看着李翰宗走路依然有点跛以及凌乱的头发没过了耳朵,更令他惊讶的是李翰宗匆匆回到电脑前坐下,鼠标的滴答声几乎在同时响起,没有半刻停歇。
李医生,弄电脑…咦?这是什么?
扫雷。李翰宗依然盯着屏幕。你找我有事?
周继才半晌说不出话来。的确,我们都不能相信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一个城市的外科一把刀、担任过卫生局副局长的人,现在成天在家一遍遍地“扫雷”或“空当接龙”。不过了解他的人却说这符合李翰宗的一贯性格,因为他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趣味倾向,这一点从他当初选购陆地巡洋舰中就可以看出。他们同时表示相信李翰宗电脑一定玩的不错。果然,到周继才和他见面的时候为止,他扫雷的高级记录是118秒,您若也玩过这个游戏,就一定知道这个成绩的分量。再说,假设我们是李翰宗(当然只是假设),我们能在这时找到更好的消磨时间的办法吗?
由于周继才的出现,李翰宗那一次未能打破记录。他意犹未尽地推开鼠标。什么事你找我?
我办了一个养老院。
唔?
我…就在莲花塘办了一个养老院朱有源乘我在里面的时候打官司我拿到一栋楼只能办养老院…我想请你…我已经请了小孟…周继才只顾说不看李翰宗的眼睛。
孟洁妹?
唔。周继才的头埋的更低了,看来他害怕医生的毛病有可能至死不渝。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眼睁睁地看着“不行”二字从李翰宗嘴里吐出。
这也是李翰宗事发后的第一次机会,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来找自己的是周继才,而且中间还有孟洁妹。周继才是劳教释放人员,他自己和孟洁妹都是经过审查被证明有严重问题的人,他们三人即使走在大街上都会遭人侧目,别说在一起工作了。更何况周继才和孟洁妹几度离合,又纠缠在一起会有什么结果?李翰宗还记得周继才和孟洁妹、谈志军在自己家里唇枪舌剑的精彩场面呐!如果他们天天上演这样的精彩场面那就一点都不精彩了。我真的不行。李翰宗又说。
第二百六十九节
李翰宗一愣,然后避开周继才的目光。
哎呀李医生,我改好啦!真的!我以前的确做了一些对不起你的事在那辆车的零件上做了些手脚可那是过去我现在真的改好了…
李翰宗目瞪口呆。车祸的原因竟是如此!但周继才像是止不住一样只顾口口声声地说“我改好啦,那都是过去”,气得李翰宗直想现在就起诉他。要不是他想起了自己在医院设备中采购中干了同样性质的事,那晚周继才很可能就回不到大树根巷了。李翰宗终于打断周继才。我不去!你明白吗?
周继才立刻住嘴。不去?他站起来,朝门口挪动脚步。那我…再见李医生。李翰宗拧着脖子不理他,周继才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走到门口他尴尬地笑了笑,嘿嘿、嘿嘿李医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走了你…那你就…抓紧扫雷吧。周继才说完赶紧把门在身后带上。那天他对自己一路痛骂,自己驾驭语言的能力到李翰宗面前怎么就发挥不出来了呢?事实上他语言的魅力依旧,只是他没看到李翰宗在他身后猛然抬头满脸惶惑地四下张望。
回到了大树根巷周继才又立刻给孟洁妹打电话,苦苦哀求她不要离去。他说不管你有没有管理的脑子反正我比你更没有管理的脑子你要是走了我连这栋房子都保不住我现在知道我折腾来折腾去其实都是折腾我自己你就看在朋友的份上帮我一把吧我说的是真正的意义上的朋友你千万别误解。周继才说的情真意切,令孟洁妹觉得他真的变了。他们花了好几天时间讨论出一个新管理条例,增加了人手,还给每个员工都配备了塑料活页夹,以便把任何问题都记录下来向孟洁妹汇报。周继才的经济负担立刻加大,但他也想通了:与其立刻就失去这栋楼,不如再做一次努力,毕竟现在挣钱不象90年代初那么容易。制定完管理条例后,孟洁妹感觉到了周继才的压力,她犹豫地说这样你能撑多久呢?他耸耸肩说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在紧挨着她坐着的那些天里,连碰一碰她的手的念头都没出现过一次。真的。
“那你就抓紧扫雷吧”,就是周继才的这句话干扰了李翰宗的专心致志。他每天好几次打开电脑,有时刚扫出一个角落就退出程序,要不刚进入程序就关机。118秒的记录再也没被打破过。他后来给袁世忠打了电话要求工作,老袁半天才说我知道了,有机会我和大家商量一下。不过我个人觉得局里对你这样安排就不错啦!这么长时间局里的工作才走上正轨,我们都各自考虑考虑,好吗?李翰宗以为袁世忠过些日子会打电话来,于是去理了发,还重读了几本医学书。直到天气转暖,他才又忍不住扫了几次雷,同时心里渐渐明白没戏了。然后他辗转反侧在漫漫春宵里,没有任何生理的欲求,有的只是人生苦短的喟叹。
第二百七十节
那天恰巧不是斗鸡眼当班,李翰宗说他想看一看这里的情况,门卫就让他上去了。此刻老人的数量稍有增加,因为活动室全天开放,老人们聚在一起打牌,埋怨和辩解声从楼下传来嗡嗡回响。李翰宗蹑手蹑脚地走着,不得不承认周继才下了些本钱。然后他看见一个老人床上手脚一个劲地痉挛,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快来人!李翰宗叫了一声就冲进房间老人瞪大的眼睛开始朝上翻。快来人!李翰宗顿时浑身紧张,在老人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按。来人啊!
第一个跑来的是个护理员,她“啊”地惊叫一声李翰宗大叫快拿手术器具,准备切开气管!然后周继才和孟洁妹出现在门口同时说:你?
李翰宗那时候只觉得自己身体虚弱。他说快,准备手术!周继才说在哪儿?
就在这儿!怎么不动呀!
孟洁妹说我去叫救护车李翰宗这才想起这只是一家养老院。
救护车来的时候李翰宗全湿透了,老人的呼吸已经恢复。他就是上次迷路的那位老人。
李翰宗在喘过气来之后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呢?
啊?
他气喘几天了?怎么不送医院?怎么旁边没人?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怎么向家属解释?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孟洁妹低声说李大哥,你来吧,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弄呀!
他们瞪眼看着李翰宗在犹豫。
孟洁妹又说这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机会呀!说完她自己立刻面色绯红。周继才拼命点头。
那,许久李翰宗缓缓地说,这儿得实行医院化管理。
由此我们的直觉告诉我们:这家养老院能够生存下去了。
笑到最后
99年春天的时候,机关开始减员了。最初提出的方案是男的超过五十五、女的超过五十一律回家,工资照发,到了法定退休年龄再办退休手续。但马上就有单位表示现在我们单位有某某不能走,于是又规定每个单位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申报少量的留用名额,人事部门要严格把关。这种很中国的做法叫做内退,在企业已经实施多年了,现在要进入机关,引起的反响是决策人始料不及的。有人没到年龄就想内退,钱照样拿还能在外面搞自己的事,何乐而不为?而到了年龄的人中有很多又不想退,他们自知这个年龄在外面也不一定能找到机会,所以拼命争取留用。那段日子里各部门领导成天找人谈话,往往是你想找谈话的人到处躲着你,而你不想找的人你躲都躲不掉:他们在你家客厅里坐到11点钟,看你回来不回来。
侨办因为人员较少,和其他部门相比问题简单多了。一般干部中只有孟洁云够条件,所以当他们来说云姑吴主任要找你谈话时,孟洁云脸色惨白地站起来。她觉得自己和华侨们处得不错,应该是可以留用的,但她和吴耀先从来没搞好关系,现在又怎么能指望他出面为自己争取留用呢?
第二百七十一节
孟洁云说我听说了有留用的名额。
啊?吴耀先很吃惊的样子,哎呀我的理解是留用的必须是单位里挑大梁的人,这和你…孟洁云同志有些话我可能不该说,在我们侨办,挑大梁的应该是担任职务的同志或者是外语尖子,你要是能占其中的一项那么我们自然会考虑你的留用问题,你说呢?
在这么多年和孟洁云的交往中,吴耀先从来没这么高兴过。那天他把微笑一直保留到孟洁云转身离去,并且在后来的几天中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孟洁云以男性化的步态急匆匆地走出去再以不那么男性化的步态走回来。她去找人的,吴耀先对其他同志说,但机构改革是顺应时代的发展,就是顾书记也不能反对呀!你们说对不对?说这话的时候他笑得很灿烂,令同志们想起了谁笑到最后谁才笑的最好的这句谚语。
孟洁云的确去找了有关领导。她说我完全赞成机构改革,可我…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呀!
领导说孟洁云同志,这些日子找来的人都说自己的情况特殊,你说你怎么个特殊法?
我…孟洁云每次都想说自己有婚姻问题和入党问题都没解决,但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直到见了顾浩东,她才一吐为快。
你什么时候又开始申请入党的?顾浩东有点吃惊。
九七年。而且我的海外华侨史还没完成呐。
可是…你觉得这能够成为你留用的理由?
孟洁云被问住了。
从香港回归到现在,她又交了很多份入党申请。和以前不同的是,她现在不是每月写一份,而是真正的有感而发,一写起来就洋洋洒洒,简直像是篇论文。比如,东南亚经济危机的时候她写的入党申请是探讨中国面对经济危机所采取的对策的,而最近的一份则是对《走进新时代》的歌词发表感想。每次机关总支书记都赞叹她真能写,文笔好字写的也好,但,就是有点不太像入党申请书。在和她谈话的时候,机关总支书记婉转地表达了这个看法。他说孟洁云同志,我个人觉得入党申请书应该写对党的认识和向党组织靠拢的愿望,你说呢④T④X④T④小④说④共④享④论④坛④?孟洁云半天才面红耳赤地说我就是写了我对党的认识和向党组织靠拢的愿望呀!机关总支书记不好说什么,只觉得她的入党问题应该再放一放;孟洁云则认为向党交心不在于用什么形式,关键是要交真心,而自己交的就是真心。
她的小说写作也在近期遇到了问题:当自己回头读已经写下的文字时,写作时的心潮起伏感情跌宕无影无踪,那些文字和故事恍若隔世。凭着多年的文字工作经验,她知道这篇小说在时代感和深刻性上都存在着问题。故事从高中时代开始,写一个班级的人后来分道扬镳,各自遭遇不同的生活。其中有一对恋人,互相爱得很深但始终没捅破那层纸,因为总是有什么事在关键时刻发生使他们失去良机或产生误会。幸亏她吸取上次的教训,这次没怎么跟人说,同事们见她忽然拿起工作笔记奋笔疾书,还以为她又找到了海外华侨史的写作突破口。
第二百七十二节
其实,顾浩东说,我觉得内退对你是件好事。你可以专心致志地去做你喜欢做的事了。
孟洁云慢慢地朝外走,居然没和老师打招呼。自己的工作即将结束,而自己追求了一生的东西似乎也将随之消失。她恍然若失,步履踉跄。顾浩东看着孟洁云的背影,往事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现,他猛然间意识到孟洁云是自己学生中最有抱负和追求的人,但也是最不顺的人。她这样的结局的确有点说不过去。他立刻要秘书去了解一下孟洁云入党的问题。秘书回来说机关总支也说不出什么具体问题,只是说她对党的认识还有待提高,可我看了她的入党申请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是她近期的入党申请。他把一个文件袋放在顾书记面前。
顾浩东立刻抽出孟洁云的申请,那笔迹既熟悉又陌生,但首先让人感到很有功力。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几份,一拍桌子说这有什么不对?我还没读过这么好的入党申请书呐!秘书赶紧站到电话机旁边,只要顾书记再示意一下,他就会立刻拨电话用非常严肃的口吻要求机关总支书记向顾书记解释清楚。
当然,孟洁云并不知道这些。快到侨办门口她才想到要坚强,要显得若无其事,以免让吴耀先的笑容更加灿烂。但,她在门口听到的却是吴耀先的咆哮:
啊?为共产党干了一辈子,就用两级工资把我打发了?比我年龄大的不是还在领导岗位上吗?自身不正却想正人?这不是腐败是什么?啊?
同事们都躲在各自的办公室里,于是吴耀先就站在二楼走廊上向刚进大门的孟洁云伸出双手:孟洁云你说什么来着?黑洞?对呀!这不是黑洞是什么?
孟洁云站下,远远地看着他,莫名其妙。
我看你的黑洞理论应该发表,让所有人都知道!吴耀先继续叫道。
孟洁云走进办公室,同事们立刻围上来问云姑,什么黑洞理论?你还懂天体物理?孟洁云却说他这是怎么啦?
他也被一刀切啦!
按吴耀先的级别,他享受增加两级工资再退的待遇,但他不同意,一定要让有关领导说出他不能胜任的理由。和他谈话的市长办公室主任说老吴你只是到了年龄,你不要想那么多嘛!吴耀先说顾书记和王市长都比我大,他们怎么不到年龄呢?办公室主任没想到他竟敢做如此攀比,语气顿时严厉起来。吴耀先同志!枝江是著名的侨乡!领导考虑启用更年轻的同志以使侨务工作在新世纪里发挥更大的作用!你有多年的党龄!现在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服从!怎么连我们的组织制度都没有起码的了解呐!办公室主任最后敲了一下桌子,把吴耀先镇住了。他只好回到侨办逢人就说,大家看着他从一个说一不二的领导一下子变成了祥林嫂式的人物,一时无法把握和他继续交往的分寸,于是都离他远远的。吴耀先在二楼走廊上把栏杆拍遍,真希望有人上来对他惺惺相惜,最后就向走进大门的孟洁云伸出了双手,把她吓了一跳。
第二百七十三节
她捧着万年青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恰似当年走出政府大院的情形。只不过万年青长大了许多,使得花盆显得太小,而且,这次和那次她行走的方向是相反的。
小费说哟,云姑,这万年青长得好好呀!多少钱买的?
孟洁云没说话。小费又说那就是人家送的。这个人可真会送,我还一直在想送您点什么呐,万年青,太符合您了!
自从他们不在背后叫她战士后,孟洁云就经常当面被人有点拔高地赞美,那一般都发生在她帮他们解决了某些问题之后,但也从来没达到万年青的高度,所以孟洁云一下子就红了脸,一直红到欢送会会场。
新主任说今天,我们在这里为吴耀先同志和孟洁云同志开欢送会!
大家鼓了几下掌。
吴耀先同志在侨办工作了二十多年,可以说是呕心沥血,侨办在这些年里取得的成绩,和他的领导是分不开的!我们希望他能经常回来看看,给我们提出些建设性的意见!新主任这时又带头鼓掌,但吴耀先在掌声中绷紧了脸,那天他决定让所有人再看他一次脸色。
新主任勾着头看吴耀先,见他老是不开颜只好回视孟洁云说,孟洁云同志在侨办工作也超过十年了。十年来,她广泛地和华侨接触,为树立侨办的形象做了很多工作,她自己也成了海外华侨中的知名人物。我们由衷地感谢她!
孟洁云也僵在那里其实她是真的想笑一下但面部肌肉怎么都撕扯不开。
新主任没料到孟洁云也这么不给面子,只好说那,大家随便发言吧,不必拘谨、不必拘谨,你们毕竟共事多年了嘛!
因为是吴耀先和孟洁云同时退休,大家都觉得很难说,一时间纷纷仔细地打着腹稿,会场一片寂静。
吴耀先忽然大声说二十多年了,我看着侨办一天天成长起来,就像是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侨办呀!同志们,对不对?啊?
他没说我要说甚至连咳嗽一下都没有,而是直接用洪钟般的嗓门喷薄而出。大家一愣,赶紧避开他的目光。一是新主任在面前怎么表态都不合适,二是吴耀先的说法让侨办成了他自己的孩子,在这时谁答话谁就承认了自己是他的孩子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有些事不公平啊!吴耀先继续道,我到侨办,从科员到科长,全是自己干出来的!我1986年就被提为侨办主任,副局级。这么多年了,侨办的工作越来越多,我忙成那样大家都是看到的,可就是不给我提正!光给我加两级工资就打发我?侨办是清水衙门,我至今一贫如洗,给共产党干了一辈子,令人心寒呀!我在侨办的工作有什么不好?放在桌面上大家评嘛!小费你说说看,小王你说说看,啊?
小费和小王都后悔自己刚才抬起了头。
又是一片寂静,大家似乎听见吴耀先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来扫去刷刷地发出声响。
第二百七十四节
同事们垂着头等待,但半天听不到孟洁云的反应。他们抬头时发现孟洁云的头垂得很低。
我…在侨办…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孟洁云终于说,声音很轻。我一度…失去了生活的…方向…现在,在我即将离开…这个岗位的时候,我忽然…发觉…其实我非常感谢…在这里工作的机会…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这里的…工作使我接触了…很多华侨,这些华侨帮我找回了信念…中国人,不管在国内还是在海外,能够这么一致地想把祖国建设好,这在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在侨办的工作,使我能亲身感受、体验到这一切…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的动摇…是很可笑的…
她有点哽咽。大家睁大了眼睛,然后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她在大家的掌声中站起来,从椅子后面拿起那盆万年青说,这盆万年青,跟随我很多年了,好几次差点死掉。它是我在思想认识上起伏的见证。我今后会很忙,恐怕照料不好它,就放在侨办装点一下办公室吧。
好几个同事站起来叫云姑!
孟洁云说不出话。
新主任说孟洁云同志,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谈一谈嘛,这毕竟只是内退,我们还可以代你向上级反映情况。
孟洁云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入党。
大家愕然。
那是因为我自己动摇过。我可能…她的手在脸上胡乱地抹,抹得大家都不胜唏嘘。
孟洁云同志!
大家扭头:顾浩东在机关总支书记的陪同下走进来。
孟洁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机关总支书记抢上一步,握住孟洁云的手拼命摇。孟洁云同志,我们特意赶来通知你,在刚结束的会议上,你被批准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预备期从今天算起!
噢!顿时掌声雷动。大家看着孟洁云的眼泪迟疑了片刻,然后一下子满脸都是。她也不擦,任它们尽情地流淌。
顾浩东走上来说祝贺你,洁云!
老…孟洁云这时哭出了声,哭得像孩子一样。
顾浩东眼眶也湿润了。他转身对大家说刚才,孟洁云的话我在外面都听见了。难能可贵啊!我也深受教育。孟洁云曾经是我的学生,我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她的确彷徨过,动摇过,但她用自己的观察、思索,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她的选择是她个人做出的,可是她个人的这番经历,恰恰是我们这个社会认识历程的一个缩影,因而她的选择代表了我们社会的选择!
大家拼命鼓掌。他们这样的职员是难得见到市委书记的,而市委书记竟然对他们身边的一个人做出了如此之高的评价,这简直就是在表扬他们自己。
大家再看孟洁云,她又哭又笑不知道该怎么好。顾浩东笑着问怎么样洁云,这下你心中的黑洞该去掉了吧?
同事们一愣,这是他们最近第二次听到黑洞这个词;孟洁云也一愣,因为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心中也有黑洞。
第二百七十五节
是、是,一定啦、一定啦。
小费激动得一定要表示点什么,冲上去叫道云姑,这盆万年青今后就由我负责照料了,您说怎么个照料法?
顾浩东说洁云,他们叫你云姑?
大家都笑了。只有吴耀先坐在那里想:都是一帮趋炎附势的东西!这个小费也如此卑劣!万年青不用照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可他还假装天真烂漫!我以前真是白对他好了!然后他就仔细研究孟洁云到底是哭还是笑,她的哭和笑将代表这十年来他们之间反复较量的结局。他终于沮丧地看到孟洁云虽然满脸泪水但毕竟笑的成分渐渐居多并同时感到一个黑洞铺天盖地滚滚而来。可他又不敢把愤恨放在脸上,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顾浩东听没听到,根据顾浩东和机关总支书记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样子,他们十有八九是听到了。顾浩东不喜欢骂人,但他要是对谁批评起来,比王承业指着鼻子骂还难过。因为他旁征博引,中学语文教师的酸腐加上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的千锤百炼,那嘴皮子绝对是世界级的,你肯定体无完肤而且还要承认错误。吴耀先只好在心里拖长了声音骂了一声“他妈——的”。
开完会孟洁云回到自己的住所,对着万年青空出来的那块地方,依然是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微笑。她很想找人诉说,但这会儿大家都在上班,要是回家诉说,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可能会吓着老人。于是她只好在小小的房子里转来转去,多次凝视老师写下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而看着这幅字她又琢磨老师为什么会在欢送会上说那句话。他是我的老师但他首先是市委书记那句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莫非我心里真的有过一个黑洞?哎呀现在要是有人能谈一谈该多好!这时她想起了李翰宗。
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孟洁云就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个人问题和入党问题。后来我们知道她又遇到了其他麻烦,但随着今天欢送会的结束,她的问题只剩下一个。您千万别以为孟洁云到了这个年纪还会像年轻时那样对李翰宗有什么想法,她此刻想到李翰宗多半是因为洁妹早上在电话里提到了他,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出于她自己的思维惯性——遇事就想到李翰宗。当然,她现在不会去找他。怎么可能呢?
她强迫自己坐下来再读一读已经写下的小说。此刻的感觉不是缺乏时代感,简直是读不下去,看来只能全部推翻了。爱情不能成为我小说的主题,对其他作者可以但我不行,我没有真正地恋爱过,只有这些年的坎坷。她想到了自己两次捧着万年青在大街上行走,想到了自己和人事部门的干部在电风扇的嗡嗡声中无言以对,想到了自己被公安局突如其来地审问,她忽然意识到应该从谈志军、周继才的偷渡开始写起那是我厄运的开始,一直写到退休入党,把自己身边的一群人的经历都写进去。对呀!这样就有冲突、有起伏了!爱情肯定不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她对自己说,黑洞才是主题呀!她忽然瞪大眼睛,意识到自己心中的确有过黑洞——缺乏信念的黑洞。
第二百七十六节
在干嘛呐你?这么多天没你一点消息。
我在写小说。孟洁云笑笑,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入党了。
啊?孟洁妹看着姐姐笑盈盈的样子,一时语塞。到现在为止,洁妹还是和姐姐没什么共同语言,她知道姐姐此刻是真的高兴,她也想为姐姐高兴,但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现在我已很难再有这种发自心底的笑了。她想。
养老院最近怎么样?孟洁云问。
最近有点忙。
孟洁云犹豫了一下,又问李翰宗怎么样?
他不怎么说话,要说就是工作的事。
哪有那么多工作的事可说呢?
还真忙起来了呐!虽然增加了人手,但老人也多了,经常忙不过来。
嗳?孟洁云忽然说,你们那里需要义工吗?
义工?
孟洁云说我想每星期抽两天时间到养老院去做义工。
你?
成天写东西也不行,需要换换脑子。要不连时间概念都没了。
孟洁妹疑惑地看着姐姐。
再说,我也得适应一下养老院的环境。孟洁云轻轻地说。
孟洁妹不说话。
爸、妈都老了,一晃我也退休了,洁妹,你的事自己可得抓紧呀,你看我们这个家…
姐妹俩面面相觑,心情沉重。好几年来,这是她们的第一次沟通,很遗憾,用来沟通的竟是这个话题。
探讨黑洞
李翰宗听说孟洁云要来做义工,立刻愣在那里。在这个世界上,他此刻最怕见到的人可能就是孟洁云。周继才也愣了一下,孟洁妹已经开始考虑怎么向姐姐回掉这件事,他又慢慢露出笑容。好、好,感谢孟姐对我们的支持,随时来、随时来嘿嘿、嘿嘿。他想有孟洁云和伯父的这层关系,说不定自己和孟洁妹的事很快就有分晓。他出来的那天问小孟怎么样她只是惊讶并没有说什么伤人的话这说明她也想通了都是这个年龄的人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周继才一笑,李翰宗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琢磨她到一个都是有前科的人集中的地方来干嘛呢?可是孟洁云说了又没立刻来,让李翰宗和周继才从不同的角度体会到了度日如年。
接下去工作就开始忙了。李翰宗来了之后,为每一位老人建立了档案,把过去的病史、最近每次健康检查的情况、饮食习惯、个人喜好都列在上面,每天交接班时还要有他们每个人血压、排便情况的书面记录。他还经常在晚上开出一份针对某位老人或某几位老人的食谱,第二天生姜头买菜的时候就得为他们一个个地买。生姜头找周继才抱怨了好几次,周继才也觉得这样做没必要,这里毕竟不是医院而且我们得考虑效益问题。但李翰宗成天沉着脸,周继才就觉得以前陆地巡洋舰的历史遗留问题还在作怪,再加上才把他请来没多久,于是周继才暂时憋着没说。不过老人们觉得自己有人问了,都很高兴,逢人便说这里的新变化,把其他在家憋气的老人给招了过来。他们来这里考察的时候总是问:听说这里新来了一个瘸腿的医生,他要在这里呆多久?周继才立刻回答您准备在这里呆多久他就呆多久。这其实是他顺嘴胡说,但他气吞山河的架势使那些准顾客们打消了顾虑。那个被李翰宗抢救过来的老人出院后又被家属送来,他们说要不是那个腿有点不好的医生他就没命了我们还把他交给你们请你不要计较过去的事那700元我们可以补上今后的费用你们看着办我们实在没法照料他。周继才眼看着养老院的朝着收支平衡靠拢,就干脆对李翰宗放手。后来生姜头又找周继才抱怨李翰宗开的单独食谱太多,这样我买菜就得花一个上午。没想到周继才脸一沉说就这点东西你要买一个上午?看来你不太跟得上时代的发展,更谈不上跨世纪啦!唔?生姜头一听话音不对,赶紧溜出办公室。他那时候刚谈了个女朋友,每天用周继才给他配的手机跟女朋友通一会儿话。他对她说自己是采购员,除手机费用单位报销外,平时还有不少外快。要是周继才真的翻脸,他连吹牛用的手机都没了,那很可能会导致这一辈子形单影只。他只能抓紧买菜,把心中的不平发泄在多打电话上。
第二百七十七节
万一什么?孟洁妹瞪着眼睛,你以为我不想学点东西?现在是我们都得学!可我得能跟得上他呀!
李翰宗来了以后,孟洁妹一下子定了心,待人接物的态度也随和了许多。她经常主动过来询问工作上的安排,李翰宗不在她就把情况向周继才汇报。此时周继才心理压力大为减轻,孟洁妹在身边频频出现令周继才不断地回想过去,而且在回想的时候撇开在银行发生的三十万抢劫案,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幸福时光,甚至回想到心里痒痒的地步。可是孟洁妹和他仅仅说工作,说完就走,使周继才多次想叫住她谈一谈放下过去的包袱的问题,但刚要开口又觉得这样太仓促,还得等机会。周继才意识到过去他们之间并不是真正的了解,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话说出来都要费些思量,比如孟洁妹说“可我得能跟得上他呀”,就令周继才花不少时间去揣摩是技术跟不上还是步频跟不上。最后他自己也笑了:一个瘸子,水平非常专业而且步频很快像田径场上的马家军,从哪个方面去跟他都是不容易的。
这时候孟洁云收到了谈志军的遗书,她立刻向司法机关报告。谈志军的信解释了许多藏在大家心头的疑问,有关部门认为谈志军的遗书是一份极其难得的反面教材,因为遗书的最后几句是:“我一直以为离开了精神文明办之后我是站着活的,现在明白了我放弃的才是站直了的人生,所以趴着死就是我的必然结局。”领导决定在一定范围内印发谈志军的遗书,枝江又一次为他而沸沸扬扬,他的经历也在人们的猜测中渐渐显示出完整的轮廓。因为遗书是寄给孟洁云的,所以在印发遗书的编者按中,又不得不对她给予一定的介绍和评价,这等于是对她十几年来所受的冤屈的一种纠正,不过对于她来说,这已经无所谓了。消息传到养老院,孟洁妹好几天躲在办公室里不露面,我们知道她几乎已经忘掉了那个人,但她仍然无法承受大家的目光;李翰宗更加沉默不语,周继才故意逗他讲话他都不怎么搭理。只有周继才先暗中高兴了几天,后来又意识到在和谈志军的较量中他从来没胜过,再后来又想他死了我活着我还有一家养老院,所以周继才那段时间的情绪起伏让人捉摸不透。
五月底六月初,台风接连登陆了几次,雨几乎天天下,可是你丝毫感觉不到凉爽,你于是知道广东那令人讨厌的粘糊糊的夏天又来了。
早上李翰宗一到就对周继才说召集大家开个会吧。周继才甚至没问李翰宗要开什么会就说对、对、对,开会、开会,你说什么时候开?
李翰宗说这种天气容易出事。
噢——那人到齐了就开!
李翰宗正要去值班室,只见孟洁云和孟洁妹并肩走出电梯,迎面而来。
第二百七十八节
李翰宗赶紧垂下头转身就走。
翰宗!孟洁云叫道。
一声“翰宗”使他五味交加。李翰宗站住,却没有回身。
翰宗。孟洁云又叫。
孟洁妹说李大哥,我姐来做义工啦!
李翰宗这才抬起眼睛。
翰宗,安排我做什么?
我?李翰宗赶紧摇头,随即推开周继才办公室的门。孟洁云正想跟进去,那门却迎面弹回来。那是扇弹簧门。
嗳李大哥!孟洁妹叫了一声,然后怔怔地看着姐姐。孟洁云咬紧嘴唇,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把门推开。周继才眼睛一亮,然后腼腆地挠着头说嘿嘿孟姐来啦听说你、你要来做义工真不好意思嘿嘿…
孟洁云说他人呢?
啊?哦——周继才赶紧指指里间。他看着孟洁云推门进去,忽然咧嘴笑了。看来他们有点那个意思我说她怎么老是守身如玉呐嘿嘿不过也好要是老李娶了她我娶了她妹妹嘿嘿那么我们这里都是亲戚那就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嘿嘿、嘿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故意像老年人那样把脚步拖得很响地走了出去。他对还站在门口的孟洁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什么都不说,只是把微笑一直保留到走廊的拐弯处。
周继才的打算很可能代表了我们大多数人的想法,应该说那是个不错的设想,各方面的问题都摆平了。可是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尤其是李翰宗有着那么倔强的个性。
孟洁云走进来时,李翰宗在埋头看资料,可一望而知他只是摆样子,因为他的瞳仁在眼角游移。孟洁云很久没见过他了,而且从来没见过他现在的这种样子。她想怎么人犯了事以后连模样都变得像嫌疑犯呢?一时间,他们都没说话。
孟洁云终于说翰宗,我跟你一样不好受。…我没去看你,就是怕使你情绪更加不好。…其实,你到这儿来挺好的,又有了发挥的机会。
李翰宗不说话。
孟洁云尴尬了一会儿。我内退了。她又说。
你还入了党,我知道。李翰宗的声音很低。
我们…老同学了,能在一起工作…应该高兴才是…你说呢?
李翰宗缓缓地摇头。你来做义工,我不能说什么。可是…请你别提老同学…
可你总不能这样下去呀!孟洁云脱口而出。
李翰宗站起来朝外走,尽量不瘸。
翰宗!
跟我在一起工作你会没面子的,李翰宗没回头说,我要开会去了。
孟洁云目瞪口呆,许久才明白过来李翰宗还是李翰宗,只不过他们之间多了一个黑洞。我也经历过黑洞,这一点要和他讲清楚。等到她匆匆追出办公室,走廊已经空了,李翰宗依然浑厚却低沉了许多的声音在飘荡:
“把一层楼面全部装上空调,中午和下午要求老人们不要外出,这些情况应该向他们以及家属解释清楚。问题是我们的服务,季节的变化使得我们的服务也得上一个档次,从饮食的安排到查房的频度,我们都要…”
第二百七十九节
孟洁云早就计划给老人们读读报讲讲新闻,可是和老人们一接触她就发现了问题:她读报就不由自主地用上了普通话,但广东的老人们听普通话很吃力。他们可能听中央电视台不吃力,就是听不得广东人捏着普通话的腔。孟洁云读了半天,他们拿过报纸远远近近地看。哦,是这个?电视上说过的呀!孟洁云哭笑不得:自己读他们已经知道的新闻他们还是听不懂。没办法,她只好帮老太们洗头梳头,这一招很灵,老太们对她说了很多家里的事,有的还说了自己年轻时的事。她们肩上搭着毛巾围坐着,孟洁云在她们背后边说话边梳头。说着说着,她们高兴了,一起咧开缺了牙齿的嘴呵哧呵哧地笑。李翰宗要是从门口经过,她们就集体高呼李医生,并争先恐后地把笑话讲给他听,又笑得集体抹眼泪。李翰宗有节制地笑笑,眼角瞄一瞄孟洁云,她坦荡的笑容令他避之不急。
孟洁云知道现在还不该单独去找李翰宗,就趁他和洁妹、周继才在一道的时候走过去加入他们的谈话。可凡是这种时候李翰宗往往立刻闭嘴,洁妹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太说话,只有周继才口口声声孟姐、孟姐地问长问短,李翰宗和孟洁妹的话越少他的话就越多,直让人感觉这样下去很快“姐”前面的“孟”字就会被省略掉。他还提议孟洁云来正式上班。孟姐,反正你在家也是一个人,买菜烧饭都怪麻烦的,不如就来这里上班,食堂用餐,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没区别,孟姐你看工资怎么算?哎呀别客气呀孟姐!我们…哎呀我们就别见外啦孟姐你说呢?
孟洁云说我是想来可我得先完成我写的书。
华侨的事?那不急,周继才说,总有新华侨不断产生嘛!
我在写小说…
啊?小说?写什么事呢?
写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孟洁云犹豫了一下说。
我们?
他们都瞪着孟洁云。连孟洁妹也不知道姐姐到底在写什么。
有我?周继才问。
孟洁云点了点头,并赶紧看了看李翰宗和孟洁妹。
关于养老院的?周继才又问,叫什么题目?
关于黑洞的,题目还没想好。
黑洞?什么黑洞?
孟洁云就解释道这些年来在许多人身上道德观、价值观就像消失了一样,使他们的行为轨迹发生了偏差甚至逆转,导致这种偏差或逆转的力量就是人们心灵中的黑洞。
他们都一愣,李翰宗第一个红了脸,孟洁妹也紧接着低下了头,只有周继才还在穷追不舍哎呀孟姐,可是我觉得你还是没解释清楚…这时他看到了李翰宗和孟洁妹的反应,立刻打住。那…?
孟洁云也看到了李翰宗和妹妹的尴尬,她顿时明白了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于是脸红得比他们都厉害。周继才还想说什么,被孟洁云狠狠地瞪了一眼。噢,我去看看她们的头发都干了没。她赶紧走了。
第二百八十节
周继才和孟洁妹面面相觑,开始了各自对黑洞的理解。周继才想到头晕眼花高速旋转身不由己,孟洁妹想的则是为了钱的身不由己和为了抓住有钱的男人的无奈。这些我们在前面早就作了交代。当然,不同的文化层次对黑洞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周继才估计到了李翰宗和和孟洁妹脸上可能有点挂不住,他想话既然已经说出就有一个面子上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多说,说到你麻木,就像小顾以前把我拉到公路边训话一样,最后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所以周继才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总会趁大家都在场时忽然冒出一些怪怪的问题,诸如:心中有黑洞或有过黑洞的人在人口中的比例,雇黑社会的打手打人属于哪一种黑洞,被打者是否也有黑洞的嫌疑等等。孟洁云已经为自己在李翰宗面前谈论黑洞懊恼不已,被周继才这样盯着问就有点不想回答甚至不耐烦,周继才不管她的感受,还奉承地说孟姐我们之中就是您没有黑洞这真不容易你们说对不对?李翰宗和孟洁妹都无地自容时,孟洁云说我也经历过黑洞,翰宗和洁妹都知道的。
你?他们都瞪着她。
我曾经丧失信仰。孟洁云低下头说,那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暗淡的时期,一切都那么黑暗,我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理由。其实黑洞是一个社会现象,甚至带有世界性,我们都陷入过黑洞,问题是我们要从黑洞里走出来!
世界性?
对。以往世纪之交的时候人们就会变得浮躁不安,而现在又是世纪之交,人类对金钱、物质的欲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精神空虚,厚颜无耻,从那么多人相信可笑之极的邪教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点,从金融大鳄拿着大把金钱横扫半个世界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在日常生活中,那么多人违背职业道德就更显示了这一点!
那,周继才忽然瞪大眼睛,黑洞是从88年开始的!
啊?
本·约翰逊在奥运会上喝兴奋剂!
对!还有体育比赛,孟洁云说,我记不清运动员的名字,反正每次重大比赛都有人曝光,还有咬人耳朵的事我看见他从嘴巴里吐出一块人肉啧啧真恶心!我想说的是不管以什么方式进入黑洞、进入的是哪一种类别的黑洞,只要进入了,那就是说这个人心中首先出现了黑洞。所以我的心里也有黑洞。
那么,这个黑洞到底是什么,孟姐你还是没说清楚呀!
孟洁云干瞪眼了。她的确说不清楚。她刚才的那番话是她说的最清楚的一次,但周继才仍然不清楚。她想李翰宗应该清楚,但李翰宗只是看着她。
李翰宗当然清楚,他也明白了孟洁云的一番用心良苦,但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和孟洁云之间的距离。那不仅是做没做违法的事的问题,孟洁云思考的问题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过,自己在为甩掉孙淑琴搅尽脑汁时、在和陶黎黎偷欢忘乎所以时、在接受各种好处并想尽办法不露声色时,她在苦苦思索。她入了党,自己被开除党籍;她依然侃侃而谈语出惊人,自己却害怕在任何场合露面。更重要的是她还在想如何使生活有意义,而自己却不得不考虑如何了此残生。这就是差异!李翰宗愿意用一切来换取孟洁云的充实!但他一切都没了,只有黑洞留下的空空荡荡!
第二百八十一节
周继才看到了孟洁云的脸渐渐地红起来,他想这是一个机会于是赶紧看看孟洁妹。孟洁妹也直愣愣地看着姐姐。周继才鼓足勇气碰一碰孟洁妹的胳膊说小孟你来我跟你商量点事。他们来到孟洁妹的办公室,她只说唔?并不请他坐。
她那天穿的是无袖衫,胳膊在腋窝两边都挤出了贝壳一样的肉,周继才还看见几根腋毛从贝壳里伸出来。她已经到了不再注意修饰的年龄,这一发现更增加了周继才的信心。
小孟我早就想找机会和你谈谈。
谈什么?
我们都不小了,而且我们都是从黑洞里出来的人,你觉得我们有必要拖下去吗?
拖什么?孟洁妹睁大眼睛。眼皮似乎比过去更厚了。
我们的事呀!你看我们现在这样说不清道不白的…
周继才,孟洁妹打断他说,我那天来的时候就把话都说在前面了,怎么还说不清道不白呢?
说是那么说,可是我们在一起…你看…
周继才,你觉得我们在一起就非要是什么关系不成?
周继才尴尬了一下。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嘛。
跟你说实话吧周继才,我不是没想过我们之间的可能性,我谢谢你,当年你到广播站来看房子我就该谢谢你,但…但我现在没有感觉。真的,我们都该相互诚实一些,对嘛?她摇摇头向他无奈地一笑。
我觉得我对你有感觉,而且我相信你也会对我有感觉的。周继才这时只想朝下说,既然开了头就别停下,但孟洁妹伸手拦住了他。
我想我们现在还是别涉及这些话题为好,否则在一起工作都不是滋味。
啊?那我…
别说,真的别说。我珍惜现在的工作机会。好吗?
周继才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头脑里一片空白嗡嗡做响,仿佛又是一次黑洞的体验。
在那边的办公室里,李翰宗终于避开孟洁云的目光。孟洁云还想靠近点再和他聊聊,他却站了起来。祝贺你。他说。没有称呼只是用了“你”这个毫无色彩的人称代词。然后他朝外走去。腿似乎瘸的更厉害了。
祝贺我?孟洁云愣在那里,祝贺什么呀?这个人真是!她忽然笑了,因为她又感觉到了自己和李翰宗之间的默契,剩下的只是时间和耐心的问题。
孟洁云不知道,她正在李翰宗心中变得高不可攀。
由于提早做了安排,天气最炎热的那段时间养老院没出什么问题。枝江这种地方和北方不同,北方的冬天和老年人过不去,在这里,要人命的往往是夏天。养老院终于忙完了夏天,还没真正地出口气,秋天又来了。人活在季节中,我们的生命由一个个季节组成,对你来说这一点可能毫无意义,可是老人们以及从事老年工作的人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每一个季节气势汹汹扑面而来。
那个最初走迷了路、后来又被李翰宗抢救过来的老人在气温变化的时候不行了。他粗浊的喘息声彻夜不息,用了药也不起作用。家属们觉得老人送到医院和在这里是一回事,而且人为地延续生命只是让老人多受罪。他们找周继才商量老人的后事问题。周继才并没有想那么多,他说在我们这里过世,我们自然负责联系殡仪馆,并且出具死亡证明,你们就放心吧。李翰宗却说要准备两间房,一间作为观察室,其实就是老人临终的地方;另一间要大,布置的庄严一些,作为遗体告别室。
第二百八十二节
李翰宗说这是第一位老人在这里去世,对其他老人都有影响,这两天他们都在门口看你注意到没有?我们要把事情做好,不光是对家属有个交代,也要让其他老人对自己的后事放心。
周继才还在犹豫,李翰宗又说老人过去后,你和我把他抬到遗体告别室去。
我和你?
老人们在看,职工们也在看。我们必须做出样子来。李翰宗说。
周继才嘴巴半天合不拢。他父亲死的时候他还小,后来伯伯、伯母回来,周继才的生命中才第一次出现老年人,他办养老院是贷款的需要,他已经尽力地做了而且做的很不错,可是他的确没想过亲自抬死人的问题。以前报纸上有过中国留学生在日本背死人的文章,周继才当时就想我就是偷渡成了也不会干那事我就不信我会饿死。
李翰宗见周继才不回答,又说那,就这样?他准备离开的样子。
我再想想看吧。李医生,我们做什么都得考虑投入和产出对不对?
李翰宗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没有什么大投入,简单地布置一下房间,我们抬一下遗体,这投入大吗?
问题是有没有必要那样做,这么说吧,这样做又会怎么样?
怎么样?现在外面又成立了几家养老院,我们只能比人家做的好,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小周,你听我这一次,我只想把这里搞好,因为我没有其他的机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继才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好。
老人是在晚上咽气的,家属们的哭声使得其他所有老人脸色阴沉,默默无语。
看着李翰宗为死者穿上寿衣并把他的面部弄安详,周继才的胃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牵着抖动,就在这时李翰宗说来吧,你抬前面。周继才拎起担架,背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他肯定自己像只刺猬,他想说我抬后面吧,但斗鸡眼已经把门打开。走廊里有几个老人在朝这边看。
李翰宗说走慢点,周继才就放慢了脚步。他感觉担架在晃而且于是不仅背上发毛连心里也发毛了。这时他听见了李翰宗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原来担架的晃动是他跛脚的起伏!周继才心里咯噔一下胃也不痉挛了面部表情自然而然地深沉起来然后他注意到越来越多的老人出现了他们赞许地望着自己。渐渐地,老人们相约来到楼下遗体告别室。他们不说话,默默地点上香,双手合十,嘴唇颤巍巍地蠕动,然后仔细打量房间里的布置,最后默默地离去。死者家属结完账后又感激涕零地说了许多道谢的话,周继才送走他们后,发现许多老人站在走廊里。他还在发愣,一位老太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拉住他的手说这样死得体面,福气呀!我日后也要像他那样!
周继才到办公室独自坐了很久,开办养老院以来的辛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看来,要把养老院办下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把过去自以为得意的广告词和今天李翰宗的做法加以比较,发觉自己的经商的意识很差。小顾以前训我时就反复说我不是经商的材料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我那几次赚钱根本不是生意简直就是坑蒙拐骗我就是活生生的黑洞!
第二百八十三节
其实,他们听到了周继才真正的人生转折。
就在周继才痛责自己是活生生的黑洞时,孟洁妹在走廊里向疲惫不堪的李翰宗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李大哥,进来歇会儿吧!她也为老人的后事做了些工作,但总是离尸体远远的,还低垂着眼皮,尽量把那个僵直的形象排除在视线之外。
李翰宗看看周继才那边,略一犹豫,然后就瘸进了孟洁妹的办公室。
孟洁妹倒着水说李大哥你对老人那么好,你真的不嫌?
嫌?李翰宗一愣,然后黯然地笑了,医生本来就不嫌任何人,再说,我还有什么权力嫌人家?
孟洁妹愕然地看着他。她从小就认识他,也知道他是姐姐和其他女生在背后唧唧喳喳的主题,可眼下的他根本没有当年挥洒自如、腼腆却又自信的影子。她忽然说你饿了吗?
你…有什么吃的?
孟洁妹打开抽屉,大大小小的口袋立刻魔法般地排在李翰宗面前。这两天忙,孟洁妹自己也没怎么吃。
就是…这些?李翰宗瞪大了眼睛。他们忽然都笑了。孟洁妹红着脸说那你想吃什么?
走吧,看看一路上还有没有小店开着。李翰宗说。
锁门时,孟洁妹看见李翰宗朝周继才办公室那边望。她说我们走。她迎着李翰宗的目光并不回避。
嗳。李翰宗腼腆地一笑。然后孟洁妹就发觉他跛脚的情况并不那么严重。
他们并肩骑在阒无人声的大街上,彼此都不怎么说话。时隔多年,李翰宗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自行车咔哒咔哒响得令人惭愧。
她终于说李大哥你的车嘻嘻…
他说嘿嘿我的车…
在街边小摊上,他们要了两碗云吞。孟洁妹还在吹着热气,李翰宗却连汤都喝得精光了。孟洁妹说你再来一碗?李翰宗说不了,然后意犹未尽地擦嘴。他现在真像个劳动者。孟洁妹想。她扭头对摊主说再来一碗,李翰宗嘿嘿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淘淘最近有消息吗?她问。
唔?噢,大概快了吧。
他很可爱。
李翰宗没说话。第二碗云吞上来以后,他用调羹一个劲地在碗里捣来捣去,突然说我陷进了黑洞,孩子都跟着遭罪呀!
他们都不再说话,但云吞立刻变得寡然无味,难以下咽。离开云吞摊子之后,他们推着车默默地走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之中,谁都不愿说上车回家吧之类的话,因为半夜里时钟的滴答声他们都听怕了。
人生没有大团圆
淘淘是99年底被成都市青羊区法院强制执行交给李翰宗的。父子重逢的时候李翰宗久久说不出话,把在场的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时候淘淘五岁半,脸模子像李翰宗,眼睛和睫毛像陶黎黎,可是个子却没怎么见长。他贴在爸爸的腿上看爸爸办完手续签字,然后盯着爸爸的腿看。李翰宗以为他会提问题但他没问,回家后连家为什么变成这样也没问,而且此后就一直很少问任何问题。李翰宗犹豫了很久才带他去狱中去探视陶黎黎,在他们母子抱头大哭时他到门外靠着墙紧闭双目,我们在前面已经有过交代。从监狱出来淘淘一路抽泣,还把手指含在嘴里。李翰宗当时不忍纠正他的毛病,岂知从此淘淘就有了啃手指甲的习惯,看电视卡通节目时啃,玩着玩具也忽然停下来啃,啃得李翰宗抓耳挠腮。他知道这事不能专门说,越说就越难纠正,但不经意地说又实在管不了几分钟。他终于忍不住抓住淘淘的小手让他自己看。淘淘你看你把指甲啃成了什么样?他说,而且这上面都是细菌,很不卫生的,以后不要啃了知道吗?看淘淘撅着嘴要哭的样子,李翰宗心里很不是滋味,赶紧到厨房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叹息良久。打那以后淘淘就不在家里啃手指,但李翰宗从他始终很短而且参差不齐的指甲上知道他还在啃。他专门到幼儿园的栅栏外躲起来观察。当其他小朋友疯得满头大汗老师叫都叫不住时,淘淘却站在一边拼命地啃!李翰宗愣在那里半天不知自己该不该现在走出去叫住他。那天晚上他把淘淘抱在腿上,问他白天在幼儿园怎么玩的,淘淘想了半天也说不出来,然后就低下了头。李翰宗想我不能说他了再也不能说他了这都是我和陶黎黎造的孽呀!那个背唐诗的淘淘、那个去捉录音机闪灯的淘淘、那个被他咯吱得笑岔了气还说再来、再来的淘淘很可能会永远消失!淘淘可能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扭回头来。李翰宗看着他木木的样子,一把抱住儿子泣不成声。
第二百八十四节
李翰宗满肚子心事,只说了声哦?
只有孟洁妹感觉出了李翰宗的不安。她什么都没问,只是让李翰宗把淘淘带来玩。李翰宗就在养老院晚上有事的时候把淘淘带过来,孟洁妹接过淘淘的小手就说我们玩去喽!然后就进了她的办公室并随手把门关上,看得周继才干瞪眼。自从那次他向孟洁妹提出恢复关系后,她就对他爱理不理的,使他除了后悔之外还一直不知如何把握和她说话的态度。李翰宗忙完工作敲开⑥T⑥X⑥T⑥小⑥说⑥共⑥享⑥论⑥坛⑥孟洁妹办公室的门,每次里面都是一片狼籍,装零食的口袋空了好几个,孟洁妹又把淘淘的每个口袋都塞得满满的然后他们三人一路骑车回家。淘淘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前杠上,一面吃零食一面和小孟阿姨说话,说的内容非常孩子气令李翰宗无法插嘴。分手时淘淘总是问小孟阿姨我下次还来吗?他的样子很认真,弄得李翰宗尴尬万分。
周良熙和老伴又回来了。这次间隔时间短是因为周良熙在日本一想到是顾浩东出面给弄的贷款就寝食不安,继而头脑发晕。其实头脑发晕还是他脑部供血不足引起的,但他就是不肯去医院看,他说日本的医院贵§T§X§T§小§说§共§享§论§坛§。于是他们老两口又想到了叶落归根的问题。
周继才去接他们,一见面就问伯父、伯母的身体情况,还关照他们多注意季节的变化。周良熙的老伴立刻夸他懂事多了,还问周良熙对不对?周良熙没看到养老院的实际情况不好说什么只能继续朝前走,被老伴拉住,硬逼着他在码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停下来表个态。周良熙匆忙地笑了一下,就坚持立刻去看养老院,而且为了抢时间这次他同意坐出租车。上了车周良熙就没怎么说话,瞪大眼睛看窗外锈迹斑斑的烂尾楼,看得皱纹爬满了额头。周继才到这时才发现伯父看上去老多了,而且他意识到伯父的老和自己有关。他哼哼哈哈地应答着伯母,第一次从心底里感觉到很不是滋味。
看完了养老院,周良熙疑惑地问这都是你自己搞的?周继才有点尴尬地说我先请了小孟来帮着管理,就是孟女士的妹妹,后来我又请了…李医生。
李医生?就是救你的那个?周良熙咧开了嘴,难怪呀!我说你能搞成这样呐,这就好、这就好!
周继才真不明白伯父怎么光记着李翰宗救自己的事,他在心里说差点要你命的也是他呀!
周良熙立刻要见李翰宗当面致谢,但李翰宗已经接淘淘去了,周继才敲孟洁妹办公室的门也没人答应。其实孟洁妹在办公室里,她实在没面子去见周继才的伯父伯母,他们要是拉着她的手并且用充满笑意的目光在她和周继才之间扫来扫去那就更叫人受不了。和淘淘在一起关在办公室里几次以后,孟洁妹开始经常思念他因嘴里吃着东西而含糊不清的话语,她终于发现自己最合适的不是经商,不是管理,而是做母亲。她后悔自己当初没把孩子生下来,现在她只能不断催促李翰宗把淘淘带来。而且,一路骑车回家的感觉真好,人家向他们投来的目光的感觉也很好。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一家人吗?孟洁妹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得目瞪口呆。
第二百八十五节
只有孟洁云在旁边思考。周继才没有进入过黑洞,黑洞是使原来有比较高尚的精神追求的人丧失追求的一种力,而周继才过去可能从来没有过那种追求。这时大家都看着她,因为他们都有点尴尬而且她是黑洞理论的发明人。孟洁云犹豫了一下说,我和翰宗都是进入过黑洞的人,不过小周不是,小周现在的情况属于价值观念的改变和提升。
他们都一愣,纷纷品味她的话。周继才忽然觉得自己被贬低了。怎么?你们都进过黑洞就我没进过?说这么热闹没我什么事呀!嘿!这样一想他不但眉毛拧着连脖子也拧着了,可是伯父在旁边,而孟洁云现在是这里的义工,所以他憋了半天没说什么,憋得面红耳赤。
周继才虽然没有当场对孟洁云进行反驳,但却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说我没进过黑洞?我就是进过的!进没进过要看自己的体会,你们怎么知道我的体会呢?他于是逢人就说我是经历过黑洞的人现在是真正想做点事来弥补损失,说的养老院里的每个老人和他们的家属都大体掌握了黑洞理论,而且越是有孟氏姐妹在场他就说的越响亮,渐渐地连对孟洁妹抱有的幻想也被他自己给说没了。她们都不去接他的话,倒是有一个从外地来的护士小林经常就黑洞问题问这问那。周院长,什么是黑洞呢?或者,黑洞有哪些症状我还是有点不太清楚,周院长,您再给我说详细点?周继才就不厌其烦地向小林解说枝江在过去这十几来年里发生的事。这些故事都说完以后,周继才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小林了。他终于找到一个小林独自在值班室的机会,在她身边磨蹭了半天不知怎么开口,小林也隐隐觉察到了周继才的意思,低着头不说话。最后周继才忽然抓起小林的手说小林,我是经历过黑洞的人,你要是不嫌弃,我们…他觉得自己说的很不好于是拼命想怎么表达的更清楚一些,就在这时小林羞答答地点了点头。从此周继才每天和颜悦色,还决定每月带老人们到饭店里喝一次早茶。
生姜头和斗鸡眼很为孟洁妹不平。那时候生姜头已经结婚,但孟洁妹仍然是他的心中偶像,斗鸡眼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合计了很久,决定请孟洁妹吃饭。她要是想哭就让她在我们哥俩面前哭个够。岂知他们的邀请把孟洁妹吓了一大跳,那天有位老人心脏不好,李翰宗走不开,她正准备代他去接淘淘。她婉转却坚决地拒绝了他们,骑着自行车一路上哭笑不得。那天她把淘淘接回自己家,母亲立刻围着淘淘团团转,父亲看着淘淘的每一个动作都呵呵地笑,还不停地叫“玩具!玩具!”要母亲立刻去找,还是孟洁妹阻止母亲说几十年前的玩具找出来还怎么玩?
那天她让淘淘和自己一道睡。淘淘睡着后,她又支楞起身子对他端详了很久。过了午夜李翰宗才忙完工作。他对着只穿了睡衣来开门的孟洁妹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来接淘淘…
第二百八十六节
李翰宗没回答,因为床头的灯光、儿子的睡相还有孟洁妹撩开的被角一下子揪紧了他的心。孟洁妹又轻声说我明天早上送他,你吃点东西就回去休息吧。
她散发出温暖的气息使李翰宗心慌意乱,他逃跑似的走了,连感谢的话都没说。回到家躺在床上,他不断地提醒自己洁妹是没结过婚的人我跟她姐姐是同学我是看着她长大的现在她又是我的同事我不应该有任何想法,而孟洁妹则抚摸着淘淘柔软的头发长吁短叹,为李翰宗和淘淘的今后操心到凌晨三点,最后她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和他们父子一道加以考虑,好像自己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样。
吃早茶是最让老人们高兴的事,他们不厌其烦地互相通知,通知人和被通知人的位置迅速地颠来倒去。那一次也是离退休干部聚会吃早茶,和养老院选的时间、地点完全相同,孟洁云被两方面的通知搅得少写了好几页稿纸。她又恢复了写作速度,坐到写字台前就一泻千里,不知今日何年。她赶到饭店的时候,大堂里人头济济,呼唤她的声音此起彼伏。她转着圈子和人们打招呼,然后朝养老院这边走过去,因为在离退休干部那边她看到了吴耀先,而这边有周良熙夫妇,当然还有很不自然的李翰宗。
离退休干部那边吃得热火朝天,那些平时说惯了的人,一旦退了下来就少了说话的场所,他们不停地说,有人甚至还嘻嘻哈哈地打闹,像是要弥补失去的欢乐一样。他们那边的热闹映衬着养老院这边的冷清,老人们吃得很专注,工作人员则忙于照料他们,周良熙夫妇和大家又不太熟,只剩下孟洁云和沉默搏斗,但她的努力收效甚微,因为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孟洁云惊讶地发现是吴耀先的声音回荡在饭店的大堂之上:
共产党就是对我不公平!我干这么多年,犯过什么错误?啊?说下就叫我下了,还立刻上来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才工作几年?有什么业绩?你们谁知道?还不是某个领导的什么关系嘛!共产党这样搞得好吗?我看是越搞越糟!
孟洁云站了起来,李翰宗赶紧叫了一声洁云!这是他们重逢后他第一次叫她洁云,但她却没注意只是摆了一下手。她走过去说吴耀先,共产党肯定还有不足之处,可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说话,恐怕不妥吧?
吴耀先愣了好一会儿。刚才孟洁云进来就没和他打招呼,现在又直呼吴耀先,加上欢送会上的那一幕,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嘿!他终于冷笑道,我入党都几十年了,这是我的体会和教训!你还在预备期,你知道什么?他说的时候特别强调“你”字。
你!孟洁云涨红了脸。
姐!孟洁妹在后面拉她的手。周良熙夫妇也拨开人群朝这边挤。
孟洁云架住妹妹的手,平静地说我是还在预备期,可我不会说你那种不负责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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