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个小和尚奉老和尚之命去请谈志军吃饭，结果只拿回来一张纸条。我走了，谢谢。老和尚看着纸条，想起那人的目光。他有佛缘，但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什么东西令人捉摸不透。如果他皈依佛门，他可能会成为一个高僧，但他要是在尘世中沦落下去……老和尚立刻对小和尚说再去找找看，他的伤还没好透，最近总会在附近。
小和尚在街上随便转了几次，回来说没见到那人而且也没人知道他的踪迹。老和尚睁大了眼睛，仿佛觉得那人的目光此刻正注视着自己。他原先觉得尘世不屑一顾，此刻却忽然感到了困惑。那人目光中的东西超过了尘世的愚顿，甚至没把佛门放在眼里，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百零三节
他在离小镇很远的地方把自己关了一个月，成天在屋里走来走去。当小和尚已经不再找他的时候，他又出现在小镇的街上，面颊上一道深色的疤痕使他有了几分野气。人们惊愕地看着他，连卖红毛丹的姑娘都没敢朝他笑。他缓缓地走，眯着眼睛，毫无表情，绷紧的肌肉承受着人们的注视，在他身后是一片寂静。
在小街的尽头，路边的饮料摊前坐着几个懒洋洋的顾客。
谈志军走向饮料摊。他忽然停住，眼睛一亮：他们就是胖子叫来打他的那几个打手！
他们也看着谈志军愣住了。
各自的疤痕历历在目。
谈志军忽然走向前去。他们立刻站了起来。
一杯椰子汁。谈志军对摊主说。
摊主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开始动作，手脚乱成一团。谈志军听见背后那几个人在急切地叽叽喳喳。
你的。摊主说。
谈志军抓起杯子，猛地转身朝他们四人走去。
啊？他们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
谈志军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小桌子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眼睛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他们每个人的肌肉都绷得很紧。
你，有一个终于说，要干什么？
老板！谈志军忽然大叫头都没回，再来四杯椰子汁！
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紧张我得沉住气他们已经被我唬住了。
摊主捧着四个杯子跑来，放下就赶紧缩回身，站在远远的地方。
谈志军说坐吧。
啊？他们互相看看，还是坐下了。
谈志军也慢慢地坐下。他把杯子端起来，怎么样？然后他喝了一口。
什么？
谈志军大大咧咧地把杯子朝桌上一搁。混得怎么样？喝吧。
他们看着杯子，没一个敢喝。
谈志军说胖子给你们多少钱？
没有啊！他们中的一个急忙说，他说好给的，但…
但你们没办成事，对吗？
嗳、嗳。他们一起点头。
你们以为他真的会给？
他们被问住了。
他没钱！谈志军脸上带着讥讽的笑，你们怎么会相信他？喝吧。喝完了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他们每人喝了一小口，然后赶紧等谈志军再发话。
谈志军过了一会儿才说想弄钱是不是？
嗳、嗳。
这儿不遍地是钱嘛！
这儿？哪儿啊？
谈志军说我要让这一带…和平，但他们得付钱。谈志军说得有点吃力，他语言还是不行。
他们疑惑地看着他。
谈志军冷笑道不相信？老板！
啊、啊。摊主屁颠屁颠地跑来，各位还要点什么？
谈志军半天不动，让他们把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然后一摔杯子，猛地扭头，目光咄咄逼人直视摊主。
啊！你？摊主吓坏了。
半天谈志军才说老板，生意不错吧？他脸上带着冷笑，深色的疤痕在抽搐。
不算好、不算好。
呃？
噢、噢，还好、还好。
到底好不好！
一般、一般。
有没有麻烦？
第一百零四节
呃？
噢、噢有、有麻烦。
谈志军说那，我们给你保护。
不要了、不要了！
什么？
噢，要、要！
谈志军转回头去，背朝着摊主，向空气中摊开了他的手。摊主愣了一下，“哦、哦。”他赶紧跑回摊位后面去。四个打手眼睛都瞪圆了，谈志军却抬眼看天，手依然在空气中等着。
摊主一溜小跑地过来，把钱放进谈志军的手心。
谈志军不看也不转头，“就这么一点？”
今天还没多少生意，没多少、没多少。
谈志军这才转身说以后每月给我们钱，我们保你没事。去吧。然后谈志军回头把钱扣在桌子上，说看到了吧？
他们四人眼睛都直了。
今后？
听你的、听你的。他们异口同声。
好！那就把胖子先给我收拾了！谈志军又把杯子重重地在桌子上磕了一下。
胖子比谈志军原先预料的还不中用。他们用刀在他脸上划的时候就听到了稀哩哗啦的响声，然后谈志军叫他们给他抹上香灰，这时屎臭味扑鼻而来。谈志军赶紧跑到外面，这一招真灵我看到鲨鱼的时候只是尿了而且是在水里可他却直接拉在裤子里真臭！
回到小镇上后，谈志军给他们安排了工作程序：两个负责拿到钱，用什么方法可以自便；另外两个负责不让其他人接近，要摆出架势来。我，他说，我不说话，但我会站在一边。
他们实地演习了一次，小镇上的人都惊呆了。杂货店老板惊恐叫着什么，但立刻又有货架和摊位倒下，水果、杂物滚了一地。谈志军在这时出现，一身黑衣，戴着墨镜，嘴唇绷紧，刀疤抽搐，当街而立。
他们只用了三天就摆平了这个小镇，又用了十多天使附近的镇子俯首帖耳。人们提到“刀疤”脸色都变了。他听到后一笑，刀疤就刀疤吧，刀疤、炯、小谈，它们都是我这个人在这个地球上的代号，它们叫得多了，“谈志军”知道的人就少了，最好是没人知道。
谈志军对手下的人说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名气，以后一般就不要动手了，他们交钱就行，我们要的是钱。
但在这个小镇上，有两处钱他不要，一是街尽头的寺庙，二是卖红毛丹的姑娘。在他带着刀疤上街的第二个星期，谈志军在那个姑娘的摊位前站住。她很紧张，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谈志军掏出一把钱放在她的摊位上，“全部，我要”，他说。她手忙脚乱地把所有东西都装了起来，然后就瞪着眼睛看着他。他头歪了一下，径自走了。她跟到他的住所，问东西放在哪里？他这才笑了，示意她把担子放下，然后直接把手伸向她的胸脯。
她没有反抗，但也没有激情。他不吻她的嘴只是尽情发泄。在迷糊了一会儿之后，他支起身子，把她的手从胸口拿开。让我看看。他说。
她和洁妹不一样。洁妹的身体白得晃眼两腿间的那片黑色格外醒目；而她却是黑黑的一堆连皮肤的沟槽里都是黑的，只有乳头在触摸下的反应差不多。他是在那天晚上给孟洁妹写的信，我们都读过了。
第一百零五节
唔。
要我每天给你送水果来吗？
他一愣，然后笑了。不，你来，没有水果。以后都没有水果。
她这时才笑了，露出黑黑的牙齿。你是独眼龙的人？
谁？
一个眼睛的人。
谁一个眼睛？
从她的眼神中谈志军知道了那个一个眼睛的人很重要。
那天他们心满意足地正要离开集市，谈志军带着笑转过身去，他们忽然都愣住了：
十几个人一字排开拦住他们的去路。怎么着？当中的那个人问道，吃到我的地盘上来了？
谈志军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人额角上斜着扎了一条绷带，绷带的下端盖住了他的一只眼睛。有人凑在他耳边说他就是独眼龙！
这句话其实是多余的。谈志军已经摘下墨镜，大步向前迎向独眼龙。
一个打手拦住了他。谈志军隔着他叫道我是你的人，自己人！
独眼龙笑了。你拿钱的时候没想着我，谁是你自己人？他笑得很甜。
谈志军叫道我一直在找你！钱都在！记帐、记帐的！
真的？
谈志军说你看！跟我去！
独眼龙头歪了一下，脸上依然是甜蜜的笑。谈志军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独眼龙的那帮人，再后面是他的四个打手。人们远远地驻足观看，谈志军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昂首挺胸，面带微笑。
在谈志军的住所，独眼龙他们拿走了大部分钱。独眼龙没拿，他看着帐本问自己的手下，差不多吧？然后他嘿嘿地笑起来，拍着谈志军的肩说不错，真不错。今后，他指着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人说，主要由他到这里来。
那人头发很长。谈志军想朝他笑笑，但长头发毫无表情，直视谈志军的眼睛。后来谈志军还问过长头发的名字。他看着他，一言不发，依然毫无表情。
他们走后，谈志军的一个手下说我们今后怎么办？
大家不说话，都看着谈志军。
他忽然咆哮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说呀！
他看上去还是市场霸主，依然是一身黑色的穿戴跟在那四个打手后面，但细心的人们发现，在他后面有时还有一个长头发的人，有时又没有。有长头发在的时候，他们咋咋呼呼，却并不怎么动真格，而长头发不在时他们就悄无声息地进入一家家小店，把门掩上。等门再打开时，店里的一切全乱了套。小老板们欲哭无泪地收拾着，不管谁问都不回答。
卖红毛丹的姑娘也发觉了其中的蹊跷。平时他们单独相处时他一般不说话，匆匆结束就找衣服套上，可要是那个长头发来了，谈志军就故意发出很大的动响。她走出来，他的手下就公然地笑。可那个长头发不笑，坐在一旁抽烟，眯着眼睛。
谈志军从窗口看着这一切。看来，他对自己说，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眼泪和方案
卫生局买了陆地巡洋舰，李翰宗还得到一张驾照。他起初有点不过意，但他很快就知道他这个级别的干部中许多人都有驾照，有的没学车人家就给了一张，有的是真的学了车，当然是公家报销的。李翰宗知道后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的，谁知袁世忠也立刻承认自己有一张驾照，有了些日子了，但还没学车。要不，我们一起去学？他对李翰宗说，钱就从局里的招待费里走吧。
第一百零六节
驾照在全世界都是极其普通的东西，你有驾照就象你有身份证件一样。可是在中国的九十年代初，你要不是驾驶员，你的驾照后面肯定有一段故事。而在李翰宗、袁世忠那里，除了一段故事之外，还有一种感觉。连续两次爱心大游行的成功，使李翰宗和袁世忠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在局级干部会议上，市长王承业经常拍着桌子叫人家学学卫生局的经验。“翰宗同志就在这里，你们就不能问问他是怎么考虑问题的吗？”袁世忠虽然在微笑，但李翰宗看出他笑得不是滋味。买陆地巡洋舰的时候李翰宗坚持了一下，袁世忠只好让步，其实在买车以前他有意无意地提到过尼桑蓝鸟。明摆着卫生局长的位子今后归谁现在很难说，袁世忠为调动的事和王市长谈过几次，但各局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有人顶着，要是叫他去当副职又有点说不过去，只好先这样吊着，谁知这一吊就吊到了世纪末。当时袁世忠想我别跟他搞僵了以后见面都不自在；李翰宗想自己不应该过分，有些事情，象学车这类的小事还是避让一下为好。
他没去交钱学驾驶，可也没耽误学开车。他和小胡开车出去，到了城外的公路两人就换了位置。开车对李翰宗这样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只是在第一次有点忙乱，从第三次开始他就象是个老驾驶员，在超过手扶拖拉机之后还得意地按了一个长长的喇叭。
第四次他是单独出去的。他对小胡说我下去看看，你就别去了，万一袁局要用车。
伏尔加还停在三间车库的最外面一间。陆地巡洋舰把卫生检疫的客货两用车挤到了露天，李翰宗从小胡手里接过钥匙，直奔第二间车库而去，对一尘不染的伏尔加视而不见，然后他就驾车去了城北医院，陶黎黎就在医院外面的马路上等他。那天是她休息。
她站在路边，把宽宽的束发带在手指间绕来绕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翰宗把车子停在她面前还吓了她一跳。他歪过身子打开车门说上车吧，她叫道哎呀怎么是你开车！
李翰宗说去哪儿？
我哪儿知道呀？
海边？
那，我这身衣服…？那天天还不太热，但她穿着一身西洋红的裙子。
我看很不错。
你计划好了要去海边也不跟人家说一声。你坏嘛！
陆地巡洋舰在李翰宗的笑声中起步。陶黎黎白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却绷也绷不住。“我不管，一会儿冷了我就穿你的西装！”
他们很久没见面了，虽然还经常打个电话，但有些话不便在电话里说，李翰宗还一直在想陶黎黎和那个小伙子的关系，有一次还在电话里转弯抹角地问他的情况。陶黎黎用这种方式开头使李翰宗感到有点突然，上次他们见面也没有到这么随便的地步。但李翰宗立刻感觉这样很好，她似乎在向他暗示着什么而且一下子拉近了距离。陆地巡洋舰迎着海风疾驶，在深色的遮阳膜后面是从心底里漾出来的微笑和缠绕在一起的眼神。
第一百零七节
陶黎黎“噢”地叫了一声，没等他停好车子就朝满是皱纹的礁石跑去。当李翰宗眯着眼睛回过身来的时候，她挥动一只胳膊叫道“这边、这边！”另一只手按住裙子的下摆。
李翰宗被眼前的美惊呆了：她站在黑灰色的礁石上，背后是碧蓝的大海起伏不定，她的一身西洋红在这片背景中闪闪发光。一侧的裙裾紧贴着她的腿，另一侧则和头发一道在风中飞扬。
你快来呀！她又叫道。
海风中，声音似乎很遥远。这真象一幅画，李翰宗想，我在哪儿见过但肯定没有这么美。
你要受凉的。他走到她身边说，顺手脱下西装。
不会的。
怎么不会呢？这么大的风。
陶黎黎伸开手，听任李翰宗把西装给她套上，然后她转身朝着李翰宗把束发带系上，向后一抹，说我这样很可笑吧？
她滚圆的额头就在他的面前，李翰宗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出汗。嘿嘿，他终于说，只要不受凉就行。
她看看他，转身在礁石上一跳一跳地走开。他的西装僵硬地阻断他的视线，但她的裙子，西洋红的裙子，在他西装的下摆下熊熊燃烧，辉映着整个海滩。
中午的时候，李翰宗和陶黎黎走进望海楼酒店。陶黎黎下车的时候脱下西装，推开李翰宗的手说我拿着吧。他们并肩走进去，矜持而高雅。
陶黎黎坚持要了酒。我们多坐一会儿，回去的时候你开慢点。
他说反正你能喝，我就看你喝吧。
人家难得和你在一道的嘛！
服务员意味深长地看看他们然后走了。陶黎黎这才有点尴尬，赶紧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大海。他们挨着桌子的拐角坐着，从侧面看，她的睫毛是朝上翘的。
她一回头，问李翰宗你看什么呢？
李翰宗笑笑没说话，也把目光投向窗外。这时他想起了孙淑琴、他们的过去和现在还有两人在各自的那一侧翻来覆去的煎熬。
你怎么啦？
没什么？他说。
想什么呐？
李翰宗叹气。
陶黎黎没有再问，一直到他们吃了一会儿之后她才慢慢地说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到，你的婚姻生活不如意…
李翰宗愕然。一个女孩子直接这样议论别人的私生活似乎不太那个……
要是她能理解你，你干嘛大冬天的住到办公室去？陶黎黎又说，我还听到你们在电话上吵架呐！你吃菜呀！
李翰宗味同嚼蜡地吃了点。原来她是个有心人。
现在怎么样？
还拖着。我怕提出来组织上不同意。
会有这样的事？过了一会儿她象是自言自语地说美满的婚姻其实很难得，太难得了。
他尴尬地笑了，你怎么知道？
我看人家的生活还看不出来？
李翰宗说我可能得准备辞职。
陶黎黎怔怔地看着他。
其实李翰宗事先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但面对陶黎黎的眼睛，话就自动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男人在这种时候总要说点什么表表心迹。
第一百零八节
我在犹豫。李翰宗说，坑着头看着酒杯然后猛地端起来，陶黎黎想拦，但他已经灌了下去，顿时呛得咳嗽起来。
哎呀，你，陶黎黎赶紧在李翰宗的背上拍打着，慢慢喝嘛！
李翰宗止住咳抬起头来，陶黎黎的脸就在面前，担忧和娇嗔表露无遗。她说好一点了吗？李翰宗把头低下，她也把她的手从他身上移开，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服务员说放这边。
当他终于抬起头时，遇上了她坚定的目光。
唔？
今天我很愉快，我都不记得我这么愉快过。她说的时候一点都不笑，你是我到这儿来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关心我的人。可是，你的婚姻也那么不幸，我真的把这世界都看透了，哪有什么美满的婚姻呢？她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悲哀。
李翰宗赶忙说不，美满的婚姻肯定是有的！
哪儿？
以后说不定能碰上。
你真这么想？
李翰宗点头。他们互相凝视，然后不约而同地举杯，在喝酒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也始终看着对方。
你别提出辞职。她说。
怎么？
你只是夫妻感情破裂，这不是你的错。再说离婚是你自己的事，经不经过领导在于你呀！
李翰宗张着嘴没说话。
陶黎黎说你吃菜呀！
哦？吃菜、吃菜。
我刚才还在想下个星期我们去哪儿，她说，现在看来不行了。
李翰宗瞪大了眼睛。
陶黎黎说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来看我…也不要对我有任何关心。
啊…？
我不会出事，你放心。陶黎黎难过起来。其实我也很难熬，不过我会忍住，决不能让你因为我而被人家说什么。
黎黎！
陶黎黎垂下头，眼皮眨得很快。
黎黎！李翰宗终于伸手握住陶黎黎的手。
陶黎黎的泪在这时流了下来，有一滴正落在李翰宗的手背上。
那天晚上关灯后，孙淑琴犹豫了半天还是向李翰宗那边伸出了手。她一触到他的手指，整个身体就跟了过来。
怎么啊？李翰宗没回头。
孙淑琴不回答，只是把滚烫的身体贴着他的背。她呼出的气吹在他的后脖子上。
李翰宗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大脑和躯体的分离：躯体已经作出了反应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但大脑在拒绝不能动你千万不能动。
他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说我累了。
孙淑琴半天没动，然后忽然叫道李翰宗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李翰宗还在紧闭双目和自己的躯体搏斗着，她这么一叫倒使他清醒了。怎么？我天天忙成那样还不能感觉累？
你忙什么了你？
我忙什么还要向你汇报？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怎么？他一开灯坐了起来。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孙淑琴满脸是泪，头发凌乱，脖子上的血管鼓起老高。
我累了，动都没动。你自己把手伸过来倒问我安的什么心？
孙淑琴只顾抹泪、喘气，李翰宗一拉床头灯又躺下了。
第一百零九节
这一天他见到了两种泪：一种没有一点声音只是静静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另一种伴着“你到底安的什么心”的嘶喊抹得满脸都是。泪的流法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它们的效果也一样——这两种泪都让他心急如焚。
从第二天开始，李翰宗就没打电话给孙淑琴说自己晚上不回去吃饭了。既然到了这一步我就要让事情按照我希望的方向发展。他白天出去倒不一定要小胡开车，但一到晚上就非要小胡在场不可。那时侯枝江市里一下子冒出许多卡拉OK歌厅，到了晚上就朝着马路大放光明还有些描眉画眼的女子在外面款款地对你说来啦？几位啊？其他局的局长们都说要向卫生局取经。说是取经，其实就是聚聚。袁世忠笑着对李翰宗说都说我们卫生局发财了，你想，我们还能一毛不拔吗？李翰宗原先对他们把一瓶酒叫“一枝”以及那并不好喝的“一枝”却要一千多元感到大惑不解，通过那天两种泪水的洗礼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和那些局长们大大咧咧地说着平时局级干部不说的笑话，学会了好多新歌，还不忘每次都为小胡考虑一点实惠。“每天晚上都辛苦你了，白天你就多休息吧。要是孙淑琴再向你问什么你就如实地说。”小胡开始时说李局我怎么会呢，但李翰宗坚持要他就如实地讲并说这很重要。
果然，孙淑琴没过几天就开始打探李翰宗的行踪，尤其是晚上。她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在大树或电线杆后面探头探脑地打量歌厅外面的停车场。小胡坐在车里看到过她两次，然后就向李翰宗作了汇报。李翰宗一点表情都没有地说好，很好。此后他的行动依旧，孙淑琴抓不到把柄，只好赶回家里假装已经睡着，然后听着李翰宗在卫生间用水的时候冒出一两句最流行的旋律。
有两次李翰宗在躺下后感觉出孙淑琴在啜泣，他知道如果打开灯会见到一张满是泪水的脸。他不会开灯了，因为在这种时候，他更加怀念无声地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滴泪。
收到谈志军的信后，孟洁★T★X★T★小★说★共★享★论★坛★妹有一阵子不太和父母亲说话，但也不太在晚上出去了。父母亲看见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写着什么，又不断地撕掉，可是她不是哭着撕的。她若有所思地撕了又撕，直到信纸小的无法被手指抓住，才让它们雪花般的从指端落下。然后她会再把它们抓起来，反复地做撒落的动作。父母亲由此而断定她在犹豫。
是李翰宗使孟洁妹拿定主意的。在第一批车子中，卫生局的陆地巡洋舰最先出事。那阵子李翰宗情绪不好，一坐到驾驶座上就一个劲地踩油门还大幅度地打方向盘，把坐在旁边的小胡唬得一愣一愣的。那天李翰宗觉出了小胡眼神的紧张，他在路边猛地停住说你来开吧。小胡再想发动就发动不起来了。他打开引擎盖检查了一会儿，发觉这车有问题。
第一百一十节
小胡不好说什么，只能埋头修车。李翰宗又说要是真有什么问题我去找那小子算帐。
大家都知道这车是李翰宗选定的，袁世忠不太喜欢它。小胡现在在公路边上而且只面对李翰宗一个人，只好不声不响地修。天又热了起来，他修得汗流浃背。当他终于又把汽车发动起来时，李翰宗说真的有问题？小胡说可能吧，我得找人再检查检查。
别找人，我就找他！
他们把车开到进口汽车销售中心，孟洁妹那会儿也在。她已经恢复了播放广播体操，放完了就到这儿来，有时周继才还没到她就到了，但她不再去大树根巷。周继才有两次在办公室里拉着她说你先到这儿来干嘛？我在家都等死你了。孟洁妹把手抽开说去去去，我没那个兴致。嗬——周继才说，可他没再说下去。他上次的话说重了，自知理亏，现在她还没有拂袖而去，只是赌气，你总得让她气一阵子吧？所以他过几天就碰她一下，看看那个“一阵子”结束了没有。
小胡把陆地巡洋舰开进来，李翰宗板着脸说小周，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周继才很无辜地说怎么啦？孟洁妹在旁边都脸红了，尽量不看李翰宗的眼睛。
小胡说了他发现的问题，周继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其他事他们还没发现。那，他说，你们把车子放这儿吧，不出三天…
什么？三天？
噢、噢，我今晚就找人给你弄。
李翰宗拉着脸走了。
周继才对孟洁妹说等他们来拿车子的时候你就请他出来聚聚，我出面他可能不答应。
我请他？孟洁妹说，我当时就叫你别那么干，看到没？
周继才看看孟洁妹，又看看生姜头，忽然涨红了脸叫道说什么呐你？就叫你做这点事怎么啦？不想干你就别呆在这儿！
孟洁妹憋了半天才说好，姓周的这是你说的！然后她一转身就走了。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她一直为自己当时的意气用事懊恼不已。那会儿要不是生姜头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看我真要跟他说说清楚。怎么着？什么都给了你还叫走就走哇？哪儿来这么好的事？再说你在中间搞的把戏别人不知道你还瞒得了我？我说出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还有偷渡的前科呐！
孟洁云被母亲叫回家和洁妹谈谈，孟洁妹却说姐，我原先就说和他没什么，这下就更没什么啦！
孟洁云说那你这些天是怎么回事？
我得拿到我的那份钱啊！
母亲插嘴说你不是拿他工资了嘛？他还给你买了东西呐？
孟洁妹尖叫起来：我付出了就该得到我的那份这个你们不懂你们别烦我好不好！她把小房间门砰地关上，让他们三人在厅里面面相觑。
这已经不是1988年的夏天了，孟洁妹这次的反应和上次也有本质的不同：上次是不思茶饭、以泪洗面甚至愿意放弃生命；这次则根本没有悲哀，只是脾气有点暴躁，而脾气暴躁的原因是那笔还没到手的钱。晚上，母亲小心翼翼地推开小房间门，劈面迎上孟洁妹不耐烦的目光。又怎么啦？
第一百一十一节
放心吧，孟洁妹冷笑了一下，我得好好活着，活得比过去更好！
她给谈志军写了封简短的回信，大意是她一切依旧但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也不是个办法，然后她用大量的时间去推测周继才是不是会来找她、如果他来了她该用什么办法提到钱的事又不至于使他警觉、她是否该继续去进口汽车销售中心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以及（在等了几天之后）该说些什么让他直接拿出钱来而没有商量的余地。
孟洁妹在设计着各种方案，周继才却在忙着“处理后事”（他对生姜头和滩尾的走私贩子就是这么说的）。除卫生局的陆地巡洋舰以外，也有其他单位的车子出了问题。好在第一批车子都是单位购买的，周继才白天忙着找人修车，晚上忙着陪人喝酒、唱卡拉OK。卡拉OK的流行为中国社会培育了一大批歌星和准歌星，那时候进了卡拉OK你会唱的歌多人家就会对你另眼相看。周继才就会唱很多歌，除了充满阳刚之气的西北风之外，他还能捏着嗓子唱女声，粤剧就不用说了，邓丽君、千百惠的歌他也能唱，你要是不看他挣得面红耳赤的脸而光是听，还真有点那么回事。
在李翰宗他们来取车子的时候，周继才首先拉住李翰宗的手，李医生晚上有空吗？我们聚聚。小胡你也来啊！然后他又压低嗓子在李翰宗的耳边说你们买车我还没谢你呐！
李翰宗一愣，周继才就晃着他的手说就这么定了。
什么就这么定了啊？我晚上有事。
不给我面子？周继才停止了晃动，好像很悲哀似的。
李翰宗这才笑了。哪儿啊？我今晚真的有事！
周继才赶紧说那我过两天再约你们。李翰宗气消了，对车子的事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
周继才真的连续几天去约李翰宗和袁世忠，但他们晚上都有应酬。那阵子孙淑琴在背后打探得很紧，李翰宗知道，但依然每晚都把活动安排的满满的。
孟洁妹等了些日子，老也不见周继才来找她。不能这样下去，她想，这样下去那笔钱就肯定没了。于是她在一次广播体操放完之后，匆匆来到进口汽车销售中心。她在路上想好了见到周继才怎么说，他要是抵赖的话又该怎么说，但一到那儿她就全改了主意。
停车场上空空荡荡，生姜头在指挥着工人打扫。他一愣，然后说孟经理来啦？孟洁妹问车呢？生姜头说都卖完了，等下一批呢。然后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办公室那边飘去。
孟洁妹看看墙上的招贴画，又看看生姜头，慢慢地挪动脚步。从生姜头站的地方到办公室也就二十几步路，孟洁妹在着短短的距离中完成了她方案的更新。
嗬！孟小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周继才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响。
孟洁妹在门口站住，埋着头不说话，脸红红的，接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第一百一十二节
孟洁妹抽抽搭搭地说你、怎么、啦你说。
周继才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咧嘴笑了。来，进来、进来。他想拉她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孟洁妹把他的手甩开，转身脸冲着门板垂泪。生姜头和工人们都扭头看着他们，周继才没好再拉她。
这样，孟洁妹又在进口汽车销售中心露面了，但她坚持不去大树根巷，因为这就是她的方案。
在这一部分里我们见识了三位女性的眼泪，其中只有孙淑琴的眼泪背后没有方案，想流就流，一流就满脸都是。她老是在想怎么可能呢不久前你还是每周两次呐现在一次都不次你还说你累了你有什么可累的？除非你是把力气用到其他人身体里去了！他在外面有了人的想法使她坐卧不安。她思考了些日子，终于在天刚热起来的时候制定了自己的方案。
那天晚上有点闷，小胡开着空调坐在车里。他看见孙淑琴已怒冲冲地走向卡拉OK，不耐烦地把迎宾小姐挥到了一边。小胡刚想推开车门又停下了，他见过她在其他歌厅的停车场外探头探脑，但这种架势他没见过。他想我上去反而尴尬不如就说我在车里打盹没看见。
在走廊里，孙淑琴象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一群小姐在她身边前前后后地跑。“您找哪位您说呀！”“您说我们帮您开门！”
孙淑琴已经骑车沿大街小巷转了很久。这走廊里的气味她一闻就不地道今天我就要来一个捉奸捉双。
嗳、嗳您不能每扇门都打开看看您到底要找谁？
孙淑琴这才说卫生局的李翰宗在哪儿？她在门边一把拦住小姐。我自己进去。
她把门推开一条缝：李翰宗正站着唱歌，还能听到一个女声拿腔做调地唱“当我想你的时候，谁听我诉说…”有人鼓掌李翰宗侧着脸向旁边的什么人笑着。
李翰宗！孙淑琴推门大叫。
在大家目瞪口呆的时候，孙淑琴立刻扭头查看那个“女声”：周继才正拿着麦克风瞪着她。
周继才要请李翰宗，把汽车风波结束掉。他请了好几次都没请到，终于在歌厅里遇到了李翰宗和他的一些局级朋友。他连开了三“枝”轩尼诗XO，还在他们面前摆满做成小船一样的果盘。要让他们忘记那场风波，他想，还得为以后留下面子。他的方案都实现了，孙淑琴的出现使李翰宗把汽车的事抛在了脑后而且在日后还觉得辜负了周继才的一片好意。
李翰宗厉声喝道你来干嘛？他的脸青得发紫。
孙淑琴有些尴尬，但还硬撑着说干嘛？我来找你！
李翰宗喘着粗气说找我？你是来找我吗？你是来抓人的嘛！
袁世忠赶紧拦在中间。老李，别说了，孙医生，你也别说了，…
袁局长，你在这儿正好，孙淑琴掏出小本子，你看，十六号、十七号、十八号他都没回家吃饭；昨天十九号，你问他自己是几点钟回来的！
第一百一十三节
啊？你还为我记着帐？我成什么啦？你想干嘛？
我就是记了怎么样？我没有权力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我跟你离婚！
歌厅里顿时一片寂静，电视机屏幕蓝蓝的等着他们继续点歌。孙淑琴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朝喉咙里咽着什么。她又泪流满面了，但还是没搞明白自己的方案为什么会出错；李翰宗长长地喘息着，他的方案终于见效。
大脑和躯体的统一
果然不出所料，李翰宗要离婚的事立刻遭到了来自上面的压力。
老李，你又犯书生气了！袁世忠说，你在这个时候提出离婚，影响多不好嘛！
李翰宗说袁局你说，我天天跟你在一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我到局里来工作以后的一切你都是看见的，我只想把工作搞好！辛苦我不怕，可我受不了她的猜忌和胡搅蛮缠！
哎呀老李！你克制一点，我跟你说现在的干部就没有不怕老婆的，这就是中国国情！
袁世忠的这番话被走廊上路过的同志听见，立刻传遍了卫生局的每一个科室。大家笑着说此话不假，袁局本人就是怕老婆的。这句话又很快地传到了基层单位，后来成为当地的一句名言。
李翰宗说怕老婆归怕老婆，可不是被当众侮辱。我凭什么要咽下这口气？
上级看袁世忠没有说服他的能耐，就叫秦建中出面和李翰宗谈，因为一旦出现僵局，市里的最高领导还有个回旋的余地，另外，秦建中的妻子腿有残疾，他本人的感受应该是很有说服力的。
秦建中首先肯定李翰宗是无辜的。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意思，他停下看着李翰宗，但我们得考虑你目前的位置和在全市、甚至省里的影响。
李翰宗看看他，又把头扭开，然后缓慢地说我可以辞职，可以在辞职批准以后再办离婚…
翰宗同志！秦建中打断他，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犟起来叫人受不了！辞职是不可能的，想辞就辞成什么啦？不要再说这种话，太书生气了！
那我该怎么办？我不能辞职又不能离婚，是不是要当干部就必须受这种罪？
秦建中一下子愣住了。李翰宗是无意地说，但这句话说到了秦建中的痛处。他半天才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就是这样嘛！当了干部连法律规定的公民权也享受不到了？
你？秦建中涨红了脸，你怎么这么不听劝？
这是我个人的事，我难道就不能自己做主？
秦建中又是半天没说话。他想这家伙真是太嫩凡事都爱较真不过他说的还真有点道理。然后他说人家会说你是当了官、取得了一点成绩就打离婚，我们怎么解释？
把情况如实地说出来就是解释！让他们来问我，我向他们解释。
秦建中冷笑道噢，你逢人就解释自己离婚的原因？这还象个副局长说的话吗？
所以我要辞职呐！
第一百一十四节
李翰宗也站起来，脸憋得一阵红一阵白，终于说：“可组织没受这份罪！”说完他扬长而去。秦建中随即向王承业做了汇报。王市长憋了半天才说这家伙不是在给我们出难题嘛？
李翰宗回到局里，脖子拧着，固执得如同一头牛。下面的人有事都不敢问他，只好硬着头皮去问袁世忠。袁世忠本来就是外行，李翰宗上来的这两年他更是连曾经一度知道的也忘记了，于是他尴尬地走进李翰宗的办公室说老李，你看那个问题我们该怎么处理？
那些日子李翰宗白天总在办公室，哪儿也不去。下班铃一响他就走到二楼的临时宿舍，手勾在脖子后面朝床上一靠，对着房间里堆着的东西看得两眼发直。有时晚上有聚会，袁世忠来叫他。李翰宗说我就不去了，袁局。
大家都说叫你去。
李翰宗说我辞职的事随时可能批下来，不如我现在就离大家远一点免得到时尴尬。
谁会批你？袁世忠说，跟你说实话吧，我都提出两年多啦！
李翰宗看看袁世忠，又把头扭向一边。
陶黎黎和他说过别提出辞职，李翰宗当然也不想辞，但到了这一步只要退缩一点就前功尽弃。他承受着压力，唯一的办法是给施压力者以压力看谁能挺住。聚会他不能去，要真正地做出模样来。在这个时候能和陶黎黎见面解释一下就好了，可眼下只能忍住，一切留着到日后再说。
孟洁云是从洁妹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怎么可能呢？她说，他们就是有时候吵几句嘴过后就算了。
什么呀？姐，孙淑琴冲到卡拉OK去大闹，李翰宗当着其他干部的面说要跟她离婚。
是人家瞎说的吧？
人家瞎说干嘛？孟洁妹对姐姐的固执感到好笑。是周继才和他们在一道亲眼看见的！她说，这下你相信了吧？
孟洁云亲眼见过李翰宗和孙淑琴的矛盾，也听到过孙淑琴发牢骚，但到了这一步她还是没料到，看来孙淑琴又过分了。她愣了一会儿却说嗳，你不是说不和周继才来往了嘛？
哎呀，我的事你们就别问了！孟洁妹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孟洁云正要说什么，母亲赶紧上来拉住她一直把她拉到大房间里。就让她跟周总好吧，小谈虽然活着但洁妹也不能老这么等着呀！
你们都知道？
父母亲愣愣地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该管管她了要不外面的人会怎么说？孟洁云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她看见妹妹在小房间里把头扭向一边。
她回家呆了一会儿，把顾浩东写给她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看了几遍还是坐立不安。要是事情都这样下去你就是海也容纳不下。她又关了灯匆匆赶到孙淑琴那里。
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嘛？孟洁云首先责备了孙淑琴。
孙淑琴低头不语，要哭的样子。
我早就跟你说，翰宗不是那样的人，可你偏要…嗨！
第一百一十五节
你还是没明白，孟洁云说，那就是个女的又说明了什么？到他的位置，总得有应酬嘛！
他这回是一定要跟我离了。孙淑琴开始抹眼泪。
我看他倒不会，他就是在气头上，说了那些话。你呀，给他认个错就算啦。
他冲我大吼大叫的，孙淑琴说，我还给他认错？
哎呀，本来就是你错了嘛！
你还帮他说话！孙淑琴不仅没笑，反倒又抹起眼泪来，他现在是副局长了，我看他这回是非甩掉我这个糟糠之妻不可！
他不会的！孟洁云又想笑，再说哪有你这么个当主治医生的糟糠之妻呀？
孙淑琴说男人要是变了心，主任医生也要甩别说主治医生了。这些年，他一直说我不要求上进，不钻研业务。他不说我也明白，他是觉得我不配当主治医生啊！
他怎么会这么想呐？你的技术职称是经过主管部门评定的嘛！
还是的呀！可他心里就不这么认为。现在清楚了，他是早就在等这么个机会，孙淑琴又突然哽咽，他…终于等到…
要不，孟洁云摇头，明天我让老师有空的时候找他谈谈？
孙淑琴看着孟洁云，什么都没说。泪痕凌乱的她，看上去衰老得一塌糊涂。
李翰宗的确害怕顾浩东，因为在他面前演戏分寸很难把握。他只好垂头坐在那里，看着老师的脚从这边踱到那边。
我真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顾浩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翰宗只抬了一下头。
现在闹离婚的的确不少见，可…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还记得你们举行婚礼时的场景。你们也要离婚，我怎么能相信？顾浩东向李翰宗摊开了手。
其实…我们一直有矛盾…您是知道的…
哪家没有矛盾？顾浩东说，两个活生生的人在一起，怎么会没矛盾？
可您当年…不是还劝过我嘛？李翰宗说得很轻。
你说什么？顾浩东一愣，啊，是啊，我当年是劝过你，那只是我个人的一点…观点，婚姻还是你自己的事。你选择了，大家，包括我，都认同了你的选择，那你就要负责到底！
当年李翰宗准备和孙淑琴把事情定下来，就向领导和老师通了气，那是那个时候流行的做法。其他人都说挺好的你们是该结婚了，只有顾浩东说孙淑琴不太有上进心，但他那时候已经觉得孟洁云和李翰宗也不合适，所以就没再多说什么。
再说婚姻这种事，顾浩东过了一会儿又说，没有原则上的分歧就行，你师母还经常跟我叨叨个没完呐！你还想成天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呀！那是什么年龄的人想的？翰宗，你现在是领导干部，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影响。我听说你还提出了辞职？太不象话！顾浩东气愤起来，你把我们的干部人事制度当成什么啦？
李翰宗头埋得更深。
你要辞职比你要离婚更让人吃惊。说这种话？我就不明白，你在政治上怎么这么幼稚呢？
第一百一十六节
这事不能再这么沸沸扬扬地继续下去了。你回去主动跟孙淑琴和解，不管想没想通。我有空的时候再找她谈谈。双方多做自我批评，这事不就完了？
李翰宗惊讶地看着顾浩东。
我这样处理太简单，是不是？处理这种事就得简单，你越想在其中搞出个是非来就越搞不清楚！你得高姿态，首先因为你是男的；其次因为你担任着干部的职务，她心里更容易有解不开的疙瘩。你就照我说的做，事过之后你就明白了。
进入九十年代，思想政治工作越来越难做了。顾浩东对自己当年的学生故意采用了一种蛮横的口吻，他想我不能让你辩这种事越辩越糊涂再说你还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而李翰宗的确也没想和老师辩，自己在枝江市的关系最主要的还是老师千万不能为一点小事把老师给弄毛了他说就让他说吧他总不能强迫我吧？
李翰宗憋了半天，终于在顾浩东接电话的时候说：“老师，那…我走了。”他低着头走了出去。
喂！顾浩东拿着话筒看着李翰宗走出去，还想在叮嘱他几句但电话那端的人不停地说，而且李翰宗看上去萎靡不振。他想就让他思想斗争去吧。你说什么？他对着话筒说。
从顾书记那里回来后，李翰宗怔怔地在办公室坐到临近下班。怎么办怎么办她真狡猾把老师搬出来压我你以为这样我就会马上睡回到你身边去？可顾书记那里不能糊弄光说感情不和他听都不要听。
在同事们下班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成一片时，陶黎黎来电话了。
她说是我。
李翰宗只说了声唔。走廊里还有零星的脚步声。
我是不想给你打电话，可实在忍不住了…
李翰宗没吱声。
我都听说了。她说，现在怎么样？
李翰宗说还能怎么样？顾书记今天都找我谈话了。
你可不能答应啊！
李翰宗一愣，我答应什么？
没答应就好，她说，我能想象出那些头儿们都会说些什么。这关他们什么事？他们自己还不一定干净呐！
顾书记可是我的老师呀！
老师又怎么样？过去当老师，现在当书记，说话肯定都是那味的。
李翰宗笑了。什么味？
就是那种把不相干的原则朝事情上生搬硬套的味呗！你真倒霉，以前的老师到现在还是你的上司。你要是听他的，可够你受一辈子的。喂，你怎么啦？
我在听呐。
我说的对不对？
李翰宗沉默。
喂？你说话呀。
李翰宗说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
陶黎黎说你别坚持要孩子。
唔？
人家的意思你懂吗？
李翰宗说我还没有孩子呐。
啊？…为什么？
她不育。
李翰宗听见陶黎黎在那端的呼吸，许久她的声音飘过来象耳语般温柔而清晰：“那你早就可以提出离婚了，都不用找其他任何理由。”
第一百一十七节
然后就传来了敲门声。“李翰宗！”是孙淑琴的声音。
孙淑琴又在烦躁不安中熬过了一天。孟洁云说顾书记已经批评过他，他也接受了。孙淑琴故意没买菜要让你看看我是过的什么生活，可是到了天黑也没听见钥匙孔里有任何声响，却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雨声使她想起了他们以前在雨夜里的消魂时刻。她凭本能感觉到李翰宗外面有人，只是上次没抓到。这次要是在雨声中…于是老胡就目瞪口呆她看着原先是平易近人的孙医生怒冲冲地夺门而入。办公室没人，她又回到门房逼着老胡说李翰宗到哪儿去了。她根本不相信老胡说的，走上去就一个劲地敲。“李翰宗！”
你嚷嚷什么？李翰宗打开门，满脸厌恶。
孙淑琴伸头朝里看，里面乱糟糟的象他以前在公社医院时一样。你跟我来这套，我还不能嚷嚷？她说。她还保持着高嗓门但只是硬撑着了。
李翰宗说我跟你来哪一套？这可不是你家你想怎么就怎么！
我没想怎么？李翰宗，我不能给你这样耍弄，你给我放明白点！
你在背后跟踪打探把什么手段都用尽了，我怎么耍弄了你？你自己在耍弄自己、在耍弄我！
你到底想怎么样？孙淑琴只顾叫，你把话说清楚！
我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还用再说吗？
你就想这样把我给甩了？告诉你，没这么容易！想离就离？你早干嘛去了？
李翰宗冷静地说：我们已经不用再吵了，还有吵的必要吗？
怎么着？你还想跟我来现代的那套，客客气气地分手，离了婚还象朋友一样？我们之间不会那样！这里是中国！李翰宗，你死了这条心吧！
李翰宗说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让我一人清净地呆着！
你清净？我还没清净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算什么？她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凌乱的床上，摆出一副坚持到底的模样。
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我看你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孙淑琴，你太霸道了！李翰宗大叫，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你处处以小人之心去猜忌我所做的一切！我受够了！
老李！袁世忠湿漉漉跑进来直喘气，哎呀，你们怎么在这儿吵起来了呐？传出去影响多不好嘛！
李翰宗指着孙淑琴说：“都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