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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的黑洞》作者: 周伟

_5 周伟(现代)
第六十七节
希腊船上的中国勤杂工
1989年六月,全世界都在议论着中国的事,这时一条在希腊注册的货轮停泊在泰国湾等候靠岸。船是从日本开来的,装着家用电器和“七”牌香烟。
船长巴恩斯站在甲板上,眯着眼睛看着忙碌不已的港口。远洋运输业务很不景气,可你到了却不一定有泊位。巴恩斯的下一站是科隆坡,这一趟路上耽搁了,时间很紧,可他们就是没有泊位让你靠上去。
甲板反射着太阳的热能,巴恩斯浑身是汗。得赶紧上岸,到一个凉快的酒吧里坐下,喝着酒看人妖表演。人妖是一种奇迹,他们比女人还女人但他们是男的,用一根绳子把那话儿朝后面栓住然后就在你面前扭来扭去让你情不自禁。可是岸上的塔吊依然那么不紧不慢你急也是干急。
巴恩斯不习惯东南§T§X§T§小§说§共§享§论§坛§亚既热又潮湿的天气,不管他在这个地方转了多久他就是不能习惯。他生长在地中海沿岸,那里夏天的温度比东南亚还高但干爽宜人,汗一出来就被风抽干,变成一粒一粒的盐均匀地覆盖在皮肤表面,可这里你的衣服不会干,你穿着它就粘在你身上,洗过了也软软的就是没有脆脆的感觉。这会儿巴恩斯胸口的汗已经湿透了浓浓的胸毛沁到衬衫上,而在腰上和背后,衬衫简直就是绷着你拉都拉不开。
炯,在甲板上浇水,别停!巴恩斯叫道。
是,先生。那个叫炯的人立刻打开水泵,抱起喷头等着。水管挣扎了一下,海水猛地喷涌而出,顺着甲板汩汩地朝这边淌过来。
炯的个子不大,但很结实。巴恩斯能看见他肌肉在衬衫下一块块地隆起。他是他去年从海上救起来的,名叫谈—志—炯。炯说过几次不是“炯”是“军”,但巴恩斯总是发不好这个音,他嘴巴撅了半天,发出来的还是“炯”。
也就是说,当孟洁妹对着广播站里的长椅而怨天尤人时、当周继才虽然还在埋怨伯父但同时也庆幸自己因祸得福时、当孟洁云在侨办不顺想到他就咬牙切齿而枝江市的其他人渐渐把那件事忘了时,谈志军还活着,在一艘希腊注册的船上当勤杂工。这艘船的名字叫“奥德赛”。
那天谈志军从老姚的船上跳下去,拼命朝背光的地方游,探照灯光扫过来时他就潜下去。他跳水后没游多远就看见一个人在拼命地挣脱救生衣,好像是老姚但一个大浪过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还看到几盏探照灯照着一个地方,然后甲板上一片通明,想必是有人被抓了。深色的衣服隐蔽性很好,当然也有他几年来坚持游泳的功劳。后来风浪小了,探照灯也越来越远,他仰卧在波浪上掏出塞在胸前的救生圈吹气。那时候他筋疲力尽,救生圈老也吹不起来还呛了几口水。他想完了这下完了,可我不能死在这儿,他就拼命地吹。他又呛了几口水,一不留神救生圈也脱手而去。那时侯他连脑子里都凉了没有任何思想只是不让自己沉下去。洁妹原谅我我想混出点模样再把你也弄出去可我想错了。原谅我!就在他快要放弃一切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的救生圈。他抓紧救生圈想这辈子也不会松手了。他又吹了几口,在救生圈还没完全鼓起来之前就钻了进去然后吹几口歇一会儿。
第六十八节
他只用英语说了谢谢,然后吃了就吐吐了再睡睡了再吃,不拉不撒整整三天。第三天醒来他感到睾丸从体内落回到阴囊中,他知道自己没事了。
巴恩斯和他进行过一次谈话,借助一个姓顾的中国水手的翻译问他怎么会到了离海岸那么远的地方,并问他准备到哪里去,如果他没有确定的去处他可以在船上干一段时间。那个姓顾的水手英语结结巴巴的,而谈志军当时只能说yes,于是巴恩斯就带谈志军去了工具间,指着拖把说you do this,see?
谈志军就成了“奥德赛”号上的勤杂工。
姓顾的来自大连,原先是劳务输出的船员,在希腊的酒吧里上厕所跑的。跟了巴恩斯以后,他还见到过原先的同事。领导劝他迷途知返,他说咱各走各的,跟我老婆说不想等就另嫁人吧。他为自己买了电视和录像机,还弄了一大堆各国的三级片,自己一人在舱房里看。反正那些录像都是男女嗷嗷乱叫,也不需要语言,然后他就上岸把钱花在妓女们身上。他跟各种肤色的女人都干过。还是黑种女人最来劲叫的象杀人似的,他对谈志军说,不信你试试?
巴恩斯看谈志军干得不错就说炯哪天我给你搞张护照和水手证,你就是我这里正式的水手啦!谈志军问什么时候?巴恩斯想了想说一年怎么样?公平交易。
快一年了,巴恩斯在这一年里付给谈志军的钱很少。谈志军没说什么因为他还没拿到水手证,也不受海员工会的保护。等吧,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一切都到时候再说!
谈志军在新加坡和都灵有过上岸溜掉的尝试。新加坡地方小查得又很紧,他放弃了;而在都灵,妓女跟他搭茬他都听不懂,妓女白了他一眼,扭着宽宽的臀部走了,谈志军徘徊了半宿又回到了船上。
有一回他和顾说起了到哪儿过日子最好,顾说要我选我就选非洲,到发达国家没咱混的还不如呆在船上呐,再说黑种女人最性感嘿嘿。谈志军没有和黑种女人的体验,不过顾说的有点道理。他冒着生命危险出来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是考虑今后怎么过的时候了。
此刻,在泰国湾六月的骄阳下,谈志军用小臂抹去了脸上的汗,眯着眼睛眺望着曼谷港。
这里他来过,也上过岸。气候和广东差不多,人的肤色、相貌也接近,食品里加了各种各样冲鼻子的香料但味道还不错,还有不少华人在当地生活。船上的水手中就有三个泰国人,其中两个长得跟中国人一样。谈志军向他们学过几句泰国话,巴恩斯听到了说炯,到时候我就给你弄张泰国护照怎么样?你们看上去都差不多。谈志军原先期望的是一个比泰国更发达的国家的护照,但这一年连钱都没怎么挣到,你总不能说我不要泰国护照吧?
第六十九节
我到底跑出来干嘛?谈志军回答不清。当时是一种感觉。精神文明办成天忙来忙去,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编出来的宣传资料发到下面,人家接过去当着你面朝墙角一放,到你下次去前一批宣传资料上的绳子都没解开,然后新资料又摞在旧资料上;叫通讯员改稿也是,他们说哎呀别改了,我自己知道没人会看我不就是在完成任务嘛?拉赞助就更难了,刘主任在电话里跟灯具厂都谈好了然后叫谈志军去取,谈志军到了那里还是等了半天,终于厂长出来说你知不知道你们的资料我们根本没时间看可你们还是来要赞助好像企业就是摇钱树似的。谈志军回来后跟刘主任说了,刘主任赶紧问你怎么说的?哎呀你怎么这么笨你就说我们全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就靠他们了你怎么连话都不会说?再说你管他说什么只要他最后把支票给你就行了现在有钱就是这个你懂吗?钱!谈志军目瞪口呆,精神文明办的领导对钱的态度那么明确先使他吃惊然后豁然开朗。
只有孟姐忙得浑身是劲,不停地说小谈你看这件事是不是能写出一篇有深度的东西来?谈志军想这还能有什么深度呢可他不好说。谈志军也想过离开政府大院,找一家企业干干。八十年代末企业的效益都不错,到了年底就拼命发钱。谈志军的老同学经常说今天我们又发钱了我都不知道发的是什么钱厂长说发给你你就拿着别问,然后大家聚会付款的时候谈志军觉得自己脸上无光。他也想过调到企业去,可纯文科的人已经过时,一家洗衣机厂就有宣传干事十几人,平均每人每月写报道不足两篇。
如果再在国内呆下去,自己迟早会和孟姐一样老想着这件事是不是能写出一篇有深度的东西来,而事实上自己在社会中越来越变得可有可无,下去催稿都会变成是看人家的脸色。社会在朝着物质化发展,搞了这么多年精神现在搞物质了,你得在手里抓着钱,要不就抓住一个产品,电热杯、电饭堡、热得快、台灯、化工原料或者汽车,甚至防盗门,可谈志军没有钱也没抓住任何产品。他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并一直在联系调动,所以最初在和洁妹的交往中譬如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他一直是克制着自己的。你要是真跟她到了那一步可你又在她姐姐的手下工作你就真正的倒霉了。但他在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没克制住自己,后来就更象上了毒瘾似的老想朝广播站跑。
那后来洁妹只想着结婚,好像结了婚就什么问题都没了。问题不这么简单。结了婚得过比结婚前更实际的日子,这就是婚后家家都要吵架的原因。女人们意识不到这一点,好像一结婚就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似的,其实最先要吵架的还是她们。她在家里会很霸道,现在很好但以后会霸道的,但你到了班上还得面对大姨子她还是你的介绍人你能怎么样?洁妹不错,可孟姐夹在中间就不好办了。她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干劲呢?谈志军真不敢想自己一直就这样干到孟姐的年龄,那时候她已退休了,可自己还早着呐,你还写哪里开了个会会上谁说了什么的报道?
第七十节
“奥德赛“号是傍晚时分靠上泊位的,卸货到半夜就结束了。大家做好上岸的准备,就等巴恩斯一句话。船长在大家脸上扫视着然后说炯你能留在船上吗?他立刻又说我付你双倍的钱。其他人一哄而散,顾向谈志军扬扬手说你要是闷了就到我房里看录像吧门开着呐,可别通宵看你会纵欲过度的!谈志军没笑他的脸色一定很阴沉。巴恩斯问炯怎么啦?
巴恩斯先生,我的护照和水手证…?
哦——好好,我找人给你办。你晚上多留神!
炯的眼神很严肃他大概是太当真了。巴恩斯走下栈桥时想道。这些中国人什么都没有就敢满世界乱跑还敢在大海里漂着等人来救他,我要是没留神他这会儿哪还需要护照和水手证?叫他做点事就象谈生意一样忘恩负义的杂种!不过,这个炯还不错,干活一声不吭的不象那些人满嘴脏话干活时还说着他们在妓院里的事。再说他把照片交给我也不止一天两天了。要是真给他办了也得跟他说清楚就说我是花了四千美元,不,五千美元给办的。这么晚了上哪儿去找人妖呢?巴恩斯船长站在路口回望“奥德赛”号,然后决定去找他的老熟人叨。
巴恩斯是在看人妖表演的时候认识叨的。叨是人妖表演的经纪人。从各地收罗人妖或想干人妖的男孩。他给巴恩斯讲人妖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因为他干这行所以讲起来就特别生动,巴恩斯不停地给他倒酒。叨的生活方式很独特,巴恩斯从来没有见他睡过觉。巴恩斯曾在泰国的一家船运公司干过,船在马六甲海峡和其他船相撞,他被人家救起来回到曼谷连换洗衣服都没了。公司却一脚把他踢开。 他向叨滔滔不绝诉说自己的不平还叫叨帮他找人收拾那个老板。叨听着,不怎么说话,喝几口酒又喝一大口茶。巴恩斯说累了倒下就睡,睡醒了又说还骂娘。整整三天叨就坐在那里喝酒喝茶又喝酒喝茶,只有胡子长了些,桌子上的芒果干也不见少。三天后他对巴恩斯说你还是回希腊去吧,以后路过曼谷来看我。这是你的所有的证件和推荐信。巴恩斯愣愣地看着他,酒醒了大半。一年半之后他又作为船长回到曼谷,当他走进叨的屋子,叨还坐在那里喝酒。坐吧,巴恩斯船长,叨说,酒自己倒,你要不要茶? 巴恩斯想他以前也从来不叫我船长而且这次我还没开口说话他怎么知道的?他瞪大了眼睛,只见芒果干还在桌子上。
这一次叨还在喝酒,但屋里多了一台电视机。啊你来啦?来,喝酒!你好久没来了这一趟怎么样?他给巴恩斯倒了酒,自己举杯先喝了一大口。巴恩斯看着电视里乱哄哄的画面说这是哪儿啊怎么啦?叨放下茶杯说怎么你不知道?中国出事啦!
难怪这几天电台里老说北京北京的。英语不是巴恩斯的母语,再说他除了天气预报其他的也不怎么听。他们那晚上看着电视画面喝酒,巴恩斯把人妖的事全忘了。后来起风了,把电视画面都吹得歪歪扭扭。喝到舌头发直的时候,巴恩斯掏出炯的照片交给叨。他醒来时毫不惊讶地看着叨还坐在那里,好像纹丝未动,但芒果干被风吹得摇晃不已。他用过的杯子下压着炯的证件。
第七十一节
“奥德赛”号不得不继续留在曼谷。谈志军从舱房的小圆窗里注视着大海,想起了那天晚上。自打上船以来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内心深处对大海的恐惧。
我难道要一直在海上漂着?
然后他把钱和证件揣进口袋里,走下在风中咯吱作响的栈桥。
你上哪儿?值班的在船舷边伸头大叫。
该轮到我去找乐子了!
值班的咧嘴笑了,头发乱舞。别毁了人家女孩!
台风过去了炯也没回来。巴恩斯打开他的舱房,除了一套旧衣服和那个瘪了气的红色救生圈什么都没有。
他从牙缝里挤出杂种!然后冲上甲板,大叫开船。
风和日丽,曼谷港又恢复了繁忙。“奥德赛”的甲板纤尘不染,好像炯刚打扫过一样。
杂种!在驶出泰国湾的时候,巴恩斯还在骂。
华侨老中青
海水会钩起思乡的情怀,也会钩起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或钩起什么都不想的失神状态。远处蓝色后来是绿到了岸边没有颜色,这里的海和故乡的不一样。间或有些泡沫在沙滩上滚动一会儿又消失了,正是退潮的时候。看那些老外又跑又笑还尖声叫喊,曲线毕露的身材起伏如潮。
谈志军舔了舔嘴唇。他不辞而别离开“奥德赛”号已经三个多月了,至今生计问题没有解决。
工作很难找,而他连语言关还没过。他曾在一家华人餐厅里试过工。在门外憋足了劲然后精神抖擞地走进去向老板问好。枝江来的?老板说你们那里出厨师啊!你在几家饭店做过?谈志军犹豫着问还有其他工作吗什么都行。老板说洗碗我用的是当地的学生,当服务生你的语言行吗?那…老板收起脸上的笑容。
我当过厨师!谈志军忽然说。在国内。
老板看了他一会儿。那,我们试试。
他们进了厨房。厨师正在把菜抛向空中然后全部接住加点什么作料然后又抛,几次下来就装盘了。谈志军瞪眼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然后老板拦住厨师说下面是什么菜?茄汁虾球?让这个人试试。茄汁虾球,知道了吗?谈志军点头。厨师把锅、勺朝灶上一放,冷冷地站到一边。他摘下帽子,额头上尽是油汗。
谈志军把虾球倒进锅里就用勺子拼命地翻。他能感觉到厨师和老板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就冷笑起来。他不用看,厨师的冷笑笼罩了他背后的每一个细胞。他想我得把虾球扔到空中然后接住在此之前先加茄汁,他加了然后用力一抛。虾球如同天女散花他根本无法接。
谈志军只看见老板的手指在自己面前颤抖,然后指着外面继续颤抖。谈志军以为他会大吼大叫但老板说不出话。
在走出厨房之前,谈志军最后回望了一眼,天花板上新鲜的茄汁色彩艳丽。
过了几天谈志军在吃中式快餐时要了几个茄汁虾球,味道真好。他吃着吃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直笑出了眼泪。其他人都赶紧躲%T%X%T%小%说%共%享%论%坛%得远远的,他们看见他不笑了还抹眼泪,边抹边吃,一直抹到他离去。
第七十二节
他站起来,向一个垃圾筒走去。当他的身体侧面对着垃圾筒时,他尽量以小幅度的动作打量四周。
垃圾筒里,一个麦当劳的袋子鼓胀胀直刺他的眼。他猛地扑下身去,撕开袋子:
几根吃剩的薯条和两个易拉罐。易拉罐里没东西了他继续朝下翻,终于找到一瓶没喝完的饮料。他迅速离开垃圾筒,走了几步就放慢了速度,一手拿薯条,一手握着饮料,象刚从小卖部过来一样。
他在年轻人的打闹中护着自己的食物,摆出笑容和人们点头,但没什么人真正注意他。他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坐下,立刻解决了那点东西,然后倒在沙滩上。
他想从丝丝缕缕的云中看出什么图案。但它们不动,人要是背运了连云都不为你动就是动也动不出个图案来。
洁妹说小谈今晚俱乐部有舞会,我都弄到票了!他说今晚?不行啊,这么大的雨怎么去啊?洁妹说唔——。她肯定是撅着嘴说的,就象要叫他吻她一样。白云模糊起来,然后他眼前一片猩红。谈志军经常回忆起他和洁妹的交往,他想回忆得更细一些把她鼓胀的、软软的、湿润的、气喘吁吁的以及其他方方面面都回忆起来,但有些感觉你必须用手、用身体去体验,光凭脑子不管用。
他眼前突然一黑。谈志军睁眼,“啊?你要干嘛?”
一个胖子正冲他笑。我会看屈来你系宗果来地啦!(我能看出来你是中国来的)
谈志军说干嘛?
胖子说我一直在观察你。
观察我?
一身好肌肉啊,会不会武功?
武功?怎么,要我去打人?
胖子笑了。怎么会打人呢?我是生意人,看不出来?他一屁股坐到沙滩上。
啊、生意人,看出来了。
胖子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安全最重要,你懂我的意思?
你是说——让我做你的保镖?
胖子笑着点头。
你,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什么都做,主要是…贸易啦。
贸易?谈志军说那你叫我做的工作有多危险?
胖子说不危险的啦,我去和人家谈话,你站在一边,我们要是进去了,你就站在门外,你的肌肉好好漂亮,就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啦。
谈志军看着他,不敢相信好事就这么一下子降临了。
胖子又说可是万一发生什么事,你得让我先走。
谈志军笑了当然,你先走、你先走。
好,我先带你去买点吃的,然后马上开始工作。你拉我起来。
胖子的屁股在沙滩上留下一个大坑。
胖子给谈志军买了快餐并让他边吃边赶路,一路上罗嗦着“工作”中的注意事项;谈志军却边吃边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以前胆太小那是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太深,其实有什么?我这个星期没出去找工作工作不也来了嘛?这次经历和海上的那次经历,使谈志军真正完成了从国家干部到冒险家的心态的转变,后来当孟洁妹知道他的底细并差点跟他翻了时,他还能泰然自若,把枝江市民唬得一愣一愣的。
第七十三节
扔掉?
胖子说我们工作啦!
谈志军赶紧把食物放在树下。他觉得这样的食品他还能来两份。
你的衣服! 胖子动手把谈志军的衬衫前襟解开到腰带,再把他的短袖一直挽到肩头,这样看起来就象啦!
谈志军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很可笑。
胖子说跟在我后面,不要太远,也不要太近。
知道了。
在他们前面,有一幢椰树环绕的房子。
一个瘦子坐在户外,后面不远处站着个保镖。他明明知道他们过来了可就是不抬头,非得等到仆人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才咋咋呼呼地叫起来,还指着谈志军说了些什么。瘦子的保镖侧着脑袋打量着谈志军。
谈志军把双手放在背后,仰头朝天。让肌肉一块块隆起。
胖子和瘦子嘻嘻哈哈地大声说着,然后他们握手。谈志军在临转身之前和瘦子的保镖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不过我得绷住了别让他看出什么来。那时候要是发生了什么事谈志军一定会扑上去和他搏斗反正要让胖子觉得他值。
胖子姓武,在抗美援越时离队穿过老挝到了泰国。这些年他认识了一些华侨,后来又跟当地有钱人挂上了。他感到自己有一些商业上的优势于是就雇了谈志军。谈志军和他匆匆赶往山区,缠着一个老华侨要他出售果园。
不行,没有钱我不签合同。你来过几次了,没有一次带着钱来。老华侨说完转身就走根本没有请他们喝点茶水的意思。
哎、哎!胖子追上去,我先付10%定金,怎么样?
老人边走边说就你那个价要卖的话我早就卖了,还轮得到你?
嗳、嗳!胖子追都追不上,累得直喘。
他还是不相信我。回到曼谷近郊的住所,胖子喝得醉熏熏的。他就是不相信啊!
谈志军说我扶您去休息吧?
胖子一下子挣开,盯着谈志军看了半天,忽然厌恶地说去、去、去!
谈志军退到墙角,咬紧嘴唇。在几个月后才得到这份工作,他很珍惜想好好干下去但胖子叫他去。他走到外面对着胖子窗口的灯光看了许久。好啊你,生意没做成就拿我出气,走着瞧吧。
胖子在海滩找到谈志军给他吃了东西也使他真正明白了自己在外面的世界里到底属于哪个档次。我出来干嘛?我到底出来干嘛?这个前精神文明办的文员那一宿又不住地问自己。这能说是比在国内好吗?我差点喂了鲨鱼还在烈日下清洗甲板还冒充厨师做茄汁虾球还在海滩的垃圾桶里找东西吃,他们凭什么他们连一篇文章都写不出来!
第二天他没再到胖子那里去,而是走上了去山区的路。
老大爷,休息一会儿吧。谈志军把手里的东西拎得高高的。他买了潮州火腿和竹叶青酒。真到了一贫如洗的时候你反而豁得出去。
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瞪了他一会儿。休息?你们都盼我永远地休息!你是来干什么的?
第七十四节
广东来的?对、对,你是广东人,他又继续工作。这儿的中国人都是广东来的。
谈志军说我刚到这儿,见到同乡就感觉亲切,我…还没学好他们的话。
不用学啦,老人看着自己手里的活说,赶紧回去吧,免得象我这样在外面一辈子都不知死在哪里。
您…可以回去呀?
老人停下工作,慢慢地坐下,为自己扇着风。中国怎么样了?
谈志军就这样和老华侨搭上了。
老人从小跟叔叔来泰国,辛辛苦苦买下一片荒地,叔叔却累得得了痨病死了,他开始种橡胶,后来种芒果,为了这个园子,他一天都没离开过。老人忽然问那边他们还信孙中山吗?
谈志军犹豫了一下说还信。
还每天背诵总理遗训?
什么?
不背了,不背了。老人慢慢地摇头,然后又问还是吃红薯?
哪儿啊?吃大米白面啊!
那你还出来干什么?老人说。
谈志军被问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啊,不是没见过嘛。
老人点点头。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这里给您带了点东西呐,您尝尝!
那天晚上,谈志军发现老华侨和世界是完全隔绝的。他老泪纵横地喝着问着说着,激动不已。“我这个园子,把我拖累死喽,有时我真恨啊!”
那…你干嘛不把它卖掉?
那个胖子才出那点钱,我怎么舍得?一辈子的心血啊!他敲打着自己的胸脯。
谈志军说我多出点钱,您卖给我吧!
老人一愣。你有那么多钱?
我会想办法的。谈志军直视老人的眼睛。
老人对谈志军看了半天。自打他叔叔去世后他就没喝过酒,这会儿他晕得厉害。行。你陪我聊了半天,我就按胖子出的价给你!
谈志军赶紧掏出一叠钱。这是定金,…还不够10%,您先拿着,我要不了几天…
三天。老人拦住谈志军,对着自己的三个手指看了半天,然后说过了三天就不是这个价啦!
嗳、嗳。谢谢老伯,来,再喝!
幸亏老人没要他的钱,否则谈志军连乘车的钱都没有了。他又一宿没睡,第二天清早就与老人匆匆告别。他怕话说多了老人反悔。
他去找胖子带他见过的瘦子。保镖首先出现,看着他愣住了。
谈志军节节巴巴地说:“我要见你的老板。”他尽量显得友善并庄重。
保镖很紧张,示意谈志军把手举到脑后然后仔细地搜他的身。
要是成功了我马上就离开这里跟你憋什么劲呢你可能跆拳道行可你只会跆拳道说到底你是个打手。谈志军把衣服拉好。衣服是寒碜了点幸亏这里天热否则更寒碜是该买点衣服了。
谈志军还在想着买什么衣服时瘦子悄然出现。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我想和你谈生意。
瘦子扬起眉毛表示惊讶。
我知道他的地方,我能帮你买下那个庄园。
什么价?
第七十五节
瘦子盯住谈志军看。谈志军不回避他的目光。
你能带我们去看?瘦子终于说。
当然,不过你必须先付20%的定金。
瘦子向保镖伸手,保镖把枪放在他手上。
瘦子拿枪又盯着谈志军看。
谈志军盯着枪我得绷住。
瘦子猛地甩手射击。
椰子树上崩出一个白色的疤痕。
你明白?
明白。
那我们走!
不。
唔?
20%的定金。谈志军直视瘦子。
就这样,谈志军拿到了那晚他上了老姚的船以后的第一笔大钱。比巴恩斯船长给的总和还多得多,也比他原先想象的就更多了,而他在此之前根本不知道胖子对瘦子开的什么价。
在芒果园谈志军拉住瘦子小声说只签余款就可以了。
瘦子对谈志军瞪大了眼。他忽然明白了,无奈地点头。给你两周时间搬出去,不能再长了。他对老人说。
老人颤巍巍地签字,然后抬头对谈志军说你看你要什么就拿走吧!他忽然老泪纵横。
谈志军说我来拿、我来拿。他环视屋子里的一切,忽然觉得这里面的东西竟如此破旧不堪。从那一刻起,谈志军在生命中就没看得上什么东西。
走到轿车旁边时,谈志军回头看了一眼:老人抚摩门框,感慨万千。谈志军赶紧把目光移开。
瘦子说你,要搭我的车吗?
谈志军说不,然后立刻就想改口但瘦子已经关上了车门。走得满身大汗的胖子正目瞪口呆地站在路边。
瘦子在车里对胖子叫了句什么话,留下胖子和谈志军隔着淡蓝色的汽车尾气对视。
谈志军猛地低头朝前走。胖子伸手拦住。你!
谈志军拨开他的手继续朝前。胖子追上来拉他的手。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谈志军一挣。你没钱,跑来跑去都是白忙。
嗬!你有钱?前天你还在海滩上捡垃圾吃呐!
可我成交了。谈志军又朝前走。
胖子追着说你得分给我一半!
凭什么?
胖子猛地一拉谈志军并立刻揪住他的领口。是我带你到这儿来的!
可你根本无法成交!
你想涮我?胖子的脸几乎碰到谈志军的脸上。汗从他的毛孔里朝外涌。
谈志军一拉一闪胖子就倒了。他也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赶紧走。胖子挣扎起来追了几步,谈志军猛然站住,瞪着胖子拳头紧握肌肉隆起。
胖子喘着气说好…好你个小子,瞧着吧。
老人在门口愕然地看着他们打斗以至于忘了为果园难过。胖子后来就在站在半道,那个年轻人在临上大路时回头望了望。刹那间老中青三代华侨停在一条直线上。
老人想大概我卖错了?
胖子想这小子太狡猾我怎么会把他带来?
谈志军在大路上疾走如飞。这一回我总算做对了!
机遇
广东人肯定是中国东部地区最先忘掉六月份发生在北京的事并专心致志投入市场经济的人。天开始冷下来的时候,枝江市服装批发市场外竖起了一个大牌子:生过孩子后如何保持21岁时的胸脯?请到A18柜寻找解决方法。这是周继才找人写的,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是18岁或25岁的胸脯,他说什么?18岁还是平平的呐!25岁还没用我的产品那要等到什么时候?70?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根本不红,简直看不出来他还没结婚,还有,他的话给人以他是生产厂家老板的错觉。
第七十六节
生意也没有亏本,周继才总能接到一些批发业务。他陪那些北方来的中年汉子或中年妇女喝酒,咋咋呼呼地说一些黄色的笑话,然后就和人家把生意谈成了。不过胸罩生意还是不行,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广东的百万元户忽然多得难以计数,但周继才还是没回到四十万的数字,在生意圈里根本抬不起头来。指望胸罩赚大钱看来是不太可能了,周继才有点想停掉,但当时为了争A18这个吉祥号码花了不少进场费,就这么走了实在太可惜。
他越来越多地让生姜头、斗鸡眼守着柜台而自己出去找人天南地北地胡侃,总不外乎你有化工原料吗,ABS?或你有汽车吗,三证齐全的?要么就是帮我弄几吨线材,下家都有了,准赚!周继才越跟人家侃就越觉得市场很大,而自己守着那些开始看上去很诱惑现在越看越假的胸罩就更没劲了。
做海鲜没成功主要是因为那次打架的事,做胸罩不能说不成功也不能说成功,东西太贵,年轻人肯买可年轻人工资太低。连经常来批发的人都说凭什么要这个价?不就是里面塞了点海绵嘛!他们把数好的钱重重地砸在周继才手里,好像把刚才吃饭喝酒的事全忘了似的。
终于有一天,一个来买他胸罩的老客户问他能不能搞到进口汽车。我的一个朋友要,你要是能搞到我就叫他来。他说。
不就一辆进口汽车嘛?周继才那天有了点酒(他喝到份了眼角就有白白的分泌物),你叫他来!
北方老板怔怔地看着他。
要不要办牌?周继才又问。
这句问得人家立刻以为他是内行,因为外行先问品牌型号等问题而内行对这些问题不屑一顾直接就问牌照的事。哎呀妈呀,问你还真问对了人咧!那我就给他挂电话了啊?嗳,周老板,他就说要个啥“陆地巡洋舰”哩,你也能搞到?
周继才仗着酒点了点头。
我说你大小伙子长的挺精神的,怎么光卖女人的奶罩?原来你还有大生意啊!说吧什么价,我回去好跟他说。
你的朋友我能多要嘛?周继才说。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陆地巡洋舰值多少。
那天北方老板付钱时没对胸罩价格做任何抱怨,只是一个劲地说我回去就叫他来、我回去就叫他来。周老板,事成之后…?
你放心,我还能忘了你?周继才那么说着也没朝心里去。那时候谁都说有什么什么,谁都说要什么什么,但东西和钱见面的机会毕竟不多。不过汽车的事能做,滩尾那边就有走私车的集散地,外地人上哪儿知道那地方?
那天斗鸡眼卖掉很多胸罩。大批北方人在市场里转,斗鸡眼学乖了,跟人家谈生意时总是低着头,妇女们认为他小伙子腼腆再说也没见到其他什么更好的商品,于是纷纷掏钱,自己买了还要为别人带又要送人反正是到了南方一趟。周继才去送北方老板,生姜头去取货,等他们回来,斗鸡眼红着脸让他们看销售清单。周继才一算,去除工资和摊位费那天下午斗鸡眼一个人净赚七百三十块钱。
第七十七节
嘿嘿、嘿嘿。周继才把计算器一摁。不错,有长进。今天没朝人家那儿看?
我以前也没看我这是小时候落下的残疾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斗鸡眼非常委屈。
为了安慰斗鸡眼,周继才那天晚上请他们吃饭,吃到一半时他说了想做汽车生意的事。
那好啊!生姜头说省得每天看着鼓鼓囊囊的奶罩看久了都阳痿。
我也跟你去卖汽车!
说什么呐!周继才说八字还没见一撇呢我只是有这么个想法。没有其他项目之前不还得卖奶罩?
项目?他们都不说话了。周继才不说生意而说“项目”,一下子就拉开了他们之间的差距。他们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就是生意,但他们不会用。他们感到了自己的不足,于是就闷头喝酒,最后周继才不得不叫一辆出租车送他们回去。
周经理再见!斗鸡眼坐在后面从窗口伸头出来说。
周继才咧嘴笑着想这小子学得真乖然后他转身看见了愣在路灯下的孟洁妹。
他们上次见面周继才还扎着绷带躺在观察室里周良熙气得在旁边转圈。孟洁妹后来有几次想到过他,是在想谈志军的时候顺带着想到的。这小子到了那一步还嘴硬如今还不知怎么样了呐。时间过了一年多,他居然衣冠楚楚地站在酒店门口被人家叫经理他还面带笑容!
小孟?
你?
周继才走过去。好久没见了啊?
孟洁妹没吱声。她想摆出冷笑但路灯太暗要么她摆出的根本就不是冷笑反正周继才看见她在笑。
吃饭了没小孟?
怎么你还想请我啊?
那有什么?不就是请你一顿吗?就这儿怎么样?他指着饭店的门。
孟洁妹当然没去。她怎么会跟他走进一个饭店然后坐下来象恋人一样含情默默互相对视呢?但她永远也解释不清自己怎么没有嘲笑、呸一声或干脆扬长而去。这一年多来谈志军的影像必须借助照片才不至于想不起来,她开始为自己的婚姻问题担心。我们知道有人为她介绍过一个离了婚的被她一口回绝,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向她提过这事。只是单位里发过舞票,说这是为大龄青年举办的交友舞会。她脸上发烫,人家一转身她就把票给撕了。然后她想想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就申请了去澳大利亚自费留学。那阵子去澳洲火得很,好像填了表就能去似的,可她偏偏被拒签了。中介机构的人反复向她解释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们再帮你办,她却坚持要退款。她沿滨江大道慢慢地走不知自己今后到底该怎么办,然后就遇到了周继才。她应该视而不见可却不知怎么就停住了脚步。
怎么样?周继才还在问。他的眼睛从上到下把她看了好几遍。这和小谈根本就不一样,小谈最初是和自己目光一接触就避开了,直到已经有了那个之后他的眼睛才不那么游移。可这个周继才当初就是他腆着脸小孟、小孟地叫现在又腆着脸朝你露骨地笑。
第七十八节
嗳、嗳小孟,我可是真想请你呀!
真想?
对天发誓!
凭什么?
周继才一下子停住过了好一会儿孟洁妹才听见他又喘喘地追上来。
唔?
我跟你同路。他还是腆着脸笑然后他的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她。然后就跟她谈自己的生意及今后的打算。她没问但他就是想说。他们走着他说着,他没说胸罩,更没说奶罩而说文胸。那个生意一般般啦,接下去我想搞个汽车项目。
她是听到汽车才睁大眼睛的。汽车生意?你的公司在哪儿?
周继才说还没找到地方接着又说他对未来的种种设想。
孟洁妹忽然站住说我们广播站有空房,我帮你联系联系?
真的?可…多少钱?
我哪儿知道呢?然后她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
她说谢谢你送我跟电影里似的!他以前就知道她,后来又在海鲜市场看见她和谈志军在一道当时他想谈志军小子艳福不浅。可刚才就是刚才她说谢谢你送我。周继才就在那里一圈一圈地转,转累了又愣站了一会儿并在最终决定回家之前拿定主意:明天再去找她!
第二天第四套广播体操在高音喇叭里一二三四,小操场上几个中年人参差不齐地挥手弯腰。做操的人越来越少,每当运动员进行曲响起年轻人就奔向电话机然后吃吃笑着打完这十五分钟。中年人越做越没劲因为他们之中没一个动作到位,于是就东张西望互相找茬。这时他们之中有人看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走上广播站的台阶。
嗨!“花瓶”又有人啦!
他们都伸直了腰,看着周继才旁若无人地走上台阶。
孟洁妹正在打电话把昨晚的事告诉她的朋友。“他那个样子真傻嘻嘻,你没看到他那个眼睛,怎么那个样啊?”其实孟洁妹完全没有必要把昨晚的事告诉别人,她和周继才之间毕竟没发生任何事,但她想证明什么,女性对别人说某个男的对我怎样怎样都是想证明什么甚至不止光想证明什么。那天电话那端的她的那个朋友想早点结束只好说不错啊这可是个机遇。什么机遇啊,孟洁妹说他那么傻我怎么会和他啊——她没说下去,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的他。
周继才理一理领带说我来看看房子,顺手把一个纸袋放在桌上。给你的,小玩意。
孟洁妹扒开纸袋看了一眼顿时满面绯红。那里面是两个奶罩,不是白色棉布的,而是肉色的那种你戴了就跟没戴一样。
按说男女之间没到那一步是不能送这种东西的,这个周继才懂。他昨晚想到半夜今天又想了半个上午,决定还是送奶罩。万一她不高兴我就说是推销产品,再说这么高档的奶罩她自己也未必舍得花钱买。
孟洁妹想把胸罩拉出来然后劈脸向他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但她的手一下子就摸出了东西的质地与价格。她犹豫了一会儿,红着脸说我还没跟我们领导谈呐。
第七十九节
利润的百分之十,怎么样?
孟洁妹想了想,说百分之二十。
——好吧,百分之二十就二十。
你做生意的时候我得看着。
啊?
孟洁妹说不行就算。她把纸袋朝他推过去。
好、好,行。行了吧?
孟洁妹这才笑了。她有的是时间,他别想耍她。
孟洁妹其实没把周继才放在眼里,但百分之二十允诺使她从思想上、感情上彻底摆脱了过去的阴影,振作精神面对新形势。她应该感谢周继才。若干年后在养老院里,周继才又一次向孟洁妹表露了自己的爱慕之心,她说她谢谢他,当年你到广播站来看房子我就该谢谢你,但…她摇摇头向他无奈地一笑。那个笑使周继才回想起她刚才的这个笑,不过他很不是滋味。
北方的大款真来了。服装批发市场里的A18摊位就交给斗鸡眼一人。周继才在给他们开会时说接待马老板的工作由我和小孟负责,你嘛,他对生姜头说,两头跑跑,照应照应。
我早就说要和你去卖汽车的!斗鸡眼叫道。
你眼睛又斗了!周继才说。
斗鸡眼还想说什么,但孟洁妹坐得离他很近而他一凑近女性眼睛就非斗不可。生姜头注意到了周继才看孟洁妹的眼神,所以一直没说话。
他们让马老板看广播站的办公室。家具是旧了点,周继才说,我们想把它们换掉都好几年了,这不一直忙着没顾得上嘛。然后他们带马老板看了服装批发市场。这里面卖胸罩的生意都是我的。周继才说,然后背着手站在别人的柜台外问今天怎么样?人家正忙着,只说还行、还行。周继才把手一伸说马老板,我们前面再看看?请!
晚上在饭店里马老板拦住周继才的杯子说周老板,不能再喝了吧,我们还要谈生意呐!
周继才说你们北方人酒量大,这点算什么?我喝完了小孟再敬你。
孟洁妹花枝招展地向马老板点头。那天一天,孟洁妹一直跟在周继才左右,对他或马老板大大咧咧的笑话抿嘴一笑。她有点文化,又当过几年播音员,样子真象个秘书。
马老板说那我们就一起来吧!他端起酒杯。
哪能啊?马老板,是我们周总敬您的酒,你得先和我们周总喝了呀!
马老板说哎呀,你和你们周老板还分什么嘛?周老板就是你,你就是周老板,一起来吧!
孟洁妹说说什么呐马老板?要罚您酒啦!
我没说错啊,你,就是周老板的人嘛!马老板的脸上带着坏笑。周老板,你说对不对?
周继才向孟洁妹使了个眼色。
好,喝!孟洁妹和马老板碰杯一饮而尽,然后抓起酒瓶。
嘿嘿,爽!来,周老板,我们也喝。马老板刚想放下杯子,孟洁妹就从他身后把杯子拿了过去。嗳、嗳!他叫道。
孟洁妹边倒酒边说我执行我们周总的指示,给您敬酒。来!她拿过自己的杯子,又一饮而尽。
第八十节
孟洁妹说您喝呀!我都干了。孟洁妹属于那种不喝酒却有天生的酒量的女性,这种人一旦喝起来三五个大汉也不在话下。那天马老板的话她听着有点刺耳,想多喝点盖盖脸,谁知却成就了周继才的汽车生意。
马老板和他的手下一个劲地赞叹周总强将手下无弱兵,公司搞得象模象样的。他们问有一个员工的眼睛怎么会斗得那样?生姜头说他小时候眼睛也不斗,后来骑自行车摔了一跤,爬起来眼睛就成那样了。两个北方人一愣,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趴在桌上。孟洁妹乘机把水给周继才和自己倒上。
哎哟!哎哟!他们还在笑。
周继才就在这时说马老板,就37万吧,我们得冒多大的风险呐,弄不好鸡飞蛋打啊!
哟,周老板,我还以为你是同意35万了呢,37万可是高了点。我们…
孟洁妹立刻站起来端着那杯水说哎呀马老板,最近风声紧,您还看不出来?来,先喝了这杯再说。
马老板说可37万我们真难以接受啊!
那你也不能让我就这么站着,来,喝了再说、喝了再说。
马老板喝了下去眼睛都呆滞了。
周继才说马老板,这点小钱对你算不了什么,可我是在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呐,不信?你看!他撩起前襟,让他们看他肚子上的疤痕。
他们看呆了。
下次要是再出点事,我就“哧”。周继才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你说我挣点钱容易吗?
马老板忽然想吐。
周继才端起杯子说就37万,行啦马老板!
马老板那会儿脸色发青浑身虚汗。他挡住周继才问那什么时候交货?
一个星期吧。
啊!马老板叫道,得一个星期?我以为你有现货呐!
周继才说我得到国外给你弄回来呀!
马老板挤挤眼睛,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你去国外弄?
对呀!要不这哪儿来的?周继才拍着肚子说。
马老板和他的同行面面相觑。
这年头,不豁出性命哪能挣到钱呢?周继才把胸脯拍得山响。
孟洁妹使劲没让自己笑出来。她看出周继才这小子邪乎的厉害,但他有挣到钱的思维方式。看来,那天晚上在路灯下遇到他真是一个机遇。
速战速决
在接下来那几天里,周继才干了或许是他这一生中最了不起的事。
首先,他在完全不懂车子的情况下硬是卖掉一辆车,在卖掉后还不太清楚汽车各部位的名称;其次,他可能创下了全世界最高的汽车销售利润额,而且除了口头答应给孟洁妹的以外他不用向任何机构纳税。我们将会看到他后来也干过类似的事,但那都是在这一次之后发生的。他的胆略、他的思维方式、他靠自己的努力而迅速积累的财富都是由于有了这几天的经历。
他叫孟洁妹没事就到“办公室”坐着,并要生姜头在几天中不要露面,然后他就到了滩尾。
第八十一节
全是警惕的目光。
周继才走着,忽然有人叫道你找谁?
有陆地巡洋舰吗?他们站在一道周继才不知是谁问他话的。
谁叫你来的?
我想看陆地巡洋舰。
有啊,怎么配?周继才这才看清是一个矮个子说的。
怎么配?我要陆地巡洋舰!
矮个子说我知道你要陆地巡洋舰我问你排量要多大的车里面怎么配?
周继才愣在那里。
他们都围上来冷冷地看着他。
周继才紧张了。你们?
矮个子过了一会儿才说看样子你也不懂,来,我让你看。
周继才看了彩页才知道陆地巡洋舰大概是怎么回事。就这个?
矮个子说什么就这个?
车呢?
我能放在这儿吗?你就说你要什么样的吧。
这样的多少钱?
40多万。
40多万?周继才愣住了,那这个呢?
38万。
啊?周继才瞪着矮个子,我报给人家才37万!
你?也做这生意?
周继才看着他不回答。
别逗了,矮个子说你连车型号都不知道。
周继才尴尬了片刻忽然说能赚钱就行,要懂那么多型号干嘛?
啊——也是、也是,这样,我给你36万,算是批发。带钱来看货。
周继才转身朝外走。
矮个子说哎,别走啊!哎,35万!行了吧?
周继才没回头。矮个子就在后面叫道“看你那个样也买不起!”他这么一叫其他人都朝周继才笑,目光中的戒备就没有了。
在这排油毛毡工棚的尽头,一个浑身油污的汉子直起腰来说老板,买车啊?我这儿有便宜的。
陆地巡洋舰多少钱一辆?
35万吧。你别走啊!他赶紧拦住周继才。你是自己要还是给单位买?
你就说怎么便宜吧!
我给你装。
周继才上下打量着他。你能装?
什么车不是装起来的?你不就是要一辆陆地巡洋舰嘛?
那…什么价?
要看你怎么装,要新的还是要旧的。他不停地搓着手,周继才就是从那些丝丝缕缕坠落的油垢中获得了的灵感并完成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杰作。
此后的几天,周继才每天到油毛毡工棚里来,看着他们把一件件东西洗得干干净净、上油、安装。最后他要了一个陆地巡洋舰的新外壳。
啊?油污汉子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很努力地笑出来,看来你是非常非常要面子的人啦!
周继才仔细地检视着车子,没理他。那几天他很少说话,只是到了车子都完成之后,他才说17万,就这么着吧。
油污汉子说不是说好的19万3吗我要冒多大的风险啊还有这么多人要开工资,我还…
行啦,你这一套我也会。
油污汉子朝周继才干瞪眼。
你得给我开37万的发票。周继才又说。
油污汉子目瞪口呆,半天才说看不出来,你是给单位买车。你…就不怕出了事单位炒你鱿鱼?
什么?周继才冷笑道,钱一到手,我就把他给先炒了!
第八十二节
第五天,周继才走进他的“办公室”说小孟,给马老板他们打电话吧。
你,办成了?
周继才笑而不答,只是点点头。
当马老板和他的手下进来直着嗓门问周老板,回来啦?车弄到没?
嘘!轻点。周继才故作神秘地对孟洁妹说,快把门关上!
哟周老板,怎么啦?
周继才说哎呀,你不知道这次有多险呐,差点把我人都搭进去了。
马老板问车你弄到没?
你讲话轻点嘛。然后周继才压低声音,弄、到、了!别急,一会儿我带你去看。你钱带来了吗?
钱还能少你的?马老板命令手下,给周老板看!
那人把黑公文箱朝桌上一放,朝周继才打开。
周继才曾经有过那么多钱但只是存折上的一个抽象的数字,而孟洁妹是根本就没见过那么多钱。她赶紧站到周继才身边,四个眼睛一齐瞪着那堆光彩夺目的纸头。
周继才首先回过神来,别急,你车牌带了吗?
有啊!马老板一拍自己手里拎着的包。
周继才说你轻点呀马老板!这两天抓得太紧了,我几个哥儿们都栽了!我可不想做你这一笔就进去。
马老板说别怕周老板,到那儿我们验了车,把拍照朝上一拧,立马开车走人。这几天我都呆腻味了。
我就怕万一出点什么事啊!
周老板,那天晚上我看你倒象个男子汉,今天这是怎么啦?你们南方人都这味吗?告诉你,我一切手续都带着呐,到哪儿我也不怕!
他们到乡下去看车。一条土路在桑基鱼塘中蜿蜒,土路的尽头是一间旧得发黑的竹棚。
马老板下车时说怎么弄到这么个地方来了?
快抓紧吧马老板,周继才说这儿可不是久留的地方!
时间是下午,竹棚门拉开,阳光斜斜地涌进来,凸现出一辆铮亮的丰田越野吉普。看得马老板哎呀哎呀地叫个不停。
周继才说赶快验车啦马老板!
急什么?少不了你的!
周继才说哎呀哪是少不少的问题嘛!要是在这里被堵住,我们就全完了。你是光在钱上吃亏,我可是要坐牢的呀!
周继才专门把车弄到这么个地方:门口场地很小,只有一条路通向离开这里的公路。你们试吧,还能在这儿让你们试出毛病来?
陆地巡洋舰只在门前的路上开了几步然后倒车。马老板急着问怎么样?
他的手下说也感觉不出什么来。
周继才赶紧说不会有问题的啦,马老板。
马老板终于把钱箱递过来,周继才和孟洁妹立刻蹲在竹棚门边让钱在他们手中翻飞。
那天晚上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周继才和孟洁妹笑成一团。为了庆祝,他们把酒和菜买了回来,而且生姜头和斗鸡眼都没叫。
哈哈…哈哈…周继才还在笑着,被孟洁妹一推,那你分给我多少?
百分之二十嘛,你现在就要?他其实是愿意给的甚至想多给点,但孟洁妹下午看过并参与了数钱,周继才确实让她看到了另一种思维方式的魅力,那种本领实在使她惊叹。他属于我过去没加以注意的那种人,如果我在那一箱钱里只拿了一两捆钱,那就是真正错过了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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