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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8 黄永玉 (现代)
  屋背后坡上树林里响着各种声音,都是隆庆弄出来的。
  “莫管隆庆,他在弄一些名堂,等下都明白了。”
  “狗狗,你累吗?要累就石坎子上坐坐。”
  狗狗没答应,径直一脚一脚往上走。看来,他还不明白“累”这个字,如果换一种说法,他会停下来的,他会觉得停下来比继续爬坎子要好过些;可以大口大口吸气,可以脑壳转来转去看东西。
  王伯背过身来坐下了。
  狗狗再爬了两三级坎子没听见后头王伯的声音,回头见王伯坐在坎子上,便问:
  “伯,你做哪样?”
  “我要看东西。”
  “看哪样?”
  “哪样都看!”
  狗狗就地也坐在坎子上。
  “要不要我上来和你一起坐?”
  狗狗点头。
  王伯和狗狗一齐坐在坎子上。“达格乌”也从坡上跑回来挨着狗狗。
  “狗狗,你讲你喜欢城里还是乡里?”
  “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狗狗说个没完。
  “你只要讲,‘城里、乡里我都喜欢’。”王伯说。
  狗狗摇头。继续说:
  “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我……”
  “你也好这么讲:‘城里有城里的好,乡里有乡里的好。’你要讲短话,不要讲长话;话该
短就短,该长就长,不好短话长讲。”
  狗狗睁大眼睛看着王伯,又认真摇起头来。狗狗觉得自己讲法好,他要浓浓地说自己的意思。
  也不晓得谁不懂谁的意思。
  “我告诉你,”王伯说,“我也喜欢城里,也喜欢乡里;各有各的好。城里哩!有城墙有大街岩板路,有男学堂、女学堂,打油、盐、酱、醋,走几步就到了;有布店、染坊,有穿好看衣服的太太、小姐,有不吠人的狗,有讲礼的兵;挑担子卖柴、卖炭、卖点心面食……都送到你门口,卖水的挑进厨房。城里人吃得好,粪尿油水大,卖给乡里人,几十文一担,浇出的白菜半个人高。那些粪离城远的乡里人,想到都流口水。”
  “还有过年舞狮子龙灯,有笑罗汉;还有划龙船,还有月饼,还有放风筝,还有宝塔,还有呜叫,还有大桥,还有船过桥,还有婆娘家吵场伙(吵架),还有男人家打架,嗯!还有沅姐,有婆,有妈,有爸,有毛大、保大,毛大要沅姐的压岁钱,还要我的压岁钱帮我买炮仗,沅姐不让。姑父是个‘酒客’,姑父屋的茶壶有酒味,我不想吃。嗯!我喜欢城里,我要算喜欢城里了,嗯!”
  狗狗说:“我不喜欢王伯讲我讲长话。”
  “狗狗!王伯是教你讲话。”王伯笑起来。
  “我自己会讲话……”
  “狗狗蠢,狗狗不会想了才讲,顺着嘴巴流——”王伯顺着狗狗的脑门搔他的头发,“狗狗,你讲你是不是顺着嘴巴流。”
  “我会想,我都是想了才讲。我还想了好多好多留着没讲。我不是顺着嘴巴流。”
  “那你讲讲乡里哪样好?”
  “城里没有乡里的东西好看。乡里的树好看,早晨好,天好,云好,夜间好,太阳好,风好,水好,河好,山里的水好,水缸的水好,井水好,大河,小河,快河,慢河,站起来的河都好。雀儿好,我喜欢乡里好多好多雀儿,我早晨和雀儿讲话。乡里的雀儿、树、‘达格乌’都懂我的话,我也懂他们的话。我们就讲、讲、讲、讲,他们都笑,摇来摇去笑。‘达格乌’讲,哪天和我到草坡林去走玩……”狗狗说得得意。
  “达格乌”也咧着嘴巴,吐出大舌头。
  王伯说:“王伯喜欢听狗狗讲蠢话。”
  狗狗也弯了身子笑,十分之得意。
  王伯说:“乡里真有乡里的好。人欺侮我跑得掉,我躲到山里岩洞里,哪个都找不到。乡里,吃饭穿衣都不要钱,菜自己栽,猪自己喂。最造孽可怜的是城里人,吃水都要钱买。听人讲,很远的大地方的人连走路、晒太阳都要钱。城里人受欺侮躲不掉,一下子就让人抓住了。最好笑是男人找婆娘时兴送花,一块光洋一枝花,起码是十枝八枝,你看好多钱?要是我们采了拿去卖,怕不十天半月变做大财主?”
  “乡里大,有好多好多山,好多树,好长好长的路;城里小,好多墙……”狗狗说,“我长大以后,想人的时候就回城里;不想人就回乡里。”
  “狗狗呀!狗狗!你讲话像和尚!”王伯笑得要死,“好了,起来吧!拍拍裤子,免得蚂蚁子咬‘鸡公’,你先走,我跟着。”
  厨房里有响动,“达格乌”摇着尾巴出出进进,像是告诉狗狗隆庆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
  贴着崖壁的大水缸真出了新鲜。隆庆用大竹管从屋背后山上老远洞里引来了泉水。最后一节竹舌头直接对着水缸,水流得轻巧快活。缸子上有个竹板十字架,中间洞穿一根垂直的细竹根,下端插块小圆木板,水满了会把流水的竹舌头顶到旁边,水就会往沟里流;缸里水少了,小圆木板下坠往回扯,竹舌头又会滑回来,继续注水,像个懂事的活东西。
  隆庆此刻正忙着从水缸面上捞新竹管里漂出来的竹节碎片:
  “没有事的,没有事的,不肮脏!”
  王伯赶忙说:“我晓得!我晓得!这嫩竹子泡的水喝起来还香咧!——你从哪块把水引来的?”
  “‘钩窝’!”
  “‘钩窝’?要死了!怕不有半里路?”
  “没有!没有!才二十一根竹子。”隆庆说。
  “你快倒是快!”
  “想好做就快!”
  “狗狗,你看隆庆长得蠢,脑壳不蠢,是吗?”
  “我不喜欢王伯讲隆庆蠢!”狗狗说。
  隆庆半边屁股坐在缸子边烂了一只脚的长板凳上抽烟:
  “这些竹子片片,得很久才流完!”
  王伯提了口烂“夏”放在缸子边上,把竹片片铲在“夏”里。
  “不老远挑水了。那水,冷天热,热天冷。”隆庆说。
  “我晓得。——要是你在大地方,你是个做机器的人。”
  “不算机器,机器是铁做的。”隆庆说。
  “——”王伯对自己言语,“看!都五月份了,栽苞谷也过了,插苕秧子也过了,不晓得将就栽点行不行?隆庆!几时你掐点苕秧子来,顺手带几把苞谷子……”
  “苕秧子要培,时候晚,收成少,栽点试下!”
  “少就少,总比没有好!横顺闲到也没事做。”
  过几天,隆庆把就近的几块鸡零八碎的地翻了,先点苞谷子,眼看冒芽,又插苕秧。隆庆从他山那边挑来两回猪肥,和了土,在院坝坎边上沤着。
  哪年哪月做梦都没想过还会回来过日子,梦上加梦更是带着狗狗。
  狗狗看隆庆,他喜欢隆庆的样子,要不动的时候像棵老树墩,像口老水缸,像座乡里石匠雕的不像狮子的长满绿苔的狮子。隆庆脑壳帕子包得紧,又旧,夜间睡觉像帽子那样脱下来,起床又戴上,不用天天早晨包,夜间解。好多好多年了。要是哪天解下来,一定里头那层新崭崭子。
  狗狗跟隆庆走出来站到阶沿上。
  隆庆在眯眼笑。
  “隆庆,你笑哪样?”
  “我不笑,我在看太阳要落。”
  狗狗真觉得隆庆好看。脸颇像猪血打底生漆油过,连皱纹缝缝也亮。他说他不在笑。要笑,露出两排白牙,眯着长眼,一定像个大“蓬蓬王”(闪红光的大金龟子)。
  “隆庆,你笑呀!”
  “没好笑事笑哪样?”
  太阳悬在右首坡上疏林后头,像大火盆,红艳艳子。
  隆庆抽他的“吹吹棒”坐在阶沿。
  狗狗挨隆庆坐,闻着隆庆身上的味道。这味道真好闻,他从来没闻过,这味道配方十分复杂,也花功夫。要喂过马,喂过猪,喂过羊,喂过牛,喂过狗,喂过鸡和鸭子;要熏过腊肉,煮过猪食,挑粪浇菜,种过谷子苞谷,硝过牛皮,割过新鲜马草;要能喝一点酒,吃很多苕和饭,青菜酸汤,很多肉、辣子、油、盐;要会上山打猎,从好多刺丛、野花、长草、大树小树中间穿过;要抽草烟,屋里长年燃着火炉膛的柴烟,灶里的灶烟熏过……
  自由自在单身汉的味道,老辣经验的味道。闻过这种味道或跟这味道一起,你会感到受庇护的安全,受到好人的信赖。
  洋人有洋人的味道,城里人有城里人的味道;各自的味要很久才能习惯的,甚至永远不能习惯。
  隆庆的味道只有刚出生的婴儿尿骚可以相比,配方虽然不同,但都具有隆重的大地根源。
  “狗狗,你要好久好久住在这里。”隆庆说。
  “嗯!”
  “你冒怕(冒是不的意思),有隆庆。”
  “嗯!”
  “有冒冷;我送你衣服。”
  “嗯!”
  “你一个人,我帮你做东西玩!”
  “嗯!”
  “我送你羊崽!”
  “嗯!”
  “过天,你冒是一个人了!”
  “嗯?”狗狗听不懂。
“嗯!”隆庆回答得很肯定。
  隆庆吃完夜饭走了以后,王伯熄了堂屋火炉膛的火。
  “狗狗!你闻闻!外头雾好大!我们早点睡!——要是不想早点睡你就讲。”
  “我在床上。我不睡,我想事情。”狗狗说。
  “想事情累人伤脑筋。你乖!你上床,我给你摆‘熊娘家婆’的古。”
  “嗯!”
  狗狗到门口屋檐底下屙了尿。王伯把门闩了,就一齐上床。
  “狗狗手不要放在被窝外头,睡着了受凉。你好好听着,我‘摆’了!”
  “嗯!”狗狗答应着。
  “——好久好久以前有两姐妹。大妹、二妹。她们俩上家婆家里去。半路上遇到只熊娘。‘大妹、二妹,你们到哪里去呀!’‘我们到家婆屋里去!一我就是你们家婆!’——狗狗!你困着了吗?”
  “困着了!”
  “困着还会答应?——‘你不是我们家婆!我们家婆手上没有毛!一我顺手拿的是竹刷把嘛!’‘我们家婆嘴巴没有这么子长!一哎呀!我嘴巴对着吹火筒(吹火筒是尺来长的竹筒,伸到不够燃的火旁,把火吹旺的用具)嘛!’走呀!走呀!熊娘把大妹二妹带到熊娘窝里。‘家婆,家婆!屋里怎么那么矮?’‘冷天住矮屋暖和;热天住高屋凉快!噢!噢!快点过来烤火。’熊娘屋里也有火炉膛的。熊娘就讲:‘天夜了!要困了!你们俩跳火炉膛,哪个跳不过,睡我脚那头;跳过了,跟我一头睡!’二妹有点疑惑,装着跳不过闪到一边去了;大妹逞能,一跳就跳过去。好!大妹跟熊娘睡一头,二妹睡熊娘脚底下那头。半夜,二妹听到熊娘吃东西,剥落剥落响。‘家婆,家婆,你吃哪样?’‘吃炒苞谷子。’‘分几颗我尝尝!’二妹一看是大妹手指头。二妹怕得要命,‘家婆,家婆!我要屙尿。’‘屙就屙!茅厕远,我要拿麻线捆住你手杆,怕你忘了路转来。’‘捆就捆!’二妹下床穿好鞋,解了麻线绑在熊崽颈根上——”
  “不是颈根,是碗柜脚上!”
  “啊哈!狗狗,你听过不早讲?”
  “我听太讲过,婆讲过;真家婆不是熊娘家婆讲过;沅姐讲过,都不一样。”
  “你早听过就要告诉王伯,免得王伯费神。”
  “王伯冒费神。讲的不一样……”
  “只有一点不一样也没意思!白讲!狗狗,你困了!你真困着了是不是?……”
  “……”
  太阳照到院坝,隆庆才来。挑了一大担吃货,苕、苞谷、谷子、豆子、麦子,一口袋一口袋;口袋上还蹲着一只羊崽。没完,担子后跟着的是个笑眯眯的胖苗崽。约六七岁光景,型号和隆庆不同,神气却是一样,像大擂钵旁边的小擂钵。
  “达格乌”摇着尾巴在小苗崽四围转,是个老熟人。又去闻闻小羊鼻子和屁股。
  “你哪里弄来的伢崽?”王伯问。
  “哥的小崽,我从‘板畔’带来的。——岩弄过来,他叫狗狗!”
  “你也不先讲一声?——”
  “不要先讲一声。这伢崽好。我们没空,他有空,他天天和狗狗一起——他懂汉话。”
  “哪里学的?”
  “城里‘砣田’住过两年多。”隆庆说,“我哥在砣田打磨盘。”
  王伯从厨房灶眼里掏出两块红苕,一块给狗狗,一块给站得老远、把身子转来转去的岩弄。
  “啊!吃苕!”王伯叫岩弄。
  岩弄看也不看,独自在那边自转。隆庆用苗话跟他嗡咙了两句,岩弄当作没听见。
  王伯叫隆庆莫管他,自己进了厨房。隆庆把担子挑进屋里。“达格乌”闻着隆庆的箩筐也跟着进屋。
  狗狗坐在门坎上,岩弄在院坝左边上坎子的地方。他感觉到大人进屋里去了,抬头一看院坝,真的没有大人。
  狗狗懒洋洋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很专注那个苗崽。两只脚在地上一前一后慢慢蹭着:
  “……北门城门洞,安老板炸‘灯盏窝’,王伯总是给我买。”
  “卵!”岩弄埋着脑壳对狗狗翻白眼。
  狗狗又说:
  “王伯的崽会吹号,叫王明亮。”
  “卵亮!”岩弄向狗狗走近几步,踢脚跟前的草。
  “郭伯在道门口卖风筝,还有关刀、梭镖、水枪、草纸炮,王伯不准伢崽玩草纸炮,讲要打瞎眼睛,还有包娘腌萝卜,我不敢吃,辣子太多……”
  “我敢吃!”
  “你去过道门口?”
  “去过!”岩弄走近狗狗,翻他的项圈看。
  “看你个卵样子!”说完,拉开裤子就地撒起尿来。他毫无顾忌地扫机关枪,先追着一只石头缝里逃出来的母蟋蟀,然后是一群给弄得莫明其妙的蚂蚁队伍——
  “好!子弹用完了!”他坐在狗狗下一级的石坎子上,“你见过四脚蛇吗?”
  狗狗没见过,“好大?”
  “没好大,手指娘粗,你拿点‘吹吹棒’的烟屎塞在它嘴巴里,它就抽筋;对着它屙一泡尿,马上就跑掉了。——我讲你懂吗?”
  狗狗只听懂一点,却狮子大点头。
  “——你的苕分一半来!”岩弄说。
  狗狗把苕全部送过去,岩弄掰了一半还给狗狗。
  狗狗非常奇怪,王伯叫岩弄吃苕岩弄不理,回头又来要他的苕。
  岩弄“咩!咩!”装羊叫,那小山羊原来在坎边吃草,一听叫声便过来了。岩弄咬了一块苕给它。小山羊慢慢舐着。
  “它还没断奶。还没断奶,你个死卵就硬要它离开娘!”岩弄横了狗狗一眼。
  “不是我!”狗狗说。
  “不是‘我’是哪个?你不要它会来?”
  “隆庆要它来的。隆庆讲抱它来送我。”狗狗说。
  “你看,是了吗?要不是你,会抱它来?”岩弄说,“你是个卵城里人!——让熊娘吃了你!”
  “熊娘,假的!没有熊娘!”
  “哈,老子就喂过熊娘崽!”
  “你扯谎!”
  “不信你问大人!喂过熊娘崽有哪样了不起?‘达格乌’见过啊!是不是?”
  “达格乌”咧着嘴笑,拚命摇尾巴。
  “它在吗?”
  “狗咬死了!唉!”
  隆庆拿了段新竹子筒出来,交送岩弄,讲了几句苗话又进屋去了。
  竹子筒有稠稠的米浆,岩弄拿手指头蘸了一点送进嘴巴:
  “甜的。”
  竹筒子一头破开小半截洞,底子没去掉,留下一个手指粗的洞洞。
  岩弄把食指插进洞里,竹筒里的米浆便顺着指头慢慢流出来。
  “狗狗,你吮我的指头!快,快!”
  “我不吮!你手指头肮脏!”
  “快!肮脏个卵!快!”
  狗狗只好去吮那个可怕的手指头,越吮,米浆流得越多,狗狗满满地吃了一口饱的——
  “好了,好了,我要你试试,你真吃?羊崽吃哪样?把羊崽抱好!让它吃!”
  狗狗抱住羊崽,岩弄把手指头凑近羊崽嘴巴,羊崽挣扎着不想吃。
  “它不吃,它嫌你手指头脏!”
  “脏个卵,你总是讲卵话!你把两只前脚弯起来,像跪着那样,它就吃!”岩弄说,“看,它不就吃了吗!——羊是孝子,娘喂奶给它吃,它要跪着,多谢娘给它奶吃。”
  羊吮得好高兴,“就!就!就!”吮完了还含着手指头不放。
  “——好了!好了!这是点心。自己找草吃肚子才饱!”岩弄照拂狗狗把小羊崽放在院坝里,羊自己慢慢往左首坎那边去了。
  “你妈呢?”狗狗问。
  “卵妈!死了!没有了!我不晓得我有妈?我不认得她!”
  “我也没有妈了!我妈妈跑掉了,不见
了!”狗狗说。
  “妈是会跑的。欧祥生的妈跟唱戏的跑掉了!”岩弄说。
  “嗯!……我爸也跑掉了!”
  岩弄转身看着狗狗,“他跟哪个跑的?女戏子是吗?”
  隆庆在屋后房叮叮哨哨、叽咕呷咕地弄着东西响。这地区,没听见哪个说哪个聪明,哪个说哪个蠢;只有城里人高兴时候随口、想都不想地、不要本钱也骂人和夸人几句,过后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年轻的铁木真(成吉思汗)当年坐在沙漠帐篷里东想西想,“这个帐篷之外,沙漠尽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于是天下被这个沙漠上的“黄”或是黄皮肤的“黄”搞了个一塌糊涂。祖孙三代从亚洲、欧洲,兼及非洲,一路横扫过去,神气到旷古未有,狠辣到无人不怕,差一年就两百年的辉煌统治之后,好像奇迹从未发生,重新又回到无垠的沙漠里继续他们的宁静放牧生活。
  苗族人有历史以来惹过谁啦?没有做过皇帝,没有侵略、抢掠别人,不说欧洲,就是京城也没去过。从来没有。他们勤劳好客,男人健壮,女人美丽,这算缺点吗?他们勇敢善战,只用在狩猎和迫不得已的求生的反抗上。原来住在平原,好!你们要平原,我让你,我搬到山上。论历史,一部世代和平忍让的历史;说到家一点,一部逃跑的历史。从黄河逃过长江,躲进西南深山大泽之中。
  古书上怎么说他们呢?
  “贵州山中之野人也。”(《六部成语》)
  “西荒中有人焉,面目手足皆人形,而胳下有翼不能飞,为人饕餮,淫逸无理,名日苗民。”(《神异经》)
  就拿近人写的辞书,算是客气了:
  “苗族。住湖南、贵州、云南、四川等诸省,山地之原始民族也。”
  看官,这狗屁,你说可气不可气?
  没有系统、结实的文化积累是因为什么呢?是天生愚蠢吗?
  是受了世代和平与爱美的性质的累。人生在世,这类气质是常挨欺侮的。他们几时幻想过学成吉思汗去征服别人?
  苗人最聪明的地方是从不自认聪明。他们自豪与满足这片山地的浓稠的生活和经验;加上勤劳、阳光和泉水,那便一切都有了。若遭遇侵袭,便一切都没有了。
  长期忍受欺凌,被称赞两句聪明朴实,能弥补心灵创伤吗?
  苗族人会照拂自己,就手的活计尽够受用。他们配合着过日子,做出各种各样好看、结实、有用的东西。就拿链刀来说吧!是随身的装饰品;挂在腰背后像支“令箭”,钢火锋快,寒光闪闪,既可削筷子粗谈情说爱用的芦笛,还能砍断脚杆粗的拦路野树;必要时候顺手钩下敌人首级也得靠它。这上头要下好多功夫:钢火、钻花、顺着各人习惯手势的造型、刀把设计,再才是“开口”和齐齐整整地磨出“锋”来。
  穿衣打扮有纺车、织布机、织花带架子……吃好饭粮有磨盘、引水的水车、碾米的碾坊;赶路的人要有好鞍子、马嚼口、龙头马镫、斗篷、麻鞋、草鞋;捕鱼有船、罾、网、鱼箩、钓钩、钓丝;打猎赶山有匕首、火枪、舀网、套索、脚夹子、铁沙、火药、引火炮子;赶墟赶场有绣花围裙、背带、丝带子、银项圈、耳环、手镯、胸饰……
  地里栽得有甘蔗、橘、柚、桃、李、冬瓜、南瓜、萝卜、青菜、辣子、姜、蒜、麦子、豆子、谷子;圈里养着马、牛、羊、鸡、犬、豕;山坡上有结桐子的桐树,榨茶油的茶树,榨菜子油的油菜,芝麻、花生、茶叶……山里头有硫磺、石膏、黄磷、石灰、朱砂、生铁;窑里有缸、盆、碗、钵、青砖黑瓦……(请不要嫌我写这些东西噜嗦,不能不写。这不是账单,是诗;像诗那样读下去好了。有的诗才真像账单。)
  这里的人把这些东西种出来,做出来,又靠它打扮日子。
  本村或是邻村的人,分担做这样、做那样的手艺;或是虽然有的手艺人人会做,而某某人偏偏做得特别之好;这就油然生出大家非买他的手艺品不可的欲望。蜂拥而出的手艺品使得过日子非常快乐。
  这样状况下,千人万人砌成的融洽生活中,你能判断出哪个聪明,哪个不聪明吗?有什么必要?吴老四讨来个漂亮非凡的老婆,根本不是什么本事不本事,聪明不聪明;而是由于某年某月,某一天,那种场合,那种气氛;山啦,水啦!太阳啦!树啦!青草啦!那一点笑啦!拥护啦!再配上一点可爱的不融洽和另一些羞涩的好奇心。
  岩弄对狗狗说:“我带你到屋后山上去!”
  “你去过吗?”
  “去不去过不要紧!有我!”
  岩弄叫狗狗后头跟着,这才发现岩弄腰上屁股后头挂着小链刀。“达格乌”一下子跑到前头去了。
  岩弄一点也不像王伯,他自顾自地往上走。坎子不像坎子,石头东蹦一块西蹦一块,蔓草像蛇四处爬,从坎子这头爬到那头,高兴了还上树。岩弄拖出链刀一阵砍杀上去。
  狗狗在后头越拖越远,岩弄没想到他。走前走后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年龄相差不大,小和小没什么好照顾的。
  “狗狗,有蛇。看它溜了!”
  狗狗不是胆子大,他不知蛇是什么东西。
  “嗯!”
  “我喂过蛇!”
  “嗯!”
  “我告诉你喂过蛇!”
  “嗯!”
  “‘嗯’个卵!我告诉你,我喂过蛇!”
  “嗯!”
  “狗狗!你光晓得‘嗯’!你是个死卵!”
  狗狗一怔,没想到岩弄有什么好火的:
  “你讲呀!”
  “好大一条蛇,扁担长,养在鱼箩里,挂在窗子边,早晨我打哨子(吹哨子)它就爬出来,我带到坡上,它就在草上四处走玩,又爬石岩晒太阳;带到池塘边吃蛤蟆、蚱蜢、四脚蛇,它慢慢子,像是一点都不动,其实在动,调羹(汤匙)脑壳浮着浮着过去,张口一下咬住了。它就吞、吞,吞哪样肚子就鼓成哪样。夜间它是吞老鼠,好多老鼠子,我屋里没有老鼠子。”
  “它是猫儿吗?”
  “怎么会是猫呢?”
  “有手吗?”
  “你个死卵!蛇嘛,怎么会有手呢?”
  “那你又讲拿调羹。”
  岩弄回身过来看着正在爬坡的“死卵”。
  “你讲呀!”
  岩弄笑得弯腰:
  “你哪样都不懂,要讲白讲!”
  “你讲呀!”
  他们到了第一个小坡,不走了。
  后头一层比一层高的树,不晓得要高到哪里去。面前半个世界崭亮,脚底下一小片平坝和高高低低小山坡,天边五颜六色的群山,老远弯弯曲曲的小河,还有好多房顶,眼睛睁大一点:那是人,那是牛,那是狗。
  两个人坐在石坎子上。
  “你讲呀!”
  “听都听不懂,讲哪样?——我让你问我吧!你问我,我家是不是在那片屋顶底下?你问呀!我让你问,我就讲:不是不是!我屋在‘岩板桥’,在山那边,看不见的……你问呀!”
  “我不问!”狗狗说,“你跟隆庆住山背后,看不见的,放炮仗才来!——我要屙尿!”
  “屙就屙呗!”
  “屙哪浪?”
  “吓!你看你个蠢卵!哪浪不好屙?朝天,朝地,朝草,朝树……”
  “你看你屙得一裤子,你看、你看,你好不中用,是个‘肉人’,穿开裆裤还打湿裤子!”
  “快喊王伯来!”
  “有卵用!湿就湿,等下不就干了嘛!”
  “……我不喜欢穿开档裤,我长大不要穿开裆裤,我要穿你这种裤子。”
  “老子不准你穿这种大人裤,老子要你一辈子穿开裆裤!穿开裆裤进城,穿开裆裤赶场,穿开裆裤骑马讨嫁娘……”岩弄边说边笑,“你这个城里伢崽,我有点喜欢你了。我不想再恶你了,不恶你了,好不好?”
  “嗯!”
  高头有画眉叫,老远布谷鸟已经叫了好久。
  岩弄两只手捧成一个窝窝吹起来,跟布谷鸟叫得一个样子,引来老远的布谷鸟叫得更密了。狗狗佩服得很,简直把岩弄当成神仙。
  岩弄得意非凡,顺手摘一片树叶夹在手指中间,叫得比画眉还要画眉,高兴的画眉以为是亲戚,便从老远一下子飞到跟前树上来,见到是两个小孩开的玩笑,吓得叫着嚷着就走了。
  “你长大我教你!放心,我收你做徒弟,还教你‘王八丽罗’、‘呷屎雀’、‘土鹦哥’、‘鬼贵阳’、马、羊、牛、鸡、蛤蟆、蛐蛐叫……”
  “嗯!好!唔!我长大了,你要记得找我。”
  “你到哪里我都找得到,我鼻子和‘达格乌’一样,凶得很,一闻就晓得你在哪浪。”
  “你怎么会有这种鼻子?我几时才有?”
  “一辈子!喝我们的水,吃我们的苞谷,晒我们的太阳,淋我们的雨,老了就有——”
  “你又没有老!”
  “我是老的生的嘛!你个卵是另外一个老的生的嘛!懂吗?”
  “嗯!”
  岩弄举手一扫,“讲讲看,你们城在哪边?”
  “在好远好远那边!——我不晓得。”
  “我也不晓得。我爹带我去过。你们城里人门口都站着狗,不惹它也会扑过来。你们的是卵狗!——你们有城门楼,好高;风来,有铃铛响。有天,我会取下来挂在我屋上,等长大就办。”
  “你取铃铛他们要砍你脑壳,牵到赤塘坪去砍脑壳。砍了脑壳,人就睡在地上了,脑壳就滚到一边了,也不讲话了,不吃饭了。杨伯伯、韩伯伯、刘伯伯脑壳底下就没有身体了。流好多好多血,流在地上,红的,四处爬。”
  “你不怕吗?”岩弄站起来,嗓子有点颤。
  “好多好多人围着,王伯看累了,困在地上走不动!”
  “真的?”岩弄赶忙挨紧狗狗。
  “有的人脑壳我不认得。还有好多人耳朵,八个,五个,七个,十个,三十个,好多好多人耳朵拿线挂在北门上,道门口也挂,箭道子也挂,箭道子又挂鸡又挂人耳朵,也挂人脑壳。我不想看人脑壳。”
  “你看过?”岩弄抓住狗狗手臂。
  “嗯!”
  “你在你们城里?”
  “嗯!”
  底下王伯在叫了,站在院坝转着叫:
  “狗狗!狗狗!岩弄你个鬼崽崽,看你带狗狗哪浪去了!”
  “在这里,我们就下来!”
  回到院坝,王伯对岩弄说:
  “要小心蛇!”
  “有我!”岩弄说。
  “好!进屋吃饭!”
  隆庆在熬一锅酸白菜汤,放一大把辣子,好多油浮在汤上转。他扬手撒着葱花,舀了一小勺在嘴边过了过,摇摇头,抓一小撮盐扔进锅里。他很专注在做这锅汤。平常日子怕不是这副用神。汤在沸腾,豆腐跟什么肉的肉干碎块上下翻转着,灶烟咬眼睛,又离不开灶边,一手捏着汤勺把远远搅动;躲闪,挣扎,十分之莫奈何。
  矮桌子四边摆好板凳。一碗海青白,一盘豆腐干炒干辣子,一盘连精带肥的腊肉片。隆庆端来个大汤钵子,热气蒸得人看不见人。
  旁边方凳上另一个钵子罩着布,王伯从里头取出四块“苞谷粑”(玉米粉蒸的饼)交给各人。
  王伯看狗狗咬完第一口苞谷粑就不再管他,让他自己喝汤夹菜。
  隆庆和岩弄忙着在苞谷粑和饭桌之间来回走动。
  王伯一个人寂寞地细细嚼着苞谷粑。
  乡里跟城里吃饭不一样。嫁娶,年节喜庆时候之外,一般少说话。吃就吃,有事吃完说。
  四个人这顿饭吃得很宁馨。水缸那边的泉声,太阳透过屋檐底下、透过树丛的一道道光影;偶尔过的雀儿叫,都不讨人厌。
  饭吃完了,两个孩子在厨房山岩边水涧子里玩。
  水涧子不到一米宽,浅浅的,看得见水底下晃荡的绿苔和碎石子,虎耳草,紫地丁,苦蕨,石菖蒲,跟垂挂下的薜荔几乎连在一起顺着沟子往当阳的一方一味之长到屋外去了。一片绿阴。了不起!弯起腰来越有看头。
  “虾米!”岩弄叫。
  狗狗也蹲下身子认真看着,“哪浪?我看不到。”
  “顺我手指,呐!呐!在动,扇肚皮,看到罢!”
  “看不到!——看不到!”
  “你个死卵!好几只你都看不到!你是……”
  “看到了!看到了!好几只!”
  岩弄忽然扑下水去,抓到一个东西,这东西的钳子夹住他的小指头:
  “螃蟹!死卵夹我,这死卵夹我!”
  狗狗又怕又高兴,不知如何是好。
  岩弄站起来,地上一片湿;狗狗乐不可支。岩弄慢慢用小木头片轻轻碰它嘴巴,碰、碰,夹子松开了,岩弄连忙从它背后捏住身子。
  “要轻轻来,一重,它就不要夹子跑了。不要夹子,它还会长新的夹子。”
  “装起来,明天就死了。”岩弄指了指小水洞,“它妈在等它咧!你看饱了就放它回家,你天天蹲在这里看,它又不会到别处去——我们帮它取个名字吧!”
  “你取!”
  “让你取!”
  “我不会取,我怕!”
  “你个死卵,取名字都怕。叫它‘幺砣’”。
  “做哪样叫它‘幺砣’?”
  “岩板桥有个伢崽的名字。”
  “他晓得了要打你!”
  “打不赢我的!”
  于是岩弄举着“幺砣”和狗狗打圈圈玩,跳着蹦着,连声叫着“幺砣”不止。
  水缸后头这块大石壁长满苦蕨、景天、铁线蕨、常春藤、黑蔓藤、虎耳草……其实就是厨房的墙。不用下雨永远都有山泉像冒汗水渗出来;下起雨,就是幅水帐子,薄薄的一层,丝丝响,冒着水雾往涧里流。
  大石壁几千几万年在这里了。以后盖了房,有了屋檐,长满幽草的暗黑崖壁,等到太阳高兴时这里照照,那里照照;那时候,崖壁上往下挂的水珠子一颗颗都点亮了,颤动闪光;绿色的伙伴们也轮着亮起来……
  天天都有这么一场无声的热闹。
  “出来!出来!到院坝来!”王伯在叫。
  岩弄看看狗狗,举着要把“幺砣”放回涧里的样子。狗狗认真地点头。岩弄蹲下身子,轻轻把“幺砣”放回去了。“幺砣”谢都不谢一声就不见了。
  狗狗有些舍不得。
  “它一点话也不讲!”
  来到门口还没下坎子,就看院坝几样东西。
  一部三轮车,一匹马,两把手枪,一把关刀,一把带红缨的梭镖。都是木头做的。
  岩弄跑下去,先将两把手枪插在左右腰带上,左手拿关刀,右手拿梭镖,再骑上三轮车,地上只剩下一根棍子上插个马头的那匹马。
  狗狗拉住王伯的手看王伯。
  隆庆坐在坎子上抽烟眯眯笑。
  三轮车没有踏板,要自己用脚帮着走。岩弄全身佩挂之后已进入忘我境界。嘴巴奏出号角和锣鼓,双脚忙不迭地往前赶。
  王伯拉狗狗跟隆庆坐在一排看岩弄得意。
  狗狗偎着王伯,王伯也晓得是个什么意思,便说:
  “你好好看岩弄玩。怎么耍刀,怎么骑车,怎么走,怎么转……眼前他兴致好,把你都忘了,等他玩累了会想起你来。其实,他慢慢晓得一个人这样玩下去没有意思。你不用和他争。”
  “他家里也有,也是隆庆做的,比这里还多。他不是要霸你的东西;他是图新鲜。你耐烦等他醒过来。”
  世上好多事都只差个耐烦地等待而误了自己。马克思不是也说过“要善于忍耐和等待”吗?人,要从小锻炼等待,要耐烦,要乖乖地眼看别人骑车子,舞关刀,打圈圈……我这是真话,你要信。
  “好!狗狗!你来。”岩弄果然把三轮车拉过来了,“这是你的,隆庆给你做的。都不是我的。”岩弄满身大汗。他太投入了,太激情了,“我屋里有,几时你到我屋我分你玩。”顺手又解下腰帕子上的左右两根手枪,一齐都放在狗狗坐着的坎子跟前。他累了,忙着用袖子拭汗。
  心里好笑的王伯夹起狗狗放在三轮车上。
  “你试着走走,你像岩弄刚才那样……”
  狗狗不是不会,也不是怕,他不好意思面对这些了不起的新鲜东西。
  他不能像岩弄那么全身佩挂、雄赳赳地耍起来。这个天地还不属于他。不过要是在城里,他也不曾有过岩弄似的撒泼;区别很大,他有另一种表达自己情绪的方式。喜欢一样东西,倾向比较安静;他要有一个细心观察和体会的过程。人多了,连这种方式也没有了。
  他只是喜欢这种一批突如其来的发明,心和眼睛全亮了。粗树杆做的车架和把手,厚木板做的座位,木头的轮子……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岩弄不久就开始帮狗狗从后头推车了。
  “你两脚翘起!两手想去哪里转哪里!”
  狗狗听了岩弄的话,车子灵活起来。
  岩弄和狗狗在王伯领地范围内爆发了战争。
  树丛、草坡、河滩,双方的手枪无情开火,关刀和梭镖砍杀冲刺。“达格乌”前前后后来回呼喊:“战争万岁!”
  这种战争亘古未有——
  上至五千年前黄帝大战蚩尤;美尼斯王统一埃及;两千多年前恺撒征服高卢,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的长平之战……
  你几时见过这般风和日丽,绿草温暖,远处传来悄悄话的瀑布声,布谷鸟叫;而敌我双方散兵刃于草地又拥着酣睡在鲜绿的乌桕树底下的场面?
  如果天下的战争都是这样,那可真是甜蜜至极了。
眼看阴历七月。王伯晓得初六木里有“场”,心里骂着隆庆今天偏巧不来,也晓得他又不是自己肚里的蛔虫,那么懂事?便叫岩弄到跟前:
“我到木里赶场,你好好看着狗狗。桃子有虫,要偏着虫眼吃,也不让狗狗吃多,晓得吗?枣子不熟,木!吃多了屙不出。屋后头‘羊奶子’‘怕可以了,你去看看,要真熟,摘点和狗狗玩,这东西养人,化食。一件要紧事听好!有外头人来,赶紧上山早点进洞,先在洞门口树缝缝里看准是恶人还是善人,带枪的、鬼头鬼脑的,磨了洞口的脚印爬到洞里上第四层上,右首边堵着两砣岩头,不大,你推得动,里头有我们房,房里有气眼,像个窗子。人来,响动大,把房里的岩头一砣砣往底下推,不砸死也吓死。那里枪打不到,手榴弹扔不上。一个人不敢进,两个人进不来,你们在那里等我!不要怕!懂吗?”
岩弄点头,狗狗也跟着点头。
“那我就走了!”王伯背上“夏”,“听到我的画眉叫三声才能应我!”顺手摘了片“鱼蜡片”夹在手指上吹了两下,“记住我的吹法!”
岩弄点头。
王伯背起“夏”大步走了。
王伯走了,岩弄对狗狗说:
“又不是真有恶人来。到时候,你要信我!你讲!你个死卵信不信我?”
“我没讲我不信!”
“那好!”
“嗯!洞是哪样?”狗狗问。
“洞就是洞嘛!”
“我不太想进洞。”
“你要死要活?要活就进洞!”
“死是哪样?”
岩弄跳起来,歪起脑壳眯着眼睛对狗狗笑:
“……先是怕,后是痛;比一百颗牙齿痛还痛。刀割手指娘,流血,砍了脑壳,比砍一百个手指娘,流一千个手指娘的血还多。还怕人——”岩弄发明了一个主意,抓住狗狗手指娘,试着越来越重地咬它,“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你做哪样要咬我?”
“痛不痛?”
“痛!”
“一百两百个这样的痛,就叫‘死’!懂吗?”
“嗯!”狗狗答应。
“人死了,就没有日子过了!”
“嗯!晓得!”
“‘达格乌’,过来!刚才王伯交待的你懂吗?”岩弄问。
“达格乌”懂,你不见在摇尾巴,在笑?
“……要是有恶人来,你莫叫!免得让人晓得屋里有人。我叫走你就跟我和狗狗走,进洞——”
“那羊呢?你管不管?”“达格乌”回过头看院坝边上的羊。
“我晓得,我晓得,它不用走,它不像你见人就叫,我让它到崖顶树丛里去吧!”
岩弄几下功夫就把羊安排好了。
“要走吧?”狗狗问。
“走哪样?不一定来么!‘达格乌’会放哨,它耳朵好,鼻子好,它听到会给我报信的!”
“当然!当然!”“达格乌”摇着尾巴。
“好!我们吃桃子!”
王伯到木里街时,见还没有“登场”。人最热闹应是午时。
一路上早见到三三两两穿戴齐全的苗妹崽们往场上来了。这不是大场,不像得胜营、鸦拉营、十羊哨、总兵营那几千几百的。抬来的猪也瘦,也有人买;卖的人心里明白,这号猪也只能到木里小场来卖,忍住点不好意思,跟猪一起挑个起眼地方老实蹲着。再说,木里人能买什么好猪大猪呢?养得起吗?赶回屋里拿什么喂?它不是牛、羊,牵上山一放了事。
牛、羊是有的,连好马都有。
羊早来了。街头街尾咩咩叫得闹热。
牛场在西边坪坝上。牛大,挡路,占地方,有心买卖的到远点那边去。平常赶场趁热闹的人,看牛做什么?
到中午,马会来的。马这东西由人骑着来,雄赳赳一阵热风势头,猛然停住,人和马一样威风。人年轻,包着黑丝帕子,腰挂带真丝红缨子的木壳枪,忽的一声跃下马鞍子,在鞍子边弄东弄西故意不马上走,好让人看他的潇洒从容,看他的厉辣!
这种马也不是不卖,要买,先要掂一掂自己的胆量身份与荷包。
马和马不一样。就像画家的画的身价,虽然同是一张纸上的学问。传统教训早已形成,每次的吃亏丢脸、凑前问价的人一定都是新手,不免引来谨慎旁观者的讪笑。
两边炸“灯盏窝”、“油炸糕”、“泡麻圆”等摊子的油锅还没冒烟;下米豆腐、粉条和牛肉面的锅子水还未开。
打首饰的银匠要等人多点的时候才敢从栈上挑出行头来。
公鸡在大而扁的笼子里压抑着嗓门抒情,鸭子从笼子里委曲地伸着长脖子左右觅食。鹅一贯自命不凡,笼子虽矮,它能在笼子中间圆洞上找到个舒展的出路,四围观望。
家养的东西有个致命的弱点,宰割前一分钟,绝没想到自己会死;临死前,人们捏住它的脖子时,还以为是人在开它的玩笑。
青菜萝卜好!直挺挺的,新鲜脆嫩,招人喜欢。
卖粪桶水桶的,斗笠背篓的,鱼篓鱼网的,花带子苗衣围裙花边的,陶罐水盆油壶的,间或高兴还捎卖些陶制玩意。
卖陶器的老实人在场上怕三样东西。
第一怕挑粪的打翻了粪桶。别的生意,比如卖吃货的,卖布匹衣料的,可以揪住叫赔;如果要只是染上粪便而毫无破损的缸盆瓦器,眼看着自己一大摊鲜臭的东西,搬不好搬,扔掉可惜,卖又卖不掉,又讲不出口赔偿的道理。
第二怕官家猛人大车、大轿、大马经过要让路。慢了,晚一分钟都惹人发火。碾过来,你找鬼去算账!
第三怕狗打架。两狗互打已经不堪,遇到群架,十来条狗一齐投入战火,硝烟散尽,“去如朝露无觅处”,畜生嘛!你追讨哪条是好?何况拿两条腿追四只脚,何从谈起?
王伯早不来迟不来偏生今天来,有她自己的意思。初九是狗狗生日。也没有什么好惊动人的。狗狗小,根本不晓得生日不生日。记得的,像婆呀,家婆呀,住得远了,难顾得上。爹娘不清楚到哪里“打流”去了,东奔西窜,看起来,自己都顾不上。所以说,只剩下王伯一个人的意义了。孩子不懂得自己命数好凄凉……
王伯今天赶场要买几样东西。两斤带筋带纤的牛肉,顺带一些姜葱五香和三斤碱水面,更要紧的是到银匠那里买一副带锁的银项圈。
好牛肉要到午时过后三四档牛肉案桌到齐了才选。姜葱五香是现成的,也莫急着拿。银项圈倒可以先去看看、问问。问,不花钱,不合适就第二家。多看看,多比比,听旁边闲人讲几句参谋话还是可以的。
天气蒸人,王伯只穿着一件汗衣和一件白夏布罩衣,褪了色的黑家织布裤子也嫌热。等时候,便到卖剪纸花样的苗阿丫(苗族妇女)那儿看看,花样一般,倒是旁边围着看热闹的几个苗妹崽十分十分之秀气好看,不晓得是哪山哪寨子的,那么白,牙子那么齐整,笑得那么嫣然,一朵朵爱娇的桃李花。
王伯不跟她们搭腔,只是认真地看,深深想着:“要莫挨打挨骂才长得这副好神情!”
她们明知道王伯在对着看,在欣赏,倒是一点也不在乎,不忸怩。女孩子买东西,天下一样;买是买,三文钱的货,热闹一场倒值得一百文。要的这个热闹。卖东西的今天赶这个场,明天赶那个场,也是图个好玩。朱雀城四围几十里,天天都有场,靠的肩、脚力气,来来往往忙个不停,要不然,如何打发日子?
市声逐渐轰隆升腾,王伯便旋到银匠摊子那边。
银匠、铜匠、铁匠、锡匠这类人,脾气各有不同。其中以银匠的手艺最高,最积财,最精明, 最有胆识,最能调理人情。
铁匠不行。不晓得凡是打铁的人生下来脾气就不好的呢,还是做了铁匠之后脾气才不好的?铁匠从不叫命苦而他确实命苦。一天一个人加两个帮忙“填锤”和拉风箱的徒弟,至多不过打三把锄两把钉耙,热有热,累有累,吃不足,喝不好,赚来的生活,扣除木炭生铁原料,一吊钱都不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到老年,力气不行,脾气加码,徒弟长大另谋生路,儿子遗传的脾气和劲头达到可以还击的水平,打老婆儿子泄气的机会也失掉了,便只剩下默默的怨尤。往往铁匠铺门边矮板凳上坐着个鼓眼睛、瘦筋亮骨一事不做的老家伙,便是这种人。社会生活上少不了他,虽是个重要环节,却有个自我抛弃的必然命运。
铜匠铺陈列的作品夺目灿然,不免时常引致过街人多情的一瞥,得到与金子亲近的模拟的欢欣。铜匠铺是作坊性质,人数较多,产品销售线索引伸得远,产品样式多彩,匠首有时会腆着大肚皮得意地站在当门所在抽又长又粗的大烟袋锅,咳两声嗽,吐出的浓痰丈多远,显出他这踏踏实实的威风。
锡匠像个行吟诗人,吹着小笛子背着包袱大街小巷串游,乐声优雅,面带微笑。他的范围广阔,是县与县份之间的熟客。
他不去穷乡僻壤而专走富裕地区。哪家人听到他过路便叫进院去,要他做把酒壶,做座蜡烛台、香炉和其他供桌、神柜上应用的器皿,他便慢吞吞地在院中各处走,挑一块又平又光滑的地方,架起熔炉,拉起风箱,坩埚里倒进这人家用扁了的旧锡具,自己又称斤论两地添进一些新锡料。院里人把他的托当做变戏法看,尤其是在学堂念二三年级的学生们见到这种稀奇兼带好玩的手艺时,紧张兴奋得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锡匠慢吞吞地点燃小旱烟锅。他不是不急,这时候非慢不可,要等那锡块冷下来才好做下一步。他嘘着烟,像个学问家。
锡块凉了,把它弯成一个上小下大又逐渐小起来的怪模怪样的圆筒,也不太齐整。锡匠端详好一会儿,将接头部分修齐用焊锡焊好,穿在丁字砧头上用木头槌子旋着敲打起来。
这样铸着,焊着,敲着,以后用一个旋转柱子套着壶身借砂纸抛光,两三个时辰,一把有壶盖、有壶嘴、有壶把、有壶衣圈的酒壶就做出来了。
读高中二的人说:这里头有高级几何的学问。
初中二的人问:那用木棍棍敲敲打打,高级几何讲过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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