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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7 黄永玉 (现代)
  全城人一辈子一半时间和他有关,睡觉时听他的更声;早上醒来,没人想起好言一句。
  他不希罕。
  谁愿意做打更的呢?白天当夜间,夜间当白天,“众人皆睡我独醒”,一架活的“铜壶滴漏”。
  黄昏“定更炮”开始,黎明结束,年年、月月、夜夜如此,没人帮忙,无人替换。
  他有没有老婆?不晓得!不过,他该有老婆的那一大段年龄就打更了。唉!耽误了!近五十岁的人早就失掉跟哪家妹崽亲近、讲白话、“逗胰子油”(眼色调情)的机会。
  哪个肯嫁给住在山尖尖上、颠倒过日子的打更的人呢?
  这方面看起来,他好像不在乎;自然,不在乎并不等于不努力。
  午炮过后,他下得山来,看他换了件阴丹士林布罩衣,脑壳的分头用口水调抹得整齐光亮,穿街过巷,来到登瀛街女学堂门口,面带微笑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背手仰头地慢慢徘徊。
  学堂高班女学生看了便去报训导主任尤先生。尤先生是个“改良小脚”(缠脚后复原)的老姑娘,扭着扭着走出来,压抑满肚忿怒:
  “唐二相!这是教育重地,一个男人家,门口来回走动不好看相!到别处去吧!以后莫再来,免得政府晓得了,一报,会坐班房的……”
  每回这种话都由尤先生口中说出。也都见效,唐二相听完就走,三五天再来。根绝唐二相的这种雅行的办法难找。
  去了学堂,必定到曹津山铺子门口红板凳上小坐。
  “二相作诗了吗?”人问他。
  他闲愁无耐地舒着长气说:“作了啊!”
  “读给大家听听!”
  “好!”他站起来,“——摇头摆尾踱方步……啊!学堂女学生随侍着……啊!白话文诗比文言诗难做万倍……”
  “就两句?”
  “就这两句,也费了我好多功夫!”
  曹家少老板端来一小碟什锦烧腊肉,有薄菲菲的牛肉巴子、猪耳朵和一小杯子“绿豆烧”,轻轻对他说:“请客的!”
  朱雀城,怕就是曹家一屋人最怜惜他了。
  他喜欢曹家临街这几张矮红板凳。坐着慢慢喝酒看来往生熟行人。
  中营街口高卷子(口吃)京广杂货铺有人拉京胡唱戏,“……忽听,万岁宣应龙,在朝房来了我这保国忠。那一日,打从大街进,偶遇着,小小顽童放悲声——”
  “错了!”二相说,“襄阳音,‘日’字要唱‘立’字;‘街’不唱‘该’,也不可唱‘揭’,要唱‘家’音。狗日的外行!”
  隔凳子喝酒的几个熟人说:“你个打更的懂个屁?”
  “喔!你妈个打更的还预备这么多学问?”
  “莫‘絮毛’(玩笑)老弟!打更也是政府一员!听过‘鸡人’没有?周朝管时间的官。”
  “‘鸡人’没听过;‘鸡巴’听过!”众人哄笑起来,“你是个‘鸡巴’官!”
  唐二相偏过头去喃喃说话:“……犬豕不足与论道,这帮人对文章学问过分得‘狠’了!”
  曹老板走来轻轻地对二相说:
  “莫理他们,这些人无聊。好好喝酒,喝完上山,下次再来……”又转身对另外那批人皱皱眉毛,摊一摊手,“何必呢?”
  遇到真情的人,他喜欢,他信服,会捏着你手杆问:
  “喂!昨夜间,我那个三更转四更的点子密不密?妙透了是不是?”
  “我讲直话,老子困得正浓,顾不上听……”人说。
  “哎呀!可惜!我这么用神,你怎么错过了呢?好!不要紧,今夜我给你来个更密的,你要注意了。是三更转四更……”
  人应酬他,打着哈欠答应:
  “喔!喔!好啰!好啰!喔!”
  有谁想到过,有个人夜夜活在全城人的梦里?
  谁把这个孤单人扔到世上来的?
  有一天,唐二相不在人世了,夜间哪个再来打更给人听呢?
  只剩下玉皇阁、三王庙、文庙殿角尖的铁马铃铛在夜风里叮哨作响了。甚至——
  有一天,那些铁马铃铛也没有了呢?
  夜里,哪样声音都没有了,静悄悄的,夜不像个夜,要好几代人才能习惯的!
  有一天上街,王伯告诉狗狗:
  “要是街上看到‘萧朝婆’你莫怕。她是你远房又远房的婆。”
  “现在她穷,四门讨饭。年轻时候是个漂亮小姐,会吹洞箫,做诗,弹琴,写字,绣花;眼前像个老妖怪婆,又难看,又肮脏,最是受罪造孽。少人晓得她的前尘事,把她当平常叫化婆,得不到人可怜。她高声叫骂往年害她的人,也骂眼前路过的远亲。掀人家的臭事。”
  “你莫怕,她不认得你。”
  “认得你婆,你妈,有时也骂;不敢骂你爸,更是怕你爷爷,她说,遍张家,只有你爷爷是正经人,叫他‘大哥’。”
  狗狗听王伯说过这一回,就一直想萧朝婆。
  萧朝婆做哪样又恶又可怜?
  称赞萧朝婆长得好看的人都老了,死得差不多了,失传了。
  萧朝婆自己六十多,好看说不上,头发倒是一根不白。
  要是拿皂角荚好好洗刷一下,弄得清清楚楚,完全像上海画家钱慧安笔下那种美人,鹅蛋脸颊,凤凰眼,悬胆鼻,小嘴巴,一大把黑头发。
  萧朝婆丈夫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知府。接她到任上时没料丈夫讨了个“小”(姨太太),气就涌上来。自己有脑筋,晓得反是反不了,便想方设法要那个“小”一下倒马桶,一下倒洗脚水,一点不顺就扑她的肉,抽鞭子,跪踏凳(床前踏脚长凳),很耍了几个月威风,口口声声说给点下马威“小”的看。
  越闹越凶,吃饭摔碗打盘,辱骂丈夫,几回知府问案子时间到公堂上,丢尽丈夫脸面。
  又吞鸦片烟膏,上吊,拿剪刀剪喉咙。没办法,知府便派几个人强送她回朱雀,让她一个人过好日子算了。
  她不想过好日子。她上街去宣讲丈夫的臭史。天天围一大圈人听她一回二回地摆!有人搭信给她丈夫。
  不久便又接她回任上,带全了箱子笼屉行头。轿子抬到苗乡里,把她嫁送一个老实单身苗汉。这一下翻天了,拿把菜刀从里追到外,从坡上追到坡底下,没人敢挡,也没人敢劝。那个苗族汉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躲去亲戚家里不出来。
  她呢?一个人回城里了。状告到县衙门,让轰出来。城里恶人多,也有见她不怕的;所以气更逼在肚子里,只等丈夫回来算账。偏偏丈夫这时候死了。
  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过去,“扁担挑‘凌勾板’(冰块),两头空”,只好提着口竹篮子,装着全套家当,上头伏着块布,每天上几家过去有来往的人家门口。
  这几家都是跟她丈夫有交情的当官正经人家。文星街熊希霭家,北门上唐力臣家,正街上田三胡子公馆,岩脑坡滕文卿家……来到大门口石马凳上一坐:
  “把(给)点饭!”若里头没有答应再重复一两次,还没人答应便上别处去了。她也从不认为自己这样是在讨饭。
  不会没人理的;要不理,定是没听见或是出门。她料得定这些人家一碗饭、一点菜的余情。
  她会剪鬼斧神工的纸花,一种绣花用的花样“底子”,不剪纯粹供欣赏用的窗花。袖口啦,胸口啦,裙边啦,伢崽兜肚啦,鞋花啦之类。送她饭,和颜悦色求她,她就剪。她不剪苗花。要她剪,她会骂:“我是什么人?剪卑陋之物!”
  她有把锋快的剪刀,除剪花还可防身攻敌。佻皮伢崽要估计好逃跑退路才敢叫她声“萧朝婆”。她不理会,有时也理,横眉瞪目:
  “‘朝’哪样?有何好‘朝’?我这是悲苦缠身!你妈、你姐妹、你婆才‘朝’!我堂堂‘七品夫人’无人不知,哪个不晓?朱雀城县长帮我鸣锣开道我都不要!”
  落雪天,她萎缩在街角。残忍伢崽装成怕冷样子求她在“火笼”里(手提中置小陶钵烧炭取暖的竹篮)烤烤手。她便慈爱地把衣服张开来:
  “快来!崽!你看手都冻红了!”
  那伢崽在“火笼”里丢了颗小炮竹撒腿便跑。
  这伢崽后来长大在河里淹死了。他妈哭了半年。
  有人碰到“羝怀子”:
  “羝先生!想不想讨嫁娘(讨老婆)?”
  “想!怎么不想?”
  “那,我帮你做媒!”
  “哪家的?”
  “萧满(萧朝婆的尊称)唦唦!”
  “嘿!有把快剪刀,我胆寒!”
  再就是“侯哑子”。
  他跟家婆住在东门井;有时候也在北门上土地堂过去一点、标营头也姓侯的人家里扎狮子、龙灯脑壳和风筝。风筝是全城最好的。不扎花样,只是横一块直一块,平时卷起、放的时候撑起来的那种。
  他在上面画人物,是永乐宫壁画的那类。开脸、衣冠、动作勾得都合法度,不晓得是哪个师傅教的。
  论风筝伢伢,全城第一。其实排在大地方,也是少有。
  所以他的风筝贵。固然风筝做工是一回事,要紧的是他的画。稍微懂点画的伢崽去买他的风筝,见到他,会尊敬得发抖。
  他做风筝卖是养他的家婆。
  他画风筝用悬腕。先勾灰墨,再在要害部位勾上浓墨,又在全部轮廓内圈上勾一道白粉;一切做完,才认真敷色。
  画到半中,忽然放下画笔,将右手卷成一个喇叭“胡!胡!”吹将起来,吹完,再畅快地宣讲:
  “哼啦!嘟噜!啡哩胡!拱龙,拱!嘭!嘭!咕噜!碰!……”虽然晓得他在高兴,倒是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
  一通搞完,再继续画画。
  隔一两年发一段疯。在城垛上行走,两手撑着城垛子打秋千,脱下裤子露出光屁股,吃狗屎……
  不要好久自然会好,又乖乖地画风筝卖。
  他有时候讲话,旁边的人勉强听得懂三两个实在的字,只有他家婆明白所有的意思。
  他从不招人惹人,走路挺胸,拖着脚板一步一步地迈。论相貌,算个清秀端正人物。
  五月过去一点,有一天,放过午时炮之后。六年级学生李承恩、梁长溶两个人从北门街上跑进考棚来大叫:
  “张校长!张校长!杀共产党了,张校长在哪里?张校长!你快走!杀共产党了!”
  幼麟从办公室走出来。
  “你快走!杀共产党了!韩安石,还有那个姓柳的、姓刘的都绑到赤塘坪去了!校长你快走!”
  幼麟奔出考棚,只两家就是自己屋里后门,屋里去找柳惠,不见;找伢崽狗狗,也不见。过后,自己也不见了。
  王伯和狗狗正在箭道子广场上看河南佬耍猴戏,忽然外头有人大叫:“砍共产党了!抓了好几个!”知道不好,夹起狗狗沿城墙往家里就跑,进到屋里只见婆一个人坐在堂屋发痴。空荡荡顾不得她,又冲出前门夹着狗狗直上“陡陡坡”出西门过桥奔赤塘坪。果然那里远远围
了千把两千人,分开众人走近一看,地上躺了三个人,脑壳和胸脯都有乌血。不是狗狗爸妈。
  王伯抱着狗狗出来,在河滩上找了块岩头坐下。
  “王伯,你做哪样?”
  “狗狗,王伯要死了!没有气了!王伯要死了……”
  狗狗看王伯想站起来,又瘫倒在泥巴地扯气。
  狗狗坐在王伯旁边,他四围地上长着“狗狗毛”(莠草),有的地方是红泥巴和青光岩(鹅卵石),几只大蚂蚁四围走……
  好久,好久,王伯才撑起来,见狗狗坐在旁边,场上人慢慢散去。她软着嗓子:
  “狗狗!我们转去吧!你自己走得吗?我拉你慢慢走啊!”
  堂屋里坐着婆、四满、四婶娘、孙瞎子和九娘、四舅,还有沅沅喜喜和保大、毛大和柏茂,堂屋静悄悄。
  四婶娘轻轻地说:“是不是把狗狗先送到得胜营去一下?”
  “不行!一路上弄不清楚!”四舅说。
  “南门上姑爷家呢?”四婶娘问。
  “和屋里不是一样?”四满说。
  “可不可以送到楚太太那边……”
  “吓!简直笑话!”
  王伯说:“我带走吧!到我‘木里’乡下去!”
  “……”
  “……”
  “……这是个办法!马上走!有事我会派人报信。跟伢崽和别人都莫讲这些事。”四舅从口袋摸出两块银元,“你先拿去用,过两天我再送来!”
  “别的事,我晓得……乡里不用钱!”王伯进屋给狗狗收拾东西。
  沅沅跑过来拉狗狗的手,晓得屋里出了吓人的事。
  为了妥当,王伯带着狗狗睡在后门隔壁周家染匠铺的布堆上头。
  待染的蓝靛布堆到屋顶,又软又干净。上头一躲,鬼也找不到。天亮城门开了,王伯带狗狗头一个出北门。乡里等开门的也一窝蜂拥进来,这就一下子混出去了。王伯带着狗狗,还挑了三十斤米、一斤盐和两斤茶油。过跳岩之前,王伯回头看了看城楼子,心里对狗狗说:“崽呀崽!过后日子有没有爹妈,由不得你了!眼前,我就是你娘!”
  过跳岩,狗狗说:
  “我过过跳岩,去家婆屋里。幺舅骑马送我转来的。”
  “我晓得。”
  “我回来,大就没有了;后来沅姐就病了。妈和我买鸡蛋糕和橘子送她吃。”
  “我晓得。”王伯答应。
  “嗯!”狗狗也说。
  “你再讲呀?”王伯说。
  “没有了。嗯。”狗狗说,“我喜欢你讲你小时候。”
  王伯背上是狗狗,肩上是三十多斤的扁担。上坡的时候扯着气:
  “你想听王伯讲话,王伯没想讲话,十天一声不出都行;要讲,九天九夜都讲不完。不想讲,光讲过去的事有哪样意思?又不是看戏?
  “我从小就没人要。天旱收不到谷子,把我头发上插根草(草标)赶场卖了。我又瘦又干,没人买。几次都卖不掉。跟在我妈后头回家,我妈讲我丑,要好看一点点早就卖出去了。她有气。我不好看,其实也不丑,只是干瘦。我不晓得该怪天,还是该怪自己?”
  “我讲,妈!你只一个女,你莫卖我,我去山里挖葛,挖不到我不转来,挖到一次就转来一次,就当做没有我好了。你卖了我,得钱只吃几顿就完了;不卖我,我一直在你眼前。我不烦你;不喜欢我,我躲着就是。”
  “我就在山上挖葛板。哪来的锄头?用手。手指头挖得见骨头,挖完了拿黄泥巴包起来。我捡‘羊奶子’、‘酸菜包’、‘洋桃子’、‘救兵粮’(都是野菜)吃。葛板根要煮了才能吃,生吃哈喉咙,会死。”
  “我拿棒棒打兔子,挖山老鼠打鱼,捕鹌鹑,捉蚱蜢和‘叽鸭氏’(蝉),敲火石点火烧吃,有时落雨火不燃,烧也不烧,就一口一口生着嚼。”
  “我爹骂我像个鬼,是鬼变的。我骂他:‘你才是鬼!’我不怕他,我跑得快,他们哪个都抓不住我。晚上也不行,我耳朵好,他们一起来我早跑了。”
  “现在人日子不好过都叫做‘苦’,那是‘比’出来的。”
  “自己没有‘好’过,又没见过别人的‘好’,以为人天生该是这么过的,‘苦’哪样?”
  “山上碰到过熊娘、豺狗、豹子。它们嫌我瘦,不吃我。蚊子咬我一脸一身包,夜间冷得我一直笑,笑到天亮太阳出来。人讲,有时人就这么笑死,死了脸还笑。”
  “十六岁我爹妈把我送给当兵的王驼子当婆娘,这狗日的四十四岁。好吧!送就送吧!哪个都不要哪个吧!哪个都不想哪个算了!好!家里那段‘苦’算完。——狗狗!你在听吗?”
  “嗯!”狗狗答应。
  “你总是‘嗯’,你又不懂好坏!”
  “我懂好坏,我不喜欢王驼子!也不喜欢你爹!”
  “我也不喜欢!你以为我喜欢?我才不喜欢得很咧!我二十岁生了王明亮。他出痘子,要死,后来活了,是个麻子儿。我盘他到十六岁,他进营里学吹号,不靠我了。
  “民国七年在乾城有天,屋门外头喊:‘驼子屋在这里吗?’我答应‘是’,打开门,两个兵抬个死人进来。”
  “‘你王驼子犯法砍脑壳了!’”
  “我掀开军毯子一看,没有脑壳。
  “‘脑壳呢?’”
  “‘找不到!’两个兵答我。”
  “‘怎么找不到?’”
  “‘砍多了,不晓得哪个是哪个的。你不要了,算了!死都死了,要脑壳做哪样?’”
  “我就回朱雀来了。我不回‘木里’。讲是讲‘木里’有屋,妈死了,爹还在;后来爹死了,人报我,我才转来。我一年转来几回。半年不来,草长进窗子里!满屋‘盐老鼠’(蝙蝠),来一盘,拿‘烟包’(薰蚊子的草扎草把)薰一盘。满屋飞,很烦人。”
  “我种点苕,够吃就算。又拿棒棒打鱼,打雀儿吃。要是野猪把苕地拱了,就到隔壁乡里高坳喊隆庆来打野猪,没有苕吃就吃野猪。”
  “嗯!”狗狗在听着。
  “你怎么总是‘嗯’?你该问王伯:‘野猪好不好吃呀?’你要和王伯说话嘛!”
  “我不想问,我晓得野猪好吃!”
  “你怎么晓得?”
  “幺舅打野猪转来,好多人吃,我也吃!”狗狗说。
  “……我又上城里卖野猪鬃给人拉鞋底。木里野猪大,颈根顶上的鬃有六寸多长。妈个屁大家都向我买,好像猪鬃是老子身上的……狗狗!看,豹子在晒太阳!那边!嗯?那边!顺我左肩膊看过去,崖缝上那块岩上,看到了?看到了。我晓得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它吃饱就晒太阳,肚子饿了才躲起来不让人看见。它打埋伏,要扑就扑!隆庆在,它就完了。嗯!隆庆也不随便打野物,要板筊,板了胜筊才出门。他跟‘梅山十兄弟’(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神)赌过咒,许过愿。许愿就讲,老子怎么死法?笑死,醉死,枪走火死,害病死,饱死,饿死,老虎、豹子吃掉……自己任选一样,‘梅山十兄弟’答应了,回回出门打野物都有收成。
  “我屋孤在小河边上,湾来湾去,三里外才有潭。河浅,两边都是树,是草。要是有钱买羊放,那是最好了。没有钱也省事,就让它野在那里。大筒苞、酸菜苞、地枇杷满地是,见没有人,都长到屋跟前来了。说是说木里,我屋要过木里两里多地。人见我屋烟囱冒烟才晓得我回来。我也懒理那些人。穷日子见人矮三分。大家矮对矮,也没意思。”
  “几十年前,汉人、土家人住得都还多,眼前走的走,死的死,也差不多了。”
我妈死以前好多年,她总讲:
  “‘我哪样都没留送你,记得这口岩头水缸。’”
  “岩头水缸有哪样好记?有年底下钻了根蛇,隆庆扛开缸子帮我抓。缸底下埋个小罐罐,里头一块烂布包了一百钱一个的两个铜元。她一辈子给我留下了两个铜元。”
  “人家都讲‘命’这样,‘命’那样,‘命’不‘命’哪管得用?怪自家‘命’差,醋人家‘命’好;‘命’好‘命’歹都只活一辈子,皇帝佬佬都一样。当官的冲锋打仗,穿心炸肺,有几个好死的?我王伯不信‘命’,也不信‘理’。什么‘理’?皇帝打仗先要讲个‘理’才打,好让大家心甘情愿为他死;营长、连长拉人出去砍脑壳,也要讲番‘理’,他们懂个屁!随便宣两句,听都没听明白就拉出去了。”
  “几句话就是一条命。你晓不晓得生儿育女盘他长大,做娘的多不容易?大官讲大‘理’,小官讲小‘理’,其实都一样,纵然明白也还是一个死,这个‘理’害死好多人……”
  “狗狗儿!你听我讲,长大莫信这一套。人生在世最信得过的是自己,最自己靠得住!发愤读书,做个堂堂男子汉,莫当官,莫伤天害理;也莫让人欺侮,没力气还手,等哪天有力气狠狠给他几下;跟他讲明白,人欺人不行。人不答应,天也不答应!”
  “你看登瀛街陈麻子陈团长,转屋里的时候前后马弁好不威风!年年‘还傩愿’,请戏班子屋里院坝唱‘阳戏’。去年,原本唱三夜的‘阳戏’唱到第二夜,火线上来人报信讲陈团长阵亡了,一下子人就散了,家也就完了。你看,人生一世就是这种样子,做不得真。活的时候,够爽朗就行,莫太得意;倒霉的时候,认了!没什么大不了。你王伯一辈子就信自己,看透了!——狗狗,我讲你懂吗?……”
  “我不晓得你讲哪样?”狗狗在王伯背上说。
  “不懂不要紧!你记住王伯的话,长大慢慢想!——
  “你听,布谷雀叫,‘多种苞谷!多种苞谷!’你见过布谷雀吗?”
  “没见过!”
  “布谷雀灰灰麻麻,不好看!爪子凶,还抓小雀儿吃!——下坡有家饭铺,我们吃饭。这老板我认得他,名字难听,叫‘狗屎’,婆娘叫‘芹菜’,人家笑,‘一把芹菜掉在狗屎上’;‘芹菜’其实长得胖,当芹菜也不够格。——你看这坡好陡,毕家拉直,不小心跸下去,骨头都没影子!还有两座山好爬,到家天不黑;天黑也不怕,有王伯!山高皇帝远,杀共产党杀不到这里;听到声音我还会带你往山背后躲,我们钻山洞,王伯小时候挖葛哪里都走过。那个洞几天几夜都走不完。他们来,我们在洞楼上捡岩头板他。要人断子绝孙办不到!除非王伯死了,王伯在一天狗狗就在一天。吐一扒口水在狗狗身上都不准!
  “跟‘狗屎’和‘芹菜’讲话我要扯谎,你莫插嘴;你阴着肚子听就是。我扯谎是为你。做好事有时候也扯谎。骗土匪、哄当官的、肉土财主钱,都不亏良心,都算是正经事。我小时候赶场偷过盐,没盐吃人会死;多吃盐又会长‘大颈包’,我又偷海带。都是偷。没有钱只好偷,偷就是钱。”
  “——你看你看!这是山羊蹄印。山羊才在这高头过日子;野猪不行,上来气喘。这么高地方,只有大岩雕和山羊。大岩雕展翅有一张门板宽。它有时抓山羊崽,三四十斤不费一点力。我见到就尖着嗓子叫,拿棍棍吓它,一松爪,半空掉下羊崽,我就捡起背转屋里。山羊肉最是好吃。山羊角好大,比牛角好看多了,弯得像初七八的月亮。”
  “听到吗?”王伯问。
  狗狗不知其所以然,“不晓得你讲哪样?”
  “听到老远响动,听到吗?的,的,的,的,的,的……你竖起耳朵嘛!”
  “嗯!的,的,的,听到的、的、的。”
  “有人来了。这阵候没人骑马,要骑马包有事。狗狗你来这石头后头,我把东西放在你身边,你莫动莫喊,有人杀了王伯你也莫喊,一天两天你也莫喊,会有人来救你。你懂了吗?”
  “嗯!”狗狗躲在路边坡上大石头后,好多好多藤蔓。
  王伯两手各捡了一坨拳头大的石块,躲到靠路边的大石岩后。
  响声近了,果然是骑着马的两个人。
  是苗兵,插着驳壳枪,鞍子后驮着两个大口袋。
  他们没想到路边有埋伏。马晓得。马当然晓得。马不晓得要马有什么用?喷着响鼻,觉得旁边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排头的苗兵四下看了看,嫌马多事,轻轻骂了两句,却也顺手打开驳壳枪的盖子,下山去了。
  很久没动静,山雀隔不久叫一两声。
  王伯吐一口长气缓缓站起来,松掉手上的石头。走到下山的路口。嘀,嘀,马蹄声逐渐远去。她在送走一种判断不出善恶的不明不白的力量,她的脚战栗起来。她回转身走到坡上那块躲着狗狗的石头后面,捡起狗狗和随身的东西,让狗狗跟在后头下到路边。
  “你坐着莫动,让我想想。”
  狗狗傍着王伯坐在石阶上,低头瞟着王伯。
  王伯做事情,有时边做边想;要紧时候才这么专一地想。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山风飘起她的头发,眯着眼看脚底下一直推到天边的山峰。
  “王伯,你看哪样?”
  “莫打岔!王伯想事!”
  “王伯,你想事样子好看!”
  “你朝了?王伯好看个屁。”王伯笑了一下,“好!起来,我们赶路吧!”王伯背起狗狗。“你这种人,大不大,小不小,最难弄。小一点,用背带,用‘夏’;大一点,自己会跟着走;就是你,你看,要背。你讲你烦不烦人?重得像个秤砣——”
  “沅姐跟你一样想。”
  “唔?”
  “讲我像秤砣。”
  “你看,是嘛!全城都讲你狗狗像秤砣!——狗狗,刚才骑马两个人你怕不?”
  “我不晓得怕不怕?你怕吗?”
  “唔!我一个人就不怕,带了狗狗,我怕。怕得很!”
  “嗯!”
  “你嗯哪样?打死了王伯,抢走你狗狗。你妈天底下哪找你?——狗狗!你听到我讲哪样吗?——你困了吗?你不要松手啊!一松手就跸到山底下去了!狗狗!狗狗!狗狗!做哪样不出声呢?”
  “……我不想王伯死!我不想听你讲王伯要死了!”
  “哈!王伯没这样容易死!”王伯在竹林子底下站住了,“狗狗!你听那雀儿在叫你狗狗,好听吗?最好听了!比画眉、八哥好听,也好看,一身黄嫣嫣子,叫做‘王八丽罗’,躲在竹林里头叫一声就飞走了,不喜欢人看它!……狗狗!狗狗?还气呀?你看!你看!山底下那间饭铺到了。那边!晤!那边!往我右边肩膊看,哪!哪!皂荚树、乌桕树缝缝里,看到了罢!你看,你看,狗狗到饭铺了……”
  真到饭铺了。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就这么一家。远远的不算大,近前一看,居然还好几进,很像个样子的瓦房。
  门口照旧一列门板算是饭桌跟几张长板凳,里头还有方桌。摆席都行。不晓得哪朝代留下的大房子。大房子开个小饭铺,好笑!
  门前一只小狗吠。小是小,“鸡公”长得很大;瘦得要命,可能是只“老人精”。叫声像青蛙,不惹人怕,见到人来,反而高兴地跟在后头摇尾巴。
  “狗屎”摊在竹躺椅抽旱烟,和他的小狗一式,真像条陈年干狗屎。
  “芹菜”体魄宽厚,城里唱汉戏三花脸红的邓占魁演《十字坡》就有这么一段词:
  “这个婆娘好大脚,好大脚;好大的南瓜,好大的南瓜;好大的两砣葛。两砣葛粉压垮刘屠夫的大案桌……”
  “狗屎”进城遇到熟人,那人装成惊讶到极的样子:
  “哟!狗屎呀狗屎!你看你让你婆娘扯吸干了!”
  “狗屎”就会反抗地说:
  “老子是条打气筒!是条打气筒!”
  又有人说:
  “狗屎呀狗屎,你这条打气筒那么勤快,怕不是三天要修一次床?”
  “狗屎”就说:
  “她就是床!她就是床!”
  说这种话的时候,没一个人笑,好像在摆国家大事。
  王伯在铺子前卸下担子,放下狗狗,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跟里头的人熟得招呼也不打,进到里屋水缸舀碗凉水喝了出来:
  “狗狗不喝凉水,等下喝凉开水。狗狗乖!”掏出毛巾帮狗狗擦了把脸。
  “过了两个人,背驳壳的,我认得是得胜营柳家幺少爷的人。”“狗屎”一动不动地说,“马背上驮了东西,怕是吃货……”
  “嗯!”王伯问,“有跟你们搭腔?”
  “芹菜”摇摇头。
  “那就是了!……”王伯说,“找我的!”
  “我听到城里头的事了。不要紧的。张校长、柳校长都‘水’(溜的意思)了……”
  王伯嚯地站起来。
  “……不要紧的,”“狗屎”继续宣讲,“我当过张校长文昌阁学堂的传达,跟郭子昂、李国川一起在传达室多年,要不是为这婆娘出了事,我死卵会躲到这山旮旮里来?我认得这孩子。你把我当什么人?没有张校长,我走得脱吗?”
  王伯说:“走不走得脱关我卵事!我只和你摆明,和哪个都不准提我身边这个孩子!三长四短,我烧你屋,做掉你两口子!信不信?”
  “那是信的可啰!不过,你把我当作那种人,有一天你会对不住自己良心的………‘狗屎”有点懊丧。
  “摆饭吧!先弄碗蛋花汤给伢崽吃,我的饭,随便!有哪样吃哪样!”王伯在屋前街沿坐定,将狗狗放在膝上。
  狗狗轻轻问王伯,“你讲你要扯谎的——”
  王伯对他摇摇头,“王伯不耐烦扯了!”
  “嗯!”
  “两个人过路问起哪样?”王伯问。
  “水都没喝,骑在马上只瞟了我一眼。”“狗屎”说。
  王伯点点头。
  狗狗慢慢喝完蛋花汤,吃了个叶子粑粑,王伯也随便嚼了几口饭,“狗屎”和“芹菜”都不要钱,王伯背上狗狗下坡了。
  她不从木里村子里走,绕了几里山林崖坎。那里她的路熟。
  “我该顺手带把柴刀,狗狗你看这些刺窝,好讨人嫌。”又顺手指了指远远的那潭,“那里有鱼,小的有鞋底板小,大的有你这么大,大排树挡住的就是我屋。马上就到。”马上,马上,还走了半炷香工夫。
  从屋子右后边石坎子下来,王伯放下狗狗坐好,逆着风一个人蹑手蹑脚走到离屋子三十步远的竹丛里蹲下了。她看到两个人在清理屋内外,手脚十分麻利。几年不来,两个家伙从屋子里拖出二十担杂草蔓藤怕也不止。
  马看到有人下山,呼啸起来,那两人放下镰刀,跟王伯打起苗话:
  “怎么你在后头?”
  “我看到你们过山(经过),不认得,放你们过去!”
  “幺少爷派我们从得胜营赶来的。老太太给外孙少爷带了点东西。”又从腰带上抽出把头号“左轮”,解下了五十发子弹带,“幺少爷讲交送你,事情过了再还他。”
  王伯推回:
  “我要它做哪样?要是来人,总少不了十个八个,我打不赢;我会带孩子跑,山上哪块地我都熟。不伤人,不结仇,他们不辣心。日后大家也好见面过日子。”
  “拿去吧,幺少爷交待的。”
  王伯回转身拉着嗓子,“话说一句就成,说两次做哪样?”很快从坡上夹回来狗狗和担子。
  进了屋,尘埃已经落定,扫过,水洗过,一切清清爽爽,连床架、碗筷、灶眼都齐整干净。劈了一堆干柴,灶眼边浅龛里还放了几把带磷头的“通明”。
  “难为你俩做得细。”王伯跟两个人对坐在院坝石凳子上。两个人点着烟袋脑壳抽起来。
  狗狗看着两个人,指其中一个说:
  “你打野猪!”
  那人笑了,“你还记得我!”
  “你有狗。”狗狗说。
  “路远,没带来,跟不上马。”
  “嗯!”
  王伯煮了饭,蒸腊肉让他们吃过,上马走了。
  就这样走了。狗狗眼看着马屁股在这个林子里拐几拐,在那个林子里拐几拐,越来越远,不见了。
  走了,剩下王伯和狗狗两个人了。
  “哪!今晚上睡新地方!”
  “嗯!”
  床上有新干草,王伯铺上垫单,枕头套里塞进新草,就是蚊子多。王伯说:“等明天我割些艾蒿做几把‘烟包’薰它们,我狗狗来木里不是来喂蚊子的。”
  “灯呢?”
  “没有灯我们乡里,灯没有用,屋里头哪里不熟?要灯做哪样,又不读书,写字,会友……”
  “太阳快落山了,你跟王伯到外头来吧!”
  在院坝,王伯从包袱里取出个桐油纸包,包里有一挂炮仗。王伯摘下一个,怀里掏出盒洋火(火柴)点着,“轰”的一声。
  这一声炮仗把周围的百劳、老鸦、喜鹊、鹭鸶、蝙蝠和杂雀儿们都惊得哇哇叫着满天打团团;前后左右山上这边应一声,那边应一声,轰!轰!轰!跟老远天上响雷一样。
  “城里放好多好多炮仗,没有它响!”狗狗说。
  “这里自然响。有山嘛!”
  “王伯放炮仗做哪样?”
  “报送隆庆,讲我来了!”
  “隆庆在木里,听到就来。”狗狗明白。
  “隆庆不在木里,他住得远,在左手边大山背后。他明早就来!”
  放完炮,进回屋里,在堂屋烧起火炉膛。两个人各坐一张小板凳围着,脸孔映得通红。烟子把蚊子薰走了。炉架子炖一罐水,水一开,王伯拿个碗夹了两筷子盐,泡成一碗盐汤让狗狗喝了。又拿个木脚盆调温了水给狗狗洗脚。一边洗,一边说:
  “狗狗到王伯家来了。王伯在这屋里长大的。做梦没想到会带狗狗回来过日子……我们娘儿俩在这里,过到哪天算哪天罢……”
  狗狗上床,挨着王伯一下就睡着了。
  半夜,狗狗忽然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王伯紧紧抱住他,哄他,摇醒他,问哪样事哭。狗狗说:“嗯!不晓得。”
  又睡着了。
  月光从窗洞透进来。王伯搂着狗狗,满眶眼泪盯住脚头被窝上一小块冷冷月色。那么黑,只剩下狗狗的鼻息和自己脸上几颗泪光……
  有些眼泪说不清来由。
  清早,狗狗醒来了,王伯偎着他的脸庞:
  “讲送我听,昨夜间你做哪样哭?”
  狗狗不好意思,“我不懂。”
  “那好,我们起来——你要屙尿罢!”王伯匆忙地穿上衣服,又赶忙给狗狗穿好。大门勾勾呷呷响着打开了,门外一片大雾,一层又一层树影子,没想到械边岩凳上坐着个人,身旁的狗看到人从屋里出来,摇着尾巴迎上来了。
  “你几时到的?”(他们讲苗话。)
  “天没亮就到了。”
  狗狗对着崖坎屙完尿,王伯夹着他进屋,“你也进来!”
  隆庆坐在火炉膛边矮凳子上,狗蹲在旁边,他拨弄灰火,点起烟。
  “这是我从城里带转来的伢崽,要住到哪年哪月我眼前不晓得。”
  “嗯!”
  “莫对外人讲我这里有伢崽!”
  “嗯!”
  “伢崽以后的日子,你也要管!”
  “嗯!”
  “他叫狗狗,你要他叫你哪样!叫满满(叔叔)好吗?”
  “叫隆庆。”
  “你这么大个人,让伢崽叫你名字?叫满满!”
  “叫隆庆!”
  “好!隆庆就隆庆!”王伯对狗狗说,“叫他隆庆!”
  隆庆身边的狗一身油光黑,眼眉上各有颗黄点,尾巴笔直,是只打猎好手。
  隆庆这苗汉子,这型号赶场时常遇得见,不过他长得比常人强壮;颈脖子和脑壳一样粗。包着黑苗帕,远远看去像根柱子。黑衣、黑腰巾、黑裤、黑绑腿,草鞋。后腰上插着粗竹根烟袋脑壳,平时抽烟,战时当铜锤,竹兜脑上钉满银和铜泡泡,谁脑门上挨这么一下,想闹着玩都来不及。
  隆庆也是个单身人,打猎的;也不光打猎,还编竹篮竹“夏”、鱼篓,种苞谷、红苕、麦子、地萝卜、花生、草药,也种花。自小就跟王伯玩,长大了,两人也算是“好”;不过“好”得有限,有点城里人“神交”的意思。恐怕就这么一辈子“神”下去了。
  王伯帮他做过什么呢?好像没有。他也只有王伯一个朋友。王伯走了,王伯嫁人了,王伯死了男人了,王伯几年几年不晓得音信了,鬼晓得他挂不挂牵。王伯哪年哪月哪天一放小炮仗,他马上就来。
  没有人敢讲他两个混话,用现在的时新话叫做“乱搞男女关系”。一是这事从来没有发生;二是如果让王伯听见,造谣人至少有三两年不得安宁。这情况不晓得有没有发生过?也没人有胆子敢把这类故事顺着讲下去。
  有种传说众人是敢讲的。隆庆有年屙肚子,简直像在茅厕(读si)里头搭铺,屙个通宵,一步也离不开茅厕板。眼看一根木柱变成竹竿子。王伯这时来了,就在茅厕外头起了个火线灶房,隔着一层茅草研究战况,递黄草纸,把山上采来的草药就地煎熬,乘热伸手送进去,又伸手进去接空碗。病情煞住之后,又开始熬稀饭,弄小菜,双手伸出伸进忙了一天。然后把隆庆半搀半背地送回住屋,安顿妥当,头不回地走了。十来天后,隆庆去看她,笑眯眯地还她个柱子似的原人。
  有年有天,隆庆帮王伯挖苕,天又高又蓝,太阳不热,土地润冉冉子,在坡上,周围的灌木丛拥着他们两个,各干各的活。怕是今年年成好,苕又肥又大。王伯兴致好,停下锄头用手臂擦了擦汗:
  “你讲讲,你拜梅山十兄弟菩萨,赌咒选了个怎样死法?”
  隆庆没理她,顾自地挖苕。
  “问你哪!哑啦?”
  隆庆摇头。
  “你看,这么小事情都不肯讲!”王伯有气了。
  隆庆停住手,脸没向她:
  “不是小事情。不准讲的唦。”
  “讲了,怕哪样?你不讲好!那我一样一样数,讲对了,你狠挖一锄头,我就明白了。你又没讲,菩萨不怪你。我来啦——”
  隆庆一动不动。
  “饱死——饿死——笑死——岩头砸石——山上摔死——喝酒醉死——吃毒菌子毒死——老虎豹子咬死——冷枪打死——”
  王伯拖着锄头斜眼看着隆庆,笑着慢慢围着他绕圈子:
  “水淹死——雷打死——火烧死——害急病死——蛇咬死——砍脑壳死——”
  隆庆没动锄头,反而掏出烟袋脑壳抽起烟来,咯!咯!打他的火镰。
  “我晓得你犟!你犟好了!我看你犟到哪时……”王伯说完,自己狠狠挖起苕来。
  那边,隆庆抽过一袋烟,找到根细草秆掏掉烟屎,把烟袋脑壳朝腰上一别,径自慢吞吞走了。
  王伯停住锄头,弯身瞧着隆庆远去的背影,直起身来,叉腰笑了。真好笑!你看这犟牛,就那么走了!
  风老远把画眉叫、潭边瀑布响都传到王伯耳根前。王伯低头想点什么,又看看天。
  “狗日天气真好!”
  “狗狗!你咬哪样?”王伯从屋里出来。
  “我咬空东西。”
  “哪样空东西?”王伯问。
  “我咬空东西,你不懂!我喜欢这里的空东西。”
  “好好!你咬你的空东西,我去烧水洗脸。不要下到坡上去,露水重,打湿鞋子冷脚,等隆庆来,带你四围看看。你要讲话就跟我到灶房去。”
  狗狗起身跟王伯到灶房。王伯劈柴,生火时灶眼冒出好多烟。王伯就让狗狗趴低身子。慢慢火燃了,烟也少了。
  “好玩!我喜欢你做这个。”狗狗说。
  “算不得喜欢不喜欢。这就是过日子,天天一样做的事。”
  “嗯!我晓得。”
  “烧开了水,我泡‘阴米’(糯米蒸熟晒干后,再用细河砂炒松,可干吃,也可用水泡涨作糖水吃)汤给你吃,灶眼里给你埋个粑粑。”
  “王伯也吃!”
  “王伯随便。等下隆庆带苕来,我们煨苕吃。”
  “隆庆做哪样不住这里?”
  “他是男人,不可以跟我们住一起!”
  “我也是男人……”
  “狗狗是小男人,隆庆是大男人。”
  “我长大做大男人也和王伯一起。我总总(死心地)跟王伯,我不做隆庆走来走去。”
  “那好!王伯答应狗狗。”
  王伯帮狗狗洗完脸,泡来“阴米”糖水,从灶眼里夹出个烧焦了叶子的粑粑。粑粑是用新鲜桐叶或芭蕉叶包起来蒸熟的,十天半月不坏,吃的时候重新蒸一回或在热火灰里焖一焖,就可以吃了。
  “小心粑粑里的芝麻糖浆流出来,烫嘴巴……”
  狗狗坐在门边小板凳吃这些东西。
  周围的鸟醒了,太阳一出来,它们都很开心。
  王伯在院坝扫地,她转身看了一看:
  “狗狗啊狗狗,都阳历快六月了,今天是五月二十三,要是早一点来,王伯屋前屋后四周都是花,杏子花,李子花,萼梨花,桃花,橘子花,柚子花……屋里像住在一把大花里。那边白刺梨花,还有那边那些‘臭牡丹’(一种非常漂亮的喷射式的鲜红花),都是自己长的。王伯由它们自己乱长,这地,它们也有份。王伯不在家,连它自己长也不让,王伯太‘机架’(是非多而小气)了,是不是?狗狗!”
  隆庆到了,换了只满脸粗毛的狗走在前头,见到狗狗,咧开嘴巴便笑,伸着舌头,“吓!吓!吓!吓!”
  隆庆背了个大包袱,只有锯子露在外边。
  狗狗问王伯:“隆庆拿哪样来?”
  王伯说:“晓得他拿哪样!”
  也是真的,隆庆拿家伙来,王伯从来不问;隆庆做哪样也从来不讲,做完才算数。
  “狗狗,狗狗,带只狗来陪你,它名叫‘狗’,两岁大,像是狗狗,他是‘狗’,它只懂苗话,苗话狗不叫狗,叫‘达格乌’,它看见生人凶得很,会赶山追野猪。你叫‘达格乌’,看,它摇尾巴了,你伸手给他,看,它走近你了!”
  “达格乌”真的坐在狗狗旁边。
  “隆庆,你转屋里,它跟你走了!”狗狗摸“达格乌”的头。
  “不,不!我和它讲好了,你住木里好久,它跟你好久;你哪天回城里,它哪天才转屋里跟我。它懂事,我们定了。”隆庆说。
  “狗狗,你信他。”王伯说,狗狗点头。
  “达格乌”在狗狗身边,隆庆一个背着包袱从背后上山去了。
  “王伯,你又讲隆庆等下带我下去看看?”
  “看样子隆庆有事做,等下我带狗狗到处走玩。”
  王伯晾衣服,剩下狗狗和“达格乌”两个。
  “达格乌”看看狗狗。
  “我妈、我爸不见了,好远好远走了。王伯带我到木里来……”
“达格乌”看着狗狗摇尾巴。
  “隆庆要你和我一起,你讲,你愿不愿?”
  “达格乌”摇尾巴,笑。
  “那好,那我们勾个手指娘(大拇指)。”狗狗伸手,“达格乌”也伸手给狗狗。
  王伯见了笑,“狗狗,隆庆不讲多话,心里哪样都清楚明白,细心得很。他带了‘达格乌’陪你。我们不能买小狗,买了我们说一声回城,那它就可怜了。隆庆带‘达格乌’来,哪天我们动身,隆庆就带它回家。”
  狗狗说:“我们回城也带‘达格乌’。”
  “那不行,隆庆的狗很要紧,靠它们赶山打猎,是隆庆的宝贝。狗狗看,看样子他会忍痛送狗狗,狗狗在城里养‘达格乌’就糟蹋了。它不是普通狗。狗狗你看‘达格乌’好聪明,是不是?我们莫让隆庆舍不得好不好?”
  “我听得懂王伯话。我回城了,我舍不得‘达格乌’。我就会想、想、想,又想、想、想……”
  “回城还没这么快,你眼前莫想太多,对吗?”王伯拉起狗狗,“草上露水干了,走得了。”
  一动身,“达格乌”也站起摇尾巴,晓得会一起走。
  “达格乌”长得好笑,一脸粗毛,连眼睛都挡住了,看起东西来要歪着脑壳,好像老人家想事情的样子。
  “周围三里多地都是这副样子,草坡斜斜子一直到溪边,溪那头也是这么子的草坡。放牛放羊是最好,别人家的地方离这里远懒得来。以前豹子多,我也怕,让隆庆打过几只,不晓得是绝了还是走远了。剩下的鹿子、帕狸(果子狸)、山羊、兔子这类东西又旺起来,还有只把野猪,这慢慢都难见了。”
  “狗狗,以后你若是到溪边走玩,那头有条小路近;一、二、三、四,看到吗?四棵乌桕树,树底下有条岩板直路,下去就到了。看到乌桕树了吧?——不懂就不要乱点头——”
  “我不乱点头,我清清楚楚乌桕树。”狗狗说。
  “那好!乌桕树到秋天,满树绯红绯红的叶子,像火把一样。——你看,我们走这边是让你多看看地,你看这一片地,好宽,草长得多好!都是树,这边是树,那边也是树,老远那两棵是枫树,有六七丈高,有人打主意要买,我死都不卖,你看好威风!站在那里像个土匪王,是不是?这八棵‘千年矮’,说它千年也长不高;你看,哪矮?有王伯两三个高,也有人想买,城里人拿去雕美人、寿星,它木头又细又硬,雕出的东西磨光了像玛瑙,像牛板油,油亮油亮;你回身看坡上那边,七八堆‘十里香’,不晓得自己怎么长出来的。底下,那一排你当是刺窝罢?是‘羊妈子’树,快了,到时候王伯摘下来给你吃,酸甜酸甜。几时王伯带你上屋后头坡上去,那里有‘羊桃子’(即现在所谓的奇异果),热天快来,到时候我们就到那里边摘边吃。”
  “一年到头,果子吃不完。屋后有柚子、橘子、柑子;我爹没选好种,马屎皮面光,好看不好吃,摆出来简直可以进贡,柚子红瓤咬一口酸得你打战。眼前就等吃李子了,吃完李子吃桃子、杏子,接到吃萼梨,这些东西,在我们乡里,味道算是可以了。”
  “我爹赶场卖柚子,人家看到柚子这么大,又是红瓤,抢着买。人家问,甜吗?他说,不甜,你莫买!人家买了。有的当场剖开一吃,酸得跳起来,要退钱,我爹说你打开了吃,退什么钱?那人就吵说,酸成那样子你还卖?我爹说,我几时跟你讲它是甜的?我讲过吗?你问周围人!”
  “屋后山上还有几大棵板栗树,冷天我们去捡板栗。捡板栗要戴斗篷。专捡板栗的人,等不得板栗自己掉下来,要用竹竿子打。不戴斗篷穿蓑衣,刺球球掉下来要伤人。有人板栗树下经过,风一吹,板栗刺球像落雨,弄得人跑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用手挡头,双手钉满刺球。要是‘达格乌’经过树底下,也会打得汪汪叫。”
  老远坡上有砍树的响声。
  “不是砍树,是砍竹子,‘壳!壳!’这就是砍竹子。是隆庆在搞名堂。隆庆做事,先想好,也不跟人讲就动手,总是这副脾气,不晓得这盘来个哪样动静?”
  “我听了好久了,不晓得隆庆砍竹子。”狗狗说。
  “不用理他!我们看我们的。”
  王伯拉着狗狗,转来转去到了溪边。
  溪水真浅,好多岩头,枕头大,桌子大。
  “岩头底下有虾米,有年(鲇)鱼,有时还有团鱼。哪天,狗狗看王伯显两手,这溪往下两里才到潭,有瀑布,狗狗一个人莫去那里,掉下去永永远远回不来了,哪个都见不着了。好!我们走近路回家。狗狗,你看我们坡上那屋,好多树围着它,算是有点好看吧!——”
  “你有点累罢?自家走还是王伯背?”
  狗狗不理王伯,只管自家上坎子。
  “我还忘了给你讲我们的树,是啊!还有哪样树忘了讲了。王伯老了,忘魂得很。一定还有树没讲,对!屋后坡上白果树,那么高我会把它忘了!到秋天,要是松鼠没抢完,王伯就给狗狗在火炉膛烤白果吃。唔!还有,一定还有树没讲,至少还有一棵。我是司令官点名,还有哪个没点到的?喔!你!你这棵桂花好坏!王伯和狗狗站在你底下你一声都不出。到中秋节,屋前屋后满院坝都是香。它中秋节开花,我爹叫我打它们,打下来装在麻布口袋里,背到城里卖给京果铺和药铺。我小时不敢不打。它好好子长在树上,你打它做哪样?就是这么一树金桂花全打下来了。人家是树嘛!又不会讲话,好端端一年才长一次,满满一树花,你把它打了!要是现在,不行!王伯哪个的话都不听了。谁打我就打谁。……”王伯边走边讲。
  “你尽讲、尽讲!尽讲树。”狗狗说。
  “王伯不讲树,哪个还会讲树?那么多树,一年又一年。等王伯回来,等哪!等哪!王伯都没回来。……狗狗要是树,狗狗想不想王伯?”
  狗狗点头:
  “树不会走,光想,光站着想……”
  “是唦!是唦!要是人想人,再远,再辛苦,都要走去看看。树就只好站着想了,是吗?狗狗!”
  狗狗点头。一边上坡一边看那些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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