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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6 黄永玉 (现代)
  “咦?你是他屋哪样人?你管我的事,耽误我,我还要剁你!快滚!”那婆娘果然恶。
  曾伯和曾伯娘手撑着脑壳在哭。
  “我是这条街的,我姓王。我是向你讲好话。你想,这一对老人家在刘家门口卖了几十年苕,哪个不讲他们老实?你这一来,断了他活路,底下日子怎么过?他们怎么会放蛊?要放,我们这个伢崽天天吃他们的苕,早都中蛊十回八回了!你可怜这两个老人家吧……”
  “啊!你帮他们讲话,你是他们一屋,怎么会中蛊?你有眼没有?你不看看他们眼睛,蛊发得眼睛火烧一样红,还讲?”
  “我这是和你讲好话。你应该认得我,我有时也会发气的!”王伯说。
  “你发个卵气!你来,老子怕你,不是人!”那婆娘举起刀。
  “怕不怕是一回事,那,我就来了……”王伯没说完——
  刘家染坊一大伙人出场了。爹、妈、伢崽,把的牵的、自己走的,十来个人。刘染匠骂起来:
  “狗日的你刘痒痒婆娘,不要讲你是我‘家门’(同姓),老子七八岁曾伯和曾伯娘就在我门口卖苕,他两个卖了一辈子苕,哪个不认得他两口子?你妈个卖麻皮的!你欺侮到他们脑壳上来了。你刘痒痒自己到外头‘嫖堂板’(嫖妓),生杨梅疮,鸡公流脓,伢崽怎么不长包?你好大狗胆!你叫你刘痒痒来,看老子掀不掀他烂鸡公让大家看!来!来!我让你剁!你来剁我个卵!来!
  “你个狗日卖麻皮的臭婆娘!你再来,看老子不拿个粑槌日烂你!”
  那婆娘没想到半天里杀出个比她还厉辣的人,脑壳上像淋了一瓢凉水,捡起行头要走。
  “慢点!剁得老子门口都是稻草,没扫干净想走呀?”
  那婆娘不敢出声,扫完地,总算托福走了!这盘交战,正所谓:“流氓怕光棍,光棍怕不齿,不齿怕蛮缠。”碰到刘染匠,这婆娘散了。
  看热闹的人半信半疑,到底那个红眼睛的曾伯和曾伯娘会不会放蛊?万一吃了他的苕真的中了蛊,就晚了。东西有的是,苕也可以到别处买……
  曾伯和曾伯娘住在王家衙,好久没见他们,苕也不卖,人也不见。不卖苕,他们吃哪样呢?
  刘染匠有时拿了点吃货带他婆娘和伢崽到王家衙去看老两口。屋小,只能进一个人,全套队伍都在门口守街。刘染匠钻出来就骂朝天娘:
  “我日你刘痒痒的青板娘!看你把这对老苗子糟蹋成什么个样子?”
  那一群喽罗喊口号似地跟着叫:
  “日你妈!刘痒痒!
  “日你妈!刘痒痒!”
  其中一个伢崽想搞点新骂法:
  “日你妈,刘痒痒!老子送你呷‘赖(烫)红苕(生殖器)’!”
  让刘染匠狠狠地瞪了一眼。
  好多好多天以后,狗狗坐在厨房灶门口跟王伯说:
  “你要打那个婆娘家。”
  “哪个婆娘家?”王伯问。
  “剁稻草那婆娘家!”
  “喔!你想那天的事。王伯我真气老火了!”
  “嗯!”狗狗答应。
  “我会打的,真会的!在乡里,做妹崽家也打架,‘霸腰’(摔跤),赶场打,河边洗衣也打——我们不像城里婆娘打架只扯头发,抓脸皮,撕衣服;我们用拳头,也霸腰,几下搞得她起不来,再用脚踢,骑在背脊上擂!”
  “吓!吓!”狗狗笑了,“……后来呢?”
  “没有‘后来’,讲完了。”王伯说。
  “我喜欢你讲这种话,我‘要算’(很)喜欢了!”
  “喜欢,也要有才行;哪能尽讲尽有?”
  有天,王伯买菜匆匆忙忙提着一个空篮子,提回来告诉狗狗:
  “了不得!了不得!你妈带人打玉皇阁、阎王殿了。菩萨都打得?我看你妈胆子好大!也不怕害了屋里?”
  过一个时候,屋里进来一伙人,妈也夹在里头。
  “柳校长!他们不让打,我们就冲嘛!破除迷信是起码的革命,这点都做不到,还革小……”
  “是他妈那帮土豪劣绅,先抓他三两个游盘街,压压他们的威风!”
  “游就游,老子去抓!”话没讲完就跟着出去了。不久就听到街上打锣。苏儒臣肥坨子是北门街开染匠铺的,商会的人;还有个南门乡绅宋学廉。这两个跳起脚骂共产党打菩萨,骂柳惠狗婆娘不得好死!
  游了。
  这一游,再没有人敢骂。玉皇阁、观景山的菩萨接着都打了点。
  为什么不都打了?
人手少,庙到处都是,一天哪里打得完。
  城里人都想不通。你共产党就共产党嘛!打菩萨做哪样呢?
  考棚学堂办公室分两派。一派赞成打,就是动手打菩萨那帮的人;一派没有反对,只讲菩萨是雕塑艺术,破除迷信有好多事情做,不一定打了菩萨问题就解决。这一派只有一个人,就是高素儒。他从来不激昂慷慨,一颗字一颗字地吐。
  “打都打过了!”人讲,“你何必认真?”
  “打了也不算完。这事情百年千年都记得住。文化这东西,它没有刀、枪、剑、戟,也没有手枪大炮;你毁它,报应是子子孙孙的那个‘以后’。”
  后来人告到老师长那里,老师长发话:
  “打了的就打了,今后不准再打。一座庙好好子嘛!烂了菩萨成什么庙,也不好看相。告诉他们!”
  菩萨虽不打,大家都觉得柳惠这婆娘是恶!
  柳惠上街,背后就有人躲在远处喊:
  “搭(去声)搭(平声)毛(剪短头发)!”
  “搭搭毛”也算不得一回事,少见多怪!这哪算骂?柳惠心里想。
  得胜营家婆听了信,也传话来骂她三妹崽柳惠,“你了不得的很咧!过几天该打‘家先’(祖宗牌位)了。”
  柳惠不管。
  柳惠天生卷头发。人家讲,卷头发人脾气犟。她犟得很,做共产党最合适!
  其实她在学堂很温和,讲起道理来轻言细语,生怕道理上吓了人家。高年级学生见到,听到,从她在外头自由结婚开始到现在的行动,没有一样不佩服尊敬,立志长大都要学着做。
  柳惠平常最爱谈“鉴湖女侠”秋瑾,念她生前留下来不多的诗篇。到秋天,跟学生城外郊游,会感慨地提起她就义时那一句豪壮潇洒的诗句,“秋风秋雨愁煞人”。说她故意把家国之思妆扮成小儿女情怀的文学技巧。
  柳惠长得不算漂亮,褐色皮肤,眼睫毛密,嘴唇薄显得人中长,牙也好。步子紧。她丈夫幼麟和她走在一起喜欢优哉游哉地漫步,总嫌她太快:
  “你是不是可以稍微用二四拍的步伐呢?”
  幼麟也是共产党。他很用功读理论。《共产党宣言》可以背,只是有些篇章段落不明白,不知道是深奥还是文法有问题。
  打菩萨是上头决定的。他谈不上反对,只是不动情地欣赏,尤其喜欢听听行动之后外头的反应。他婆娘不同,即使看不懂理论也积极行动。
  幼麟得意时口里哼一种调子,不安时哼另一种,喉咙里永远有一部留声机。这一回,他一声不吭。
  他很敬重高素儒这个朋友,并不因为他去过日本。去过日本的有的是,很有些人糊里糊涂。
  这次打菩萨,高素儒提到雕塑。是呀!是雕塑呀!意大利的雕塑都是菩萨,打了,还有意大利吗?不过我们中国的菩萨不同,拜的人太多,都信佛,没有人革命和打倒帝国主义了!
  于是他想作一首歌“王顾左右而言他”一下!不说自己而说印度,并且用一种缓慢、念经的曲调谱出来:
  佛本传自印度国,泥也,木也,无声息,泥阿佛,无声息。
  佛本传自印度国,印度,今朝,已亡国;泥阿佛,泥阿佛……
  这歌教给学生,加上他按着风琴,自我陶醉,闭着眼睛的教法,好听是好听,倒仿佛催眠歌。远远传来,像哪间庙里的和尚在念诵经文。
  画家好朋友胡藉春说:
  “你这歌太糯!”
  “歌调本身就在迷信!”高素儒也说。
  幼麟心里服了,却摇摇脑壳,卷起长袍的白袖里子说:“未必,未必!”微笑着走了。
  屋里,柳惠也讲这歌不好:
  “这像哪样呢?你想,游起行来,反对封建迷信,这歌一唱,变成一队念经化缘的和尚游街,太没劲了,歌是配合行动的武器!我警告你,不要让学生再唱下去!”
  “我这是一种旁敲侧击的讽刺笔法,你怎么看不到?”
  “什么讽刺?讽刺到自己头上了!简直笑话!”柳惠十分生气。
  幼麟喉咙里哼东西了。《梅花三弄》。
  他走过书房,顺手捡本书一翻,《庄子》丢在砚台旁边:
  “哎!是你。老哥!你看,挨骂了……”
  晚上,柳惠回来,夹了几卷东西进房。
  幼麟懒洋洋的,“怎么?瞿秋白同志又骂哪个?”
  “不是。帮狗狗从上海订的《儿童世界》。”
  幼麟站起来点洋油灯:
  “狗狗!快来,看你妈帮你从上海买哪样来了!”
  王伯本来跟狗狗坐在院坝讲“古”(故事)讲得好好的,这么一叫,自己走进房来。
  两个人忙着扯纸卷,打开之后,自己兴奋得比狗狗厉害。
  “看看!全是伢伢(图画上的人)。”
  照拂着狗狗一阵乱翻,狗狗没有看得出什么究竟,转身跑出去了。
  “嗳!怎么跑了?——伢崽还小,看不懂。”幼麟说。
  “人家伢崽一定都看得懂。印的都是有趣伢伢,全是颜色,多可惜,这么费神老远订来。这伢崽我看有点麻木,对哪样事都不在乎。”柳惠丧气至极。
  “不然,不然,我这儿子有另外一套的!英国‘道尔敦’制,就专门培养这种儿童!”
  柳惠说:“讲讲看,你儿子到底是哪类儿童?‘道尔敦’怎样一下子就能看准你的‘儿童’?”
  “这只是一种说法。意思就是,幼小的时候,拿不准,不要马上讲他是这样、那样。”
  “又换了另一种说法了!”
  “爹不是说这伢崽恃重吗?”
  “看,又一样!”
  “一个人本来就包含好多样的!”
  “哈!……”
  狗狗四岁,跟爸妈一起的时间很少,过去是沅姐,现在是王伯陪着他。四婶娘和四满有蚕业学堂的事,学堂也有间房,两头跑。婆完全泡在厨房里,领导好多坛坛罐罐,今天水豆豉,明天霉豆腐,后天腌萝卜,大后天“按”酸菜,弄得厨房架子上,碗柜顶,墙脚摆满了。算了日子,今天哪坛可吃,明天哪罐可吃;她做的腌货,亲戚时常来讨,也愿送,是得意的事。
  一放定更炮就睡,天没亮就醒。起来梳头,洗脸,洗完脸,就着盆吸两口水漱口,咕噜,咕噜,拿一根银片片刮刮舌子,再漱一漱,就算完事。
  这让狗狗看了很惊讶!
  婆牙齿好,胃也好。二炮响过之后,“老肥”或“沙嗓子”的米豆腐、面担子经过门口,叫进来,也给她端一海碗到床跟前。坐在被窝里吃得点滴不剩,抹了抹嘴,倒头一觉睡到大天光。不病,不打摆子,不拉肚,不发烧,连火罐都没拔过。
  也不会讲“古”,来来去去都是她做妹崽家的时候,“长毛”杀人放火抢东西,再就是后来的“走川军”之怕人经过。没有了。不认得字,也不会跟亲戚妯娌讲白话,总是“噢!噢!”地欣赏和同意别人。
  有时候屋里人完全走光了,才由她来带狗狗。所谓带,就是往自己柜子里取出想象不到的吃货送狗狗吃。
  清明了,星期天,爸妈都在家。
  爸问狗狗,天气这么好,我带你,放风筝去,好不好?
  狗狗不懂风筝,摇头。
  “总是摇脑壳!”
  “不是总是。我不晓得风筝是哪样!”
  “那好!那好!你可以讲嘛!摇脑壳,人家以为你不要,以后人家问你哪样的时候要,就点脑壳;不要才摇脑壳。懂吗?”
  “我不喜欢讲没有用的话。”
  “你才几岁,哪里懂得话有没有用?要多学人讲话才好!”
  “我不喜欢和老娘子讲‘现’话(陈旧的话)。总讲,总讲!”
  爸爸笑了,“世界上讲‘现话’的人越来越多,你怎么办?有的人不老也讲‘现话’,是不是?”
  “是!”狗狗笑了。
  “狗狗长大以后也莫讲‘现话’,好不好?”
  “我想好才讲!”
  “那乖!——我现在问你,去不去看放风筝?”
  “我去看放风筝!”
  爸要王伯到后门找喜大来。喜大来了,爸说:
  “到南门店上,看保大、毛大、柏茂他们忙不忙?跟我小校场看风筝去。快走,东门城门洞会我。——王伯你去厨房帮忙,狗狗到时候由他们管。”
  放风筝有几个地方。
  文星桥王家衙公园“旋转楼”旁边,笔架山城墙上地势高,城里房屋街市花树,城外漫到天边的青草丘陵,都在脚底下。
  可惜地方窄,只能顺南北城墙上跑,展不开脚。
  要是图清静幽雅,三两个熟人一起,各人手里都牵着根放稳的线,默默坐下来,看自己风筝影在烟雨万家黑瓦椿树上头,甚至稳在远远的自家屋顶上头,真是颠悠悠的痛快。
  西门外过桥有一大片地名叫赤塘坪,是个行刑砍脑壳的地方。城里道台衙门口三炮一响,好多闲人都往这里拥。平常时,野狗在这里吃断了脑壳的尸体,顽童们放学后背着书包经过这里探险,东摸摸,西踢踢。说这个脑壳的眼睛还睁着,那个的肠子让狗扯出来了,是花肠子……
  这廊场都是红泥巴。下雨的时候满地浆,天干又邦邦硬。好处是没人管,加上清明节前后不杀人。
  其实杀不杀人也没有影响热闹事。六七月天,唱辰河大戏就在这里。人山人海,足足万多看客。扎了大戏台,夜间点松明火把铁网子照明,台底下放口棺材,一旦演《刘氏四娘》、《目连救母》又死人随手装进去。
  庙里搬来整张牛皮大鼓,簸箕大锣,唢呐一吹,简直是地动山摇……
  这地方也好放风筝。
  箭道子衙门里头广场和靠北门的门口广场,也放风筝,只是小伢崽应景场合。
  周围电话线柱子,老柳树,房屋太多,一下子挂上了。所以每天清早人山人海的沸腾,只是为了斗鸡。
  小校场是个正经放风筝地方。平时营盘里练操,地方上踢足球,学堂开运动会都在这里。西边看东边尽头,眼睛好,认得出芝麻大的一粒人。正所谓“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那么宽大。
  大校场在蛮寨,太远。老师长检阅万儿八千人才到那里去。人烟少,平时哄不起热闹。
  小校场放风筝,不单风筝讲究,人来得也讲究。
  难得露脸的脚色都会出来。连对头跟对头都在一个场上;互不理睬,各玩各的。
  被一圈圈人围住的,是开始的阵候。扎风筝名手“老教”、刘凤舞,侯哑子……被拥在中间摆板眼。论讲究,十分之过瘾夺脆。
  “老教”的风筝隆重,“蜈蚣”、“灯笼”、“龙”;桩子钉在地上,几个人才放得起来。还挂了炮仗,到时候要它几时响就几时响。
  刘凤舞的风筝讲究,“四只燕”、“六只燕”、“八只燕”,放在天上穿梭飞舞,像真的燕子一样;“四大天王”足足大得像四扇城门,并排一起,悬在天上让人胆寒。
  侯哑子的风筝规矩沉着;画是最好。一幅幅人物像从庙里墙上剥下来的;他总是用“夹帘纸”而不用“小白纸”做底,所以是幅正经的画。厚重,但“起”得非常“稳”。人家讲他的“斗线”最是讲究,那是不假的。
  其余的家里也有做风筝的;不懂规矩,乱加花俏,五颜六色,勉强上去忽然又翻了下来;或是不停地打筋斗,只好在轻的一边吊了纸穗子;更马虎的干脆加条长长的纸尾巴。
  不过,也要这么的大小庄谐,江湖、庙堂一起热闹,才算是迎接春天的高兴。
  少爷们前呼后拥,骑在马弁身上。跟着的人都挂着连枪,或屁股后头翘翘地隐隐约约插着手枪。
  风筝,他们是放不起来的。他们哪有这种耐烦?他们来赶闹热,让人家看威风,理会他。
  传说,在线上胶玻璃砂,跟别个风筝又上的时候抽几抽,别个的风筝就会被磨断了线飞走。
  不可能的,讲这么讲,没人真做;要做了,怕不让人打死?
  爸和这一帮大小伢崽坐在靠兵房衙子一排岩头上看蓝天上飘着的各样彩色风筝。真好,真好,真好!真好……
  没想到胡藉春也在,看见他,打个招呼,转身坐下也急着往天上看:
  “今年他们搞得不错!”
  “是不错!”
  “你看那一串四方灯笼,怎么放上去的?”
  “来的时候,它们已经在上头!”
  “怕是有些兜风的设备……”
  “那是。”
  “人吓!我讲也真是吓……”胡藉春很感动。
  “你看放龙头风筝的那帮人,是不是有田三大?”
  “哪里?喔!看见了,是他。他怎么也来?”幼麟说,“保保,你照拂狗狗!”转身对胡藉春说,“你慢慢看,我去下就来!”
  田三大蹲在地上抽吹吹棒,见到是幼麟,站了起来。
  “三哥!想不到你也在!”
  田三大用吹吹棒点了点那几个放龙头风筝的人,“哪!这几位家伙兴趣大!……啊!我几时都想找你,要多谢令尊镜民先生拉了家父那一把,当面又不好意思谢他;上次他老人家回来,我从桃源跟他背后走了好几天。最近路上不清吉……”
  “这事情我真对不住,是不是老事情了?我一点都不晓得……”
  “难报答于万一也!”田三大左右稍微瞟了一眼,招呼幼麟也蹲下来,“还有件事,不知你听到没有,得豫那个滕妹赶场的时候让山阳县姓陈的那狗日的抢走了……”
  幼麟吓得站起来,团三大示意他再蹲下,“你莫急,我来解!”
  “那得豫晓得吗?”
  “不晓得不好!快晓得了!”
  幼麟低下头,“光天化日底下……”
  “什么‘底下’都不许!我们没有得罪人!”田三大用吹吹棒轻轻敲地,“唉!你这个老实人,艺术家,做哪样不到上海、北京去呢?你怎么能当共产党呢?这个地方,当共产党不行,当艺术家也不行,何况是你!唉!可惜了……听到讲吗?北京李大钊垮台了,陈独秀也缴枪了,蒋介石、汪精卫都忙得很咧!你要小心啊!你怎么不走呢?要快走!甩掉这个地方!你不能像我,我靠这条河、这些山过日子粘得太紧了,脱不了了!”
  幼麟说:“你看我这一屋人,拖在一起,屋里婆娘忙得像个醉客,也拉不走的……”
  “是啊!是啊……‘老王’(老师长)你看他威风凛凛吧!等蒋介石空一点,会轮到洗刷他!……最近看到柳鉴吗?”
  “上次家祖母逝世,我把伢崽送得胜营住了个把月,是他送回来的……后来不见再来过……”
  “那时我见过他。这人有风神!……朱雀总要有几个静心热血人物才好!你看朱雀人,从曾、左到孙中山,冲锋杀仗,回回不少了。衣锦还乡之后,关门做员外,拿供奉,裤子底下就像个太监,哪样都没有了……总之一句话,趣味低,眼界浅,吃一口就饱得笑眯眯,没有解法。” 田三大站起来,幼麟也跟着站起来。
  “他在四期吧?”田三大问。
  “哪个?你讲得豫呀!是呀!来信算是热烈得很!”
  “这青年我看洒脱,朱雀也少……嗳!看风筝吧!”
  幼麟告辞,回到原来地方。
  “搞这么久!”胡藉春问。
  “是呀!问到得豫、学校的事,还讲要我出去,出去有前途!”幼麟说。
  “出去?谈何容易,哪个都会讲!他自己为什么不出去?老在周围打流!”
  “嗯?”
  看完风筝大伙回正街上金云楼吃炖牛肉面。狗狗居然也扛了一碗。
  田三大算是极难得出来一趟。这盘从头到尾,看着收完龙头风筝,围一帮人,他也不嫌,还等着叫人到蛮寨采了把野花拿在手上,由兵房衙子穿老营哨过跳岩进北门,一个人慢慢回到标营红岩井他屋里。
  标营红岩井他屋里少人到过,比见老师长难。
  到底有好大的屋?标营红岩井一带数得出的大屋都不是他家的,居然喂了十二匹白马。每天定更炮以前像变把戏从屋里放出来饮河。
  哪匹走前,哪匹走第二,有一定规矩;却是从容自在。
  田三大照例斜坐在第十二匹马屁股上尾巴前一点点部位,还盘起右脚,悠悠然地抽他的吹吹棒。
  十二匹马顺成一行,最少也有三十六七步长的队伍。就这么的哒、的哒从标营红岩井过土地堂,沿城墙经考棚、田留守门口左拐出北门城门洞,下坎子,又沿着城墙根直到跳岩上流浅水处顺序排开。
  田三大一片叶子似的落下地来,左边裤腰带上取出个铁质“马扒子”,轮着给马浇水,扒梳漂亮的白毛。马开心地嘶叫,打喷嚏,喝水。
  城墙上偶尔几个看闲景的,不认识田三大,诧异这个长相平常的五十多岁的人怎么降得住一群漂亮马?
  认识他的人,连想介绍一下他的胆量都没有。
  有一回,这列马队刚出标营,过土地堂前,老师长的轿子来了。
  轿前轿后八挺花机关枪卫队。轿左右一个挂手枪马弁和几个杂随。
  老师长的轿子大,是请巧手用藤编成有踏脚的沙发派头,前后四个人抬。步伐快,像是哪里回来经文星街上西门坡回公馆的。
  见到轿子,马队一式贴着墙低头停住;田三大也垂直吹吹棒,背身静默。
  轿子队伍过去,田三大轻轻哼了一声,马重新启蹄,跟往常一样。
  老师长回到公馆,姓舒的副官长很不忿气:
  “这田某人恃才傲世,怠慢失礼!见到师座竟然马都不下……”
  老师长瞪大眼睛看着他:
  “田三大这礼你没见过吧!窄路相逢,叫做‘侧礼回避’,是江湖上敬重的把式,难得他这么对我……”
  后来有人也问田三大。
  “该这样的。我是朱雀人,他给朱雀担了多少风险干系!”
  讲好清明节挂坟,三天前就报送沙湾的柳娘,西门上倪姑婆,中营街孙姑婆和九娘,大满,大桥头徐姑婆,南门上倪家娘娘和一帮孩子。寡妇大伯娘脾气乖张,难得讨好她,不晓得哪年、哪月、哪个人哪样事情弄得这么有仇,叫她不答应,见人也不理,就疼那些猪娘和猪崽跟那只鼻子眼横着一根鸡毛的赖孵鸡。算好,总让她独子喜喜亲热来往;只好像是中间掌握一种很严格的分寸。
  照理是张家大媳妇,挂坟是该去的。她不去;多少多少年前就没人再通知她。
  张家历代祖坟地在蛮寨。要过大桥,走“大街上”,穿小校场远远的山底下才到得。
  大也是埋在那里。拜托住在旁边的苗族吴岩盛照护,每年拿点钱送他。莫让放牛马、放羊的踩坏周围草木,更不许野伢崽爬在石碑、石凳石桌上走玩,撬砖抠蛐蛐。
  桃、李、杏、板栗、核桃,到时候一半分送岩盛。这人老实认真,都是照着交待的做,墓园哪天去都一样干净。树底下青草崭齐,随时可坐可卧。这算是难得了。
  王伯、柏茂、喜大、保大各人都背着“夏”(竹背篓),往前头赶,好事先安排打点张罗。
  夏里装的香、纸、蜡烛、炮仗、挂钱,祭奠用的酒壶、供盘、跪垫蒲团、柑橘供品、鸡、猪肉、社饭、茶炉子、茶壶、茶杯……
  毛大背狗狗,沅沅跟在后面悠着。
  后面远远的一帮老娘子、儿媳表舅亲。倪胖子讲好来照相仍然是不来。
  柳惠和幼麟学堂远足,各走各路,中午赶来。
  毛大背着狗狗一路走一路哼。他走在桃花、李花、杏子花底下,太阳这么好,映得一身粉红,他根本不理。阳雀在叫,他唱起来:
  鬼贵阳(杜鹃俗名)!鬼贵阳!
  有钱莫讨后来娘;
  前娘杀鸡留鸡腿,
  后娘杀鸡留鸡肠;
  鸡肠甩在树丫上,
  “你听!蛐蛐!”
  沅沅清楚:
  “这时候哪来的蛐蛐!都什么时候了?”
  毛大放下狗狗,轻轻蹑到田坎底那边去。
  “不是,不是,我讲不是就不是……”沅沅不耐烦地说。
  “再吵老子就扇你两耳巴!”他蹲了下来,等着蛐蛐再叫第二回。
  “哪!哪!是‘呷屎雀’,你看它飞了!”沅沅说。
  毛大眼睛都鼓了,向沅沅挥拳头。
  忽然田坎高头摔下几坨干泥巴来。
  毛大一抬头,又一块正打在脸上。抹了泥巴朝上看,一个顽皮的大扁脸向他笑。
  “日你妈!你下来!”毛大火了。
  “噗嗵”一声真的就下来了。是个苗伢崽,一身都是泥粉粉,年纪和毛大不相上下。
  “日你妈!你装蛐蛐叫!”毛大问。
  苗伢崽笑到弯腰,转了一个身,捡起块泥巴还没站稳,毛大就扑上去了。
  两个在树底下滚来滚去,混成一团不得开交,弄得树上的花也碰了一地,还是打……
  沅沅护着狗狗说:“慢慢看,等打完了我们就走。”
  “好!”狗狗说。
  不行了!毛大输了。毛大给压在底下!苗伢崽一拳一拳往上擂。毛大一声不响。
  苗伢崽笑着,一边擦口水,骂着听不懂的苗话。
  忽然毛大一口咬住苗伢崽的手杆。苗伢崽不管,让他咬住,赶紧用两条大腿擒住毛大肩胛,一只手抓住毛大耳朵,朝泥里撞,又擂毛大的太阳穴。
  毛大一嘴的血……
  这时候,婆娘们来了。一看两个伢崽打架,“哇!这还得了?”苗伢崽看见来了大人,害怕得赶紧爬起来,抓把泥抹在手杆上,一溜烟跑了。
  毛大颤巍巍站起来,口吐鲜血,脸不成个脸。大伙上前抢救,一洗一拭,血都是那个苗伢崽的。只是从嘴巴、鼻子眼里抠出好多泥巴。
  沅沅赶到大伙跟前讲:
  “毛大打败还咬人!最不值价了!”
  狗狗也“嗯”着配合。
  “死丫头,你看到毛大挨打还不叫人?”
  “是他先动手的!”沅沅说,“苗伢崽对他笑,他就扑过去!霸腰,霸不赢人家,就咬人!”
  “嗯!毛大霸腰,输了!”狗狗也忙着讲。
  毛大一声不响,苦着脸,又背起狗狗往前走。
  “毛大,你输了,呵!是罢?”狗狗伏在毛大背脊上问。
  “卵!卵!卵!你懂个卵!”毛大十分十分之不高兴。
  四五个坟头都插上白挂钱,迎风飘起来。点着香纸蜡烛,摆齐供品,铺好跪团,一个个坟头拜过,到太的新坟前,婆一边烧纸一边说:
  “你的狗狗拜你来了,你看你狗狗长大了,他常常讲你,挂牵你,你要保佑他清洁平安,无病无痛长大啊!……来,狗狗过来跟太磕头!”
  沅沅招呼着狗狗,自己也一起磕了头。
  花底下铺开几张席子。社饭箩箩打开,几盘腊肉,加芥末的白切肉,冲菜,一小碟子青葱青蒜,大家坐在周围吃起来。
  “幼麟他们两个现在还不来!连清明节都不饶!”倪姑婆说。
  “事情总、总是这样,学堂忙又加个党,哪样都要争第一,屋里过日子和伢崽都不管,哪见过这么好笑的?”婆说。
  “你们看这些花,”九娘指着周围地面上的白攸攸的野刺蘼,“就够人看好半天,想好半天……一年才出来一回吧,花也不是天天有的……这种太阳,这么嫩的草,这么细嫣、细嫣的雾……我都想,做人有什么意思?做山水,做雾,做雨水,做花,做草要好得多……”
  孙姑婆轻轻拂了下手,“嗳!讲这种话没边际……”
  “清明,坐在城外草上头,花底下,看山,看天,气色多好闻;要是家婆在,你问家婆,她也是赞好!”柳娘说,“古时候,书上讲人到这节气,心就感动……做好多诗文……”
  “诗文是哪个时候都做得的……做妹崽家,凡事都感动也不算好;你们这些表兄弟姐妹都种我们张家的文人毛病。”孙姑婆说。
  “书读少了!要是多,你看我们不做好多好多诗文!”柳娘笑起来了。
  倪姑婆说:“看你倪姑爷,一天到晚出出进进吟吟哦哦;柜顶,抽屉,桌子上都是诗,也当不得饭吃。”
  “那是姑爷不肯当官嘛!看那熊家,比姑爷还差一截,官当得虎虎的!”九娘说,“不就当得了饭了!”
  “妹崽家不该那样说话!”孙姑婆说。
  “总之是,姑妈……”柳娘看远远两个影子,“看,是不是表哥、表嫂两个人来了?”
  真是他们两个。一个穿长袍,一个穿长裙,正在田坎上绕来绕去往这边走来。
  “到底来了!你们看,都吃剩得差不多了!”倪姑婆讲。
  这两个衣服一点不皱不湿,精神爽朗。
  “要不说你们年轻,”徐姑婆说,“一天连到两盘事,没显得累的样子!”
  柳惠取了碗筷,“郊野旅行,还能累?”唿的一声坐在席子上,“唔!冷的社饭用筷子挑来慢慢吃,真是香!”
  幼麟卷起白袖子,也挑着社饭吃,跟九娘说话:
  “九九!你坐在草上,像一幅印象派的仕女画!”
  “哪个坐在这里都像!”九娘笑着说,“三表哥!你带学生上哪里了?”
  “我们上李子园,她们上南华山……”幼麟在用神吃饭。
  “没上到南华山,在马颈坳一带。人还在那里由先生带着,我翻三王庙背后下来,在大桥碰见他。”柳惠说。
  “你也都不简单,那么陡的坡下得来,汗都不见一颗……”徐姑婆说。
  “喔!”婆最欣赏她儿媳这点。
  幼麟看了看狗狗……
  “狗!这里好不好走玩?”
  “毛大霸腰,又咬人;喔!毛大霸输了!”
  “怎么一回事?”
  大家摆了一盘毛大,毛大装着专心用功吃饭。
  “‘肉人’(没用人)一个。”幼麟瞟了毛大一眼。
  到中午,草花的气味在太阳下蒸腾起来。附近山窝里有阳雀叫。一声声,一声声,这边叫完引着那边。野蜜蜂在人耳朵旁打旋旋。
  人自自然然静息下来,都有点微醉的意思。只剩下孩子们碗筷声和咀嚼声。
  “春天,又有几声阳雀叫,这么多人坐着,也仿佛只像是一个人……”幼麟说。
  “谁在天津桥上,杜鹃声里栏杆。”九娘念着两句词。
  “这词是哪个的?”幼麟问。
  “不晓得……忘记了……”九娘笑着说。
  “人都说,要下雨阳雀叫才有情致,东坡的‘萧萧暮雨子规啼’之类,我看也不见得!”柳娘说,“今天就很好!”
  起身了,也该回去了,还要走这么远路。各人收拾带来的东西杂物。
  看坟的吴岩盛扛很大扫把前来预备帮忙收拾,后头跟着打赢毛大的笑眯眯的胖苗崽,左手杆上巴了些黄丝烟。
  “这伢崽是你的?”幼麟问,“刚才和我们伢崽霸腰赢了的是他?”
  吴岩盛说:“是呀!是呀!他不好!他霸赢了!他不好!”
  “怎么不好?我们的伢崽吃‘糯药’,最没有用!”幼麟说,“他读书吗?”
  “没有娘啊!没有娘啊!没有钱,没有空,要放牛啊!”
  “我们伢崽咬了他,伤重不重?”
  “没伤!没伤!明天就好!明天就好!”
  “那我们转去了!”幼麟留下几吊钱送给他。
  “那你们好生走啊!”
  大伙走了一两百步,回头看吴岩盛和他伢崽还站在花树底下。
  “你看这些苗子,伢崽打架骂都不骂一声,打都不打一餐。亲眼见他骑在毛大背上擂拳头的。”徐姑婆说。
  幼麟笑起来,“我们孔夫子的教育方法动不动就打。家里打,学堂也打。打出一代又一代的乖崽,全国人都是乖崽。哪个做皇帝,哪个做总统,不管是昏君、暴君,都对他尽忠尽孝,就是这样从小练出来的……”
  “你看你这种讲法!那屋里的做父母的还有哪样用?”徐姑婆说。
  “苗族人根本懂得哪样教育?这不只是打不打的事。比方讲,一个字也不认得,也不懂应对进退的礼貌。隔几年苗性发作还造一次反……”倪姑婆也答腔。
  幼麟赶紧称赞他三娘:
  “你这就摆清楚了。苗族人不懂孔夫子的礼貌,不认得字,隔几年造一次反;想想看,是哪个弄成这样子的?要是苗族人能认字,又懂礼貌,一百年、五百年也不造反,和我们汉族人一样,这有多好?”
  “做哪样总是一箩筐、一箩筐苗人脑壳从乡里挑进城?都不见城里人一箩筐、一箩筐的脑壳挑下乡?”
  “所以要五族共和,大家平等嘛!平等不光只是砍不砍脑壳的问题,比方你刚才讲的读书啦!人看不起人啦!过日子讲干净卫生啦!害病请医生不拜菩萨呷香灰啦……没有饭呷啦!……把那些不讲道理的事都变过来,这就叫做‘革命’嘛!”
  “你一大串,忙着听都听不懂!”徐姑婆笑得了不得。
  “哪!”幼麟讲,“话讲转来,我看苗族人不打伢崽,最起码比我们汉人文明!”
  “不读书没父母管教,长大就变土匪!”
  “做土匪的读书人很多,三娘!北京、南京、上海有好多大土匪都是读书人。那种土匪才怕人,他有本事杀了你还要你多谢!”幼麟越讲越兴奋。今天他特别觉得自己像个共产党。以后把一些事情都理顺了。
  “你这种人哪!快只剩下一张嘴巴了!……我都听累了!”
  “要不是今天挂坟,哪里有空几娘崽摆龙门阵啦?”
  “你这龙门阵一点也不好听!”
  没过大桥,沙湾的沙湾,大桥头的大桥头,拐南门的拐南门。“好生走!慢走!”讲过,都各自回家了。孙姑婆叫住幼麟:
  “你跟我回中营街屋里一下,我有要紧事和你谈!”
  柳惠、王伯和喜喜以及一批帮手背着狗狗跟婆回文星街。
  进门在堂屋坐定,孙姑婆进房取了两个大包裹出来。
  “你看这个!”上头写着广州黄埔军校孙某某寄的字样。
  “这不是得豫寄给那个滕家妹崽的吗?怎么在你这里?”
  “你晓得得豫和滕家妹崽的事?”姑婆问。
  “晓得!”
  “哎呀!你看你晓得!晓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看现在事情闹成这么大!”
  “有好大?”
  “那滕家妹崽让山阳县姓陈的什么什么队长赶场的时候掳了……”
  “是呀!是呀!我听到人讲啦!”
  “你也听到啦!你这人!”姑婆也一下坐到椅子上。
  “听到是听到,怕你老人家错急;讲送你听,一点忙也帮不上。得豫这人脾气你是最晓得的……”
  “若果早晓得,妹崽真要是好,我可以托人去讲亲做媒嘛!”
  “讲不清!她爹不许,犟得很!——这下好了,抢走了……”
  “底下还有怕人的咧!抢走三天就在山阳强迫成亲拜堂。新郎‘打底马’(新郎骑着彩马)‘抬货’(洞房一应新家具软硬设备)花轿游街,在徐家码头边上让人晓得哪个仇家连打三枪,开了花,脑壳都不见了……”
  “这么快!”
  幼麟跳起来,喘不出气,呆了。
  “你看,这怎么得了?要是人追起得豫来……”
  “嗳!得豫老远在黄埔,哪个都晓得的,和他扯不上……”这一下,幼麟笑起自己来,应该宽心的事,怕成那样,狠狠舒了一口长气,“姑妈!我看你一点都不要急。事情了结了!你把两个包裹拆开,东西收起来,也莫让得豫晓得就是……”
  “那他爹听到怎么办?”
  “没有什么怎么办!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滕家、陈家非亲非故。人又不是我们抢的,那个人又不是我们打的……”转过身对九妹和瞎子说,“明天陪你妈来文星街和你舅娘打‘泡泡里’(纸牌的一种),我炒牛肚子请客。清明我放三天假,有空陪你们走玩。”
  幼麟走出孙家,见西边斜对门张麻子门口那块大金匾上“万家生佛”四个大字,心里讲不出的那么舒服:
  “佛呀佛!你可是‘歹毒’得很啰!”
  朱雀有几个著名的“朝神”(精神病),一两个“醒醒家”的人。“醒”字,字面上解释为“病酒”,铺开来讲,又有点“游戏毕,心饱于悦乐”的意思,那就很对了。有这么一种人,不怎么“朝”,总是自得其乐的满足;与人为善,不激越狂暴,却常受大人调侃、小孩欺侮。
  哥嫂家在正街靠近曹津山铺子的“羝怀子”,是成天在街上闲悠的人。剪的是个尖尖稍长的平头,有点柿子红夹白颜色,四十来岁年纪。白皙皮肤,尖鼻子,眼珠子还有点黄,清瘦的身段,沙沙的嗓子,像是从西域过来的遗子。这家人怎么个原因流落到远远的山缝缝里来的?要明白了,定是个好听的长“古”。
  羝怀子从不恶人,偶尔有点缠绵,温和地在你周围打转要点摊子上现成东西吃。不给也行,再凶点他就走。
  “来唦!来唦!搞点来呷下唦!——哪!这样吧!我给你尝尝味道,要好,我帮你吹出去,我满城喊!——好!好!不要动手!我就走!你看!我不是走了吗?——嗳!你这人不好商量,我都走了,你还不给我来一块?”
  眼看卖东西的认真了(其实不是真认真),他会不怨不怒地悄然隐退。
遇到龙钟老娘摆摊子,周围没人也会就便“豪”(顺手抓)块东西放进嘴巴的。
  “你个悖时的羝怀子!看我报送你‘大大’去!不给你夜饭呷……”老娘子骂是骂,倒也觉得这人有趣堪怜。
  碰见苗族汉子挑点什么进城,不知就里,会让他打官腔吓住的,“站住!哪里来的?开条子盖印没有?嗯?”
  如果碰到群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子,便会叫住他:
  “喂!羝先生今天哪个衙门办公?”
  “旅部!”
  “办哪样公?”
  “画红杆杆杀人!”
  “今天杀几个?”
  “三八四十九个!”
  众少年兴趣来了:
  “羝先生,来一段戏行不行?”
  “今天呀?”
  “不是今天,哪天?当然是今天!”
  他愁上眉头:
  “你看,行头都没在身边……”
  “随便来一盘就行了嘛!”
  他顺口一声:
  “拿根纸烟来嘛!”
  少年折了根麻秆子给他含着。
  “哎呀!来哪一句呢?”
  “随便!快点,快点!听完我们好走路!”
  “莫急,莫急!等我运运气……”咳嗽清嗓子,“看,来了!”
  “——唐王嗳!马陷……乌呀!……乌,泥,浆啊!……怎么样?”他得意非凡,“不晓得怎么搞?今天的嗓子硬是特别之清亮!……清不清亮?回话!”
  少年们笑成一团,大着嗓子叫:
  “清亮!狗日的羝怀子嗓子最清亮!”
  更小点的伢崽晚上甚至到他北门上的“行宫”里去。那是间带楼的小木房,铺满厚稻草。听他摆龙门阵,信口乱煽,“蒋介石惠州打朱元璋”,“唐明皇大战董开先”。(董开先是哪个?他也不晓得。大家都不晓得。)他善良,也不邪恶,人大方,有东西爱请人吃:
  “卫生,绝对莫怕!我病过没有?你老实讲!”
  文星街城墙边上有间土地堂,里头住了个罗师爷。
  师爷照理讲是个有身份的。可能他以前真做过师爷,或是后来人取笑他安上的都难讲。
  他中等身材,微胖,耸起头发,唇上留着夸张的八字胡。到冷天,中山装外头套了件短大衣,旧到极致,要小心分辨才能看出曾经有过的那种格局款式。眼前已经融为一体,甚至可能黏在身上揭不下来。
  没听他诵吟过文章和诗句。他永远的自我忧愁,头搭着胸脯往前窜。
  朱雀城少人穿大衣。传说著名的三件半大衣中那半件就是他的。一个人能穿上大衣可想而知有来头,在罗师爷身上却看不出痕迹。
  土地堂的供品自然由他个人包受。平常日子,街坊上会想到他,让伢崽端点剩饭剩菜送到土地堂去。
  “罗师爷!哪!”
  “嗯哼!”乌黑的角落里答应,“候着!不看我在忙?”
  街上行走的时候顽童纠缠不休,扯他飘零的烂衣,他会转半个身子对人警告:
  “莫闹!你闹,我只要稍微一抬手,你就会摔几丈远,不得开交!”
  又有人讲,他是婆娘跑了“朝”的。
  老祥。
  老祥是个苗族人。有个娘,还有个姐,都住在王家衙。
  他是个非常近的近视眼。冬夏都是一件厚厚的大襟苗短袄。敞开三两颗扣子,扎根帕子腰带。
  不停地拿手指头“烫”着手上锋利的小链刀。
  有人讲,老祥喂了只大老鼠在棉衣里,讨来饭,自己吃也喂老鼠吃。
  老祥不惹人。你惹他,他便拿手上的小链刀朝后头空中砍,并且做着屁股一拱一拱的动作,不辨方向地骂人:
  “米!米!米!麻雀(生殖器)卖送你!”
  他时常在文星街熊希霭门口讨饭,坐得特别久。他晓得熊家人对他好,门口又宽又凉快,青光岩的大门坎上还可以磨刀。
  传说他背娘过跳岩,到河当中要娘叫他做“男人家”(丈夫),不叫不走。一个老娘子悬在水响哗哗的跳岩上是很怕人的,只好喊了,一边捶他背脊,骂他“悖时”的。
  这难叫人相信。他头脑简单,不会懂得做“男人家”的意义,是闲人无聊编出来糟蹋他的。年成不好的日子,他背着娘在街上讨饭,很让人伤心……
  唐二相。
  唐二相其实算不得“朝”。
  他是个打更的。没有家,一个人住在观景山庙里楼上。
  这个楼四围遍览城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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