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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23 黄永玉 (现代)
  滕代浩走到伢崽身边,托起头一个的腮帮子左右看看干不干净,掰开另一个嘴巴看看牙口,又指着第三个伢崽说:“看你一脸眼屎鼻泥甲甲!”轮到第四个,滕代浩笑了,“曾宪文,曾宪文,你看这狗日的长得像你爹!”
  “日你妈!老子长得像你爷爷!”那小孩气了,过来抡拳要打滕代浩,曾宪文一喝就住,反转来骂那小孩:“喔!喔!你个狗日的!他讲你长得像你家公(外公),你讲你是他爷爷!那你变做我哪个了?”
  这伢崽原来是曾宪文大姐的儿子,曾宪文的外甥。
  大家笑成一团,辈分被扯得乱七八糟。其实根本没有关系。
  论打,滕代浩当然不是曾宪文外甥的“起手”(对手),这外甥常在粉架子上帮忙榨粉,也难怪滕代浩眼光不凡。
  跳岩上又过来一帮子人,里头有陈开远、吴道美、陈文章、田景友、田应生、王本立、戴老毛、顾凤生、顾远达、朱一贵。
  大家打着圈圈坐在河滩上。
  以前是没有过的。这阵候显得太正经。这一群人都迷神在眼前还说不明白的情感之中。
  序子这人有一种不知所以然的吸引力。他对人并不特别亲切、关心,也不见哪样特别本事。论博识规矩他不如陈开远,读书不如刘壮韬,成熟懂事不如田景友,不如吴道美的婉约,不如滕代浩的异趣多能。当然更不如戴国祥、顾凤生、顾远达的家势;不如朱一贵的憨厚及其令人生畏的家事的诡秘……(在各党各派里都插不进名分,政协会上大不了是个“社会贤达”。)
  序子喜欢读课外书,这举动跟别人的关系不大;喜欢画画,本事不如滕兴杰,只是自我娱乐。论善良、本分又远不如欧敬云、王本立和唐运隆。
  还有什么呢?
  除非是咬左唯一那一口。口碑当然是万古流芳。
  不会的。咬左唯一那一口之前,大家就对他不错了。可能是序子爹妈过去的人缘打的底。硬这样说是说得过去的,仔细想想,也难说……
  大家还是围成一个圈圈,静静地坐着。
  蓝天、白云,四围群山的绿意,万年没停、齐眼一片跳着响着的滩声。周围这些孕育他们长大的东西,他们都不以为然,都认为平平常常从来就有。
  那么好的美,那么多的美,太挤了,又没有比较,以为人人的故乡都一样。不懂得美也有很多种。美有浅有深;有的美好痛、好苦……长大了才晓得,才体会得到。
“你不回实验小学了?——回去做哪样?有哪样好回去的?”田景友对序子说,其实是自问自答。
  陈开远讲:“一直逃学扯谎也不是个办法……”
  “是办法!是办法!怎么不是办法?眼前哪里找得出更好的办法?”吴道美说。
  “已积恶成仇,不逃奚为?这是哪个古人讲的?你们帮我想想!”田应生说。
  “你自己卵编的,想哪样想?”陈文章说,“听我满满讲,左唯一和刘森和要勾倒高素儒夺文昌阁模范小学,他们年轻先生十几个人联合起来打算在楠木坪‘王殿’另外办个学堂,把队伍拉走,要是真的就好……”
  “要是真的,我们都转过去!”戴国祥讲,“让左唯一变成个脱卵精光的唯一空壳壳!”
  “那好!”
  “那好!”
  好是好,眼前还有见真家伙,还有算好!
  戴国祥站起来,塞了一包铜元给序子,“眼前逃学的粮饷。逃学像下棋,要费点心思,世界上大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屋里有事,我要先走——”
  “咦?讲好我们上李子园的。”曾宪文问。
  “我他妈才不上李子园咧!”戴国祥一走,顾凤生、顾远达也跟着走了。
  朱一贵看着那几个人走了也站起来,“唉!走了,走了,都走了,那我也……”
  曾宪文大喝一声:“坐下!”朱一贵就乖乖坐下。
  “可惜忘记通知王学轩了,他要在,我们队伍的火力抵得上一个机枪连——”吴道美讲。
  “哈!王学轩那卵是个卡壳连。要找王学轩,星期天到南门内猪肉案桌边那个愁眉苦脸的就是。那副脸一尺多长,跟学堂的王学轩是两个人。”田应生说,“他爷爷、他爹像十殿阎罗。”
  “你们到李子园摘李子,我是不去的!”田景友说。
  陈开远说:“我也不去!我爹要我写信给我姨妈。”
  曾宪文讲:“不是本来讲好上李子园的!”
  “没有。我们来看序子的!”田景友说。
  “嗯!”陈开远“嗯”。
  两个人也走了。
  “好,好,要走都走,不走的是关公、岳飞,忠义之人……”曾宪文说,“世界上少不了怕爹的卵人!”
  “听人讲你也怕爹!”王本立问。
  曾宪文火了,“我讲我吗?你听到我讲我吗?我又不是讲我,我是讲别个;讲别个还会讲自家吗?你个蠢卵!——我想我们先上金家园!”
  金家园往上走一片乱七八糟的菜园。一个两个小孩子在里头窜来窜去还不怎么显眼,偶然踩错一两脚白菜、萝卜也是有的。人多了,十来个小孩远看起来就是一伙土匪,阵仗很大,难免引起菜园子主人的注意,就会老远大着嗓子向他们问安:
  “狗日的鬼崽崽,你妈个卖麻皮在老子菜园搞哪样名堂?看老子放不放狗咬你!”
  “伯伯,满满,我们是学生,过路的,认不得路,今天是星期天,先生放我们出来踏青,问一声,李子园往哪里走。我们心细,踩不到你的菜(其实一棵茄子正踩在他脚底下),我们马上就过来了……”
  “哦!哦!眼睛尖点!懂规矩就好!快点过去!”菜园主人说,“李子园往右手边上坡那边路跟到走就是。”
  “伯伯!我们听到了,多谢你老人家——”(轻轻说一句“你个老狗日的!”)吴道美嘴巴真甜,长大可当王宠惠。
  这群人穿过冬瓜架子、黄瓜架子,小心绕过几口让长草蒙掩着的大粪坑。听到有人跌下去过,爬起来,干湿都是一身臭,不得开交。要光屁股在河里泡,边哭边洗衣服。河滩上晒干了,还是臭,转屋里逃不脱挨打。
  脚底下一派水田,绿晃晃子,老远的水田那一头才是上李子园的正路。
  一帮人像土匪一样坐在坡上等过路的商客行旅。
  序子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登高临虚这种光景,暖风拂面,就想到阎王殿里头的“望乡台”。这种廊场很像望乡台,望乡台上站着的人其中就有自己。人已经死翘翘了,魂是活的,舍不得凡尘里头一屋的人和亲戚六眷,站在上头看最后的一眼;看完之后就会经过“孟婆亭”,喝“孟婆亭”孟婆的茶。这碗茶一喝,所有的前尘往事就忘得一干二净,懵懵懂懂地跟举着小旗子的导游过奈何桥到投胎站去投胎。投什么胎就什么胎,投到曲蟮子(蚯蚓)就是曲蟮子,投到猪就是猪,投到毛驴就是毛驴,投到狗蚤就是狗蚤。再也想不起自己曾经是张序子了。
  要是想不去投胎仍然做张序子行不行呢?不行了;你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张序子。你喝过孟婆茶,像喝了骗子手的迷魂汤一样,叫你做哪样你就做哪样,由不得自己了。判官账本上登记了你的名字户口,跑不掉的,就像现在按户口图形身份证抓杀人犯一样。
  人按规矩到老一定要死的。你老不死,房子就不够住,饭不够吃,要抢饭吃,要争夺家产,兄弟阋墙,要不孝父母,要谋杀亲夫,要逼死发妻,要郭巨埋儿……地球承不起这么多人,就会往底下沉,沉到海里去……
  左唯一这个人,不晓得十殿阎王要不要他?到了望乡台,他泪流不泪流满面想家里人?肯不肯喝孟婆茶?万一打翻茶桌子怎么办?不怕不怕!阎王爷老早就晓得他在阳世破坏教育虐待伢崽,让他上刀山、下油锅……
  阎王爷万一怕左唯一怎么办?万一他一脚把阎王爷踢下宝座,自己当上阎王爷那如何得了?……
  “喂!喂!张序子,你到底走不走?”曾宪文叫他。
  序子吓了好一跳,以为是阎王殿的人说话,赶忙站起身来跟着就走。
  “往山上爬,路就绕远了,下田坎过去吧!”
  “不行不行!”田应生讲,“这时候正长禾叶,水放得足,田坎软,不经踩!”
  “找干硬的踩!”滕代浩说。
  下到田边,找到一条水少的田坎,果然是硬的。
  “你看!”曾宪文以为这句话是他讲的。
  于是大家排成一字单行晃里晃当走起来。
  千不该万不该,滕代浩这当口忽然诗兴发作,朗诵一首千百年朱雀代代相传的名诗来:
  “第一杆旗,
  第二卖麻皮,
  第三骑白马,
  第四管天下,
  第五拿剪刀,
  第六剪卵毛,
  ……”
  (七、八、九、十句失传。作者注)
  这一下,田坎上一行整齐规矩的队伍像触电一样炸开了,左右前后搅成一团,两边稻苗子给踩得稀巴污烂,只听见这群狗日的伢崽家喧闹,拥挤拉扯,滚爬跌打,都不想去做倒大霉的二、五、六,而是拚命去争取幸运的一、三、四。他们小,什么都不懂,几百年来这个专为田坎上设计制造混乱的儿歌的传统因袭,让这群小狗日得到难有的快乐。
  田坎两旁景象残破零乱,像一场战争、一场水患、一场地震,劫后的景象,那一大片泥汤,飘浮水面的断禾来回荡漾。或者还留下一两只小破布鞋,半双布袜子,陷在深深的泥巴里,都算不得一回事了。人已经走光了。
  一串零零落落的小脚印子远扬而去。
  要过好久好久,水田的主人才有机会面对灾情呼天抢地地大骂朝天之娘。迟了。别管他!让他一个人站在田坎上气冲牛斗吧!
  曾经有过这种经历的老头子们,七十、八十、九十岁的,在外头当大将军解甲归田的,当大领导衣锦还乡的,当大老板回家享福的,或者哪样都有做过只在家乡混日子卖油炸粑粑的,教小学退休养老的,几十年当科员混不上副科
长成天在河边钓鱼、在家抱孙子的,碰巧都聚在一起。
  也不是碰巧,是当大将军的兴之所至让参谋喊来的。
  参谋汇报说:
  周祥生找到了,胡浸瑞死了,廖福在腊尔山,瘫在床上来不了;何巧生害肺痨,我看不来好;麻有贵找不到,听说跟儿子在贵阳过日子……
  将军说:哎!找到几个算几个。
  这帮本地人见到大将军都有点抽缩,心想,这小时候长癞子脑壳的王巨显居然会当这么大的官!
  于是吃饭,喝酒,吃好菜,喝好茶,旁边排着没见过的点心。讲到、讲到,就讲到当年一起在田坎子排队的事情。
  大将军从来是抓大局而不拘小节的,支开了身边的参谋,问第三句“骑白马”之后第四句怎么接?
  地方人嚅嗫地接下旬,“第四管天下。”
  讲到第五第六句的时候,当大官的笑得岔不过气,咳得好半天才缓过来……
  当大将军的接着笑:
  “是好笑!汀泗桥那一仗我骑在马上,忽然想到第三骑白马,我那匹马恰好是白的,还算真正得意,第四管天下,第五拿剪刀,第六剪卵毛,我笑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本地老头子和大官以及财主爷也跟着笑,完全忘记贵贱身份,互相抢着拍肩膀,擂胸脯,又勾起当年好多零碎事情,笑得流了好多眼泪水。油炸糕老头甚至忘乎所以地问大将军:
  “你妈跟湘潭佬跑了之后,你后来跟哪个?”
  “跟党!”将军回答。
  都不要紧的,不会有后果的。将军今天高兴。
  人长到老来,脑壳里头都会浮现一幕又一幕带彩色的童年往事。有的见不得人,有的喜欢招一些故人来共同切蹉。做哪样老家伙都喜欢追忆呢?宋人诗云:“无觅处,只有少年心。”道理怕都是伢崽时期的那点干净天真吧?几十年的日子从自己心里头到周围世界,无不肮脏透顶。几乎人人都是从厚颜无耻人斗人的垃圾堆里爬回来,无不打算用回忆给老去的臭气熏天的心灵洗个干净热水澡吧!
  好啦!眼前正在爬坡的这一群不成东西的队伍,称它做“流寇”是可以的。每个人都一裤子泥,还有赤着脚板走路的,都在一边流鼻涕一边抢着讲话。你讲你的,他讲他的,有没有人听不听都不要紧。也有人一边走一边专注小路上下两边树堆堆里是不是长着可以进口的东西。眼前还没有。“洋奶子”快了,“救兵粮”还早,“鸡桠子”更早,眼前只有开着白花带刺的“刺梨”,学堂的先生要大家相信它学名“野蔷薇”,这是卵话,太阳底下的花,哪里有野不野的问题?
  刺梨再长一段时候,花瓣就掉了,花托慢慢子长大,越长越大,大到大人的手指娘那么大,满身刺。这细刺你顺手一抹就掉,拿牙齿轻轻一口一口地扣着,甜涩涩的,引来满嘴爽朗。赶远路的摘它下来一路走一路嚼,像广东佬嚼他们的卵槟榔卵橄榄一样。还有人大批摘了酿酒。
  今天这群狗强盗军务在身,一心奔李子园,没空管惬惬情调。
  到了李子园,李子熟了。
  那么一大片果子园,居然没有一个看守的。
  按江湖惯例,强盗、山寨王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可以大声呼啸,自我叫好;外国的侠盗罗宾汉一边冲锋一边吹号角,他指向哪里就杀向哪里。中国的宋江跟外国的罗宾汉一样,喜欢热热闹闹地杀仗,为胜利放炮打鼓。
  所以说,明火执仗的抢劫、占山为王跟偷窃手段大不一样;前者靠“群”,后者靠“个体”;前者具“革命形势”;后者像“哲学思维”。前者叫“太阳行动”,后者称“月亮勾当”。
  正在李子园活动的这一伙兼具两者长处,有点像今天以色列的别动队,既有太阳也有月亮。
  李子园是陈玉公纪念他的西藏西原夫人搞出来的,地面宽阔,果树稠密,几乎深不见边。
  这群狗杂种各都静默地上了树,像蝗虫一口一口啃着稻谷挑熟果子往嘴里咽。
  就在果憩嘴热的时候,老远树上那几个曾宪文带来的道门口小狗日的“砣!砣!”跳下树来跑了;一溜烟,不招呼,不打手势地跑了。跟着,周围那七八个同班同学也“砣!砣!”跳下树跑了。跑得不见影子,只剩邻近两棵树上的张序子和曾宪文。这简直太不仁不义至极。
  两个人各据一树,眼看那群患难兄弟四散奔逃,置他们于不顾,一定出了什么大问题。正想发挥一些感慨的时候,才清楚自己树底下笑眯眯站着一个一脸硬短胡子的老江湖和两只狗。那家伙对他们招呼的时候,狗也跟着咆哮起来,而且有扑上树吃点人肉的意思。
  “你们来了一连人,是罢?”那胡子问。
  “没有这么多,还不到一班!你,你放我们走,下次不敢了。好吧?”曾宪文说。
  “那你下来!”胡子说。
  “我不敢下来,你把狗喊开!”曾宪文居然会怕。
  序子蹲在树杈上,一声不出。
  “你!”胡子指着他。
  “我哪样?”序子问。
  “你也下来!”胡子说。
  “我下不来!”序子说。
  “你上得去怎么下不来?”胡子问。
  “我从来没爬过树……”序子是老实话。
  胡子打了个手势,两只狗各退了二十五步盯着。
  “你,你,你看你!”胡子在树边搀着序子顺着往下爬,“是他个卵崽带你来的吧?”
  “我自己也想来,我没出过城——我这里有一包钱,你要你拿去,赔你够吗?”
  “你是哪家的?你爹姓哪样?”胡子问。
  “嗯……文星街张家的。”序子原本想扯谎,看这个毛脸胡子佬那么好,不忍心,“他姓曾,他家是道门口榨粉的;今天是星期天,约好大家出城走玩。就来吃你树上的李子了。”
  胡子眼睛一亮,笑了。
  “你晓不晓得你爹妈都是我先生。你看!你看,我抓到偷李子的我先生的崽了,这,太不好意思。”转身对曾宪文喊,“鬼崽崽!还不下来?”
  “你们几岁了?”
  “我五岁!”曾宪文抢着先讲,“我们年纪小不懂事……”
  “你五岁?看样子都快做爹了你才五岁?”胡子笑出一口大牙。
  “他十一岁,不是五岁,他想装小。你有要生气。”序子说。
  “他五岁,我信吗?我木管你五岁还是五十岁,凡是偷李子的都捆了送县衙门——怎么?你还想跑呀?你跑得赢狗吗?”胡子对曾宪文嚷,“快点!发命令叫躲到周围的鬼崽崽都转来集合!”
  曾宪文就捏着嘴巴吹了一声哨子。
  果然,除了道门口四个伢崽跑远了之外,其余的都缩着脑壳转来了。
  “一排,站好!晓得老子是哪个吗?朱雀城第一厉辣王田福庆。幸好你们不恶不赖,要不然老子乘新鲜把你们宰了腌腊肉晒干过年。问你们爹去,本田福庆何许人也,身怀何技?自然明白。——现在听令!上树,摘李子,挑好的摘,装满荷包,不满不准下来!”对曾宪文,“你以为你可以不上吗?上!”留序子一个人在旁边:
  “是老师长派我来看李子园的。偷李子的不管白天、夜间,来十个或是一个两个,都捆了送县衙门。跑不掉,一个都跑不掉。王法不留情!
  “做哪样大家喜欢偷李子园呢?李子园的李子好,名堂多,甜,脆,大,哪!看到吗?这是蚌壳李,那边,茅室那边一大片是水星李,右手过去那一片是桃李,樱桃李,前头走左手边溪坑过去是麻李——”
  “有牛心李吗?”序子问。
  “有是有,那不是正经李子,是平常李子树上长的怪胎,就好像婆娘家有时候生一个大脑壳崽,有时候生一对粘在一起的崽,有时候生一个十二斤重的崽。兴之所至地来这么一下。牛心那么大的李子。大凡天下万物都有一种有时候性子好顺手来这么一下的脾气。这些东西都以少吃为好,像两个粘一起的桃子哕!花生哕,双黄蛋哕,三脚鸡啰!吃进肚子、血管里存起来,等你长大讨嫁娘之后给你生个这个那个,张三李四,你后悔都来不及——咦!我问你,这些日子你爹好不好?”田福庆问。
  “他不做校长了,在屋里,有时候找人讲白话……”序子回答。
  “是,是,我晓得。人生在世,一辈子会碰到好多先生,惟独你爹我最是忘记不了;我巡视李子园,白天夜间走着、走着就想他,想他的神气,想他教我的歌。每天走路一个人的时候就唱他教的歌,不唱另外的歌。我就服你爹教的歌……”田福庆眼看那一群小卵崽崽都下树了。荷包、裤袋都装得满满的,站成一排。
  他是装出满意的神气还是真的满意:
  “嗯哼!可以的。现在大军要回城了。不要再踩人家的田坎,时辰还早,走擂草坡、喜鹊坡那头山边边下去,路上招呼点蛇、‘王腊渣’(马蜂),那边岩坎虚,靠里走一点——听到没有?”
  “听到了!”回答得很零碎。
  “嗓子大一点!”
  “听到了!!!”
  “唔!可以。向右转,滚!”眼看这七八个荷包胀鼓鼓小混蛋排着行程纵队走了,转身对序子说,“我帮你摘一口袋好李子,等下进城和你一起走。”
  “不行!”序子转身去追队伍,“我爹有喜欢我来李子园……”
  大伙半个时辰到了擂草坡亭子里。王本立和吴道美从亭柱子上各人取下一双草鞋穿了,一边穿一边就想到那个田福庆。大家开始吃李子,舀亭子边井里的凉水喝。
  “你们讲,那狗日的田福庆到底算哪样?好人还是恶人?老子胆子本来就小,让他这么一吓,苦胆水都呛到喉咙高头来了。”王本立满头汗。
  “大人这类东西很难搞,我从来对他们都寒心的。你指望他哪样呢?完全都是昏君。好吃懒做,平时摆架子,喝醉酒打婆娘、打伢崽。一个觉睡到午时三刻起来……”滕代浩话没讲完就有人发问——
  “你讲的是你爹还是田福庆?”
  “我讲的是所有大人!”滕代浩说。
  “所有大人并不都像你爹没有出息!田福庆就不像你爹!你爹根本没有胡子,一根胡子都有有,完全像个太监,嗓子也像。人家田福庆恶是恶,恶有恶的道理;善起来呢?让人也摸不着头脑。我就想有通,怎么一下子就好成咯个样子?”田应生讲。
  “所以唦!人生在世,我就喜欢人这个东西有好多种样子。光一个样子,像左唯一,像盖苏文,像薛平贵,像蒋介石,像我们的老王,像羝怀子,哪怕就只像里头的一个,那就完了,就没有味道了……”朱一贵讲。
  “人其实就是两大派:一是大人,二是伢崽家。大人恶,蠢;伢崽家受欺侮,聪明”。
  “大人比伢崽家有钱。有钱有卵用?放在钱柜子里头长锈;街上好多好吃的东西都舍不得买。老子就开柜子偷他的钱买东西吃,他一点都不晓得。老子哪年哪月长大了,一天到夜买东西吃!”田应生讲。
  吴道美说:“我有时候想到自己到底聪明不聪明?学堂拿学生读书读得好不好当天秤。读书读得好的,有好多是蠢卵,所以讲,学堂是个蠢卵窝。书读得好的人长大之后就变大蠢卵。我爹就是个大蠢卵。有天我装乖,帮他倒杯茶,他从靠椅上坐起来睁大眼睛看我,发现我是个‘孝子’:‘崽!你讲,你讲,你怎么想到要给我倒茶?’我讲我最近看了《二十四孝图》,他就:‘喔!喔!’我又讲,等他哪一天老到像个土地爷,妈像个土地婆的时候,我老到像‘老癞(莱)子’的时候,我就天天唱歌跳舞让他们两个高兴,搞‘老癞(莱)子娱亲’。这老狗日的听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又拿了根扫把在他前前后后扫地。那天他给了我三百钱,叫我有要累坏身体,快出去玩玩……”吴道美讲,“大人很容易上当。最糊涂的‘血堂’(穴位,虚弱之处)就是认为我们伢崽家很不懂事。他脑壳里头地方窄,我们脑壳里头地方宽。他以为书读得多,懂天下大事,我就装做哪样都不懂,请教他,让他高兴。伢崽家装蠢,是为大人预备的陷阱。”
  序子觉得吴道美讲他爹,像在对付一个仇人。
  “我妈也蠢。”王本立说。
  “那是有消讲的咯!”田应生说,“你想嘛!你爹都蠢了,你妈还能比你爹精?你听我讲吓,一个婆娘家有蠢便罢,要蠢起来简直无可救药!……”
  “你是讲你妈吧?”朱一贵问。
  “我妈有是蠢,是恶;蠢和恶是有一样的。恶和毒是一样的。她要是打起人来,若是清早晨打一盘,你以为打这一盘就算了?哼!等吃过早饭,想起来还有气,就骂,越骂越火,接着又打。你以为打完这盘也就算了?到中午睡醒了,刚伸完懒腰,打个大呵欠,见到面前站的是我,捡起鞋底板又打。不能躲,不能跑,要站得笔直,不能动,她讲过,‘哪里动打哪!’”
  “那你爹也不帮忙讲个情?”朱大少问。
  “敢?”田应生说,“他还高兴咧!打了我,他起码有一天清静。讲是这么讲,一院坝里里外外,一天两餐饭,一屋人的衣服,包括跟对门、隔壁吵场合,都由她一个人对付得干干净净。她也指着我对我干婆讲过,‘打归打,饭是要给他吃饱的!’所以我们家的伙食是有有讲场的!(没话说的)……”(这跟几十年后的一种说法差不多:“把他们养起来。”)
  “你这种光景,好像暗无天日;反过来看你又油光水滑。”王本立说。
  “妈打我,有个讲究,不打脑壳;她晓得打脑壳不上算,儿子会蠢。蠢儿子长大有有本事赚钱给她养老。挨打最舒服的是冷天,棉裤棉衣挡住,疼不到哪里去;最难过是热天,一板是一板,板板到肉。我生平最眼馋人家伢崽的妈是(身小)(身小)脚,我妈要是(身小)(身小)脚就好了,我可以跑嘛!世界上的伢崽有有权利也没有机会选自己的妈的。我妈名叫‘田刘氏’,是长宁哨的乡下妹崽,天生一副大脚板,跑得比我还快。不要讲我莫奈何,我爹也莫奈何。我爹不是天生懒,是我妈惯的,日子一久,惯得没有一点抵抗力。我妈最好是嫁送道门口你妈个屁曾宪文屋里你爹做婆娘,让你爹天天擂她。”
  “这点你就不懂啦!你妈要是真嫁送我爹,还不是天天帮忙榨粉。体质要不到两个月就练出来了,论你妈那副底子,到时候哪个擂哪个都好难讲……”曾宪文讲。
  擂草坡过路行人歇脚的长亭里头,孩子们还讲过好多话,要这么讲下去,讲到明天后天也讲不完。序子对这些话有的并不完全懂,有的即使懂了也不怎么在意,也不觉得好玩好笑。只不过是,天地逐渐阔大,好像周围的新鲜空气一样,他一秒钟也离不开的呼吸在帮他长大,却从不自觉得它的要紧。
  接到讲陈良存算是个孝子,他妈也算是个“良母”,像孟夫子的妈一样贤惠。他娘儿俩坐在坎子底下吃中饭,就让人想起好多眼下还不懂得想的道理。这类母子,天生是一对竖石牌坊的材料。一天两天不容易学得会的。
  后来又说曾宪文。吴道美问他打爹的事。
  “我没有打过爹。”曾宪文说,“我哪里敢打他!”
  “你了不起,那么小小年纪在朱雀城就出名了。”陈文章讲。
  “我出卵名!”
  “全城都晓得‘曾宪文打爹,有是起手’。”(‘起手’是对手的意思,就是说曾宪文打爹的事,手一薅,爹就翻在地上。曾宪文就骂:你哪里是我的对手!)
  “这是造谣,是卵人编的。”曾宪文有点委屈,曾宪文不止不敢打爹,连想都没有想过。要认真想,这就算是不孝,要五雷轰顶。何况曾宪文哪里打得赢他爹?
  朱雀人编出这段“谚子”(谚语),是因为曾家这一屋人的体质很让人发生兴趣,何况也没有太多的恶意。若有人碰到瞧不起的对手,就会对他说:“你是曾宪文打爹!”
  曾宪文眼前是十一岁,等到他五十一、六十一、七十一、八十一,人都死了,还会有人记到这句“谚子”的。
  朱雀城时常利用活人编“谚子”,适当时候就要“展谚子”一番。
  这伙人走到跳岩边都散了,只有序子到东门内史家衙戴家找戴国祥,国祥不在,把那包钱交送出来接应的丫头,“告送老毛,这钱还送但,有有用场。”
  序子回到古椿书屋,爸爸在院子里问他:
  “到哪里去了?”
  “到哪里去了呀!嗯,我跟同学到石莲阁,后来上马颈坳……”序子回答。
  “没有上金家园呀?”爸爸笑起来。
  “喔!金家园,是的,后来上金家园……”序子回答。
  “没有去踩人家的田坎呀?”爸爸又问。
  “大,大概没有,嗯!我们踩的田坎是干的。”序子说。
  “那,一脚的泥巴哪里来的呢?”爸爸问。
  “有时候,有小心来了一脚……”序子低头看了一下满脚泥,“后来又来了几脚……”
  “后来,后来又到哪里去了呢?”爸问。
  “后来——到擂草坡长亭走玩,坐了一下;咦!爸!你去过擂草坡吗?我后来去过擂草坡长亭,那里柱子上好多草鞋给过路人用,不要钱,这是好心人行善的意思。……”序子说。
  爸爸随手坐在堂屋的靠椅上对序子说:“其实呀!你们上擂草坡做哪样?光是草,风景又不好,一路都是刺树,又没有吃货,李子园就在擂草坡右手边底下,好多好多李子树,你们脑子都不动一动,下李子园搞点名堂?”
  序子赶紧说:“那里有狗,很恶……”
  “去过了?”爸爸问。
  “我听人家讲的。”序子说。
  “有没有听人家讲过,那里有个恶人叫做田福庆,长的一脸毛?……”
  序子听到这里,好像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头。好像做好事竹竿子那头拉的那个讨饭瞎子其实是个假瞎子;他看你把他拉到哪里去,他样样明白。序子就笑了,指着爸爸说:
  “哈!你早就晓得我们到李子园偷李子了,是吧,爸爸?”
  “也不早,你到房里看看去!”爸爸说。
  序子看到房里桌子前满满一篓李子。
  “这狗日的奸臣田福庆!”序子回到堂屋对爸爸说,“田福庆是个奸臣!我跟他打个招呼莫告诉你的,你看,你看,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了!”
  “怎么你骂我的学生?他才是大大的忠臣咧!你从头到尾想一想田福庆这人的味道。”爸爸说。
  “他一脸毛!”序子说。
  “这不叫想!”爸爸说。
  “他恶狠狠子!”序子说。
  “恶完了以后呢?你们原先也不过是上树偷几颗李子吃吃,有想到他送你们一人一荷包。”爸爸说。
  “他吓得我要死!差点让狗吃了!”序子说。
  “有挨狗吃,有挨人抓,是不是田福庆有点像面恶心善的黄灵官菩萨?”爸爸说。
  “好笑!”序子想,“或者有好笑。”
  “以后莫再到李子园去了,另外的园子也去不得。也让我不好意思。人家会笑你也连我一起笑。到野外想吃东西自己找嘛!茶苞呀(油茶树上结的一种粉绿空壳柔软果实,香涩如橄榄,如绿茶)、救兵粮、地枇杷、羊奶子、杨桃,满山遍野边吃边找,多有意思!进人家院子就是‘偷’了,碰到好人放你一马,碰到认真的人一索子捆了送衙门!”
  “爸,你小时候跟同学踩人家田坎的时候,唱不唱那个‘第一一杆旗’?”
  古时候的人喜欢讲,好事情一个一个地来,坏事情一对一对地到;这怕未必。坏事情来得要看斤两,二两的坏事算不了什么,两千斤的坏事情是用不着成对地,来一回就行了。就好像也是古时候,有人喜欢拿手指头做比方,评判一个人的长处和短处,三根手指比七根手指头;五根手指头比五根手指头,甚至于说九根手指头比一根手指头,好处九根,短处一根;或者是坏处九根,好处一根。这种比方浅得不能再浅,而且十分地没有趣味,不要说大人不信,你拿这说法哄哄小孩试试!
  也不想想,手指头怎么可以和人的一辈子的勾当相比呢?九分长处和一分短处的那一根不幸的手指头万一是根遭了破伤风毒菌的倒霉手指头怎么办?剩下那九根长处的手指头还有什么意义?老虎要吃你,九只老虎会餐跟一只老虎独吞,对你来讲,后果趣味有什么两样?那紧要当口,你对他谈手指头辩证法,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劝遭灾的人息忧,劝饥饿的人减肥,让没牙的人嚼铁蚕豆,让尿急的人做瑜珈,理发师问寸草不生的光头理什么发型……
  世上祸根,分量最是重要;不在于你以后说些什么,况乎往往文不对题——为失火的汽油站送火柴,为失足落水的人送秤砣,祝九十九岁寿诞的老太婆长命百岁。……
  我说,我说到哪里去了!原先我一点也不想往这里说,我是想说莫名其妙的一件事,说到说到就拧到这边来了。
  说田刘氏。前头已经讲了好长一段她打崽的事情,没想到后来又冒出一点新东西,不讲完有点可惜。
  田刘氏的亲生骨肉田应生是个聪明的快活的伢崽。她这个人好不懂得疼惜。田应生尤其可贵的地方是挨打到这种程度一点都不恨他妈,一点都不想在实际上而不是在口头上让他妈遭到不幸。惟愿他妈活到不能再活的年龄,比如说一百五十岁之类;活到他妈想打他也难以举杖的岁数,使他有朝一日演一盘“伯俞泣杖”孝行的机会。
  田应生读书记性十分之好,读过的书不单是记得住,还会跟其他别的课内课外读过的书炒成一盘非常有味道的菜端出来让同学们享受。所以田应生从不在读书上挨左唯一的打而只是在发感想之后挨左唯一的打。
  跟他玩在一起的同学有时候也能间接捡到一点点读书联想的快乐。比如说,有次放学大家走在路上,他看到墙上石灰水写的大字,墙脚有口圆圆的砖砌的垃圾桶。
  “此地禁止倒渣!”(倒垃圾)
  他就把刚学会的“圆周律”大声背了出来:
  “3.1416!换句话说,此地禁止倒渣!”
  序子跟同学一起笑得前俯后仰不得开交。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一点好笑的组合物都没有,而大家的的确确笑得好开心。转到家里序子把这件事讲给子厚听,子厚一脸的茫然,序子连转述的劲头好像也泄了气。当时田应生把哪样神物调动过来了?拨动所有团圆四周伢崽们的心弦?跟田应生一起就有这种特别的快乐,听他信口开河,他也自我得意,晓得底下将要出口的东西会赢来多少笑声,他控制得住板眼。
  有人偶尔听到一句半句的,就说那是“朝话”。
  能控制得住“朝话”的,怕也是有两下子的人。
  (田应生长大之后做什么事?打听不到确实消息。仿佛听人讲他早死了,又有人讲他到红军那边去了。即使参加了红军也该有个着落——像康忠保一样;没有。要是他活着,他看不看书?看不看外国翻译书,晓不晓得乔伊斯和卡夫卡?或是他早在从事文学活动,改了名字?……)
  田刘氏一把揪住田应生的左边耳朵,从楠木坪揪到道门口登瀛街口拐角曾家粉铺面前,却是中午一点多钟的事情。这一路怕有两里,耳朵不经事,怕早就脱了。
  “曾粉客!你给老子滚出来!”田刘氏扯着嗓子大叫。
  叫了几声,里头才出来人。
  “哪样事?哪样事?”是曾宪文大哥讲话。
  “叫你爹!狗日的叫你爹!”田刘氏右手还捏着田应生耳朵。
  身边少不了百儿八十看闹热的。
  曾宪文爹出来了。他们不认识,不认识怎么有仇?那么老远揪住亲生儿子耳朵到门口来叫阵?
  “我讲,你有哪样事情生那么大的气?你这位?”曾宪文爹问。
  “你讲我个卵你讲?你妈个卖麻皮要老子嫁送你!”讲到这场合,田刘氏放开田应生的耳朵,两手活动起来,“你也不在你这几口卵粉桶里照下你自己的卵相,你配吗?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老子……”
  曾宪文的爹完全莫名其妙。除了生儿育女光是榨粉;又慌又笑地说:
  “怕你搞错了,我们屋一辈子有惹过人,怎么得罪你了?我们都有认识蛮!”
  这时候,曾宪文妈出场了。
  曾宪文妈长得和谢蛮婆一样体魄;谢蛮婆肉“泡”,曾宪文妈一身紧筋肉,笑眯眯子走到田刘氏旁边。
  “你算哪种卵天鹅?老子才是真天鹅。看见吗?哪!这里,哪!这里!”她露出两个膀子上鼓起鹅蛋大的球,还故意挺一下肚子,“你还满肚子气哇?老子才有气咧!你骂老子男人是癞蛤蟆,你问问道门口所有人,哪个不晓得我男人是美髯公卢俊义?你自家屙泡骚尿照照,我男人会要你吗?你还天鹅来?横顺老子这桶水不要了,让你这个癞天鹅洗个澡吧!”双手提起田刘氏按在泡粉水桶里,咕噜咕噜,田刘氏手脚乱蹦起不来身。宪文妈见她泡粉水喝得差不多了,提起来甩在岩板上。
  这场闹热一辈子是难得看到的,众人都十分满意。
  田刘氏四脚撑起滴水身子找儿子,儿子就在旁边,本来顺手可以来两巴掌的,不来了,喉着嗓子对儿子说:
  “崽呀崽!你扶妈转去吧!你是孝子……!”
  田刘氏一路走一路吐水。
  “这是哪家的?”
  “听到讲是楠木坪田酲酲婆娘。”
  “哈!还真有两下……”
  “怎么找上我们屋里来闹?”
  “怕是有点名堂。”
  “这架势,名堂不大。”
  “婆娘脾气真有点可以。”
  “我专治这种脾气!”
  还有舍不得散场的看客搭腔:
  “以为她打的是土地堂,原来碰到了少林寺。”
  事情到这里为止。问题来了——
  田刘氏怎么会晓得在擂草坡两个伢崽当时的即兴对话?是哪个报送她的?田应生本人不可能;曾宪文更是摸不到边。周围听到这话的十几个卵家伙,连田刘氏长得高矮肥瘦都不清楚,哪里会有如此这般的情报交流和情感交流?何况时间根本就接不上。
  朱雀流传一种生理天分,叫做“报耳神”。有的人有;有的人就没有。
  比如讲,城里头哪家请客忘记请你或故意不请你,“报耳神”就告诉你了。你就去了,一进门你就笑眯眯地告诉请客的主人:
  “不要抱歉,不要抱歉,你记性不好不要紧;我有‘报耳神’嘛!我自己会来的,耽误不了的!”
  又比如,你大清早要出北门过跳岩到老营哨去远房侄儿媳妇那里取包粽粑的粽粑叶,“报耳神”就告诉你去不得。去不得就去不得,不去就是。不到两根香时候,就有人报信:“跳岩上跸下去一个娘婆,喝了满肚子水,让人救起来了……”“幸好!幸好!你看,你看,要不然就是我了……”
  “报耳神”这东西不是练出来的,也不是菩萨赏的,是“蠢娘生出聪明女(崽)”,天生自来的。
  当然,有时也不灵,有时也作弄人开玩笑。再比如,“报耳神”告诉你,今早上放醒炮过后,道口卖碗儿糕摊子边上有钱捡,甚至是五块光洋。脸都顾不得洗了,赶到道门口碗儿糕摊子灶龙口墙跟边守着,守到放午时炮,地面上除了原先的几砣干狗屎,哪样都有看到……
  讲来讲去这事情就算过去了。过去是过去,田刘氏自从在曾家粉铺挨泡之后(外国人叫做“受洗”或“洗礼”),完全变了个样子。
  不打田应生了。
  讲起话来句句都在点上,嗓子低柔温润,眼睛还带点微笑,让田应生好久才分清楚不是狞笑是慈母之笑。
  朱雀这地方经常出产奇迹,包括奇迹的异化和转变。
  几十年之后就有人说:“人是可以改造的。”
  改造这东西确实是有的,有时也容易拧到另一个地方去,甚至没完没了。管小事像田刘氏这样的人就好改。她脑筋简单,天地小,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挨了几家伙,正反好坏后果一较量就改了。管大事情的人喜欢大家都听他的话,他怎么能改呢?一改,改来改去,大家不听话了怎么办?所以这种人是自己不喜欢改自己而喜欢改别人的,改到所有的人都听他的话还不放心,还睡不着,要半夜三更起来吃安眠药。
  田刘氏只改自己。说大点,只想改连自己算起来的三个人。一个是现在养她的田酲酲;一个是下半辈子准备养她的田应生。经过曾家粉铺的泡粉凉水一泡更清楚明白了,动不动对身边这两个人发气原来对自己也不好,就改了。田刘氏的改比较简单,她没有读过书,不晓得失不失面子这类要紧东西。左邻右舍好几天没听见田刘氏屋里有响动甚至有点好奇,后来也都习惯了。见面居然还笑一笑;大清早田刘氏扫大门口的时候一口气扫了半条街,日子长了,一些人心里过不去,也都赶早起来帮忙,好像有意识地在响应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号召。
  想想看,田刘氏的变化犯得上睡不着吗?犯得上吃安眠药吗?田刘氏做梦也想不到睡不着觉还要吃哪样卵药花钱!
  这事情就算是讲到这里为止。传倒是传到全城都晓得了。曾家费了好多力气洗刷泡粉桶,不单洗,还要弄得热火喧天让大家晓得他们曾家的讲究认真。因为有人认得田酲酲婆娘,晓得这婆娘脾气暴,身上爱长点比痱子还凶火的别样东西;既然泡粉桶里打过滚,那桶就仿佛原先是个黄花闺女后来失掉一点哪样变成另一种意思似的,众人买起这桶里泡过的粉,心里总不大撑抖,总要犯疑……
  粉铺事件已发生一个月,还是田刘氏自己讲出了秘密。田应生半夜扇梦话惹的祸,跟“报耳神”一点关系都没有。
  序子的好朋友曾宪文转回文昌阁小学去了,剩他一个人逃学。在河边他有点“秋波渺渺失离骚”,在坡上他有点“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每走一处地方他都想到诗,地方一多,简直诗兴泉涌,眼看肚子里的诗就快用完了……
  他已经是一只“老辣岩”(老螃蟹,北方称“老油子”)。过去费心把书包拜托土地堂的罗师爷,担心受怕,孤胆虚悬;现在根本就算不得一回事,随便地跟屋里墙上十几口混账杂牌包挂在一起,或者床脚背后一扔。大人这类人的毛病是管大不管小。你顺着他,在他老习惯、老看法底下搞名堂,他一个屁也不会闻到。
  哪!就讲一讲那个冉裁缝吧!
  不认得不要紧,有听过不要紧。他本来就不太想让人家认得他。他不过是个手艺好的裁缝师傅,会“调”皮袍子,针口有一二十种变化,布扣子也弄得出五六种花样,呢绒绸缎,袍袄裤裙,样样精熟,功夫最是快当牢靠。
  已经六十多的人,没有人晓得一个胡髭修剪得不错的人为哪样做起裁缝来的?人清爽稳重,所以城里城外的人到秋天都喜欢接他到屋里来,给全家男女老少做些冬天穿着。
  卸下一扇门板,拭抹干净之后,笑眯眯地端正了坐椅,口袋里摊开用熟的针包、粉包、蜂蜡、画粉、方尺、布尺、剪刀、角刀、抵针……
  妇女给他泡茶,跟他商议有多少衣物要做。他用一管细细带有小铜墨盒的毛笔小心写在小纸卷上,然后全家大小轮流一个个走近来度量尺寸,讲明因为这个那个原因哪个部位要特别加宽加长,他都记下了。
  按常理是先做小伢崽、妹崽的,像以后办哪样事情搞热身运动一样。
  冉裁缝没有家室,一个人住在道门口、警察局隔壁阁楼顶上。平时也到曹津三烧腊铺小短桌子上切二两猪头肉喝一杯包谷烧酒。他不好奇,也少主张;没人听他渲染过见解,也没人见他侧着耳朵打听新闻。他体质好;起坐从容,街上只有见过他的人却没有跟他来往过的人。他是再平常也没有的男裁缝,就像黑格尔说过的:
  “最典型的土拨鼠也不过只是一只土拨鼠。”
  他非常晓得自己这一点点身份。他本分至极。
  有人会想,一个人靠秋冬两季帮人缝几件衣服怎么混得上一年的饭口?何况他还喜欢上曹津三喝两杯?有祖业田地吗?要真有就用不着当裁缝了。
  他应该破衣烂衫,应该面黄肌瘦形容枯槁。都没有。他婉约之至。
  有文化吗?看样子不多。他行动得让你看了舒服,甚至平常得让你自绝了好奇之心。
  有一天,他死了!
  不死在街上而死在警察局隔壁三楼阁楼上自己床上。直直地、规规矩矩地躺着。可惜,死了好几天,臭了。不臭,人家怎么晓得他死?简直像当年齐桓公的下场一样。幸好善堂的人做好事,弄来副白木匣子给装了埋了。
  收拾廊场的人发现床底下有口大漆牛皮箱子,里头装满了金银珠宝玉器,都是朱雀城几十年来大户人家失落的东西;又在房后左手边发现一个锁着的门,打开门,就是隔壁警察局的阁楼。那地方根本没人上来过,堆满了一箱箱绫罗绸缎、凤冠霞帔、朝服蟒袍、高级绣品和一些值钱的大理石屏风、挂屏、紫檀木、鸡翅木、黄花梨大大小小摆设和桌椅板凳家具。警察的地盘变成他窝藏赃物的仓库。
  哪!就是这么一个人,一回事。最能吹牛皮的人也吹不出这么大的规模。怎么搬上警察局阁楼?怎么出手换钱?这就只有他自己一个明白了。
  挑警察局阁楼做仓库,不晓得《孙子兵法》有没有讲过?
  这跟序子的天分有点接近。所以顺便提一提冉裁缝这个人。序子有天居然把书包挂在爸爸靠椅背后,只隔着一层六角形的藤皮眼眼。想到爸爸的背胛贴着逃学的书包,像警察局的局长一样,好不可怜。
  朱雀城好像最体贴逃学的伢崽,处处不让他们走上绝路,总是想方设法在他们逃学期间不显得无聊,赋闲。
  庵堂里头、庙里头、道观里头、祠堂里头的尼姑、和尚、道士和零碎管事的也是耐不住空着脑壳的。春夏秋冬四个节气也都想搞些闹热名堂,做水陆道场,安排戏班子唱戏,“傩师牵街”(傩师的一种毕业仪式,一百把人,穿着黄黄绿绿的漂亮袍子,大锣大鼓外加牛角号,鞭炮和雷公炮仗齐轰,朱雀叫这阵候做“游四门”。最老资格的老傩师在最后压阵,像个牛津大学的院长举行毕业典礼的派头。一个满身胀鼓鼓包红帕子头巾的大力士为他掌万民伞,摇着摆着,香烟缭绕,自己仿佛在云端里的意思。他右手捏着“柳金刚”,左手抓住皇皇响的“师刀”,这两样东西讲出来就算齐了,用不着全懂。我也不懂。
  戏班子唱戏有好多种。
  有一次在砍脑壳的赤塘坪扎大戏台唱辰河戏,上万人看。三天。每天吃完中饭唱到半夜,晚间点燃了“铁灯笼”。用生铁片焊成大灯笼框子,里头塞满饱和松香树脂的松根,燃起来浓烟上冒,直插夜空,而四周光明如画。一个打赤膊、脑壳包红布的人掌鼓,台底下摆一口棺材。“木莲戏”连台,唱到“叉刘氏四娘”,刘氏四娘是副金脸,两鬓挂满纸钱,一路翻着筋斗出来;夜叉追在后头放钢叉,幸好刘氏四娘筋斗翻得快,一根接一根扎进地板上摇晃。台底下那口棺材就是为了万一失手给那位“刘氏四娘”预备的。后果让朱雀人觉得胆寒,让广东人觉得“肉紧”。
  唢呐一路伴着辰河唱腔,凄婉、缠绵、哀怨,间歇中的大锣、大鼓,把广场所有的看客都卷进这场真正的艺术地狱漩涡里……
  朱雀城有位可以算为比较接近、稍微有点伟大的、留下和原来业绩毫无关系的重要贡献的、可爱的人物。(请原谅包涵这行哕嗦的话。)这人姓田,是位将军。将军分内他做足了无愧于一位将军应做的事业之外,像尧舜让贤一模一样,把位置和权力爽朗地移交给他的部下,即现在山上住着的那位被称做“玉公”的“老师长”。(那时还不算老,也不是师长,也不称玉公。)
  那他干什么呢?
  他玩去了!
  他以前在日本念书时候玩过,在上海南京玩过,在汉口长沙也玩过。眼前他就在朱雀。
  在外头带回一位漂亮女人,是个唱戏的,还懂得音韵。他就跟这位女人玩“戏”。他填词,她编唱腔,养了一个戏班子,她订板眼、锣鼓,教场面。久而久之成为一个剧种,叫做“阳戏”。
  这怎样行?放下要紧事不做,随便交给部下,自己玩戏去了,哪里有这种规矩?他的领导呢?也不管一管?
  不碍事的!他自己就是领导。他自我退休,他斤两十足地说一不二;不高声宣布下岗而实际又躲在帘子后头抓住不放,不晓得他认不认得英国的培根?培根在《论幸运》一文说过:“人是自身幸福的设计者”。这位风流的田先生就在为自己设计自己。
  不单退休,连架子也退了。见谁都微微笑,翘翘胡子朝两边一扇一扇。穿一身褪色掉线的粗呢子制服。
  那戏班子有两个旦角,一个艺名“赛兰芳”,一个艺名“油菜花”,全是男的。一个脸长,一个脸短,都长胡子。上戏之前才刮干净,唱戏的时候还要长,一出戏若是演两个钟头还要刮一次。
  两个人样子都不错,只是嗓子有点“男”。怎么办呢?一起嗓“女”不出来,要像飞机起跑,先用男声在滑道上加速跑一阵,于是,飞起来了。
  观众惯了,晓得他们的难处,久而久之,绕过飞机的起跑听后头的女声真家伙,还是好。
  演丑的名叫“岩匠”,实在演得自在。演丑最怕轻佻;他不,他丝丝扣着主题而腾云驾雾;甚至兴之所至越题发挥,但不逾矩。脸面和手脚都贴着戏走。“阳戏”的台矮,是约戏的大户人家家在院坝临时搭的。间歇空档中他会蹲下来一边动作,一边向观众熟人要根烟抽。
  正生是住道门口的“张聋子”。他“汉戏”、“阳戏”都来得,嗓子像远远的幽谷流泉,像大山上放牛人吹的笛子。又长又细的丹凤眼(朱雀城好多男人都丹凤眼),平常过日子,背后熟人都尊敬他举止分寸好,可惜不在大地方,要在北平、汉口、上海,要是唱的是京戏,出名的谭叫天、余叔岩那帮队伍里头少不了还该有个张聋子。
  “阳戏”打从娘胎出来就是快乐种子。
  像太阳绿草之间一群奔跑的山羊崽;小溪流上漂浮一片片快乐的油桐花;苗妹崽们穿花衣、背“夏”(背箩)匆匆忙忙过桥去赶场;大肥猪被按在长板凳上一边大笑,一边挨刀;一层雾、一层微雨的群山;岩鹰在天上打团团;竹林里“颇!颇!”冒土的笋;辣子酸菜豆腐汤;夯土墙窗子里头那对等人的眼睛;河岸边摇摆脑壳的青草;还有三月里带花香的风……
  这即谓之“阳戏”。
  胡琴和“大筒”(低音弦琴)就是爱情的声音。团圆、缭绕在情人之间,让你灵魂出窍如中蛊;然后笛子、班鼓和“荡荡锣”再把你俩“醒”回来。唉,不只俩,还有四围的观众……在台上,连伤心的眼泪都是甜的。
  这缠绵、这轻快、这难舍难分的音调,班子里所有原始的简陋的局限,都变成亲娘的怀温。儿不嫌母丑;艺术里头就有好多局限性久而久之成为风格的,给世界留下不尽的纯真快乐。
  序子逃学有时候孤苦零丁,有时候没趣,有时候烦,有时候累,就是这个样子的有一天下午,序子进后门衙子打算悄悄溜到楼上睡一觉,再“放学回家”。想不到走到一半远远看到婆往后门口走来,连忙转身装成跛子一拐一拐就跑。
  婆跟在后头叫狗狗也不理。
  吃晚饭的时候婆就说:
  “讲好笑也真好笑,到底人是老了。三点多钟时我往后门口看看有没有过路的青菜,远远看到个跛子,明明是个跛子,我还认他是狗狗,追着去喊……”
  爸说:
  “不要讲你老人家,这种事我们年轻人也时常碰到,有时候街上拍错人肩膀很不好意思。”
  妈说:
  “我们学堂还不是天天遇到这好笑的事!拿到三年级名册到四年级去点名……”
  序子放下饭碗大笑:
  “婆呀婆!几时我再跛给你看。”
  三王庙唱戏,序子有去处了。
  有人常常讲三王庙的三王菩萨最灵,两人发气赌咒上三王庙,扯谎的人就胆寒。
  三王的“古”,近的扯到清朝嘉庆,远的可扯到宋朝。三王是三兄弟,大哥白脸,二哥红脸,三弟黑脸。进大殿之前坎子旁边有三间笼子,三匹马,三个马夫,真人真马那么大,有点吓人。
  大凡吓人的东西都“灵”。
  三王庙隔这么一年把都要唱几天戏,是庙里的热心绅士们举办的,白看不要钱。
  序子有好多长辈最留心哪个哪个伢崽逃学佻皮的行动,让他们发现了就好像路上捡到钱那么开心。这是一。还有堂哥、表哥这类东西,见到逃学伢崽总也会饿狗抢屎一样跑去报信。
  他们有什么好贪图的?没有。只是一种折磨人的历史习惯。他们小时候也让人报过,一报还一报。几十年后,这办法性质上有了一些变化,公开提倡这个东西了。屁大的事也要去报一报。你报我,我报你,报来报去,搅成一种叫做“生动活泼局面”。局面一生动,人就不大好受了。
  序子到三王庙看戏,他晓得很可能会碰见熟人。他不进墙,只在墙外后山树底下看,远是远了点,其实也不怎么远,动作唱腔都清楚明白,尤其好的是树阴遮盖,还有凉风习习。
  这演的是汉戏。汉戏是一种正正当当的老祖宗戏,戏文故事绝对靠得住,戏看多了,歪着嘴巴讲历史,跟先生课堂讲的就好像人照镜子,里外出入不大。
  序子早就晓得其中的“本事”,他兴趣的落脚点是张聋子前回唱的伍子胥和今天吕侠卿唱的伍子胥的各人的妙处何在?这状况有空跟田景友、陈开远、陈文章几个人见面的时候,是很有些讲头的。
  逃学看戏和平常日子看戏加添了另一种趣味,中间的区别就好像买来的李子没有偷来的李子甜的意思一样。
  看戏和看戏也不一样。
  文星街有一回演“木脑壳戏”。街上搭架子,周围圈了索子和布帐,木脑壳角色有半个多人高,两只手掌底下接两根木棍子,人抓住左右上下活动。人另一只手伸到木脑壳伢伢脑壳把手处,借以活动木脑壳伢伢全身。这仅仅说了木脑壳戏的大略。最要紧最辛苦的是舞木脑壳伢伢的人,他永远高举双手,仰着喉咙配合剧情唱戏。所以每个木脑壳戏的演员都是沙喉咙,好像让人感觉到木脑壳戏的特点都应该是沙喉咙,不沙喉咙就不是木脑壳戏。
  木脑壳戏贴着街演,最是亲近引人。
  每个角色的所谓“下场”的间歇过程,就被挂在左右横档架子上头。人物出场架子上举起就演,十分方便可爱。
  内容也属正戏,因为角色是木头做的,表演起来更是超越时空的方便,让看戏的大家提前几十年得到电影效果的快乐。
  街道局面小,序子的警惕性必然加强,总找个墙角冀阴影来掩护自己。说来也是巧,序子在小小的文星街看木脑壳戏,人来人往,连自己的亲骨肉和姑表、舅表兄弟半回也没有碰到。
  晚上回到家里,所谓殊途同归的意思,难免都带回一些戏里的感动,就商量好在家里堂屋演一盘戏。
  隔壁刘家祖喜,租楼上房住的李旅长李可达的崽李必恭,连子厚、子光,都约好了。什么戏呢?《文昭关》不行,光是唱,没有“演”头。《长坂坡》、《三英战吕布》可以,讲好了,到时候都来。唱戏的行头,有哪样带哪样。现成的木刀木枪当然好,没有的拿普通棍棍代替也行。
  胡子。胡子用粽甲叶撕成细条,绑在铁丝弯成的胡架子上即可,一切都没有困难了,只差演员的培训了。
  其实演员是不存在什么培训的,大家跟着故事走,各人爱怎么唱就怎么唱,懂得上场下场就行。
  其中最大的障碍就是子光。
  子光才三岁,脾气十分之蛮加恶,动不动就号啕大哭。他身体好,又肥又壮,哭起来声震屋瓦不外乎引起大人注意。不问青红皂白,大人过来首先止住他的哭,接着就是宣讲子光之哭干扰他们大人正常工作的危害性和后果的严重性。怎么办?为了艺术忍辱偷生吧!大人忿忿走了,留下这个子光厌物在我们当中。
  子光这人是个奇物。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从不害病,能吃能睡,不是像大家一样该睡的时候才睡,而是不论时候想睡就睡。吃早饭,吃晚饭,手里捧着碗,口里还有饭就睡着了。夏天时候,那个胖脸又红又鼓甚至胀得有点裂纹,趴在饭桌上,真是好笑。有一次,公鸡在他的开裆裤中间发现了什么给来了一下,吓得他大哭。
  堂屋到院子有个木头门坎,他要过去。正在挣扎攀爬的时候,四婶娘看到过去提了他一把,他大声号啕,号啕什么?有哪样好号啕的?他大声地哭喊:
  “要自己来,要自己来!”
  他觉得四婶娘干扰了他的兴致,好像你帮他打球,帮他跳远一样。
  他什么都不懂,只是喜欢跟大家在一起的热闹。可惜他夹在一起害事,阻碍剧情的发展。
  这一天到来了,兴致都很高,各人都占据了恰当的位置,准备开锣。子光说:
  “我呢?”
  于是序子给了他一块半长不短的木头片,对他说:
  “你当皇帝,管我们的,好不好?——你坐在皇帝宝座上——”
  于是抱起子光放上小饭桌,再搬来一张小板凳让他坐着。这一坐,子光一动也不能动了。
  开始,子光还觉得好,又是皇帝,又管底下这么多人。慢慢地发现这一帮人又唱又跳地好玩,自己却被卡在桌子上,下又下不来,想笑又没个根据(用现代政治术语来讲就是被人阴谋架空),不干了!要下来。
  不能让子光下来的,好不容易弄成的浓郁局面,一下来,整场戏就散了。
  还是要下来。下来之后拿着块小板子跟这个打,跟那个打,根本没有个章法。他只觉得这么打下去好玩,而不是整出戏好玩。《长坂坡》没有了,赵子龙也没有了,唉!大家跑得一干二净,剩下这个又肥又蛮的没人要的阿斗一个人拿着小板子在堂屋里大哭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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