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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22 黄永玉 (现代)
  下课之前,打了吴道美五板手板。
  左唯一打人凭高兴,不高兴多打点,高兴少打点。特别高兴,两三天不打人。
  最好走玩的有一次打曾宪文。
  曾宪文家住在登瀛街拐弯快到道门口的地方,他爹是个榨粉的“粉客”。爹、妈、哥哥、姐姐和曾宪文,一屋都是榨粉的。
  榨粉这门行当跟体育场的单杠、双杠运动员一样,全家天没亮就参加榨粉,一个个都变成不知不觉的大力士。
  粉架子用很粗的硬木做成。一架物理学的杠杆大模型。支点、重点、力点,也就是阿基米德说的“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那种东西。
  一口大灶,大灶上一口大锅,锅里翻滚着开水。
  一砣粉团团从架子上经过一个有眼眼的钢筒压到锅里,变成全城人人碗里的猪肉粉条、牛肉粉条。
  曾宪文只比序子大一岁,却是要低着脑壳才看得到序子。伸出双手能把序子托起来。他脖子和脑壳一样粗,跟序子算是好朋友。为什么是好朋友呢?因为两个人都不喜欢算术。
  不过他不能跟序子坐在一起,原先他是跟戴振煌共一张后排桌子的,戴振煌“反水”以后他打单了,没有戴振煌他好凄凉,像个无依无靠的守寡婆娘;因为戴振煌算术好。
  这就是挨打的原因。
  左唯一打曾宪文在实验小学算一景。
  虽然讲,曾宪文长得没有左唯一高,起码还差一脑壳。论宽,论厚,论重,左唯一就谈不上什么体质了。
  没挨打之前,曾宪文就开始“哀!哀”地哼,作一些好像很必要的前奏曲,声音越哼越大,接着放口哭号。
  “自己脱裤子!趴下!”
  听到这命令,曾宪文就正式大叫起来。
  板子一下,曾宪文那种叫法简直弄得满房顶掉灰尘;好像左唯一正杀一百只猪那么热闹。
  放学走在街上,田应生就问曾宪文:
  “你完全有力气把左唯一按在长板凳上打他一餐屁股的。你做哪样乖乖让他打?你打左唯一一餐,也可为我们雪百年之恨嘛!”
  “你甚至一边打,一边命令他以后不准打我们!你可以跟他订个《马关条约》,这个如何,那个如何……你个死卵!板子还没碰屁股就喊声震天,你还秋瑾、谭嗣同,你还黄花岗七十二烈士?……”
  王家衙他爷爷、爹、三代杀猪的王学轩插嘴帮曾宪文:
  “古时候,历朝历代,杀皇帝、兄弟争位互相谋反的都有,就是没有打先生屁股的。你听说孔夫子、孟夫子挨他学生打过屁股没有?”
  “你妈个死卵!”滕代浩骂王学轩,“你和曾宪文都没有出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老子要是像你们两个这副卵体质,老早就参加义勇军,斩杀日本兵,收复东三省了……”
  这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一路发气,一路义愤填膺,话题又转到左唯一牙齿痛为什么一夜之间又好起来的问题上来。
  “是呀!神药嘛!到上海、到美国也好不了这么快!”余茂盛讲,“哪个造的孽?晓得吗?”
  序子说:“昨夜听我爹讲,是龙正植的爹帮忙请的苗师傅医好的!”
  “哪个龙正植?”唐运隆问。
  “一年级那个住师长公馆岩坎底下有玻璃窗子屋的龙卵秘书的崽龙正植!”田应生讲。
  “啊!那个‘波贝崽崽’(小极了的家伙)!罪恶滔天啊呀呀呸!‘惜恶莫如作恶之甚矣!’你个卵家伙!可把我们害苦了!你放虎归山罪难饶!你前生烧着断头香!你打饱嗝放屁使反劲!你投降害死满城人……”田应生文思泉涌。
  吴道美说:
  “那早上左唯一上课,我还真以为死人翻生,吓得我尿都出来了。——龙正植是个好伢崽,很乖的,怪不得,他有善心。”
  “狗日的左唯一,怎么不就一下子痛死算了呢?天老爷总有这个毛病,众人越是盼他死的人,天老爷总是让他长寿。”程少矶说。
  跟同学路上说话,序子心里一直不好过。书包越背越重。他并不希望左唯一牙齿痛马上死掉,打人骂人又不是杀人;就那么死了,那先生娘怎么办?那个刚生下来才两个月抱在手上的妹崽怎么办?人坏不一定都要盼他死,地球那么大,有廊场容他的……就是不明白,左先生做哪样那么恨人?讨厌人?大家跟他也没有几年,都长大了,都走了。左先生有一天也老了,会想到这些学生;这些学生也会想到好多先生。一个一个轮到想,想到先生好多的好,这种好,那种好。等想到左先生,都觉得不好,都恨他。有朝一日大家见了面,向这个先生行礼,向那个先生行礼,就是不理左先生,不跟他说话,不和他笑,不跟他行礼,记他的仇,他有什么好?
  这是很难懂的麻烦事。
  回家吃完夜饭,坐在堂屋里,就只妈和序子两个。
  妈问序子想哪样?
  “想好多事情。”
  “哪里的事情?”
  “学堂的事情。”
  “好好子读书,学堂有哪样子事情让你伢崽家操心的?”
  “你也不懂男学校的事,你只懂你女学校的事。”
  妈就笑了:
  “我怎么不懂,我哪样都懂。”
  “唉!”
  “你还叹气?”妈妈问。
  “比叹气还凶火的事都有……”序子说,“你们大人,做哪样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有的事很让人恼火,明明不懂又讲懂。明明一万件事,只懂一件,要讲懂一万件,蒙在鼓里,让人着急。你不懂,爸爸也不懂。都不懂。爷爷在,王伯在,他们或者会懂。”序子低着脑壳当真在发愁。
  “你们学堂真出了事了?”妈妈问。
  “嗯!”
  “哪样事?”
  “大家都盼左先生死!”序子说。
  妈妈睁大眼睛问:
  “这是怎么讲的?”
  “左先生太恶,打人,骂人,所以学生见他牙齿肿了几天,就盼他死,幸好他活过来了!学生还是盼他死!”序子说。
  “先生严一点,打打学生也是有的。学生心里不可以这么恶毒,挨一点打,就咒先生。”妈说。
  “不是,不是。左先生动不动就打人,还骂人,骂难听的话。自己有气就在学生身上出,打手板,打屁股……”序子说。
  “你挨过打屁股没有?”
  “还有曾。”序子说。
  “唉!你们伢崽家不懂大人的事,也难怪。他本来是共产党,让抓了,投降,没有办法。投了降,国民党作践他,共产党不认他,好委屈,好造孽,心里想不开,难免拿你们出气。”妈说。
  “你和爸爸也做过共产党,你们也没有拿学生出气。”
  “我跟你爸爸命比他好一点,那时候要是给抓到了,不投降就是斫脑壳。没有福气拿学生出气了!”
  “唉!那我就拿王伯做妈了!”序子说。
  “会的!唉!”
  两娘崽各叹了一口气。
  晚上,人都睡了,序子一个人趴在美孚灯底下做功课,写“自由作文”,题目是:《余家祝融之记》。
  祝融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就是火神,就是管火的菩萨。字典上东说西说,又讲他跟伏羲、神农排在一起,叫做三皇。古时的人,信口开河,后来的人写在书上当做学问,拿来吓人自吹。祝融这两个字到现在来看,就是“烧屋”,哪家屋“挨烧”了,文雅的口气,就对人说“吾家遭祝融之灾矣”!……
  火烧屋的事,哪样都烧光了,是个倒霉的大事。我一边写一边有好过,不写算了。不写又写?已经写了那么长,翻了几回字典,不写有点可惜。
  城里哪家失火,大家都跑去看闹热。晓得失火的是熟人,就帮忙挑水救火,没有空看闹热了。失火的人家,老老小小都很可怜。眼睛看着屋里值钱的东西让大火烧掉,马上吃饭穿衣都成了事情。坐在火对面远远地哭,不敢走近去捡东西。
  我屋失火,只有我婆一个人在家。隔壁陈家吃鸦屁烟燃的火,我婆一个老娘子怎么救?出大门叫我,我和婆两个人也没有法子救。火在大门墙里头烧,连看都看不到。屋里没有人,人都在学堂。王伯不晓得到哪里做事去了。大家赶回来,房子也烧完了。
  烧光了房子还有哪样救场?大家都叹气,有的坐,有的站,婆坐在门口板凳上咬手指甲。婆咬手指甲不是烧了屋才咬,不烧屋,有空她就咬;这时候她咬得特别厉害。
  朱雀城木头房子多,动不动就燃火,一烧连着好几家,就像《三国演义》“火烧连营”。还有大人不在家的,伢崽家没有人抱,都烧成焦炭了。我看见了好伤心,也没有办法。城里有太平井,只那么一点点水,要是火大了,顶不到什么用场。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唉,唉,唉!
  第二天是星期六,交上去了。
  过了一个星期天。
  星期一照规矩开纪念周,上头来了个督学,戴眼镜的光脑壳对大家演讲。这个光脑壳每五分钟从裤袋里拿手巾擦一次眼镜,一共擦了十二次,就是说一个钟头过去了。学生一句话也没有听懂。看样子是湘乡人,那种话是最难懂的。有人开玩笑说,湘乡人对湘乡人讲话,他们自己也听不懂。学生没有交头接耳,直挺挺地立着,也没有人上茅室屙尿。督学讲完话。最后说:“我的话讲完了!”大家没听懂,就没有人鼓掌,只有左唯一一个人鼓。李承恩看到左唯一鼓了才赶紧来了两下。左唯一在督学背后打手势要大家鼓掌,大家也不明白。
  左唯一陪督学参观。旋了一圈没什么看头,就开后园的门,督学跨进后园,左唯一指着几棵大树说:
  “这是树!”
  “喔!”督学答应。
  督学是一个人来,没有随从。实验小学没有会客厅,初小课室尽头那间左唯一牙痛等死的小屋塞着一张床坐不得客人,也没有多余的凳子。高小班黑板底下那张长板凳是打屁股用的,没人想到搬给他坐。于是他就走了。左唯一送他下坎子,一直到看不见人。看不见人学生就用想象补充。过阎王殿了,过送子娘娘庙了,过牛王庙了——哈,到硝牛皮厂了。哈!浓浓地臭这个督学一顿,过玉皇阁天王庙了,出闸子了。出闸子到哪里去?左唯一送到哪里为止?督学是近视眼又不认得路,万一让拐子佬拐走了怎么办?是送到县政府还是教育局?到教育局那帮老家伙会不会跟他打一盘牙祭?不送到教育局而督学还没有吃中饭,那左唯一会不会请督学到面馆吃一碗炖牛肉面?要是请督学吃一碗炖牛肉面,要是没有请督学吃一碗炖牛肉面,这中间会不会有很大分别?这位督学孤苦伶仃的,看样子官阶不大,在军队里顶多怕只是个连长甚至连副。有一回来了个督学,县长、教育科长、教育局长都陪的,前呼后拥很有个样子。
  这样寒酸的督学来督哪样学咧?论怕,怕只有左唯一一个人怕了!
  星期一这个上午就那么空荡荡地打发掉了。
  中午同学各人吃各人带来的饭。饭盒里吃剩的菜端到开水炉子那边加点开水,就变成一碗高汤。这个试了那个试,觉得新鲜好玩。中午过了是下午。
  左唯一回来了。好像有点累,脚软,上坎子的时候双手甩得没有力气,眼皮搭搭的。这个督学看起来让左唯一很费了点神。
  上国语课,左唯一抱了一大叠本子放到讲台上,是作文本。也难怪他,星期六交上来的作文本,一个夜间连一个星期天整天都改完了。也没有空休息,找找人走一下玩,摆摆龙门阵。要不是他是个坏先生,原应该是个好先生的。他在椅子上坐下了。从一叠本子上取下顶子上第一本。
  “张序子——到讲台这边来——脸朝大家——”
  序子照着左先生的吩咐做了。
  “告诉大家,你的作文题目是什么?”
  “烧屋,题目是《余家祝融之记》。”序子说。
  左先生说:
  “大家听清楚了!张序子的‘自由作文’题目是《余家祝融之记》,就是烧屋。张序子的心跟别个人的心不同,别个人写朱雀城家山如何之秀丽,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景色之变化,城里城外老百姓过日子如何之太平融洽,父母兄弟在家如何之快乐温暖。他不写,他都看不见,他就喜欢写烧屋。自家的屋烧掉不算,还希望全城所有的房屋都火烧连营,可怜的伢崽烧成焦炭。城里太平井都救不了火,眼看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种人,绝对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他们家烧屋,他无动于衷,光写他的婆坐在门口板凳上咬手指甲。讲讲看,张序子算不算个东西?简直是个奸贼,是个报信的探子!我为了同学喝开水方便写字义卖凑钱买开水炉子,他和他爹拿着我的字去报信,讲我骗娃娃赚钱。别看他年纪小小,记性好,会背书,心里一肚子不正经,长大绝对是个奸臣卖国贼!”
  序子弄不清左唯一发这么大火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我?你看吧!我就这么讲你。”左唯一用手指头敲序子脑袋,“你是个奸臣,你老子也是个奸臣,你一家,你妈,都是奸臣!你狼心狗肺,你看我做哪样?你以为你看我我就怕你了?我还要抽你的板子!——自己搬板凳,脱裤子!快!”
  序子站在那里好像没有醒转来。怎么一下子弄到自己脑壳上来了?一篇作文左先生发这么大的火——
  左唯一墙上取来宝剑,见序子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便来擒序子,没想到序子使了个“云手”挡开了。就这么一来一往弄了两三回合,左唯一到课堂前门大声喊来了李承恩,好不容易把序子按在长板凳上,来不及脱下裤子,歪歪斜斜地打了两三板。不想序子蹦了起来咬住左唯一捏宝剑的那只手的大拇指掌,咬住不放,李承恩慌了手脚,序子一点也不松口,还拿拳头乱扔。
  学生开始叫好,乱扔砚台,连序子身上也挨了两下。李承恩抬扶着左唯一败下阵去止血。序子从头到尾一滴眼泪都没流,就是累,喘气,不明不白地干了一场大仗。屁股那几板不算疼,腰杆那一板算是有点分量。大家把序子围起来,有的叫序子捡书包快走,等下左唯一李承恩转来不得了。曾宪文嚷:
  “哪里的事?两个大人打一个伢崽,你以为是赤塘坪啦?这算个卵学堂!日妈!”
  王学轩也嚷:
  “妈个屁!要动手,欺势(大家)就动手,老子也忍不住了!”
  左唯一和李承恩躲在高头小房里,憋着气,又怕事情闹大,“岂岂确确”在商量计策。
  然后李承恩一个人走出来站在坎子上说:
  “今天提早放学,张序子一个人留下!’,
  “日你妈,李承恩!,'曾宪文说,“你讲卵话!”
  张序子和大家一齐背着书包走了。
  张序子一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挨打屁股。
  大部分同学都散了。曾宪文、王学轩、吴道美、王本立、滕代浩、唐运隆、余茂盛、田应生和张序子一齐走到赤塘坪。
  “有要紧,转屋里你爹问起,就讲和人打架!”王学轩讲。
  田应生愁眉苦脸:
  “明天呢?”
  “明天?”王学轩说,“明天还上那个卵学?不上了!那种学,有哪样好上?”
  “你讲哪个?”序子问。
  “我讲你!”王学轩讲,“你上了,两个人害死你!’'
  “我不上学有哪里好去?”序子问。
  “你扯谎嘛!肚子痛,学堂放假呀!慢慢子拖嘛!”吴道美说,“我讲是这么讲,其实也不是个办法。”
  曾宪文说:“反正我是不去实验小学了,不去了。我回文昌阁模范小学算了!我叫我(身小)大(小哥)和高校长讲一下,我把实情报送我身小大!”
  “拖有长的!”序子迟疑至极。
  曾宪文安慰序子:“这两天,我会来看你,我来邀你上学,然后带你出去走玩!一天帮你出一个计策。”转身问王学轩,“你呢?还上不上?”
  “我当然上。我要不上那还得了!我爹怕不擂死我!我忍辱偷生算了……”
  序子回到家里,第一眼就遇见爸爸。
  “怎么样?鼻青脸肿,学堂挨打啦?”
  “赤塘坪碰到野伢崽。”序子说。
  “胜败如何?”
  “比较激烈,我在他右手来了一口,跑了。”
  “他们几个人?”
  “两个人。”
  “晤!我看看,胳肢窝这里,手膀子这里,怎么搞到腰杆这里?都青了。”
  “砚台砸的!”
  “怎么砚台?”
  “他们也背书包。是文昌阁模范小学的。”
  “为哪样打起来?”
  “他骂我们的左唯一先生。”
  “唔!保护先生的名誉,好,值价!”爸爸从房里玻璃罐里取出两砣鸡蛋糕,“哪!奖品!以后碰到这类事情,特别要注意保护脑壳。打架有本事光用手,不能拿家伙,你应该先和他打招呼,各对各。哪能两个打一个?太不值价了!还拿砚台……”
  弩弩子厚在旁边看到序子身上的伤,很佩服。序子分了半边鸡蛋糕送他吃。
  第二天大清早曾宪文来邀序子上学。
  “咦?你不是道门口曾粉客屋里的伢崽吗?怎么绕路到我们文星街来邀序子上学?”
  妈见了奇怪。
  “左先生有事要我到洪公井找田景友,顺便过来的。”曾宪文讲。
  “喔!”妈先走了。
  出了大门,序子说:
  “你眼睛不眨就扯个大谎!”
  曾宪文说:
  “人一辈子过日子,一半是扯谎。”
  “哪个报送你的?”序子不懂。
  “胃先生,胃先生有一天顺口讲的,我觉得有意思,动不动就演给人听。”曾宪文很得意,忽然想到一件事,“喂!我问你,昨天左唯一打你的时候,做哪样你不骂他一句娘?你怎么一声都不哼?”
  “我哪里有空?我咬住他的手板开不得口。”序子说。
  “是,是,是!我把这个动作忘记了,那两个狗日还挨了大家好多砚台。那比骂娘实在多了,比骂一百句娘都好!——我们走北门,出东门到边街去看雕菩萨吧!”
  序子说:“该叫一声滕代浩,菩萨他都认得,叫得出名字。他还会扇古,扇好多古。”
  到边街看完一家又一家。
  “我总觉得,菩萨拿钱买好像不太合适,该想个别的办法。”话没讲完,让做菩萨的伙计听见了:
  “你两个角色背着书包逃学,还到这里放屁熏菩萨,留下名字,等下老子报送你先生去!”
  两个人马上跑了。
  “跑快点,莫让他们记住脸!”
  曾宪文非常认真领着序子往南门跑:
  “你有钱吗?”
  “有一百文!”序子答。
  “一百文?怎么只有一百文呢?”曾宪文感叹。
  “我每天上学,爹把一百文放到桌子上让我拿。”
  “我爹从来不送我一文钱上学。我屋的钱柜都上了锁,我爹拿着钥匙。你看,顾了陪你逃学,中饭盒都没有带。我怎么现在才想到肚子饿的问题,才想到逃学要花本钱的问题!一百文只买得到五个泡麻丸,牛肉面买一碗两个人只能分到吃。我想我们要找个地方歇一歇,走多了容易饿,还有,碰到熟人有点危险!”曾宪文说。
  “到三王庙旁边侯哑子家婆屋看侯哑子画风筝。”序子说。
  “去不得,去不得,去哪里都行就是去不得侯哑子那里。他和我有仇,我割过他放风筝的线,(割风筝线的办法是,在自己风筝线上涂胶水,粘上沙子,风筝和风筝交叉时,扯自己风筝线上下一磨一磨,人家的风筝线就断了,风筝就飞了。)这辈子算完了!”曾宪文说。说着说着到了大桥头。
  “上不上大桥?”序子问。
  “上吧!”
  大桥上鸡零狗碎的卖点不成东西的东西。老鼠药呀!草鞋呀!苗粑粑呀!苗鞋样花、围裙花呀!硫磺块块、明矾、青矾、绿矾呀!生铁块块呀,大小铁钉子呀!三两双牛皮钉鞋呀!针呀线呀!上大桥坎子边打豆腐那家关了门,曾宪文晓得,他婆娘跟一个撑船高村人跑了……
  下了大桥往大街上走的时候,孙家那位大爷正面走来,幸好人多,他眼睛又浸,序子在针线摊子一背就过去了。“呸!呸!”序子拍拍胸脯,吐了一吧口水。
  两个人往“大街”走去,右手边是奇峰寺,没有理会,一直往前走,走,走,走,到了小校场。
  小校场一望无涯,老远看人像颗绿豆。序子晓得更远的是蚕业学堂,再远就是埋太婆的张家祖坟那边了。左手老远是大营房,今天看起来“空山不见人,更无人语响”,四个蓝字写在墙上:“我武惟扬”。
  “有意思吗?”曾宪文问。
  “不太有意思。”序子答。
  两个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
  “一个人都没有!”序子说。
  “有人你又怕!”曾宪文说,“看太阳影子在裤裆子底下了,该转东门吃面去了!”两个人又往回走,“我想呀!我两个背着书包东走西走,好像是背了块逃学的招牌,让人一看就认出来了。这不很得法。”
  “听大人讲,他们以前逃学,书包都寄在土地堂。”序子说。
  “你讲是你们文星街靠北门那间?眼前由哪个驻防?”
  “罗师爷。”
  “不会是羝怀子吧!羝怀子这人不是坏,不是操守品行问题,是他把握不住自家。从‘朝神’讲,他不是文朝,也不是武朝,算是一种善朝。罗师爷百分之百是个文朝——托他办事比羝怀子放心。”曾宪文说。
  “他像个城里的隐士。”序子说。
  曾宪文很有主意地说:
  “这样吧!明天长宁哨有‘场’(墟集),路也不远,我们出门之前都把书包里头的书捡出来收好,只放几本简单东西在书包里,出门经土地堂就交给罗师爷,试试他的信用。”
  “不过两个人赶场,一百文怕不够,你能不能想办法。比如讲,弄它个三百文行不行?”
  “我一天只有一百文的。”序子说。
  “你不光是拿桌子上你爹规定的一百文。你晓不晓得你爹放钱的地方?你往那边多拿两百文,不就变做三百文了嘛!”曾宪文开导序子。
  序子说:“这不行的。不问过大人,随便拿家里的钱就叫做‘偷钱’。”
  “哎呀!哎呀!这怎么叫做‘偷’呢?自己屋里人的钱,又不是别家人的钱。拿别人家的钱才叫做‘偷’,拿自己家里人的钱叫做‘取’,都是一家人,取来用用嘛!”
  “嗯!”序子摇摆不定。已经对家里扯了谎,现在逃学,还要“取”家里的钱……
  曾宪文看到眼前这个局面:
  “到‘高轩过’吃面去吧!明天长宁哨的‘场’赶不成了,算了,你看怪不怪?我一身本事,到你面前,所有的主意都‘霉’了。”
  叫了一碗炖牛肉面,分做两碗吃。吃完面,曾宪文说:“还是面好,又好吃又经饱。——现在我们上北门,过跳岩,到金家园去看看。你去过金家园吗?”
  “没去过。金家园有哪样好看?”序子问。
  “普普通通,栽冬瓜、南瓜、黄瓜、萝卜,挑水,浇粪,没有哪样好看!”曾宪文懒洋洋地讲。
  “那你带我去做哪样?”
  “你想,闹热地方有熟人,又走不得,又还有半天才到放学时候,乱走乱走,碰到个卵人,全都垮讪了!你让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哎!不上金家园,上诸葛亮(武侯祠)!原先我怎么有想到诸葛亮?碰到熟人也不怕,我们可以讲风景好,来自习。我们可以假装看书……”曾宪文说完就走,序子跟着。
  过了大桥,右手一拐弯,没走好久就到了。上左手边石头坎子,爬两坎,回头看看;又爬两坎,又回头看看,越爬越高,回头看这一道河,这一排排长在脚底下的树顶,这太阳天,绿得好酿人!一点闹热声音都没有了,没有了,像在阎王殿的望乡台上回望人间。
  “喂,喂!看你两个角色,是逃学的吧?”
  一个穿灰色短袍、梳髻又长着一小撮胡子微微笑的中年人从庙里下山来,对曾宪文、序子两人讲话。
  “你卵眼睛还看得挺准,是逃学,怎么样?”曾宪文有点撒赖,“看你这个角色像个道士,讲!是不是道士?”
  那人见曾宪文恶声恶气,不下山了,坐在一砣岩头上微笑着,“是道士,是道士!”
  “你几时来诸葛亮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来诸葛亮,你还有生出来,怎么能见过我呢?——哦!”道士指着曾宪文,“你姓曾!你爹是道门口粉客是不是?”这一指,曾宪文完全垮了……
  “来,来,来!你两个跟我到庙里来。”
  进了屋,道士在水缸舀了两碗水送两个人喝。
  “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看你样子、脾气,跟你爹一模子扣的,连嗓子都像。我叫印庆福,讲一声你爹一定记得。我们是同班……”道士讲,两个人听。曾宪文觉得眼前站了个比左唯一还勾魂的人物,……我完了!我“阳关大道你不走,恶水险山路上行”,我朱雀城哪里不好闯?带序子这卵人爬到这高头来?我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是让我爹晓得了,我长九条腿也跑不脱……
  印庆福道士问:
  “你两个做哪样逃学?”
  序子说:“左唯一是个‘忘魂人’(不讲理的大恶人),一天到晚打人骂人,还骂人的爹妈野话!”
  “我看他造孽,不能见死不救,我陪他!”曾宪文说。
  印道士讲:“到处都在讲左唯一不是个东西,我早就闻名了,他会有报应,没想到你两个遭了他毒手!不要怕!要逃学就逃到我这里来,我给你们上课!给你们保驾!只是一点,我不讲出去’!你不讲碰见我,我也不讲我碰见你,鬼都有碰见,哪个都不碰见哪个!不就行了吗?”
  曾宪文听见道士那几句话,像是从阴司返回阳间:
  “啊!印家满满,我一辈子都有忘记你……”
  “嗳!不要叫‘满满’,这是凡尘的叫法;要叫我‘印道士’,或者是‘印师父’。我现在下山有事,你们喜欢留好久就留好久——”印道士讲完走了。
  曾宪文朝天伸了个懒腰——
  “嗳!咱英雄看风景来也!呵!呵——”
  这武侯祠也算座庙,又算个观。不大,两层楼,有八角走廊,印师父住在后头小经堂里。楼上锁到的是他书房。
  山底下,山周围,花都开过了。老远的蓝山,一层比一层浅,接在天和云里头。还有三两声“鬼贵阳”(杜鹃)叫。春天没有了。万寿宫外头有几个人在修补龙船。几个小混蛋在“滚钱”,仔细听,听得到嚷。
  太阳走到大桥那头去了,这边看过去剩下一大块有三个亮洞的紫色影子;也好看,在水面晃来晃去。
  口干;两个又到后头水缸舀了水喝。
  喝完水,曾宪文问序子:
  “长宁哨赶场,你到底去不去?”
  “我有讲我有去!”
  “那明天在罗师爷公馆门口会合。现在各走各路,你先下山。”
  曾宪文从树缝里见张序子走到底了,才一个人懒洋洋地放步子往下落。想到自己这么一大砣人,肩膀上挂着一口逃学的空书包,眼前一片太阳快要落山的景致,不免悲从中来,浮出古人的诗意——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序子绕北门土地堂看了一下,罗师爷不在。地下铺了些稻草,神龛上清清爽爽,没有哪样不放心的,便直接回到家里。
  爸爸在书房画通草画:
  “唔?回来啦!有没有碰到昨天打架那两个角色?”
  “有碰到!”序子进房放下书包,又到堂屋方桌子边凑着那口大茶壶喝了两口糊米茶。看到子厚从院坝进来,便拉他到后屋大伯娘院坝问他:
  “你怎么今天有跟妈到学堂?”
  “妈讲要到县政府开会,有好带我。”
  “子光呢?”
  “乡里那个朱身小姨抱着,怕是在街上走玩。”
  “我从街上转来有见到,不在街上。”
  “在街上!”子厚说。
  “唔!在就在;今天有哪个客来屋?”
“没有客来屋。有个讨饭的来,婆送了碗饭给他。”
  “二天有人来,你要多看几眼,听他讲哪样,好报送我。”序子关照子厚。
  “嗯!”子厚答应。
  吃晚饭大家都回来,问朱身小姨,果然在街上看人“旋糖”。
  四满这盘没喝醉回来,算是难得,大家都好笑。四婶娘把她妹崽子端交送朱劓、姨管一管,跟婆和妈妈一齐在厨房忙。一下子四满和爸爸摆好圆桌,菜来齐了,大家坐下来吃饭。朱身小姨坐在桌子外头椅子一边自己吃一口,一边左一口右一口喂子光和子端。
  序子的饭量今天特别之足,一口气添了三碗。以前被人称做“菜客”;就是讲,他忘记了旁边有人只顾自己大筷子夹菜。今天子厚注意到这一点,吃好几口饭才夹一小筷子菜,跟以前很不一样。
  吃完饭,各人回屋,序子端了一本《江湖奇侠传》看。爸爸觉得奇怪:
  “你还在看《江湖奇侠传》?是不是准备啃熟它?——咦?这几天不见你带功课转来做?”
  “左先生的妈死了!”序子很快扯了个谎。
  “左先生死了妈,跟你们做功课有哪样关系?”爸爸问。
  “有关系才不让我们做功课。没有关系就让我们做了!”序子回答得很从容。
  “妈都死了,他哪里还顾得上让学生做功课?这也是人之常情。”妈接着序子的话说。
  等了一会,爸说:
  “从教育角度上看,我还真有点想不通!”
  “嘿!你还真有点好笑!”妈一边织头绳衣(打毛线衣),一边说,“我还怪他妈死了怎么不赶紧回麻阳?”
  “……这倒是啊!这边难过得忘记让学生做功课;那边妈死了又不回去料理后事!”爸爸纳闷,“或者是向玉公请过假不让回去?他到底还是个被监督人员……”
  “不清楚!我不愿多想!”妈说。
  一宵无话,第二天吃早饭后,序子进房拿书包的时候,闪到刻着“有香有色”的柜子旁边,打开两扇玻璃门,从五叠铜元上头取了两个一百文的铜元,慢吞吞取了桌上的一百文。一百文放左边的裤袋,一百文放右边裤袋,一百文放上衣口袋。免得三个铜元放在一起半路上吵出响声来。这是昨晚上睡在床上计谋好的。现在是调匀呼吸,背上书包,自自然然迈出房门。
  妈见序子要走,赶忙说:
  “狗狗!你不想顺路跟我走一段?”
  序子吓了一跳。
  “——喝!我赶急上北门老菜场邀唐运隆!”说完撒腿直奔北门土地堂。
  曾宪文老早躲在土地堂正和罗师爷说话。这土地堂里黑暗至极,不是初一十五装香烧纸,少有人往里头看一眼的。寄存书包的问题早已谈妥。这么气壮山河的大事,答应得如此淡然从容,太“搜孤救孤”了!虽然讲,往日对罗师爷没有冒犯失礼之处,这就是最让人难为情的地方了,没想过在他身上居然还刮得出价值和意义。
  临走的时候,罗师爷送到门口说了一句:
  “子不及见子由,而颜回藐之。”
  两个人走到考棚门口,曾宪文问序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序子说:“不会有什么意思的。他喜欢信口乱说。我听我爸讲过,滕先生以前也是佩服他,记下他的话,以为是文学奇景,照他讲的句子去查书,查《论语》,查《孟子》,查朱熹,查《庄子》,前腔不搭后语,才晓得是讲梦话。罗师爷过去是读过好多书的,人一‘朝’,读过的书页数一乱,书就不像书了。”
  “唉!造孽!世界上好多好人好得这么‘细’;粗心人也都照顾不过来。——你讲讲看,那天你怎么敢咬左唯一那一口?”曾宪文说。
  “我不咬左唯一咬哪个?他打我,我薅他的宝剑,他叫李承恩按住我,要剥我裤子。王国珍、石玉秀两个妹崽坐在旁边看老子挨打屁股,这还了得?老子就狠狠地来他一口!”序子边走边打手势。
  “老实话,那天我真佩服你!你简直是孙中山号逸仙!简直是黄兴字克强!我就后悔前几天挨打屁股不像你,我手劲大又欺砣,一定打得左唯一李承恩‘涝脚渲天’,我就是怕,我前怕爹后怕左唯一,怕天地君亲师!—一你想,左唯一那手指娘好了没有?”曾宪文问。
  “一时好不了这么快的!都咬进脆骨了,我满嘴巴都是血,这一盘,怕是比他那个牙齿疼要费点时间!我最希望我长毒牙。”序子说。
  “你看,他会不会去找你爹你妈,报你咬他的手指娘,要你爹妈赔钱养伤?”曾宪文问。
  “要是这样,我就完台了!一定完台了!你晓有晓得这两天我扯了多少谎,有想到我怎么这么会扯谎?我随口就来个谎,有想到我怎么这么会扯谎?我以前做哪样就这么子蠢?不敢扯谎。不扯谎的人把半个世界都让送别人!扯谎比做诗容易多了。做诗讲空话,扯谎办实事。——我还要再想下去,讲有定长大写一本书……昨天夜间,我爹看出点板眼,我吓了一大跳。他问我,这两天不见我带功课回来做?你猜我怎么回他?”
  曾宪文摇头。
  “我讲左唯一妈死了!他光顾到愁,没有空安排功课我们做。”
  “他信吗?”
  “我爹我妈都信,还把话吵到别处去了。”
  “哈!有一天会找你算账的!”
  “哈!那一天我长大了!”
  长宁哨才几里地,讲几句话就到了。
  “场”不算大,人倒是挤。不挤不叫“场”。
  “场”这个东西像洋人的“派对”,隔几天,来这么一下,洋人的“派对”大多在晚上点着蜡烛电灯搞;“赶场”在大太阳底下光明正大地搞。男女也弄名堂。在“场”的边沿十七八岁的男伢崽站成一堆,十七八岁的妹崽家站成一堆,互相开玩笑,唱情歌,唱对了的另外单独约时间会面。洋人的“派对”借音乐葡萄酒力量增加勇气,搂搂抱抱,躲在阴影里“打波”,弄错了别人老婆就丢手套在面前,约时间比剑或开枪,倒一个算一个,甚至打黑枪追杀。听起来好像不怎么爽朗流利。“赶场”上千年的规矩,不管科学文明如何之开发,传统的程式到今天倒是从来不变。外头旅游的客人千万不要异想天开插一手,千万千万!个别人的冒犯很可能会被“旋”掉脑袋或“鸡公”,集体的冒失鬼也很可能集体地被旋掉人体上的一些部分。这是一种接待外来客人的习俗,不可等闲视之。不信的人就去试试看!
  当然,赶场终究是赶场。各种相亲的方式都是借题发挥,是“偏题”而非“主题”。
  主题是大家一起走玩,凑成隔不几天来一次的欢乐。牛、马、猪、羊、鸡、鸭、鹅、猫、狗、鱼、鳖、虾、蟹、青菜、萝卜、大蒜、辣子、青葱、金、银、铜、铁、锡、打卦、算命、拔牙、刮痧、拔火罐、“先”牙虫、老鼠药、灭蚤灵、跌打损伤丹膏丸散;油、盐、柴、炭、陶、瓷、洗脚洗脸木盆、粪桶、斗篷、蓑衣、鱼罾、钓杆、蜡烛、香火、纸钱、草鞋、布鞋、牵牛绳、骑马布、衣、绣花纸样,裙、花带、苗帕……能买就买,不买看看问问也行,来往交谊,行成热闹。
  那边有炖牛肉摊子,粉面摊子,米豆腐摊子,汤圆摊子,油杂糕摊子,还有狗肉摊子。
  最王八蛋是狗肉摊子。
  活生生的忠实朋友你把它炖了,吃了,迟早落入十八层地狱……
  你想,曾宪文和张序子看见谁了?
  胃先生。
  就在狗肉摊子跟算命摊子中间夹着坐在地上的胃先生。胃先生坐在两块老砖上,面前摆了块布,右手边两把烟叶,中间单独一张烟叶,亮在那里让人说好的。
  太挤了,夹在摊子缝里没有人看得见。
  胃先生其实可以另外选一块好地方让人买烟叶的。胃先生说:“不忙!不忙!要是大家都来买,卖光了,我就没有卖的了。”
  又说:“喔!你们是逃学啊!逃学不要紧,逃学不犯死罪,打两耳巴子,打几鞭子就有事了……”
  “胃先生,你吃中饭了吗?”曾宪文问。
  “有曾!我等下子自己会吃的。我有钱请你们吃中饭,也有打算吃你两个的逃学饭……赶场,你们讲讲看,是想赶场才逃学,还是有事逃学才赶场?不怕,讲给我听听。”胃先生问。
  “有事。”序子说。
  “哪样事?”胃先生问。
  “我咬了左先生一口。”序子说。
  曾宪文抢着讲:
  “那狗日的左唯一有讲道理要打序子屁股,打不到,找李承恩帮忙,擒不住序子,序子蹦起来在左唯一拿竹宝剑的手指娘上来了一口,左唯一受了重伤哕哕大败。序子受冤枉无处伸
  冤,只好逃学。我陪他。”
  “喔!喔!”胃先生听了这话很是感动,弯腰细细地包起烟叶放进小提包,起身对两个逃学生讲:
  “走!找个地方我们大家好好论一论!”
  胃先生走前,学生走后。
  到一个羊肉摊子,三个人坐在长板凳上,胃先生提包取出两块冷苕要吃,曾宪文叫三碗羊肉面,转身大骂:
  “日你妈胃先生,看你卵样子也不想想,你做先生的在旁边吃苕,我们学生在你面前吃面!我们吃得下去吗?你有钱我们有嘛!怕个卵!你一辈子我们能孝敬你几餐?”
  胃先生完全有想到曾宪文骂他娘,胃先生笑了。
  “好好!你看,我把苕收起来,吃你们孝敬的面。莫气了,你看你看,我把苕收起来了。”胃先生笑迷迷地跟两个学生吃起羊肉面来,“嗯!这面妈个屁还真好吃!味道鲜浓之至——喂!我问你,你屋是榨粉的,哪里这么多钱赶场?”
  “我没有钱,是他偷屋里的!”曾宪文讲。
  序子急了:
  “不是‘偷’,是‘取’了!”
  “我懂了!我懂了!‘取之有道,取之有道’!唉!你们伢崽家总是拿扯谎来排解委屈。有什么办法?天下是大人的,有不有理都是大人的理。做伢崽家不扯谎,你怎么过日子?何况儿童扯谎可以荡漾智慧!”胃先生一边喝汤一边感叹。
  “我不是天天扯谎!”序子说。
  “天天扯谎,也要有人信嘛!”胃先生说。
  吃完面,胃先生摸出那两块苕说:“自家不吃,带转屋里也馊了。”叫来一只狗,“呜噜!给你过年!”丢给它吃了。
  “我看我该转城里了,你俩还走玩不走玩?”一步一步要走。
  “我们和先生一起!”两人齐声说。
  “好嘛!一路走有个伴!”
  一老二小就往回走了。
  “先生,做哪样你教书教得好好的,后来不来了!是不是学堂把你开除了?”曾宪文问。
  胃先生问:“哪个讲的?哪个敢开除本帅?是老子自家不做的!”
  “你卖烟叶子好造孽!”序子说,“白泡了一肚子学问!你自家又不抽烟,卖这几片烟叶子怎么混得饭?”
  “你个鬼崽崽就不懂了!我这烟叶子名堂很大,是土耳其来的。土耳其,你懂不懂?是个国家,就是凯末尔当大总统那个国家。土耳其的烟叶世界有名,我好朋友何峻常在公使馆做文书官,我托他带回二两多烟籽,就这些卵颗颗仔,费了我好多年手脚,识货的就讲好得很,醇香到不要吞鸦屁烟泡子的程度,可惜烟叶子长得总是不撑抖,怕是水土问题。好不好我只看人抽这烟的用神、表情。我自己不是个烟客,别人抽起来我闻到硬是比我们本地烟要香馥十倍百倍不止。我怕这土耳其烟叶在我手上送终,千里万里来得不容易。交送勾箕坡种烟的人去试,他们半信半疑不当一回事,后来又讲烟味不正。那就没有救药了。”
  “我每回赶场都在找一个识货的,等呀!等,等到现在。唉!真的辜负了!”
  胃先生讲完还想讲,比讲他读书的学问还起劲。
  曾宪文说:
  “你和我俩讲都是白讲,你和你自家讲也白讲,你该找个当大官的后台,找个开大铺子的江西老板,让他们给你撑腰开一百亩烟田,搞一间五个门面的大烟铺,找几个人在门口打锣吹号,就卖这种烟!”
  “你是想我铲你几个耳巴子是不是?走路不好好走,尽扇些有名堂的话!”胃先生不高兴了,不高兴就一言不发。
  看到城楼子,胃先生不管他们,自己进城去了。
  序子埋怨曾宪文:“你应该顺着胃先生讲两句好话就好!”
  曾宪文说:“我一直都是在顺着他,讨他的好!”
 爸爸幼麟眼前有空之极。说是有空也未必然,他只是有空到想做什么就什么的程度;不像以前一下子想学校、想学生,一下子想音乐,风琴没有了他真的就不想音乐了。一想音乐就摇头,就嘘气。经过天主堂、福音堂、女学堂,听到风琴本来放慢的脚步,一下子、一下子就快起来,像一个输光老本的赌徒,像一阵没东西好刮的干风。别人的兴趣不是他的兴趣。唯一陪伴他的就是画通草画和弄东西吃。
  通草画不光是画完就算,还要细细切下来粘在纸上,要很精细锋利的刻刀刻出来,于是他就用钢丝锻造刻刀。一把一把地做,把一段粗细不同的钢丝烧红变软,在铁砧上锤成需要的刀形,满意之后再烧红,红得恰到好处时在凉水里淬火。淬火的时刻很是用心得意,也就是《汉书》上讲的“清水淬其锋”的意思。他懂得看火苗,红的不行,自的不行,要在紫蓝和红的交界部位烧;烧多久呢?他心里有数。烧多了变做朽炭,烧不够软铁一支。这时候不许旁边站人;不是要留一手功夫,也不是来什么“传儿不传女”保密规矩;他怕分神。
  淬火妥当满意,刀刃上晃闪霓虹之光。他有各种硬软合适的磨石。一天的工夫大半就花在那个上头了。
  磨砺到得意的时候不经意哼出了一些声音,他完全忘记了几个月来心里最紧要的瘀块。闪电一样的另一个“自己”用手指头在脑门上轻轻扣了一扣。是了,是了,不该唱的,不该唱的,竟然、竟然唱了……
  常听到谴责人的一句话,叫做“脱离现实”。人一到“脱离现实”的水平,他做的事,他说的话,他交的朋友都被人注视起来,孤立起来。其实,一个人死了,才是真的脱离现实。活着,不过是从一个现实步入另一个现实;脱离不了的。
  眼前,还不曾有人发明这句看不起人的话。这句话是后来才有的。当时,各人还在各人的现实天地里活得好好的。
  因为以前那么醉心于音乐,在文学和其他方面,除了黄仲则的两当轩之外,都不是弄得深入;大不了得过博识的称赞。他的书法缺少专一修炼,柳惠对此也都说过不客气的看法。要论系统性的文字工作,那就是端端正正地修过一本家谱。别人很俨乎其然地对他发出称赞和尊敬,自己也适当地控制了谦虚的受用风度。他很天然,一点也不人工。
  兴致来时,他会下厨房弄菜。
  弄菜的手艺不是吹的。爷爷回朱雀的时候,听说他哪时哪天下厨房,认真等待的用神是看得出的。换了大酒杯,态度欢畅亲民。爷爷的的确确拜倒儿子的厨房手艺。因为自己生来矜持还是故意不赏脸,他从不当面夸奖儿子的厨房手艺。
  也可能是忌妒。
  听说北洋军阀张宗昌和儿子下棋,儿子输了,他就骂:
  “死没用!棋都不会下!”
  儿子赢了,他就骂:
  “死没用!就会下棋!”
  两代人的芥蒂是天生的。
  幼麟下厨是文星街一绝,不,是朋友中的一绝。他是个细心人。在北京、在广州、在长沙、在东北,他吃到什么就研究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试验体会。北京的白片肉,脆嫩到可以切得薄到像一片“喝罗吉”(朱雀城的一种室内大蜘蛛,在屋角只织白色丝质薄膜);广州的“叉烧”跟“樱桃肉”,长沙李合盛的炒牛肚丝,还有东北的白片肉小牡蛎腌菜火锅和各种令人想象不到的至今没有发表的口味……
  他做了还喜欢“宣”。几个姑妈、表姐妹都爱一边吃一边听他“诲人不倦”,讨他喜欢。其实讲也白讲,太费工夫的厨艺凡人怎么做得到?
  连厨房的腰子大灶也是他像探子那样苦心参照浙江绍兴大户人家厨房描绘下来的。这个有心人特别注意到烟囱大小及曲折走向,所以按照这种秘方做出来的大灶,火力既足且省柴火,朋友称它是神灶,仿也仿不出。
  两口大锅。一口直径三尺,一口二尺半,再加一大一小的热水顶罐。
  十斤八斤任何菜肴原料下锅,都能举止从容合弄得法,面不改色。
  只有亲身体会下过厨房的贤良主妇才懂得其中甘苦。锅子小,火力弱,翻动起来又怕掀翻在地。双手使不出劲,尤其家中来了客人。这种不方便和憔悴,这种长年累月、习惯成自然的人厨方式已视为当然的苦中之苦,要非看到张家的这口灶,是不知人间还有如此乐土的。因此一辈子奴隶的眼界霍然得到开放,当然啧啧称“好”!
  幼麟有时还故意来两手怪招。
  灶膛的火弄得小小的,把嫩嫣嫣的韭菜黄和薄鸡片放在大锅子当中加鸡油慢慢品熬,轻轻翻动,看着它们鼓着小泡泡。他搬了张骨牌凳坐在旁边看《东方杂志》,晃着腿。起锅也像是在给娃娃抹脸,一勺一勺讲着温柔的话。然后静悄悄端到桌面上……引起一阵低声的惊叹。
  幼麟开始做一件事或做完一件事,往往嘘一口长气。尖起嘴巴把满满一肚子氮酸气呼出来。说不上是忧郁还是舒服。
  六朝时候有个人登山去访朋友,告别时叫那个善于长啸的朋友搞一段听听,朋友不干。他下到半山腰时才昕到那朋友作仰山长啸。(这狗日的!)
  朋友脾气固然古怪,而长啸一定动人;但长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书典上说:“‘其啸也歌’按气激于舌端而清,谓之‘啸’,发声清越而舒长者谓之‘啸’,如猿啼亦日猿啸,虎吼亦日虎啸。‘蹙口出声也’”。鲍照的《芜城赋》有“风嗥雨啸,昏见晨趋”,连雨都“啸”起来了。
  不明白!越说越不明白。
  后来的人说是吹口哨。这怎么可能是吹口哨呢?岳飞的《满江红》词“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那是口哨吹出来的排场吗?
  长啸应是情感满溢的舒发。比幼麟的“嘘长气”更有音乐感,比吹口哨更气宇非凡。不过,成公子安写的那篇《啸赋》,全文七百九十二个字,文章妙是妙,让人读完了仍然闹不清它是怎么个“啸”法。莫名其妙之至。也可能是一种当时流行的即兴“无言歌”,只凭嘴巴行腔和牙齿、嘴皮伸张把音声散发出来。看《啸赋》文章的意思很可能我的揣度是对的,很“前卫”的。月亮天,狼和狗都有这种原始的舒发。
  幼麟晚上有时候睡不着觉,等大家都睡着之后便开始做鸡蛋糕。家里找得到的带盖的小铝罐罐,和其他金属盒盒,都集中起来,洗刷干净抹上牛油备用。他坐在矮板凳上开始打鸡蛋,去黄留白,放在一个有把手的小深锅里,用竹刷子不停地顺一边搅,适时地筛进一些细灰面(面粉),又加进一些酵粉和冰糖汁。
  自己早就做好一口带格子的洋铁皮烤箱,夹层中间塞实了黏土。堂屋燃好带架子的炭盆,烤箱放在架子上烧热,热到不得了的时候熄火,一个个盛满面汁的各种铝盒子、铁盒子放进烤箱里,关上门。慢慢的,香气就冒出来了。
  多少时候他算得准。他等在旁边,做做别的活计;到时开箱,用灶灰平铲伸进烤箱把鸡蛋糕一个个铲出来放在垫了薄板子的桌上。他一个个端详,剥下溢出盒子的焦粑放进嘴里,点了点头。
  每个盒子上贴了张小纸条:
  “婆的”。
  “妈的”。
  “序子的”。
  “子厚的”。
  “子光的”。
  他自己的呢?没见有盒子剩。吃了焦粑大概就算了。他是艺术家,作品做给别人欣赏。
  早上序子起床,取了自己那一份。
  爸爸此刻正呼呼大睡。
  “今天星期天,你到哪里去?”妈醒了,在帐 子里问。
  “喔!喔!今天学堂要‘打野外’(练习野战),大家都要去的。”序子说。
  “那你还是在柜子自己取一百钱吧!中午吃点东西。”妈说。
  序子打开柜子,见格子上头放了好几叠铜元,便在靠边的那一叠上头取了一百钱。他觉得一个人还是要凭良心好,大人这么相信你,怎能一直狠着心胸?——他晓得土地堂的罗师爷明白七天里有一个星期天是不用上学的——几时应该认真去亲近他一下才好——他抽香烟,可以取爸爸两根香烟送给他——如果今早上遇见罗师爷,罗师爷一定会告诉他今天是星期天,会“嘿嘿嘿”……
  序子开了大门,右手边墙角下蹲着滕代浩。
  “你怎么在这里?”
  “大家都讲要会你,挂牵你,要我早点来报。”代浩说。
  “你见到曾宪文吗?”
  “就是他要我来报你的。”
  出了北门城门洞,洞口让挑水的“水客”打得胶湿,像落过一场大雨。过了跳岩,在左手边金家园底下河滩等队伍到齐。
  滕代浩问:
  “你讲讲,这个把月逃学你怎么过日子的?”
  “不好过!”序子说。
  “逃学还不好过?世界上做一个人,哪浪还有比逃学的日子更好过的?你这么讲法,还不如回去让左唯一打屁股?”滕代浩讲。
  “你也不要讲打屁股,我这一辈子总总(绝对)不会见左唯一了。我要好好想想,学欧阳后成和杨宜男练完雌雄剑,取左唯一的人头。”序子说。
  “你怎么练法?”
  “我爸有一把在衢州买的七星剑,照《江湖奇侠传》的办法把这把宝剑存在肚子里,用的时候飞出来取人首级。”序子说。
  “这哈!这比练挨打屁股难多了!”
  序子瞪大眼睛:
  “你还练挨打屁股?”
  “当然!不练,我还能活到今天?”滕代浩豪气十足。
  “你怎么练的?”序子问。
  “哪,哪,哪,你闭起眼睛,不准偷看,我让你摸摸屁股的功力。”滕代浩抓住序子的手,“哪,哪,摸到了吧?看我屁股皮多厚?”
  滕代浩让序子摸到的是脚后跟皮。
  序子还真的信了:
  “你怎么练的?你怎么练的?——咦?那左唯一打你的时候,怎么还杀猪似的喊妈?”
  “不喊行吗?不喊不就一直打下去了嘛?”滕代浩说完转身跑了几步转过身来,笑弯了腰指着序子说,“你张序子是个世界上最蠢的蠢卵!听哪样都信,也不动脑筋想想!我这种话你怎么能信?我又不是河马、犀牛,哪里来这么厚的屁股皮?——都是空话,还是你咬左唯一那一口实在。你牙齿是蛇牙,毒性重,左唯一右手还包了厚厚的纱布。大家过了好长的太平年。左唯一一时怕难好。都亏得你,都亏得你!为民除害。”
  “你信不信,对人有仇,咬下那一口就毒;没有仇,咬过、流完血,也就算了。”序子谈经验,“其实呀!你转去跟大家讲讲,搞一个‘咬左队’,都去咬左唯一,碰哪咬哪,只要左唯一一动手就咬,不打不咬,文明咬人,文明读书。你看,左唯一到时候会不会改恶从善?”
  “未必!”滕代浩很悲观,“唉!我要是左唯一,齐心共起赴国难,我就会改!”
  谈话的这两个人大概没有读过马克·吐温的《乞丐王子》。王子书读得不好挨板子的时候,旁边的侍从就会站出来“顶打”。
  亏得世界上有个马克·吐温写出这篇为世界儿童不幸的遭遇谋出路的雄文。不过不实际。凡人老百姓儿子身边根本没有侍从,何况这事情还要费神跟侍从和左唯一双方商量肯不肯合作?这事情你去问问师长大少爷戴老毛就清楚明白。
  替挨打的人出主意的还有个耶稣。《圣经》上有他的一段说话:
  “有人打你左边的屁股,你就把右边的屁股也让他打。”(写书的年纪大了,记不清是屁股、手板,还是脸。请读者将就着看吧!)
  以上两位出的主意都跟“九·一八”性质差不多,有点“不抵抗主义”的味道。稍需用点历史眼光来分析张学良和蒋介石当时的处境,是怪不得他们的。左唯一就是“九·一八”,就是“五三惨案”,和他有什么道理好讲?
  所以说,张序子给左唯一的那一狠口,实足具有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相结合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
  张序子和滕代浩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在河滩青光岩(鹅卵石)里捡几片薄石片“打水漂”。
  滕代浩这方面是个里手。他一个水漂简直可以打到对门河,数到二十多漂。眼看石头片像“油纸扇”(鹊钨鸟)贴着水面飞。“光是力气大不行,等下你让曾宪文来一盘试试,他只会‘砣!砣!’往水底打。”滕代浩说。
  说到曾宪文,曾宪文就来了,屁眼后头还跟着三四个不认得的伢崽,年纪都在七八九岁的样子。
  “这几个鬼崽崽弄来做哪样?”滕代浩一副老资格口气。
  “我道门口的手下,没有事,星期天带出来训练训练。”曾宪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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