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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21 黄永玉 (现代)
  “哪个侠客?”得豫问。
  “铜脚道人!”序子说。
  “我怎么会是铜脚道人?”
  “那吕宣良吧!”
  “我又不老,又没有白胡子,又没养两只神鹰……”
  “那欧阳后成吧!”
  “我那么小?”
  “那,那没有了。你要耐烦等几天,等我看《江湖奇侠传》看到哪个像你再讲……你等着吧!要是我看书看到完也没有像你的,你也不要难过。没有人有胆子讲你不是侠客。世界上没有人晓得你是侠客,只有我爸爸和我亲眼看到,我两个都可以赌咒。”
  序子和弟弟子厚睡爸妈脚这头。
  那一头爸妈中间还夹个两岁多的子光。
  这床,睡了二大三小居然不嫌挤,像口暖和的鸟巢。
  雀儿们不在冷天生蛋孵小雀儿,要三月阳春时才做这些事。要不然大雀儿出外打食的时候,没长毛的小红肉仔就冻死了。就算是暖和的三月间吧,做小雏儿的日子也不好过,有雨,有风,爸妈还要轮流拿翅膀当伞盖住他们。
  人就好。二大三小睡在床上,罩着帐子。热天的时候,天麻麻亮,蚊子在帐子外头响,非常响,古人叫做“蚊雷”,哄咙哄咙的,这譬喻实在是想得好。学堂的先生讲过的,天亮前叫着的这些蚊子,其实不是叫,是翅膀鼓动的声音,都是男的。男蚊子不咬人,只是想讨嫁娘;男多女少,就弄成这个热闹场面。女蚊子没有办法,她要生仔,生仔之前一定吃血。人啦!狗啦!猫儿呀!鸡啦!都吃,所以挨打,挨熏。
  到冬天就没有话说了。窗格子上糊了“夹帘纸”,风不透、冷不进。房子中间火炉膛燃着炭。人坐在矮板凳、矮椅子上做事,摆龙门阵、呷普洱茶,很是个味道。夜了,把火炉膛燃着的炭用旁边的灰盖了。(明天早晨拨开活灰,又会燃起来。)吹了美孚灯,放下帐子,大家钻进被窝,想讲话就讲两句,不想讲话闷头便睡,一宵就这么过去了。
  人的这种窝,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它牵住你一辈子的脑壳,牵住你的心。你受苦受难的时候,孤独伤心的时候,流落他乡的时候,被负义的人出卖的时候,你明明晓得那个窝和曾同在一窝里的人都星散了,流离了;他们一下子都会跑回你的心里,还是原来的容颜来安慰你,带回往日被窝里的温暖跟你那么近的眼睛看着眼睛,微笑……
  它是你一生最好的伤药,能治百病。
  这一天大清早,序子醒了。这个醒不像平常的醒。掀开帐子满屋子亮。他轻轻摇醒子厚:
  “老二,你看!”
  子厚看了也怪。
  爸爸也坐起来:
  “哈!一定是下雪了。”
  妈妈坐起来帮子光穿衣。大家也都跟着穿衣。
  子光想哭,刚咧开嘴,爸爸说:
  “这就没有道理了,你看,下雪了,还不赶紧起床去看?有什么好哭?”
  序子、子厚光着脚板踩在踏凳上穿袜穿鞋,两个人开了房门又开呷呷响的堂屋门。
  两兄弟对着想象不到的白色院坝,猛抽了几口冷气。
  地上几只麻雀看见有人,赶紧飞上屋顶。
  “都二月了,还这么下法?”婆也开了房门出来笑。
  爸爸性子特别好,牵着序子和子厚正出大门,站在门坎上停住了。远远看到笔架山城墙和面前田家白墙里头伸出来的红腊梅花都前前后后让雪罩在一起……
  “这雪好大!好!我们上街看去!”
  整条文星街,一下子白成那副样子,真让人不服气。雪一厚,原来街上叮叮当当的响动也都让雪吸了,静得只剩下“簌!簌”的脚步声。这声音平常听不见。好听!
  “哪!哪!唐朝张打油有首咏雪诗,听过吗?”爸爸问这个问题,并不指望两个伢崽回答,“天上一笼统,地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晓得地上黑窟窿是什么吗?”
  “井!”序子答。
  “白狗身上肿呢?”
  “雪嘛!”
  “咦?你怎么晓得的?”
  “好久了,放学时候同学早就传过!”
  爸爸有点扫兴,原以为会引起两兄弟一场开心。
  序子也没有故意装傻讨好爸爸的意思,说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滑稽诗。他若果真这么做,就是残忍。
  不过大人们一定要时时提防小孩装成无知来戏耍大人,让大人上当……
  小孩子长大以后当干部、领导,讲一段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你懂得抢地呼天地大笑一场作适当呼应配合,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天落雪,不是只讨哪一个人、哪一家人高兴,所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
  整条文星街,没想到天生出那么多的雕塑家。若使用材料不是雪而是泥巴或铜,时光碰巧落到今天,那么,这世界的艺术中心就谈不上是法国的巴黎、纽约的苏荷,或是澳大利亚的墨尔本了。细心的评论家很容易在朱雀城文星街找出毕加索、米罗、亨利·摩尔、马里诺·马里尼……雕塑诸神的革命根据地。
  这些家家门口用雪材料堆出的雕塑妙品,绝对是反希腊、罗马的;绝对能令一生主张写实主义的大师徐悲鸿一见之下,气得吐血三升。它们罗列一街,大小不一,五官俱全,都是门内一家大小通夜之呕心杰作。
  尤其令人振奋感动的是唐马客家堵住大门口的那一砣足足两张方桌那么高的大圆球。纯粹毫无主题,抽象到极,莹澈,光滑,迎着曦光。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创世记》第一章一至五句)
  这明明白白是对唐马客门口的那砣大雪球说话的。
  上帝都说话了,唐马客却是不高兴。他在屋里喊,他出不来。他不晓得,也拿不定主意应该骂娘还是应该好笑。他也不敢开门。门一打开,那么大一砣雪涌进堂屋怎么办?他“深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干吼也吼不出个所以然。门口围了很多人。
  幼麟和他喊话:
  “老唐,我是幼麟,要我们怎么帮你?”
  “帮我查一查,是哪个狗日搞的名堂?”唐马客在屋里叫。
  “要查,也是以后的事;眼前想个办法让你一家出来!”
  听幼麟这么说,看热闹的人里头也有舍不得的:
  “那么好的东西,毁了可惜……”
  另一些人讲另一种话:
  “人家家门口,也要过日子嘛!这雪迟早要融,留不住的。”
  幼麟说:“大家转屋里,各人找把锄头、铲子来,把雪铲到花坛阴沟边不就是了嘛!街坊街里的……”
  一下子唐马客开了大门,又开了幺门,笑容可掬地出来多谢。他婆娘、妹崽、伢崽也都走出来,一副重见天日的样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一砣雪的事。
  唐马客不然,他想到人的别有用心,想到有人故意在他门口搞这个名堂。人既然出来了,就应该抒发一下:
  “我晓得有人要报仇!我晓得,他也心里明白!”
  “搞一砣雪球放在大门口,就算报仇了?”幼麟笑了,大家也笑了。
  “他要故意出我的丑!让我心里不好过!”唐马客说。
  “那就不是报仇。”旁边看热闹的人说,“称得上报仇二字,起码在你门口倒两桶粪。”
  唐马客一听火了:
  “那你来倒两桶试试看!”
  “怎么搞到我脑壳上了?我刚才还帮你铲雪来!”那人说。
  说来说去,兴致淡了,人渐渐散去。剩下幼麟和两个孩子。
  唐马客凑到幼麟耳边说:
  “上前天王家衙那王屠夫,牵了只拉潲水的老马娘来居然要跟我那匹‘单雄信’配种,这怎么行,我当然不答应,你看,不就来这一手嘛!”
  “这哪里说起呢?不可能!不可能!犯不上的!”幼麟想到王家衙王屠夫那一家的为人处事,“王家三代人很大气的,不会搞这类琐碎,不会!不会!——一夜间,三代人从陡陡坡滚那么一个大雪球到你门口,算是出你讲的那口气啦?太费神了。你也不好好想想!要你这么做,你做吗?划算吗?”
  讲道,讲道,太阳出来了,那么好的太阳,那么蓝的天。
  幼麟三个回文庙巷去了。
  这一天,雪融了。
  朱雀城里城外,大街小巷石板底下欢欢流着融雪的水。
  全城几十口井冒热气。打水人眼看井沿的羊齿蕨、孔雀蕨一寸一寸往上长。
  过跳岩、过桥的人光顾看天上雀儿飞,差点掉到河里。
  几个人来敲幼麟的门。
  欣安、一罕、藉春、韩山、方若一哄而人:
  “快!快!快!快!”
  “什么阵候?”
  “少问了!少问了!先和你去看你们家北门城墙的究竟。”
  也是怪,像变把戏,文星街不到两三个钟头,连雪屁也闻不到了。简直白费刚刚那场唐马客的一闹。到北门,放眼一路扫去,城墙根长满厚厚一层绿苔藓。
  “怎么搞的?诸葛亮搬兵也有这么快!一夜半天工夫,又下雪,又出太阳,又长那么多名堂……”幼麟摸不到头脑。
  韩山说:“我一早就起来,见一地雪,老子培养七八年不成功的假山石居然长出绿苔,打转一看,周围满墙都是;再一路奔石莲阁,我的天!岩头上的青苔脚都插不进。再才想到去报送一罕、方若、藉春,再来喊你。
  “你看这个春天,怎么一夜半天工夫做这么多事?”
  “年年都有春天,就这个春天特别‘春’。”欣安跟大家上了城墙,“哪!对门河金家园、喜鹊坡那一大片绿好像都浮在雾上,在动,看到吗?在动。……”
  “是不是有点问题喔?‘地暖则生异动’,比如讲地震什么的;有没有人屋里喂的狗、猫儿、鸡鸭这两天看出点什么没有?”方若问。
  “我倒是发现满街的‘狗扯把’(交配),这应该不算‘异动’。”藉春说。
  “春天嘛!万物萌始,有哪样事情做不出来?也不是说二月间来不得春,本就是早春二月了。问题是一夜间‘忽闪、忽闪’一下子都出来了,一场雪,一场太阳,两岸一下都绿了,这是说不过去的,让人觉得怪。——看老营哨那边的杏花,哪!擂草坡高头满山桐子花……像有个指挥官在吹哨子指挥……”方若说,“讲是讲‘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两天哪里见风?”
  “是地气‘沤’的关系。光是风,办不全这些事的。”一罕说。
  “唉!照韩山那么一讲,石莲阁应算是一座大盆景了。既然到处都是苍苔,没有地气是不行的。”幼麟搭了句腔。这境界正接应个石那句没有下联的上联“苍苔剔藓搜奇字”。
  韩山说:“苍苔这类东西最是傲岸,你有意奉承它,又是米汤,又是薄尿,又是蜜糖水,沐之浴之,老子照拂了七八年,一点响动都没有。昨晚一夜间,浑身包裹得绿意盎然,我都想不到这砣盆景仙女原来就是我多年来日夜侍候的糟糠之妻。”
  “有意思。石莲阁、玉皇阁、听涛山、凉水洞、柒梁洞、上溯的堤溪、老狮岩、蛤蟆洞,沿河两岸怕是都让苍苔打扮了,真是难以想象。不过来得快,怕走得也快,可能跟地球气流的哪个方面打错了招呼!”幼麟说。
  “千载难逢也是一种机遇;要好好看待我们这盘眼福运气。”一罕说,“看!那河上游的雪也融了,涨了水,怎么水还是绿的?还有点浅浅的粉红。”
  这条河平时不起大浪,它只不经意地拨动一大片鹅卵石的琴弦。夜半失眠的旅行人才会听见和理会这滩声,像二十里外战场上的喊杀。
  “粉红是太阳光映出的还没融透的雪水。”幼麟补充,“这样的小阳春天气,山上的蘑菇、菌子可就长多了。有空上山,一个人捡一百斤怕也不止。”
  几个人看了一盘风景便回到文星街幼麟家喝茶。
  茶是用一个瓦罐罐放在火炉膛熬的;颜色浓得怕人,喝进喉咙却是温润和顺。是贵州铜仁那边乡下人自己弄的,跟四川云南之普洱、沱茶那些名牌不是一种东西。
  各人围着火炉膛坐在矮椅子上。手中托着小小的瓦杯子。你一句、我一句,想到什么讲什么。一簸箕带壳炒花生横在面前。搞得一地花生壳。
  方若说:
  “……听到讲,玉公最近抓了个共产党,麻阳人,是红军队伍中跑出来的,名叫‘左唯一’,是个大学生,一抓就投降认错。”
  幼麟说:“这不太像个真名字,很牵强,左!唯一!近乎口号。”(作者按:这绝对是真名字。三十年代初一直到四十年代中,只要是朱雀人,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名字夸张得不近人情,在今天写出来,要是有人怀疑,我是完全理解的。不过请相信,左唯一,左执中,左自然,这属于一个人的三个名字,都是真的,一字不假。)
  “名字还真叫‘左唯一’,后来改做“左执中’,又改做‘左自然’,不断地改名字,怕是在迎合玉公的爱好吧!”一罕说。
  “玉公怜惜人才,在傅公祠腾出地方让他办个学校,起了个‘实验小学’的校名,李承恩做他的帮手。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放心让共产党办学校算得是玉公开明胸襟。”
  “看出什么措施主张没有?”幼麟问。
方若说:
  “一下子怎么看得出?从‘实验’两个字,应体会得出玉公对他的寄托。——要是他真能用共产党的办法搞出点儿童教育新名堂,我看,这可能对湘西是个大动静!”
  “听到讲他英文不错,哪个学堂毕业的?”韩山问。
  “弄不清,好像是北京朝阳大学……”方若答。
  “算了,算了!各位回想回想,凡是来路不明的牛皮客,一问到学历,总是报朝阳大学毕业。——咦!朝阳大学,朝阳大学到底如何了得?”藉春问。
  “是有一点了得!民国元年创办的硬牌子大学。‘南有东吴,北有朝阳’嘛!是个培养当官的政治学校。讲朝阳大学毕业,就像讲黄埔军校毕业,货色是比较扎实靠得住的——这跟个个都称自己是朝阳毕业的冒牌货不一样;懂三两旬英文当不了准。”幼麟说,“话讲转来,我倒是欣赏朱雀城出现一种新的教学法,尤其是共产党的。我想看看,这种‘实验’有趣的结果。我真有十分好奇的兴趣。”
  这帮好事朋友回家仍走北门。
  好多人在土地堂、洪公井这头看侯哑子站在城垛子上放风筝。风筝是只华羽的朱雀,展开煌煌然的翅膀,太阳贴身照得通体光艳,亮在蓝天之上,悠着,摆着,快二十多丈远了……
  侯哑子孤身站在城垛子上,右手指逗着远远的朱雀,左手稳稳握住“线扒子”。一般地说,平常日子是没有人敢爬在城垛子上凌虚而立的,他不单敢,还有胆子站着放风筝。
  他迎天而立的轻松,让脚底下的人十分之胆寒,只要稍微移动半步就会摔到几丈高的城墙外去。
  南风起了。不起南风他怎么会来放朱雀风筝呢?他日哑心不哑。昨晚的大雪,今早的太阳感动了他。他家的盆景假山上一定也长好厚的青苔,所以他一个人有理由屹立在城垛子上——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顺着手中的这根线,这个哑子艺术家,会见到南风和朱雀在蓝天上那一串梦的。
  可惜序子不在场。不在场也真不公道;可能是种缘分。一切事情都有个缘分。缘分这东西眼前的失落不意味过后未必不是个福分。但这次不是!
  侯朝神、侯哑子在城垛子上放朱雀风筝对序子实在是个终生遗恨。不再相依祸福的、无值望的大失落。
  序子把侯朝神、侯哑子当做心中绝对的神,从来都是他艺术的依归。比如说,今天出现的天气的神迹,全城都震动了,惟独序子不在乎。在这种年龄阶段的序子,世界出现什么他就承认什么。“你都出现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承认的?”惟独侯哑子站在城垛子上放风筝这件事实,那是序子全历史身上的一块肉,不应该不属于他,不应该没有他在场……
  胡藉春伯伯画画,龙执夫伯伯画画,爸爸也画画。他们画他们的,序子没有疼痒。既叫做画画,序子也未必说不可以。真正的画,只有侯朝神画风筝。
  序子放学的时候,绕边街到侯朝神家婆屋里去看侯朝神,那里不在,便到北门洪公井第二家上坎子侯朝神自己家里,一定看得到。要是街上遇到他,他就扮青自眼做自己的动作不理序子,好像不认得。也不一定故意装不认得,他这种发症候的人上了街,会把所有的人当做凡人的。
  哑子在屋里见到序子也不特别亲热,笑,或是扬手打招呼;看一眼就是。他画他的画,自言自语,序子自己乖乖地坐着,哑子一边画一边扯气。
  序子仔细记诵哑子的作画步骤。序子觉得哑子的画像菩萨、门神庄严,有古意。序子看哑子悬手作画,像将军勒马。
  画完了,哑子站立挺胸捏起拳头,手窝窝凑近嘴巴,吹起冲锋号,号吹完开始打鼓。聋哑人打鼓大多节奏失调,他心里的那种繁华可惜不得心应手。
  序子的来和去,侯哑子心里头的喜乐有本账,只可惜难以表达。到该吃饭的时候,他会打手势叫序子走;他明白只有条件给口干的序子水喝。
  (近百年的战乱,家乡子弟的凋亡,贫困、漫长残忍的文化绝灭过程中,侯哑子的风筝画作怎么还能苟存人间?
  和哑子交谈,不靠心灵靠什么?
  在高山之巅俯览脚下幽谷,大海岩上远望迷惘的水平线,请问你所为何事?哪里有什么实体?
  我一辈子从不投靠幻想,却得益于三位既聋且哑的画家的教诲。)
幼麟心血来潮,居然把序子送到左唯一那座实验小学做四年级学生。
  所谓实验小学的学生的命运,百分之百的像医学院实验室的小白老鼠。恰好,序子属鼠。
  幼麟绝对想不到序子进的是实验的地狱,是刀山、油锅、望乡台。
  序子以后的一生变化、幻遇、魔劫都得益于这次冶炼。所谓“福兮祸所托,祸兮福所依”,这十字真言对于序子的未来,是再准确也没有的了。
  让儒雅的幼麟在地上翻十个筋斗也摸不透他儿子命运的前后因果关系。
  幼麟会意左唯一在教学中将采取“辩证唯物主义”和“阶级”学说。这类理论放在实践课程中对孩子一定终生受用不尽。他微笑在幻想中直到一年后他的幻想破灭。
  他忘了左唯一是个叛徒!
  (傅公祠的“傅公”是哪个呢?
  他根本就不是朱雀人。不是朱雀人而能在朱雀竖祠堂的,就只数他这歹毒的第一个。他姓傅,名鼐,河北宛平人,从十八世纪中叶到十九世纪初,一辈子就是一个靠杀戮镇压苗族老百姓起家、发家的头号刽子手。主意多,手段狠,眼下的旅游旺地的所谓“南方长城”,就是他当年“平苗之功”得到上头嘉许的“一劳永逸”的称表。他的战功本事除湘西几个地区之外还延伸扩展到贵州一大片地方。另外一件事不晓得确不确实?他跟《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爷爷曹寅好像有来往,有兴趣的专家可以去查一查,查不到也不要来信问我,我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和学问,不会回信的。)
  傅公祠跟陈家祠、田家祠、杨家祠不一样;跟三王庙、城隍庙更是不一样;连牛王庙、马王庙都不如。没有人纪念,连姓傅的本地人也有燃香火。没人纪念还是安安稳稳摆在那里,直到玉公想起可以办问实验小学。
  实验小学之名为实验小学,完全是“因人设事”。是有个想法需要实验一下才取的这个校名。要是抓的是强奸犯或山大王,就不会办这个实验小学了。
  傅公祠地址偏僻,在一切庙宇的末端。
  上岩脑坡左拐是文昌阁小学,石莲阁庵堂;不左拐而直穿闸子门便是前些文字一直提到的臭气熏天的牛皮作坊和广场。系列牛皮作坊在右手,未提到而将要提到的系列重要庙宇在左手。
  打古代起,名山古刹大多各找各的有利风水,各占各的合适山头,很少像东交民巷、建国门外外交大使馆们聚成一堆的那种搞法,只有朱雀的重要庙宇颠倒时空地摹仿外交体例一字连营。是上帝菩萨们托梦做主这样弄出来的?还是人间聪明可人使招别有用心研办出来的?是传统习惯还是摩登惰性?难以研究。
  第一座直径很深,石级森穆,左右陈植古柏沿坡而上的庙宇是玉皇阁。前头附设一座小小的牛王庙。
  隔壁是阎王殿,进门后左右四大金刚,穿堂后两边大殿全系列十殿阎罗王兼演绎各类阴间生动活泼场面,出席人物大小至少五百以上之数。
  继之是龙王庙、财神庙、送子娘娘庙、南华真君庙,然后到傅公祠。
  傅公祠下街肯定没有大庙了;拐弯抹角之末有口出名的“茶井”(专门适合泡茶之井),旁边一座祖传二层楼,住着全城著名大厨蓝师傅。
  柏茂带序子报名那天,好多序子的同学也由大人带着前来报名。都听说左先生严,又有新教学法,“严师出高徒”,孩子会有出息。
  校门口三十多级石坎子,两边石台,左右有雌雄狮子各一。进门照例有看祠人住屋。又是石坎子,穿过后来加建不伦不类的住人带尿骚的宿舍,再往上走,大石坎子十几坎,两边残破风雅花盆痕迹,东倒西歪,不成样子。进大殿,这大殿大,约莫三十米长四十米宽,殿主傅鼐不知存亡。几十个学生练功夫的地方,又可以做开会的礼堂,左手边夹板隔着一间装三四十学生的教室。往后走就是一个与大厅一样长、两丈把宽的石板天井,中间二十多坎石坎,两边分列斜坡可上到另一间有走廊的大教室。尽头小屋是教师备课室。另一头通向后花园。这个了不起的后花园就是前些文章写到的,朱国福的儿子拿飞镖打亭子的地方,讲过了就不讲了;没有讲的是进花园之前右手边有间瓦顶大茅坑,大得很惊人。夏天有很多蛆爬到路上来;不过这不要紧,有多少蛆就有好多吃蛆的“四喜”雀儿来对付它们。十只、十三、十五只像上饭馆一样热闹用餐。
  傅公祠的前前后后都讲完了。
  实验小学就两个人,一个左唯一,一个李承恩。李承恩是序子爸爸考棚小学时的六年级学生。“张校长!杀共产党了!”这句话就是他喊出来的。他长大了,现在当先生了。
  实验小学没有工人,摇上下课铃铛都是左、李两先生轮流担任,像戏台上帮忙打锣鼓的三花脸放下鼓槌赶紧上台唱戏一样,神气很让人好笑。
  左唯一上上下下跑,他无所不教,公民、书法、国语、自然、历史、常识、算术、十二路谭腿……可能他也曾想教唱歌,学生远远听到他“噢”过几声,都觉得实在难以下咽;他怕是哪里得到了消息,以后再也没提起唱歌的事。李承恩皮肤白,个子高,一头自来卷的黑发,可惜的是颈脖子太长,走起步来像鹅,嗓子也像鹅,所以唱不得歌的。也巧,怎么这一套李承恩也不行?所以说,朱雀城实验小学的音乐美术课最是不发达。他们两个是都承认的。
  用铁匠铺常用术语来说,李承恩是左唯一的“填锤”,得空也帮忙打学生,百十来个小学生,他管的是低班。
  实验小学没有校长。上头没有说,左唯一不能自封。学生从来没有叫过“左校长”;李承恩明白自己身份,学生叫他一声李先生就很好了。
  左唯一自己想不想做校长呢?未必想。等于世界上没有只带一个参谋的军长,名不副实地叫起来,自己也不便答应。
  实验小学没有牌子。岩脑坡文昌阁有“朱雀城模范小学”的牌子;登瀛街有“朱雀城女子小学”的牌子。应该有而没有,它就有应该有而没有的道理。
  朱雀城不大,出一点事不怕没有人研究的。
  左先生的恶原先看不出来。他是个大个子,大脸长脑壳,剪的头发比平头长,比分头短,像湿了水,根根竖着。小眼睛,远看脸上两颗小黑点,近看其实还是有眼珠的。面向着你的时候,不要以为他光是看你,他在看大家;也不要光以为他在看大家,有时他在看你。翘翘的小薄嘴唇。
  走近你时,他身上有股不像人的腥气扑你的鼻子。
  他从来不笑;你向他鞠躬行礼,他斜眼看你,好像牙科医生马上要对你动手的神气。
  有头脑或自以为有头脑的朱雀城乡亲父老,都兴高采烈地把亲生骨肉奉献到傅公祠实验小学左唯一爪子底下来。
  除张序子以外,还有楠木坪的朱一贵,史家衙的戴国祥、戴红云、戴振煌,西门街的顾凤生、顾远达,文星街的陈开远,孟公井白羊岭那边的陈文章,大桥头的欧敬云,滕家湾的陈良存,正街上的张长隆,岩脑坡的滕星杰,这一帮(帮字用在这里并不确切,太紧密了。应发音为“胖”,“胖”有聚集之义,却较为散漫轻松。方言含义及妙处在此。)讲是讲都是文昌阁转过来的旧袍泽,其实之外还有更多将要共患难的同窗新知。
  这一点也没有往文昌阁拉队伍起义的意思,只能算是老一辈人对新倾向的一种自由向往。没过几天事情就明白了——
  傅公祠没有小孩子们一点点回旋余地,像挤在簸箕里被筛来筛去、无可奈何的包谷子。后头的花园都是天生的石头群外加一口从未积水的深潭,学堂规定这是一个禁区,那就更没有哪块可以喊一喊、跑一跑的余地了。文昌阁对比起来那还有哪样可说的呢?人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到处都是绿萌荫子透过阳光的树,上上下下爱怎么跳、怎么跑都可以。何况还有名叫“兰泉”的井水!
  文昌阁模范小学的先生呢?大家都记得,没有一个不自得其乐。不管老少,不管脾气,风格各异,志趣不同,都跟学生、功课和自己的人格融洽在一起。把具有非常庄严意义的理性行为弄得这么温暖和富有人情味,让孩子们变成老人之后还会说:“那个世界真好!!!”
  何必让左唯一这种人办教育呢?他从来没有笑过。他在学生放学回家之前一次训话中表白过:
  “你以为我喜欢当你们这群东西的先生呀?”
  学生们也纳闷:
  “人怎么会一天到夜一肚子气呢?”
  早上他进教室,天天总是把手里几本书往讲台上重重一摔说:
  “好!来罢!”
  一副要和对手决一死战的神气。
  序子这一班同学,坐在第一排左手边是两个女的。保靖、花垣那边来的。一个叫王国珍,一个叫石玉秀。王国珍剪短头发;石玉秀梳猪尾巴辫子。王国珍不让人讨厌,是个大嘴巴;石玉秀脸白,不太会讲汉话,也不让人讨厌。左先生不特别把她们当做“女”的看。这两个女孩子不进“女小”,偏偏夹到实验小学来,怕都是一种后台面子货,不要是不行的。
  左唯一唯一够得上牛皮的,实验小学是他的私房,他随心所欲至极,连算术课的那些恼人纠葛,都让学生误会是他发明。当然,顺势他也有所发明,有所创造。他做哪样要把兔子和鸡关在一个笼子里呢?鸡从来就不跟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要是都关的是鸡,都关的是兔子,算术就不这么难做了。写算术书的人根本不懂,鸡和兔子从来不会关在一起的。他不懂,鸡跟鸭子、跟鹅也都不兴关在一起;公鸡母鸡关在一起倒是常见,公鸡和公鸡关在一起都会打得你死我活满身是血,赶场的时候,卖不出钱的。
  “鷄”字二十一画,写成“雞”十八画,二十一减十八等于三,打戴国祥三板子。戴国祥不认,不认加三板;还不认,再加三板。一共九板。戴国祥犟,骂娘,左唯一让两个不懂事的乡里同学拧住背胛,真打了九板子。因为戴国祥骂娘,又加了不记数的几板子。
  序子看过赤塘杀人斫脑壳,没有见过在教室真刀真枪大人打小孩。小孩当然打不过大人,凭哪样写错几笔字就打人呢?你是先生嘛!要是做学生不写错字,还要你左先生做哪样呢?
  “你转去报送你爹,就讲我左唯一打了你手板,教他来枪毙我!”左先生在教室就这么嚷。
  戴国祥挨打,又不是光彩的事,怎么好意思报送他爹?
  别个人报送了戴旅长,戴旅长特别高兴:
  “打得好!打得好!这小狗日的总要有个人怕才行!我多谢都来不及还枪毙但?告诉但,几时我请吃饭!严师出高徒嘛!放心打!放心打!”
  左唯一又听到传过来的话,打得更趾高气扬了。
  实验小学的学生写字用的都是毛笔。用毛笔当然要有砚台和墨。于是砚台和墨的关系,毛笔和铜笔帽的关系,写字的纸和书的关系,这些书和纸跟砚台、墨的关系,共同相处在一个不幸的书包里,上学,放学挂在肩膀上来回晃动,真像是背负一座苦难的炼狱。(喔!我忘记书包里还有沉重的石板和石笔。)
  朱雀城这时候铅笔和钢笔已经出现,上层人士把它们当成奢侈品在友朋之间亮相,实际用途却还没得到普遍信任。
  左先生规定学生每天要交一张五百字的小楷和一张三十个字的大楷。这负担很重,令人憔悴。
  小楷纸每直行二十五字,共二十行。每一直行写同样一个字。
  朱一贵懒,想赶紧写完交卷回家。便在一张小楷纸上写满了:
  “一、一、一……二、二、二……之、之、之……小、小、小……土、土、土……干、干、干……千、千、千……了、了、了……丁、丁、丁……十、十、十……大、大、大……口、口、口……乙、乙、乙……又、又、又……人、人、人……入、入、入……寸、寸、寸……工、工、工……八、八、八……子、子、子……”
  第二天早晨左先生上课改卷子看到朱一贵的小楷字,忽然惊跳起来:
  “哈!哈!哈!大家看看这个大书法家朱一贵写的小楷字,大家看,大家看,每个字不超过三笔!你真会省油!多一笔都不写,你哪里叫朱一贵?你应该改名字做‘猪一只’!你这么懒,懒成精了,来!过来,自家扛张长板凳过来!”
  朱一贵慢吞吞走到黑板底下扛出一张长板凳,嘴巴轻轻哼吟着……
  “趴下!”
  朱一贵只是骑在长板凳那一头不肯趴下,嘴巴还在哼吟。
  左先生仍然叫那两个乡下来的老把势帮忙紧紧按住朱一贵的肩膀,还拿脚拐子擒住腰身,左先生熟练地剥下朱一贵的裤子,一口气打了他十大板屁股。
  朱一贵比猪叫得还响。小孩子哪里懂得申叙委屈?做哪样当了先生就可以打学生?序子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想扑上去咬左唯一一口。咬哪里都行,咬得他血糊淋拉!
  朱一贵不是序子干哥他也决心要咬左唯一一口,他没有扑上去是因为他怕,他怕有一种他还不懂的规矩。
  这一盘朱一贵被打得好惨。打完了还趴在地上起不来。朱一贵这人从小就不会哭,哭得没有个章法。左唯一让张长隆和田时呇扶朱一贵回座位,回到座位坐不下,趴在桌子边上“呒,呒,呒”叫。
  “今天再写一张小字交来,写不完不准放学!”左唯一下了命令。
  朱一贵趴在桌子边痛苦地写了第二张小楷:
  “科、科、科……长、长、长……科、科、科……员、员、员……八、八、八……洞、洞、洞……神、神、神……仙、仙、仙……猪、猪、猪……朋、朋、朋……狗、狗、狗……友、友、友……吃、吃、吃……菜、菜、菜……喝、喝、喝……酒、酒、酒……鸡、鸡、鸡……飞、飞、飞……狗、狗、狗……走、走、走……”
  左唯一看着这张字,再看看朱一贵一拐一拐下岩坎子冷着脸说:“好家伙!我们明天算账!”
  第二天,左唯一交给朱一贵一张字条说:
  “今天我饶你一盘,照着我写的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写张小字,不准写出格,错一笔,打一板屁股!”
  纸上那二十字如下:
  “鹧、鸓、鹦、(燕鸟)、鹳、鸜、(鹿鸟)、鸞、麯、(梦廣)、(梦粦)、(梦妻)、黭、黯、黕、黪、黻、黼、(黹卒)、黹。”
  左唯一糟蹋伢崽的心思,大概是参考离傅公祠不远的阎王殿的路数。可能,他从里头找到了畅心的学问。
  左唯一打伢崽的板子是根楠竹子做的宝剑,长一米,厚一公分,宽四公分。把手底下有个眼,穿了一副红坠子。
  平时在院坝、走廊拿这把竹剑练功。练功的套路简单,仅做到活络血脉的程度。练完功,挂回到黑板旁边右手石灰墙钉子上。序子上课的时候几次走神在那把剑上;他想哪一天偷出来把它烧了。不行!左唯一没有了这把竹宝剑万一换了把更厉害的带尖的花椒木板子怎么办?……
  做父母的怎么会相信打小孩是为小孩好?让他们亲眼见识一下就好了。
  这算个什么实验?把亲生儿子一个个送去当白老鼠子。
  大家放学走在路上就自由说话。
  “左唯一他哪里还算共产党?做不出什么‘实验’的!他恨共产党才投降的;也恨抓他的国民党。他两边都恨。”唐运隆说,“所以打你(指朱一贵和序子),你爹妈是共产党;又打你(指戴国祥),你爹是国民党……他一肚子气讲不出口,就打你们这些两派党崽崽。”
  余茂盛讲:“所以吵,我爹生气就摔碗摔盆……”
  “你懂个屁!少插嘴!”滕代浩骂他。
  “左唯一也扫过我一脚!”辜庆余说。
  “你爹算个卵党!一个栽苕(白薯)的,左唯一扫你是嫌你穷。”田时(火口)说,“看你破破烂烂有顺眼。他有用手打你是怕打肮脏手,才用脚扫。大家想想看我这话对不对?打手板,伸出来的肮脏手他是不碰的,只拿竹宝剑尖尖拨弄高低悬空地打;若果伸出来的是干净手,他就会抓住手指尖一板一板地细细地、认真地打……”
  田应生赌咒,长大之后第一个要算账的就是左唯一,首先剥掉他裤子打一盘屁股。没想到第二天快上二堂课的时候,报应来得飞快,左唯一打了田应生十七板屁股。痛得他大声叫妈。为什么打应生呢?
  一群学生围着观看田应生表演——“左作揖,右作揖,叫做个左唯一;左鞠躬,右鞠躬,叫做个左执中;左转弯,右转弯,叫作个左自然……”
  田应生表演的时候,想不到看闹热群众有个真左唯一在里头。抓住田应生,叫两个学生擒住按紧在长板凳上,一边打,一边也念句子:
  “左、边、打,右、边、打,打、你、的、是、左、唯、一!”
  田应生后来对人讲:左唯一那诗,平仄不谐,缺韵。
  有天幼麟看到序子在一张红字上填墨。
  “这是哪个的字?”
  “左先生的字。”序子答。
  “你已经在临帖了,还描红做哪样?”幼麟问。
  “左先生卖给大家的,要大家描。”
  “好多钱一张?”幼麟问。
  “二十文一张。”序子答。
  “你买了几张?”
  “一百文五张。”
  “是不是个个都要买?”
  “也有穷伢崽买不起的。”
  “买不起的会怎么样?”
  “我看没怎么样。”
  “要是你不买呢?”
  “嘿!嘿!我可不敢不买!”序子很不随便地回答。
  幼麟拿了一张左唯一的红字书法去找高素儒。
  “看看这字!”
  高素儒举起字:
  “你们家狗狗写的?”
  “嘿!实验小学的书法家左唯一的大作。”幼麟忍住胸中不忿。
  “这不是千字文吗?怎么这种水平?”素儒问。
  “水平不水平,每张二十文,卖给学生描红之用!”幼麟说。
  “个个都要买吗?”
  “怕不至于。买得起的都买。听说他天天打学生,学生可能产生误解,以为多买几张会少挨点打……”
  素儒站起来把这张字看了又看:
  “看来这人真无丝毫共产党的派头了,令人失望,老王晓得了也会难过,真没出息!——这跟学堂里打拳的周师傅卖粑粑性质不同啊!”
  “底下怕还会出事,惟愿到此为止……”
  左唯一和李承恩开了个紧急会议。
  “分三个步骤办:一,到正街上洋铁铺买口烧开水炉子马上烧起来,再买十个搪瓷带耳朵杯子。二,收回所有的‘描红’;描过的、没描过的都收。三,查、查、查个水落石出,把线头理出来……”
  买过一张的,两张的,三张的,四张的,五张的。
  买五张的有十几个人。交回描过和没描过的都是准数;只有张序子缺了一张。问哪里去了?序子说他爸拿了。
  左唯一看了李承恩一眼。
  下午集合,左唯一讲话:
  “……大家都晓得,实验小学是个穷学堂,没有钱,怎么办?就可以不办学了?不可以。就要想办法。比如春天来了,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大家口干喝水,怎么喝?生水喝不得,喝了屙肚子。一定要喝开水,开水哪里来?要有开水炉子,炉子哪里来?我做先生,不像新嫁娘带有陪嫁的嫁妆,是光着手来的。眼看大家没有开水喝,只好写字让大家买。白天写,半夜写。大家一齐出力气,你们又得到练字的机会,开水炉子也就有了。我也就放心了。免得你们喝了井水回去拉肚子,说是我左唯一害的。开水炉子有了,今天起,我也不卖字了。特别告诉大家一声,开水不开不要喝,开水壶响哨子才喝。接开水要小心,免得烫手起泡。完了!”
  炉子有值日生照顾,真的时时都有开水喝了。甚至还有人带来小茶壶泡“糊米茶”(烧焦的锅巴泡茶可防肚泻),有钱的少爷们还讲究泡茶叶。他们用天真的行动帮忙打扮左唯一的“天下太平”世界。
  这说的是那帮年纪小、稍微遇到一点好就感动、就上当的同学。另外一帮在市井街头长大的孩子却不信这一套:
  “以为伢崽家好欺侮,揉伢崽家的钱,几笔狗脚字就想学王羲之。伢崽家以为买了他的字就少挨打,殊不知他一边卖,一边打,两样都没少。”
  “这下子好了!眼看把戏要戳穿了,居然买了个烧开水的火炉子来圆场。挡人耳目……”
  说这话的是戴振煌,戴国祥家的亲戚。论年纪他应该读中学了,据说是跟着大人到处跑码头耽误了学业,眼前只好委屈坐在小学四年级最后一排课桌边。
  没想到李承恩也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平仄仄都让他在后头听饱了。第二天早上一五一十报告了左唯一,左唯一咬牙说:“这伢崽阴险!”
  第二天第一堂课是“自然”。十四课的题目是“益鸟和害鸟”。课文:
  鸟的食性各种不同,有的喜欢吃谷类,有的喜欢吃小虫,又有些喜欢吃别种鸟类或小型的走兽。
  空中有许多有害的飞虫,要吸取我们的血;田野中有许多昆虫,要蛀蚀有用的木材,或侵害我们栽培的植物,但燕和莺有灵敏的眼睛,好捕食飞虫;啄木鸟有锥形的嘴,啄开树皮,找寻蠹虫吃;鹰和猫头鹰会捕鼠类等的小动物;所以它们都是有益的。
  麻雀是杂食的鸟类,各种东西都要吃的;但它特别喜欢吃谷类,所以称它为害鸟。喜鹊好啄食在地上的种子,这种习性,常为农人所憎恶。乌鸦虽吃掉许多谷物,但一方面也喜欢捕食害虫,所以,它有害处但也有好处。
  左唯一原先坐在讲台后边凳子上念这篇书,忽然大声一喝:
  “戴振煌!你不要打瞌睡!站起来!”
  戴振煌挺着胸脯站起来。他原本身体就好,大家回头看他,像个黄天霸:
  “我早上刚起来,打哪样瞌睡?”
  “我看见你打瞌睡!你还犟?你就是一种害鸟!是猫头鹰!”
  “猫头鹰是益鸟,你刚才才读过!”
  “你是混蛋,是害群之马!”骂完反身要去取竹宝剑。
  “左唯一!我日你妈!”戴振煌很快地挂上书包,戴上帽子,顺手右边就是教室后门,出去了。“左唯一,我日你妈!你卖狗脚字赚钱!伢崽家怕你,老子不怕你……”骂着、骂着已经下了石坎子。左唯一捏着宝剑追出去,戴振煌顺手就是好大一砣石头打在门格子上,“轰”的一声。
  “左唯一!你过来,老子不走!老子等你!你来!”
  左唯一连忙叫来李承恩,“抓住他!抓住他!” “轰!”又是一石头打在另一扇门格子上。
  李承恩伸出他那条长脖子左看右看,就是不敢追。
  戴振煌左右手各捏住一砣大青光岩,从从容容地走了。一边走一边骂,一直骂到街上。
  左唯一转回到教室里站着扯气,脸都白了:
  “同学们,不要学他。戴、戴、那个戴哪样?是个流氓,是个痞子,长大上赤塘坪挨斫脑壳,不要学他……下、下课!”
  学生看到这个场面,开始是怕,后来是偷偷子高兴,再后来是佩服戴振煌佩服到了不得的程度!就这么两岩头,打得左唯一、李承恩两个大人一动不动。
  “同学们!不要学他!”
  真好笑!就这么一下子,能学得会吗?
  这下好了!
  自从戴振煌闹革命以后,教室里头靠后两三排十几个人不再挨打了,风水都转到前头来。前头四五排人动不动就挨打。
  这个状况底下,好像打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其实,理由也是假的,都在左唯一的嘴巴子上。
  四月四日儿童节。大家都高兴的日子。
  左唯一晓不晓得今天是儿童节?晓得的。不晓得李承恩也会报他。
  左唯一偏生今天不高兴。是不是麻阳有人报信左唯一的爹妈今天发瘟死了?是不是左唯一家的祖坟让人挖了?没有呀!麻阳没有来人呀!上朝会的时候站在坎子上眼睛看都不看指着朱一贵、戴国祥还有陈文章和张序子:
  “出来!上前三步!”四个人上前两步了。
  “大家看看,他四个人像什么?”左唯一又命令四个转过身来面对群众,“他们四个是‘金蚊子’,外头光,里头一包屎!”
  (朱雀城把蚊子、苍蝇都叫“蚊子”。咬人吸血的蚊子叫“夜蚊子”,厕所里的红头苍蝇叫“金蚊子”,身上带麻点的叫“蛆蚊子”,一般叫“屎蚊子”。吃饭时在饭桌上下飞来飞去的叫“饭蚊子”,吃牛血的叫“牛蚊子”。)
  序子不晓得利害,还偷偷牵朱一贵的手问:
  “我们做错了哪样?”
  朱一贵甩开序子的手,皱着眉毛。
  “你们看!你们看!金蚊子还手牵手!”左唯一指着四个人间:
  “今天是什么日子?”
  序子答:
  “今天是儿童节。”
  左唯一问:
  “你们穿的是哪样衣服呀?”
  序子回答:
  “是海军服。”
  “做哪样要穿海军服呀?”左唯一问。
  “不晓得,我妈帮我穿的。”序子说完,其他三个也跟到说。
  “啊!”左唯一恍然大悟,“你们是小金蚊子,你们妈是老金蚊子!”说完大笑;他以为大家会跟着笑,大家都不想笑。
  序子有一点感觉,左唯一不喜欢海军服;陈文章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朱一贵担心在惩罚上;戴国祥一脸的不在乎。后来接到左唯一命令:
  “滚转去!”
  四个人回归原位,没有受到体罚。
  序子挨过打手板,很痛。看别的有经验的同学用左手捏着右手手腕,他也学;没有用的,跟没捏的一样痛。
  实验小学“老油子”学生在放学路上有时会传授一些江湖经验——滕代浩就是这一路人:
  “哪哪!你们进实验小学,开门见山头堂课脑壳里头就要预备一个道理:‘一点不要想讲道理。’对、错都由不得你。连左唯一自己都不懂什么道理不道理。就像他口干顺手舀一瓢凉水倒进嘴巴一样。他天性就恶。”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要忍得住手板痛、屁股痛,还要经得起狗日的左唯一拿最难听的话骂你和你的娘老子,弗乱尔之心志,丑到你没有地爿爿钻。他不是人!他跟所有世上的活人都有怨恨,他要向全世界的空气报仇!”
  “你们要‘以恶为师’,你们存苦难于身,正气有朝一日必将上达天听。”
  第二天头一堂算术课,滕代浩一个分数题,错得颠三倒四,被左唯一按在长板凳上打屁股,搞得天摇地动,那场光景,可是真的上达天听了。
  挨打成为家常便饭,久而久之,彼此也就适应了。
  四个小孩虽然没有因为穿海军衣服受罚,却是指明要做一星期值日生,放学之后打扫教室和倒痰盂的工作。
  (讲到吐痰吐口水,历史不缺这方面跟战争、道德修养有关的掌故材料。比如《后汉书·公孙瓒传》就有“始天下兵起,我谓唾掌而决”;又唐褚遂良也说:“帝欲自讨辽东,但遣一二慎将,唾手可取。”唐朝娄师德的弟弟被人吐口水在脸上说:“弄干净就行了。”娄师德说:“这怎么行?弄干净岂不是惹得他更加生气?让它自干算了!”聂绀弩几十年前有篇文章叫做《壁画》,说他没有出息的亲爹睡在床上懒得起来,顺口吐痰在身边的墙壁上,年深月久,墙壁上就出现一幅意境深远的抽象派壁画。我“文革”的时候在部队农场劳动三年,度过了三次春、夏、秋、冬。冬天夜晚集体在晒谷场看电视接受阶级教育,一人一张“马扎”乖乖坐着。因为天寒地冻,年纪大的老人咳嗽吐痰,部队领导就发话说:“不要随地吐痰!有痰就吞下去,助消化的!”)
  序子、戴国祥、朱一贵和陈文章做一星期的值日生并不觉得劳累。先把教室里所有的座椅倒盖到课桌上去,再用喷水壶把地面洒湿。扫完地,倒了垃圾,再把搬下来的座椅摆正。湿布、干布擦净黑板,拍净黑板擦子上的粉笔灰,放进讲台抽屉里,粉笔仔细地捡进盒子。
  好,这才开始认真地对付暾立在墙角的痰盂。大家一直都说,情愿打扫三遍爬蛆的茅室,也不愿光顾一次课堂的痰盂。因为要照料的这痰盂之外,还有那块淋漓亮炸摆痰盂的角落。那角落虽然不臭,却是比臭勾魂。它十足像绀弩老头家中那幅抽象壁画平铺在地面上,不过,更厚重,更璀璨。不需要你再添补想象;它本身就迸发出想象的万丈光芒。
  平常上课学生想吐口水、有鼻泥非擤不可的时候,都要时刻提防被那幅深奥的抽象画滑倒。
  四个人搞卫生大扫除到星期六的时候,兴趣来了,更想好上加好,让序子把他们家修筑花坛的小锄头和铲子拿来。他们像开采金刚钻那样小心在地面细细钉琢出半箩筐闪耀琉璃五色的坚硬晶体;用“克拉”计算,足足可以富强起码两个亚洲穷国;如果它真是金刚钻的话。
  这工程比起倒痰盂来,倒痰盂显得微不足道至极。双手各垫一张黄草纸捏住痰盂边,远远平举着,眼睛小心看路绝不要留恋痰盂里头浮游的东西;更不可这时候想到好吃的肉丸子汤和凉粉。屏住呼吸,从容步伐,来到茅室的时候站稳脚步,弯下身子,把痰盂里头的东西轻轻倒入茅室。
  打一桶水来,用小扫帚仔细把痰盂里外洗刷干净,拿回教室原来的角落放稳,倒半痰盂清水,再滴半调羹左右的石碳酸消毒药水。洋碱洗干净双手,唉!一星期的事总算做完了……
  星期一第一堂是国语课,左唯一故意东看西看,拿鼻子嗅了一嗅,问学生:
  “教室干净不干净?”
  学生同声回答:“干净!”
  “唔!是干净。我看该赏点哪样给这四个人。你们看,赏哪样好?”没人回答,“赏他们四个人再做一星期值日生!”左唯一说。
  朱一贵听到这话,眼睛一眨一眨地想哭,又不敢。
  序子也听得明明白白,他没有特别的反应。他从小就熟悉突然到来的事件。他身不由己。没有人告诉他人生从来就身不由己;只是经验习染而成的脾性。看赤塘坪斫脑壳,跟王伯躲
到木里,“芹菜”和她的小男人,城里人的哭和笑。都是人;左先生也是人。人分大人和伢崽。有的大人喜欢打伢崽;有的大人喜欢疼伢崽。岩弄让“王腊渣”(马蜂)叮了,一边笑,一边拿隆庆的黄丝烟擦疱;有的伢崽脚杆上爬一只蚂蚁,吓得叫妈。花各有各的香。水有甜有苦。蘑菇有的好吃,有的吃了会死。身上有种叫“痒”,有种叫“痛”,有种叫“长疱”,有种叫“流血”。有的人读书,有的人不认得字。序子看过好多书,书里头的事都没有亲眼见过。书里头的人,要不特别的好就特别的坏……唉!王伯,你现在在哪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加添这一星期的值日打扫卫生也很快地过去了。
  序子对朱一贵说:“原先你犯不着哭的!”
  朱一贵说:“日左唯一的妈!他信口就是一星期!我怕他等一回又来一星期!”
  “老子差一点不放过他!?戴国祥说,叫马弁半夜爬墙进去擂他一餐!马弁不肯,讲他是‘天地君亲师’的‘师’。狗日的!那他妈那个‘师’随便打老子就行?”
  “‘英雄报仇,三年不晚!’”陈文章说,“等老子长大再讲!”
  家里大人也都奇怪,半个月前才穿了一回的海军服忽然不穿了?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个样子,自以为最懂得身边的子女。像只风筝,不管他飞到屋外头哪个天上,这边一收线,就会回到身边。做父母的不了解,一旦风筝放上了天,儿女们经历的世界,跟坐在屋里的父母可就大不一样了。儿女们有世故也有苦衷。自以为老成的父母,在某些方面其实头脑是很幼稚的。对左唯一的放纵和信任,就是最不懂事的一例。
  陈良存是个例外。在班上,年岁不大也不小,坐中间排靠板壁的位置。
  脸长长的,剃平头,他和同学、同学和他都没有发生纠葛,是个“好学生”。规规矩矩地坐着,读书的时候左右晃荡,苦着脸:“嗳,呀呀呀呀!暖,呀呀呀呀!”从没挨过打。左先生叫他做哪样他就做哪样;不叫他,他也不抢着去讨好。他像个“中年人”,爱流汗,一用功汗特别多。没人讲过他闲话,也没人忌垢他老实。
  家在沙湾。他妈每天和他一齐到傅公祠来,下雨和大太阳就躲到傅公祠对门人家房檐底下;平常日子就坐在傅公祠石坎子底下三坎那里做点给过路人缝补针线零碎事情。中饭陈良存就下来跟他妈一起吃,坐在坎子上轻轻说话。一小箩包谷饭,短筷子,三四条辣子萝卜干。喝两口水。
  晚上放学,两娘崽一起回家。
  陈良存鬓角有几根白头发。同学笑,他也笑。
  实验小学也发生过喜事。
  左唯一牙齿痛,左腮帮子肿得像半边屁股。
  在左唯一身上发生别的意外,对学生讲未必是个好事情:宿醉未醒,上早课还打着饱嗝;昨晚上把左手中指甲剪歪了,手指头还隐隐作痛;吃早饭,菠菜里头混了颗沙子,牙齿咔嘣一声……那是要打人的。人不高兴,不打人打什么?
  这一盘好了!左唯一的牙齿出毛病了。牙齿出毛病比哪里出毛病都厉害。
  眼前的左唯一正生活在人间的阎王殿里,上着刀山,下着油锅,满床乱滚。
  学生心里非常明白,朱雀城根本没有牙医,九十里外的乾城、所里也没有牙医;中医开方子吃汤药医牙痛总是讲牙齿上火,即使有效也远水救不了这个近火。街上有时候也听见叫着“先牙虫啊!”(“先”,这里解作动词,用手旋着根尖子往里插的意思)的外地江湖女牙医,这是靠不住的,不可信!
  所以学生们就希望朱雀城永远没有牙医,让左唯一的牙齿一痛痛它个五十年。
  李承恩像个外行接生婆,忙虽忙,却是插不上手。让学生从井里头打凉水,泡几条手巾来回递给李承恩敷在左唯一那块肿脸上。
  打水的学生办喜事似地快速奔跑,没想到狗日的左唯一也有今天!一点不累。
  序子这一班的学生“自由温习功课”。
  李承恩照顾左唯一的牙痛,还要照顾初小那一帮学生,来回地转。
  左唯一“身在曹营心在汉”,一边痛得死去活来在床上滚,一边远远听着小屋底下那帮小混蛋在议论他的“朝政”。
  “讲讲看,牙齿痛和打屁股,两样东西,你们愿意选哪样?”
  “你去问左先生,让他挑!”
  “有人讲,牙齿痛,喝自己亲娘一杯奶就会消肿。”
  “他妈老都老了,七八十岁,哪浪还挤得出奶?”
  “有急事,再老也挤得出。”
  “滕代浩!你过来,我问你,如果你屋里有祖传医牙痛的仙药,这时候端到左先生面前孝敬他,你想,他以后还打不打你?”
  “我屋里没有这种仙药!”
  “我是讲‘如果’有……”
  “没有就没有,连‘如果’都没有!我送卯给左先生吃?”
  “你讲你送卵给左先生吃!”
  “你挑起来的!”
  “你讲的!你讲的!讲了讲了……”
  总而言之,左唯一牙痛,学生们过年。
  左唯一浑身都在绝望之中。每一粒细胞都疼痛难忍。太阳穴让一副铁钳子紧紧夹住,嘴巴里喷着火焰。
  到第三天,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
  学生们这三天都虎视眈眈,深怕忽然来了个神医下凡医好左唯一的牙齿。惟愿左唯一像齐桓公的下场,在临时砌成的围墙里几天几夜无人料理,死掉,烂掉,爬着蛆……
  学生们还小,知识有限,他们不晓得这种左唯一式的教学法中外文化史上从来就有。将来还有。
  有权力的人一旦走邪,在封闭的王国里,勿论大小,都有这种远景和前途。
  说时迟,那时快,学生心里正筹办一个开心的追悼会之际,左唯一的牙齿痛忽然好了。好得像从来没牙痛过一样。
  这是怎么一回事?初小班的龙正植看到左唯一痛得可怜,转屋里告诉他爹,他爹带了个山里苗医生到傅公祠,当晚就治好了。
  (不要少见多怪!治好了就是治好了。用这个方法每个人都可以试试。
  七瓣大蒜心,要真的白心,绿的不行。捣烂成泥,放在“养老穴”上。左边牙疼放右边,右边牙疼放左边,用纱布盖好,小绷带缠牢。十分钟至多十五分钟牙就不疼了。半个钟头取下绷带和纱布,用消毒过的缝衣针把凸起来的水泡捅一个小眼,让水流出来,拭净,再用纱布保护好。看到此处,读者不要写信跟我联系,我不是医生。自己做去就是,不会不灵。那个起水泡的地方过十天半月就会复元。复元过程皮肤有一点点不适,那是正常的。)
  左唯一头一件事是漱口之后进了一钵子稀饭,第二天大清早一钵子炖猪蹄,中午一钵子炖牛肉,晚上一钵子粉蒸肉外加两碗八宝饭。所有的亏损,一天工夫都补回来了。
  第四天大清早第一堂课,历史。
  左唯一坐在讲台后边椅子上:
  “十五课,‘俄国的革命运动’,上个星期已经讲过了,吴道美,站起来,背!”
  吴道美站起来,吴道美忘记了自己是吴道美,他以为左唯一因牙齿痛已经翘瓜瓜了,没想到返回人间活转来要人背书。“俄国的革命运动”,是有这么一回事,上星期是讲过的,他运动他的,和我有什么相干?你看,你看,我怎么背得出?
  左唯一提了个头:“大战开始,俄国也参加……”
  吴道美跟着说:“大战开始,俄国也参加……”
  “底下呢?”左唯一问。
  “底下呢?”吴道美跟着说。
  “好!你站好,不准动!——王本立,接着背。”左唯一懒洋洋地说。
  王本立站起来背:
  “俄国的革命运动。大战开始,俄国也参加,但因战事延长,国内食粮缺乏,顿起民食恐慌。那时,专制政府不知设法补救,人民遂起暴动。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的三月,国都地方的农民、工人高呼口号,高呼口号,嗯,高呼口号……”
  “实行革命,军队也有加入。”左唯一提了两句。
  “实行革命,军队也有加入,军队也有加入……”王本立卡了壳,站在那里。
  “张序子接下去!”左唯一闭着眼睛叫。
  “于是俄国政权遂人革党之手,成立临时政府,俄皇尼古拉二世被迫退位。但是革命后的政府,一切设施仍不能满足民众的要求,十一月里又起革命,推翻临时政府,组织劳农政府。劳农政府便是由劳工、兵士、农民代表组织的委员会去统治一切。领袖列宁宣布停止战争,即单独与德讲和;又从内部改革,谋经济上的救济,于一九一八年迁都莫斯科,实行共产,那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简称苏俄)的名称,从此为世人所注目。俄国的革命,是用政治革命的方法,去实行社会革命,他们的一切设施,把社会上旧有的制度尽行破坏,把有产阶级的团体尽行解散,政权归无产阶级所有,一切私有的东西都变为公有了。
  “自从实行以后,渐渐发现农民工作退步,物产减少,民生很感困苦,一九二一年起,实行新经济政策,就是允许农人可以私有农产品,个人可以经营小工厂、小商店等。于是市场恢复交易,商店开门营业,私人工厂也多设立,一切情形重见兴盛。”
  “俄国近年来,内部建设很是努力,五年计划已见实效,各国多与他恢复邦交,仍不失为世界上一个大国。”
  张序子一口气背完这十五课。(商务版一九三二年《复兴历史教科书》)
  “唔!你坐下!”左唯一又对王本立说,“你也坐下吧!”剩下吴道美站住一动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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