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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20 黄永玉 (现代)
  “钱嘛!中国的‘散氏盘’有两个。真的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假的嘛,就在朱雀我孙某人手上。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三个。你看,你看!真假完全分辨不出,要摆在一起三分钟内马上搬走,稍一疏忽就真假难辨。”
  “贵吗?”幼麟问。
  “贵到我买得起,不心痛。我买就买它这一点手艺。你不能不佩服我的眼光。你看,你看!我一辈子就喜欢买假的好东西,第一,便宜;第二,他做假就一定全心认真,或者说不定手艺比真的还好!第三,真东西应该归公家,公家保护得好,让大家看得长久;一个人收在屋里,万一出事,就再也回不来了。第四,既然假了,就没有歹毒的人来打主意,可以放心收藏欣赏。你们眼福不浅,仔细看,仔细看,这么高级的假货。
  “朱雀有几个专收假货的能人,我也算得一个。岩脑坡滕(身小)怒算一个,去世的田老三算一个,没有了。我们是认假买真,不是认真买假。我们买的是艺术,真不真放在第二。买假
碰到真家伙也是有的,那是运气,百年难遇。
  “你看,你看!忙到你们汗水长流,请那个什么(姑婆接着说:田劓、妹)田身小妹搞一点茶来,拿我带转来的龙井,坐下,坐下,真累了你们半天……”
  “伢崽!我刚才讲的你懂吗?”姑公问序子。
  序子摇头,“有懂!”
  “你看,你看,伢崽家讲有懂就是聪明的底子,我就喜欢;你若是一辈子都讲有懂,你一辈子就是个大聪明人。我讲的这些话,你懂了吧?”
  序子摇头。
  幼麟和柏茂跟姑公又去搬东西,姑婆叫序子也去看看。序子来到院坝,看见一堆东西里头有两块半个伢崽高的石磨盘。想想,又再想想,姑公把石磨盘带转来做哪样?朱雀这类东西到处都是,有点好笑。
  幼麟和柏茂做完了事,也不吃饭,带着序子回文星街。
  半路上序子问到那两扇磨盘。幼麟说:
  “我看了也怪,原来你姑公年青练武时从朱雀运到沅陵衙门院坝的,这次路过沅陵见到几十年前的这两扇石头,还蹲在那里等他,心里不好想,就带回来了。我问你姑公,他是这么说的,怕就是这个意思了。人一辈子时常做些只有自己明白别个人不明白的朝事情。两块石头旧时叫做‘担子’,中间横了根硬木棍,双手抓住举起来直到头顶,又放下,又举;练膀子、手杆、腰杆、脚杆力气的。练了力气再练拳上功夫才有靠山。你见过些人家里院坝摆了大小石锁,和这意思是一样的。
  “你姑公年轻时就喜欢练武,喜欢和人打架,尤其是喜欢赢,不喜欢输。刀枪剑戟,样样都会,练上瘾了,到处去砸人家的‘堂口’(武馆)……
  “他有好多‘古’,等哪天讲送你昕。”其实他已经接着讲了:
  “有一天你姑公要剃头。那时是清朝,人都留了长辫子。剃头就上剃头铺;不上剃头铺的,听到门外剃头担子敲‘铜叠子’的(很多铜板板连起来的响器),喊到院坝里来剃,既爽朗又方便,还可以边剃边摆龙门阵。
  “有一天喊进来的是个七十来岁的小老头,又干又瘦。你姑公见他嗓子清亮,担子干净,就先有几分喜欢。
  “坐定下来,解开辫子,弯腰洗头,边洗边谈。那老头扫了一眼院坝摆满的石担子、石锁子和刀枪架子,问你姑公,‘这位少爷,你还是喜欢弄两下子的?!’
  “‘老师傅你呢?’
  “老头子正搞得你姑公一脑壳皂荚泡泡。
  “‘哈哈!弄过!弄过!年轻嘛!哪个不搞那么两下?’
  “‘在家里弄还是在山里庙里弄?’
  “‘都弄,都弄!’
  “‘少林?武当?峨嵋?昆仑?’
  …哈哈!哪里!哪里!金沙滩一仗败了!我是窜四方吃粮的,捡回颗脑壳的那类人……’
  “‘喔!那你是刘士奇的部下?’打太平天国的将军,是本地人。
  …刘?呵呵!老子是刘某人的对头喔!呵呵……’
  “‘后来呢?’
  “‘你眼下看到的,剃头了……’
  “‘队伍下来咧?’
  …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不才是我。刘士奇在南京梳理号牌(清理队伍),我溜到镇江、芜湖设了两个堂口。又找我,我溜到贵阳,转到镇远。我等呀等!姓刘的杂种死了,我才回转朱雀。’
  “‘你年纪那么大了,还挑哪样剃头担子,朱雀地方拳脚都荒废了,锣鼓闹台再响起来不好?’
  “‘老了!打不动了!’《打渔杀家》式的道白。
  “‘当师傅只管点拨引导嘛!’
  “‘费神,遭算,哪有我剃头担子省心!’
  “‘可惜荒废了。’
  “‘不荒废的,这担子也不重,走到哪里我都思索套路。’
  “‘你还想?’
  “‘怎么不想?白过日子!’
  “‘那我请教,海底偷桃那一手怎么解法?’
  “‘不是这种问法。怎么能这样问呢?问要跟到动作走,比方说,你来——’
  “你姑公满头皂角水,湿淋淋站起来——
  “‘你动作呀!动呀!’
  “你姑公弯腰举出双手要偷小老头裤裆里的‘桃’。
  “‘好!就这样举着不动,听我讲。第一解,偏身横右起左脚踢脸,这叫金钩钓;第二解,操双手破开双手,膝盖顶下巴,这叫托搭顶天;第三解,乘势脑门顶脸,这叫金龙出海……你只要见人双手出势就出双手,单手出门就用单手,跟上左右腿脚起势。
  “‘两眼不光看,要看出来势的顺、逆、正、反;你就要打火闪(闪电)一样拿碰、推、扫、踢来对付。
  “‘好!这下你来真的试试。’
  “你姑公耍了个乖,左手横挡,跨前一步,右手就向胯下抓来,没料到小老头全身向左一斜,偏开你姑公的左手,右手当胸一掌,把姑公打了一丈多远,摔在院坝,头发散开,不成样子。老头儿说:‘这顺手势简单弄不出个叫法。’
  “搞完这场演习,两人重新就位,继续剃头。
  “姑公从此真的不让小老头剃头了。给他弄了问小瓦屋,灶房茅室一应俱全,饭钱零用钱都有,算是拜师傅的学费。只要有客吃酒,便派人接了他来。平日小老头看你姑公练习拳脚和刀剑棍棒,指指点点,还说他有长进。
  “小老头姓朱,名叫朱牯子,还是朱谷子?两三年后瞎了。人就叫‘朱瞽子’,或是以前叫‘诸葛亮’的‘诸葛子’,后来瞎了才叫‘朱瞽子’的?老头也不算怎么样的正经人,怎么叫法都不要紧。
  “听人讲,你大瞎子满满讨你大表婶娘办喜事那天,苗乡里来了个苗拳师傅,不信朱瞽子的邪,要试试功夫;大门口旁边搬了张方桌子,站在高头等伢崽接朱瞽子。
  “伢崽家接来了朱瞽子,大声嚷着来了来了!苗师父举起带皮套的单刀就是一刀!朱瞽子举起两根手指头夹着刀子说:‘幸好你的刀子带壳,要不然你两只脚就断了。’
  “朱瞽子手指头夹着刀口不放,苗师父用劲,再怎么抽也抽不动,尿也流出来了——”
  爸爸问序子:
  “你信吗?”
  “这跟尿有哪样关系?”序子说。
  “内功呀!”爸爸说。
  序子大笑:
  “这又不是打火闪传电!”
  爸爸也笑,又说:
  “喜酒喝完就闹新房。朱瞽子有点喝醉了,就吹牛皮。‘哪!我张开嘴巴搁两根筷子在嘴巴里,哪个有本事一掌打进去?’刚才那个苗师父又不信邪,走上去真的来了一掌;掌没到,朱瞽子一摆手,苗师父一下子给摔到新郎床上,把床板撞断了——你信吗?”
  序子说:
  “我喜欢听这样的‘古’,真不真不要紧。——要是那天新嫁娘表婶娘的床板真撞断了,我就信。新房还有好多闹新房的客人,哈!新嫁娘表婶娘脑壳戴着‘盖头’也坐在床边,她到哪浪去了?哈!”序子笑得弯腰流口水。
  “对的!”爸爸说,“闹新房不止三两个人的!”
孙三满真的转来了。住在进门左手边畅房里。三表婶娘是正街上田三胡子的妹崽。小小的个子,白白的,脸颊鼓鼓的。读过好多书,听人家讲,嫁妆是好多箱子的贵书。
  三表婶娘话少,要讲也是轻言细语。很少见人,只坐在屋里桌子边看书。有亲戚来,讲几句客气话又悄悄进屋去了。
  人说姑婆疼她,怎么疼,序子没见过。
  孙三满跟爸爸最好,有好多话讲;他讲,爸爸最懂。两个人在一起,有时点头,有时摇头,有时候皱眉毛,有时候哈哈笑。
  序子十分恨孙瞎子大满。孙三满外头带了两样好玩的东西送序子,一个打纸炮的洋铁手枪;一个上下翻动变化的“合合板”,这“合合板”非常好玩,他扣了。做哪样要扣?他是大人,连嫁娘都讨了,还跟我抢东西?要爸爸去转孙三满,爸爸劝狗狗不要气,你大满这人脾气机架,跟伢崽家差不多,告状不好意思。那“合合板”我会做,几时我给你做一个。
  “可恶的孙大满,打倒孙大满!”序子心里叫口号。
  生火炉膛了。
  火炉膛埋在地楼板底下,一揭地楼板中间单独的板子,火炉膛就显出来了。炭一烧,屋子就热和得像被窝里一样。
  三表叔叫来几个勤务兵,把靠墙的几箩筐盖着雨布的东西和长木箱子搬到床后头去。
  好重!勤务兵像拉犟牛一步一步往前挪。
  搬完了,勤务兵走了。
  三表叔扯序子到床后头:
  “晓得是哪样吗?”
  掀开雨布,原来是上了子弹的子弹夹子,步枪和手枪的都有,满满的一筐一筐;又掀一张雨布,都是菠萝手榴弹……序子等着他打开木头箱子,他只指了一指说:
  “枪,手枪和手提机关枪!上头都是凡士林,不看了!”
  序子睁大眼睛,怎么一个人屋里会摆这么多枪和子弹?也是高兴,我的孙三满屋里有那么多枪和子弹。也有想法:万一他高起兴来送我一把小手枪怎么办?醒转来又想:什么都好送人,就是枪不能随便送人;尤其是伢崽家。再一想:要是送我,我不会让人晓得的,我会收得好好的,收到我祖宗八代也找不到的地方。最后,——唉!伢崽家不玩这些东西的!不想想?几时拿得出手?婆、爸、妈、学堂先生,街上走路的大人看到我手捏着根枪,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像孙三满一样,有一根手枪挂在左边刀带上那还是好的;没有刀带挂在裤腰带上,背后衣服底下翘翘地让人看到胆寒也是好的;唔!不行,万一对面来个恶大人,一个耳巴子铲过来,把枪缴了,提着我手腕子:
  “妈个卖麻皮!哪里来的枪?敢插在腰杆上?你爹是哪个,找你爹去!”……
  好了,不想枪了。
  “三满,你叫人把枪和子弹收到床背后,人家也会晓得的!”序子说。
  “你讲哪样?我做哪样要收?东西是我的,我怕哪个?你这个鬼崽崽!你以为子弹和枪是偷来的、抢来的?晓不晓得,这是你孙三满打仗赢来的,叫做战利品!看到吗?那边是火炉膛,这边是手榴弹、子弹,挨得太近烤热了会爆炸。你个鬼崽崽!以为这点东西真的是老子偷来的?”三满讲完话转身和三婶娘笑。
  “你一个人,又不打仗,用得完这么多枪和子弹?”序子问。
  “我底下还有兵和官哪!”三叔说。
  “这么一讲,这点点东西又不够了……”
  “不够?不够军械库还有呀,他们身边都带着呀!要我房里这点走玩的东西做哪样?”
  “你怎么讲走玩就走玩?要是大家都学你这样走玩,子弹用光了,以后怎么打仗?”序子问。
  “我官大可以这样走玩,官小的不可以,当兵的更不可以!”
  “你摆官架子!哈!”序子笑得了不得。
  三满举起序子:
  “对。对!老子就是摆官架子!”
  对于兵刃这方面的探讨,好像表叔侄双方都没有得到填补漏洞的答案。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孙三满跟序子很接近,好像他两口子有点喜欢序子。姑公姑婆也喜欢序子,讲序子讲话既不像大人也不像小孩。问他:“你从哪个世界走出来的?”
  三表叔有好多手枪,一根又一根,曲尺,勃朗宁,左轮,格利威,捷克式……真是,真是好到没有讲场了。序子再也不想自己有枪了,不想了,看就够了,三表叔有就行了。序子一声不响地看三表叔擦枪。看他一件件一颗颗把手枪拆得鸡零狗碎。序子晓得这时候不能说话,不能呵气。要让三表叔清清楚楚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擦枪,就像不能碰醒“扛仙”的“仙娘”(巫婆)一样。这时候若是打落一颗螺丝的话,那漂亮的韦陀菩萨脸孔马上就会撕开成响炸雷的楚霸王,像刚刚屙出来的冒热气的老虎屎那么恶!
  他重新一件件凑合起来。先用黑里巴黜的肮脏布粗擦,再用新鲜绒布细擦。枪油有枪油好闻的香味,擦过的地方发出蓝光。他眯着一只眼睛往枪管里头瞄,有点像笑,不是笑。拿带硬毛的枪刷子在里头来回倒;还让序子看,“像不像望远镜?”
  表婶娘说:
  “你擦枪,让狗狗站远点,免得走火……”
  他“哼”了一声,理都不理。序子懂,子弹夹子摆得老远,怎么“走”法?
  最清脆好听的是装回来之后上空膛那“卡那”一声,雄极了!他也没细心体谅一下那么长久跪在旁边苦心守候的序子,哪怕是说一句:“你来一下!”唉!没有。
  序子在毯子这头,一动不动,眼前只当自己是“借东风”戏里头站在祭坛边上的小道童。孙三满才是念咒弄神的诸葛亮。
  三表婶娘拿了一堆吃货让序子吃,问序子喜欢哪样?
  “都喜欢!”(橘子啰,洋桃子啰!所谓的“奇异果”,就是乡里山上的“洋桃子”。几十年前外国人拿了我们的秧种去栽培,搞了点新名堂,弄得它又大又甜,还取个“奇异果”怪名字……序子的年代,洋桃子要到烂了才甜,烂了,吃了屙肚子,没有办法!板栗啰,鸡橛子啰!这东西讲给外人听讲不清楚。地萝卜啰!萼梨啰!除了甘蔗和地枇杷、地萝卜,序子生下来到现在,吃水果的知识,从来没见过甜的;简直是水果不酸不叫水果。)
  小孩子的肚量,比圣人的肚量还宽阔,酸、甜、苦、辣,什么都容得下。
  不过今天序子不怎么吃,他要看三满擦枪;当然,这一堆吃货,如果让他装进荷包拿转去吃,那就过年了。
  “这孩子怪!怎么不喜欢吃东西?”三表婶对三表叔说。
  “哪里哪里?你让他拿转去,看他吃不吃?他忙着看擦枪,好出去‘吹’!”三表叔说。
  “不是回去吹,我是自己要学!”序子赶紧解释。
  “那好!你现在把勃朗宁拆给我看!”
  “真的呀?”
  “来吧!想一想,先拆哪样?——
  “唔!退膛,脱弹夹子,不错,慢慢来;我们当学员的时候,晚上在被窝里还要闭到眼睛练,一分钟拆,一分半钟装……唔?哪个进屋?——你不要动,拆你的枪!”三表叔出房门,跟进门的人说话。
  掀布帘子进来的是刘文蛟满满。
  “喝!搞军火呀!”
  序子已把手枪拆完,向三表叔摊开双手。
  “装回去!”三表叔发口令。序子得令。
  “几时转来的?”
  “本来早转来了,在汉口船上炮弹出了点事,扯了好几天皮绊,不让运,后来找了丰悌,他帮了忙,才开条子让走。”文蛟说。
  “你这人糯!要是老子,给他两枪!汉阳
兵工厂那帮狗日的就是怕恶,油皮涎脸,哼!你!下次你去,照我的办法,先报名‘老子是朱雀卅四师的!’他们马上就给你奉烟敬茶。你信不信?”
  “呵!你去,我信;我去,怕不行。”文蛟笑起来。
  “亏你以前还是北大学制革的,制革是一天到晚和牛皮混跤,怎么你一点牛皮味都没有?换句话讲,你屋里老人家那点仙气,怎么一点都没有影响你?”
  “我想嘛!出外办事,总是以不动火气最好。”文蛟说。
  “不动火气?哈!我的天!怎么你黄埔选了炮科?”三表叔大笑起来。
  “狗狗!”文蛟叔叔问,“你到这里弄枪弄炮做哪样?”
  三表婶娘说:“这伢崽一放学就来,就喜欢做他表叔徒弟!”
  序子听了这好话,不敢笑,怕表叔不认账。
  文蛟说:
  “你看我这个人,把正经事都忘记了。刚才戈平、竞青到我屋里,讲到黄埔同学这时候乘闹热都转来了,也算是难得。约一约,哪天到哪里吃点哪样,聚一聚……”
  “好嘛,好嘛!哪天就哪天,你叫人过来报一声就行!”三表叔说。
  “你看,找哪个扳拾?你们家大哥行不行?”
  “他呀!这哪行?口水鼻泥满天喷,你吃得下?况乎他也不会弄,吹是吹,弄起来翻天倒世,毫无个章法……”
  “老蓝师傅?”
  “太正经。同学见面,不能用办席的体例。”
  “搞一盘‘打波斯’?(这概念我至今不明白,朱雀城离波斯古帝国十万八千里,无仇恨渊源,怎么会将一个吃全羊的野餐会号称‘打波斯’?)”
  “你絮毛(开玩笑)!你以为是‘打野外’呀(野战演习)?冷风秋烟,落木凋零,做诗还可以;一群蠢卵西北风里在河滩‘打波斯’,怕是全城人都当笑话……”
  “你总是鄙薄这个那个,自己又不出个主意。”
  “老子不出主意,老子就是鄙薄!——这样吧!去问问戈平和竞青,看他们的意思。——老实讲,你晓得我这人这方面,嗯!这方面不是鄙薄,是浅薄;吃处无文化,给哪样吃哪样,都好!问他们,他们怎么讲就怎么好!我听令就是……”
  文蛟走了就走了,没想到吃完晚饭后反而又带了一大帮人来。竞青、戈平、魏城、魏云、冼敬节、舒庆云、贺怀山;也不晓得是哪个把幼麟也约来了,他和黄埔一点边也不沾,奇怪!奇怪!
  人一来,三表嫂躲到上边大表嫂房里去了。
  幼麟来到姑姑家,自然到上房去请安。
  姑爷问:
  “底下哪些人喧哗?”
  “得豫黄埔那帮同学,一起商量‘打波斯’的事。”
  “啉!好笑!快腊月天‘打波斯’,没听讲过!‘讨饭的困凌钩板(冰块),唱雪花飘飘,穷作乐!’哪个想出来的主意?江风呼啸,岸河苦寒,大家准备杀猪腌腊肉,买炭围炉过冬之际,几个老夫子居然要在河边‘打波斯’,一个人‘朝’不算,还‘朝’在一起,这就十分难得。他们是怎么商量的?我得去会会这几个‘朝神’才是,看看是哪家哪家的?”
  姑姑正跷起二郎腿抽水烟袋,听到姑父这话,举起纸媒子对着姑爷笑:
  “你未免太热心了,年轻人哪样不颠?人家正商量讨论得热火,你犯得上去浇瓢冷水?你有你的趣味,你那点老版子趣味跟年青人是跟不上了。大凡一个人老了,谈起年青人,总是鼻子嘴巴,哪样哪样长得如何之不得法;谈吐、举止,如何之没有教养。也不想想,你年青的时候,哪点是合乎规矩的?你眼前这场合就是自己喜欢自己,越老越喜欢,把自己的喜欢当做规矩,当做标准。你要晓得,黄昏不是早晨;你总不至于厌恶早晨的罢!
  “年青人颠,颠来颠去,不外乎是变个样子在商量切磋如何之长大。玩、颠,也不想想你年青时如何之玩和颠法?你去杀袁世凯做哪样?杀袁世凯和大冷天‘打波斯’有什么两样?不都是两代人不同的玩法?
  “你还笑!有哪样好笑?”
  姑父坐在直背椅子上,两手撑着膝头,摇摆身子,似乎是有点趣味藏在心头:
  “……你这么一讲,我还真后悔在东北躲难的时候,大雪天森林里头,怎么不跟我那帮朋友搞一盘‘打波斯’的餐会呢?你想吧,满森林周围都挂着雪花,一锅子热腾腾的羊肉,辣子大蒜盐,大碗高粱酒,呼喝叫号,千里外人迹罕到,简直是啊,简直是那个六朝时候谢燮所说的:‘峨峨六尺冰,飘飘千里雪,未塞袁安户,行封苏武节……’的意思了。错过了,错过了。苏武情怀那还是有一点的,不过不至于‘渴饮血,饥吞毡’的地步,搞一餐‘打波斯’还是可以的。我就是没搞。做哪样我当时有搞呢?我又不是特别的忙,几十里外乡里人看病,个把月才来这么半回。我一不打牌,二不下棋,枕头底下那把左轮擦了锈,锈了擦,可能袁世凯都把我忘了……
  “唉!那么有意思的环境,就没想到搞一盘‘打波斯’!”
  “听你口气,眼前不太像是反对那帮年青人‘打波斯’了?”姑妈揣着水烟袋,偏着头,两只大眼睛盯住姑爷。姑爷赶紧接着说:“反对?不反对!我只是口头思索而非实际力行;人这个东西,领会某一种境界有时候是需要引导的。幼麟,你讲呢?”
  幼麟自我冷冻已经好久:
  “是的,是的——姑妈、姑爷您两位休息罢!我想我到下房看看他们去——”不等回答,弯了弯腰就掀门帘子走了。
  今天晚上孙家父子不晓得怎么搞的?下房也正在热烈地开导得豫。得豫好像也正在醒悟——
  “我,我也不是硬是、觉得是、冷天是‘打波斯’不好的时候,我原先是听了不惯。你们想,老子怕过哪样?”
  竞青说:“我就讲过,你不是犟人。”
  “根本不是犟的问题!”得豫说。
  竞青宣布:
  “障碍排除。底下要研究在哪里架锅子。选点两处,第一处在堤溪,过跳岩长堤柳的那片河滩,方便是跳岩这头悬岩底下刘家铺子可以存放东西,随手拿。第二处在河下游的龙潭,有块两岸不挂边的岛,岛上有几棵高柏树,渡船来往,左边有座碾坊,碾坊背后有棵大树罩到。右边老远坡上也有座碾坊,这碾坊讲起来就老了,先有它,后有朱雀。龙潭形势没有堤溪动人,雄山、悬崖、堤柳、跳岩、河声……龙潭占便宜的是岛,外人可望而不可即。左边碾坊是龙潭,大树掩映,水波荡漾,亦是可观;右手远处坡上古碾坊也有棵大树遮被,涛声不断,大家看吧!哪处恰当?”
  “我看就堤溪吧!地点也近。”魏城说。
  “山风苦寒,若是热天就好!”戈平说。
  “那就龙潭吧!”又是魏城说。
  戈平指魏城脑壳说:
  “想也不想一想就改调!龙潭开阔,不过辎重运输比较费神。”
  “想到了。已经派两个骑兵到龙潭斥堠打前站。我也觉得龙潭好。远是远了点,不要紧的,除幼麟、怀山之外,大家都有马。有马的,八点半接官亭集合出发。幼麟、怀山明早晨正七点有正街轿行的滑竿到门口接应你们提前出发。还有一点,各人单独行动,不带护兵勤务。都听明白了!”竞青说。
  “那!那!”怀山问,“吃货哪个扳拾?还没有人讲起!”
  文蛟说:“先解决的就是吃货问题。我还认真费了点神。全部交给东门上‘高轩过’办妥。一切的一切请放心落肠。老板是我外甥的
舅老倌的爹,五十多的里手!”
  “那就好!那就好!”大家一齐赞美的当口——
  落雨了。
  这雨,有时候十分讨嫌!
  晒谷子呀!讨嫁娘嫁女呀!开运动会呀!双十国庆节呀!哪家哪户老家伙做寿呀!唐朝岑参就讲过:
  朝登剑阁云随马,
  夜渡巴江雨洗兵。
  精彩!“雨洗兵”不见前人提起过;却是带兵的,人人都有的感觉经历。没有人喜欢。岑参把它弄成“落汤”诗,有意思了。威武阵式掀起整场天地热闹。
  这怎么办?回家吧!有什么怎么办?
  披蓑衣的披蓑衣,打伞的打伞,戴斗篷的戴斗篷。孙家的雨具卷逃一空。
  一下起雨来,万事皆霉。
  得豫送走客人之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想笑。笑又笑不出来:
  “有哪样好笑的?明天,纵然下午晴了,后天还是去不得的。草湿。捡来的柴还润着水,点不燃。大后天呢?又是雨,又是晴,又是雨……这狗日的天气你不能盼它,越盼越翘!这么夜,这么黑。
  “想象中的夜,大门外,过一层房顶就是河,就是虹桥。对岸一排吊脚楼都暗了,让满河的雾雨漾了,或者是一两下‘夜哭郎’点缀的夜吉……
  “人不晓得,有时候寂寞也有声音。那不是给耳朵听的。嗯!以前哪个狗目的有句诗还是词?——
  “‘潮打空城寂寞回’,这好!
  ……
  “我若是会做诗,有好多这类东西可以弄出来。诗这个东西让好多吃诗饭的弄馊了;像财主爷有钱,满屋子金银珠宝亮晃晃的东西;可惜了一肚子放得不是地方的学问……
  “那帮淋雨的还在赶路吧!好笑,想想他们回家的卵样子……”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天朗气清,秋色斑斓。在座的今天脾气都好,哪个不欠哪个的。
  大家憩睡在草地上,甚至有人找到块好地形,如斜卧在沙发上一般。
  冼敬节远远看见自己的坐骑,听得见快活的马嘶,懒洋洋地说:“嗳暧!晓不晓得古人说过:‘驴鸣似哭,马嘶如笑。’我听到我那匹马在笑。”
  “大概它看见你马裤底下的‘风纪扣’没扣。”舒庆云指着他颈根说。
  冼敬节一下子蹿起来,赶紧抓住裤子就扣:
  “我倒想起当年校长的一个笑话。有一次检阅,校长在台上见到第一排队列中一个学员的裤门大开,露出白色底裤,便指了指他问道:‘你!注意,你底下是什么?’那人上前一步大声回答:‘报告校长,我底下是营副!’”
  “不好笑!我听说的是孔祥熙问校长,校长说是陈诚!”
  
  “唉呀!哪!哪!其实这是个老段子。那时唐明皇才六岁,当着他婆武则天在明堂大排筵席的时候,表演了一出《长命女》,裤裆打开了,他二妹李华才四岁,和同年的寿昌公主对舞了一曲《西凉》时发现了哥哥的裤裆出问题,点了一些‘下面’的话,明皇说:‘我下面是岐王。’惹笑了大家。一千多年前的事,居然盖到校长头上……”
  “错!错到极!当年犊鼻裤,哪里来的裤子扣?何况还有袍子罩到,瞎扯蛋!”竞青说。
  老远的深秋流光展延到岛上,一片水波,似乎不见一个冷字。右手碾坊和那棵大老柳周围几株又瘦又高的乌桕正闪着朱丹。砣砣牛大、马大的围坝石头上长满两三寸厚的青苔。岛右的水静静地流动像一口深潭。倒影晃动光闪,几个妇女在岸边杵衣洗菜,甚至还有个人在上游钓鱼。这光景真像是瞎编的。
  不管那些闲谈闲景了,“打波斯”这场正戏马上就要开锣。
  这回人不多,黄埔系统加上幼麟刚好十个。十个,围成一圈,中间架座火炭炉子,合适得了不得。
  热天是不用炭炉子的,就那么凉着吃;一般的论“打波斯”,都是那么凉着来的。现在用炭炉子,也没有哪个会喊“这不合规矩”,他喊,就给他一个凉钵子端到旁边去!
  河滩上“打波斯”有四个重大内容。一,四大钵子:油辣子,花椒油,姜末子,芫荽、青蒜叶碎调成的盐水列于四方。(注意,是盐水,且不可用点滴之酱油。)二,火炉子上炖着从大锅子里捞起来的、切碎的羊肉。三,宰羊的羊血,一切的羊下水以及剩下的满锅子羊汤熬成稀饭。这稀饭有两个极端的特点:全世界找不到比它更难看的稀饭;也是全世界找不到比它更好吃的稀饭。(没吃过这稀饭的想也别想,命好的,找个机会去朱雀试试便会领悟称善。)四,酒,高粱烧或是包谷烧,每人面前一大碗,喝完了再添,酒缸就在旁边。
  人们就这么团团席地而坐开动起来。
  “打波斯”最令人通透“畅怀”这两个字。人原来就坐在草地上,一碗一碗的酒往喉咙里倒。尽兴的某一阶段往后便倒,仰望蓝天白云,自己跟自己议论一番之后再坐起来继续喝酒吃肉。滚烫的羊肉,辣椒加烧酒;蓝天,暖秋加河籁,由不得人不生慷慨之心,于是有人发奋要做荆轲,有人要做爱迪生,有人要做兴登堡……
  “唔?我刚才好像听到你骂我是卵堡?”
  “嗯!嗯!好像有这个意思。”
  “那我枪毙你个狗日的!”摸枪,没带枪。
  得豫、庆云和幼麟都不喝酒,既欣赏这灿烂秋光又欣赏烂醉的酒人。这顿“打波斯”不同凡响,妙就妙在恰到好处羊肉皮。皮,是个标准。咬不动皮就点明一切不够火候;火候过了,皮融了,肉稀烂成没有嚼头的一摊离骨的肉浆,起码沤十天擅气……不止是“打波斯”的羊,一切的羊肉都离不开这个谱。里手弄羊,高低在此。所以天下“老辣岩”(老手)都明白,“猪牛亲干哥,犬羊野妹子。”狗肉和羊肉是最难对付,最是讲究的——
  “看!'’得豫话语未落,一枪打下只斑鸠。
  所有的醉客都蹦起来——
  “哪个?”
  没等冒完烟,枪已经插回枪套。
  “得豫,你搞哪样名堂?”魏城问。
  “去捡斑鸠吧!”得豫说。
  “飞到,飞到,一枪就下来了,喝!喝!”庆云说。
  斑鸠捡回来了,没有脑壳。
  “你专打脑壳呀?你还、还来得才(及)选脑壳打呀?”敬节说。
  得豫提起那只斑鸠坐下来拔毛,拔完用指甲掐开肚子皮掏出肠子扔了,心和肝放回肚子里,顺手摘一根茅草捆好放进便衣荷包里。
  “这算哪样呢?”得豫不屑一提。
  “算哪样?你行得很咧!算哪样?”庆云说。
  “在行武里头,百步穿杨是平常事。你们文官少见多怪!”戈平说。
  “是,是,是。”文蛟说,“我确实是在军校听见过子弹打子弹。”
  “哼!那就是我。”得豫说。
  “吹!”文蛟说。
  “吹?问问四期同学,哪个不晓得?你想试试?”
  “怎么试?”
  “子弹打子弹没意思,我们换个玩法,就怕你没有胆。”得豫坐在地上,偏着脑壳微微笑。
  “枪,没有你准;胆子,不一定比你小!”文蛟说。
  “你认真?”得豫抬起头,“你真的认真?”
  “认真不认真不就是一句话,你摆出来吧!,”文蛟说。
  得豫站起来号召大家:
  “都请过来!都请过来!文蛟要跟我打赌。老实讲,我心里还真有点虚。他话呢!也亮出来了,我不答应实在也不好做人。现在各位都做个见证。他讲他胆子大,我呢也不认自己胆子小。我出的题目很简单。约一天,大家都在场,借他的儿子一回,让他脑壳顶上叠二十吊铜元,我一枪打不掉铜元,儿子死了,我赔两箩筐各型子弹,十根克虏伯步枪,三挺比利时轻机关,一副好匣子。——这还是刚从王家烈手上缴来的。儿子平安,各位也不能白看,请一桌好好的筵席算了。只是有一条:绝对保守秘密。”
  “你们两个朝啦?”戈平大叫起来,酒吓醒了,“妈个卖麻皮,青天白日开这么大的玩笑,拿自己亲生伢崽性命打赌!全世界少有!你想‘趣’瑞士的那段老古?”(威廉·泰尔故事)
  “斥!那算个卵!他两只手,我一只手!”得豫说。
  “三老不在了,没有人管文蛟;你爹还在,看你爹妈晓得了,不如何扇你耳巴子?”戈平说。
  得豫正色对大家说:“话在这里先讲明,哪个报我爹妈,我孙某人的脾气大家是晓得的……”说完,踩着草地到岸边,搭渡船上马走了。
  “看你这个表弟,你也不旁边帮两句腔?”怀山埋怨幼麟。
  幼麟解释道:“他打小的脾气,赌咒很认真,我就是这么喜欢他。”
  魏城、魏云两兄弟劝文蛟找得豫认个输,把这个事平了。事情太大了,要想清楚……要出事!出事!出事!
  文蛟说:
  “放心,各位放心!得豫的枪法我最信服……你们准备办席请客就是……”
  天麻麻亮,大家等着。
  还是那个平常检阅的大校场,南边远远地方就是棉寨,挖了好多供演习用的壕沟。
  没有特别事,哪个大清早上这里来?
  有气的对手会上这里来。不带刀枪,硬碰硬打到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输方爬不起来为止。双方用自己认为公道的方式解决公道。上百亩的所在,土细,不带岩砂,最适宜偃卧打滚。
  朱雀人把流血当粗茶淡饭。动不动就说:“上大校场去!”当然,也经常容易当街即兴闹这么一两回,搞得个鸡飞狗走,热锅喧汤。不花一个铜元看一场这么大的热闹,围了一大囤街坊邻里。亲戚熟人乘势做一些技术上的指导。
  “右脚!起右脚!揎腿,抬!抬!揽腰!揽!揽!”
  “扯‘谢砣’!(睾丸)”
  “嗳!嗳!不兴扯‘谢砣’!有本事来真的!”
  也有正吃午饭或晚饭的小孩子,端着饭碗看热闹的。吃一口饭看一眼,吃一口饭又看一眼,几乎把吃菜都忘记了。做妈的扯住他的衣领往后拽,大声骂道:“婊子养的,站远点看!”
  用画画的行话来讲,这应该称做“小写意”。
  “大泼墨”的来个群架。也是按规矩不带家伙的混战一场。开场到结尾无怒气,无恶相,“架跤”过程中甚至还跟旁边看闹热的熟人打招呼:
  “喝!你今天也来了!”
  田三爷和十二匹白马在沱江河岸辞世的场面,那简直是人神飞舞、色彩绚烂的大乐天敦煌壁画了。
  朱雀虽小,它四面是重叠大山,山上密林里住着温良守信的苗人。平常不打架,忍让,忍让,一直被逼到墙根、绝壁、悬崖边上,他“反”了!
  “小反”则相对斫杀;“大反”则吃药酒(可能是一种令人兴奋忘我的迷幻草药)。结伙千数百人,手持梭标镰刀斧头,身背菩萨,吆喝、擂鼓、吹着海角,迎着枪炮子弹来冲锋围城。
  他们过日子受伤害的机会多。蛇咬了,石头砸了,生疮流脓,斫柴背草扭了筋,挫了拐骨,屙痢打摆子,抽风扯羊痫……上山采把草药擂烂一敷,一熬,自己就是医院,自己就是医生,家家都有医生。
  说这段话的意思是告诉众人,朱雀之所以少见打架致残的人的原因是得益于这些苗药。
  甚至于街上讨饭的大雪天靠在街边没有冻死,也是由于苗族人给他们吃了一种“冷药”。
  昕说抬轿子的人吃一种“累药”;找不到嫁娘的人吃一种“爱药”——
  要是有医“饿”的药就好了!可惜!
  龙潭“打波斯”的人都肃立于大校场南头。时间是太阳恰好登在八角楼尖尖上。
  多了一个人,刘文蛟抱着,才三岁。
  这个也算是人的人,长得跟他爹一样,青堂脸,两只岩鹰样的眼睛,总是微微笑的嘴。
  这伢崽手里捏了根一尺多的甘蔗,放他下地还继续啃。他心无二用。
  “好远?”文蛟问。
  “你讲好远就好远。”得豫说。
  “你带的哪样枪?唉呀!这头号左轮,怕是咸丰、宣统年的吧!唉!你有的是枪嘛……你还真是……”竞青肃穆中带着感叹,“你看你,还是达姆弹(铅头子弹),你、你、你……”
  “这枪到不了五十米!”
  “三十米也难!”
  “那就二十米吧!”
  “二十就二十!”
  得豫从大家站住的位置向前迈了二十米:
  “把伢崽抱过来!”
  文蛟抱过来伢崽,“你站着不要动,脑壳上放两吊铜元,顶住不要让它们打落!我帮你拿着甘蔗等下再吃……”
  伢崽顶住四寸高的两吊铜元,当然一动不动,微微笑着觉得十分好玩。文蛟刚回到大家站的地方——
  枪响了。
  “铜元有见了!”伢崽摸着头顶大声嚷起来,“铜元有见了!”
  幼麟不想看正要转身,事情已经解决了。
  文蛟牵回伢崽,伢崽还想回去捡钱。
  “吃你的甘蔗,不要那些钱了,不要了!转屋里我送你钱。”文蛟说。
  得豫忽然来个大投弹式,手中握着的那根老左轮,被当做手榴弹远远抛到战壕那边去了。
  大家转身走出大校场,一切都静悄悄。
  打铜元的事,以后也没人提起。
  这些人老了,死了,埋进坟墓,直到写书的写出来之前,没有第二人讲过。三岁伢崽今天已经七十多岁,问他三岁时这件事,他也不记得。他:“喔!喔!喔!”
  讲明的筵席设在回龙阁准提庵。
  住持六十几岁,眉清目秀,谈吐文雅持重,很是读过不少书的用神。
  比丘尼们也十分生趣,一个个像是从佛龛上跳下来的,来回不停地端盘递杯。
  文蛟没有把伢崽带来,他预想和现实很不一样。少见的幽雅安静。菜这么好;所有在座的人都觉得之前或之后再不会遇到这么纯粹素净的菜肴了。
  一般佛寺和庵堂做起素菜来六根未净,起了些“素猪脚”、“素狮子头”、“素鸡”、“素火腿”、“素鱼”的名字,讨长官太太们的喜欢,赞赏的时候就会说一两句:
  “哎呀!这个那个,做得像真的火腿、真的鸡肉一样……”
  准提庵的不然。菜名就是“清蒸笋”、“腐竹卷子”、“蘑菇朵”、“豆腐葱油汤”、“葱爆笋片”、“清汤豆丝”、“清炒羊藿干丝”、“油焖香菇笋片”、“芥叶白菜朵”……
  幼麟问住持她们这些菜名的立意,回答得也很婉约:
  “是的,是这样的,让它们有纯真名字。”
  “很实在的,有的人怕不欣赏。”幼麟说。
  “熟悉的居士们才来的……”
  住持法号“清月”。
  没有酒也不觉得凄凉。大伙让某种力量降伏了。像读书一样,一个字、一筷子菜地推敲鉴赏,居然鸦雀无声。
  饭是庵堂的家常糙米;淡桃花似的红,有一点黏香,真是爽口。一小碗、一小碗的上,吃到不好意思再添。
  饭用完了,上清茶,几片茶叶,翠绿颜色,慢慢喝着,大家不晓得什么原故都肃坐起来,是不是脑壳里头还残留着昨天早上的死亡余韵?
  生活习惯不太讲究的人,居然饭后一个饱嗝都不打,可算是难得。
  步出庵门,下石坎子,各人只招招手,前前后后地散了,眼神都不会一会。
  让黄埔出来的这帮人心灵成这副样子,也真不容易。
  走到大桥头,得豫告诉幼麟说:
  “我看看大舅妈去。”东门城门洞在稻香村买了一包“仙鹅蛋”,一包酥糖,沿北门跟幼麟一路闲谈,走到后门口的时候,他说:
  “嗯嗯,嗯,大表嫂院坝的猪娘还咬人吗?”
  “无论猪公猪娘年年都咬,好,好,我也这么想。走前门吧!”幼麟笑起来。
  幼麟和得豫进了屋,真的只剩下大舅妈一个人在厨房,听到堂屋有人,走出来认不出是得豫,认出来之后又讲得豫长高了。
  “我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有长场?”
  “其实这不叫‘长’,叫‘跳’。八岁跳一跳,一寸;讨嫁娘那几天跳一跳,又是一寸。死了,扯气的时候还要跳一跳,分分毫毫的,不大看得出了,只能看指甲。”大舅妈说。
  “喔?这是哪本书上讲的?从没听到过!”
  “书上没有的。我讲的!”大舅妈说。
  “你哪里听的?”
  “我婆讲的。这都是正经话。”大舅妈说,“今天你来得正好,夜饭吃我做的‘霉豆腐渣’——你九妹在外头做哪样?”
  “跟二哥一起。”
  “二哥呢?”
  “在北平、上海写文章。”
  “写哪样?”
  “写文章。”
  “写文章怎么个写法?养得活自家跟九妹?有算一种官吧?是不是师爷那类东西?”
  “大舅妈,外头好多事情我和你讲不清楚。你听我讲了也就算了。”得豫说。
  “是,是,外头的事情像打板栗,多得落下来你接都接不住,搞得一脑壳刺厉——哪天!你该到你家婆坟前烧点纸钱,你家婆送你出门时候交待过的,记得吗?这事情也该和你妈讲一声!”大舅妈说,“你也是晓得,你家婆最疼你,讲你几个表兄弟姐妹里你最正经,长大有出息,会做大,大哪样……?”
  “大人物。”幼麟补充。
  “会做大人物。大人物是哪样?”大舅妈问。
  “大人物就是大角色!”幼麟又补充。
  “唔!你看你,你自家看看你,你家婆讲得对不对?”大舅妈得意得好像打纸牌赢了两吊钱。
  “大舅妈!我这卵——我这、我这副样子做得哪样大角色?家婆疼外孙,哪样都好就是……”得豫想到当年向家婆大舅娘磕头辞别的场景,说不下去了。
  四婶娘和四满转来了,带来两个同事。跟着柳惠也转来了。
  “巴鲁来了!你看你看,威武成这副样子!”柳惠高兴得了不得,“田妹呢?怎么不带田妹一起来!”
  “不顺路,我和三哥去办事,绕路过来看大舅妈的。”
  序子说:“还买了两包点心。”
  “咦?狗狗哪里钻出来的?”
  “我早放学了,你们有看到。”序子说,“孙三满像个侠客!”
  “哈!他早就是个侠客了!”爸爸说。
  酒客四满说:“你看巧不巧,不晓得得豫来,我居然曹津三带转来一斤猪耳朵,半斤牛肉巴子,像是有‘报耳神’。”
  “那就好!那就好!”柳惠说,“我看幼麟把今早上倪家老表送来的两斤牛百叶顺手也炒了吧!难得大家聚集一堂。”
  于是大家分头动了起来。
  婆吩咐四婶娘:
  “田氏妹,你赶紧泡壶好茶来。”
  四婶娘应声去了。
  没忙的大家坐下。得豫问四满紫和:
  “四哥,你学堂忙不忙?”
  紫和说:
  “蚕季忙过几天,上半年雨多,桑不好,闹了一次瘟,是件轰烈大事,总算熬过去了。茧还可以,丝收成也好。眼前是理论课,快结束了,讲忙也算不得忙。”
  “丝往哪边送?”
  “还是桃源、常德。那边抱急。近年两湖的丝业受日本人造丝的压迫,有点不怎么景气……”
  “咦!你那架风琴呢?”得豫问幼麟。
  “哈!尽付祝融矣!……”话没讲完,起身到厨房去了。
  “得豫!你不要再提风琴的事。”婆说,“刘三老还送了一架大风琴给他,一场火把他的心都烧了。好久好久都没人提风琴的事了,你又提又提,怕又是几天的有好过。”
  “唉呀!我哪里晓得?嘿!真是对不住。”得豫低徊不已。
  幼麟从来的艺术局面,只在实行音乐、美术时候才露出性情。婆的设想和得豫的抱歉都多余了。他不会在过去的痛苦和未来的痛苦中停留太久。不是个过目不忘的“离恨天”;在情感正反两方面都没有郁结。
  堂屋中间大方桌底下有一张小方桌,天天吃饭就抽出来,再把靠板壁的一块圆桌面搁在上头,十个八个人吃饭就够坐了。
  一吃饭人就兴奋,就嚷。不是宣传,是开心。摆好调羹碗筷。老人和孩子先行就坐以免妨碍汤菜运行。这时候,性急的孩子见到好菜忍不住要先夹一筷子进口,迎来的自然是一个“波子脑壳”。
  佻皮的表哥会,序子不会。序子懂得大家一齐坐好才动筷子。不要人教,是习惯。
  讲到婆做的“霉豆腐渣”简直是神来之笔。
  一口高身尺多直径的陶钵子放在大灶靠墙尽头,冀以取得一些暖意。两斤黄豆子洗净泡软磨成豆渣安置于钵内。每天早晚烧菜时的高汤(不是青菜汤,是肉汤),不忘舀一勺淋在钵子里。天天如此,半个月或一个月,豆渣上满满长出两三寸长的绿毛。
  逢到客来,逢到自己高兴,婆就会舀两铁勺带毛的豆渣放进锅子里,多加麻油大蒜葱姜,少加干辣子炒这么一大碗待客。
  这宝物吃进嘴巴,很难用味觉范围的字眼来形容它。它太狎呢,太暧昧,好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美事。身上留下的那种微温、那种微香,实在说不出口。《东京梦华录》里头记载到一些食物和汤茶,也让人产生如此异想。
  幼麟炒来的那一大盘牛百叶也是一种神品。
  鲜,热,脆,嫩,滑,爽。
  序子一筷子进口,马上想到爷爷以前炒的那一盘牛肚子。那时太婆还在,爷爷当时那么恶——他笑了。
  柳惠说:
  “狗狗!我晓得你笑哪样!”
  “我晓得你晓得我笑哪样!”序子又笑。
  还有一大碗清汤鲜肉小丸子。清幽幽,冒着热气,上头浮着薄薄的黄瓜片。没想到黄瓜片会那么香,像新鲜茶叶,像初春映着天的杨柳芽……
  其余的下饭菜都好,猪油渣炒青辣子腊八豆豉,细姜丝炒冬笋;下酒菜当然也好,紫和四满面前的那盘猪耳朵和牛肉巴子……一个人对着,好满意。
  吃过饭,撤了饭桌,谈了一下刚才吃完的菜,抽水烟袋的抽水烟袋,抽纸烟的抽纸烟。
  序子最不喜欢半中腰夹进来的那两个不认识的湘潭和麻阳客人。一个在用根细竹签签剔牙。张大个嘴,把剔下的渣滓细心地又吃进嘴巴里,像当到众人公开擦屁股一样,真恶毒!真恶毒!另一个用手指头抠一把杯子里的茶叶送进嘴巴里嚼,不停地嚼,嚼到后来,茶叶就不见了,吃掉了。
  这两个客人听说是有学问的好人。世界上很多有学问的好人做些动作有时候也让人讨厌!
  孙三满悄悄告诉序子:
  “等下子,我和你爸爸去隔壁考棚,你去不去?”
  “去做哪样?”序子问。
  “去看名堂!”
  “哪样名堂?”
  “到了,你就晓得!你找你婆去要十根香,一盒洋火。”
  序子找婆去要洋火和香,婆说:
  “你要洋火和香做哪样?伢崽家走玩洋火会烧屋,你怕有怕烧屋?”
序子赶紧讲:
  “不是我要,是孙三满满要,他有事情要洋火和香。”
  “喔喔,晓得了,晓得了,我帮你取。”婆说。
  屋里的人散了,一个湘潭佬、一个麻阳佬也走了,客客气气,又鞠躬,又多谢。幼麟送走客人就跟得豫搭腔,咕哩咕噜,嗡里嗡咙,搞完就拉序子的手出文星街,拐北门,过大伯娘后门口,就到考棚。
  考棚是古时候读书人考试的地方。进大门口一块院坝,上坎子两扇木头大门,往里走左右两边就是考试的场所。往前几步,东西各有条不窄的死衙子。这衙子想来想去不晓得有什么用?还往里走是两边办公事的大房间;再往里走是个直廊,左右有栏杆靠椅,两边外头栽着紫荆和桑树;更往里走是厅,东西两边是房。考官住的。爷爷前些日子就住在考棚东厢房。
  孙三满就在西边死衙子墙脚根插上点燃的十根香。
  “哪!狗狗,看到那十根香了罢?老子要一枪一根香,一枪一根香,把火打熄。”
  讲完话,从右边腰杆抽出一根比利时勃朗宁。
  爸爸站在左手,不说一句话。
  孙三满两只眼睛盯住头一根香,慢吞吞地上了膛,第一枪响,第一根香熄了。他的手没有放下来打第二枪,第三枪,四,五,六,七,八,九,十,香全打熄了。
  摆了摆拿枪的手,插回枪套,告诉序子:
  “把十个子弹壳捡了!”
  序子捡回十颗子弹壳,交送孙三满满。
  “你不要啊?”孙三满满问。
  序子点头说要,放进上衣荷包里。
  前天在大校场打的那一枪,就这么一枪,嚇得那帮子人怕成那副样子,太不畅快,太不舒展了。
  “狗狗!你刚才讲孙三满满像哪样?”得豫问。
  “侠客!”序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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