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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19 黄永玉 (现代)
  一般部队都用军号,军号音调只有5、1、3、5四个。杀人用的是马号,马号利用气量高低可吹出全音,也即是1、2、3、4、5、6、7、1……马号声亮炸,如刀片铲人。行刑路上显得阴风惨惨。一路只吹两个音符,3 3 3 3 3 ! 1 1 1 1 1 1 3 3 3 3 3 3!1 1 1 1 1 1 !配合紧帮的脚步。
  麻子娘除了看钟拿艾蒿草把子点炮之外,一字不识。叫她麻子娘是因为她男人麻。她男人姓田,她不喜欢别人带姓叫她“田麻子娘”,好像做麻子婆娘还有“甜”、“咸”。
  田麻子田维成脸颊实际上没几颗麻子,不显,长得都不在要害地方。这原是从小叫出来的混名,还不如叫“田疤子”合适。右脸上斜着一道深沟直到嘴角,当年在玉公部队当连副时战火上留下来的。要不然,称做“赵子龙”也未为不可!
  哪:身长八尺,肩宽腰圆,这身段,朱雀城至今也找不出几个。玉公想起他,把常闹笑话的老刽子手郭会会换了。
  郭会会前清时就是个刽子手,用现在的话讲,算是个“留用人员”。又是个乐人,见哪个都爱开两句玩笑,又好酒。杀完人,手洗都不洗就吃饭……婆娘实在耐不得他,跑了。跑了就跑了;他一个人放炮、杀人兼管两样事情,搞了三十多年。人对待他和对待棺材铺不一样。棺材铺不扰人,不惹人,老老实实开在街上。他不行,他孤单寂寞,渴望人家疼他,爱他,了解他,享受跟平常人一样的人间幸福来往,过滋滋味味的日子。这哪里办得到?谁都明白他是个斫人家脑壳的人。斫人家脑壳的人都是公事公办;斫完人之后又跟人和颜悦色,仿佛告诉人“下回就轮到你了”。人见到他就“闪”到别处,不愿看他;其下场就像孟子《离娄》篇中的那个“齐人”,“遍国中无与立谈者”。
  旷达如唐二相、罗师爷、羝怀子们都懂得这种凶险局面,老远看到人,马上回避陋巷。
  事情也不尽然,乡里亲戚带点土产野物来看他,屋里坐坐也是有的。
  城里胆子大、年纪大、见识广的人到他屋里坐坐也是有的。
  这些正常来往也让人传得毫毛俱全:
  “某某某,某某某昨晚上都去了,还笑咧!一齐呷酒,呷炖货……”
  那用神,仿佛呷的炖货是昨天挨斫人的全套“下水”。巴不得是真的!谣言,第一个或许不信,第三个人以后就信下去了。
  有时候也怪不得人家,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他,问安,就坐,喝茶,抽烟……一个温馨场面,真是难得遇上……
  于是就说话。这个人说完那人说,那人说完另一个接到说,高谈阔论之间,他一个接一个地研究说话人的脖子。左边看完右边看,非常专注用神,并且微微动着手势。让说话人发现了——弄得颈脖子痒痒的:
  “咦?你看我的颈根做什么?”
  “你他妈!怪不得我刚才讲话,你眼睛跟到我颈根子转!”
  “老狗日的郭会会!你他妈拿我颈根研究刀法?”
  大家一边骂,一边站起来就走。
  后来听说,那天去过郭会会那里的,有人颈根真的起了一圈风疹。
  这消息传得快,笑得连山上老王那顿晚饭都没有吃好。
  胃先生上课,学生最是开怀,都觉得学问这东西离身边好近。胃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所以才晓得学生也是有学问。要是先生看得到学生有学问,先生也就是更有学问的人了。
  先生再老、再老也是人。自惭逐渐衰老,剩下学问有什么用?
  跟学生一起,上一篇文章的课,大家也就会一起得到打开这个新学问盖盖的快乐。
  胃先生正在上课:
  “——鲍叔牙为什么不以为意呢?吖?晓得吗?……”
  山底下忽然三声炮响,接着是连续不停的杀人的号音……
  轰隆隆一下教室空荡荡只剩下胃先生和张序子了。
  胃先生坐在讲台背后、黑板之下的椅子上。序子坐在第一排五号位置上。
  “你看!哈哈!剩下我们两个了。”胃先生说。
  “要是凶一点的先生,大家就不敢跑!”序子说。
  “你为什么不跑?”先生问。
  “斫脑壳不好看!”序子说,“我看过好多回。”
  “你怕吗?”胃先生问。
  “你呢?你怕吗?”序子问。
  “讲老实话,我还真有点怕。我从来有看过斫脑壳。”胃先生说。
  “没什么好怕的!又不是你死!”序子说。
  “你讲讲看,这一帮人,路上赶得及吗?”胃先生说,“赶不上就可惜了!”
  “你不要慌,赶得上的。这边过兴隆街口,走天王庙井水边往白羊岭跑,下孟公井就到赤塘坪了。那边上西门坡,出老西门,过桥摆阵,怕是刚合适。”序子答。
  胃先生喝茶,问序子:
  “你口干吗?”
  “我口有干,干了喝井水。你的茶苦妥、苦妥了!像黄连药……”
  “你怎么晓得我的茶苦?”
  “滕代浩、王本立偷你的茶喝,苦得在讲台上打滚!”
  “哈哈哈哈……下回我加点蜂糖……”下课回到办公室。“胃老!那帮鬼崽崽跑去看斫脑壳啦!”韩山说。
  “哈哈,一屋‘腊岩’(螃蟹)都散了!”胃老笑眯眯摊开双手。
  “你怎么不喊住?”
  “哈!我喊得住吗?三十七只呀!一只我也喊不住呀!咦?——你们以前不也有跑的吗?”
  “这种跑法,高头晓得了,学堂怎么办?”韩山讲。
  “砍脑壳这事,让学生长长见识,以后怕看不到了。你讲学堂怎么办?打屁股?记过?开除?”胃先生还是笑,笑完到门口把随身茶壶添满开水转身回来又讲,“开除就要全班开除,打屁股就要全班打屁股,记过就要全班记过,你讲的‘高头’,那个‘高头’晓得了,又怎么办?会笑死!告诉你,我倒是有两个办法,第一,大家签名写个禀帖,请‘高头’以后废止斫脑壳;第二,打我胃某人三十板屁股,然后出告示把我开除!这第二个办法倒是可以宣传出去的,让全城人都晓得我胃某人为师无聊之过。”
  校长素儒做人原就顾大局,眼看下不来台,便说:“学生一哄而起看斫脑壳,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规模稍微大了一点。这责任当然在我。讲老实话,让近七十的胃老一个人堵住大门根本就办不到。我看,下星期开纪念周对学生我先讲一讲……?”
  大家不出声,光点脑壳。
  第二天上国文课,胃先生笑眯眯问大家:
  “伙计!昨天看斫脑壳好不好看?”
  大家讲:“不太好看,有人不值价,一路告饶,一路拉尿在裤裆里头;有的犟,想跑,不肯跪,一刀下去砍歪了;有的光骂娘,骂老师长不仁不义。这人挨了飞快的一刀,话还没有骂完脑壳也飞了……”
  “你们看!你们看!我就没有看过;我不单没有看过,我还没有胆子看,我的胆子是个狗虱胆子……”
  话没讲完大家就笑。
  “所以吵!我一辈子长到这么大,讲到斫脑壳的事,回回都让人笑……咦!我倒是想问你们一句,你们喜不喜欢我这个老头子?”
  “喜欢!!!”轰雷一声。
  “要是忽然有一天,我也被抓起来;我的罪名就是上课不小心,没管好你们,让你们跑到赤塘坪去看斫脑壳,我就让人牵到赤塘坪去挨斫脑壳了。”
  “我哭呀!叫呀!冤枉呀!骂朝天娘呀!屙尿在裤子里头呀!我讲学生看斫脑壳是学生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讲学生到赤塘坪去看斫脑壳是长学问,长胆子,是好事情。我不愿意死,我犟,我站起来想跑,哪躲得掉?被斫得七零八碎。那时候,你们敢不敢去看?”
  “九一八”日本人在沈阳杀我们几万中国人。十六年四月间,朱雀杀了三个书读得很好的文人,他们这些人几时偷了?抢了?杀人放火了?你们是不是也想跑出教室去看斫他们脑壳?斫我的脑壳?会不会想牵我去赤塘坪斫脑壳的时候跑不跑?犟不犟?拉不拉尿在裤子里头?值不值价?……
  上过那堂课之后,第二天胃先生不来了,以后不来了,再以后也不来了。好多同学都觉得胃先生这老狗日的非常之有学问,非常之开通,非常之像人,非常之好!
  想他得很!想到心里头去了。
  山底下放炮,吹号,再也没有人跑出去了。想到犯人里头很可能真的有胃先生。
  下一盘课石爱山先生替他,讲《论语》、《孟子》,讲得也好,不过麻烦一点,要背。
  听人讲,乡里哪个地方“赶场”,都看到胃先生在卖烟叶。
 日暖风和。好!到此为止,换《锁麟囊》——”
  藉春停住胡琴:
  “你荀慧生到程砚秋要打个招呼嘛!哪段?讲!”
  “‘二黄四平调’,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啊,手未操。好,换《玉堂春》——”
  藉春不火也火了,“咦?”
  “来吧!来吧!别站起来,剩最后这一出了——梅兰芳‘起解’——‘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转‘西皮摇板’,‘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大家叫好,说是唱哪派像哪派,真不容易。韩山闭眼昂首,享受大家赞美。
  藉春放下胡琴站起来,“还有梅巧玲、时小福、余紫云、陈德霖,王瑶卿、筱翠花……你老人家都还没唱到咧!来吧,今夜间我都成全你,一起搞完算了!”
  “告诉你,王瑶卿、筱翠花你以为我来不得?不信你摆桌席,我一出出弄给你听,只怕你那副手艺跟不上……”
  抬杠归抬杠,藉春心里头还是佩服、心痛韩山这个人的。别人唱戏背手面墙就是,他不!他要连唱带做,唱孙玉姣,只见他在无形的门槛上出出进进;唱《玉堂春》,自我感觉戴枷铐手,该跪就跪,忘记了地上的痰涎和烟屎。其实表演得并不好看,大家都撇过头去。他不管,他认为自己就是孙玉姣、苏三。这种认真诚恳,藉春都看在眼里。
  藉春不理他,转身看到吃完饭的序子。
  “嗳!狗狗!我这个胡伯伯真该打,只顾帮外行拉琴,把你这个正牌角色忘记了。来!来一段,伯伯给你认真掌握……”
  “不来!”序子说,“你们是喝酒的人。要不天夜,我早就自家走了。”
  方麻大听狗狗这么一说,亮起眼睛,学着张飞“当阳桥”的口气,大喝一声:
  “你好个大胆的狗狗!不乖乖吃饭,又不乖乖唱戏,我且问你,意欲何往呀?”
  狗狗笑了,也大声地嚷起戏腔:
  “老子不唱就不唱呀!”
  看到狗狗这副神气,大家真没想到,也都大笑起来。结果还是唱了。
  大人让小孩子当众唱戏,背诗,是最恶劣的娱乐;小孩子如果如此这般地得意上了瘾,一定会变质成为小市侩。
  胡琴一响,序子拉开嗓子就唱。
  头一出是《独木关》:“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回故土,只怕是千难万难……”学的是胜利唱片公司出品的李吉瑞唱腔。
  第二出是《定军山》:“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来鼓,战饭造;二通来鼓,紧战袍;三通来鼓,刀出鞘;四通来鼓,把兵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高亭公司出品,谭富英唱腔,每通“鼓”字上有个没缘没由的随口“来”字,三句腔口一模一样,让人越唱越难为情。
  三出是,是什么?“流水快板”戏名都不知道,露兰春唱的:“忽听万岁宣应龙,在午门来了我这保国忠。那一日,打从大街进,偶遇着,小小顽童放悲声。我问那顽童,啼哭因何故?他言说严嵩老贼害他一家大小一、一、一满门……”说露兰春是个婆娘家,嫁送上海大流氓头做“小”。后来又一个唱戏的婆娘家孟小冬也嫁送给上海一个大流氓做“小”,两个“小”都唱须生,也怪!
  露兰春嗓子脆亮,好!听说孟小冬也唱得好。两个“小”,两个好。
  那几个喝醉酒的卵伯伯、卵满满顺手拍了几下不值钱的巴掌叫好。
  序子唱完了就唱完了,站在那里木挞挞的,像似不小心拉了一裤子尿,像似街上捡到两块袁大头,“之乎者也,夫矣焉哉兮!”(儿时同学流行“不知如何是好”的谑语。)
  唱戏和写字、做诗一样,一出手就看得到功夫深浅。欣赏水平是一种好感觉的积累,教不出来却感悟得到。
  序子在这种吃饭以外的不惬意场合,夹在里头,谈不上开心的。他也没想到自己唱出的几段留声机听下来的戏,会达到让人叫好的程度。戏,序子不明白,吃东西就明白,好不好,一口咬下去,该吐的吐,该咽的咽,味道好到来不及,舌子差点让牙齿咬了……
  这类事情,爸爸也不帮忙挡着点,只微微笑着装着此时刻特别爱吃饭的样子。他就是想在别人面前露一手,别人的儿子不会唱戏,他儿子会唱戏。其实他心里应该明白,在学堂,序子画画、唱歌从来轮不到号数。爸爸其实也不太精通京戏,兴趣来时,哼的京戏总是那几句“现场合”:
  “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孤王一见龙心宠,兄封国舅……她妹封在桃花宫。”翻来覆去地唱,嗡里嗡咙地唱。这毛病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几年都这么哼下去。他只搞他的1、2、3、4、5,不注意工、尺、上、士、合,人家谈京戏,他不搭腔。
  戴国强家里有全堂锣鼓设备,序子一点点京戏套路是跟同学在那里弄熟的。比如开场白:“嗒嗒嗒嗒,狂且,荡且,狂且,荡且狂,嗒嗒嗒嗒狂,一嗒一切狂,嗒不且,狂!”
  序子凡是跟爸爸出去做客,总是很晚才回家。
  一路上爸爸教他好多人生大道理。比如说走夜路,石板上分黑白亮暗。黑的是水,亮的是石头板,踩白不踩黑。话说到一半,自己踩得一脚水。于是他又说,有路灯的街上,亮的是水,黑的是石头板,要反着来……
  新屋盖好了。
  那七八个调皮蛋在柏茂的亲自领导下指挥请来的苗族汉子把所有的家具应用物品都安顿好了。
  怪就怪在原本在堂屋正北安着的那口大神柜和上头精致极了的千手观音、香炉和罗列两旁的祖先牌位,丝毫没让火焰漂过,都原本原样地安排妥当。地方宽敞亮堂了,东西分列茶几和四张太师椅,堂屋靠后中间一张大方桌,底下塞了一张小四方桌。吃晚饭的时候拉出来上面垫张圆桌面,吃完擦干净又塞回去。
  楼上下按老版式左右前后四间房。东前房幼麟、柳惠带孩子,东后房空着。爷爷、婆婆住西后房,四叔四婶娘住原来太住的西前房。
  堂屋后头有一小空间,楼上也是一厅四房外加走廊栏杆。空着,不见有什么安排。
  上楼的楼梯在屋西房外,接前边栏杆绕到楼上前厅。
  古椿树经过浩劫烧去小半边,叶子还长得很好。子孙们在底下难免时常发生感想。
  前头院子变大了,简直是很大。东边原来爷爷姑婆开照相馆的房子没有烧到,叫做名不副实的“书房”;四叔婶的房子也没烧到,改成大厨房,新添了一个瓦顶连着新屋,落雨天端送饭菜方便。
  爷爷交待,烧屋重盖新屋,没哪样值得高兴,不请客。有客来道个喜送了礼,喝杯茶就走,省礼数。
  那只序子舍不得的羊还是杀了。柳惠找来学校的同事在新屋里吃了一餐,算是答谢一年多的骚扰。
  不到六天七天,理清了次序,日子就过得正常起来。
  爷爷在房里喝酒、抽金堂雪茄;有时候也叫人搬张藤躺椅在树底下,盖了薄薄的毯子,叫狗狗陪他摆龙门阵。
  屋里人都怪,狗狗和这个恶脾气爷爷那么有讲场?有时还听见两个人笑。
  矮凳子摆了酒壶、酒杯。动不动老头子抿一口酒,还让狗狗燃洋火点烟。金堂烟时常掉火渣子,老头子猛然蹦起来拍衣服。
  爷爷说:“爷爷老了,你帮爷爷点烟,就算廿四孝加一孝,叫做‘狗狗点烟’!”
  序子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二十四孝’,里头的‘古’都假,办不到。‘王祥卧冰’,让儿子卧在冰上冷得半死,鱼就上来了?爹妈忍心吃得下这条鱼?‘郭巨埋儿’,埋哪里,哪里就挖出宝?万一埋了伢崽不见宝,那不是白埋了?要埋我,我就不干!老子就跑。这算哪样‘孝’?”
  爷爷笑了,“我和你一样,我也会跑。”
  ‘嗯!,’序子答应,“我看古时候的人都有点朝!”
  “嗯!”爷爷也跟着说,“怕是真有点朝。你晓不晓得隔壁的文庙是哪个的?”
  “晓得,是孔夫子的文庙。”序子答。
  “孔夫子是做什么的?”
  “是中国最有学问的人,连皇帝都佩服他,给他盖这个庙。”序子回答。
  “你晓不晓得我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都是照拂这个文庙的?一边开馆教私塾。所以我们的房子就盖在文庙旁边,守起来方便。我们好多好多代祖宗,每年八月二十七日孔子生日的时候就在这里做司祭。”
  “我晓得。就像学堂星期一开纪念周,先生做司仪叫人读‘总理遗嘱’那样。”序子说。
  “差不多,差不多。所以我屋几百年来没有买田地,只拿合适过日子的钱俸。”爷爷说。
  序子补充,“‘太’要爸爸报送我,‘买田地造孽’,我们家只要一亩田,就是‘砚田’,‘砚田’就是写字的砚台。还讲‘砚田无荒岁’,天旱、落大雨、涨水靠这块砚台都有饭吃。”
  “讲得好!”爷爷说。
  “爷!孔子为什么叫‘子’?”序子问。
  “‘子’就是‘先生’;‘夫子’就是‘尊敬的先生’。我们中国两三千年来有好多这样的‘子’,都是有学问的人。比如老子、孟子、墨子、荀子、庄子、孙子、韩非子,各有各的学问,你长大书读多了就会明白。有的‘子’‘懂得管理国家的办法;有的‘子’懂得做人的道理;有的‘子’懂得打仗;有的‘子’会讲聪明话……”
  序子兴趣来了,“老子的名字也有个‘子’!”
  “嗳!你嘴边总挂着野话,‘老子!老子!’和我讲的那个‘老子’不一样。你的那个老子是告诉听你讲话的人你是他爸爸,这就不好了!你刚才和我讲话开口也带个老子,那你是我的爸爸哪?这不像已经当学生的人该讲的话了。记住了!真的‘老子’是两千多年前的大学问家,孔夫子都听他讲过课。姓李,名耳。歪于‘孙子’呢?更不是骂人的孙子,更不是你将来的儿子的儿子。他姓孙,名武,是春秋齐国人,写过好长的一部打仗的书。打仗用兵的人都要学它,连曹操都认真学过这部书。现在的中国将军和外国将军常常吹牛皮读过这部书,表示自己有身份,其实不一定。
  “你那个‘序子’的‘子’还是有点意思。你生肖属老鼠,又是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子时生的,一个甲子的开始,一天的开始,所以叫做‘序子’。也可以是小孩子的子;儿子的子。几十年后你老了,年青人就会尊你为‘序子夫子’,你也可以自称‘本老夫子’……”
  序子开心起来,“那、那,麻子、驼子、跛子呢?”
  “这都是不幸造孽的病,不该笑他们的。想想看,万一你自己染上天花变麻子,你会问自己,我犯了什么罪了?我哪样做错了?我偷了抢了?做哪样大家笑我?所以,笑残废人的人不文明,是个下贱东西!这个‘子’,就是‘人’的意思。大家都是‘人’,是不是?这里头,孔夫子书里很讲究的。”
  “我没读过孔夫子的书。”序子说。
  “怎么弄的?快四年级了!”
  “我们先生教我们读《古文观止》,说孔孟的书小孩子听了没有用。”
  “他姓哪样?叫什么名字?”
  “姓胃,胃敬乡,一个老家伙!”
  “啊!他呀!他呀!你们命好!遇上这神仙下凡!”
  “他走了,他不教了,赶场卖烟叶去了。”
  “看看看,这人就是这样!可惜!太可惜!你们哪!没有福气!是呀!这世界怎么容得下他……”爷爷脸上罩满乌云。
  “我们都喜欢他。上课时候,山底吹杀人号放炮,同学都跑完了,剩下我和他两个。他不发气,第二天上课还问大家,好看不好看?他自己讲他胆子小,从来没看过斫脑壳……”序子说了好长一段话。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唉!‘平兮!平兮!尔将焉逝?………
  序子偎在爷爷膝上。
  “爷爷,我喜欢和你讲话,我不怕你。”他贴着爷爷。
  “我呀!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啊!崽崽!”爷爷轻轻拍着序子肩膀。
  序子带爷爷敲文庙幼稚园的门。
  正想生气的守门田爷爷打开门来见到是爷爷和序子,说:“我以为是调皮伢崽又来捣乱。——你老人家几时回来的?看,新屋又盖好了。”
  “谢!我们多年有见了。”爷爷进门。
  “嗯!怕是三十年不止,队伍上下来都三十年了。”田爷爷说。
  “我带狗狗进文庙看看,你有事请便吧!”
  “那好!我不陪了!”
  爷爷慢慢走到坪坝边有杏子树的地方:
  “狗狗,爷爷年轻时候,这树长得绿荫荫子,满树都是金果子,它也老得像爷爷了!”
  “嗯!像你讲的,它真是老了。也结杏子的,稀烂、稀烂!都不好吃,妈不让我捡,讲吃了屙肚子。”
  爷爷带序子走近老杏树,伸手摸了摸,又轻轻拍了几下。
  “爷爷,这杏子树老卡老卡了,天牛在树里生蛋,出小天牛,心里一定不好过!年年流胶水出来挡天牛,挡不住的。树一天一天蛀空了,好造孽!”
  爷爷自己朝石牌坊那边慢慢走着,抬起脑壳看,看了又想事情,想完事情又看。
  牌坊就是牌坊,其实没有哪样值得想的。
  “爷爷,你站着做哪样,是不是想屙尿?”序子问。
  “哈!右手边石鼓高头梁爿爿里头有个麻雀窝。狗狗,你信不信?”
  序子懒洋洋地说:
  “晓得!晓得!文星街大点的伢崽个个都爬上去掏过。爷爷,你小时掏过吧?要不然你怎么晓得?”
  “是啊!是啊!掏过掏过。”爷爷伸手来拉住序子,“你看!你看!几代几代人掏。掏了它们还来,好多代了……”
  两人从牌坊中门底下穿过,慢慢走上石桥。
  序子问:“爷爷,你小时候,荷花池里有水吗?开荷花吗?”
  “我小时候也问过我爷爷,好像他也问过他爷爷,都没有见过水跟荷花……”爷爷说,“唔!也不一定,讲不定先前好久好久是有过荷花的,怕是地底哪里不小心断了脉,不来水了……”
  “要是有水多好啊!”序子说。
  “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爷爷这时候联想到别的事情了。
  下了桥,左右花坛两棵巨型金银桂花。在树底下,两爷孙显得好小。这两棵大桂花树把爷爷苍凉的情感端正回来了。
  “唔!还是那么雄健舒展,真行!真行!可惜花期错过了。”那么一件大事怎么会错过呢?当时身在朱雀嘛!闻到桂香嘛!可以约几个人嘛!唉!大家都荒忽到这种程度,看来,朱雀怕是出了点什么问题了罢?怎么会哩?把这桂花都忘记了。心思到哪里去了?静不下来了……
  爷爷一撒手,序子上了中门石阶,跨过大门坎,站在檐前大叫一声,登时引起四围“唝!唝!”回音。
  序子以为自己是“里手”,回头端详慢慢走过来的爷爷惊不惊奇。
  爷爷停住脚步,扬起眉毛,以为是自己少年时的声音。
  “哪!两边是孑L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还加上多少代摸不到边的读书人的牌位。狗狗,你背得出他们的名字吗?”
  “少数!”序子回答。
  “少数好!用不着记那些和自己没有关系的名字。人脑壳像箱子柜子,要装有用的东西,混账东西塞满,好东西就装不进了。”爷爷说完指着左右的钟鼓楼,“你上去过吗?”
  “你呢?”序子反问。
  爷爷微笑点头,“都是灰尘,有的地楼板朽了,小心人上去也危险!”
  “你上去,你爹晓得打不打你?”序子顺口问了这一句,让爷爷非常困难、非常勉强的、不能不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境界里——嗫嚅地交待说:
  “我记得好像、好像没有让他晓得……”
  不上丹墀而绕左边的石阶登上石台,进入大成殿。里头高处挂着一块金匾,四个大字“生民未有”。正殿上大案桌上竖着一块周围雕满好看图案、毛蓝底子、贴金的“大成至圣文宣王之位”九个字的大灵牌。
  两爷孙来往走了一圈,爷爷不停地顿脚轻轻严肃地告诉序子:
  “狗蚤!我们出去吧!”
  来到檐前,爷爷认真掀抖着长袍,顿脚,还要序子照着他做,“哪怕是孔夫子的狗蚤,我也耐不得!”又好笑。
  两个人慢慢绕到后殿,那是孔夫子夫人亓官氏(亓,音其)的住处,孩子们都称做“娘娘殿”,跳蚤尤其多,想想都怕,值不得哪样想场和看场,就不进了。
  序子指着殿右那块绿荫:
  “那里‘棕夹叶’(棕树)长‘棕包’。(尺寸比玉米苞大七八倍,里头长着小米状的种子,摘下来既不能吃也找不到玩法,带给孩子的只是采摘的欢欣。)
  “我晓得。”爷爷说。
  序子想,爷爷“晓得”,就是他也玩过。
  孩子们喜欢棕树的理由是最蹩脚的胆小鬼也爬得上去。棕树干天生长成夸张的层层节坎,孩子两脚套进一个结实的绳圈里,双手抱住树干,双脚利用挂牢节坎的绳圈一拱一拱就上去了。
  他爷孙俩沿着大成殿往回走,爷爷拉着序子。
  “爷爷,我好像才认得你……”序子说。
  “晤!讲下去……”
  “我有好多话总总想和你一个人讲……”序子说。
  “好,讲吧!”
  “嗯,我没有话讲也还想和你讲……”
  “想一想再讲——”
  “……”
  “讲呀!狗狗!”爷爷说,“咦?怎么哭了?”
  “爷呀!我不想你回芷江,做哪样要回芷江?芷江有哪样好?你走了,王伯也走了……”序子说。
  “王伯?哪个是王伯?”
  “王伯是个人,婆娘家,她带我躲到木里好久好久……”序子说。
  “狗狗!这样子呵!你听我讲呵,你小,爷爷回芷江的道理你还不懂,这不要紧。芷江离朱雀近,比北京近好多,讲回来就回来,是不是?你就跟爷爷讲好多话。爷爷也有好多话想和你讲……”爷爷讲着讲着不讲了——一会儿又讲:
  “——你看你长大了,有两个‘努努’了(弟弟),你就要做点准备,教他们这个那个,你是大哥喳!——”
  两个人坐在前廊阶沿上,对着左右两边大桂花树。
  “我看你学堂读书还可以,是不是?”
  “是!”序子说。
  “学堂那些书读下去是有用的,像盖房子砌墙脚。讲的是砌墙脚,不是盖房子。盖房子要靠以后不停读课外的书,有的读书人蠢,一辈子砌墙脚,一间房子都盖有成。以后长大做事情,交朋友,有砌墙脚的学问,盖房子更多靠的是课外书的学问。——学堂读书,用不着天天想考第一。很费力,没哪样用,过得去就行。——这点道理爷爷讲的跟学堂不一样,爷爷是对的。你记得住吗?”
  “我从来有想过考第一!”序子赶紧解释。
  “暧!考第一也不怕。我讲的是不要为了考第一费力去考第一。”爷爷说。
  “嗯!读了课外书,看到学堂课本的时候,显得浅!”序子讲。
  “平常你跟哪些人走玩?你有没有朋友?”爷爷问。
  “有,有,有,有,有得很。哪!哪!我讲送你听:陈开远,田景友,刘壮韬,唐运隆……是同学,我跟他们一起读课外书,讲东讲西。陈良真,欧敬云他们不读课外书,专讲写字,欧阳询、颜鲁公、苏东坡,我也跟到讲,不太有味道。戴老毛、顾风生、顾远达,他们家有锣鼓,有留声机,我跟他们听京戏,打锣鼓,他们有钱人,不太专心,忙好多别的事,我跟不上。滕代浩会做木脑壳伢伢,很谐谑,很和气,我有时候借他一箱子木脑壳伢伢,他也借;朱象生是我干大(干哥哥),他屋里有好多好多走玩的外头东西,妈到他屋里跟干婆干妈打牌,我就和象生干大走玩,他不太会走玩,他肥,霸腰(摔跤)也不行,动不动就哭,是个很老实的人;王本立住在西门街,有人欺侮他,老远到文星街上找我帮忙;嗯!还有个李国战,是我的好同学,有次我找他上学,他一家在哭,讲昨天下午让门口的葡萄架倒下来打死了。还有个好同学赵家文,他爹在外头做事,带走了……
  “街上也有朋友,郭长生,也跟他爹上乾州了。向马客有两个崽,大崽叫傩送,很厉辣,会霸腰,不晓得哪里来的本事,教我们跳远、撑杆跳,我很佩服他。二崽叫傩灵,是个‘厌物客’(讨厌人),拿岩头打人家的狗,欺侮讨饭的穷人,欺侮罗师爷,羝怀子,老祥,拿炮仗吓人家的猪,拿炮仗插在猪屎里炸过路人,这些我都不喜欢,不喜欢,有时候还要和他们玩;要打架又不行,一哭,傩送就跑过来帮忙,我们都怕傩送。隔壁有个祖喜,有时也和他玩,他小,玩得不得法。有时候也跟住在洪公井的聚生玩,他是个老实人,我讲什么他就信什么。也还有些妹崽家和我玩,陈开远的大妹、身小妹,苗妹仔老隧,唐唐,刘祖健的妹刘梅华!好!没有了,讲完了……我晓得这些话对你们老人家没有用场。”
  “我喜欢听!”爷爷说,“我好久没听伢崽家讲伢崽家的事情了!”
  “爷爷,你小时候打过架吗?”序子问。
  “打架?唔,我和你一样,也是大哥;有努努,有妹,有好多妹……”爷爷闭起眼睛迷神。
  “爷爷,我问你,你小时打架吗?你小时街上有挑担子卖东西的吗?米豆腐,燕子糕,米虾,滴糖……你小时都梳辫子吗?”序子问。
  爷爷咧开嘴像是要打哈欠,其实是笑,不出声的笑:
  “有一个向山山,欺侮你聂姑婆,拿口水抹你聂姑婆的脸;你沈姑婆赶紧跑来报我,你晓得,那时妹崽家都缠身小身小脚,走得慢,我赶出门,向山山早走了。你聂姑婆还在哭。我骂她一个妹崽家总出门做哪样?她讲听到街上卖纸花样,几个人出来看看,我一路骂一路带她们转屋里,转屋里就不敢哭,再哭大人还会再骂一次。我单独出门去找向山山,碰到了,一腿扫在岩板上——”爷爷站起来做起当年的样子,“擒住他,抽出‘阳戈鱼’小刀子割了他辫子尖尖——”爷爷手上像是真的捏住那段辫子,两眼睛盯住手指尖,眼随神移,“塞进向山山嘴巴里,放他起来,告诉他,‘记住了,下一盘轮到切你脑壳!哈!’”爷爷笑了半声,醒过来了,“喔!”又坐回阶沿,“那都是八九岁时的事情,动刀子总是,总是不太好的,对不对?那天你太
公出门做客去了。我们家是开塾馆的,他晓得是不答应的。”
  “那塾馆的同学会报他吗?”序子问。
  “敢?”爷爷余情未了,好一会儿缓过来——
  爷爷接着说:“你看这天,蓝得这副样子,你读过《秋声赋》吗?”
  “读过。”序子回答。
  “《芜城赋》呢?”
  “没曾。”
  “哦!狗狗,像这种天气,要是坐在这里喝一点什么就好。”
  “我帮你叫矮子老二表哥拿酒!”序子站起来要走。
  “不要不要!我不是这个意思。一点喝酒的‘预备’都没有。喝酒要约几个同样兴趣的人,一时不好约,坐一坐还是可以的。”爷爷说。
  “你认得朱国福师傅吗?”
  “做哪样的?”
  “朱国福你都不晓得?他是学打拳师傅,在上海打败俄国大力士的,是南华山经武学堂的大师傅,老师长派的。——”
  “唔!不晓得。”爷爷实在不晓得。
  “爷爷,你打过拳,拜过师傅,磕过头吗?”
  “打过,打过好多年。要没有打拳就活不到今天了。打拳强身,还练‘精神’,做个正派人。越练越和平讲礼。你懂吗?”爷爷问。
  “不要紧的,现在不懂,我以后长大会懂!”序子说。
  “咦!”爷爷站起来,“我想我们该转去了。狗狗,帮爷爷拍拍背胺这头灰尘!——嗳!暧!你怎么拿拳头打起来了?你拍灰尘简直像打沙包……”
  两人一边笑一边往家里走。
  爷爷坐轿子回芷江了。矮子老二表哥还是老办法跟爷爷走,身小三满满(小三叔)留在朱雀学英文,准备考师部的无线电队。
  爷爷走的那天,大家脸上都有一种深沉忧凄的离别情绪。也不能讲全是做给爷爷看;也不能讲爷爷一点也分不出真假。爷爷心里头在笑,“我一走你们就松快了。好喳!好喳!人,在家里,一到六七十岁,承不承认都变成‘客’了。你没有能力、没有时间、没有兴趣再独立造一个窝;没有机会再重新‘开始’。窝里头人口多起来,暂时挂个单是可以的,久而久之就难耐了。这类事情日子一长自自然然变成纠葛是非,变成人伦麻烦。犯得上吗?‘及其老也……戒之在得’。表面上的威严令人生厌,生诅咒心。这不是人心好坏,是人生运行的正常道理。不关乎仁不仁、孝不孝的问题。——大象就懂得这个道理,老了,自己远远地挑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没听说有人发现过死象的骸骨,当然包括象牙……”
  爷爷坐进轿子,把序子叫到身边,附着耳朵好像讲了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有讲,只是亲一亲他,序子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爷爷挥了挥手掌,起轿!
  一群男人跟着,送到回龙阁凉水洞接官亭老地方。爷爷扬长而去,留下那批人傻站在那里……
  说老实话,爷爷一走,大家心里确实为之一松。其实,爷爷耽搁了哪位啦?
  英国的培根在《论家庭》一文开头就说:
  “在子女面前,父母要善于隐藏他们的一切快乐、烦恼与恐惧。他们的快乐无须说,而他们的烦恼与恐惧则不能说。子女使他们的劳苦变甜,但也使他们的不幸更苦……”
  爷爷的严峻像明矾,让一屋人、一缸子水的头脑都清澈起来。
  可惜,爷爷往年回北京,现在回芷江,回回总是带走一轿子的失望;可又一直不甘心……
  不晓得临上轿之前跟序子接通了哪根线,令序子动那么大感情。
  住在后边衙子的大伯娘高氏,照道理讲,她是爷爷的大儿媳妇,说是说守寡了,也该来拜见一下公公呀?就不来。
  可能是怨中带点经济强势;她舅子“高捲子”(口吃叫“捲子”)在道门口开京广杂货铺,不屑于来。也可能脾气机架找过前院的麻烦犯不上来,也可能晓得爷爷的厉辣没有胆子来。更要紧的一点是,喜喜讨来的乡里嫁娘生了个“白内障”伢子,里里外外都不好想场,讲不撑抖。
  可怜。一屋子可怜,一屋子造孽。
  序子到大伯娘这边看她喂大肥猪,叫声大伯娘,她也应。喜喜从小就是来来回回从西门上到文星街,没有见外过的人。
  大伯娘每天切苕菜喂猪,儿媳妇也忙着打下手,挑水煮饭。脾气躁得像大伯娘这样的人,对她都挑不出想骂一声的毛病,也就算万分难得的了。
  大伯娘对她的这口猪真正是叫做心连心。她不准儿媳妇贴近它,一切要亲力亲为。
  猪的主食是苕菜。大伯娘细心地剁苕叶。苕叶摊了一院坝。盆里洗完剁碎了倒进大锅子,煮软下来刚好满满一锅。煮呀!熬呀!搞完,熄火之后还要让它发酵,“沤”这么一天多,微微带点酒气,并且像“味之素”那样产生出味道妙透了的“氨基酸”,猪爱吃。(氨基酸是我说的,大伯娘哪懂得什么氨基酸?氨不氨基酸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一切的美味都包括氨基酸原理。)
  当然,每天能弄一桶半桶酒糟来就更好,猪喜欢。跟苕菜糠麸子拌在一起,猪闻到,就像遇见革命血肉兄弟那样一边叫口号、一边喷薄两行热泪地扑向这顿美餐。不胖也难!不过酒糟要花钱,花钱不上算。
  别人替大伯娘设想过,要是山上的黄泥巴当得了猪食,省好多力气和铜钱。
  在大锅灶旁边有一座小火炉和一口瓦钵子,那是大伯娘以及大嫂和茂新用餐的炊具,安在那里显得毫不经心,可有可无,像政府廉洁干部公而忘私的工作精神一样,显得冷落肃杀。
  大灶是猪的御用大厨房,那是无须怀疑的。
  大人吩咐过序子,见到喜喜嫁娘要叫大嫂,序子叫,她应了,以后就叫惯了。瞎子儿名茂新,序子就叫他茂新,他也应。大嫂让茂新叫序子做“大满”。
  大伯娘喂猪,说实在话,还真是少见。越喂越大,大家就讲像半扇城门。哪个讲,大伯娘就给他闪一笑。
  天气好,猪睏在院坝闭目养神。大伯娘搬了张矮板凳坐在旁边给它捉虱子,用一把小铁梳子给它搔痒,和它轻轻说话。从来没听过大伯娘跟人说话那么温存。
  晚了,大胖猪转屋里猪圈啊觉了,过门槛不方便,大伯娘抬完前脚抬肚子,抬了肚子搬后脚,一点都不嫌累,不嫌烦。
  大伯娘疼儿子也没有疼猪厉害。
  腊月天,杀猪的时候到了,大伯娘一边烧纸钱一边哭,嘴里还说:
  “崽呀崽,下辈子投胎找个好人家做人啊!崽呀崽,这一盘你好生走啊……娘白天夜晚疼了你两年多……”烧完纸,抹完眼泪挟起板凳进堂屋在房门口坐着。她心软,她有点心跳,耐不得这场生离死别。
  做猪的哪晓得接下来的活动是要它的命?它闲适地来来回回欣赏那三个屠夫忙着搬运血盆和椭圆大木盆、长板凳,大锅子里烧开水,预备刀子的热闹场景,觉得很是新鲜好玩。
  忽然间两只耳朵和一只前腿被人揪住了,尾巴和一只后腿也被另一个人揪住了,正要提起按在长板凳上。它不喜欢这种突然的玩笑。先天的爆发力出现了,只一挣一嚷,让杀了一辈子猪的两个人翻了个跟斗。猪呢?站起身来往屋里奔,飞跃过门槛,找到它的主人。它调转身来紧贴住主人,站稳脚步,竖起两只耳朵怒向门外三个凶手,露出厮杀的牙齿,发出战斗的怒吼!它哪里晓得屠夫是主人请来的?
  原来缓慢温柔的爱娇,一律化为乌有。
  结局当然和世上所有的猪一样,恶人应付反抗的对立面有的是巧妙手段。哄住它,和平
地叮咛,慢慢地前后脚被捆绑妥当,抬到长板凳上,底下接了口血盆。放血,猪大声嘶叫,直到小声的叹息。抬进椭圆大木桶里,一桶桶滚开的水淋满全身。后脚心割开一个小口让一根铁棍直捅进肚子的皮下。一个人嘴巴凑着脚心使足力气吹气。
  这个吹完了那个人接到吹,吹到那只猪肚子胀得简直没有个猪样子,像是个随时要飞起来的大孔明灯。
  吹胀猪肚子原来是为了刮毛。像老练的剃头师傅那样,两三个人几下子就刮完了,刮完毛的猪全身白空空的,白得像煮熟的鸡蛋,不!白得像刚从剃头铺走出来的喜气洋洋的胖子新郎倌……接下的琐事反正是腌的腌,卖的卖,不累赘了。
  我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心里总有个“坎”化解不开,觉得我们吃荤的人好恶劣卑鄙。卑鄙恶劣到习以为常,心安理得。
  吃牛,吃羊,吃狗,吃猫,吃兔子、鸡、鸭、鹅,当然最多的是猪。
  你喂它,它信任你,你把它杀了吃了……
  这方面,我一直认为“人”不是个东西;我也不是个东西。时日曷丧,我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不是个东西而挺胸走进火葬场。下辈子我投胎变鸭子变猪,它变人,他吃我。
  好些好些年前,“搞运动”的日子,我亲眼见到许多老文化前辈们,原来过着融洽自在、眉开眼笑的日子,忽然一下子谁也不认谁了,翻脸了,杀鸭子似地照脖子就割,连香纸蜡烛都没烧。
  “文革”我遭罪的时候,也想到自己像大伯娘喂的那只肥猪,真诚的情感被辜负了,生发出难以排解的轮回报应情趣。
  与真诚的猪鸭不同,人彼此凭经验都积攒了一些世故修养,远不如牲畜情感诚恳的端然。
  大伯娘一生命里犯“煞”。大嫂生了白内障儿子茂新三年之后,喜喜大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办事,经过廖家桥,让几个土匪砍死在半路上。
  大伯娘和大嫂苦上加苦。茂新眼睛看不见,他不懂苦不苦,他以为世界从来就是这样子的。
  他耳朵好,鼻子好,触觉好,貌容端正。序子老远走来,不说话,他晓得来的是序子大满(大叔)。
  世上如果没有镜子,没有铜鉴,没有映照人影的泉水的话,一个人自己根本看不见自己。
  依靠另一个人告诉你自己长得怎么样,岂不是跟瞎子一个样子?
  那么你告诉瞎子,镜子是一种如何如何的东西,他也是不会明白的。
  他没有“光”的概念,任你如何耐心为他描述色彩都是没有用的。就像那个十八世纪的法国启蒙学问家狄德罗说的:
  “他(指天生的瞎子)会把灵魂放在手指的末端,因为他主要的感觉和全部知识都是从那里来的。”
  跟打仗弄瞎的瞎子士兵不一样,士兵原先已饱览过颜色世界,一旦失去了,他会暴跳如雷,会仇恨一切。天生的瞎子不会,他无所怨尤。他活着的内涵与常人不一样,人告诉他“你看不见东西”,他也不清楚“看不见东西”的那个“看”是什么东西。他也不明白距离和高低……
  大嫂告诉序子,“昨夜下半夜,茂新做梦喊你。”
  “啊!”序子跟茂新坐在一起,看他红胖胖的脸颊,浓黑的眉毛和头发,那一对张大着的空无一物的白眼睛,好迷茫啊……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茂新不好意思笑着说。
  序子告诉茂新:
  “我在给你做一个‘扳不倒’(不倒翁),等干了就拿来送你走玩。”
  “哪样叫做‘扳不倒’?”
  “讲不清,拿来你一摸就明白。”
  “扳不倒”其实很容易做,一个泥巴圆球,切成两半晒干,夹帘纸做个筒筒,半边圆泥巴放在筒筒底下,面浆顺着圆泥巴粘紧,晒干,封顶,画帽子和鼻子眼睛。底子是圆的,又重,高头是空壳壳,轻,就是“扳不倒”了。无论你怎么扳,它也不倒。“好笑吧?”
  序子做完“扳不倒”之后,还做过“七巧板”。“七巧板”让茂新好开心,让他有机会用手完成他的想象。序子还想过帮茂新做“万花筒”,后来觉得好笑,茂新怎么看得见?
  也想做画报上看到过的弦琴。没有钱,有钱也买不到材料;有了材料也不会做。要是有一把这样的琴,茂新就可以心里想哪样就弹哪样了;免得一天到夜睁着大白眼睛看“没有”……
  序子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假装自己是茂新想事情。到底怎么想呢?序子走不进茂新的世界,闭眼睛也进不去。那些五颜六色的街、树、山、花、远、近、红、黄、蓝、白、黑……天空、星子、太阳、月亮挡住了去路……
  要是有机会听听两个天生的瞎子摆龙门阵就好了,离开眼睛的世界的对话。
  (我一九四五年在江西,读到在上海的一位聋子诗人朋友写的诗,“啊!黄浦江的浪涛,奔腾澎湃,哗啦啦响着迎面扑来”,他不知道,黄浦江的水不怎么响的,更不是他描写的如此响法。——因为他是聋子。)
  世上有两种苦:
  恶人给的苦。
  天老爷给的苦。
  受苦众生的哀号没完没了。
  负心人喝的是“历史粉丝”的血。
  孙大满用不着人去想念他。他让你没有机会想念他。他用行动粉碎你想念他的一切杂念。他天没亮直到黄昏放定更炮一直在大街小巷窜游,时时刻刻在你面前晃,有什么好想的?这行动既无责任也不包含意义,更谈不上调查研究的好奇心。几乎是一种扣着时间计算的生理行为:公鸡天曙打鸣,郊狼对月嗥叫之类……
  所以他一年到头很费鞋。
  讲是那样讲,论每天朱雀城的新闻,从天坍下来到哪街、哪巷、哪门牌、哪姓的白狗娘生了五男二女;洪公井的水忽然浑了;刘绍龙三妹崽昨夜二更天发花癫;兴隆街刘罗顺婆娘偷人当场遭擒;田立山鸦拉营赶场,半路上让人背后揎了两棍,抬回来还能喝汤……新闻变幻,随类敷彩,山水间多这么个细心人士,鞋不鞋又算哪样呢?
  自从晓得序子的爷爷他的舅舅回芷江那天起,放宽了心,他来文星街的次数多了。
  椿木树左右两边砌的花坛上栽着爷爷从芷江搭来的四棵橘子树,眼看长得不景气。他就说:
  “这不对的!想想看,几百年的椿木树早就把周围养分扯得干干净净,光浇水不下底肥怎么结橘子?我看,难活!一定,一定!”孙大满说。
  婆讲:
  “你大舅在朱雀你不讲,回芷江你才讲,你咒橘子树!要真死了,不找你算账找哪个?”
  孙瞎子大爷着急了:
  “我讲的是文明科学道理,大舅会信的——”
  这时幼麟从屋里出来,瞎子大爷对他说:
  “三哥你讲,是不是这个道理?舅妈还骂我,这关我屁事?好不容易这从芷江弄来的橘子树,也不想想,大树荫底下,又不施肥又不见太阳,树能活吗?都不懂这个道理……喔!三哥,我爹转来了,要我赶紧来报你,要你去一趟!”
  “看你掮了这么多废话,真耽误事!……”
  幼麟进屋换了鞋,扣了领扣,对婆说:
  “妈,孙姑爷转来了,我到大桥头朱家衙去,有人找我,报一声。”
  带着孙瞎子走了。
  过大桥下坎子直走几十步,右手转弯到底,是个死衙子。屋就在最后的左手边。一进大门,左右两间畅房,穿堂也大,堆满箱子笼屉,过石头院坝,上几步坎子进堂屋,左右厢房,左边住姑妈、姑爷,右边住大瞎子和媳妇。
  高大的姑爷见到幼麟就打哈哈:
“你看,你看,这下子我真的回来了。你几个崽崽了?呵!三个?三个了!你看你看!叫你来,是帮我打点收拾这些带转来的东西,书啦!零碎啦!箱子啦!你脑筋细,这两三天就麻烦你住到这里,帮我想想,这里古董东西太多,计划计划,哪里放好?”
  “那我叫柏茂也来吧!”
  “哪个柏茂?”
  “南门上聂同仁,芷湘妹崽的大伢崽。”孃孃补充。
  “他是柳惠女子学堂的总务,勤快人!”幼麟说。
  “你看,你看,我出门这么些年,好多人都忘记了。叫哪个就叫哪个罢!你看,你看,我这一屋的乱!要麻烦你们了!”
  幼麟不单带来了柏茂,连序子也带来了。
  序子跟姑婆是熟人,不认得姑公,一讲,就认得了。
  他觉得姑公是个老赵云。姑公长得高大,还有两撇胡子,嗓子也好听,笑眯眯的,真好。
  原本学堂星期六规定下午“打野外”(野战训练),梁长溶先生讨嫁娘,大家忙起来,改在下星期再讲。星期六下午,星期天一天,幼麟把序子带来看姑公,很得法。
  他们忙,姑婆把序子叫到房里去。
  “你婆、你妈在屋里做哪样?”姑婆问。
  “婆呢!做霉豆腐。做完一罐又一罐,一直地做,一房都是霉豆腐味。讲她做得好就喜欢,就阴着肚子笑。妈呢!上课,演讲,这几天就在想明年春天开运动会的事情,又开会,一天到晚开会,回家还讲。她也打牌,不喜欢打纸牌,喜欢打麻将,到处打。招人到屋里打纸牌是想人,挂牵人,弄喜欢,讨婆开心。把西门上姑婆,大桥头姑婆,朱家衙姑婆——朱家衙姑婆就是你,沙湾柳婊都邀到文星街。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打纸牌,打纸牌‘攘人’(心烦),让婆一个月两个月有人陪陪,见见你们。婆的(身小)(身小)脚比你们都小,出不得门,只好想法子让你们去陪她。——打牌最怕隔壁的向伯婊和谢蛮婆,一来一屋臭……”
  孙姑婆从柜子瓶子里取出几小砣黑黑的、软软的东西送序子吃。咬下去一股奇怪的香味,甜甜子,很有嚼头,顺口。
  “晓得是哪样吗?”姑婆问。
  “不晓得!”序子细细地品味,舍不得大口嚼。
  “熟地蜜饯,是贵重补药。你姑公带转来的。”
  “姑公在外头做哪样事?”
  “当军医官。”
  “军医官是做哪样的?”
  “管好多军队医生的官。”
  “算个哪样‘长’?”
  姑婆笑起来:
  “我还真有晓得他算个哪样‘长’?”
  “姑婆呀!我有喜欢人嘴巴里头装金牙齿。”
  “我也有喜欢。”姑婆说。
  “我想过,我所有的姑婆都有装金齿!”
  “我们祖上都是读书人,从来有想过装金牙齿的事。”姑婆讲,“外头还有人嘴巴里头装玉牙齿,绿阴阴子。”
  “……”
  “还有人装白金牙齿!”
  “……”
  “还有人装钢牙齿,穷人还装铜牙齿,一排好几个……”
  “……”
  “狗狗,怎么你不讲话了?”
  “我不喜欢一直讲牙齿的事情。”
  “是你自己起头讲的——”姑婆笑起来。
  “嗯!我不想讲下去了!”序子说。
  “好!”姑婆说,“我们讲别的,我讲外头的事情给你听好不好?”
  “哪个外头?”
  “上海呀!北京呀!青岛呀!”
  序子想到牙齿,不知道会不会又绕回到牙齿讲。
  “你去过呀!”
  “你二表叔接我去的,还有九孃。你还记得九孃?”
  “原先不记得,你讲我就记得。二表叔在那里做哪样?”序子问。
  “写文章。做文学家。”
  “啊!我懂,是做作文。”
  “差不多。他天天做作文登在报上给大家看,大家喜欢,就合在一起印成一本一本的书。大家都拿钱买。”
  “作文还有人买?”
  “写得好看,大家就买,就喜欢;大家喜欢,自己也喜欢,越写越多,越多越卖,越卖越喜欢。”姑婆说。
  “唔!这事情有点麻烦,要是写得不好,好像包子铺蒸好多包子,没有人买,馊了,馊了怎么办?——我是讲,我是讲,我的作文不会有人买的。姑婆,我问你,你讲讲看,那些上海人,北京人,是不是有些蠢?平白无故拿有用的钱买作文看?……嗯!姑婆,九婊怎么不跟你转朱雀?”
  “她跟你二满在北京。”
  “跟二满学作文?”
  “怕是!噢!你三满也快转来了。”
  “仗打赢了!不打了?我就特别喜欢三满转来;他转来,我都有点雄雄之!”
  “你晓得他喜欢你?”姑婆问。
  “不晓得,我不晓得他喜欢不喜欢我。我喜欢他就行了。我站在旁边看他。我不敢和他讲话;我不晓得和他讲什么话。他跟我爸爸讲话我听了都喜欢。”
  姑婆问:“你听得懂吗?”
  “懂不懂不要紧,我都喜欢,——咦?你讲九婕跟二表叔在哪里?”
  “在北京,有时候在上海。”
  “哪个煮饭?”
  “哪个有空哪个就煮。——我年轻时候,你爷爷就带我到处走。北京哪,奉天哪,上海哪,汉口哪!长沙哪!洪江哪!看样子,他想学你爷爷。”姑婆说。
  “爷爷不是文学家,怎么教你做作文?”
  “他不是文学家,他是办事人。帮熊希龄爷爷到处办公事,我帮他抄点这个,写那个。所以走好多地方。”
  “哼!我看哪!”序子斜眼看着姑婆,“你也算是可以的了!”
  “那是!”姑婆笑起来。
  “后来,爷爷就叫你在文星街开照相馆了,讲讲看,你怎么会照相的?”
  “在上海拜过先生,那先生是你爷爷的好朋友,教了我好多手艺,爷爷置办了照相家伙就开起来了……”
  姑婆说到这里,只见姑公抱个木架走到前头,爸爸和柏茂两个人捧着小簸箕大的怪盘子进来,恭敬得像对付老祖宗。
  姑公在木方桌上搭开了木架,让两个人把盘子放在上头。
  “你看你看!这是个了不得的神物,叫做‘散氏盘’。周朝的东西。高头有三百五十个古字,你看,你看这斑驳的绿锈、蓝锈,深刻奥妙,眼睛对着它,三天三夜也看不尽。不要擦,不要碰,摆三天,三天后收进盒子,深藏楼上书房,不再见人。”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姑婆问。
  “你看!你看!除了北京,哪里弄得到?”姑公说。
  “这样希罕的古董,怎么归你?”姑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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