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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 (现代)
  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
  爷爷在他两个月大的时候从北京回来,见到这个长孙,当着全家人说,这孩子“近乎丑”!
  不是随便谁敢说这句话的。妈妈是本县最高学府,女子小学校长,爸爸是男子小学校长。
  晚上,妈妈把爷爷的话告诉爸爸。“嗳!无所谓。”爸爸说。
  孩子肿眼泡,扁鼻子,嘴大,凸脑门,扇风耳,幸好长得胖,一胖遮百丑。
  他坐在窗台上。
  前房九十五岁的瞎眼太婆(爸爸的祖母)坐在火炉膛边的矮靠椅上:
  “狗狗!”
  没有回答。
  “狗狗!狗狗你在吗?”
  “在。”
  “在,为哪样不答应我?”
  “我怕跌,我下不来。”
  “下不来,也好答应嘛。”
  “喔!”
  “那你在做哪样?”
  “我没做哪样,我坐着。”
  “嗳!你乖,等响午炮爸妈就放学了——你想屙尿吗?想就叫婆,婆在灶房。”
  “我没想屙尿。”
  “那好!想讲话吗?想,就和我讲……”
  “讲过了。”
  太婆笑了。
  一个太婆,一个婆,和狗狗。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太婆自己跟自己说:
  “都讲过,喜喜和沅沅要来……”(喜喜是她大孙子的儿子,十二岁;沅沅是她嫁到面门上倪家药铺的孙女的第六个孩子,七岁。)“讲来又不来,……唔,也该快了……”
  狗狗有很多表姐表哥、堂姐堂哥,还有年轻的表叔堂叔,都轮着陪他玩。
  他们不来,狗狗不能乱动。
  窗台木头又厚又老,好多代孩子把它磨得滑溜滑溜了。一道雕花栏杆围着,像个阳台。三四个孩子在上头也不挤。窗台后面是张大写字台,两头各放着一张靠背椅。孩子玩腻了,便一层一层沿着下到地上。
  写字台上有口放桃源石的玻璃缸子,一个小自鸣钟,一个插鸡毛掸子的瓷筒,婆的铜水烟袋。孩子顽得尽兴,却是从不碰倒摆设。
  楼上楼下八间房带前后堂屋,只有楼下四间房装有栏杆供观赏的大窗子。万字、寿字格窗门内开,糊着素净的白“夹帘纸”。夏天冬天都显得宁馨。
  四扇窗子,以太婆的后房、婆房间的窗子最招孩子喜欢。大清早就有太阳。长到鼻子跟前的树丛直漫到城墙那头。过了城墙,绿草坡一层又一层,由绿渐渐变成的灰蓝,跟云和天混在一起。
  多少多少代的孩子都爱上这里来坐,像候鸟一样。
  狗狗坐在窗台上。眼前的那些红、绿、香味、声音、雨点、太阳,只是母体内子宫生活的延续。他什么也分辨不出。他吃饱了,他安全……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醒悟”,他没想过要从窗台上下来自己各处走走。即使想也不可能。要爬越后堂屋的门坎,绕过上楼大梯的梯脚,再翻更高的门槛才进入堂屋。堂屋两边各有四张太师椅和一张茶几,当中还有一个大方桌,底下藏着一张吃家常饭的小方桌。靠墙一口大神柜。处处埋伏的尖角很容易在脑门碰肿一个包。他小,他真的没有想过。像出壳小鸟根本不晓得蛋壳对他曾经有过什么贡献和限制。
  两只鸡娘在厨房后头吵起来。鸡娘特别像不高明的作家,稍微出两本书就大喊大叫,弄得左邻右舍心烦。不过鸡蛋比那些大作要实际得多。
  婆进房了。她和太婆都是小脚,地方熟,“定!定!定”走得一点也不困难。
  “狗狗!快!婆抱你,捡蛋去!捡蛋给太看!”
  “噢!”狗狗让婆抱下地,再抱过两重门坎,来到厨房。
  鸡窝是用几个旧箩筐抹上黄泥谷糠做的,土砖砌的平台,各挖一个洞,里头垫上厚厚的稻草,夜间顶上一块板子防黄鼠狼,样子十分之大方,“岂止大方!简直是庄严嘛!像个北京的天安门!”客人见了不免夸谈。
  这是孩子们的手笔。他们还计划修一座长城咧!
  “狗狗摸这里,啊!一个,是一个吧!狗狗别拿,热!婆给你拿,热蛋伢崽拿多了会脸红——再摸这边,进一点,啊!呸!呸!小手手一手鸡屎,啊!不怕不怕!婆给狗狗洗——来来,过来这边,哪!看看狗狗手手没有鸡屎了罢!还不行,还有臭臭,看婆给狗狗抹点皂角荚水,搓!搓!搓!搓!搓!搓!好,狗狗不动,等婆舀水来冲手手,狗狗搓手手啦!好,抹干净手手,闻闻!不臭了!不是臭狗狗了!——歪尾巴鸡娘不乖,屙屎不屙蛋,骗狗狗,等哪天婆宰了它,让狗狗吃霸腿。”
  婆婆捏着蛋,抱狗狗跨过两道门坎进了堂屋。右手边就是太婆的房门,还没进房,太婆就说话了:
  “狗狗告诉太,捡了几个蛋?”
  “蛋!太!太!蛋!”狗狗让太婆拉近身边。
  婆把蛋递给太婆:
  “就一个,那只歪尾巴陪着吵,没有蛋!”
  “奥,臭,太,臭,臭!”狗狗叫着。
  “晤!太哪里臭臭?太婆不臭臭!哦!妹崽,你把窗子关上算了,外头花熏得我头昏,你看,房里进来十只蜂子也不止,嗡里嗡咙在耳边闹,莫叮着我狗狗。”
  “等伢崽们来,你躲进帐子里,让他们给扑了。”婆说。
  “扑也莫扑,赶出去就是,做个蜂子也不容易,让它们回窝吧!”
  婆是太婆娘家的侄女,所以都姓邓。婆没念过书,太婆书读得多,记性又好,后来嫁到张家,太公是个“拔贡”,县志的主编,出版过诗集,所以濡染了一些冷隽的气质,至老年守寡瞎了眼睛,性情脾气就更是十分之通达。
  婆不爱讲话,爷爷回来也没有几句话好说。有了狗狗这个孙子,有了伴;孙子没生的时候,鸡公、鸡娘、鸡崽,泡菜坛、酸菜坛、霉豆腐坛,就是她的伴。有时跟人去“赶场”,上山摘做粑粑的蒿菜、做“社饭”的社菜、煮蛋的“地地菜”、凉拌的“荠菜”、炒来吃的蕨菜,腌腊八豆豉,晒菜干;过年的时候指挥杀猪,招呼帮忙打粑粑的苗族汉子喝米酒。留辫子做妹崽家的时候,正是“长毛”作乱,杀人放火抢东西。热天的晚上,坐在院坝里,兴致来了,给孩子们讲“长毛”故事;她不喜欢民国。她说她小时,一个“通眼钱”可以下一碗牛肉面。她也不喜欢孩子们买书,买玩意儿,让她见了,就会嗫嚅地表示不满:
  “一点用也没有,买个东西吃在肚里实在!”
  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太婆还叫她“妹崽”,做了婆,还伸不起腰。
  关窗时她伸头看了一下院子:
  “姑!今年花开得也实在放肆,连墙都贴上了。”
  太婆没笑,“都是镜民做的好事,你看你那个镜民!”镜民是爷爷的名字,婆的丈夫。
  爷爷年轻时候外出多年,偶然回家逢到春天兴致好,便约了一帮朋友城外踏青。一路出东门,过大桥,下沙湾,左边是“诸葛亮”,右边是“回龙阁”,正对的“万寿宫”,沿河吊脚楼前后左右、高低上下伸出许多花树,忍不住见一棵爱一棵;加上大桥二十八间玲珑剔透小屋子窗格里伸出的竹竿晾着五彩衣物,一齐影在太阳下,映在水面上,荡漾出条条彩色亮光。
  岩鹰在天上打团团嘤嘤叫,铁匠弄得周围同声叮哨,卖“叶子粑粑”老太太的女中音,“霉——豆腐”和“盐——豆腐——干咧!”的男低音,以及呼狗吃伢崽屎的高亢女高音,都引出远游还乡人的特殊情绪。便认为那样好看。便学着人家一棵棵树苗买回来栽在院子里。院子说大也大,七分地容得下三四十棵树苗,桃、李、梨、杏、橘、抽一应俱全,年年次第开花。爷爷开初按着李笠翁的经验这边一剪刀,那边一斧子,享受了三两回田园之乐,后来人在北京做事,儿子们也北京、奉天、上海、杭州、武汉、长沙四处跑,剩下两位老太婆媳俩,何况其中一个还是瞎子,李笠翁兴趣变成龚定庵的“病梅馆”,只好放手那些花木爱怎么长就怎么长了。院子已经不成其为院子,树混在一起也分不出树名,当中一条碎石板铺成二尺多宽通向大门的路之外,不见一尺空地。
  满院子十来种果子杂花交垒一起,加上千千万万蜜蜂轰成一团。亲戚晚辈时不时来看太婆,太婆就会说:“男人不在家,看这些花好欺侮人。”
  “妹崽!有人敲门!”太婆说。
  “门!”狗狗也说。
  婆接着出去不久,院子登时“噔!噔!”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冲过两个小强人和一个女孩。
  “保大,你怎么也来了?”太婆听出三个中有一个是倪家十岁的老三。她熟悉他吸气的鼻子。
  “喜喜讲……”保大跑得接不上气。
  “等我自己讲!”喜喜抹开保大,“登赢街那条陈麻子、陈麻子团长的勤务兵刚才在正街上碰到我,有骑兵报信,讲爷爷的轿子从辰溪往高村走,赶紧告诉屋里……定更炮以前到家…···”
  “不是定更炮,是二炮。”
  “定更炮!”
  “你妈个屁,二炮!”
  “保大!又骂粗话!你看你,一脸都是鼻泥——哪!哪!又是用袖子擦!——快!先到南门上你们店里,叫你柏茂大哥马上去蛮寨喊你四舅转来,再上北门考棚学堂报你三舅,叫转来的时候顺便带两个人打扫院坝……”
  “不要了!我们自家扫。外头人会打落花瓣……”喜喜想得远。
  “嗯!也是,那就不带人转来了。你呢!喜喜去文庙女学堂报你三婶娘。都赶紧转来收拾廊场。听清楚了快走!”
  保大边跑边喊:“也报送我妈,舅公转来了!”
  “那我也去看看房里头!”婆走了,“狗狗!你跟沅姐在院坝走玩,我房里灰尘大,别来!”
  “晓得!”沅沅说,“狗狗,表姐背。”
  太婆吁了一口长气,慢慢靠上椅背,心情舒展至极:
  “……也不先报个信,讲到就到,七十来岁的人……唔!也怕是秉三有什么急事要他同来吧!……狗狗呀!狗狗,厉辣王来了,你怕不怕?”
  堂屋门口宽阔敞亮,左边展延到通往坡下的小傍门,右边接住隔壁的风火墙根,三四丈长,五六尺宽,都用青光岩和红砂岩石板铺成。这场合要荫有荫,要太阳有太阳。再过去才是那块非凡的花树院坝。
  白天,大人晒菜干,晾衣服;过年杀猪,打粑粑;孩子在这儿“办家家娘”,下“打三棋”。晚上数星星,看月亮,捉萤火虫。有时长板凳上睡着了,染一身露水才被拖进屋里上床睡觉。孩子们在这里享受一生中最甜蜜最心痛的回忆。
  回忆的甜蜜与深重痛苦都是无可弥补的……
  沅沅兄弟姐妹多,又小,家里照顾不来,满脑壳又黑又多的头发,嫌麻烦,给她梳成一个短粗的“刷把”辫子,其余的地方莲蓬松松,一堆云。
  脾气好,耐烦,总是笑。笑的时候,长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红嘴唇露出两排白牙齿。
  她也时不时流两条鼻泥,流得快也擦得快;她是妹崽家,左胸扣麻线绑着条小手巾。上衣窄窄地长到膝盖,有两三块手工精致的补丁。
  她是狗狗的小妈妈。没有她,狗狗这两三年不知怎么才长得大。
  “狗狗!你看蚂蚁仔回洞了,等我抓个‘金蚊子’(苍蝇)来引它!你蹲着莫动!听到吗?”
  狗狗点头。
  两姐弟把一只又肥又大的红头苍蝇放在离洞口起码五百里远的地方。蚂蚁排成一大队人马,有兵、排长、连长和营长,还有团长和师长,抬着猎物浩浩荡荡地收兵同朝。
  “蚂蚁仔,快报信,报你家公家婆抬板凳。家公有来家婆来,吹吹打打一路来。走到半路上!碰到‘嘉嘉’(肉)香,义着胡椒又着姜!……”
  狗狗听了几十回这个歌子。听惯了,到老都是一定有会忘记。
  狗狗的爸爸回来的时候一阵风,碰落院坝好多花瓣。孩子见了一声不敢出。跨进太婆房门,婆也坐在里头。
  婆看见儿子就说:
  “幼麟!一点消息没有就来了。你听到怎么讲的?几时动的身?天没亮还是清早晨?辰溪到高村四十多里,哪个地方碰到你爹的?真糟蹋人等。”
  “来,总是这半天前后罢!急不到哪里去的。”太婆说。
  “幼麟跟紫和你两兄弟到‘接官亭’那边去等等吧!,'婆心里着急。
  …接官亭’冷风秋烟,‘凉水洞’河边那一排饭铺找张板凳坐坐就可以了。还可以泡壶茶喝。——咦?柏茂你转来了怎么不出声?你四舅呢?不是要你去蛮寨蚕业学堂报他转来吗?”
  “报了。”
  “报了?报了怎样呢?”
  “报了没怎样,他们几个先生在喝酒。”
  “喝酒?那他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他们唱歌。走廊栏杆外头开哪样花,他们唱哪样花。——开了好多‘吊金钟’。”
  婆怕了,有点埋怨,“你该搀他回来嗲……”
  “我搀莫动!”柏茂也怕了。
  “一路上小孩搀个醉人也不好看!醒了自然有人告诉他的。我看幼麟就自己去吧!”太婆说。
  出大门的时候,碰见狗狗的妈:
  “你想想老人家走远路回来吃什么?”
  “先问了妈再说——咦?紫和不跟你去?”
  “醉在蛮寨学堂回不来,听说在唱歌。”
  “那爹回来晓得了怎么办?”
  “‘天意怜幽草,君当恕醉人’!喝酒的事,紫和是老人家的真传,没有哪样好责备的罢!”
  凉水洞是个地名,靠河的路边山旁。真有一个洞穴,夏天一股股凉风从里头往外冒;若进洞口站一站,身上冷得不自在,可能回去还会害病。一口井挨在旁边,有块碑,刻着赞美的字。泡茶好,不起衣,隔夜不馊。
  岩板铺的路,小是小,比羊肠小道略宽一点,却是本乡子弟到世界哪个地方去迈出门坎的第一步。
  这一边疏疏落落几间临河吊脚楼,门面上摆着三两张小饭桌,桌上筷子筒、盐辣罐和另一张庄重的桌子上陈列的辣子炒酸菜干、干辣子豆豉油烹小鱼干、辣子炒酸萝卜丝、青辣子炒牛肉丝、腌萝卜、腌辣子,这些大盘子盛着的东西都盖着纱布,跟两口青花瓷酒坛,路过的人都要瞥上两眼。
  饭铺后面隔扇和栏杆外头河水嫩绿,流动安详。对岸开着几株杏花、山桃花,两个女人洗完青菜正起身上坡回家,后面跟着一只小黄狗。
  紫和喝醉了,幼麟也不会是一个人来。他拉了学校的好朋友,教算术的高素儒、马欣安,教美术的胡藉春,教常识的段一罕、韩山,教国语的黎松琴,楠木坪方麻子方吉的弟弟方若,顺手还带来喜喜。
  “廖老板!下午你这个生意我包了……”幼麟说。
  “请都请不来。难得你们学堂先生赏脸,我这个生意爱不爱做都是它了,无所谓的事情;山水好,图个清静。我把茶桌子摆到后头栏杆边上,你看好不好?
  “辰溪到这里,轿子再快也要放二炮过后, 要是高村歇久点,怕还要晚。要不要给准备晚饭,讲一声就行,东西都是现成的……”
  韩山马上搭腔,“要,要,怎么不要?不要,来这么多人做哪样?来来!我们先商量商量,怎么个吃法?”
  廖老板屋顶上原来挂着好多竹躺椅,取下八张,擦刷干净围矮方桌摆定。一边回答问题:
  “各位晓得,乡里端不出好东西的。我不晓得学堂先生的口味,我这里养的有鸭子、鸡……”
  忽然厨房里冒出内老板的声音:
  “城外是城外,哪算乡里?鸡不行!鸡娘屙蛋孵鸡崽,鸡公报天亮!——有两斤多烟熏斋猪肉。要鱼,我到秦家船上问,鸡不行!”
  廖老板不好意思,手指头戳一戳厨房,“妈个屁!鸡是这狗日婆娘的!——好!我看,子姜爆炒鸭片算一个,斋猪肉算一个,有鱼没鱼等下看,先算一个干烧鱼吧!现成的腊肉要不要,要,就来个腊肉炒蒜苗,哪!这是四个,鸭鱼氽个酸辣汤,总共就这样,够不够?”
  “数目我看足够了,就不晓得你们手艺——”方若话刚出头,厨房里内老板出来了:
  “我们城外没有手艺的事!斋猪肉就是斋猪肉——”伸出两只手板屈着指头算,“哪!辣子、花椒、大蒜、姜、橘子叶、红糖、绍酒、酱油、盐,殷勤点再放两块霉豆腐,几大勺油,一齐丢下去一炒一焖,天下都一样,跟你们城里不一样的就是我们灶好!火足,锅子大,翻铲起来痛快!'’说完进厨房了。
  茶泡上。茶壶跟茶叶都粗,冲上开水一碗绿。高素儒已经靠进躺椅忙又坐起来端详,神乎其神地指指凉水井那边的山,“新家伙!”
  大家安顿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感动。
  胡藉春跟廖老板开始对付一盘象棋。
  厨房里鸭子叫了。
  方若问廖老板,摆在铺板上那些盘菜,卖不完,第二天还卖,馊不馊?
  专神下棋的廖老板回答:“不馊!”
  “那么,这就是一个问题了;是过路人吃完不晓得馊,还是顾到赶路馊也不要紧呢?根据常识,在一定的温度下,三两天的炒菜是不可能不馊的……”方若是个近视眼,他没有发现内老板已经闪到面前。
  “不会馊的。”廖老板低着头耐心地回答。
  “你这个先生!你想赌什么?”内老板对方若说,“我们讲不馊,你看呢是一定馊,我们不赌命,不赌钱,你点哪盘我端哪盘,众先生一人一筷子吃吃看,馊了,我从栏杆上跳下河去;不馊呢!你从栏杆上跳下河去。大家都会泅水,死不了人,你来不来?”
  方若傻了。
  内老板“嗳!”轻笑了一声转回厨房。
  大家都屏气注视那个背影。婆娘原来这么好腰身!细眉毛,大眼睛。早先一点也没想到。
  廖老板轻声骂着婆娘,一边认真地吃胡藉春棋子。
  “这狗日婆娘,人来疯!男人来多了,她妈就不晓得哪里找这么多话讲?也不管你是挑谷子的,抬轿、算命的,还是你们这些学堂先生!”
  “嗓子小一点,让她听到打包袱跑了……”韩山打趣地说。
  “跑?跑了我就过年了。我们这一带地方不晓得是风水还是水土?凶虽凶,嫁来的婆娘死咬住男人一辈子不跑,这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聊得很——来!吃象!”
  “酒哩?”高素儒在躺椅上翻着白眼讲朝天话。
  廖老板一手护住棋子:
  “要好酒让人去城里打。我这里只有包谷烧、高粱烧、绿豆烧……”
  “城内有哪样好酒?城里有包谷烧?高粱烧?绿豆烧?我看高粱烧就好!”高素儒讲话冷。
  “晓得了!等下罢。我以为你们城里先生都爱吃绍酒、五加皮……”廖老板没抬头。
  “嘿!”高素儒总算笑了一下,“五加皮像药,绍酒像尿!”
  韩山跳起来,“素儒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店里就卖五加皮、绍酒……”
  “卖给别人吃的!老弟!你见我自己吃过啦?”
  “讲莫定你店里的绍酒就真掺尿!,'
  “酒厂里掺哪样没有?死老鼠、鼻泥痂痂、脚豆豉,你吃得出?世界上的事,一认真,日子就不好过……我就佩服幼麟这人,不认真得恰到好处,认真的地方也恰到好处。”幼麟正和段一罕对着河面,听到他名字回过头:
  “讲我哪样?”
  “讲你今夜间请大家吃酒!”韩山说。
  “我一辈子不会喝酒,倒是喜欢打酒请各位喝,看人热闹自己高兴。”
  “自己喝不喝不要紧,紫和跟着镜民先生两崽爷代你喝够!咦?紫和仁弟呢?”
  “柏茂到蛮寨叫过,跟一帮人在那里喝醉了!一时怕醒不过来。”幼麟说,“到时候看看,来不及的时候再想别的办法……一罕你看,河对面野鸭子里是不是有对鸳鸯?杏花那边……”
  “看不清,没戴眼镜。那不怪,南北这两年仗打得多,洞庭湖也忙起来了,飞禽走兽都往我们这里躲。万寿宫柏树上来那么多灰鹤,连西门上李家屋背后、常平仓前头那一小块池塘,居然挤了十几只丹顶鹤,引来教育局那帮趣人去摇头摆尾吟诗填词……老师长还贴了告示,是祥瑞,不准人碰!”段一罕接着说,“……至于南华山有人遇见麒麟,那就未免太渲染了……”
  “科学家说,麒麟就是现在非洲的长颈鹿……”
  “不会的!张华博物志上说麒麟身有斑纹,颈长九尺,就附会到长颈鹿身上,可以想象嘛!九尺长的颈项,还有麒麟样子没有?古人知识见闻有限,牵强附会在所难免……”
  “那是!”
  “摆碗!”厨房内掌柜一声炸雷,廖老板猛地从棋桌边蹦起来,“这狗日婆娘!”起身把门口的铺板上了只留一扇店门开着匆匆进了厨房。
  两张矮方桌合并,一伙人顿时集拢找妥位置,杯盘碗筷乱了一阵,清嗓咳嗽就绪。
  高素儒明知廖掌柜坐不住,却要客套一下:
  “怎么?不一起来?”
  廖掌柜连忙摇手:
  “我还忙,我还忙,你们请!”
  还真是忙,出出进进。灶房里的热闹看得出内掌柜的高昂兴致。
  第一筷子菜进口,几乎大家同时瞪亮眼睛。
  方若原想狠狠对灶房叫几声好,却是转过身来向着廖掌柜,手指头戳了戳那个方向:
  “这婆娘算你捡到了!”
  幼麟不会喝酒,装碗饭陪着吃。他一边吃一边想,几样菜都弄得潇洒,利索,不拖泥带水。细听厨房锣鼓点意思的锅铲声,这婆娘一定来头不小。腊肉薄得像片片明瓦,金黄脆嫩,厚薄得宜,跟油绿绿的蒜苗拌在一起卷进口里,稍加嚼动,简直是一嘴的融洽。
  不对,理会得简单了,怎么能光是腊肉和蒜苗的作用呢?
  名分上是腊肉炒蒜苗,实际文章做在一大把干辣子和刚下树的、嫩嫣嫣的花椒珠子上。
  干辣子下锅,最忌大火,猛不留神辣椒变成焦黑,与炭为伍,全局玩完。要的是那股扑鼻酥香,而这点颜色火候却来之不易。
  刚摘下的花椒,油锅里汆过,齿缝里一扣,“啵”的一声纷纷流出小滴小滴喷香的花椒油来。
  一匙糯米甜酒能提高腌类的醇馥神秘感,且中和腊肉中偶尔出现的“哈”味。
  若要炒菜疏落有致可用酱油;增加凝聚力就非黄酱不可。回锅肉、炒腊肉片宜用黄酱。
  要诀在于懂得分而治之的方法。小火温油,进蒜茸,进辣椒干、鲜花椒。蒜茸见黄,起锅。
  另小火温油,进腊肉片,进蒜苗同炒;加大火,翻炒一分钟,进干辣椒、鲜花椒、黄酱、糯米甜酒,倒在一起翻三两下起锅。
  细细揣摸,婆娘一定明白这个路数,三十来岁,锅铲火候玩得算可以了。
  幼麟不很留神周围一帮酒人的混语,他一个菜一个菜地轮着研究其中节奏变化,他觉得很像自己本行的音乐关系。
  黎松琴是个胖子近视眼,几杯下肚之后,鼻子、喉咙都响动起来:
  “定更炮放了没有?”
  “定更炮?二炮也快了,不看看,月亮过八角楼了。——嗯,幼麟哪!我看叫人到东门城楼子上打个招呼,老先生要回来,慢点关城门……”
  “那是。喜喜,喜喜!你饭吃饱了吗?”
  “早饱了,你看,我还帮老板娘在灶房里烧火。”
  “不是叫你到门口放哨把风吗?怎么进灶房烧火?”
  “你没有喊我到门口放哨!”喜喜说。
  方若、韩山都帮着说没有!没有!
  “好了!好了!你赶紧去东门城楼子上跟满家爷爷报个信,讲我们都在接官亭等爷爷,请他慢点关城门。快去快来,不要跑,免得绊跤子!”
  “晓得!”喜喜高高兴兴地走进黑咕隆咚的夜路里头去了。
  廖掌柜加了几次酒,内掌柜也在斋猪肉炖锅子火炉里添了几回炭,看看大伙兴致正浓,觉得这是很难得的,心里高兴:
  “还有点鲜笋子和椿木芽,给你们凉拌了要不要?”
  “要,要,要,怎么不要?还有你们卖给过路客人,说是打赌不馊的红辣子炒牛肉丝,也可以端过来嘛!”
  “你们真不怕馊?”
  “馊了你还卖?”
  廖掌柜把一大盘用纱布盖好的红辣子炒牛肉丝端端正正地摆在正当中:
  “要不要热一热?”
  韩山顺手一摸,吓了一大跳:
  “那么凉快,像冰凌子一样!怎么搞的?”
  这么一说,大家都伸手过来试一试。
  “喔!怪不得内掌柜口气那么大,几天的老菜还敢卖给客人,我看廖掌柜怕是讨了个七仙女罢?”
  幼麟这才想起一个道理:
  “北京城的人家家有冰箱,周围是冰,中间放吃货,整月不臭不坏,怪不得你们两口子这么好的手艺不肯进城,原来是这口洞!……”
  酒饭之后又泡了茶,点了洋油灯,茶味仍然照旧,可惜荫绿看不见了,真夜了。
  “二炮该响了吧!”段一罕话没说完,“咚咚!”果然响了两下,“你看,我的话叫得应了!咦,照道理高村莱这里,轿子早该过了……”
  “怕不是熟人在哪里留住了?老人家也是爱这么三两盅……”胡藉春说。
  “家父行旅上从来不沾杯。二十多年前在黑龙江办事,幸好半路上禁酒才没中了‘胡子’的埋伏,他是一直在说话里提到的……”
  廖掌柜插了句嘴,“听人家讲,镜民先生在北京跟谭嗣同他们是知交,很侠义的人格。经营过他们的埋葬……”
  “只尽了点绵薄的力气,出头的是另外几位义士。”幼麟说。
  “镜民先生酒是好的!自律很严,一旦喝起来可是江河奔腾!潇洒风流之至。秉三先生很信得过他。香山慈幼院就是他按照秉三先生的意思一手经办起来的,很费了精神。”胡藉春说,“现在他老人家还住在那里吧,幼麟?”
  “是的。年纪大了,秉三先生一直要他休息,还剩点花木手尾,办完了,我看真也该回家了。”幼麟说。
  “听说他老人家年轻时在沅陵当过警察局长?”韩山自问自答,“有一年一个人过河抓赌,十几亩大枫树底下,秋林灿烂,一字排开几十张赌桌,给人捆住在肚子上来了一刀,扔进河里还能泅水过河调兵遣将,把那帮人擒了……”
  幼麟笑起来,“我也是听说的,纵然有这事未必真这么神。洗澡时我看过,右边肚子上真横着半尺长的刀口。问,我们是不敢的……”
  黎松琴说:“听说老先生从来没见笑容,幼麟,你见过吗?一个人呱呱坠地直到老来从来不笑,这也是难能可贵……”
  韩山觉得这话有点无聊,不高兴了,“嗳!嗳!松琴哪!喝多了罢?你见过老先生几次?眼睛又近,老先生纵然笑,你也看不见哪!”
  “家父倒是很少笑的,怕是与他过去的严峻境遇有点关系,不过回到家里跟家祖母聊起外头的事,总是拣有趣的事讲,那是笑的。”
  这时,胡藉春叫起来:“看,半夜三更大黑鸬鹚还呷鱼。”
  吊脚楼底下正游弋三只鸬鹚船,丈二长船头上悬伸出个铁丝笼罔成的松明火把,火光荡漾在水面,摇着一道道光闪。
  “喂!有吗?——”黎松琴问,“……喔!没听见。”
  “鸬鹚船上不喜欢和人搭腔。半夜三更约两个朋友出来,要的就是这点安静;这点有活动,有颜色,有距离的相聚。你掉进去干什么?和你有哪样关系呢?他们认得你吗?他们根本就不喜欢人偷看,你公然告诉他,‘我们看你!’已经不耐烦了……”胡藉春说。
  鸬鹚不得开交地忙,好不容易伸出脖子在水面喘一口气,忽地又钻进水里。这一点也不像工作;是一种责任感和自尊心很强的游戏。
  时不时“鸬鹚客”的竹篙轻轻在水面上拍一拍,作出种种轻微的讯号:停,行,团圆;于是,水面上出现更加灿烂和热闹的无声光彩。
  三只鸬鹚船,人和他们的鸬鹚逐渐远去,直到在黢黑的山影夹缝中剩下三粒暗暗小光点……
  门忽然打开,喜喜满头冒汗进屋来!
  “看到城楼子上满家爷爷了吧!你告诉他留城门的话了没有?”
  “报了!”
  “他怎么讲?”
  “他讲呀!不要留了,叫你们快回家,轿子定更炮放过没好久就进去了!”喜喜说。
  “嗬!了不得!”酒筵登时完蛋。
  幼麟赶到家,屋门口摆满轿杠和行李,透过花树那头还是一片灯光,轿夫和脚夫们刚吃完饭,有的正在冲脚,孩子正围着他们看热闹,顺便也盯住轿夫莫碰到花。
  进了堂屋,众人见到他,轻轻指了指左后屋。幼麟的心直往下沉。
  爷爷坐在床沿抽金堂雪茄。一房特别的烟味。看样子饭是吃过了。美孚灯今晚特别之亮。婆坐在靠窗椅子上。妈抱着狗狗站着。大家都一声不响。是说了一阵话之后才一声不响的呢?还是从开始这么一直不响到现在?
  “爹回来了!”幼麟进门侧身站着。
  爷爷从眼镜框上头瞥了他一眼:
  “唔!……你们两兄弟真有意思啊!”
  幼麟出房门见到矮子老二跟紫会。他们刚送走脚夫和轿夫。
  矮子老二是嫁到南门上倪家药铺的姐姐紫湘的二儿子。紫会是远房的弟弟。都是跟爷爷从北京回来的。
  在北京,紫会帮爷爷招呼外面走动的事;矮子老二照顾爷爷饮食。往年爷爷回家总是一个人;这回连他们也带来了。
  矮子老二叫爸爸做三舅,紫会叫三哥。
  “我和学堂的先生在接官亭的凉水洞饭铺等了你们整半天,怎么没见你们就过山了?”幼麟问。
  矮子老二说:“轿子过山,在凉水井的时候我认得三舅跟学堂的先生的嗓子,报送大舅公,要不要喊一声?大舅公讲‘不要扫兴!’我们就进城了。”
  “到家之后,我讲我去凉水井报你们一声,大伯说我‘你这人仍然没趣’!”紫会说。
  爸爸听完进了太婆房。
  “是幼麟罢!”
  “嗯!”
  “你爹进来时我问他在接官亭可遇到你?他笑了。他说你跟朋友饮宴正欢,我说,‘讲这活也是苛刻了,是好朋友陪他去接你的。’他不再说什么了吧?”   “没有。”
  “那好,你回屋去吧!放好蚊帐,免得蜂子叮了狗狗。”
  第二天天麻麻亮,醒炮还没放,爷爷一个人起床了。他原想悄悄打开堂屋大门,这明知是办不到的,可以试试,把门闩使劲往上提住慢悠悠朝里拉,他笑了,这偷偷摸摸声音比公然的声音难听十倍。
  天黑得还很可以,周围都是毫无想象力的暗影,开眼闭眼完全一样。他摸出装金堂雪茄皮盒和洋火盒,顿了一顿,手又收回来。这时候一切都那么单纯,蒸腾的花香,哄咙的蜜蜂,周围城内城外的鸡叫,预知的黎明逐渐出现……他不想金堂烟味打扰这点气氛,二十多年回了几趟家呢?六趟?不,五趟或是四趟。这么平安的家其实是最合适过日子了,不用操心,哪里都是青石板上一坐,凉水一喝……当然不行,我一回来就不平安了,谯来维持这个合适日子呢?幼麟、紫和不行,别看他们热热闹闹,出出进进,事情一来全瘫;年轻,少锻炼……这世界还要我,没我,这个家会慌——
  醒炮“咚”的一声,天真的亮了。嗬,这么乱的花!好家伙!
  “镜民,一个人在院坝?”太婆问。
  “是呀妈!把你吵醒了!——我在想这些树——”
  “你出门了,没人管它们!”
  “不管更好,长得撑抖舒展!”
  “原先你想过龚瑟人的意思?”
  “我看龚原来也不一定有这个意思。写出文章,自己顺着文章走起来。人格,有时候是自己的文章培养出来的。——喔!妈,我要离开北京了——秉三要我去沅州,讲北方可能要大乱,他也拿不准局势,万一回家,也有个落脚地方。”
  “——也只是讲讲吧!他舍得北京?牵扯多,包袱重,留条后路也是应该的。要你回沅州管那个老摊子,我看怜惜你居多。儿子呀儿子,你七十四了晓得吗?他不想再要你那么辛苦。过两天你看三妹的时候跟简堂谈谈——”
  “妈!这花真开得闹热,我看,约一些人来吃顿饭吧!”
  “那是有意思的!约哪些人呢?你记得几个老朋友、老熟人——”
  “记得记得,意思不大。俗的俗了,猛的猛了,阔的阔了!相见也无颜色。要是真请了来,他们各位会把简单的意思弄复杂,想入非非。我喜欢跟不相干的人喝喝酒,看看花……”
  “你这花有什么好看,乱七八糟的……”太婆在笑。
  “不喜欢的莫来嘛!”
  屋前后开始有人的响动。幼麟照习惯为老爸用打气煤油炉弄早餐,火焰呼呼响。狗狗跟着妈妈梳头洗脸,洗完脸要到对门房见太和婆。
  “嗯!——那个——紫和怎么啦!”
  这“嗯”的意思是一个对晚辈讲话的“预令”。
  “在蛮寨蚕业学堂的回家路上罢?”幼麟在堂屋回答。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罢’!”
  “噢!晓得了!”幼麟答应着。
  “那田氏妹呢?”
  “到蛮寨去了,想跟四叔一齐回来见爹。她胆小。”狗狗的妈柳氏妹隔着房说。她胆子大,知道爹喜欢她。
  “唔!见我还要胆子?有什么好怕?好学不学,学乡里妹崽——紫和转来,叫他到我房里来……”
  “噢!晓得了!”幼麟答应着,“爹,早点弄好了,摆在房里。”
  早餐是爷爷的老规矩。在北京由矮子老二做,回家由幼麟做。白肉煮熟切片,铺在一小碗碱水面上。加酱油、葱花。汤底子也只是五六粒虾仁。
  清早晨,一般不吃浓东西。
  面下两碗,一碗给太。面到了太婆房里,狗狗就过去了。把太婆汤面上的白肉片一片一片吃光。有时候面上还有一两片白肉太婆夹不着时,狗狗就会抓着太婆捏筷子的手到有肉的地方说:“还有!还有!”
  爷爷不光吃面,还有酒和下酒菜。
  酒,从北京到家乡,人在哪里酒在哪里。白酒、黄酒、药酒,甚至难得遇到的洋酒,只要精彩,成见是说不上的。独酌定量约莫四两。早、午、晚三顿。在北京,外孙矮子老二站立旁边侍候;在家乡幼麟、紫和两个儿子站立旁边侍候。所谓侍候就是挨骂。自己挨骂或听骂别人都要随时应答唯诺。
  菜,小碟子上好酱油干辣子粉调理的曹津山卤肉、鹅掌、鸭脚板、牛肉巴子、猪拱棰、猪耳朵,或者自己家里的腊肉、腊鱼,新鲜凉拌小笋子。其中有三两样就行。婆做的霉豆腐和水豆豉。
  这些东西当然比汤面上那几片白肉高明得多,狗狗倒是想也没想过凑到他跟前弄块什么吃吃。
  爷爷不喝酒说话少时,谁都应该提神小心,那是一句算一句的。喝酒后的话不特别亲,再凶再狠,一点实际威吓也没有。特别肿大的泪囊,不正视人的小眼睛,浓浓的鼻音,神风虽不如何宜人,滔滔不绝的掌敞却是动听。
  “……请人来吃饭的事你听说到了吗?”他偏着脑壳问幼麟。
  “是的。您老人家看,是哪些客人,我好安排单子……”
  “不叫做‘客’!找些有意思的人。——你那些朋友同事就合适。”
  “他们?”幼麟慌了,他没想到——“您,他们,我……”
  “都请来。还有方吉、黄玺堂你那些同学……”
  “黄玺堂病了;方吉我知道他还在长沙……”
  “回来了,我在高村碰到他的轿子,四个人抬着往这里窜……”
  “喔!那是回来了……”
  “你们办去就是。顺便通知蓝师傅,本地菜,实实在在的东西,土就土一点,不要打算鱼翅燕窝……席后要有甜点心,你婆喜欢……”
  “晓得了。”
  “还站着做哪样?”
  四叔和四婶赶回家蹑手蹑脚进了堂屋。狗狗妈说爷爷刚吃早点,喝了酒,现在床上靠着,不用惊动老人家了。
  四叔喘口大气拍了拍胸脯。
  太婆把两人叫进房去:
  “你两父子都是‘杨棚j岸晓风残月’啊!爹要请客,快去帮你三哥计划计划去吧!”
  名单上,在接官亭凉水洞陪着接爷爷的那帮学堂先生全都写了,还加上个真回来了的大肥砣子方麻子方吉,黄玺堂听说老人家请客,也说“病早就好了”。西门倪家三姑婆的儿子爸爸的表弟、倪胖子倪端,其实一点也不胖,大概是小时候胖过,也写在单子上。
  南门内大街上倪仁堂,爸爸的姐夫没有请,请,他也不敢来。前两年爸爸从外头跟妈回来时,就听说倪仁堂对姐姐(狗狗的姑姑)不好,酒后使疯罚姑姑跪,吃剩的饺子捏了香灰要姑姑趴在地上吃。外头回来的年轻先生跟日本士官生一样,左腰上都挂了把铁壳指挥刀。大清早爸爸由同学黄玺堂保镖到南门上,店门都没有开,叫出倪仁堂,劈头给了他一刀,砍在左膀子上:
  “禽你妈!再有这种事,我就不这么文明了!”
  倪仁堂一声不响,人家问起,便说:“关店门让铺板撞的。”黄玺堂在回来的路上埋怨说:“砍人就砍人,自己的姐夫,怎么兴骂娘?”
  幸好那种刀一向不“开口”。从此倪仁堂左膀再也抬不起来。想想,他还敢来喝酒?
  姑姑给他生了好多孩子,柏茂老大,矮子老二,凤凤三姐,保大老四,毛大老五,沅姐老六,倪龙老七。这帮虾兵蟹将没有一天不来。在这里吃,在这里玩,也有好多事情做。
  还请了北门上的印瞎子印沅兄。听说不久前他陪一个名叫毛润之的人走遍大半个湖南省,做了个什么调查报告回来。印瞎子只是个大近视眼,诨名叫“瞎子”,其实非常雄辩精明, 长得一表人才。
  最不能忘记请的是嫁到道门口孙家的姑婆的大儿子孙云路,三天两头无事也上这儿打几回转,要是听说他的大舅请表哥同辈人,平时人就“机架”(难缠加敏感),忘了他,起码记恨五百年!
  狗狗有四个舅舅,两个住四十五里外得胜营,跟家婆(外婆)一一起。二舅从不出门只看家,跟二舅娘服侍家婆。幺舅是个军人,行动奇特,有时穿军装挂刀带在外头做事,一下又回来养马养狗带乡里人上山打猎。不爱进城,不恶言恶语,可见谁也冷风秋烟没给好脸看。右边太阳穴上半寸左右跟左肩膀锁骨各挨过一枪,不破相也不残废。左鼻子眼底下牙床中了迫击炮弹片,有个曲曲扭扭印子,讲话时候绷着点嘴,特别显得精神。
  只有四舅在当盐局局长住在城里。这里人都吃川盐。一坨坨灰白岩头似的东西,有大有小,随便扔在商号高柜台底下,排成乱乱的一列。买回去放进擂钵里擂,是边城人的家常动作;擂细了还在干锅子里炒一阵。海离这里远,没有海盐吃的。所以油盐杂货铺顺便还卖海带。很多很多的海带,用草席包捆住,扔在盐的旁边。伢崽跟大人进店买东西,故意在海带包上踩来踩去,得到一种值钱东西踩在脚底下的快乐。
  川盐吃久了,有人会长个大颈泡,经常吃点海带,就少犯这种毛病。
  盐局挨着东门内城门洞拐角街上,有铁栅栏维持进出,批发供应城里、乡下所有店铺里的食盐。银钱进出很大,是个阔气的廊场。强盗土匪有时要在这里打主意下手,动不动响几枪。四舅所以是个很值价的人。腰里别着勃郎宁,以便随时动手。
  要是听见他三姐夫家不请他吃酒,他不会在乎;请,也好。他的世界大得很,有许多去处。
  “可不可以叫倪胖子把照相机带来,这多有意思!”紫和说。
  “做不得,大凡照相人脾气都乖张,都自命不凡,味道足得很。你越请他越不干。不请他,说不定就带了来了。倪胖子这人喜欢天下主意应由他一个想出来,别人先想,变成跟随,意思就淡了……”
  放定更炮不久,包席的蓝师傅抱了个小儿子来了。
  蓝师傅不是苗族人,脑壳上偏爱绑条绉纱黑头巾,穿黑大襟直贡短袄,腰上捆条腰带。
  小儿子走到哪里抱到哪里。这孩子浓黑头发大眼睛,一对长眉毛,秀气之极的幽褐色皮肤,乖极了,谁见了都要称赞几句。蓝师傅个子大,小儿子特别之小,亲之痛之之余,给人一种提来捏去像口肩膀上挂着的褡裢。
  见过爷爷,问候了寒暖,接过一支金堂雪茄,捏在手上,想了想,掩护着揣进袋包里。
  幼麟一见心想:“雪茄这下子完蛋了!你……”
  “哪!你先摆摆看,是哪类客?田三胡子陈玉公这一派,苏儒臣染匠铺老板、王屠夫这一派,孙生发、裴山多店老板这一派,还是北京、武汉、长沙、沅陵来了参观团、考察队?讲明了,我好量体裁衣……”
  “都不是。很普通而又有点意思的客。是家父指明的,请我学堂同事和好朋友跟一帮亲戚。”
  “哎哟!这可就难哕!你那帮朋友同事我简直惹不起,个个像判官,单一位都不好对付,算得是全城精华……嘴巴子那种刁法!这让我很、很有点子困难……”
  “不会的,你放心做罢!你想,家父在场,大家要客气的。——我看先来摆摆菜单子吧!”
  四桌。筵席内外打点全堂满包不留手脚,每桌“袁大头”二块五;共十块,先付采购定洋四块。明天下午进屋,所有杯盘碗盏诸般行头家伙由后门城墙出入灶房,铺盖被窝后堂屋安顿。
  下手二人,标营刘卷子跟兵房衙子的滕咬咬,老实,脚前手后干净,算是信过了。
  柏茂负责打点联络跑动。
  菜单:
  六小拼盘:腌萝h、云南大头菜片、五香油炸花生、皮蛋、脆薄云腿片、咸蛋。
  烧腊大拼盘
  鱿鱼海参烩干丝
  凉拌腰花肚尖双脆
  八宝鸭
  四喜丸子
  干烧鲤鱼
  软炸椒盐鸭四宝
  小米粉蒸肉
  鸭血酸辣汤
  冰糖富油包、鸡油蛋糕、莲子羹、八宝饭。
  “就这样,你看怎样?”蓝师傅问。
  “我看行,通俗易懂,老少咸宜,我去请老人家看看……”
  一会儿就出来了。
  “老蓝,老人家才瞟了一眼就说:‘扣肉呢?蓝师傅的扣肉大江南北数第一!把小米粉蒸肉圈了!’你看!”
  “啊嗬!他老人家还记得!改!改!改扣肉!”蓝师傅兴奋地圈掉了小米粉蒸肉——“那就这样了。”小心包好定洋,提起小孩就走。
  孙瞎子孙云路自从接到通知之后,第二天早、中、晚一共来过三次。下午那次就想直去灶房,刚走进堂屋,被太婆叫住了:
  “是云路罢?不要踮起脚走,我知道是你。进来!明天才摆席,你一天进进出出三次做哪样?”
  “我看看蓝师傅。”
  太婆早晓得有这一手:
  “你个搅架精蓝师傅不要你看,记得叫你妈明天早点来和我讲话。你和得豫两个人要把扶好了,她们姐妹脚小,这时候就不方便了……”
  “家婆!你看,我们早是早到,来吃早饭还是来吃中饭?”
  太婆和婆跟四婶娘都笑了。太婆说:
  “讲你懵懂,脑壳用到这高头偏生聪明。那就告诉你妈,爱哪时来就哪时来,要早不要迟……”
  云路就这样下山了。
  为什么说是下山呢?
  朱雀城从汉朝就有的。那时候人主意怪,好端端一座城安排在四百多尺的斜坡上,不管有山没山,一古脑儿都圈进城里。让大街小巷顺着山势上上下下,虽说是都铺青石板、红石板;这下好了,城里人每天上坡下坡,两千多年累得只尽出瘦子。
  云路家婆的院坝就在老西门城墙内一个僻静的小山顶上。出门下几百级石坎子,转来转去,穿过高树和矮树跟一些杂花乱草,抄近路回家,必定要经过偶尔憩歇着几只白鹤、灰鹤的常平仓门口的野池塘,从李家后墙出衙子口右走,到有四眼狗的尤五合杂货铺转左,直下西门大街,过关押犯人的班房门口,过县衙门,快到道门口时不过广场,只沿着右手边葫芦眼矮花墙,左手是周蛮婆小木屋,右手是高卷子京广杂货店,顺着右手进了中营街,金匾上写着“万家生佛”的田家公馆对门,才算是到了自己家门。算算单程要两里多。
  孙云路孙瞎子跟印瞎子一样也只是因为戴眼镜被人叫做瞎子的。
  孙瞎子看起来像个病人,其实一点病也没有。大近视,鼻子呼哩呼噜喷气,一年到头热气腾腾满身汗水。样子长得怪,大脑门当中一道深深的沟直抵眉梁;大悬胆鼻子,下嘴唇长过上嘴唇;腮帮到下巴长满修剪得十分蹩脚的连鬓胡髭根。矮而瘦,上半身单薄,下半身萧条,一对大脚板,走在石板路上啪啦啪啦响。
  街上的生人见他都怕,不知他的来头;熟人也怕,知道他来头不小。
  二十岁以前,去过北京、上海、吉林、奉天。父亲跟朋友结伙谋刺袁世凯未遂,只身逃亡东北匿藏一十二年,他十几岁单身万里寻父,远赴边荒,终于认回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孝子。
  大舅父张镜民在北京米市大街灯市口拐角为他找到一位炭像高手叩头拜师,学了两年,把一手绝技带回老家。家乡亲戚熟人没有几个,自己又不善于说话交际,加上脾气与常人不同,显得处处对人生分。日子疏落,便三天两头往家婆舅娘家跑。
  家里有五姐弟:大姐嫁了,他,二弟在外头混,三弟和妹。
  妈年轻时跟大舅去过长沙、汉口、北京、奉天、上海、杭州。回朱雀城之后,大舅开过一家照相馆,由她负责照相。那时候的人胆子小,怕原神一旦让机器照进去回不转来,一年没有几趟生意,药水都旧沉了,照相底片也过期了,那十几件给人照相穿的花衣花裙也都罩了灰,天篷顶上的玻璃落满树叶残枝,风景背景片子屙了许多鸡屎,这很出乎大舅的意外,便把生意歇了。她出嫁之后,不再提起这件事,只剩老屋书房大床底下一叠叠有人影的玻璃片。
  那些一块块玻璃底片上的人脸都涂了浅浅的红颜色。
  哥哥带妹妹出门打天下的事,那时候也够新鲜,所以妈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姐妹中自然显得出众,谈吐也都很不一样。
  通宵热闹,四更时蓝师傅跟两个伙计靠在椅背上稍微眯了眯眼鸡就叫了,起来看了看几样东西的火候,扣肉皮宜皱忌厚,颜色要接近推光生漆不见出焦黑。垫底材料他最是讲究,用的是小棵黄芽白嫩心。润着扣肉的油底子,让鲜味只在肉上浮动,扣肉吃完,碗底一片嫩黄,稍一搅和,鲜味糅入白菜。这东西和别人的菜干底子不同,特别令人难忘。蓝师傅得意就在这个上头。菜牌子说起来大致跟流行菜式没有两样,安排穿插也没见出特别动作。他有时蹲在碗柜边一张椅子上,眯着眼,手上托着支细竹马鞭做成的、油润之极的旱烟杆,挂在嘴边爱抽不抽。他在迷神,在构思,在盘算时间、火候、味道、刀法、配料之间的平仄关系。从容的脸庞上有时现出些微的风云变幻,反映出某件作品的收放得失。他细细品味几个火炉上炖锅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调过耳朵再听听蒸笼运行。偶尔“嗡”的一声,二手滕咬咬和刘卷子其中一个便会猛地蹦起来,看着他手上做出个茶壶倒水样子再指指蒸笼,就连忙提壶凉水,一眼看着蓝师傅一边向蒸笼边细倒,老蓝手指朝下一点,助手马上抽手放回水壶回到原位灶门口蹲着看火,或是继续想别的事情。
  隔着房子,你时不时听见,“嗡!那个,加五筷子火!”“嗡!慢,还慢,还要慢,嗯!”
  好,天亮了!总算天亮了。
  幼麟走进厨房:
  “蓝师傅,爹请你们过去吃早点,要你陪他喝几杯!看看我的手艺。”
  蓝师傅一听急得跳起来,“不行!不行!这哪能行?我,我,我……讲直话,张先生,我心里,我心里,我不惯和老先生谈话,啊!还有,我要守菜,走不开,你看,我怎么走得开?是不是?”
  “菜只剩下炒和焖的了,差不多了,你走得的。我告诉你,老人家脾气你晓得。他喜欢,你就去。我想请,也不敢是不是?走罢!东西让两位看严点就行。”
  “嘿,嘿!那好!你们守好!有事喊我。”
  早餐摆在堂屋小方桌上,爷爷坐好了,没有动手。他指了指另一方的位子:
  “坐!”
  蓝师傅客气地弯了弯腰坐下。
  “你也坐下!”
  幼麟也坐下,给两位倒上酒。爷爷抿了一口顺手指了指蓝师傅,蓝师傅连忙双手捧杯也抿了一口。
  “请用菜!”爷爷夹了块北京带回来的油浸罐头带鱼。
  蓝师傅也夹了块带鱼送进嘴里。幼麟陪着。
  “……做菜这个东西,像一堂丝弦锣鼓。齐整,灵活,轻重得宜……”
  “……是呀!……得宜……”
  “吃面吧!这面清淡!”爷爷说。
  “嗯!汤醇,瑶柱底子……”蓝师傅说。
  “做菜办席的,熏腻了,只想吃点清淡的……在家,未必讲究口味吧?”
  “酸菜、萝卜丝、豆腐渣这些名堂,将就着吃!难得用心思。”蓝师傅胆子大了一些。
  “对的!要用心思并不是所有做席的都懂。我有时也炒三两个菜,都不行,咸了、淡了,手上没有轻重。”
  “惯了就行!”
  “听说前几年蓝师傅替南门坨刘家办席,天气把东西热坏了,大家都说过得去,算了!蓝师傅硬是第二天补了一桌席……”幼麟说。
  爷爷横了一眼,放下酒杯。
  “不补我会病!”蓝师傅说。
  早点吃完,爷爷又敬了蓝师傅一根金堂雪茄。这回,他夹在耳后,“你老人家慢慢用,我回灶房看看。”
  蓝师傅一走,爷爷说了幼麟:
  “莫拿人的闪失笑谈……”
  幼麟说:“晓得了,爹!”
  刚撒了碗盘,云路和得豫跟狗狗的九娘已经挽着他妈进了堂屋,见了爷爷,各叫声“大哥”和“大舅”。
  “嗯!你来了,雾大,石坎子滑。等会二妹、三妹都要来吧!沙湾、大桥头、老西门怕都不好走!”
  “徐家修吊脚楼,请了木匠换柱子,破子做不了主,三妹要招呼,怕来不得!”
  “妈在等你!”爷说。
  “是的。”孙家姑婆进太婆房叫了一声,“妈,我来了!”
  “好笑不好笑,你那个云路三天上九次坡,等的就是今天这顿席。”太婆说。
  “怪不得几天不在家,还以为他哪里去了!”
  婆和四婶娘田氏也在房里,孙姑婆没见到狗狗妈:
  “柳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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