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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2 黄永玉 (现代)
  “她呀!”太婆说,“要不是在学堂就是在党部,原先国民党,后来又共产党,没想到共产党比国民党还忙,讲的是,也从来没听说妹崽家忙得比男伢崽厉害的。”
  便一起这么说起闲话来。
  灶房这边,滕咬咬在打蛋,刘卷子切葱,蓝师傅和面。锅炉齐鸣之际,来了个孙瞎子。背着手在他们背后左看右看,像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偏着头,钵子、盘子、盖碗边四处嗅嗅,狞笑着:
  “嗳,错了吧!鸡蛋糕怎么这门做法呢?光是蛋白,没见过,怎么能光用蛋白呢?又没有加灰面,咬咬,听我讲,没有灰面,蛋糕发不起来!……你这个打法也不对,打鸡蛋要在中间搅,哪能歪着钵子在旁边打,哎!人家用筷子,你用竹刷把,简直笑话……蓝师傅你看你这个下手!”
  蓝师傅早就一字一字地听进耳朵,他认识孙瞎子的。仍然一声不响地和面。
  “嗳!蓝师傅。”孙瞎子低头闻一闻面团,“是罢,碱下快了罢!时候不到,你自己闻闻……”
  蓝师傅昂起头,越揉越起劲。
  孙瞎子转过身刚想去揭蒸笼——
  “孙瞎子!”蓝师傅大吼一声,“你来!我不干了!”
  孙瞎子住了手,“耶?耶?耶?才讲两三句嘛!”
  “你要好多句?我不干了!”双手搓完面渣就解围裙。滕咬咬和刘卷子也吓得放下手上的活。
  这一哄,引来了抱狗狗的沅沅、矮子老二、保大、毛大、喜喜和得豫,蓝师傅发了大火,孙瞎子目瞪口呆都是大家亲眼见到。矮子老二首先往回便跑,来到爷爷房里:
  “大舅公!蓝师傅发大火,不做了!是孙大表叔气的!”又讲了孙瞎子和蓝师傅这样那样。
  “啊!有这个事?叫他来!”
  孩子们簇拥着孙瞎子送进爷爷房门之后只躲在门外偷听。
  “听说你在教蓝师傅做菜是吗?他忙,你教我算了!摆摆你的功夫让我听听!”
  只有孙瞎子鼻子出气的声音。
  “不摆吧?好!现在听清楚,这里是两吊钱,放进荷包不要打落。这是四封信,给我到邮政局发了;再到东门内稻香村给我买半斤‘寸金糖’、半斤‘酥糖’、半斤‘猫儿屎’、半斤‘兰花根’、半斤‘云片糕’,一、二、三、四、五,总共五种,记好!先拿回来。再到沙湾请柳表姐;到了之后,再去老西门挽倪姑妈和请胖子表哥,来了之后,再到道门口曹津山给我买五斤橘子。再到天王庙给我打一壶凉水泡茶。所有事情做完,赶得上吃饭就赶,赶不上算抵一顿板子!重说一遍!”爷爷讲完,孙瞎子讲得一字不漏。
  “好!开步!”爷爷喊了一声口令。
  云路世界上最骇怕他大舅,说一句算一句,不讲价钱。
  爷爷来到厨房对蓝师傅说:
  “做下去罢!解决了!”
  午时炮放过一句钟上下,客人陆续来了。个个一进院子,都会叫一两声“好花!好花!”或是“吓!开成这副样子”!
  孩子们比客人紧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来三十多人,亲戚长辈之外更多不懂事的莽子,哈哈喝喝地挺着身子往前走,尤其是那个刚由长沙回来的大肥砣子方吉方麻子,跨一步起码碰掉二十朵花。一意奔向那顿吃喝,碰落什么根本不管。要晓得,一朵花就是一颗桃子、杏子、李子和梨子,你吃完喝完拍拍“信而号”(屁股)走了,到夏天秋天我们吃卵!
  从大门口到堂屋前石院坝,花树底下一路都蹲着孩子,见亲戚长辈老娘子这些人,便轻言细语关照。
  “走好走好,小心脑壳眼睛碰着树杈权啊!弯腰好走,弯腰好走!”
  老太太、伯娘听到就称赞孩子,“你看这伢崽,大几个月就不一样,难得这么懂事!乖得很咧!”
  要是是些不认识的大人,也不管来头:
  “禽你好!弯起腰杆走,不要碰老子的花!听见没有?叫蜂子叮你个狗日的!”
  大家看在这顿酒饭面子上,一个个真的弯腰走起来,老实得像个苟且偷生的汉奸。有人也会稍微作些反抗。
  “耶?耶?怎样骂起客人来啦?”装成很欣赏这种屈辱的趣味。
  席桌是这么摆法,堂屋一桌,院坝一到三桌。眼前众人都在寒暄。见过了太婆和婆又去见爷爷,男的就跟爷爷聚在一起了。还没开席,顺席坐下来喝茶。
  爷爷瞥了一眼坐在另张桌子的云路,晓得这个人若是没有把事办完一定没胆子坐在那里的。他也瞥爷爷一眼。爷爷点了点头,让他觉得中间的纠葛算了结了。云路理会得到。
  堂屋那桌多是女眷,太婆主席。院坝东边的是孩子,中间是爷爷跟学堂先生、方麻子、印瞎子与黄玺堂、幼麟、紫和与四舅,末头那桌倪胖子、得豫、云路、柏茂这些亲表舅表。算是都坐齐了。
  印瞎子和段一罕说起一个长沙姓费的人,留日的,玉公请他来协理枪工厂的事,“来是来了,却硬是跟一个姓吴的湘潭外号叫‘棒槌’的工程师不对劲,查一查,原来还是姑表。你死我活,都六十几了还到我这里搬是非,饭也没吃;一起吃饭,吃完又搬,彼此都指摘是省里派来的暗探,置对方于死地。要我去报告玉公,何必呢?何必呢?”
  倪胖子插嘴说:“听人讲那吴棒槌是个‘来复线’专家?”
  “什么叫‘来复线’?”黎松琴问。
  黄玺堂白了他一眼,“讲,你也不懂!”
  “不惜才问。”黎松琴说。
  “懂了也没用!”韩山说,“当不得酒喝。”
  段一罕接着问印瞎子:“那么后来怎样?”
  “有什么怎么样?我对他两个都讲同样一句话。‘你们两个都互相指是上头派到我们湘西的探子,要都信了,一齐都剁掉!’老实了。还是吵,找一些小皮绊吵!”
  “年纪大了,恩怨还留在心里头,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有趣的人!”方麻子方吉说到这里,看到胡藉春正眯起眼睛看花;一只手抵着下巴寻思,“藉春,花这样子长法,没见过罢?”
  “是这样的,这种情趣看得见,画不出;中国画的画法有个限底。诗,前人倒写过,比如:‘花怒如潮’、‘香雪海’、‘春意闹’之类的描写。画呢?西洋画也不多。至少我没见过……”胡藉春说。
  段一罕说:“日本画倒是有。樱花开的时候,画家们画过不少,有绢底子的有油的。”
  “也弱!”爷爷捕了话,“少了点中土气派。比如我们乡里的粗碗,他们喜欢得很,学着做出来精致有余,洒脱不足。日本人比我们用功。勤奋,也讲究步骤套数,就是气质跟我们两样——讲究过头。过犹不及,成另外面目……去年秉三转送我一套酒具,漆盒子着一把酒壶和两个酒杯影子一样的樱花瓣,不耐细看,我仍然用我的老粗酒杯舒服!”
  “都带回来了吧?”韩山问。
  “这么远路,怕不打烂?”黎松琴忙着填锤。
  “我送人了!”爷爷说。
  几个人听了都不说话,只有黎松琴摇头,大概觉得送人可惜。
  这时咬咬端来六小碟下酒小盘子,跟着酒也来了。今天是绍酒,大家起身向爷爷敬酒道谢时,都叫起好来,说朱雀城哪家有这好酒卖?只有方吉说:
  “我不信是本城买的!”
  幼麟看爹一眼,爷爷没有动静。紫和也微微笑着,一口一口细抿,像个刚学喝酒的人。
  接着菜一盘一盘上来。
  前后三张桌子的响动都比爷爷这张桌子大。孩子那边还有轻轻拿筷子打脑壳和骂娘的,只是让热烈气氛中和了。先生们开始谈论起蓝师傅做的这些菜来,说老蓝这人到底还是留了几手今天才露!
  “原先还以为是伯伯从北京带回的厨子。”黄竞青说,“老蓝你可不应该啊!你想你去年在我家里打扮了些什么给我们吃?”
  老蓝晓得这是换一种方式称赞,便笑着接应:
  “先生们忍两句吧!我的本事各位又不是不晓得,就那两下子讲老实话给各位听,菜里头手指娘大的虾米酒杯大的瑶柱;鱿鱼、海参,都是老伯伯从北京带回来的,各位家里要是存得有这些东西,这样的席回回我都做得出……”
  这番话扯上了爷爷,别人接不下去了。
  嘭!嘭!嘭!有人敲门。
  “咦?这场合有人敲门!”紫和说着便站起身,不想喜喜先跑了一步。
  听到大门口跟人嗡里嗡咙了几句,关上门,手里提了只大金华火腿走到爷爷跟前:
  “送你的!”
  “人呢?”爷爷问。
  “走了!”
  幼麟着急地站起来,“也不问问是哪个送来的?有信吗?”
  “我问过——”喜喜说,“他只讲‘老先生晓得’。”
  大家都回过身来看爷爷,爷爷酒上了头,也在品味这句话,“‘老先生晓得’?‘老先生’晓得哪样?喔!喔!是他——”往椅背一靠,“——那就多谢了。”顺手朝堂屋一指,“交送婆!”
  喜喜退下。
  大家都在纳闷,这个“他”是谁呢?
  方若坐在幼麟旁边想这个“他”,扬起眉毛。
  幼麟歪起头,却装着不在乎的神气。
  黎松琴开怀起来,“我说呵!老伯!世界上也真有这样的人呵!名字都不留。”
  “人情中间,不留痕迹最好!”爷爷举杯一饮而尽,“这酒是我北京带回来的。本想多带儿坛,北方打仗,路上不清吉,只带了两坛。这一坛,先说好!不见底是不让大家回家的。”
  “啊!”原来如此。
  “你看!”方若说,“是不是?”
  喝到莲子羹,看看也差不多了。黎松琴、方吉和紫和三个的脑壳已搭到胸脯上。茶上来之后,幼麟跟方若把爷爷搀扶进房。大家好像松了绑,其实爷爷也不是那么局促的人……
  “你看,月亮都出来了!——老伯伯在的时候我不好意思讲,你摸摸,这边,还有这边,这边,这边,妈个屁!蜂子叮了我一脑壳包!”黄玺堂说。
  “看我脸上,耳后根……”胡藉春说。
  “我这里,哪!哪!哪!手背哪里都是!”高素儒说。
  韩山指指不能动弹的黎松琴和方吉,“看他们颈根周围叮得像个癞头鼋!”
  “什么蜂呵?那么凶火!”韩山感叹着。
  幼麟一个包也没有,“什么蜂都有,蜜蜂、王腊渣(马蜂)、‘鸳鸯’、熊蜂、牛蜂……”
  “怪不得包有大小!”胡藉春说,“好像你们喂的,就不叮你……”
  他们不晓得蜂子们也是趁着酒兴来的。
  说着说着大家要起身告辞,堂屋里听到了。太婆叫沅沅出来说,不让走!等月亮高点,要出来跟大家喝茶摆龙门阵。
  撤了席,蓝师傅出来亮相,大家又称赞一番,弄得蓝师傅今夜间面子简直足极了。
  院坝重新安排,摆了三四张小方桌,二三十张小板凳和小靠椅,茶杯茶壶也都来齐,重新泡上爷爷带回来的香片茶。朱雀城的人很少喝这种带香味的茶,爷爷自己只喝普洱,带回来为了助兴添新鲜。
  高素儒是个冷隽的人,样子长得像个判官,心地却是十分之诗人气,他说:“这顿酒饭,连花香一齐进肚里,味道硬是不同!有月亮,又有蜜蜂嗡嗡之声,这景致,一辈子怕也难碰到几回……”
  胡藉春是个二胡高手,大家原想请他来一段什么、什么曲子,可惜没有把二胡带来。有人想叫谁到家里去拿一拿。胡藉春说:“这情形拉二胡并不合适,有琵琶、月琴才配。”
  “那么洞箫和笛子呢?”方若问。
  “嗳!倒是可以,不过我不敢,听说这家的太婆年轻时吹得一口好洞箫,音乐上最忌班门弄斧,有内行在,手指头僵。”
  “是在说我吧!”柳娘和倪家娘娘扶着太婆出堂屋了,“幼麟哪!今天请了哪些客人?”说着说着,被扶到一张预备好的矮太师椅上。
  “啊!婆,是熟人,学堂的先生,我小时的同学和好朋友马欣安,这是楠木坪的方吉和弟弟方若,黄玺堂和弟弟黄竞青,正街上的胡藉春,岩脑坡的黎松琴和高素儒,东门井的韩山,洪公井的段一罕……”幼麟回答。
  “啊!啊!方吉也来了,令尊的词赋可真是了得,也算是个有棱角的人,从来不热衷功名——你小时候跟令尊一样,胖得了不得,都说你长大会像他。”
  “婆呀!你可猜对了。方吉城里人给他起了个诨名‘方大坨’,你想这雅号对不对得起他的身份?”韩山说。
  方吉这时酒已醒了三分,知道韩山在削他,似乎是无可奈何,摊在椅子上傻笑。
  “‘三十年无改于父之道’!”黎松琴说。
  “哪个说话?”太婆笑着问。
  “黎松琴!是我!婆。”他酒醒了。
  “啊!你小时个也是个胖子!”太婆说。
  胡藉春赶忙补充,“现在也还是。婆,我们朱雀有‘三坨’,岩脑坡的黎松琴,北门街开染坊的苏儒臣,还有方吉。说他们三个人有回一齐坐船到沙湾赏月,人家第二天给起了个名字,‘三坨印月’,朱雀城八景添了一景。”
  “没有这回事,婆别信他,我根本不认识苏儒臣,怎么会跟他一齐赏月……”黎松琴急了。
  “哎呀你这个人!看我,瘦成一把骨头,哪一辈子才修到你这种福分?朱雀城两万多人,才出三个胖子,你轮到一个,还冤?”黄玺堂说。
  黎松琴眼睛看不见人,觉得不陪着大家笑也可以。
  “婆的记性还真要得!几十年的事那么清楚。”胡藉春说。
  “要得哪样啊!瞎眼婆一个,不像你们。想到哪里走走玩,看看都行,一个人坐在房里东想想,西想想,年复一年地三更半夜的日子。”太婆说。
  孙姑婆笑着说:“要是你们各位天天来陪妈摆摆龙门阵,妈就快活了!”
  倪胖子好久不见说话,这时忽然冒出一句,“你看!你看!这样好的机会,我竟然没有把照相机带来!真是!”
  紫和扫了幼麟一眼,这人脑子没有醉。
  “嗬呀!你看月亮出来了!停在花树顶上!”有人叫。
  “是呀!是呀!这景致想起来都美。”太婆说。
  高素儒问:“婆呀!你以前填的词,诵两阕让大家昕听好不好?”
  太婆笑了,“哪的话?快百年的事了,忘光了!”
  “婆客气,婆记性好,一个字也不会忘!”狗狗妈也在帮腔。
  “柳妹不对啊!帮起客人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是不是,狗狗?我狗狗乖,帮太!”
  “哎呀!婆,你想,大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千载难逢,盛会于兹,皓月当空,星斗满天,花事芳菲,良夜何其?你随便吟诵一两阕吧!”黎松琴一口气抖出好多东西来。
  太婆收住笑,“孩子们!真是不行的,年纪大了,经不起诗兴了。你们体会不到,诗词这东西,老年人激越不得的——这样吧!我考考你们一个问题算了!……”
  “考我们?”黎松琴问。
  “嗯!你们都是书生,问你们一个题,答对了,我念一首外子的诗好罢!答不出,不念,如何?”
  大家照了一下面,无可奈何地说:“试试看吧!”
  太婆说:“我们这块院坝很宽,长了好多花树,来的客人都从花树底下经过,请问从门口到堂前的这条花树下石板小路古时候叫做什么?”
  “有特别名字吗?不就是石板路吗?要不叫作‘花径’?‘小径’……哎呀!这会是什么呢?”
  “往诗里头去想吧!”太婆提点了一下。
  大伙慢慢认真起来,脑子把魏晋唐宋翻腾了一遍,傻了!
  “想出来了吗?”太婆从容之极。只听见移挪板凳椅子的声音。
  “婆,不行了,请讲讲是个什么名词?”
  “陈!”
  “什么?长城的‘城’?成功的‘成’?沉冤的‘沉’?程咬金的‘程’?耳东‘陈’?”
  “对了!耳东陈的‘陈’。”太婆说。
  “不会罢!这是个姓嘛!”
  “《小雅·何人斯》里,‘胡逝我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尔雅》也说,‘堂途谓之陈’,‘堂下至门径也’,陈列、陈列,就是从门口至堂前这条路上的欢迎仪式。——唉!好啦,诗念不成啦!你们各位赏月吧!我进去洗把脸休息了。各位少陪……”众女儿扶着太婆笑着走了。
  大家又继续惭愧地坐着喝茶,抽水烟袋和旱烟,看看意兴阑珊,该走了。喜喜和保大、毛大各人点燃马灯送客人回家。
  黎松琴近视眼特别造孽,高一脚低一脚下坡总算是辛苦之极。酒醒了抢着说话,说到太婆九十五岁年纪脑壳这么清楚,要是当年让女的考试,怕不也是个进士、翰林。
  方麻子方吉说:“翰林?烂便宜!三女婿倪简堂就是个不买光绪账的翰林!”
  花季过了。
  光是落在树底下的花瓣,孩子们就扫了好几天。
  大门口左右两边墙根丛丛平时不起眼的杂根子,一下子冒出千百支丈多长的嫩绿枝条来,过不几天长满成簇的金黄花映着好太阳的蓝天朝墙外直喷。
  坡底下赶场过路人抬头一望,远远地指着说:“看那么多荼蘼,都漫出来了!”
  爷爷一直等着骂紫和,总是机会难得。要不是紫和醉了,就是自己醉了;骂人的与挨骂的总有一个醉,轮着来,令人有参商之隔的感觉。
  爷爷大清早兴致好,说是要炒个长沙李合盛的干炒牛肚丝吃早饭。爷爷卷起袖子动手,周围儿个人侍候,好像清明节陈玉公老师长植树的架势。
  果然是热腾腾一大盘油亮之极的高级炒货。
  “来!来!快趁热吃!”爷爷亲自端到方桌上,摆在众菜中间。
  爷爷在太婆旁边,殷勤地夹了两筷子在太婆碗里,“妈!哪!这边!你夹好吃吃看。李合盛这家菜馆在长沙歪棚斜瓦,破桌烂凳,做出的牛东西,全长沙闻名。这我只是捡得一点皮毛功夫……”
  “啊!皮毛……”太婆快快地嚼着牛肚下饭。
  周围的人也赶忙夹干炒牛肚丝让爷爷高兴。
  “爷爷!”狗狗吃着沅沅姐喂来的饭,“爷爷!”
  “晤!狗狗好好吃饭,叫我做什么?”爷爷品着酒懒洋洋地说。
  “爷爷你炒菜咸妥、咸妥了!(‘妥’是极的意思!)”
  全场一怔。
  “咸妥了,不要吃!”爷爷很扫兴。
  太婆难得这么大笑:
  “我原想忍住,狗狗帮我讲了,镜民呀,对你说老实话,你这个菜味道么,不错!可惜你半路上杀了盐客!”
  太婆说完,只有狗狗糊里糊涂陪着笑。其余的人都闷吃饭。
  过一会,爷爷脸上也显出点笑的影子。
  爷爷在家住了二十多天,找了几个亲戚熟人,办妥几件紧要的事,带着紫会和矮子老二上沅州去了。那边有人来说,秉三先生已经派人把爷爷留在北京的那批酒运到沅州。“没有多少,叠搭起来,只够一面墙壁。”
  两门坡家里生活恢复旧颜。狗狗妈爸大清早各上各的学堂,四叔跟四婶娘去蛮寨蚕业学堂,屋里仍然是太婆、婆,和沅沅姐带着狗狗打发日子。
  爷爷离家前几天说到狗狗。
  “这孩子才两岁多颇能自恃,可以!——儿童教育这东西,讲穿了也简单。孩子跌倒,只要不流血受伤,都要让他自己爬起来。有些人家孩子一绊跤,回头看看父母才决定哭不哭,这是上天给他的狡猾;做父母的千万不要上当,拖累了自己,也害了子女终身。妈也讲过,‘若要小儿安,须带三分饥和寒。’这都是教育子弟留有余地的道理。”
  什么叫做“颇能自恃”?做孩子的明知现状如此,撒赖有什么用?
沅沅姐这个好人,有时夜间睡在太婆脚跟头,有时回南门;总是大清早就带着狗狗。她是小女儿,哥哥们大,不是欺侮她就是懒理她;倒过来说有个狗狗陪她,这比在自己家里舒展得多。
  她口袋里揣着许多好东西。大人不要的纸头纸尾或是一小团棉绒残线。在院坝青石板上教狗狗折叠兔子、猴、燕子、雁鹅和能装“亮火把把”(萤火虫)有两对小耳朵的盒子。又让狗狗看着她拿小钩针挑出许多花眼眼的小棉线荷包。
  有时学新娘出嫁舍不得爹妈哭着唱的歌。缠绵哀伤,手背一下一下在青石板上轻轻拂着拍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引得狗狗莫名其妙地也想跟着哭。这时沅沅姐赶忙笑着抱他在怀里,哄着他说:“沅沅姐不嫁了,不嫁了!沅沅姐舍不得狗狗啊……”
  “你讲!你舍不舍得沅沅姐?”
  “舍不得!”
  “你讲,疼不疼沅沅姐!”
  “疼!”
  “那好!沅沅姐长长久久带狗狗,等狗狗长大养沅沅姐。你讲!长大养不养沅沅姐?”
  “养!”
  “哪里养?”
  狗狗使用手搔搔脸,搔搔手。
  “这里痒!这里痒!”
  两人笑成一团。
  厨房有个后门,大约二十来步便到城墙根。有些石坎子通到城墙上。搬运大件东西便顺着城墙从那里上来。挑水的“水客”,也是走的这条路径。不过老西门这样偏僻的地方是没有几家人走动的。
  后门屋檐边有棵一年只结几十粒樱桃的老樱桃树,屋檐底下放着两口半过年打“粑粑”(糯米糕)用的大石臼。破了的那半口,到秋天孩子用来斗蛐蛐。
  厨房到城根是个斜坡,好多树。棕、乌桕、皂荚、“狗屎柑”(酸极了的又大又好看的柑子),还有棵一到春天就被孩子摧残得不像样子的香椿和几棵吃不得的臭椿。有孩子说左边远处还有几棵让人长漆疮的漆树,未必真,可能是板栗树。说得怕人,免得别个秋天抢先捡了。
  树底下一律青草。
  幺舅曾经叫马夫来放马。他的马凶,不单踢人,急了还咬,婆不让来了。幺舅一直称赞这种草好,马吃了爱长膘。没有马吃之后,草越长越长,细嫣嫣地跟头发一样软,厚厚的一层又一层,上头一躺,比被窝还舒服。太阳透过树阴照得油绿,亮光晃来晃去。
  沅沅有时候带狗狗上这里来:
  “家婆!出去玩玩可不可以?”
  婆婆正厨房做事: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看看早晨的露水收了没有?”
  有时也不可以。昨天下午打了一条蛇——乌桕树上有一大朵“王腊渣”窠(马蜂窝)——刚下过阵头雨……平常是可以的。不过要小心,免得滑到坡底下去。其实滑下去也不关事,草软不伤人,只让人好笑。
  沅沅在草上做个窝,把狗狗安顿在里头。
  “这么好的窝,哪个‘吉’(故事)里头都没有讲过,我扯谎不是人!”沅沅姐对狗狗说。
  树底下长满了地堇。细细的小茎一根根贴着地面从带柄的鸽蛋形叶子中间长出来,顶上开着朵鲜紫小花。沅沅采了一把编成个花环,自己戴着给狗狗看,又小心脱下来套在狗狗脖子上,说狗狗是新嫁娘。
  草真香。沅沅叫狗狗听城外山上“阳雀”(杜鹃)叫。
  狗狗不懂。狗狗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有。
  “你耐烦听嘛!听见没有!‘鬼贵阳!鬼贵阳!’有钱莫讨后来娘;前娘杀鸡留鸡腿,后娘杀鸡留鸡肠……你看你都不懂!”
  “我不要懂!我要转屋里去!”狗狗说。
  “你乖,你不要转去,过几天我上山帮你采‘毛毛针’(可吃的一种白绒毛的嫩草),采茶苞(油茶树上结的薄肉果实),挖又香又甜的‘地枇杷’(地里蔓生的浆果),摘‘洋桃子’(弥猴桃)和‘羊奶子’(一种肉红色的蔓藤酸果),还有甜蜜的‘大桐苞’和‘三月苞’(野草莓),都送狗狗吃好不好?”
  “好!”
  “那还转不转屋里?”
  “我要转屋里!”
  “你都讲好了,还要转屋里?你个‘搅架精’!好!转就转!那狗狗告诉沅沅姐,是不是‘搅架精’?”
  “是!”
  沅沅好容易背起狗狗。
  “狗狗呀!你长大了,重了,像个秤砣!狗狗是秤砣!讲!”
  “狗狗是秤砣!”
  “狗狗是‘搅架精’,讲!”
  “狗狗是‘搅架精’!”
  院坝左手旁门出去下两三级石坎子有块小土坪,绕过土墙便一直通到坡下。
  小坪有棵枣子树,木里木哒!不甜,孩子们懒理它。
  坡底下住着些当兵的。伙夫、号兵、喂马的,有的有家眷,有的单身。还有些砍柴、挑水卖的闲人。
  一间澡堂子,三两家门口挂小方纸灯笼的鸦片烟馆,自然还有些半开门的婊子婆娘。
  天没亮,五六个号兵在城墙上“校音”。你“嘟”一声,他“嘟”一声,直到把全城人吵醒为止。全城人都骂他们祖宗八代,可惜听不见。
  一个星期天上午,爸爸、妈妈、四叔、四婶都在家。孩子们也都上了坡,院子一片绿。
  来了幺舅娘、柳家娘娘、倪家姑姑。她们带来新鲜“洋火”(大概是一种地面以下植物嫩苗,火焰的样子,炒来吃辛香醇酸,极有味道),海青白和新鲜毛豆荚来。
  爸爸很兴奋,要炒个子姜鸭子,说完就要动身下坡去市场。
  “那好!”太婆想起爷爷炒牛肚子那件事来,“三毛其实炒得比你爷强十倍,那天一声不敢出,还是你儿子大胆有出息!”
  “我们不在,要在,听狗狗一讲,怕不也吓掉魂?”柳娘说。
  婆说:“那天吃完饭回房里,他还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笑,不晓得是醉了还是想到狗狗的话……”
  “狗狗!你讲讲,你怕不怕爷爷?”幺舅娘问。
  “唔!爷爷炒菜咸妥了!”狗狗说。
  “嗳!问你怕不怕爷爷?讲啦!”柳娘说。
  “爷爷乖!”狗狗说。
  太婆笑了,“狗狗‘王顾左右’啊!等我报送爷爷,说你讲他‘乖’,好不好?”
  “爷爷炒菜咸妥了!”狗狗说。
  “嗳!不要总是讲老话!没意思!”婆说,“狗狗让妈抱,沅沅跟我到厨房摘豆荚!”
  姑姑跟幺舅娘、柳娘都说要去,让太婆留住了,“一点豆荚,用得着那么多人弄?”
  讲着讲着,喜喜、毛大、保大闯进来说:“我们带狗狗走玩去!”说完抢了狗狗就走。
  “小心点,不要跌了!”妈说。
  “不会!不会!”孩子们回答。
  出了房门,来到小坪。
  “狗狗,我们让你看一样东西!”喜喜讲完,自己先扒到土墙洞眼里看了一下;保大把狗狗交给毛大,也扒到洞口看了一下。毛大问保大:“完了没有?”保大一动不动地回答:“早得很咧!——喂!让狗狗看,合不合适?”
  “这算什么呢?”毛大说完轮到狗狗看。
  “狗狗,狗狗,你看到哪样?”喜喜高兴地问。
  “屋屋,鸡,鸡!”
  “不看鸡,不看屋,你还看到哪样?”保大抱住狗狗问。
  “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嘀‘打波’(接吻)!”狗狗说。
  毛大问喜喜,什么叫“嗒嗒嘀”?
  “‘打波’对!狗狗,你讲哪样‘嗒嗒嘀’?”
  狗狗回过头,很认真地又说了一遍。
  “啊!对了!跟那个婆娘‘打波’的是个号兵!屁股后头挂了把号,不信你看。”喜喜说完接过狗狗。毛大又抢着看:
  “日他妈,屁股后头真有把号。那婆娘不像婊子,年纪大些。我看是那个洗衣大奶奶婆
  娘吧?”毛大说,“好!他们‘打’完了!收兵回朝!”
  回到堂屋,婶娘、娘娘、姑母和妈都在摆龙门阵,见狗狗回来便问:
  “上哪儿走玩了,看你一头汗水。”
  “我们带狗狗看岩鹰打团团抓人家鸡崽。”喜喜说。
  “抓走了没有?狗狗看到岩鹰抓鸡崽了罢!狗狗,讲来听听!”四婶娘说。
  狗狗狮子大摇头,“嗒嗒嘀!嗒嗒嘀‘打波’。”
  孩子一听狗狗泄露天机,撒腿往院子就跑。
  “什么‘嗒嗒嘀打波’?你们鬼崽崽带狗狗看哪样去了?狗狗慢慢讲清楚……”
  狗狗认真地摇着头说:“嗒嗒嘀打波,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嘀打波……”看着大人们不懂,狗狗十分着急。
  “准有事,要不然不会跑!你们都给我回来!”太婆叫。
  孩子们影子都不见了。
  中秋节前几天,爸爸和城隍庙照相馆讲定了日期来屋里照相。秋高气爽,是个适宜照相的天气。
  讲是这么讲,就有好多人不肯来。讲自己样子长得不好看,不上相;又说做身新衣服怕来不及;又说有孕的是“四眼人”,最忌做这类的“险事”;又说没出嫁的女儿家让生人照相会乱了“八字”。
  太婆这个家族,总是难召得齐人。儿女子孙多,像螃蟹眼睛一样,这个闭那个起,没有过齐整的时候。
  愿意来的,其实心里也怕。听到“照个相大家作纪念”就毛骨悚然。有什么好“纪念”的呢?若是某人“不在”了,坟前打块碑,“家先”(祖先供奉所在)上加块灵牌子就是,一旦照出相来,天天看到死人睁着眼睛跟活人一起,甚至有的还咧开嘴巴笑眯眯的,挂在墙上白天都怕,夜间那还了得?
  有个远房二爷爷,听到风声,以为一定也会通知他两口子;要是去了,照出相来,以后怎么活?
  他们家在北门街上,面对城墙。开了门算是店,里头顺着一张双人板床。无儿无女,赶场(墟)弄了点时新水果门口摆个摊子,本钱少,人局面也小,做些竹圈圈,圈着七八粒李子、荸荠什么的,没人买,每天擦了又擦,弄得东西油亮油亮,像上了层光漆。
  “我是这么想啊!照相这事情,跟留声机一样,都是洋人勾魂摄魄的手段。眼前一些人,去了趟长沙汉口,就以为自己像个洋人了,动不动抽洋烟,喝洋水。听到讲,一根洋烟几块‘大脑壳’(袁世凯像的银元叫‘大脑壳’,孙中山像的银元叫‘小脑壳’)。眼看一亩地几个时辰抽完。”二爷说。
  “听人讲,留声机里头唱戏的人,都是‘拍花’人拐了人家伢崽用药水泡小了,装在里头弄的?”二婆问。
  “那信不得!我亲眼见过里头的发条机器。声音都是北京城名角汪笑侬、谭鑫培、杨小楼、孙菊仙……这些人的原腔原调。麻烦就在这里,这些人拿到钱,怎样就舍得让洋人把嗓子吸去了呢?人的元神包括声音笑貌,用一次少一次,看看好不上算!”
  “光听,要不要紧?”
  “这我还不清楚,总是以少为宜!”
  “那照相呢?”
  “你自家想吧!照相的人躲在机器后头瞄准,叫你莫动。人做哪样事才莫动呢?挨砍脑壳嘛!挨枪毙嘛!然后忽然一下打开前头的盖子,猛地又关上,这就把所有人的元神都摄进去了。听到讲,以后的事情一定要躲在暗无天日、一点光亮也见不到的地方才做得出相片来,怕是在吟点什么咒语,你想!要是光明正大,何必这么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不讲你不信,有人亲眼见到同一人照出两个人影;也还有个个清楚只有一人模糊的,这都是魂魄要出不出、阴阳难舍难分的意思……”二爷说着说着,自己也骇怕起来。
  二婆坐在矮板凳,吓得背脊紧紧顶着板壁:
  “你看啊!有没有解药解得了?”
  “事情来了,吃药有什么用?”
  两口子正愁到这份上,恰巧孙瞎子从门口经过。
  “云路你慢点走!问你打听一件事。听人讲坡上正拉人照相?”
  “有这个事呀!怎么啦?”
  “嗯!像这种还不太清楚利害的举动,其实是可以等等看的……”
  “你想讲什么呀?”
  “我是说,照相这事情,搞多了怕对人体质不好,伤元神。”
  “这跟身体元神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抽血‘拔火罐’!喔!你们愁这件事……”
  “不是愁,是小心。可不可以我托你顺口到坡上讲一声,照相的事我两口子可免就免了?……”二爷说。
  孙云路好久才明白原来如此:
  “二舅!你放心!坡上搞绝不会拉你们下手,这种危险事。”忍住笑走了。
  周围亲戚六眷对照相怎么想法,坡上知道得不算太多,倒是认真地准备起来。以前原是自己也开过照相馆的。
  婆悄悄对太婆说:“你看,这两天,是不是叫老三、老四他们两口子分分床?”
  “吓!你管得这么多?传宗接代的事菩萨都不管,你管?”太婆说。
  “那也是!”婆咚咚蹬着小脚洗头发去了。她让她南门上妹崽来帮忙,皂荚水、洋碱胰子油、梧桐刨花,足足弄了半天。“刮不刮脸?”妹崽问。“嗬!六十几七十老娘子还刮脸,怕不让人笑死?”
  太婆就隆重了。前一天下午弄起,擦身,洗脚洗头,准备好明早用的新裹脚布,里外新裤新衣,绉纱新头巾,新鞋,玉手镯,玉耳环,玉簪子。由嫁到倪家和孙家的两个亲女儿和儿媳妇全盘料理。
  夜间睡不着,两个女儿陪她摆龙门阵直到四更,又一齐起来梳头、洗脸、漱口。
  天亮之后,狗狗走过来叫太,看太一身新,就说:
  “太,太是新嫁娘!太是新嫁娘!”
  太打趣地问:
  “狗狗!太好不好看?”
  “太好看,婆不好看!”狗狗说。
  “呸!不准说婆不好看!”妈连忙解劝。
  “太有牙齿,婆没有牙齿!”狗狗说。大家笑了一个早上。
  九十五岁的太一颗牙齿都没掉,怪不得她胃口这么好;婆呢!不到七十,门牙和几颗座牙都没有了。
  “照相馆的先生几时来呀?中午要不要招呼点心?”太婆信口问着。
  “大概不用。没见城里头别家这么做过。”爸爸回答。
  “唔!”太婆又问,“约了哪些人来?”
  “倪家不来,徐家不来,南门上除了姐夫和大妹崽也都来。人不少,怕要挤一点!”爸爸说。
  “不要挤!多照几张嘛!”
  “是了!这样好!”
  太婆对她的二女儿说:“想起你大哥跟你开照相馆的时候,来照相的人那种蠢法你是见多了。有回记得吗,南门上姓哪样的秀才,吓得一下子昏死过去,传出去是照相勾魂,害我们十几天没有生意。”
  孙姑婆笑出来,“那是轻的了,有个人照完相回家病了,告到衙门上要我们赔人……”
  “哎!人啊!”太婆颇有感慨地说。
  不久孩子们在门口叫喊着:“到了!到了!狗日的来了三坨!”
  “吓!嘴巴干净点!哪里学的脏话?快拿黄草纸擦擦嘴巴!”倪姑婆骂起来!
  “请坐,请坐!坡太高,背了重东西不好走路!”爸爸忙着倒茶。
  照相师傅姓米,在城隍庙门口还兼做精裱字画生意,跟爸爸是个熟人,“不算,不算,我们还上腊耳山赶场咧!”放下箱子,端了杯茶在院坝斟酌场面。
  “够罢!”爸爸问。
  “有多,有多!”米先生说。
  接着就是安排椅子凳子。
  中间摆张茶几,放架自鸣座钟。底下摆个
  高筒痰盂。两边各放四张太师椅。太婆一张,婆坐一张,倪家和孙家两姊妹一边坐一张。大孩子站后头,小孩子盘腿坐老人家脚底下地上。
  “好!现在开始站位置!”米先生说。
  姑婆扶着太婆出来坐定。
  爸爸扶婆坐到茶几左手边,还给她理撑抖头上的帕子和衣角。
  孙家姑婆和倪家姑婆是个里手,自自然然找定了自己的位置坐好。
  柳娘、爸爸、四叔、四婶娘、孙云路和得豫、伯茂、保大,都站在后头。
  喜喜、毛大、沅沅,坐在地上。妈妈站在左手尽头位置,弄了张茶几,把换了条荷叶裙的狗狗放在上头顺手扶着。
  “柳妹崽!可惜你妈早我先走;徐妹大桥头屋里人乱七八糟,要不然,我们娘儿们就齐整了……”这是对柳娘说的。太婆每逢大日子,总要见景生情。
  “请不要讲话了。我等下打开这个盖子的时候大家不要动。我叫一、二、三、四、五、六!关上这个盖子之后,就算是照完了,那时候才好动!”
  “我讲的‘不要动’,是连眼睛、嘴巴在内,一动,照出来的相就模糊。”
  “现在来一盘假的试试。”
  ……
  “好!做得对!等会来真的时候,就照这办法办!”
  相一共照了三次,三种款式。除了孙瞎子不停地闪动眼睛显得眼睛模糊之外,其余都十分精彩。
  得豫骂他哥:“你看就你一个人不清楚,想想!紧要关头闪眼睛做什么?要闪,不会照完相闪?你看你个蠢卵!遗臭万年!”
  枇杷完了吃李子,李子完了吃桃子,桃子完了吃枣子,枣子完了吃萼梨。孩子一树一树地啃,看看还剩下橘子和柚子没熟透,一院子的果子,连树尖尖最顶上的一颗也没漏下。在孩子眼中,没什么好吃的应该留到明天。
  要是有人问,都有没有摘几斤送给亲戚朋友的?当然有。一大箩、一小箩完全按大人交待:
  “他们人少,儿子才一岁多,男人又胃气痛,少送点!”
  “这家人多,嘴粗,箩筐大点,拣小的多装些,香的臭的不会挑口。”
  “星庐六爷爷家,有学问的人,选十个大的,盖上红纸,图个欢喜!”
  “满福庆他爹妈都在辰溪教书,只有他和四个弟弟,等下你到门口叫出来,一人送四五个吃吃行了。”
  “男女学堂,一边送一大筐。底下放小的,上头放大的,满点,进门朝办公室冲,拉大嗓子喊,搞闹热点!”
  ……
  ……
  这帮鬼孩子能干,不消半天工夫事情完全办妥。
  眼看中秋节快到了。
  保大舒舒服服躺在草窝里。
  “哪个到家婆(外婆)房里打开抽屉给我取根家公的雪茄烟来?”
  “有数目的,偷爷爷雪茄烟,看他回来不剥你的皮!”喜喜说。
  “那味道,你一点燃全城人都闻到了!”毛大说。
  “唉!好!没办法,只好戒烟了。嗯!中秋节将临也!不喜欢吃月饼的人举手。”保大故意坐起身来点算人数,“喔!都喜欢?——既然人人喜欢,那就应该弄几块来尝尝!”
  “弄我个卵!你就会吹牛皮!”喜喜其实是信得过保大的。知道他像个奸臣,阴着肚子打好算盘,喜欢弄几句话难一难人家,“问我,我卵办法都没有!”
  “你这种人天生没出息,一天到夜卵!卵!卵!眼前是个小卵人!长大是个大卵人——什么主意都想不出来,累我,辛苦我,连吃月饼这种小事都要我费神!也不想想,我这是为哪个……”说到这里,保大忽然跳起来,“坏了!有东西钻进我裤裆里了!蚂蚁子!蜈蚣!蜂子!土扑狗崽(蝼蛄)!快快!快来帮忙……”
  毛大和喜喜赶紧从草地蹦起帮他解裤带。
  裤带打死结,凑着嘴巴好不容易咬开,脱光裤子一看!
  “妈个卖麻皮!蛐蛐,狗日的!还是只三尾子(雌蛐蛐)!你钻我裤裆做哪样?呀!你讲!”捉着三尾子远远一丢,“饶你一条狗命!”一边绑裤带,“哎呀!刚才我讲到哪段啦?你们——”
  “不要再拖了,快吃中午点心了,太家婆马上就要叫人,要讲快讲!”毛大十分不耐烦。
  保大坐在草坡上,拉开两腿,像个旅长,不——起码像个连长派头:
  “刚才我到正街上南门、东门、大桥头视察了一下,今年的月饼特别‘歹毒’(狠、厉害),看着心都融了。簸箕大的,饭碗大的,贴的画一辈子也没见过,孙猴子大闹天宫、吕布戏貂婵、三战吕布、赵子龙长坂坡救主……后头粘的芝麻,手指娘那么厚!”保大说完,耷拉着眼皮。
  “真的呀!”毛大惊喜万分。
  “未必!”喜喜说。
  “未必?你怎么说未必,未必是人随便说得的吗?不信我就是不信月饼!不信月饼也就是不信月饼上的芝麻!芝麻那么小的东西你都不信,你还信我吗?老子开除你!搞来月饼没份吃!一口都没有!”
  “你搞得来?”喜喜看不起他。
  “不搞十个八个都不算本事——你讲讲!我搞来了,你赌咒一辈子当我马弁!”
  “妈个屁!吃块月饼当人家一辈子马弁?”
  “那好,当一年,行吗?——那一个月——好!一星期!你妈的!这么便宜都不干?算了……”
  “一天!”喜喜说。
  保大歪着脑壳端详着喜喜,“我都怪咧!一夜不见,长进得那么厉害!好!算便宜你,两天!”
  “一天!”喜喜狠得很。
  “唉!人心软真没办法,一天就一天!马弁!起来,办正经事!”
  三个人站起来。
  “咦?你起来做什么?”保大问毛大。
  “我起不起来关你什么事?”
  “你又不是我马弁!”
  “哪个要做你马弁?”
  “那我不给你吃月饼!”
  “月饼在哪里?”
  “是呀!你妈个屁月饼在哪里?要老子做你马弁?”喜喜也清醒了。
  “是呀!”保大说。
  保大三个人来到左边旁门向沅沅招手。
  沅沅带狗狗正忙着用绳子捆一只“篷篷王”(金龟子)的脚。
  保大打着手势叫沅沅过去。沅沅过去了。
  “把狗狗借我用一用!”保大轻轻对沅沅说。
  “你讲什么?”沅沅不相信耳朵。
  “我们带他大桥头看月饼去!”
  沅沅害怕起来,话都说不出,只摇头。
  “死丫头!你怕哪样?我们一起去,把你放在南门上;大桥头看完月饼,我们到南门上接你,再一起回来。等回来,让你看我们有好多月饼!中秋节也分送你吃!懂吗?”
  沅沅还是怕,“三舅娘要是晓得了……”
  “就是要让她晓得,也要先报送婆和太婆,大摇大摆地去嘛!”
  “那为什么也不带我去大桥头看看?”沅沅问。
  “做不得!做不得!妹崽家不让看,卖月饼的老板都有这脾气,怪得很!”保大说。
  “那,妹崽家买月饼他不卖?他专卖男的?”沅沅弄不清楚为什么月饼店老板重男轻女,“我远远地站着看闹热都不行?”
  喜喜连忙帮腔,“我们原是想带你去,大桥头今天人特别多,怕踩了你。还不如等我们回来吃月饼。”
  “嗯!”沅沅想想也对。
  “太呀太。我们带狗狗去大桥头看闹热好不好?”
  “大桥头有哪样闹热好看?”
  “中秋节卖的东西全摆出来了,人山人海!我们看一下就回来!”
  “小心点人挤,看了赶紧转来!”
  “晓得!”
  大桥头还真不是扯谎,闹热得很。讲的是回龙阁这头;那头仍然是摆些杂碎摊子,打豆腐
  卖腌萝卜的。
  这头开店的江西佬会做生意,逢年过节,都弄些引人货出来,水果洋糖,七巧板,走马灯,纸烟,上海机器洋娃娃,香喷喷的洋碱,蚌壳油,花露水,牙粉,皮球洋鼓洋号,远远就听见伢崽家哭着要买。价钱吓人,不买不要紧,光看也行。店老板高高个子,站在柜台里头笑脸迎人。铺子里喷出汉口、上海才有的一股股引人的味道。
  三个小家伙背出狗狗往里挤,好不容易来到柜台前,踩在一包一包海带上:
  “喂!喂!徐老板!徐老板!”
  “啊!倪伢崽,你们来了,看闹热还是买东西?这小伢崽是哪家的呀,这么肥!”
  “我三舅的!”
  “啊!张校长、柳校长的少爷!吃糖,吃糖!”玻璃罐取出一粒亮炸亮炸的红色颗颗送给狗狗,“吃呀!吃呀!甜东西!”
  狗狗怕,喜喜帮着接过来,一下就丢进嘴里。
  “是这样,徐老板,我三舅要我来问问,你们这种月饼,有没有人帮着送到西门坡屋里去?要得急,有外头客来,想让他们中秋节看看我们朱雀城月饼,尝尝……”
  “有!怎么没有?”
  “那好!大大小小送十个,选好看的画,价钱报送我,明天送来,行不行?当着客人面。不要说买,图个欢喜,要讲是你过节送的,大家体面!”
  “这怎么好意思?帮我告诉张校长、柳校长,多谢他照顾生意了!我马上送!”徐老板匆忙地写上账单塞给保大。
  “马上送,要得!我们就转去等着!”
  走到人少的地方,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从边街转到南门接了沅沅,沿城墙进老西门上坡回到家里。
  院坝里真的闹哄哄,爸爸妈妈真请了些党部的同志吃夜饭过节。见到他们回来,大家接过狗狗,这个亲那个抱,快活得了不得。
  前脚一到,后脚马上有人拍门,说是大桥头瑞兴福洋广杂货铺送月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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