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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5 黄永玉 (现代)
  “这种讲法难叫人信,哪个有胆子站出来再讲一声?日你妈!荷花池塘那么浅,你淹给老子看看!”
  衙门的人又是验尸,又是观测,闹不出什么所以然,由大家凑钱买了一大一小两副白木匣子把陈氏妹和她小丈夫“地鼓牛”在山上埋了。请来道士办法事念经超度亡魂……
  伤心的还在伤心,日子还要过下去,这事情冤屈太深,有时大家想起来仍然心痛万分……
  杨秋生到腊尔山赶场,有人亲眼见他在场上喝酒吃狗肉的,半个月后发现他死在断山悬崖底下,让豹子、豺狗吃剩半个脑壳。
  吴宣宣也巧,连人带屋,兵丁马弁一齐死在一场大火里。一个十六岁儿子在乾州读书,吊死在学堂大礼堂后。脱卵精光!
  这都是在狗狗回朱雀城不久的时间内发生的事。狗狗懵懵懂懂,哪样都不懂,只晓得家婆屋里有家婆,有二舅和二舅娘,有幺舅和幺舅娘,有琼枝、巧珍和秋菊,还有好多狗,地板栗核桃和地萝卜,甜蜜甜蜜的地枇杷……
  这回,是幺舅亲自送狗狗回城。另外三个苗族朋友,都挂着子弹带和驳壳枪跟到一起。
  幺舅的马灰麻麻的,从头顶、脊梁到尾巴一道乌黑。好大的胸脯,细腰,一对蛇眼,动不动咧开嘴巴笑,老远看像只斗鸡,不像马。
  幺舅有好几匹马都放在邻近山上,那里有马房,有马夫管平时吃草,喂苞谷子。
  这麻毛马长筋不长肉,脾气不好,咬过几个马夫,只服幺舅。不乖,就用马棒打它。
  马棒是根两尺多长、鸡蛋粗的硬木棍。别的马用马鞭,这匹马用马鞭不过瘾。
  狗狗要走了。
  “过来!我看看!”
  狗狗站到家婆面前,“戴了这个——”
  一个银项圈,短短的银链,挂着如意形的银牌,雕的“长命百岁”四个字。
  “莫打落了!”
  二舅娘端来一个小布包。
  “报你娘过年才让你穿,二舅和二舅娘送狗狗的长袍马褂——”
  “也不穿穿看,晓得合不合身?”家婆说。
  二舅娘笑着说:“试过几回了,娘!”
  “狗狗儿,你莫忘记‘床前明月光’和‘少小离家老大回’,回到朱雀城,背送你娘听,讲是二舅教的……”
  幺舅娘一下举起狗狗!
  “让老子详详细细看看你这只狗狗儿。幺舅乱讲我狗狗哑,我狗狗是个正经人,不喜欢多话。回去问你妈,就讲把狗狗送我做儿好不好?狗狗呀狗狗,乘你没上学,多点来看家婆和舅舅、舅娘晓得吗?……好!走吧!”
  “你都讲,要送我好多好多板栗、核桃。”
  “有了!有了!都在马上!”大家笑起来。
  幺舅肩膀斜挂着一根头号二十发驳壳之外,马鞍右边还插了根德国克虏伯马枪。
  出了城门洞,左手绕过荷塘上坡到了官道马就精神地跑起来。
  狗狗坐在幺舅马鞍前紧紧抓着鞍颈。
  “狗狗,你回头看看家婆的屋!”
  “……”
  “我和你讲话,听见没有?”
  “我不想讲话……”
  过了好一会。
  “唔!明白了……你不喜欢骑马,是吗?”
  “……”
  “讲清楚了,不讲话可以,不准打瞌睡,不准屙屎,懂不懂?”
  “……我不喜欢你喜欢管人!”
  幺舅笑了,少人见幺舅这样笑过。
  “狗杂种!我几时管你?”
  三匹马上的人跟着笑起来,“外甥种舅!”
  到都良田路口下马吃饭。
  饭馆掌柜见了幺舅:
  “幺老爷进城。昨天刚打来的野鸡。”
  “不要!随便吃点走路……”
  “那好!”
  萝卜、酸菜、辣子,牛肉巴子,茶水泡饭几下子搞完。
  幺舅从牛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叶子粑粑剥了交给狗狗,“哪!”
  “小少爷不吃饭?下点牛肉粉好不好?你骑马霸腿酸不酸?”
  “……”
  “莫理他,这孩子话少!”幺舅说。
  三个人吃完饭,一个人到对面坡上换放哨的下来吃,大家在门口喝茶等他。狗狗就地屙了一盘尿。
  走过一大半山山石石,再翻过前头两三千石坎子,一路都是下坡路,沿河一派松树竹林好走多了。
  冷天,除了灰蓝、长尾、红嘴巴“蛇赶鹊”、岩鹰、老鸦、喜鹊之外,都到南边去了。舀鹌鹑的时候已过,野鸡还有点肥……这些话幺舅原想讲给狗狗听,后来觉得这人木脑壳,什么事都懒洋洋,不一定懂。长大会不会变得有意思?难讲。这人不太像个孩子。自然,太像孩子也讨嫌,粘巴巴,动不动又哭又叫,撒赖……
  “狗狗!你看河!”幺舅兴奋起来。
  “嗯!河。”
  “你看,鸬鹚呷鱼!”
  “做哪样它要呷鱼?”难得狗狗回了话。
  太复杂,幺舅也不想说了。
  远远看到万寿宫和大桥,走近了看到北门城楼子,看到跳岩。
  幺舅吩咐后头马上三个人:
  “我们过跳岩吧!”
  老营哨下坡来到跳岩小码头。一势过去几十个岩礅子底下,水流得很快活,水面上五颜六色的太阳晃人眼睛。
  人都下了鞍。幺舅右手夹狗狗,左手牵马,人在跳岩上走,马在河里走,水浅,漫不到膝盖。马蹄铁踩着鹅卵石、青光岩,像是十几里外的天上打闷雷。
  跳岩那头北门河岸边,天天总有百多个洗衣洗菜年轻婆娘,平时就爱新鲜,管闲事,眼见跳岩上四个壮男人牵马过河,都热热闹闹地站起来,手搭凉篷眯眼观看,顾不得身上水淋淋的薄衣服。
  “喂!喂!看哪样呀!我们好看,还是你们好看?”三个苗族牵马人对着婆娘们大笑大叫。
  婆娘们赶紧蹲下来:
  “这悖时砍脑壳的!看你笑,你笑,笑死绊下河去!”
  过了跳岩,幺舅把狗狗架上马背,自己牵马走在前头,背后三个人跨马慢慢跟着。
  这道清水河从上头狭谷出来。周围绿的小山、蓝的大山,早晨的太阳、夜间的月亮,远处挂满房屋的三拱虹桥,巍峨的四座城楼子;人们来来去去,穿出穿进,靠这些养人的山川形胜长大、长精神、长脾气、长辨别力量……
  人哪能时时刻刻想这些益处?也许从来没有想过。
  幺舅慢慢走着,照例上坎子,进北门城门洞,左转沿北门城墙边石板街上,过田留守门口、考棚、周家染坊,见土地堂和熊皮匠家左转文星街;过刘凤舞家、唐马客家、熊希龄老屋衙子、熊希霭门口,再左转上四级坎子,进文庙街,二十多步是文庙大门,右边两户人家,头家姓刘,二家门上挂着“拔贡”匾,从屋里伸出棵近亩大的椿木树,门口一群喧哗的人,有狗狗的婆、妈、爸、满满、表哥、表姐,尤其是沅沅表姐。
  这群人拥过来,马拴在文庙口“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石碑前院坝,人迎进屋里。
  里头有院坝!在堂屋坐定,又烟又茶。
  “那么远,还要你亲自送来!”爸爸多谢幺舅。
  “不!我来办点点事,顺便。”幺舅说。
  “你在家婆屋乖不乖?”妈问跟在沅姐身边的狗狗。
  “吓!你们这伢崽是个奇人!既不吵也不闹,既不哭也不笑;能吃能睡;三天不讲一句话,讲出一句让你想半天;他们三个笑狗狗‘外甥种舅’,讲我话少,比起他,我都难忍!就是他舅娘喜欢他,要问你们讨他做崽!”幺舅说。
  大家笑成一团。
  沅姐也笑,问狗狗:
  “你怎么在得胜营这副样子呀?”
  “我不要你讲我‘这副样子’!”狗狗说。
  吃过晚饭,幺舅带三个人牵马走了。
  婆和四婶娘又问狗狗一些话,也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忽然间狗狗说:
  “好!我们好转去了!”
  妈说:“你转哪浪去?这就是我们屋嘛!”
  “我要转去,转屋里看太!”狗狗说。
  妇女们都怔住了。小孩子嘴巴讲出来,让人怕。
  婆说:“太,不在西门上了!太到天上去了!”
  “哪个天?”狗狗问。
  “天就是天,还哪个天?”四婶娘说,“瞎!我们大家来吃狗狗带转来的板栗、核桃……狗狗来不来?”
  “……做哪样太要到天上去?”
  夜间狗狗跟妈妈睡,居然讲了许多话;讲家婆身小躺脚,好怕人!又念唐诗;讲野猪;巧珍爱笑像男人家;又讲幺舅娘有黑头发、红脸颊,要算好看了;二舅娘没有幺舅娘好看,二舅娘好,不要二舅娘喂饭,自己吃;又讲狗,一、五、八、七、三……困马槽。还讲打锣……婆娘家……‘地鼓牛’……死了……好多、好多人哭……完了!
  妈似懂非懂,抱住狗狗笑到困着……
  这屋才是真正祖屋。
  四百多年了。原来的子孙繁衍,来来去去,时空影绰中“当”送了人家。这次赎回来,已经过了五六十年光景。在爷爷情感上,似乎有点“收复失地,以雪国耻”的意思。
  大椿树以前自然是棵小树苗,也不晓得哪代老祖宗做儿童时顺手栽的;到了近一二百年才有另一位祖宗想起应该为这棵五六尺直径的大树感到自豪,连带祖传职业起了个“古椿书屋”的名字。
  为什么盖屋要选在孔夫子隔壁呢?怕是跟文庙的兴建有点关系。
  文庙盖好,总要有个就近的看守、管理人员,顺便料理打点,做些祭辰仪式准备工作。衙门想到这层意思之后,若是批块小地皮,选个文雅规矩人家担任这个职务,也是说得过去的。平常时候,“古椿书屋”是个出名的私塾馆。
  所以狗狗的老祖宗几百年到现在,就始终离不开笔墨砚台。太说过:
  “我们家不买田,买田造孽!一块砚田就够了!”
  文庙巷只有四家门牌,孔夫子一家占一边,刘家、狗狗一家和北门考棚的后门勉强算一家占一边。这头连文星街,那头拖到登瀛街女子小学旁边。
  院坝铺着宁静的细石板,放着大金鱼缸,上水石假山,长满“三七”和虎耳草。
  南面是伸到天上去的白影壁和大门。
  西边是大椿树,专为它做了条衙子。拱门上写“古椿书屋”四字。
  东边是连南墙的书房,一排花格子和玻璃窗。
  北边是正屋,楼上楼下前后八间房,二大二小前后厅。正厅平时上着八扇高格子窗,喜庆节日或是随便哪天高兴,便整批取下顿时成一个敞厅。
  后厅到后院。椿树小衙子通向这里往右一拐变做小园。这小园专长一种通身绿、又粗又扁的开淡绿花的刺树。边上有一道装着讲究木栏可以坐人的水磨青砖矮墙,让人无聊的时候坐着看这些绿刺。
  扁身子刺树长势很猛,花也香,就是没有看头。其实,栏杆算是白安了,这个角落,放牡丹花也没人看。
  后院是一大片矮瓦屋作坊。舂谷子的石臼,卷谷子的风柜,磨豆浆和米浆的石磨都按职能安排在合适地方。其间还有爷爷从北京运回来的、带四个小轮的海驼绒弹簧大沙发。鸡在上头屙蛋;老人家照相有时也搬出来用。
  后面是大厨房。厨房天经地义贴近厕所。又一个小天井。侧门通到分了家的死了大伯只剩大伯娘和喜大的房屋和院坝。(大伯娘把一间屋租给当地他儿子还没当团长的陈家抽鸦片烟的老头子和老婆娘。)
  大伯娘的院子不小,养了一窝老猪娘跟十几只哝哝叫的猪崽。猪粪堆积如山,“山”上繁花灿烂,天然的颠茄,洋金花,指甲花,“喝鸡泡”跟人工细心栽培的南瓜(南瓜大得像口木澡盆,人想到是这场合长出来的,送给人都不大敢吃)苦瓜藤缠在一起,不管太阳天还是雨天,各路光彩和气息的聚积蒸发气势,连死人闻到都会翻生。
  再往后走是一条长长的窄衙子,隔壁的一棵老柚子树,结满又圆又黄的大柚子,酸,没有人想吃。十几步到北门街后门口。隔壁右首周家染房,左首远房的二爷、大爷的家。
  北门街五六步宽可上城墙,城墙上也有三四步宽,胆子大可上城垛子坐着,看北门河外光景。周家染坊搭了高高的木架子晾晒染好的蓝布,间或也有几丈长的彩布,飘起来,好看!
  地方变了,没有太大。
  大清早,妈把狗狗放到院坝,搬张板凳让他坐着等沅姐来。
  婶娘到箭道坪买菜,爸妈忙着学堂和党部的文牍,婆在厨房。
  从大伯娘后门买菜走转来其实是很近的,四婶情愿绕文星街前门,她讲她受不了大伯娘那种冲鼻子眼睛的“闹热”场合。
  院坝静静的。大椿树落尽叶子和一串串干果实。每个果实有五瓣翅膀,中间一个轻毛毛的圆尖尖,看起来像是很有用处,其实做哪样都不行。又干又脆,捏来弄去,没有个名堂。一地的渣渣,大人也讨嫌天天扫。
  要是棵香椿树,椿木芽半城人也吃不完;怕也等不到长这么大。
  沅姐晃一眼就进门来了。
  “好久、好久都不见你来!”狗狗说。
  “没有好久,算哪样好久呢?你等下,我去报一声三舅和三舅妈,毛毛大让柏茂大抓转来了……”
  沅姐进去不久,一帮人跟她走出来。
  “几时的事?”四婶娘问。
  “昨夜间狗狗转来没好久的事。像绑个犯人,绳子捆得紧紧的……”沅姐笑眯眯地说。
  “有哪样好捆的?一屋‘朝神’!”婆讲。
  “不捆哪行,一定跑!”沅姐睁大眼睛,“他力气大得很……等着看吧!马上就到!”
  四婶娘拿白糖碗儿糕送狗狗,“滚热,快吃,刚从菜市场买的。”
  “柏茂伢崽算是有本事,遍世界亏他找得到……”婆讲。
  保大和一帮表兄弟真把毛大押来了。
  毛大戴了顶“剥乾”毡帽,笼了件“二马车”棉袍子,眼睛肿肿,扑眨扑眨的。
  四满睡醒了,从房里打着哈欠出来:
  “喂!半年多不见,变做卖‘红鱼’(一种红糟泡过的味道极好的半咸鱼)的洞庭佬了。”
  “你糟蹋他做什么?”四婶娘骂四满。
  “我到芷江办药,河边上围泡把人(百来人),走近一看,这家伙穿着八卦袍,扮茅山道士,拿把蚊刷子,口里念念有词在帮河南佬卖膏药,怪腔怪调,那副神气,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看到我想‘水’(溜),我才认准是他……”柏茂大说,“我擒住他,背过他手,那河南佬一屋人围上来要跟我练把式,幸好熊家人出来降住他们,说他们拐带少年,他们吓得卷铺盖走了……”
  “要是没碰到柏茂大,你想到哪里去?”四婶娘问,“真吓人,吃了拐子迷魂药,走哪跟哪?”
  “我、我想,他、他们一点没想害人,还叫我配膏药,拔牙齿……”毛大讲。
  “还讲?还讲?你让他们白捡个崽!你一屋药,还跟江湖佬学配膏药……”婆说。
  爸看着一直这么下去没有什么结果:
  “毛毛!你跟他们走过哪些地方?”
  “辰溪,保靖,芷江,榆树湾,花垣,桑埴,沅陵,桃源,长沙……还预备去沙市,汉口……”
  “妈个皮,比老子去的地方还多。”喜大说。
  爸说:“好啦!好啦!转去好好困一觉,回来就好!大家莫骂他!毛毛这盘算是到外头留学,长见识了!看!你们就没有毛毛走过那么多大地方吧!吃了苦,遇到危险,挨了饥寒,这都是钱买不到的好事……”
  毛大咧开嘴巴大哭。
  “好啦!不哭了,长大还要正正经经出去闯码头……大伙送他回去之前,先到正街,各人下碗面吃,三舅请客——”爸数了一吊钱(十个一百文铜元)给保大,“算是‘庆祝毛老爷班师回朝’!”
  吃过面后,“犯人”和“押送人员”的尖锐关系冰消云散,嘻嘻哈哈来到南门上药铺里。
  这个药铺虽然跟北京那家大药店同名,却是一点沾不上关系。生意平平常常。年月太平,人害的消化不良症之类的小毛病居多。倪姑爷也不敢号召大家害大病,好吃他的贵药。其实也绝不是没人害大病,比方狗狗在一岁多时就害过一场“脱肛”症,这病害在小孩子身上动不动会死,两三寸长血淋淋的肠子时不时要跑出来,要大人用细软黄草纸慢慢托回去。痛苦万分可以想象。后来请住在陈家祠堂旁边的刘子猷老先生看了一下,开了一方药单子,和鸡一起炖汤,吃不到三付就好了。这药听说只四五味,简简单单,太特别交待莫到南门上自家孙女婿那儿去买,老规矩,自己人做医生,开药铺,买来的药吃了效力差。后来让姑爷晓得了,阴着肚子,很伤了几年的心。
  姑爷是个酒客,是个鸦片烟客,是个肉客(恰好南门上几张猪、牛肉案桌都是熟人),一天的生意,一屋的子子女女的嘴巴,取得个勉强的平衡。
  姑爷的爹听说是个厉辣人,凭着一身拳脚和学识趣味才开成这个药铺。
  有年有个大肥砣子长得像鲁智深的和尚托着口四五十斤铜钵子沿南门上一家家铺子化缘,到了同仁堂铜钵子放在柜台上,不给一块“花边”不肯走。太过分了。店门口围了大圈人看闹热。老头子捏了根鸡毛掸子笑眯眯走出来问是怎么回事?一边在柜台上掸着灰尘,见那口铜钵子,也顺手一掸,弹出去丈多远,差点撞到和尚胸脯。和尚在街心捡起铜钵子趴在地上磕了个响头,乖乖走了。
  老头子不单开药铺,还帮人医跌打损伤,炮制过年用的“花筒”。
  “花筒”就是外头人过节放的“礼花”。
  这里的花筒材料用的是大竹筒、棕甲叶树筒;秘方配料,有百多种花样。什么“金钱落地”、“飞花点翠”、“鸟语花香”、“猛虎出山”、“暴雨狂雷”、“百鸟朝凤”……看看名字,晓得喷出的是什么味道。
  老头子死了之后,姑爷和儿子过年前也大做这门祖传玩意。只要年成好,做一回生意,可调整药铺一年的枯竭。
  不过,花筒单子上的名称少多了。
  “我为哪样不早问问爹呢?我该用笔都记下来才对呀!我就这么死卵一条!”
  姑爷和所有活该的后人一样,失传是最好的惩罚。
  这一伙人尽心尽意要忙到年三十夜。
  平时冷风秋烟的同仁堂,这一个月热闹得像赶场。
  箭道子、万寿官、考棚、小校场、公园、三王庙、玉皇阁、欢景山、南华山都驻着老师长的军队;道台衙门、政台衙门如今的政府、裴三星、孙森万……这些有台的店家;各街道、各衙子办起的狮子龙灯队伍;老师长公馆,各旅长公馆,还有团长、营长公馆;各街各巷爱玩爱闹的、口袋里装满红包压岁钱的孩子,全城所有大小人物都跟倪姑爷称兄道弟起来。
  这跟卖炮仗、黄烟的铺子不同;买花筒要有感情,是艺术家手艺,叫做来派头!否则过年大喜日子他卖给你是个“屁筒”或“打镖枪”的怎么得了?换都不让换!
  全家对毛大逃亡的忿怒源于轻易地化解。给扳拾花筒的热潮淹没了。
  做花筒的日子,姑爷的脸上才显出一点饶恕一切人的慈祥;叫面呀!叫米豆腐呀!灯盏窝、泡麻圆!白糖饺、油绞条呀……
  只有一个忌讳,这日子别提“雨”字!
  像姑爷一样有年节艺术脾气的不少:扎风筝的侯哑子;做过年搅大场合玩意,扎狮子、龙灯、各款鲤鱼灯、虾子灯、云灯蚌壳精、旱船,七月间扎两丈多高的鬼王,讨嫁娘花轿,死人的金童、玉女、望乡台,时新的还有汽车、飞机、电话、留声机,两位大脚色“老教”、刘凤舞,这些人到紧要时刻都惹不起。
  边街上,整条街为哪县、哪县庙里包雕整堂菩萨的师傅们;还有个麻阳人张秋潭,专门帮哪家活着的老人家用泥巴做肖像,做完之后像得不得了,连老人家自己看了也心寒。试想这些人脾气会好?
  孙家的那个“孙瞎子”画炭像,画是画得好,可惜没有人敢请,无缘无故骂人。
  正街上县党部隔壁有个名叫“亲爱”的老剃头师傅,脾气也是独树一帜。剃头剃到一半,半句话不对,便将剃头刀在对方脑顶上一剁:
  “日你妈,老子不剃了!你狗日的叫别个来!”
  “亲爱”总是站在剃头门口骂朝天娘,申明是别个冤枉他,糟蹋他生意,赌咒一辈子没有剁过一回人。
  家搬到文星街,最难过的是狗狗那帮表兄弟姐妹。萼梨、桃、李固然吃了,还有那些橘子柚子让那帮狗杂种、凡间人去吃,真可惜!总总想不通,宽地方不住要住窄地方。好了,以后哪
  浪都不用去了!挤在一起算了!
  狗狗小,无所谓。一是不习惯新廊场(新地方),二是想太。
  太,死的时候一定是想着狗狗咽气的,要不然狗狗怎么会一直想她呢?
  狗狗把太和西门城上那个住处、那些花、那些树、那些跑着跳着的表兄弟姐妹们、花香、蜜蜂、蚂蚁队伍永远连在一起了。太,就是那个花园……
  狗狗和沅姐两个人坐在小板凳上。
  “你想哪样?狗狗!”
  “我想太。”
  “莫尽想、尽想!太死了,像嫁出的女不回来了!”
  “太做哪样不回来?”
  “那边也有那边的事,顾不上这边了。有时候有空也回来看看,死人只有魂才回来。魂不会说话,只会看;看到家里人日子过得好就笑;过得不好就伤心……”
  “太做哪样要死?”
  “老了就死。”
  “我几时死?”
  “你呀!要好久好久才死。要老呀!老呀!老到底,老到比太还老才死。”
  “唔!我不喜欢讲这些事!”
  “咦!是你自己要讲的!好!不讲就不讲,我带你看屋,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看屋!”
  “寻你想做哪样?”
  “我想回家!”
  “哪?你看你!‘乡里人看走马灯,又来了!’”沅沅姐拥着狗狗“哈利利”(搔痒),“你这犟牛!你这犟牛!吃完早饭我带你到南门上看做花筒好不好?”
  早饭过后,爸妈说今天有事,匆忙走了。四满和四婶娘去棉寨蚕业学堂。
  婆交送沅沅五十文铜板,到时候帮狗狗买吃货:
  “你们走登瀛街过道门口进中营街到南门是直路,沿街边边走,小心别让挑粪的粪客撞到,小心军队的癫马……”
  “晓得了!晓得了!”牵着狗狗出大门,跨过腰门坎,沿着左首文庙巷走去。
  红墙,一排子的葫芦眼。
  “这是文庙,人家讲,里头有‘毛手板’,半夜三更葫芦眼里伸出毛手板来买米豆腐。你怕不怕?”沅姐问狗狗。
  “我不晓得。”狗狗说。
  “你长大就晓得。”
  到了道门口,一排腌萝卜摊子,沅沅摸摸荷包里五十文钱,咽了下口水:
  “狗狗,我们不吃腌萝卜,回南门上有更好吃的名堂!”
  “唔!我不想要吃。”
  “狗狗乖!”
  回到沅沅姐同仁堂。
  姑爷正搂着袖子指挥人擂硝磺、木炭:
  “怎么来了?站远点,这里危险!”
  这是说给街上人听了。时常有人也想做“花筒”卖,派了个“探子”想暗中打听同仁堂研擂硝磺拌火药为什么不炸?
  当然不炸!姑爷微微笑。他掺了海青白(一种青菜)菜汁一起擂,再倒进宽簸箕晒,干了自然而然成了碎颗颗,直接放进竹筒、棕树筒里。好多秘密传子不传女,是多年断脚断手、烧房子本钱换来的,由不得人不恶不小气!
  药铺柜台外头,摆了个银元铜元找替,兼卖毛边纸、小白纸、夹帘纸的摊子,是个要害场所,由精明的保大负责。
  摊子上两块“钱板子”(挖了圆半径槽叠放铜元用的设备),上头都是铜元,保大显得威风十分。
  沅沅端小板凳和狗狗坐在旁边讲白话,看街景。
  南门比哪个城门都要热闹。有大布店、洋广杂物店、烧腊让、粉面铺、丝烟铺、药铺、蜡烛香纸铺,加上四五张卖猪肉的大案桌。
  有案桌的猪肉铺都是祖传。一米直径丈多长的山栎木一剖两半顺势排开,底下垫着粗木柜桶,重骨头马子砍起半边猪肉时,纹丝不震。
  屠夫身体好,脾气大。清早晨看得到屠夫们肩扛着一二百斤杀好的肥猪,从各路向南门案桌递进。
  冷天他们穿衣不多,热天只打赤膊。露出的肚子像水桶,肚脐眼酒杯大。动作时围块牛皮围裙,平常只在肚子下斜的部位挂个牛皮荷包,接到铜元和光洋看也不看地往里装。
  他们眼尖,只跟洗衣和跑掉男人的熟婆娘开玩笑,也不过分;他们晓得利害,城里城外公馆多,哪家面生的丫头脾气万一摸不准,回去一报,再加点作料,等会南门大街两头一封,戒严抓强盗!马弁拿着支顶了火的“花机关”,抵住某某屠夫肚子请一声安:
  “狗日的!认得老子吗?你好口才呀!”
  再怎么杀,再怎么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十只、二十只猪的屠夫,这时候也要赶紧投降认输,说:“以后不敢了!”说:“马上送五十斤肉到田公馆(谭公馆、戴公馆、顾公馆、雷公馆、周公馆)……赔礼认错……”
  这事情难得三五年才碰上一回,大都由于双方人马换防才引起的误会……
  苗族乡里人挑粪出城,最怕过南门,忌的就是这帮屠夫。南门热闹,商户多,吃水用水都是“水客”从城外东门井、南门井挑来,弄得满街岩板路上又湿又滑。平常人走路都要小心,何况挑着百多斤重一担粪的粪客?
  凡事越心虚越出错。脚一滑,肩膀一闪,粪扁担一断,粪桶“嘭、嘭”两声,一切的一切向四处漫溢……
  买肉的、卖肉的,买菜的、卖菜的,买油盐酱醋的、卖油盐酱醋的,正在大口喝汤吃面吃粉的,吃油炸糕、灯盏窝、油绞条的……整条大街上人们的心灵和肉体一下子飞腾起来。
  粪客跌在街上正在转身,满身粪。他好不容易站起来,他茫然四顾,他想抒发或接受一点点委曲和同情……
  屠夫首先发难了:
  “我日你妈啊!我日你‘家先牌’(祖宗)啊!今天这盘生意孝顺送你了——”
  粪客欲哭无泪,滴着粪水的双手前举向他走来。
  “好!好!祖宗大爷,你莫过来!你莫动!我们找人挑水冲街!你站着,等人冲干净你再走!我们不敢碰你!你莫怕,你比我们雄!……我日你妈青板娘!日你祖宗八代……”
  这事情年年有,月月有,像人的命一样,逃不了,躲不开。粪客和屠夫无仇无恨,过后谁也不认得谁。有一天粪客到案桌跟前买肉,屠夫吃粪客栽出的青菜辣子,两不相干,鬼才记得前因后果!
  除了臭,杨家布店得力于那三级坎子,高高在上,没受大刺激。
  老板有个女儿杨冼长得规矩体面,正在狗狗妈的女学堂读书。
  人都喜欢上布店。
  干净、清爽、有礼。伙计穿长袍,轻言细语,白白净净。要哪种布,讲一声,他便耐烦地从架子上取下来,柜台上一摆,“嘭、嘭、嘭”翻几个身,抖开亮给你看。布刮起的那一阵凉风最是好闻,跟糖、花、如意油、花露水、蚌壳油的香味都不一样,教人想到远远的迷茫的大城……
  价钱和尺码讲定了,决定性的时刻来到。眼睛紧紧盯住伙计捏住布和尺的双手移动。来到目的地,伙计在布上谨慎地剪了个口子,抓住缺口两边向你阴险地微笑——
  “嘶”的一声!
  你眨一下眼,吸了口凉气。交易成功。
  布店尺寸的严格,把人的尊敬也提高了;甚至在小布摊子上,尺寸和价钱明明占了你的便宜,他有本事让你感觉到,那些吃亏的钱是你赏给他的,你威风!
  南门城门洞口外左首一群苗族汉子在炸泡麻圆。泡麻圆人人会炸,只有他们炸得好。鸭蛋大的个,糖油饱满,芝麻密布,一口咬下去,热、甜、脆、糯、软、香无一不备。
  精彩的不只泡麻圆本身,而是他们的阵势。
  人家炸泡麻圆最多两个人,揉糯米团兼管卤糖胶,顺热把糯米团子放进油锅。另一个人管炸,管捞,管粘芝麻,顺便照顾炉火也就够了。
  他们不,他们是七八个人:管炉火一人,做糯米团子一人,卤红糖胶汁一人,把米团子放下油锅一人,管颜色金黄火候捞起来放在铁丝网笼上滴油的一人,趁热投在熟芝麻里打滚再捡起放在货盘子上一人,卖泡麻圆管收钱找钱一人。几个人了?七个人。背后一个什么事也不做一声不出,专抽烟袋的苗老头,可能是个镇台的长辈。
  旁边就是米场,百十来个做完米生意的人都夹在灶边、摊子边跟街上的人群一起凑热闹,抢着挤着,一买十个、八个、二十个的,就着这场合边吃边看,喝彩叫好!吃不完的带回给屋里的伢崽婆娘。谐谑人见这阵势不免大叫:“这他妈简直像阎王殿的油锅!”
  到午时炮一响过,摊子上的五六块托盘一颗芝麻不剩。生意做完,明天再来!好像天天来打一场球过瘾。
  人呢?下河洗澡回家去了。油、糖、芝麻、锅子、砧板、铁架、网捞,连金块子柴、锥打柴(本地一种对柴火的爱称)……都一古脑背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灶眼和锅眼。
  年年、月月、天天发生的小事一桩;一场默契的激情表演。城里人小气,舍不得糯米粉,舍不得糖、油、芝麻,舍不得火候,做出的泡麻圆像条衰老、萎缩而惭愧的“鸡公”,毫无生气……
  南门城门洞口,经油糖柴烟气熏陶,斑驳陆离,凝聚着盎然古意,很感动刚来的天主堂意大利洋人。若有人告诉他这是秦汉与古罗马同期的城堡,会信。
  西门外滕家湾过河,近赤塘坪有个特别廊场叫“孤乐园”,也有人叫“穷落院”。不太明确正式名字,总之是外地流落到朱雀城来的各类叫花子落脚地方。
  有多少人住在院坝里?难讲。那里头男、妇、老、少、烂、残、跛、瞎……都有,也算是哪口善堂办的善举罢!如何办?有没有进去看看的兴趣和胆子?听说还夹着两三个麻风人,倒是没有人敢。
  逢年过节,哪家办喜事讨嫁娘,做寿,儿子满月,升官荣归,七月打斋杷做道场,死人……不晓得他们怎么晓得信?就排成队,一个牵一个地来到门口。
  喜事唱喜歌、赞歌,死人唱丧歌、哀调;听内容像是有老本子根据,合乎礼数的。
  人家忙,或是故意不理会嫌讨厌,于是口风就改了。冷言冷语,暗示些不祥预兆,作出奇特惊人的怪声破坏仪式的协调,或干脆躺在地上打滚,让孩子拉屎拉尿……有领头,有指挥,你却看不见,抓不着。你动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一动手,麻烦就来了。忽然间骨头真的就脱了节,眼睛翻白,口吐白沫抽风,哀鸿四起,鬼哭狼嚎,不得开交……
  最后还是家里派人出来讲好话,打圆场送钱买和气了事。
  大清早,你有事路过滕家湾、赤塘坪,远远听得见他们在吊嗓子,练基本功。
  喜大和保大就亲眼见过那些断手、断脚的男人用些红、蓝颜料和饭粒、粑粑,沾在其实早已愈合的断肢上,再抹上现成熟桐油,塑造成正在淌着烂肉和流着脓血的生动活泼局面;在正街和南门内热闹大街上爬着滚着,放声哀号:
  “你老爷太太!……你朝山拜佛修行善男妇!你救苦救难观音菩萨虔心诚意弟子们……你看我身世悲惨如陷地狱身!我还要养活家中八十老母亲……你老爷太太家财万贯大发慈悲赏我钱几文,你拔一牛毛救下十命……”
  歌词通俗凄绝,好多老娘子、年轻婆娘陪着哭了几十步路,撒了大把铜元在竹簸箕里。
  唱着哭着出了城门洞,转到吊脚楼底下河边上,站起来用黄草纸擦掉手上的饭粒、粑粑和颜料,顺便洗了个脸,绕边街或是绕铁炉厂,收兵回朝……
  这都是每天在街上间或碰到的事。爸有几次认真地跟在后头用笔记本、打着拍子记他们的音调。过路的要不认识他是学堂校长,早就骂出口来了:
  “亏你还是人!这么造孽的可怜人,你还边笑边写这么没良心……”爸可能觉得这些调子一定有些来头……
  狗狗小,谈不上感动反应。毛大、保大、沅沅姐在南门这条街长大,白天夜间,见到好多事。十天十夜都讲不完,也谈不上什么感动反应。
  过分地表达在脸面上的感动,总有点引人注意的意思。觉得他心思多余。
  沅沅姐把婆给的五十文钱买了油炸糕和白糖饺,自己咬了一小口,都给狗狗吃了。她没有买泡麻圆。泡麻圆好吃是好吃,小孩子吃了麻烦,粘手,粘鼻子嘴巴一脸都是!不好洗。
  正街上城隍庙锣鼓喧天,好像从十字街那边过南门来。
  大家都听到,姑爷冲出来关照保大:
  “出哪样热闹事?收摊!先把钱板铜元捧进来!混水摸鱼的多,快!”三四个人窜着忙了一阵,“狗狗和沅沅到柜台上来,怕人挤着!”
  沅沅和狗狗上了柜台,好高兴,连对门卖针线刘玉蓉房里卷起的门帘子和铺的床布都看得见。
  来了,人山人海洋鼓洋号,还有举手喊口号唱歌的。
  “怕不是赤塘坪砍脑壳!”
  “不会!不会!砍脑壳还洋鼓洋号唱歌?”
  “嗯!是那种,我晓得了,汉口的‘乖妹党’大游行!”
  “你妈个‘乖妹党’!国民党!”保大给毛大一“波子脑壳”(敲脑壳一记)。
  来了,好阵式,好气派!前头两个打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后头两行彩旗,洋鼓洋号,西门街田老三领着大家喊口号:
  “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还我国魂!报我国仇!”
  “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土豪劣绅!”“打倒贪官污吏!”“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国民党万岁!”
  一群穿着中山服的男学堂先生和穿黑裙剪头发的女学堂先生领着男女学生,手里捏着标语,前后排着队伍开步走。田老三喊一声,大家喊一声,威风得没有讲的!
  “你看!狗狗快看,是哪个?”保大嚷起来。四五个人化装成雄赳赳的北伐军横枪押着一批帝国主义列强土豪劣绅和贪官污吏。列强们里,有英国、法国、德国、日本和美国人。都怪模怪样,穿着纸做的衣服,戴着又尖又长的高帽,脸上用画风筝的品红、品绿颜料弄得五颜六色。那个穿黑白条子裤的矮子脸上花得尤其可怕;“狗狗!你妈!你看你妈!就是那个长胡子,手里抓把刀,提着口洋油桶装满人血的那个矮子。”
  狗狗还不太明白保大的意思。保大着急起来:
  “哎呀!你妈,你看你妈变了个帝国主义,那个就是你妈,你信不信!不信,我抱你去叫她!”
  姑爷马上制止,“狗杂种,你好大胆!这种正经场合,你去碰?”
  狗狗不明白妈和那个鬼怪列强帝国主义有什么关系?保大那么着急做哪样?
  毛大说肯定不是三舅娘。
  保大又要擂他的波子脑壳,“死卵!死卵!明明是三舅娘,你跟老子赌哪样?你看她神气,走路的步伐……”
  姑爷都说:“这么讲法,看起来是了!”
  两边街上的人,也慢慢认出哪个是哪个。
  “哪!哪!那个日本人是熊子霖,美国人是柳惠,法国人是麻阳的滕近然,英国人是田君健……”
  “日妈!洋人个个都是花脸?像唱大戏的奸臣!”
  “帝国主义不是奸臣,哪个是?”
  沅姐带狗狗回家已经听到放定更炮了。
  妈先回家,正关着门在房里洗澡,一边跟堂屋的各人说话。爸说:
  “我早就讲了,这颜料怕是洗不脱,总不信!卵瞎子尽讲‘脱的!脱的’!你看,红红绿绿花脸一个,你明天怎么上讲堂?”
  “你多用点洋碱擦擦试试!”婆讲。
  “半块都有了。脸皮快擦破了眼睛都睁不开……”
  “哈,哈,明天朱雀一城花脸开党务会。熊子霖、田君健、柳惠……”爸开心起来。
  “这有哪样好笑的?”妈梳着头走出来,脸上完全像个“窦尔墩”,“戴个面纱,跟学生讲清楚,也算对她们的教育!”
  “哎呀!这怎么了得,怎么见人?”婆认真了。
  “妈!我前几年转朱雀城,不梳髻子,剪短头发,穿裙,城里不也笑?让他们笑好了,笑笑,也就不笑了。人就是这种贱脾气。”
 “狗狗回来吗?”
  抱着狗狗的四婶娘就轻轻答应:
  “狗狗回来了!”
  边问边答大家进了大门。
  小孩子的魂夜间容易散,要叫着叫着才回得来。
  “年”,过去了。
  春天来了,来得很认真。
  一场雨,一场小晴,又一场雨,眼看着河水绿起来;再一出太阳,花全开了。
  好看的脸孔、难看的脸孔从花树底下露出来都不要紧,谁也不当回事。五彩衣服晾在树底下任它飘。
  一担担新鲜马草挑进城,城门洞不停地卷起绿风,新鲜好闻。
  对门河油菜地从喜鹊坡一直漫到雷草坡高头去了,几里路黄成一片。蜂子多,路上过路人叮到只见跑。
  “狗狗从今天起,跟妈到学堂去。”
  “沅姐去不去?”
  “沅姐病了,在家里吃药,等好了再来。”
  沅沅不晓得怎么搞的忽然打起摆子(疟疾)来,发着高烧,一下冷一下热,这月份本不该害这种病的。妈先带着狗狗,买橘子和鸡蛋糕去看沅姐,她躺在后屋房里,娘娘陪着她。
  这女孩除了假哭好玩平常没真哭过,昏里昏沉见到是狗狗,流着眼泪笑,拉着狗狗。
  “沅姐,你不要病,你快好!我要到学堂去了。”
  沅姐点头。
  “你吃鸡蛋糕、橘子。”
  沅姐又点头,又笑,只是不说话。后来就睡着了。
  妈带着狗狗从中营街这边经道门口走到登瀛街女学堂。
  还没打铃上课,办公室一帮先生见到狗狗来,哇哩哇啦围着说好多话。
  萧舅公的二妹崽萧若娴是个教国语的。浓眉毛大手大脚大嘴巴,粗嗓子,上来抓起狗狗就要抱:
  “叫我二娘!快!叫二娘!”
  妈赶紧说:
  “这伢崽懒讲话,不叫人!”
  “叫我!叫二娘,不叫不放!”
  狗狗懒洋洋地指着萧若娴嘴巴:
  “你是个缺牙齿。”
  萧若娴掉了颗门牙,赶紧站起来用手扪着嘴巴哈哈大笑,指着妈说:
  “你看你这个崽!”
  大家也就跟着嚷起来:
  “狗狗对!讲得好!你萧二娘是个缺牙齿,没有男人要她!”
  萧二娘还是盖着嘴巴:
  “好!好!好!老子嫁不出去,就嫁给狗狗!老子一定嫁送狗狗!老子是个赖婆娘!一定要嫁送你!”
  大家这么一直笑到打上课铃。
  妈教美术和音乐,兼教五年级国语,有时哪门课缺也就补上。还要做校长,忙得不得了。
  课上到哪里,就把狗狗带到哪里,拣个空座位让他坐。这行吗?伢崽到底还是伢崽。怎坐得住?这一堂课暂时由坐在后排的北门上田留守的女儿田如珍陪着。
  打下课铃,商量一下,为什么不索性放到一年级去呢?和这班小妹崽家年纪稍近,或许能融在一起。正好是萧二娘的级任,便把狗狗带进一年级教室选一个头排课桌,跟个妹崽坐一排。
  萧二娘今天上第一堂国文:
  “同学们,今天是你们第一回来上学了。刚才开学礼柳校长讲,大家要好好用功读书,长大像男伢崽一样做事。男伢崽做的我们一样也能做,长大做事,不认得字,像你们妈、你们婆一样怎么行咧?是不是……”
  狗狗忽然一个人说起来:
  “我不喜欢你尽讲、尽讲话……”
  萧二娘镇定了一下:
  “大家听我讲,莫看张狗狗。”话是这么说,萧二娘怕狗狗又来第二句,眼睛不时地往他这边扫:
  “好!大家把国语课本翻到第一页。我现在把第一课读给大家听,大家要仔细听了:‘人,一人,一人唱’,什么是人呢?我们大家都是人。人最聪明,会讲话,会唱歌——”她扫狗狗一眼,“会种田,会盖房子,世界上好多好事情只有人做得出来。比方讲,人会养猪,养羊,养猫儿,养马养狗……”她又扫狗狗一眼,“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真狗……”
  “我不喜欢你一个人尽讲、尽讲……”狗狗说。
  “好!好!我送你到门房去。”萧二娘受不了了。她让看门的许伯抱狗狗去找妈。找了一盘,许伯和狗狗又回到门房。妈也在上课。许伯送狗狗一个地萝卜吃,安安静静坐在柳树底下小板凳上。
  “你很乖嘛!怎么讲你缠人!”许伯说。
  “她一个人尽讲、尽讲,不好听也不准动!”
  “哪个?”
  “那个娘!”
  下课铃响了,女学生们围着狗狗又嚷起来,狗狗是男伢崽不准他到厕所屙尿。
  狗狗火了。狗狗从来没这么火:
  “日你妈!妹崽家!”
  吓得妹崽家大叫大嚷四处跑,说狗狗骂“丑话”。
  第二天不去了,沅姐又病,请来个四十左右的婆娘家来照管狗狗,叫做“王伯”。
  王伯很喜欢狗狗,背着他到处走。
  王伯有个儿子名叫王明亮,是个号兵,来看他妈的时候,还挂着号。
  有一个妈的好朋友舒元秀,大家叫她巧秀。原也是在女学堂教算术的,后来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呢?
  有一回,课上到一半,忽然倒在讲台黑板底下,口里喔里喔啰像男人讲话:
  “崽放到屋里不管,上哪样课?嗬!嗬!嗬……”
  众人抬起她来送回东门井家里。
  鬼魂附体这种东西,怎么会没有?你看!
  这不叫鬼魂附体,叫“落洞”,给哪个洞神缠了。
  她是三十多岁才出嫁。出嫁那天进了洞房,忽然间来势了:
  “嗬!嗬!嗬!”一副男人粗嗓子腔,“好呀!好呀!我不在家,你嫁给吴庆喜了!好!好!屋里几个伢崽你不管!我饶不了你的!你等到吧!嗬!嗬!嗬!”
  这事情见多了,就简直以为是一种病。
  背后传出来,又说是她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没有许给人家,有天在屋后蔬菜园梅花树底下见到一条蛇,跟那条蛇成婚的。
  平常日子也不见哪样症候。来势时口吐白沫宣讲一番之后醒过来仍然是好人一个。
  只有一样,朱雀城的城里城外到处都是井水,也有好多岩洞;井和洞,一口一个洞神。她是嫁给蛇的,那条蛇不晓得是哪路洞神,所以各处的洞是去不得的。她只吃河里挑来的水,不吃井水。
  算命先生倒是讲了反话。说她会生五男二女,会长寿,会旺夫,升官发财……除长寿眼前看不到之外,别的倒真的一步一步应验起来。一口气都不换,生了七个男伢崽,生不生女底下再看,吴庆喜在浦市当了科长……
  高素儒很不以为然:
  “所以哕!妹崽家长大,屋里搁久了,就会出这种事情的。”
  王伯的丈夫跑了还是死了?她没跟人说过,别人也不好问。儿子在军队里,剩下她一个人。没人在的时候,把着狗狗坐在刚长嫩芽的椿木树底下,对狗狗说:
  “人死了心,反而活了!”
  狗狗没听,要听也听不懂。
  王伯中等身材,不难看也不特别好看。她又不是女学堂的先生,要这么好看做哪样?
  她对伢崽和对大人一样,有一句说一句,实实在在,爽爽朗朗,不哄人,不赔笑,不过也找不出称赞她的地方。
  “狗狗,你有话要和我讲,不要阴着肚子自己想!”
  “我没阴着肚子自己想。”
  “那好!我喜欢这种人!”
  有时候带狗狗到灶房婆和四婶娘做点事到菜市场买点菜,称斤把肉,打瓶酱油……背狗狗这里看,那里看。看到苗阿娅(妇)和苗妹崽卖家机布、带子、绣的花围裙,便上前问问价钱,说几句苗话,逗她们好玩。她几时想买花围裙花带子的?买来做哪样?有时更当面称赞苗妹长得好看,讲她眼睛好、鼻子好、牙齿又白又齐整;那苗妹崽不好意思,手腕子抵着下巴,笑着歪过头去。
  “城里人和乡里人都喜欢吃甘蔗,从小把牙齿嚼歪了。我就不吃!——你看我牙,好好子,一颗没缺。”
  “这苗妹崽牙齿城里也难找!”
  狗狗兴趣不大,不晓得牙不牙齿有什么了得。不过他不嫌王伯话多,她的话总联到新鲜事情,回回没相同。
  文星街刘家染匠铺坎子边上,曾伯和曾伯娘在卖苕(番薯)。清早晨蒸一锅,午炮没响就卖完了。
  两口子七十多,见人都微微笑。认识的,他就选锅子底下苕皮上带焦黄甲甲、熬出糖油的给你,不认识的生人指着锅子底下也要那种苕,他也给。
  蒸苕和火烤的苕都一样好吃。曾伯的苕好就好在用水不多,文火,花工夫多,一锅蜜,倒是两个老人家睡觉少,半夜就做,价钱一样,吃起来就好多了。
  也有因为喜欢曾伯这个人,老远走来文星街买苕的。
  生意好不好都是这一锅。卖完老两口子就回王家街小屋子里过日子。热天、冷天一个样。背后人讲他们像土地公土地婆,听到了,也觉得自己有意思。
  有天王伯带着狗狗正坐在曾伯灶边,一个三十来岁婆娘带块砧板、一捆稻草、两张板凳,摆稳在街当中,对着曾伯苕灶剁起来:
  “你看我做哪样?我就是来剁你的!你个死草蛊婆、草蛊公!你哪里不放蛊放到我伢崽身上!买你的苕吃,中你的蛊!看我不一刀一刀剁你,你几时不收益,看我剁你到哪天……”
  于是越剁越狠,一边剁,一边骂,稻草满街飞:
  “剁死你草蛊公,剁死你草蛊婆!”
  曾伯、曾伯娘先是坐在那里发傻,两口子醒过来才搬板凳想走,又舍不得刚蒸熟的那一锅苕……
  “你看你,老子剁得你心里痛了罢!收!收!收!赶紧收你的蛊,要不然剁到你肝肠寸断!”
  王伯放下狗狗,按下曾伯两口子坐好在板凳上,下坎子来到那婆娘跟前。
  “大嫂!是哪样回事情?”
  “哪样回事情?你不去问蛊公蛊婆问我?昨天清早,我伢崽到他这里买块苕吃了,夜间发烧,脑壳上长了六颗大包,你想想看,几时不长包吃完苕就长?有人好久就讲过,这两个老家伙是蛊公蛊婆,我还疑惑,没想到把蛊放到我伢崽头上来了……”
  “我看你,剁完草赶紧抱孩子去看医生吧!你耽误孩子了!光剁是没有用的,救伢崽要紧!”王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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