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幺舅打着手势要狗狗。
幺舅把狗狗放在他的前跨,唿哨一声对他们两个人说:
“快点赶上来!”
三匹马一下子飞了。
狗狗在马背上一声不出。他不是怕幺舅,也不懂怕骑马。他傻了。幺舅一只大手掳在他胸前,感觉到权威的安全。
“狗狗!太死了,是吗?”
“太。”狗狗说。
“问你,太是不是死了?”
“我要沅沅姐。”
“你叫太了没有?”
“她不应!她总总不应!嗯!太!”狗狗说。
“你想幺舅,想家婆吗?”
“嗯!我叫太,她总总不应!叫几句,她总总不应!……噢!太!”
“你这叫废话!”幺舅看到城门洞了,“狗狗到家婆屋了!家婆等你咧!”
进城门洞就上石坎子,然后右首又上好多石坎子,三匹马都系在大门对面的照壁拴马桩上。
狗狗被幺舅夹进大门。一群狗跃了上来,大大小小七八只。
“不要怕!不要怕!”幺舅一边用脚把狗扒开,“让!让!让!”
二舅娘走出来,二舅跟在后头,“来了哇!狗狗来了哇!狗儿舍得妈呀!家婆在等你咧!快进屋!”二舅娘从幺舅手上接过狗狗,抱着进房门:
“娘!你看哪个来了,狗狗真来看家婆了!”
家婆说:“让我看看!狗狗长大了,晤!狗狗呀!你怎么越长越好笑!叫我哩!会不会叫我?”
“我晓得你是家婆,你是妈的妈!”狗狗站在家婆面前。
听到狗狗讲的话,周围都笑起来。
“你看你好肮脏,二舅娘快给他洗把脸。”二舅娘赶紧端了一盆热水回来。
“咦!那两个人呢?”外婆问。
“他们吵场合!”狗狗说。
大家听了又笑,问狗狗他们吵什么场合?
“吴老满挑岩头,跟滕娘吵场合……”
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幺舅补充说:“这两个人慢太讨嫌!把狗狗放在我的马上先带回来的!他两个还在路上。”
“吴小小,以前住二龙隔壁那个。和滕家那个叫什么英的……”
“喔!我晓得,做过一段狗狗奶娘那个徐三砣的婆娘吧!好笑也算好笑!五十多岁的人还有奶!”家婆说。
“哼!足得很咧!要不然管两个伢崽吃足喝饱?一天几餐猪脚、鸡娘汤,喂得她那满儿比狗狗还肥……”二舅娘接到说,“古时候就有人讲,老娘奶比嫩娘奶养人;我看也是,要不然怎么老鸡娘炖起汤来一定要比嫩鸡娘浓……来!狗狗,跟二舅娘洗澡去!看你看你一身泥粉粉……”
“火炉膛多加点炭,莫冷了他!”家婆关照着。
“晓得,旺得很!”从家婆房厅出来下了几级石坎子,穿过天井,正厅左厢房便是二舅娘的卧室。
澡盆老早摆好,房里头暖和极了。二舅娘叫出那一群看热闹的小狗和两个小丫头,自己调匀了水,把狗狗抱在红板凳上站好,罩衣、夹衣和汗衣一件件脱下来,脱到裤子便说:
“狗狗,狗狗!你自己闻闻,一股尿骚!”还真的让狗狗闻了一下,“你屋里都没人管你,老的老,忙的忙,小的小……”
“我不喜欢你总总讲话!”狗狗说。
二舅娘笑得好厉害,“你不喜欢二舅娘也要讲。狗狗不来,二舅娘没有人讲话。狗狗来了,二舅娘要讲好多好多话……”
二舅是个读书人,自小害过一种什么病,把脑筋烧坏了,四十多岁的人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人的心态。温和,简单,人云亦云,出不了主意。诗词歌赋朗朗上口,滚瓜烂熟,却是难见趣味。家公在世的时候给他讨来这位不识字的贤淑的二舅娘,打发一天又一天的二十多年平常日子。
生活停止不动,曾经有过悲哀,有过寂寞,有过牵挂……都过去了。屋子深而大,地下是石板,周围是高墙,房里塞满柜、台、桌、椅和箱子笼屉,厚厚的木地板……隔绝了她从来不懂的外界的消息和文化。二舅一早起来魏晋唐宋地吟哦,较之公鸡报晓对她更失意义。生活一切中规中矩成为习惯,无欲求,无企盼,无认命意义。她相貌平常,谁人见过都容易忘记。她跟家婆简直是天渊之别。
家公在宁波当知府的时候,家婆已是全城闻名的美人。现在七十多岁还见出极微的痕迹。白皮肤白牙,高展的眉毛,明亮的眼神,舒挺的鼻梁,薄嘴角上翘显得时时在向人微笑。
丫头打碎她往年从宁波带回来的玻璃金鱼缸,她定了定神:
“——以后搬这类东西,膀子莫撑得太宽,稍微欠起点腰,路中间慢慢走,看准几步走几步,东西就少打得碎了——像我,不搬东西,不做事,就不打烂东西;要做,还不是常常打烂;难过没有用,以后用心点就是……”
丫头走了,她才对二舅娘说:“真可惜,几十年了,是我做新娘时人家送的……”
她常把以后的方案代替谴责。
狗狗洗完澡,换上衣服,二舅和二舅娘抱他回家婆房里,看到滕娘、吴老满正跟幺舅和家婆说话。
“要不要我在这里照拂狗狗?要,我就留下来跟狗狗一齐回城里。你老人家看……”滕娘说。
“这里有人料理的。你跟老满明早晨就转走,教狗狗妈放心,十天半月我这里派人送狗狗回城。老满挑一担核桃、板栗回去。这里十吊钱,各人拿五吊——灶房里饭预备好了,吃完饭早点洗脚休息。被窝现成的,到时候问秋菊琼枝就是。”看了看老满,“你呢?谷仓旁边有现成的床……”
“免了!免了!我街上有熟人,还要和他们摆摆龙门阵,吃完饭我就走……”吴老满说。
“那你明天大清早就得过来。”
“那是,那是,误不了的。”
屋里大大小小八只狗,名字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叫谁谁到。要是叫声“都来!”便都一齐拥上。眼前够格上山的一半也不到。数目越少,年纪越大。打野猪,打熊娘,
狗只耗损得厉害,所以要常常补充。狗这种东西,在家嫌吵,上山嫌少,是没有办法的事。它们都挤在家婆房里屋角睡,不放过一丝响动;夜间老鼠、飞蛾,见什么都抓。前几年,一只已不在人世的狗娘在房里咬过条响尾蛇。所以家婆从不嫌它们,只是谁放屁谁自己出去。门是不关的。人说狗屁不臭,绝对不是!臭极了!一点点都闻得出来。
“狗狗!”家婆叫他,“你过来,我问你,在你屋里自己会吃饭?”
“唔!”狗狗猛摇头,意思是不要人喂,自己会吃;家婆看到狗狗摇头,以为不同意她的说法,还是要人喂,便说:
“那,开饭的时候让二舅娘喂!”
狗狗摇头。
“那么我喂?”
狗狗又摇头。
“这个崽崽!又不会自己吃饭,又不让人喂,看你怎么吃?”家婆说。
狗狗猛点头,意思是“我会吃!我会!”家婆更糊涂了。
要是沅姐在,她会明白的,被摆布到得胜营来,狗狗常用的肯定和否定的简单信号不通用了。双方还缺乏沟通基础。生,只是由于不熟。
“三姐在学校忙,顾不到自己的孩子。蠢不蠢。怕是有点怪!”幺舅说。
“哪里怪?是认生!不清楚我们是什么人。情亲这东西教不出的,要慢慢浸润。”家婆说。
摆饭了,帮厨的姓许,叫做巧珍,是个胖婆娘。煮饭炒菜之外还管挑水、破柴、种菜、喂猪狗鸡鸭。大脸、大嘴、大手、大脚、大奶奶。外婆和她商量过,要笑就在厨房笑,别一路笑进来,响得耳朵聋。所以她端饭菜进屋时,只咧开大嘴,眯着眼像一段无声电影。
问她有没有男人和孩子,她说:
“妈个屁!都死绝了!哈哈哈!”
才四十来岁,跟家婆娘家那边好像有点远亲。
狗狗其实饭吃得很好,用一把铜匙大口大口舀着吃。幺舅夹了几筷子烧腊猪脚和猪耳朵,又是蒸肉饼,又是炖蛋,把个碗盖得满满的,还吃光小碗里的“君踏菜”。
外婆见他直咕嘟咕嘟吃饭不说话,也不挑食,便望了幺舅一眼,幺舅问狗狗:
“还要哪样菜,报幺舅给你夹!”
狗狗摇摇头,只顾低头捡拾碗边剩下那几颗饭。
二舅原也是静悄悄地吃饭,感到周围的空气十分融洽,不免诗意涌上心头:
“嗯,嗯,二十四孝第二孝,‘周剡子,性至孝’。父母年老,俱患双眼,思食鹿乳。剡子乃衣鹿皮,去深山,人鹿群之中,取鹿乳供亲。猎者见而欲射之,剡子具以情告,乃免。……亲老思鹿乳,身穿褐毛衣,若不高声语,山中带箭归……”
幺舅说:“你看你比狗狗不如,狗狗吃饭不说话,你一大串一大串没有关系的话!”
“二哥说的是二十四孝剡子故事,他是想到些什么好事了……”家婆说。
二舅娘看二舅一眼,低头吃饭。
“是好事,娘说的是好事。‘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二舅一脸温馨地看着狗狗,“……教五子,名俱扬……娘!我讲有义方,窦燕山是个古人,他有义方……我也疼狗狗,我把狗狗当儿,不是真的当儿,我心里把他当儿……”
“好啦!你把饭放下。你要回屋了,夜了!”
家婆把狗狗抱在怀里,接过二舅娘递来的热毛巾帮狗狗擦了擦,顺手在床柜里取出了蚌壳油给狗狗擦了。
幺舅坐在火炉膛边,不经心地用火钳子夹着火炭垒来垒去。巧珍收走碗筷,桌子擦过。吆喝狗跟她去吃饭。二舅娘带二舅回房跟着转来,端来一脚盆热水。
夜了,真的夜了。狗静悄悄一只一只地回到房里角。
家婆解开裹脚布。那么长的裹脚布里藏着一只粽子般的小脚,狗狗睁大眼看着又解开另一只。二舅娘坐在矮板凳上帮家婆细心地洗脚。狗狗弯腰瞧了瞧自己的脚,暗地里试着动了动脚趾。
家婆仔细擦干两只小脚显得舒服得意:
“狗狗今天跟家婆困。”
“你看,狗狗跟家婆困了。明早晨起来,二舅娘给狗狗煮糟酒汤圆吃,好!让二舅娘帮狗狗解衣。”二舅娘转过脸问家婆,“娘,狗狗困哪头?”
“困哪头?不就只有一头吗?喔!对了,这被窝窄,我还扯小小的鼾,那让他睡脚底下罢!——狗狗,你掀不掀被窝?”
狗狗不明白家婆的话,只好摇头。
“那好!”
二舅娘摆好枕头,帮狗狗盖严实被窝,摸摸他的头发,“娘,狗狗头发真不像我们柳家人,又细又软……”
“你还挂牵我们的硬头发?我都愁了一辈子!”家婆的头发又粗又鬈,梳起头来费十倍力气。狗狗妈也有一头柳家鬈头发,人背后说她是洋婆子,很让人生气。
一老一小安排妥当,放下帐子盖好炉膛的燃炭,端起洗脚盆,轻轻出去了。
狗狗睁大眼睛在黑夜里,体会着一种新的经验。墙角有群睡着的狗;陌生的亲人和陌生的房子;用不同的方式说话……忽然他紧张起来,想到不太远的某个地方有一对不像脚的脚。
人竟会有这样的脚。他从没亲眼见过解开裹脚布的赤裸裸的小脚。
太和婆裹脚布包着的一定也是这种小脚,但是,它是一对穿着花鞋,掩饰得很政党的,不引人注意的小脚,何况,这对小脚跟他这么接近,说不定就在眼睛旁边或鼻子跟前。
要是它稍微像一点脚就好了。狗狗看到骨头被压缩在一起,毫不分明的两根皮包着的带尖的骨头无论如何不该是一对脚。
厌恶,恐怖,连带着失望……
半夜,家婆意识到脚底下有个外孙,使用双脚轻轻探索了一下,会不会掀了被窝?怕的是小孩子夜半受凉。
脚底一片空白。
她吓得坐起来,床柜抽屉摸出了洋火点燃美孚灯,挂起半边帐子一看,狗狗没有了。
幺舅、二舅和二舅娘听到声音从下房披着衣服跑进屋,见家婆呆坐在床上。外婆手指空着的脚那头。
幺舅是个机警人,稍一环顾,就发现狗狗憩睡在墙脚的狗群缝里。
“这他妈个屁倒事狗狗真变做狗了!狗狗!狗狗,起来起来——你怎么人不做要做狗?”
二舅娘抱起狗狗,醒了,还要往回躺,大人都笑起来。二舅娘扶他站好:
“狗狗乖!狗狗回床上跟家婆睡……”
“我不要家婆(身小)(身小)脚!我不喜欢家婆的(身小)(身小)脚……”((身小)是小的意思)
幺舅豪爽大半辈了,没碰过这种大胆的犟人,顿时憋得说不出话。
家婆笑不可抑,“好,好,好,换一头睡!家婆的(身小)(身小)脚才不赏你的脸咧!快进被窝来,家婆抱着狗狗睡!”
怪不?这下狗狗一觉睡到大天光。
第二天大清早,家婆决定提前搬到后院染翠园去住。
什么染翠园不染翠园?自从家公过世之后,花木都荒废了。挑选当中地点盖起一座单层结实的矮瓦房。严冬腊月,搬到这里求个暖和,也就近个厨房,饭菜不凉。屋前院子一棵结得不很成功的苹果树,一棵腊梅花。屋后横着再直着上二三十级阶到菜园。菜倒绿油油的什么都有,想到什么拔什么采什么,一年四季吃不完的,让巧珍有空挑上街卖,给她和两个丫头,赚点头绳、花布和生发油钱。园子矮墙尽头是猪圈、鸡鸭窝。也有几棵桃李树、梨树,不成气候,到秋天勉强千中挑一地选出十个八个像样子点的,送到家婆面前讨她高兴,其实都让琼枝、秋菊和巧珍东一口、西一口地打发掉了。
家公在三潭书院念的书。三潭书院在本地
是个非常森穆的地方。莫看这小小的得胜营,就因为有了这三潭书院出的许多文人学士,才在朱雀城占有特殊的地位。
家公在宁波做官之后,家乡这里就盖起了大屋。
大青光岩的门柱门梁和齐整的门口场面,两扇大门上画着秦叔宝和尉迟恭二位神采飞扬的把门神。进二门一块青石长方天井,右边三级台阶是客厅,两边安放太师椅,尽头是神柜,上列祖先牌位和烛台、香炉、神灯。客厅两边是厢房,家婆夏天住右厢房。左边已经没人住,还是齐整地陈设家具、床铺,以便招待亲戚熟人。
天井左边的偏厅,又是太师椅和茶几,墙上满挂几十年前贺喜屋落成的红对联。厅左是二舅和二舅娘卧室。右边一条通道,靠厅口左首一间房是幺舅和幺舅娘的卧室。幺舅娘回娘家去了几天没回来。
通道尽头有个大场所,安顿着舂米臼、风箱、磨和一座大谷仓。上了木头楼梯右走,才来到染翠园。这一段路不算短,家婆上来一次不容易,要明年天热才回大屋了。
大屋原先做得讲究,石头、砖瓦、木料很实在,髹漆一层又一层,还鬃麻打底,其实是不必这么认真的;你看孩子长大星散开去,三几个人住这么高大的屋,轻轻讲话都有杠、杠的回声。年份令油漆郁沉,越来越像个放了假的学堂书院。
染翠园矮围墙边还有傍门,幺舅对这个所在看得最紧,墙上插满玻璃碴和碎碗片,夜间横两根门杠;有一点响动,跟幺舅娘各人抓支二十发驳壳往这边跑。狗跟着一齐拥上。
墙外是片广场,一头是照壁,五六十米那一头是营房。平常营房是空的。广场一个月有两天用来“赶场”(集市),之外,来往的人不多……
既然是专门为了家婆过冬住的地方,所以特别之大。一大,就显得矮。矮一点好,暖和紧凑。靠院子一排木格回文窗,房中间青石打就的大火炉膛,窗子另一头是挂了绣花帐的硬木带转子雕花床,靠里一排花抽屉,床外有床头柜,底下有踏凳。
“狗狗,说!今夜间睡哪里?”家婆问。
狗狗茫然地看着家婆。
“喜不喜欢这张床?”
狗狗晃着脑袋。
“不喜欢?”
狗狗仍然狮子大摇头。
“看你!看你这人!”家婆似乎无可奈何。
其实狗狗无所谓喜不喜欢,他摇头只是不懂,没有特别意思……
家婆以为狗狗是跟昨夜间逃亡行动一起表示的。“那怎么办?”
幺舅叫了五个苗族长工抬进一具新做好的喂马料的马槽,靠窗摆定,又搬来两捆冒香味的新鲜稻草铺在底下,让二舅娘抱来一床厚厚的棕垫子、棉垫子和枕头被窝,“这个怎么样?”笑着问狗狗,“我想了通宵,晓得这设备最配你……是不是?”
家婆见到这架粗笨的“床”,也觉得很是有趣。
“我倒没有往这边想。困一只犀牛都可以了。高头这根系马缰的横梁还晾得狗狗衣服。狗狗,你喜欢这床吗?”
狗狗猛点头,马上就要试一试。二舅娘抱他上到槽里,又深又软的垫子谁看了都觉得舒服,不过,那么规矩的大房子里放一具马槽,得不得体就难说了。
二舅娘特别之不安心:
“怕三姐晓得了,让狗狗困马槽,会不会见怪?外头人见了,也不好看相。”
“不会不会!她是读书人,懂得这种趣味!”家婆说。
二舅忙不迭地插嘴:“要是妈让我来睡,我也愿!”
“你少讲话!”幺舅喝斥他。
这马槽也着实可爱。两大块三寸多厚的木板斜钉成了一个斗,两头封住口,足足三尺深四尺多宽六尺长,两头底下各架了十字×木头柱。打磨得滑洁光亮,这原是为幺舅的马过冬预备的,现在马还放在山上苗寨里,做好的马槽暂时派了新用场。幺舅坐在椅子上跷起二脚一晃一晃看着得意。
二舅带着狗狗坐在大门口石头门坎上。石方铺就十八席大的院坝,对面一堵讲究照壁,四角砌着四条展翅的蝙蝠,中间一个大福字。面对面顶着人的眼睛,挡半边天,哪儿都见不着。
歪一下脑袋往右倒是见到石坎子下一点城楼门顶。
“哪天,哪天,喔!哪天二舅带狗狗出城门洞口去玩……”
其实二舅从来没有下过坎子到城外去过。他哪儿都不能去。去了回来要挨家婆打。不管他是多大的人,不管他讨了嫁娘(新娘)好多年,都要打。怕他认不得路回来,怕他让“绑肥羊”(绑架)绑了,没那么多钱赎,撕票。
所以二舅长得衰弱,走得慢,八字脚,微微笑着默念古人的诗和他自己做过的诗。
“狗狗,你喜不喜到城外去?”
狗狗摇头。他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懂二舅的意思。
“喔!你不喜欢我喜欢!我就喜欢城外,我长大要到城外去!”
“你已经长大了!”狗狗说。
“不算,不算,要很大很大才算。我长大,妈就不打我了。狗狗你听我作了一联,‘朝夕闻叱语,百年见秋风’,对仗是勉强可以的。贾岛、孟郊诗都是脆有脆,糯有糯,脆糯相宜……”
二舅房里有好多书。是家公(外公)留下来的,也有他自己以前在宁波没害病时读的,都带回来了。曾经有过笔墨纸砚,笔,好多年没用,大都蠹蚀了,其他东西早就毛在脑后不再重要。
家婆不看书,幺舅不看书,二舅娘、幺舅娘都不看书,一屋书就他一个人看,跟家婆一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有时,二舅的吟吟哦哦碰上家婆心烦还会挨骂甚至挨打。
二舅挨家婆打从来不哭,他说:“伯俞泣杖还不到时候,家婆手底还重得很!”
二舅娘嫁给二舅好多好多年了,像照拂小孩一样。二舅有时发大气,只要二舅娘说声:“看我不报娘去!”就老实了。所以二舅没给二舅娘带来很多麻烦,也容易管;饭吃饱了,自己会去找书看。这下狗狗来了,全家最高兴的莫过于他。通城都晓得二舅娘贤惠,贤惠有什么用。
“狗狗,我再给你来一联,‘更能消家山好月,最难做故里文章’,你看嗬!这里头有稼轩余味!”
狗狗睁大眼睛,看着那只飞进屋里的燕子。
“料糖!料糖!”卖糖的老满上了石坎子——“二老爷,你吃糖,新鲜的,早晨刚做的。”
二舅瞧狗狗一眼,搂紧狗狗不搭腔。
“二老爷,这小少爷是你哪个?你给他买料糖吃呀!”
“我三妹的儿子,我是他二舅。我们在看景吟诗,你莫打搅烦人,我们不吃料糖,料糖不好吃……”
“这哪里话?你二老爷说料糖不好吃!料糖不好吃,哪样好吃?”
料糖这东西的确好吃至极。糖熬好拉丝摊皮做壳,里头卷好多白糖花生、芝麻、核桃碎,趁热切成三寸长胡萝卜粗的段子,芝麻簸箕里一滚,你说好不好吃?这东西只得胜营西门口满家一家做,交通再不方便,也卖到宁波、北京去过。
那卖料糖的吆喝着走远了。
二舅悄悄对狗狗说:
“料糖其实好吃得很。我没钱,我说料糖不好吃骗他,他就信了。过年,人家送好多料糖,我娘就送我吃,送好多好多料糖我吃。我娘骂我光吃料糖吃不下饭。嗯,好多料糖……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二舅摇头摆尾陶醉得了不得的时候,听到坎子底下城门口有响动。
“莫吵!莫吵!狗狗,有人进城!你看,是你幺舅娘!你幺舅娘!你幺舅娘!”二舅抱起狗狗,“你幺舅娘回来了!”
五六个苗族男人簇拥着一个大脚女人进了城门洞直上坎子,再上右转的坎子来到门口。
“你是狗狗!”一把接过狗狗平平地举着,“你是乖狗狗!”
这女人背着一根金钩步枪,腰间斜拉着旧帆布子弹带。高大,白,浓黑的头发和眉毛,翘鼻子,短人中,翘嘴唇,低着脑壳,一对黑眼睛盯住狗狗:
“叫我!”
“叫你做哪样?”狗狗像是自言自语。
“幺舅娘!我是你幺舅娘!”
“幺舅娘,你真好看!”
幺舅娘“哈”的一声把狗狗拥在怀里,“我就晓得我喜欢你!”一边说,一边走进屋里。
跟着的这帮人都没有表情。各人挂着带红穗子的驳壳枪。脑壳上包着黑绉纱丝巾,脚上黑绑脚,草鞋。
登时引来一群狗,幺舅娘低头稍微瞟了一眼就直上染翠园。她把狗狗夹在腰间,就像刚打来的一只麂子。
“娘,我回来了!”说完这句话,放下狗狗。
“唔!——报巧珍烧水做饭给那些人用。”
“晓得了!”幺舅娘顺手带走步枪。
幺舅坐在火炉膛边小板凳上,一动不动。老婆进来出去,头也不抬,只抽着他那根细细的旱烟杆,忽然对着窗外喊了一声:
“鹦哥坳去了吗?”
窗外幺舅娘的声音:“去了!”
“子弹呢?”
“还了!”
“好多?”
“五百六十发,不够,一时拿不出,补了四十发驳壳的;问,要是你不喜欢,下个‘场’(赶墟)他自己来补给你……”
“唔!妈个屁!做人总是这么不撑抖——让那些人吃饭、洗脚完了回家!后天吃完夜饭带家伙来这里集合,听到讲板栗坡有群野猪——报送他们不要带夹子、铁锁……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我们狗行吗?”
“狗?三、七不行,毛鼻(一种吸血虫)叮了眼睛。”
“那我报他们带狗。”
吃过夜饭,天黑的时候,来了许多黑影子,还有狗。那些狗跟家里的狗都熟,可能自度主人的身份,虽然显得高兴,低声呼唤着都局促地夹着尾巴在主人膝下打圈。
没有人大声说话,幺舅夹在人丛里乌声乌气地招呼着,黑压压一群从后门走了。
一晚上清清静静,鸡刚叫过头遍,就有人来拍后门。幺舅娘提着支驳壳枪顶上膛,肩贴着门墙,轻声地问:
“哪个?”
“头胎!”
“喔!”幺舅娘边开门边问,“手气怎么样?”
“大的跑了,两只中猪,每一只担多一点……要我赶转来报人烧水烫猪……”
“野猪烫哪样?”(野猪原是连毛带皮砍开。)
“幺老爷讲的猪鬃做刷把……”
“猪那样小,要几根鬃拉鞋底怕做不到了。”
“原是都埋伏好的,猪公猪娘殿后没走到垛场,那两只中猪已经遭手,要是大猪,怕哪样都有了。”
“人,到哪里了?”
“说小,也一担多一只,走得快,换着人抬,怕也要到早饭前。”头胎说完,坐到花台子边,打响火镰抽起烟袋来。
幺舅娘正要去报人招呼早饭烧水,听到屋里头家婆声音,“狗狗,狗狗!快醒快醒!你幺舅打野猪回来了。”便又转身进家婆屋里:
“娘,猪不大,没有好鬃。”
“是了,是了,这是埋伏得不得法,放得太浅。想想好笑!才是鸣锣开道你就响枪,你不把官老爷吓走?这么大的人了……”
“这,他应还是晓得的;怕有别的原因……”
“老太,那边黄茅草多,只前头一块十张床的苕(番薯)地,转不来弯,也不敢追!”头胎远远地搭腔。
“那,还都肥吧?”家婆问。
“快腊月了,哪能不肥?”
灶房里热闹得像过年。家婆和幺舅的脾气,屋里头有时静得一点声音没有不好,有时吵也不好。家婆有时将就幺舅,幺舅有时将就家婆。归根结底,幺舅总是将就家婆的多。幺舅娘掌握着火候,该闹热时就掀动起来,像个音乐指挥。
幺舅娘那么年轻,那么红艳,本来应该说,朱雀城不出这种女人的。其实好像哪儿也不出这种女人。既然这样那样了,她应该泼辣,倒是反而轻言细语;那么有仪态教养,却是个乡里妹崽一字不识。生不出子女自己不歉然,幺舅也不在乎。
家婆和幺舅娘之间从无纠纷,不龃龉,像是谁也不想试探彼此的火脾气盖子。
家婆叫她“滕妹”,她叫幺舅做“吓”,幺舅叫她时轻轻咳声嗽:“嗯哼!你把那个……”
狗狗看到幺舅娘两鬓边搭下的黑头发,要不要手就撩一下,时不时脑壳甩一甩,心里想:“幺舅娘好像匹马狼。”
从来没人提起,幺舅娘应该有个名字。
得胜营是朱雀城的“乡里”,幺舅娘家在“板坳”,“板坳”在山里头,不提,谁也想不起这地方。家婆说过,“滕妹的家,‘山得很’。”所以“板坳”又是乡里的乡里。
你说幺舅娘的家这样、那样,“山得很”也好,什么都好,她自己也帮着说,提供你没说到的地方。
那地方也实在偏,连社会价值、情感层次、道德分野都十分迷茫。喝水、吃饭、吃菜、穿衣、走路、点灯、住屋,天经地义都不花钱;听说城里人买花戴,买水喝,不走路只坐车子……觉得做城里人真造孽可怜。
只有几年一两次外来的杀戮才须要认真对付。于是厚墙、小窗眼、碉堡、躲藏的山洞、洋枪洋炮、战略进攻和防守意识才开始讲究起来。
幺舅娘是在这种特殊的好山、好水、好太阳、好空气里头养大的。论天分,就是这种天分。正面迎接生死命运之外,与挑水种菜一样,还须得弄枪。不是闹玩,不是爱好,是习惯和家教。
厨房好闹热,幺舅娘和巧珍抬出两口大腰子形木盆,又提来两块搁板。几张长条凳、矮板凳,两把杀猪快刀,各安排在良好顺手位置。
太阳刚露在照壁顶上,人马就回来了,八个人抬两只野猪重重地撞进院坝。幺舅娘将各人随身的步枪、驳壳、马枪和子弹带都收进屋里。端出两大叠苗碗,两个“铜官”窑大壶热茶。
碗就碗,为什么要说“苗碗”?
苗族长年住在山上,占尽了大自然的便宜,锻炼得好身架,一锄头下去尺把深,一镰刀一根柴,跳岩抓山羊,爬坡追兔子,四五十里赶场去买半斤盐,一两百斤的小牛背着过河……这都是大碗吃饭,大块吃肉,大瓢喝水弄出来的。谁耐烦用小杯小碗、挖耳匙、牙签挑东西吃?
所以,苗锄头、苗钉钯、苗犁耙、苗粪桶、苗镰刀,甚至苗“夏”(背箩),城里人都用不动。
用不动就用不动,苗族人从不强迫你非用不可,也没有嘲笑你是个漏气的猪尿泡。
城里头和乡下,常常把文明差别代替生活道德差别。你用洋油美孚灯他用桐油茶油灯;你用纺绸、华丝葛他用麻布、家织布;你听留声机他听雀儿叫。以后科学发达了,你坐车、坐飞机他走路、骑马;你有电风扇、空调机他坐在树阴底下乘凉。这种差别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你婆娘穿旗袍花裙,屁股扭来扭去他看了难为情;你吃西餐,炒也不炒的生菜,酸不酸、成不成的汤,咬带血的牛肉,他听了就想呕;你有钱存银行,他有“花边”放进罐子埋进土里;你能说得上哪个文明?
嗟来之文明就值得那么傲慢?左边叩完头,换个方向再叩右边,怪不得在洋人面前永远直不起腰。
从古到今,苗族人从不打孩子;讨老婆,唱山歌,赶场自由恋爱凭本事;夫妻之间从来经济
独立;老人到处受尊敬;崇尚信义,严守节仪;注意公道是非;忍辱负重,牢守纪律;但是你别惹翻了他,眼睛一红,看那掀起的漫天风雷!
“苗碗”也好!“苗老淮”(淮读去声,对苗族人的鄙称)也好,当面是讲不得的。他们的反应会让你切身体验到一个民族尊严到什么程度。
野猪其实不算小,摊在地上,足足占满一张晒谷席子。
人们这才开始活动起来。洗脚,喝茶,抽烟,轻轻地说话。四个人分成两组,各把野猪抱到木盆的搁板上,再进厨房提来四五桶热开水动手起来。刮毛、剖肚。幺舅夹在大伙里坐着,抽着他的“吹吹棒”,闲适得像没出过门。
二舅娘牵着狗狗的手,“莫走近,莫走近,你闻猪肚子里那股骚!”
幺舅娘双手叉在腰上,正等着新鲜野猪肉下锅。这顿早饭看来论不得时候了。
一股股热锅、热茶油、辣子、大蒜、葱、姜、花椒、料酒、面酱、涌起的闹热、香味,直扑到院坝,直朝所有人的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钻。
在这块土地的人看,是整体享受的前奏。外头人,尤其是太太小姐们,都会说受不了。先生们有点头脑的便会苦着脸,“哈哈!真有意思!简直像一场交响乐!”外头的文人动不动就说这个、那个像交响乐。
你懂个卵!交响乐比得上它?
“分碗!分筷子!”幺舅娘叫起来。
差不多半只猪的里里外外,经过熏、焖、炖、炸、蒸、炒之后快要出场了。
已经响过午炮了。急性再急,脾子再暴的人也不能不按下心来。大家简直在准备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矮板凳在地上围三个圈。酒坛、碗放在地上,筷子、调羹放在碗上。人已经坐定,碗里倒满酒。
这时候狗群们除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之外,一个贴一个凑到主人身边助兴。似乎是没有人觉得讨嫌。讲句良心话,野猪一大半是它们出的力气。
这些狗乖,不像一般家狗四处嗅闻,哄抢骨头,尾巴掸到酒碗里。它们自知这是种“入席”的场合,要有品位和深度,优雅地坐着,咧嘴微笑,尾巴根轻微地晃动,懂得耐心、从容地迎接酒筵开始。
幺舅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圈起来就为的是让这些“狗客”入席。狗这个东西从来以为自己是地盘主人,对客人缺乏涵养。
脸盆大的沙钵子炖货底下照例垫了个火炉子热着,旁边一沙罐清炖肠、肝、肺。其它炒货、炖货、焖货以及青菜、萝卜、酸辣子、酸豆荚、盐水红辣子放在四周。
这帮人,昨天白天不晓得有没有困过?要是没有,昨天一整天、一整夜翻山越岭,今天又一个白天,看他们吃成汹涌澎湃的阵势,不免令人觉得这世界的确有意思。
二舅娘带狗狗坐在门槛上,端碗饭,满是肉。狗狗看着院坝地上三圈人,也想去。
“去不得,他们会踩着你!”二舅娘说。
酒喝到快定更炮时才开始吃饭。这时幺舅娘也端了碗酒来跟大家喝了。众人舔干酒碗各自装饭。妹崽在沙钵子里添了第一千回菜……
月亮上到屋顶,满天星。以为这帮人都快死了,没料到还爬得起来,背上枪,带着狗,提着十来斤肉,摸得到自己屋门回家。
太阳照到窗子上,幺舅娘叫醒狗狗。
“起来,起来,看乡里挑哪样来了?”
狗狗被幺舅娘夹到谷仓底下楼板上一看,一地的新核桃,两排箩筐里都是新板栗。墙上挂着一扑扑的地萝卜。还有一个小篮子阵阵喷出没闻过的香味,“地枇杷,没吃过吗?”
幺舅娘塞了一颗到狗狗嘴里,狗狗说:“糖!”
“哪里?哪里?糖什么东西?有地批杷香?”幺舅娘自己也来了一颗,“你好高兴吗,是不是?家婆屋里好罢!”看看狗狗,“你这伢崽没有喜乐!”
三岁大点的孩子懂得什么高兴,什么喜乐?安全满足是了。再大点的时候你给他买件木宝剑、木关刀,他在戏里头见过杀人了,或许他会模仿一阵;就像你给妹崽家买个布娃娃学做妈一样。也谈不上什么高兴和喜欢。
不像后来的人入党,做劳动模范;年轻和尚还俗结婚;政客砍碎了政敌脑壳篡位;讨饭的叫花子戏场门口捡了一大包钱……
狗狗见这些东西,天理就该如此,像吃奶一样,再多也只能感觉到“合适”。
幺舅娘说:“狗狗转城里,幺舅娘送好多好多板栗、核桃和地萝卜给狗狗,让狗狗天天吃,想着幺舅娘……”
狗狗蹲在地板上忙匆匆地捡起四五颗核桃,又捡起十来颗板栗往荷包里塞。
“你捡做哪样?先前讲好要送你好多好多……”
“我给沅沅姐,沅沅姐要我带转去……”
“洗脸!狗狗!滕妹,你带狗狗上哪里?”家婆叫着。
“来了!来了!在这里,在这里!”幺舅娘马上夹起狗狗转到屋里。
“狗狗脸都不洗,你看你,这么喜欢他,报他妈送你算了!”家婆说。
“三姐要肯就好!”幺舅娘放下狗狗,“狗狗,你送我做崽好不好?”
狗狗看着幺舅娘,“我带桃子板栗送沅沅姐吃。”
洗脸的时候,幺舅娘问家婆:
“娘!你在宁波,见过洋人喂伢崽吗?听到讲自己不喂自己奶,喂牛的奶,那怎么长得大?牛那种的奶喂人,伢崽经得住吗?……”
“事情是有的,”家婆说,“把牛奶灌在瓶瓶里,尖尖上安一个橡皮奶嘴,就让伢崽这么吮。是呀是,要不是讲,洋人身上有股骚气,重得很——我在福音堂亲眼见过。洋婆子心狠——”
“要不人总说洋人牛脾气、牛脾气,怕是从小牛奶吃多了……”幺舅娘还想发挥下去。
“不晓得的事,宣讲多了不好!”幺舅横了她一眼。
“你这个人总是这么没趣!”幺舅娘说。
幺舅瞪起眼,“讲蠢话有什么趣?不懂得的事要多听!少讲!听,不会把人听蠢……话多的人一定蠢!”
“有时,也要让人讲着好玩……世界上也不能光是聪明人讲话……你这人,整天不讲话,也不让人讲,也难像正经日子……”家婆眼看要帮幺舅娘了。
“是呀!娘。”幺舅起身,“我看看院坝,花好久没水了……”掀开门帘,出房去了。
“真好笑!院坝有哪样花?要走,好不容易挤出这两句……”家婆说。
幺舅娘笑起来,“狗狗呀狗狗,幺舅好不好笑?”
狗狗不明就里,“幺舅不笑……”猛摇头。
忽然门外远远的有人打锣。
“娘,你听!”
“卖棒棒糖的罢?”
“不像!卖棒棒糖没这么响!……”幺舅娘话没说完,夹起狗狗就走,来到腰门边站定。
锣声远远地来了。一群浩荡队伍,前头两个背驳壳枪的兵,两面大锣开道,四五个人拿着竹板子,后头两人押着张家“地鼓牛”的婆娘,反剪着手,五花大绑,白麻布单衣底下一身汗,奶奶都看见了。她低着脑壳一声不作。背后一个捏着从竹扫把里扯出的竹刷子,一下下地抽她的背脊,狠得像跟这婆娘有世仇,抽一刷子问一声:“讲!你是不是野婆娘?……”
刘把总在队伍末尾压阵,像个花脸盖苏文,恶得吓人。两边几百跟着看热闹的人都死寡着脸,脚板铲起股阴风和灰尘。上了坎,人群跟着锣声走远了。
幺舅娘抱起狗狗往回走。
“幺舅娘!你做哪样?”狗狗问她。
她没答应,她不想讲话,连气也不想出。
过了房,放狗狗在矮板凳上,自己靠进门的
屋角站着。
“你怎么啦?”家婆问。
“是南门上那个望郎媳妇妹花出事了……押着游街……”
“还听到哪样?”
“大队过去一阵风……媳妇边走边挨抽……很糟蹋人,一件单底衣,胸脯差点露出来了……算是值价,一声不哼……”
“讲这个做哪样呢?我问你是怎么个原委?”
“不晓得!我在腰门里……”
“去问问哪个看……门口你还见到哪个了?也不晓得问问周围看闹热的……”
“是了……盛家喂鸭子那个疤子随喜在给人摆事,我去叫他来问问……”幺舅娘跨出房门,“巧珍!巧珍!咦?人呢?琼枝!”琼枝来了。
“巧珍去哪浪了?”
“怕是在门口看闹热……”
“那你喊一声喂鸭子的盛疤子来,告诉他婆要问他话。要叫随喜哥,不可跟人叫盛疤子。快去快来,婆等着。”
“晓得!”琼枝应一声走了。
随喜外号虽然叫做盛疤子,只有下河洗澡的时候人才有福气见到疤子长在哪块地方。平常,有人叫他“盛疤子”,客气点的叫声“疤大”,他都会有气,会打起官话问你:
“是,是哪位见到本帅的疤子啦?是令堂告诉你的吧?”
除了隐秘的那点遗憾之外,随喜中等身材,茶褐色皮肤,五官清爽,头发梳了个长沙浒的分头,在街上走动,是个很过得去的人。尤其是年年都喂得七八百只鸭子,端午节前雇人挑到朱雀城里,哪一家的吃子姜鸭子的时候不想到得胜营?“得胜营不就是我随喜!”
“婆,你叫我?”随喜进了房,自己找张板凳坐下。
“外头游街了?”家婆问,“这办法多年不兴了-……”
“是呀!婆——口都讲干,等我去厨房呷瓢水——”厨房他从小是熟的。咕咚咕咚,又回到房里,“南门上前几年蒸碗儿糕卖的那个张合权不是死了吗!他婆娘是个肥砣子,儿子叫‘地鼓牛’,才四岁大。前年腊月问说麻阳县乡里四块‘花边’(银元)给‘地鼓牛’讨来个十八岁大的嫁娘,算是个‘望郎媳’,道是照拂‘地鼓牛’好腾出手来卖她的碗糕。这肥砣子婆娘信菩萨,爱做好事,善堂,尼姑庵堂,庙,哪里都去。菩萨名字,一尊尊论起来,比我都熟。要是哪几天不下铺板,换句话说,不卖碗儿糕了,就定是在庵堂念经许愿去了。儿子、儿媳妇有时跟着去,不过去得少,也无聊,总是在南门上多。”
“给媳妇取了个怪名字,‘比尼’,肥婆娘不懂事,听到尼姑一句半句经文上的话就捡转来给媳妇随便安上,这要不得的!这名字街上的人哪里懂?混叫成难听到家的‘鼻泥’,哪里把一个十八九岁的儿媳妇叫成‘鼻泥’的呢?岂有此理之至,混账东西!”
“肥婆娘自己也觉得不好听,过些日子顺口就叫她妹崽,又想到妹崽名字普通,加上个‘花’字,叫做‘妹崽花’。这名字也没见叫起来。”
“几十年后,那媳妇迟早会叫做‘地鼓牛婆’。她姓陈,街上人见她和气耐烦,人也好看,便叫她‘陈氏妹’。我看‘陈氏妹’这名字中规中矩,好多了……”
“不是说,肥婆娘时常进庵堂吗?”
“陈氏妹背着她的小男人‘地鼓牛’也不跟她婆婆打个招呼便上麻阳走玩去了。”
“上麻阳做什么?怕是想找找亲爹娘罢?”
“找爹娘就找爹娘罢!你抱着小丈夫上人家家里看傩愿戏,做哪样呢?快二十的姑娘家了,跟着嚷,跟着笑,百把里路远的地方……”
“那也算不上犯法游街……”幺舅娘说。
“哪个把她抓回来的?”家婆问。
“……讲是那么讲,巴坳的吴宣宣派人押回来交送杨秋生把总办理的……”随喜说。
“那是个什么人?”家婆问,“没听人讲过。”
“刚从贵州回来,听说在周矮子那里当过团长。在巴坳盖了新屋院坝……”
“卵!”没想到幺舅这时走进来,在抽屉取了支曲尺手枪别在裤腰里——“卵团长!搞什么名堂?”
随喜吓得站起来,“是婆让我来的……”
幺舅没理随喜,正要往外走。
“你刚才上哪儿去了?”家婆问。
“那个狗日杨秋生让一个年纪轻轻女人站‘站笼’,好大狗胆!我当时有枪,早把他毙了。”
“那现在呢?”幺舅娘问。
“叫人送她回去,我打了招呼,叫杨秋生不要惹我!”幺舅走了。
幺舅骑马停在巴坳坡上,山窝底下一圈新瓦屋。幺舅让马顺石板路慢慢点着下去。一排新篱笆,两只不成品类的“毛弄狗”,叫着冲出来,马理也不理地喷着响鼻。
“人呢?”幺舅下马大声叫着,推开栏栅直进院坝。
四个顶着连枪的男人包围上来。
“嗬!骑马咧!”一个人说。
“我找吴宣宣!”幺舅拴好马往大门直进,坐进堂屋火炉膛边板凳上,“吴宣宣呢?”
“你是哪个?”
“我?”幺舅取出烟荷包,小“吹吹棒”(精致的竹烟袋杆)就着火炉膛抽起烟来。
几个人也散开坐下,一个嬉皮笑脸的人过来猛地抢起幺舅的烟荷包。
“麂子皮的,吓!两颗纹银砣砣!”掏出烟丝塞进自己的小烟锅里,“金堂烟叶,嗬!”把烟荷包挂在腰带上。
这时又进来两个背连枪的人,其中一个见到幺舅,猛地迎过来说:
“幺老爷你有空来这里!”
幺舅懒洋洋地站起来:
“我来找吴宣宣。”
“啊!团长赶场去了,怕夜饭前才回得来……”
“嗯!”幺舅往外走,经过抢烟袋的人面前,顺手给了他颈侧一掌,那人无声无息地溜在地上。
旁边的人晓得幺舅是个有来头的,没敢响动。
幺舅吃过晚饭,一个人坐在院坝里,横着举起他那根“吹吹棒”,对着他那群狗叫声:
“一!”
一猛地从烟竿上跳过去。
“二!”
二也跳过了。
“三,四,五,六,七,八,都跟着来!”一只跟着一只都跳了一次。
“好!停!四、五出来,你看我,后脚,要有弹力,光使蛮劲就蠢!”幺舅双腿一弹一弹用劲。
四、五晓得是在讲它们,低着头,不太好意思。
“懂了?好,回去!”幺舅一喝,都往灶房走了。
二舅上院坝来:
“弟呀!有客。”
“好!请客人上来。”
来了一个客人,也是大襟衣服扎腰带,包着黑绉纱帕子,年纪和幺舅不差三两岁。
“鉴大!我是吴宣,吴宣宣。还认得我吗?时务学堂丙班的同学……”
“哦,哦。”
“没想到你刚才到我那儿去了,我去赶场转来才听到,不好意思得很……”
“算不了什么……我叫杨秋生把那妹崽放了,年纪轻站‘站笼’不好,人,总要一点脸嘛!”幺舅说。
“在麻阳,左家还傩愿,人家报我那是朱雀城得胜营人家媳妇跟戏班子跑码头,我没脸,押转来交杨秋生……”
“没这种事,年轻儿媳妇贪玩哄孩子,娘家在麻阳;手上抱的是她男人,是这里南门家寡妇的望郎媳。规规矩矩的本分人家……已经是游过街……”
幺舅娘端来了茶,报了吴宣宣一眼。
幺舅接着说:“大凡这种事情,像我们有几根枪的人家是不该办的,办也办不细,要下放衙门嘛!”
“我看也是。解决了也就解决了,费了你的心。……还有件对你不住的事,”吴宣宣从怀里取出了烟荷包,“我剁了那小王八蛋一根手指娘!我丢脸得很……”
幺舅手指了指,叫他放在小茶几上。
“听到讲,鉴大,这几年你扳拾了好多好狗……”
“是,好狗!”
“你在我院坝看到,那两只‘毛弄’很不像话……”
“是很不像话。”
“要是下狗崽,你一定要匀两只给我……”
“我没有狗娘……”其实五就是狗娘。
……
“你困过她?”幺舅问。
“哪个?”吴宣宣问。
“那妹崽!”幺舅说。
“绝对没有!鉴大,这点你要信我!”吴宣宣嗓子大,心里虚得很。
“你那帮人呢?”
“更没这副胆!”
幺舅站起来,仍然是懒懒地说:
“那好!吴宣宣,这地方小,要清吉,做老百姓不容易!是不是?”幺舅先往底下走,吴宣宣晓得要送客了,跟在幺舅后头。
“几时我们去‘傍’一次山,梨亭坳有一帮野猪。”
“那好!”吴宣宣说。
客人送走之后,那个烟荷包,幺舅叫幺舅娘拿去丢进粪坑里不要了。
第四天大清早,锣又响了,全得胜营的人都惊动起来。
盛疤子随喜后头带着一群人,自己打着锣,一边骂娘,一边号啕大哭,满城上上下下四围走遍:
“我日你妈!我日你妈……你有王法吗?老天瞎了眼!我日你妈!哪个王八蛋的有本事站出来!你个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狗日的!你好歹毒!把人家妹崽和伢崽害得这么惨……这么惨!……天理啊?……公道啊!……你让我们怎么过日子呀?……我日你妈的青板娘!……”
陈氏妹和“地鼓牛”让人泡死在城门外荷塘里,衣服给剥得精光。肥婆娘也吓“朝”了。
到午炮时朱雀城衙门里也赶来官员。县长萧选青,是得胜营人,下命令一定要严查。
全得胜营的伤心是少见的。
杨秋生把总老爷缩成一条虫,几十个不认识的婆娘媳妇搬来板凳砧板对着他门口用菜刀剁稻草。
“你断子绝孙的没有好下场!”
“伤天害理,迟早牵去赤塘坪砍脑壳,挨刀剁!”
“悖时的!你死了进阎王殿上刀山,下油锅!”
又有人传说陈氏妹带了“地鼓牛”,自己自杀跳的池塘——
随喜便站在石坎子高台上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