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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9 黄永玉 (现代)
锡匠潇洒走四方,要是有上万老鼠子跟在后头,他又吹着笛子,简直是个快乐的“花衣吹笛人”了(二百多年前德国的民间故事)。
场上银匠的生活境界与众不同,他是专门为妇女们尽力费心的。那种情致最接近今天大城市美容院的男美容师。自我得意处也颇为相似:一年到头生活在欢欣之中,活脱一只为千百朵开放的鲜花簇拥的幸福满意的蜜蜂。
他较之别人富有,他有机会在金子银子加减乘除中弄点小手脚。妇女们希望自己首饰上出现一种与众不同的别致花样时,免不了对他有所奉承。
银匠有权轻言细语跟她们作点稍稍过分的勾引调侃时,最不喜欢男人在场,所以身背后总安排几个放哨的徒弟,并且让他们做一些收受妇女送来的爱娇的食品和编织物的工作。
做银匠的徒弟要蠢,面对情挑要麻木不仁,不可存感染师傅的欢乐的奢望,所以徒弟们赶场放哨时,一个个都木里木答,呆头呆脑;其实天下哪里有蠢徒弟这种人?为了学功夫,处处就要将就师傅,要什么样子给什么样子,等三年满师,功夫学到手之后再让他看家伙。
银匠铺当徒弟虽不辛苦但手艺细密,要一件件狠着心记。最重的活只不过是把银块块捏成细条,再一次又一次地穿进由大到小的钢洞里拉成可用的粗细不同的银丝。要光明正大、光天化日地、光着胳膊地、手脚敞开地做。金银出入,哪怕扫下的金银碎屑这般比芝麻还小的东西,都要在师傅的眼皮底下做。
做徒弟阶段要铁着心见财不起意,要重复又重复地、无休止地表现诚实和忠厚,千万聪明不得!
在师傅面前显示聪明,无疑是自寻死路。
聪明的徒弟就是师傅的危机,这还不明白吗?
所以朱雀城骂晚辈居心不正就会说:
“您以为我不领教您是银匠铺的徒弟吗?”
做银匠要不学到师傅两样绝活,你就算“牛屎虫跟着个放屁的——白跑一场”了。
一是缠绕金银丝花样;二是坩埚里金银中掺和东西的手段学问。
也可能由于你服侍得好,师傅临终咽最后那口气的时候在你耳朵边讲出来;也可能在他咽最后那口气时骂你声“狗日的混蛋”!也可能忙着咽最后那口气讲已来不及了。
……
王伯问银匠,有没有孩子戴的项圈?
银匠谈兴正浓时让一个这样的妇人打断,抬头看见王伯。他不认识王伯,几乎肯定从前没有见过;只是他颇为熟悉这种惹不起的、并且懒洋洋的眼神。
“有没有孩子戴的项圈?”
王伯再说了一遍。
“让我看看……”他连忙拉开藏金银细软的抽屉,“有,有,是福、禄、寿带锁的。”
“我再找找。你看巧不巧,有块‘长命百岁’。”
“唔!”王伯连链子一齐托在手上,“这银子是几成的?”
“纯的!纯的!我几十年都在场上的,哪个都认得我,你要信。”银匠说。
“我也是几十年木里人,你也要信,上了当,我会找你!”
将近三两多重,王伯带来三块光洋,补了钱,又拔下头上实心的银簪子。手巾包上项圈银锁,揣进贴身衣服荷包,招呼也不招呼,径自进入登场的人丛里去了。
等看不见人影的时候,银匠伸长脖子问旁边看热闹的老头子:
“那婆娘讲是木里的?我从来没见过。”
老头子说:“挨砍脑壳的王砣子的婆娘,东头坳的!”
“嗬!我日他娘!……这婆娘几时回来的?”银匠向左右妇女们假笑了好久。
王伯蹲在米粉摊子后头端着一大碗米粉吃,一边瞧着场景。
西门坡邓家二少爷买了只狗,怕是要宰来吃,看它跟在后头高高兴兴。老营哨纸扎铺胡家那老家伙拐棍都不拿走得不近。“嗳!狗屎!”老远就认出他干猴子脑壳,“嗯!这么近,在场上,是从早要荡到夜的了!”
“咦?道门口卖腌萝卜那刘氏婆娘也来了。她躲我好几年,怕就是为要我人会的那四吊钱吧!好!四吊钱买个清静,要不然整日整日围着我打团团,口水喷得我一脸……”
咽完最后一口辣汤,王伯站起身来,看到对面那摊卖老鼠药的。两门板摆的都是死老鼠,架子上特别一排挂的是敢和猫儿打架的老鼠王。都是他灵药毒死的怕也未必,讲不定还是收买来的。不信他一家出那么多老鼠,齐齐整整。其实卖老鼠药不一定要找那么多老鼠来摆!有一只把两只就行,让人看了心烦……旁边这个瞎子抽签算命的,你换地方不行?硬挨着老鼠药摊子坐,你看你,飞得一脸的金蚊子、屎蚊子。赶也怕难;一下子死老鼠身上,一下子自己脸上,舐来舐去,吃夜饭时还要抱屋里孩子,嗅他的脸,亲他的嘴……
忽然间场东头骚动起来,是个大的阵仗。
王伯踮起脚跟也望不到什么,顺手拉来张骨牌凳一看,怎么?“狗屎”让城里特务连的兵抓走了。抓“狗屎”做哪样?怎么单抓“狗屎”?
赶紧到案桌称了三斤牛肉,该买的买了往回就走。经过闲人多的地方,正听到一句:
“‘狗屎’这狗日的居然还是共产党的探子!”
王伯心里一沉。不管共产党不共产党,“狗屎”反正给抓了,这要紧得很!
回到屋里把东西放进碗柜,告诉岩弄和狗狗:“我还要出去一下,吃夜饭以前回来。我让隆庆赶急来,他来之前,有事你们还是进洞!报送他,说出了大事。”从床底箩筐里打开一个油纸包,取出两颗炮仗在院坝点了——
“嘭!嘭!”两声。这是紧急信号。
王伯快得连自己影子都跟不上地走了。
王伯赶到半山“狗屎”那个饭铺,冷风秋烟,剩下“芹菜”一个人瘫在饭桌边,想是该哭该叫的都做过了。
“他们说‘狗屎’是共产党的探子!”“芹菜”死白着脸说。
“……那就是讲,场上闲人讲话是真的了……”王伯坐在“芹菜”身边自言自语地说,又问“芹菜”,“你讲!要我在这里陪你还是你跟我走?”
“芹菜”说:“你回去,让我一个人心里好过些。我有好多事要想……”
“那好!你稳着点,明天一清早我就来。——夜间有响动,你上对面山!”
“那晓得!”
王伯在坡上见隆庆骑马来了。
“你还骑马?”
“要我快嘛!”
“过来我讲送你听!‘狗屎’给抓走了,讲是共产党探子,‘狗屎’一招,狗狗就麻烦,你把这两个人带走,哪时听到炮仗哪时转来……”
“几时动身?”
“还几时?马上走。——这是面,这是肉,带到你那边吃。有人来就上山!晓得吗?”
三个人骑上马,狗狗坐前,隆庆中间,岩弄坐后还抱着小羊,“达格乌”后头跟着,眼看也就走了。
王伯进屋到水缸舀了一瓢水喝,坐在坎子上,埋头揉了揉头发,手撑着下巴想事。
跟着起身,取出银项圈一层层包起油纸,装到装了半桶肥的粪桶底下。
再坐在坎子上。
跟着又起来,“妈个皮!吃点!”忙着在灶孔里塞些干树枝,吹燃了,添三块干柴。坐在灶眼前,看着逐渐红起来的火。
柴快烧完的时候,拨开热灰,埋进两砣苕,盖上,起身屋子里前前后后看了看,有一点莫名的惜别的意思。吃完苕,想到狗狗今夜怎么过。一夜和衣困着,昏昏沉沉天就麻麻亮了。将就洗了把脸脚就启动了。到“芹菜”的饭铺门口见上了店板,刚要敲,里头就问:“哪个?”那条卵狗也跟着叫起来。
“还有哪个?”
“芹菜”也是一夜没合眼。
开了门,“芹菜”打着哈欠说话,“我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你以为人个个都有指望?没有指望你就不活了?走吧!”
“进城啦!要不你坐在这里等死呀!听听城里有哪样消息呀!有没有门路好走?”
“怕不押到半路就砍了!”
“要是死了,你忍心他让野狗拖了?你有胆子跟他跑,没胆给他收尸?……走!趁天没亮凉快!——你还拿伞?真没有名堂!”
“芹菜”爬坡喘,真顶不上半个王伯;翻完头一个山坳,“芹菜”累得像泡菜坛腌过那样软皮拉塌。太阳已经露头,王伯见她这副架势,“狗屎”要真让人砍了,她如何经得住;又想到进城路还这么远,如此走法……
就这时,高头竹林有人唱戏,顺着这条路下来了。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的山,绿的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王伯站起来,“耶!耶!你听……”
话没说完,闪出一条跌跌撞撞的“狗屎”。
“芹菜”扑过去,抱住“狗屎”,“你,你怎么回来了?”又捶又打,疯狂地哭将起来。
“阎王爷不要,不就回来了嘛!”“狗屎”有口气没口气地说。
后面还好几个从城里回来的木里人都抢着讲话:
“还没拉进城门洞,老师长就发话,事情不要再展延了,死的都是家乡人,让外头人开心。放了二十多个人。”
“是过完跳岩让人‘短’住放的。”
“狗屎”抢着说:
“我老子几时是共产党了。嘿!老子在正街上共产党党部做过杂工,打洗脸水,烧开水,扫地抹桌子,就算入共产党了?共产党有这么好人的呀?不信你问去!”
“眼前你跟我讲,绑你的时候你又不讲?”
“怎么不讲?三十多里路一直讲的就是这句话。他们不听嘛!”
王伯像男人样叉腿坐在路边岩头上。想完事,一个人下山去了。
回到屋里取出两枚炮仗在院坝。嘭!嘭!两声。
她躺在床上半天,原班人马班师回朝。
“伯,我转来了。”狗狗说。
王伯没有起床。
“昨天你们住哪里?”
“隆庆带我和岩弄上山打野猪,好大一只长毛野猪,大牙齿,大鼻子,摆在堂屋,你起来看!”
“叫隆庆做饭给你们,王伯要睡到明天早上才起床!你乖,快去和隆庆讲,吃完饭跟岩弄玩,夜间自己上我这里睡。”
狗狗出了房。王伯像讲梦话:“——记到,明天是狗狗生日,满四周岁。——长大了——”
王伯醒了。王伯以为狗狗没醒,狗狗其实也醒了,睁着眼看屋顶。
“狗呀狗!你醒了也不喊我?”
“我想事。”
“你想哪样事?”
“……”
“你想完事,我们起床好吗?”
狗狗马上坐起来,王伯帮他穿衣,穿完衣,王伯提起狗狗的裤子闻了一闻,笑起来:
“你看你裤子,好一股尿骚味!”
“我,我不喜欢你闻我裤子。”狗狗懂得脸红。
“我只讲一讲嘛!”王伯笑起来。
“嗯!”
狗狗下床,光着脚底板找鞋。王伯说:
“你看你,踩到泥巴了吧?夜间睡觉你把鞋子尖尖朝外摆好再上床,半夜有事,跳下床就有鞋穿!”
狗狗把话听进去了,“夜间没有亮看就有鞋穿!”
王伯把狗狗脚底板的泥粉粉抹了给穿上鞋,打水洗完脸,“咦?岩弄还没醒。狗狗去叫他起来!”
狗狗没想过岩弄会睡在谷仓。
灶房右首边有个谷仓,长年累月地空在那里。原来是王伯的爹妈搭了这座房子之后,乘兴学有“筐”人钉的这么口摆设;用的上好木桩和木板,却一粒谷子也没装过。先住老鼠,后来是吃老鼠的黄鼠狼;老鼠光了,黄鼠狼住得无聊也走了,空空荡荡,连个老鼠洞也没有打成。
尺把高的仓座是拿石块垒起来的,说是说一口仓,其实装不下四担谷子,没想到几十年后齐齐整整地当了招待小王子岩弄的总统套房。
狗狗踮起脚走近谷仓,他傻了。没想到一个睡觉的地方会好玩成这副样子!
仓里头只见得到岩弄一张肥肥的、像喝醉酒的红脸。周围是塞得满满带毛的乌黑、雪白、亮黄的各种像是被窝的东西。一股温暖好闻的味道只往外涌。狗狗不快活是不行了,不惊讶也是不行了。他往回就跑,来到灶房做事的王伯跟前。
“王伯,王伯,你去看!快去看!岩弄睡在什么里头?”
“睡在谷仓头……”
“不是!不是!你快去看!”
狗狗拥着王伯来到岩弄跟前。狗狗指指那堆东西。
“哦!是隆庆临时带来的野物皮:熊娘、野山羊、狐狸、狼的皮,一时给岩弄当被窝用的。好热火!你们城里人睡不来的,会流鼻血。”王伯说,“在里头,都要‘打屁股拉垮’(光身子)睡得着!——也不是个正经睡觉的行头。”
“我要有就好了!”狗狗说,“我喜欢睡里头!”
“一股味,肮脏!没有哪样好喜欢的!软毛硬毛一大堆,受不了!”王伯说完往回走,“这里乡里人莫奈何过日子的办法……”
“我喜欢一股味,我喜欢‘莫奈何’过日子。”
狗狗一边说,一边往仓里爬,扑进毛皮堆里。半醒半睡的岩弄吓得忽地弹起来。
“我来了!”狗狗从没有过地高兴。
于是两个家伙掀起一阵狂风暴雨,打成一团。狗狗一辈子也没这么疯癫过,仓板噼里嘭隆响得像打鼓,烟雾腾天,喊杀中带着笑声……
王伯在厨房煎粑粑,她一点不烦,她喜欢狗狗第一次萌发出来的这种难得的野性。狗狗缺的就是这种抒发,这种狂热的投入。他太文,太无所谓,懒洋洋,无动于衷,对他长大一点好处都没有……
王伯仔细地谛听战况的发展。她晓得岩弄手脚有分寸,会体贴狗狗,会让他几分。
太强大,是正牌出厂的一级品苗族伢崽。狗狗得这么个培养性灵的师傅,真是千载难遇。
响动小了,王伯过去一看,岩弄屁股拉垮正从仓口爬出来;狗狗挣扎着钻出毛皮堆,满头汗粘着一身毛。
“好走玩吧!”王伯抱狗狗出来给他拭汗水,回头再看岩弄在水缸边青岩板上舀水冲澡。
“岩弄,你看你这个狗窝,搞得狗狗一身毛翻毛天!”王伯对岩弄说。岩弄不在乎这些话,边冲澡边向沟里撒尿,涎皮地笑着。
“好!吃早饭!”王伯摆好吃货——油煎的糯米粑,狗狗和岩弄面前一人一碗阴米茶。
隆庆还没有来。大家吃着喝着的时候——王伯问:
“讲吧!跟隆庆做些哪样?”
“山上打野猪!”岩弄说。
“你们怎么会打野猪?”
“嗯!不会。”狗狗说。
“不会,你怎么打?”
“绑我们在树桠桠上,打到才放我们下来,脚都绑麻了!”岩弄说。
“脚都绑麻了!嗯!狗狗帮岩弄填槌,隆庆让我们三个人骑马回来,他走路。”
“哪三个?”
“我嘛!岩弄嘛!野猪嘛!”
“带去的牛肉、面呢?”王伯问。
岩弄说:
“做了牛肉巴子,带转来还送你了。面也带转来了!”
“见鬼!带来带去!面一定碎成颗颗了!那你们呷哪样?”
“哪样都没呷。没有空。又累。”岩弄说。
“都是树,刺,好多好多蚊子咬我,一个包,一个包,痒,痒,痒,痒……”狗狗说。
“在树上,你们怕不怕?”
岩弄摇头。
狗狗很认真地回忆:
“怕好多,怕蚊子,怕树上跸下来,怕野猪。隆庆对野猪打枪,野猪死了,就不怕了。——野猪呵呵叫,流好多血,狗还咬它,咬,咬,隆庆也不管。——死了还咬,嗯!”
王伯看着狗狗,笑着问他:
“狗狗呀!狗狗,你晓不晓得今天是哪样日子?”
“卵日子!”岩弄插完嘴就咧开嘴巴笑。
“少讲野话!”王伯横了岩弄一眼,“狗狗讲,今天是哪样日子?”
“嗯!我不晓得是哪样日子。”
“是狗狗生日,狗狗满四岁了。狗狗呀狗狗,你四岁了,你又长大一岁了。”
岩弄眼睛瞪得很大,看一眼王伯又看一眼狗狗,认真地咬了一大口粑粑。他觉得王伯这婆娘是个假乡里人,又是个假城里人。
隆庆来了,厨房有响声。松树浓烟往堂屋冒,“达格乌”也让烟子呛出来往院坝跑,唿叱!唿叱!打着喷嚏。
“你在做哪样?”王伯倒是没有责备。
隆庆哑着喉咙说:“野猪……我……熏……”接着也夹紧眼睛从烟雾里摸出来了。
“你看你,搞这么大烟做哪样?”
“先大一点好!等下我还要进去……”
“哪!坐下来,吃吧!”
“我吃过才来!”
“你看你,让两个伢崽饿了一天一夜,累成这副样子,蚊子咬得一身包!”
“我想,在山上过夜好一点——我想,怕有大事。”
“那倒是!……眼前,事是没有事了,在退水;看到‘狗屎’快要人头落地,又一路唱着戏回来。——也难料。像是下阵头雨。颈根捏到人家手上,总是莫大意好!”王伯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掏出个小布包,“狗狗,哪!过生日的项圈,也算是没糟蹋一场木里的日子。留着。长大也好想起它。”
“家婆、幺舅娘送过一副了!”狗狗说。
“那是那,这是这,意思两样——不用瞪眼睛,你长大再讲!”
朱雀城自从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事情之后,确实把一些闲杂人等吓傻了。砍脑壳在朱雀城虽是常事,但掉脑壳的都不是头面人物,都不是台上演讲、街上带头游行的人。昨天见面还打哈哈,酒席上称兄道弟,忽然间变了脸,一刀一个就倒在赤塘坪。老百姓除了惊惧一时之外,道理、党义离他们到底还太深、太远,阶级仇恨还没有普遍开花。唯一伤心断肠的,只有倒卧在赤塘坪的三位之中唯一朱雀人韩先生的异母异父的妹妹谢氏。
谢氏跟改嫁的妈到韩家时不到十岁。不晓得是一种什么奇妙的力量,没有任何原因令她长得如此之肥大魁梧。不单超越自己家族记录,在全城也是绝无仅有。她天生旷达,趣味单纯;听传说有过两年稀薄的不留痕迹的学历,以至生活中临场学以致用的刹那,她连个“人”字也不认得;她急了,她说以前原是认得的。
生活起居中,她不介意男女界限。行腔粗犷而沙哑,男人听见这调门和内容并不回头,都以为是男人的规模。
街上人家喊她,患重沙眼的她,要用手提起眼皮才看得见对方是谁。
她信赖人,以为人一定也信赖她,对负义的人,她从不失望。
她家住在道台街门对面葫芦眼矮墙外大照壁底下一排矮屋中的一间。屋不到两张双人床大却住着四个人——她丈夫,她十岁大的女儿,她自己和她妈。
韩先生就义时她已经三十挂零了。她女儿跟她上街遇见熟人便站得远远的,不好意思让人看见她有这么个妈。丈夫四十多点年纪,健康情况不稳定,瘦得很,天天坐在门口,像座假山石影在那里。知道屋子里还有个妈,也很抽象。见过她老人家的人也大都不在人世了。
韩先生比他妹谢氏大三两岁,还没成家,在正街口不远左首边共产党党部厢房内搭了张铺,也搭了伙,事情忙,将将就就过着日子。
兄妹之间自小没什么交流,加上文化差异,多少年来形成一种既无责任、也无义务的微温的漠然关系。
谢氏精神脚力好。她自早到晚忙着城里城外走动。帮人拔火罐,做件刮痧小手术,打点做鞋的纸壳子,给哪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说个“硬媒”,大户人家妇女手边不方便、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场合上代她们卖点金银细碎……
她清清楚楚哥哥做的是共产党,共产党是帮穷人的。只可惜说帮说帮,也不见什么响动。问哥哥,总是说:“你以为变把戏,说来就来?你耐烦点好不好?”
谢氏作风几乎是超时代的洒脱。她进厕所不管有没有男人在场,“跑哪样?跑哪样?老子又不是黄花闺女!”
街上见熟人带伢崽,若身旁有萼梨橘子的摊子,便顺手拿两个送伢崽吃,“拿好!拿好!现成的东西,自家人,莫要客气!”
回头卖东西的人找她要钱,她会说:
“怎么?给小伢崽吃吃、玩玩的事情,你还这么认真?朱雀城全城都讲你大方,你大方在哪里啦?啊?”
“是呀!”卖橘子萼梨的人细想,“全城都讲我大方,几时的事?怎么没听过?”……醒过来,回头再找谢氏,走远了。
哥哥就义前这段时间,她恰好在道门口腌萝卜摊子边上,亲眼看见麻子娘摇晃燃着的艾蒿烟把出来,咚!咚!咚!三声炮响。她晓得马上又要杀人,还说:“哎呀!这盘不晓得又是哪个悖时的挨砍脑壳了。”便放下吃货挤到人群尾巴后头跟到赤塘坪。圈子围得太紧,插不进,下蛮劲挤到里头一看,是自己的哥哥!人头已经落地,“善堂”施舍的三口白木棺材已经摆在旁边。刀法不好,颈根砍得很碎。看热闹的人群这时看到闪进个谢蛮婆,一下子都不走了。
她扑在哥哥身上,又去把那个脑壳抱在怀里,抚摸着哥哥头发,来回拭抹脸上没干的血迹。她悲伤得已经没有人样了。
突变令两兄妹关系骤然贴近。死的是她世上唯一的娘家亲人。
她爆发出不顾一切的勇气,披头散发撕裂地叫号,那种孤独的声音真令人发冷打战。
殓夫们搀起她,拥着她把怀中的脑袋放进匣子里。她又下意识帮着殓夫去装拾另外两个人。这三个人她不假思索地晓得有自己不懂的伟大意义联系一起,因此都是她的骨肉。
她满手、满脸、满身是血。仇恨的理论基础只反应在单纯生死界线上。正与反,她无法探究,只晓得哥哥的人头已经落地,事后还会晓得,做了共产党是要人头落地的。
她站起来,像从血海里爬上岸的人,衣裤让鲜血染透。她茫然地往人圈外走。人们轰的一声闪开一条路,听她口里喃喃地说:
“好,好,等报应!等报应!……”
那么褴褛、滴着血的宽阔背影逐渐远去。
有人会想到古时候的那些诗:
“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
“天啦!你坍了罢!”
这一盘大事情结束了,朱雀城深深地埋下三颗仇恨的种子:失掉头颅的刘劭民、韩仲文、杨子锐三名共产党员。
朱雀城有许多脾气各异的可爱老头子,家底子好,分住在城里城外大街小巷有意思的地方。
这些老头子见过大场面,浑身由一种古老教育培养,经历和学问形成既渊雅又豪侠的风度。
只要稍微懂事且具备点虚怀向学的年轻人,老人们无不感觉有趣可爱,愿意接待并作忘年交往。
年轻人和老人做朋友,最忌的是一种“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的毛病,见到老人随和以为可欺,像柳宗元笔下那匹贵州驴子一样,“技止此耳”之后,还想占些小便宜;夫老人也是年轻过来的,一生玩残了经验的人,他只希望此间有个融洽诚意的快乐时空,平白无故插进一种扫兴,便不好过了。
幸好朱雀城的年轻人不论穷富,都是有几分斯文修养,懂得老少交情中相互得益的美好所在;尽管调皮捣蛋,在老人面前都是循规蹈矩,不像跟同辈人那么放荡撒泼。
出南门过永丰桥直上岩脑坡几十家房子过后左手边有户人家。黑漆大门内有几十级讲究宽阔的花岗岩石级,来到一块不小的石面平坝之后,三几步石级又是一道更讲究的大门。东西南北一围木料生漆大瓦厅房,中间又是个长方形下降的石头院坝,摆设着名贵引人的花木和鱼鸟缸笼。宽敞,亮堂,论气派和材料筹谋的精确讲究,朱雀城应算第一。
这家人姓滕,老人名叫滕甲鋐,在他老人家的熏陶下,全家除鸟鸣花香之外,人人都轻言细语,连步履来往也只留一丝轻风。喧哗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来了客人;何况客人多少也晓得这家婉约的规矩。
老人以前是打仗的,年轻时转战过广西、湖南、湖北、江西、贵州,有过不小的勋业。一边打仗一边文雅,是朱雀自来的古风。初见老人细条的身躯,长须,潇洒的举止,渊博的谈吐,若不是他响箭似的嗓音,还以为他老人家是位文渊阁出来的人物。
客人来,老人家是高兴的;家人因为老人家得到心胸舒展也暗自高兴,尤其是老人招呼厨房准备酒饭的时候。
老人有公子二人都已成年,小的在外头读高等学校,大的已经从高等学校回来并已成家有了可爱的男孩。两位公子都是学文的,儒雅可敬。朱雀城如果有年轻人的雅集大家都会掂掂斤两,有“人杂了,文晴兄会不会来”的考虑。
文晴有几位来往较多的朋友,高素儒、胡藉春、张幼麟、段一罕……这些年轻人也让甲鋐老人喜欢。听见他们在客厅清谈,忍不住油然的兴趣,便也带着笑声插进来:
“……周邦彦?他那种情致是叫人难忍的。花花草草,哭哭啼啼,春光无赖,翠藻翻池……我们的天地已经很小了,哪个还耐烦浏览他更小的心胸?一个堂堂男人,弄成个闺秀局面……”
年轻人都起身迎候。老人坐下说:
“你们谈,我无聊,我过来听听,周邦彦?周邦彦怎么样?……”
年轻人欠身微笑,都噤住了。
“你们看,你们看,老头子打扰你们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不敢打扰老伯。我们也是随便闲谈,倒是看法碰巧追随着老伯的。历来都说周邦彦是格律派的正宗,清真十七首陷溷于纤巧绮丽,叠床架屋,情感重复,天地着实的太过狭小,我们也正讲到这个分寸上。光攻格律,绣花雕虫,恐怕终究不是好趣味。”一罕说。
“你看,你看!那时候人还称他‘词中老杜’,这说到哪里去了?老杜是什么颜色?他是什么颜色?
“柳耆卿情感天地就比他宽阔多了。往上跳七八看,人的格局也比他深厚。人是势利的。周是官,柳是老百姓,而柳这个人活得自在,实在的行。大家讲他这个那个,人一死,留下的东西才是真家伙。有人宣讲不做官不过是终南口气,柳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是一贯态度,是相忘于江湖的旷达。即使做了团练使推官、屯田员外郎,也不过像当今专员公署衙门里管狱讼的小官和掌管农业的七品官,也是很快就被刷下来的……后人每每讲他死得凄凉,我倒认为这正是他的优雅处,千百年难遇这么个性情种子……王灼的《碧鸡漫志》讲他的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这倒正说到耆卿痒处。王灼以为要做到‘不知书者尤好之’的水平是容易的事情,他是看不起的……你们看,我讲得一时口滑,放肆得很了。咦?文晴,晚上的饭食你布置了没有,我很有兴致跟你们几位喝几杯,好久没见了……”甲鋐先生自己打断了说话。
文晴连忙站起来,“这是早几天就说好的,只是不敢惊动您老人家……”
“怎么这么讲呢?有什么好口示,也告诉我来尝尝嘛!?”滕老先生哈哈笑起来,“你们搬拾了哪些东西呢?”
高素儒说:“讲不得什么好东西,我只带来了半边狗肉……”
“狗肉?那还不好。”滕老先生睁大眼睛,“我少壮时候跟一些朋友也是整天围着狗肉锅子转的人,人老了,友朋都凋零得差不多了,响应不起来了。来!今天你们是哪位主事?我来当个狗肉参谋如何?”
“大家推选了我,我弄狗肉只得个皮毛,要讲究也不晓得从何着手?有老伯掌舵,我胆子大了。”胡藉春说。
段一罕说:“老伯面前,这是不用客气的,我看你可以放胆子做。”
“倒是有这么一说的。大凡做狗肉,好笑的是,各人都以为自己最是高明第一,大江南北,无不如此。我也算是走过些地方的,看起来还是我们朱雀地方口味基础好,讲究。你们的手艺我大致信得过。”滕老先生说。
“要是幼麟今天在,老伯讲的话怕是勉强还受得起;我们只是照本宣科,神似不了的。”段一罕说。
“文星街的张公子吧?这位家学渊源的文士没想到还会掌厨——”滕老先生说。
“——炒鹌鹑尤其精彩!”胡藉春说。
滕老先生沉思起来:
“——两夫妇听说外头受苦了。最近有消息吗?”
段一罕说:“有是有,都不确切。沙湾谢家生在武昌街上迎面遇见一闪而过的女丐者,很像是柳惠女士。前几天东门内稻香村少老板办莲子回来,说在汨罗街上与几个学人擦身而过,其中一个很像幼麟,也不晓得确也不确?总之,怕是要流落在外头了。”
为了这些话,大家又坐下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总要有前仆后继的人嘛!”滕老先生说,又问,“听说他们有个三岁大的公子,眼前由哪个照顾?”
“有心人带他疏散了。”文晴回答。
“喔!那样做是好的!人生总是要一点壮烈的,要不,山水间就没有意思了。西门坡那个做大王的其实可以放一句话要他们回来嘛!他还是简堂先生的学生咧!简堂先生又是张公子的姑丈……”
“最让人想不通的就是,何健和许克祥日夜都在打你大王的主意,几乎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他们听老蒋的话杀共产党,你帮这个忙做哪样?老蒋眼前是没有空,等到哪天腾出手来的时候,他刀子底下还能忘记你?你帮他的忙,有朝一日哪个帮你大王的忙?西门坡的宝座还能坐好久,试问?——蠢!让十几个婆娘搞昏了。”滕先生感慨得很。
“听说在找。红岩井田先生也在出力气。问题怕的是人不在了。”胡藉春说。
滕老先生抽着根长长的旱烟杆,“唉!万里江城,无家张俭,怕是要些时候才回得来了……”空气宁静,轻烟在客厅缓缓缭绕。
段一罕是个懂事的人,对胡藉春、文晴做了个眼色,于是小声谈起烧狗肉的事来:
“……就在大厨房后头小天井里弄行了。狗肉进不得厨房上不得灶头,并非怕惊动灶王菩萨,一家老小也有不吃狗肉的,搅乱了锅子碗筷,让忙厨房的人为难,心里也不好过。”胡藉春说。
一罕忙着答应,“那是!那是!”
“那我到后头照应一下。”文晴要走——
“慢点,”滕老先生叫住文晴,“弄张纸来,我讲,你记——”
“后园摘六片老橘子叶,半斤老姜,五钱花椒,广东新会橙皮半块,一颗八角,一片桂皮,一两半干辣子,东西汇齐,都收到火炉子瓦片上焙香它。”
“半斤五花猪肉,切砣砣候用;一头大蒜,不剥皮;三根葱,三两绍酒,五钱红砂糖,一茶杯酱油,一包辣子粉,两节甘蔗,一小块豆腐乳,两片香菇,半斤麻油,半杯花生油。”
“准备好了,到书房叫我……”挥挥手,文晴跟其他人出去了。
几个人来到厨房边小院坝。说小也不小,还打点着几棵竹子和虎耳草、指甲花,挨葫芦眼墙根边居然有两株作古正经的大茶花树。
文晴弄来块新砧板,搬过几张小木椅,大伙就这么贴地式地作弄起来。
藉春是个细心画家,他一切一切妥帖地按自己的法度切肉,齐整得如机器制造。这功夫像他的为人。
文晴少到厨房来,手脚显得生疏,却也意识自己是个主人,指点厨仆搬来座中型火炭炉子,一口带把的二号熟铁锅。火扇旺了正要回身去请老人家,老人家自己已经迈步进了厨房。
老人家进厨房,是滕家历史少有的一章,拐弯显得不纯熟,他为人好,厨仆们带引他时当面敢笑。
“烫锅子,免得肉粘锅,好!倒狗肉,翻铲!不停地翻铲——”
段一罕、高素儒、胡藉春都纳闷,是不是油放少了,这十几斤狗肉……
“放的这个油,是防粘锅的,不是炒菜的油。干炒一番要它出水,这叫做‘肉骚水’;野味这类东西,帕(犭面)啦!野猪啦!野鸡啦!鹿啦!麂子啦……都不能水洗,一洗,骚腥味全显出来啦!要过这个‘出骚水’的关。你看底下,水出来了罢!一阵偏着锅把骚水倒了,狗油才会认真熬出来。”
“好!放一颗八角、桂皮,再放橘子叶、橙皮。这可要认真地翻铲了。闻到真正狗肉香了罢?再翻铲!要让每一砣肉都炒滚成焦黄小圆球。你可不要小看这一踏步!这段功夫做不到家,底下再仔细,再讲究也白费力气。好!起锅!狗肉连油倒转钵子——”
“锅子热了,把麻油全部倒进锅子。放猪肉、蒜、花椒、姜、红砂糖。砂糖起泡是标准,倒回狗肉翻炒,锅铲要翻得勤,莫让锅子起糖炭,这时候加点盐,倒酱油,放葱、蒜、甘蔗、豆腐乳。”
“你看,肉色逐渐变成棕黑色的时候,慢慢加一瓢半的水,水不要漫过肉顶,放两调羹辣子粉,午菇。盖上锅盖,保持文火,大功告成。一个半钟头开席!”
滕老先生不停地讲,藉春不停地做。盖上锅盖最后一道功夫做完,莫名其妙地自转了三四个圈,点着的香烟那头差点点烧着嘴巴。
在堂屋,老人家叫人把大方桌撤了。炭火炉子端到正堂中地面。周围摆了八九张小板凳,热气腾腾的一大锅狗肉隆重地架在炉子上。地面四周罗列着卷心菜、芫荽、腌萝卜、糯米辣子、冲菜、海青白、豆腐干、油炸豆腐、干炒酸萝卜丝……
“嗬!岩脑坡满条街都闻到狗肉香……”进来了黎雪卿、韩山和聂胖子、方若。
“你是闻来的还是请来的?”高素儒问黎雪卿。
“一半请,一半闻!”黎雪卿回答。
看来聂胖子和滕家有亲,常来往的人。
几个向滕伯请了安。
“各位看看,今天的席这么子设,庄严的堂奥,让十足的江湖气味冲撞了。老伯的宽容怕是特别之破例了吧?”韩山说。
“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我这个人喜欢温故知新,可惜年纪一大,机会就少。人的格局定死了,那是很容易变成老朽的。我这个老家伙还不怎么甘心马上就那么一下‘叭噗’的咧!各位看,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回到真性情位置上来,这就靠你们年轻朋友提携了!”滕老伯笑起来。
“提携这么便宜好玩,我倒是真愿意天天上来陪您老人家了!老人家亲手炮制狗肉,朱雀城几个人有福气吃到?”雪卿说。
藉春说:“两边邓石如这八条字,屏风上这幅华秋岳的画,让狗肉油烟炭火熏俗了,可也是我们的罪过……”
“这算得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这幅画还是假的。熏俗些看起来舒服点,多点掩盖……”
“老伯开玩笑吧?全城都晓得这幅华秋岳,怎么是假?”雪卿说。
“我明知是假,点出来,老板不卖了。我图它三个长处,一是大,二是纸厚,三是便宜;画呢?还过得去。——来罢!各位就座吧!文晴你把酒坛子搬拢点,酒虽是苞谷烧,可也有年份了;并非故意留的,是搁在灶房碗柜底下,一忘就是二十年,看看剩半坛了,怕是要掺着新酒喝——”
于是文晴又提了一桶新酒来。
“就用碗来如何?”滕老伯兴致极好。
狗肉钵子揭开了,这简直一座喷发岩浆的火山,一钵子颤动着的灿烂,香气直朝眼睛、鼻子、嘴巴钻,连耳朵都不饶!
各人面前倒满了酒,酒气肉香交织一团,这贴地不到五寸的奔腾澎湃的筵席,简直是一场
誓师大会;一声令下,什么赴汤蹈火,什么抢劫钱庄,什么热爱家国,一切都不在话下了。历史上,这类场合堆垛出过多少豪杰!
(以后的几十年的某几天,在京城一大批据说完全“心甘情愿”的资本家上天安门城楼子去给毛主席送“喜报”的时候,毛主席就有过一番吃狗肉跟接受改造的英明的教导。说的是:资本家接受改造跟吃狗肉一样,原先害怕,只要尝过一点,以后就越吃越有味了。听了这番话之后,在报纸上我们就不停地看到那些资本家像吃狗肉一样,越改造越高兴的消息,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可见狗肉跟一般凡肉是很不一样的。)
大家泡在一个非凡的气氛里。狗肉软酥嫩滑,到口消融的境界,看出了火候和材料综合的力量。浓香黏稠、富有弹性的个体直在舌头上翻卷,谁都想让它在嘴里多呆几秒钟,而另一种欲望又迫不及待地催它进入喉咙;难舍难分,柔情缠绵,时不时,又来一口苞谷烧;这种自我的莫可奈何的宁馨之感,岂止是“一股暖流通向全身”那么简单?说是说聚酒属于非常集体的性质,临到后来,除了自己,还有谁记得别人?
朱雀城流行一个笑话:
两父子在家对饮,做爹的先醉,问儿子说:“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晓得!晓得!”儿子答应。
喝了一阵子,做爹的又问:
“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我怎么不晓得你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谁是我爸爸?”
又喝了一阵子,俩父子都喝得差不多了。父亲又问儿子:
“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儿子听了大怒:
“你他妈是我爸爸?我他妈才是你爸爸!”
滕家那两坛酒,让我写书的也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回家的。
甲鋐老人既无“残醉”,也无“宿醒”,这种功力是年轻人也不如的。下床穿衣的时候,老太太也醒了:
“起身了?”
“这不是起来了?咦?你跟着起来做哪样?趁早还不多睡睡。”
“这不笑话?你都起来了,我还躺着。看这天,一天晴,三天雨,连着两个多月了,好教人烦。”老太太也忙着起身。
“天,是怪不得的。天管的事情大。他老人家打发什么,你就接受什么,拗他不得!”老先生说。
“看!下得这么大,哪儿都去不得!”
“哈!我恰是这时候要出门!”
“去哪浪?”
“标营田家。”
“喔!这雨不雨,你反而是高兴的!”
甲鋐老人牙刷刚塞进嘴巴,听了这话,“哈!”了一下,喷出许多牙粉和泡泡。
文晴见老人来到客厅里,便连忙过来招呼,端正了踏凳,又忙着泡茶。
“你那几位朋友,都还算得上是些‘可人’了。”
“这几位朋友在城里都‘单独’得狠,书读得好,脑子开通……”
“那倒是可以多跟他们走动走动。你这人书也是读得还算可以的,就是太‘高罕’,不通人文。古人书读得好、记性好的人汗牛充栋,诗做得好的却不多。啃古典做诗,光见学问,光见记性,周围世情,一窍不通;所遇事物只见感动,不见生机,不见聪慧,不见触发;书本尊重书本,书本摹仿书本,哪出得了好诗?——我这辈子,性情、经历是有的,反倒是缺个书本。有情致要来首诗,却是端不出学问。笑别人诗做得坏,轮到自己,连坏的也拿不出,这辈子就只剩下读诗、欣赏的份。——摆是能摆一通的,算不上是个文人原因就在这里——昨天你们谈到张家公子幼麟,其尊翁我是认得的。听起来,大家对这位张公子怕不只是弄得一手好菜肴的好感吧?”老人说。
文晴微笑地欠着身子回答:
“幼麟兄为人狷介,厚道风雅也受朋友们的亲近。”
“听说他是学音乐的?”
“是!”
“听说他喜欢过古人的诗?”
“嗯……他时常提到黄仲则……”
“哦!黄景仁,他喜欢‘可知战胜浑难事,一任浮生付浊醪”的黄景仁,那就,那就孤寒坎坷甚矣!”
“幼麟兄倒是滴酒不沾的。”
老人家站起身来哈哈笑着说:
“滴酒不沾的酒徒,普天之下有的是!——嗯!我要到北门标营去一去——”
“你老人家看看这雨,昨夜一口气下到现在——”
老人家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在橱子脚底下摸钉鞋:
“你看你,还没有你妈的雅怀!”
文晴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站在旁边傻看老人家穿鞋。
说起这钉鞋,滨湖一带以及湘、资、沅、澧流域各大小城市是常见的。淡黄原色生硬牛皮做面,再三四层厚牛皮上麻蜡线穿梭往来为底,鞋底前后遍钉拇指大小“奶头钉”,走在路上,难免一种阴阳怪气的样子和响声;也要副好脚头,穿不惯五步内脚底就起泡,最是容不得人的东西。
老人家撩起长袍,卷起裤脚,戴上顶苗乡油纸大斗篷径直打开大门下坡去了。
文晴明白一点,他父亲从二三十岁起,就已经是个“不逾矩”的人了,大雨中一个老年人出门踩水,是说他不得的。
打岩脑坡去标营,有好几种走法。坡下来过永丰桥沿南门城墙外边街到东门,进城门洞再沿城墙内老菜场,过史家衙,过箭道坪,过北门城楼,过文星街就到标营;老年人走这条路意思不大,虽然说是说边街上一列雕塑菩萨的作坊,天天出新名堂,对老人家说来,缺少点吸引力。论路,算是通畅的了;另一种走法是进南门城门洞,南正街直走十字街左转进登瀛街再左转经北门城楼直走标营;还有一种走法是过永丰桥之后绕左边城墙外走进北门,过西门坳,经陈家祠堂,过早阳巷,下陡陡坡,过王家衙,走文星街见土地堂左转到标营。
落雨天,还是进南门这条走法最好。一路上都是石板路,有几家文明优雅的书局、教育局、邮政局、党部、学堂和名士住宅的穿插,一路上少有闹热场合打扰思路。滕老先生坐在家里早就确定好要走这条路。他义无反顾,他目不斜视地罩着顶大斗篷往前走,根本没人认出这遮住脸的大名流,连过路打招呼的都省了。
田三大家在红岩井背后。
“出去了!”老太婆不认得客人,看都不看一眼。
“这么大雨还放马?”老先生自己感叹。
“他出去,我哪晓得!——马在后头——”老太婆话没讲完,十二匹马一匹跟一匹全嘶啸起来。
滕老先生心里好笑,里头有几匹和他熟。
老人堂屋坐定,接过茶细细地喝着:
“我等他!”
“你喜欢等好久由你!等就等吧!”老太婆在堂屋后头应答着。
“田三大他太太呢?”
“嗯?”
“他夫人呢?”
“嗯?”
“田三大他婆娘呢?”
“你管她做哪样?你是她舅子?”
看起来没话好讲,“这老家伙特别!”便浏览起堂屋的画来。有八张苏昆的画分别挂在左右。苏昆是谁?许多雁鹅在芦苇上下翱翔消停。正中摆着神柜,柜顶上有“家先牌”,上书金字“天地君亲师神位”字样;右首边一幅中堂“山居图”,落是落着沈周的款,笔黑也近几分,神气终究还是嫩,走近一看,笑起来。画底子用板栗壳熬水加墨染过。板栗壳熬水染过的画,最容易谎过半桶水的行家,初看,明朝画无疑。田三大当然不是蠢人,光天化日行家林立所在,挂真东西做什么?论如此的气派场合,看得过
去也就行了。这点跟自己一样。
雨没停,滕老先生打量刚才进进出出的老太婆,该不是田三大的妈罢?儿子怎样,妈总有个贴近的气派!这老太婆不行,没有个长相!冷焉乎气!不像个爽利能干人。田三大在沅水流域算个大人物了,找什么人帮忙不行?这老太婆能做什么呢?要她烧菜,行吗?田三大这么口刁的人;洗衣,她下得了河,提得起水,举得起“芒槌”吗?大凡菜炒得好的人,来来往往都有一股子劲头,甚至还摆点架子,只要有一点,就算可爱了,她没有……
雨要是停,起码可以到红岩井走走,城墙上看看老营哨,狗日就是不停。这一不停,兴趣也哑了。无聊!无聊之至。堂屋檐下四只鸟笼。一只八哥,一只呷屎雀(又名四喜,像只小而胖的喜鹊,歌唱得好),一只玉鸟,一只绣眼,都萎在那儿,像个没轿子抬蹲在轿行墙根打瞌睡的轿夫。都怪这一点都不想停的落雨天。一切都振作不起来,谁若是这时候还想放开喉咙唱歌,要不是发花癫便是他们家哪口祖坟漏气。
滕老先生对堂屋背后正在作响动的那个老太婆只好重新发生兴趣。找这种人做家务事,反过来想,也不一定没有道理。这太婆对身边任何人和事都不感兴趣,既不想打听,也谈不上传播。田三大风海涛式的人物,要的就是这种尺码的人。他不让自己做的大小事从任何哪怕是一道窗隙和门缝缝传出去,这人简直就是首选。是这样吗?
你看,一个老头子跟一个陌生的、毫不贤惠的老太婆周旋,岂有此理得很!
“想起来了!你是岩脑坡上的滕甲鋐!滕身小怒!”老太婆从堂屋后头探出头来。
滕老先生吓了一大跳,习惯地要从腰背来摸枪。他老人家早就不带家伙了。
老太婆完全改变了风神,跨过门坎,叉着腰:
“我是你大嫂!不认得了?你看你,长胡子都晋起来了,让我好面生。”
“我,我,吓,吓,吓!实在造孽!我想不起您大嫂是哪家的。”
“不用想!我男人是铜钱坡杨石宝!”
“嗬!认不出是杨大嫂了,你以前……嗬嗬!要不是你认出我,我怕是嗬!嗬!嗬……”
“你们男人经得起‘长’,婆娘家十年八年,两下子就完!……何况五六十年……”
“大嫂,不怕你气,你往日可跟你眼前不一样!你想你那时候好糟蹋人!你嫁给石宝大,哪个年轻人以后还敢惹你?石宝大把周围人都降住了。要不是石宝大过世了,连这句话我都不敢讲!是真话!骗你我不是人……”
“你讲你那时候好笑不好笑?记不记得跟石宝打野物回来,让豪猪搞得一屁股刺,还是我一根一根帮你拔,帮你敷草药。还有半根断在左屁股肉里取不出,现在怎么样?还在吗?让我看看……”
“算了!算了!”滕老夫子赶紧闪开,怕老太婆真要过来脱他裤子,“后来让军医开刀取出来了。”
“你还不好意思?我看你长大的,怕哪样?——唉!我们这一代人都快死完了——想起我们一伙人那段日子,都还算是威风的咯!石宝打贵州的时候,来来往往,我坐的是‘八亭拐’咧!——石宝死了之后,我回铜钱坡过了廿年来安稳日子,钱用完了,又没置田地,进朱雀,哪个还认得哪个?靠人周济,也只是回把两回,到第三回,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了。我想我朱雀城是留不下了。上贵州,去不得的,脸往哪里放?好!下辰溪,到花垣、叙浦、保靖、麻阳……我想我讨饭也要去远点,免得让家乡人蒙羞。没想到讨到沅州,让田老三认出来了。我也不晓得他怎么认得我,明明是见他走过山了,便又回转身来歪着脑壳端详,抓住我肩膀看,看,轻言细语说:‘——你看你,你在这里呀!’就把我带回来了。我想我哪样都做不来,把我这老太婆带到屋里做哪样?田老三讲,‘要人做事,我不会找些做事的人?你给我看房子,大家不在的时候,让房子里有个人。你死了,我埋你;你有饭吃,有衣穿;要是无聊了,不耐烦了,想去讨几口饭玩玩,也行;累了就回来,今后没人敢讲这个那个!’……我听到好笑!你都讨饭了,给人欺侮总是要的咯!是不是?——我不讨饭!无聊我坐到门口看城墙,看过路人……”
田三大带着几个跟随回来了,见是滕老夫子,连忙走上前来行礼:
“真对不住,真对不住,老人家要来找个人先通报一声我好等候嘛!看!让老人家等久了。”瞄了瞄几上的盖碗茶:
“这茶不行!我有新古丈毛尖!”说完,才去除掉斗篷和蓑衣,旁边站着的几个跟随都到屋后去了。马也热闹起来。
“——外头出了件事来找我,揽了我三四个时辰——老人家,你稍微坐下,我马上就来——”说完也进到屋后去了。
滕老先生一个人留在厅内,一早晨从一家之主到小老弟又变回老先生。他抽了口长气。
田三大端了茶盘出来:
“你试试这个!”
滕老先生揭开茶盖,满杯绿,眼睛登时亮起来,抿了一口:
“这真、真、有点不错……水也好!”
“水是南华山半山腰崖坎边沙井里的。”
“怪不得!”
“玉皇阁、三王庙和接官亭冷风坳的所谓‘第一泉’怕是山上有了什么动静,喝不得了!也只剩下个‘所谓’了。”
“山高头让人动了脉气吧?”
“怕是!早晚我让人上去看看!这很要不得!”
“你讲你大清早出去,到底处理个什么事?”
“哈!这要让你老人家听听,也要少见的好笑,看热闹的告诉我,半个多月前高头涨水,冲下来一座瓦房顶,正漂到蒋家碾子那边的时候,城墙上的人见房顶趴着一个年轻婆娘家抱着个小伢崽,眼看漂到虹桥桥眼一卡住就会没有命,朱家衙里头有二十几岁名字叫做霍生的弄了根长麻索子,一头捆在腰杆上,一头捆到城垛子上,从灵官庙那头跳下水去。那水好大,打了百多个滚,命差些子丢了,好不容易泅到房顶边上,连房顶带人拉了回来,算是落水里捡来个媳妇,还有个又白又胖的半岁大的儿子。他妈欢喜到发癫,又是谢神拜菩萨,又是请客喝喜酒,到处对人讲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那婆娘也是漂亮得少有,无可奈何地认了命。霍生人长得好,俩娘崽慌的就是没钱讨不到婆娘,这下好了,全衙子的男女老小都为他们高兴,顺顺当当地过了大半个月日子,没想到今早上两叉河上头要人来了,说是这婆娘的男人,向霍生要他婆娘和孩子回去。”
“霍生说这婆娘是他捡的。”
“那男人不认账,哪有随便捡人的婆娘的?
“霍生说,要不捡,你婆娘和伢崽不是死了?你眼看你婆娘和伢崽让水漂走做哪样你见死不救?”
“那男人说,能救我哪能不救?我多谢你!我感你的恩!到底婆娘还是我的嘛!你还给我,我跟你磕头。”
“那婆娘两边难做人,只有抱着伢崽哭。”
“衙子里的年轻人讲公道话,困都困过了,这里的日子挺美满,霍生人也好,你就大方点算了嘛!当做他娘俩淹死了嘛!以后再找个婆娘就是……”
“那男人说,我是听到你捡了我婆娘和伢崽才赶来的,我这是结发夫妻嘛!要不然,赔你一只我喂的两百二十斤重的大肥猪好不好?”
“衕子的年轻人嚷起来,那怎么行?人是人,猪是猪,简直扯卵蛋!”
“那男人哭起来,你们城里人欺侮我乡里人!”
“青年们忿怒了,你忘恩负义王八蛋!我们霍生冒命救人,是条堂堂男子汉,你他妈的个皮死卵一条,连婆娘伢子都保不住,救不了,还敢进城骂人?”
“又有人讲公道话,让这个婆娘自己决定愿意跟霍生还是跟高头两叉河下来的男人?那婆娘又只会哭,哪样都不说。”
“闲人就把我叫去了。我告诉霍生妈和霍生,也对大家宣言,婆娘和伢崽都是人家的,还给人家。还给人家,这才是救人,得个‘信义’两字;要是好长时候没人来要,你霍生收留了他们娘俩,这得个‘仁爱’两字;做人要做得漂亮,霍生和霍生妈难过我心里明白,以后我帮你讨个好嫁娘。”
“二百多斤的肥猪,我们不要,要了,不算做好事。做好事有好报应,你们懂吗?”
“霍生听完我这番话之后,一个人流着眼泪往北门那头走了。那男人跟大家磕了个头,再三地多谢,带着媳妇和儿子也走了。看热闹的散了,我也就回来了,没想到你老人家怎么有空到寒舍来,那么大的雨。”
“是啰!是啰!昨晚上文晴约了些学堂先生在家吃狗肉,很热闹了一场,中间谈到镜民先生的公子幼麟伉俪的处境,当时有几位虽然儒雅可爱,只是关系不近的年轻朋友在座,我落墨不多,倒是一夜没合眼。越想越觉得应该找你来请教请教——”滕老先生说。
“镜民先生对我有过惠泽,他老人家又是个耿介无比的长者,报答是没有机会的。幼麟公子的通达蕴藉,我早就欣赏,也有过接近;湘、资、沅、澧四条河招呼我都打过了,眼前没听到响动。”
“我有个问题放到心里头好多年了,不明白做哪样湖南人总是爱杀湖南人?从古到今没完没了,已经上了瘾,一下又来,一下又来。老蒋想必也是看到这个苗头,他手段歹毒!要你自己杀自己人给自己看,像是要你照着镜子来。
“西门坡上那个人,他不是不明白,他连何健都看不起哪里还看得起许克祥这个小小团长?这下好了,跟到许克祥走了。他到底懂不懂‘小隅无作’这个意思?——”
滕老先生说:“不是不懂,是没有胆子。眼看身边几个部下不都让老蒋哄走了;戴伢崽、顾伢崽……不都当了旅长?形势若此,浪费挣扎是要吃亏的,他明白得很;眼前不过是待善价而沽,得个尊重就很安逸了。——你讲的湖南人专杀湖南人,那是因为湖南人自己首先就是怕湖南人,像口‘蛊盆’,几十条毒虫互咬争个胜负,总指望咬到最后剩下的是自己。这哪里可能呢?曾国藩最是明白这一点,他就是皎到最后的那条益虫王;慈禧呢!是放蛊的‘蛊婆’,叫他咬哪个他就咬哪个。平了长毛,大势已定,慈禧就像撒豆子一样,把老曾的部下全解散了;撒到四方八面,都封了地方大官;老曾捡到的是始皇大将王翦的乖而已。长毛是湖南人平的,当长毛的也多的是湖南人,这中间有哪样公道不公道?嘉庆年对湘西苗族人大开杀戒,平苗英雄不也用的是湘西人吗?——我也有一点想不通,共产党你搞农民协会,让苦人翻身,哪一天哪怕是共到我的头上,从大处看,我也是想得通的,普救众生总要牺牲点真家伙嘛!不过你砸庙打菩萨做哪样呢?你把我们湖南的大藏书家、学问家叶德辉杀掉做哪样呢?上千上万的珍本书落在不懂书人的手里,书和书不一样呀,这一散失,洪水汤汤,哭不回来了……当时。要是里头有个把读书人管管就好……”
田三大说:“里头读书人不少。不过你老人家晓得,读书人发起狠来,做出的浅薄幼稚动作,比起不读书的,疯狂多了——十分十分之可鄙讨厌!”
“讲讲看,读书到底到底能培养性情?你看。往这边读,好;往那边读,坏!岳飞和秦桧都是读书人。‘上善若水’,其实‘上恶’也‘若水’,水跟读书其实是一样的既是善端,也是恶端。”
滕老夫子说到这里,一位姓萧的捧了一只仿唐的三彩马进来了。他叫做萧丹平,是田三大的邻居,是个在家乡和外头大地方来来去去的人。妻子和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放在家里。一年回家三四趟,带回一批新书旧书、报章杂志;问或也带点景德镇瓷器,浙江龙泉的手杖宝剑,茄力克听头纸烟,橡皮吹气枕头,几张高亭公司、百代公司出品的留声机唱片,有的送人,有的留着自己用。戴一副K金丝眼镜,呢子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一支康克令自来水笔。留着分头。人细高细高,和和气气,子女也教育得好,五岁大儿子的隶书,宣纸书就的条幅已经裱成八幅挂轴分列堂屋墙上了,那是很震惊人的事情。
大家原都是认识的,见到滕老先生,稍有点拘谨。丹平对田三大说:
“——东西不怎么样,我嫌它腿做得太粗,其他零碎差可合乎制度。我千里迢迢从洛阳给你捧来,为的他是匹少见的白马。”
丹平小心地放在方桌上,“我先放这里。该往哪里安顿你自己来。”
“那就真是费心多谢了——蛮好的嘛!腿粗站得稳,已经很有唐味了——这是匹正要启跑的御马,精神得很嘛!”田三大说。
“三彩马和三彩骆驼这类东西,最难烧的是矫健的细脚。唐朝人烧得出,我们做哪样烧不出呢?又说是秘方失传咯,又说是土质这个那个咯!其实呀!”滕老夫子哈哈笑了一阵,“其实呀!现在人把事情搞‘龙纳’(烦琐,哕嗦)了!脑壳转不过来而已。马肚子加上颈根、脑壳压在四根细腿上,上头重岂不是火力一猛就软垮下来?怎么办呢?就拼命在四条腿上加功夫,越加越粗,粗到火烧不软,上头压不下来为止,变成今天这个面目。”
“那,这的确是个问题!”萧丹平说。
“是呀!是个问题!你翻过来烧不就行了!一块底板加四条腿能有好重?”
田三大沉吟起来,“——世上好多简单事,自己弄复杂了。在窑场,这东西是陶器。陶骆驼、陶房子……所有冥器都是‘东西’;你当马看,当骆驼看,当做臭东西看,那就各有各的站相了。”
“还不止是烧陶马的问题。四川三峡夔门左首边,上不接天、下不挨地三二百码高的山腰上,一座座古时候巴国人的悬棺;我们沅水流域岩门地方大石头和大石头之间,十来丈高的地方也有这类古时候的悬棺;在闽西北高山上也有,于是就有热心的研究家动起脑筋来,古人用的什么法子把棺材弄到那个地方去的?又写文章,又照相片,又搭脚手架上去实地探察。古人呢!说是某种神力,只有巴国人才施展得出。另外一论是,那时候长江水位高,高到刚刚合适在船上把棺材放上去;还有一论最是生动活泼:巫师念咒,让棺材自己腾托上去。——这讲法有一个漏洞,他忘记搁棺材的岩壁上还有几根石头条或者是木头条。”
丹平说:“有一年我从重庆坐船下汉口,那是半夜,等到天亮人家讲起,倒是错过了眼福——奇是奇的,各种讲法也都听过,难以相信,自己又拿不准个看法——”
“到这程度,又有实物,怎么讲都不为过!你驳不倒嘛!”田三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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