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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13 黄永玉 (现代)
  萧县长这次的宴会自娱的程度很浓。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把群众发动起来。在座的客人也将就大口喝酒陪他,拚老命夹几筷子难以下咽的菜。大家都心不在焉,没有激情。
  他晓得醉鬼跟醉鬼讲话最没有教育意义。也毫无乐趣;即使省里的教育厅、南京的教育部那帮醉鬼都一样。“我不是怕你们不办教育,我怕你们真的去办教育!你们就搞你们的周末之宴好了!你们这帮子人办什么教育呢?中国教育之命运要靠你们这帮子人去领导岂不是见了鬼了!”萧县长心里这么想,当然不会说出来,不料想却溢出两个字:
  “……庸碌!”
  让包敬哉捡到了,“你说的‘荣禄’是不是献计废光绪另立‘大阿哥’的那个‘荣禄’?”
  “大概是。……喔!我正想问你,字典里,笔画比较多的是哪个字?”萧县长问。
  “大概可能或者是‘罄’吧!”包敬哉用小指头蘸酒慢慢写在桌面上,“三十五划咧!”
  “何解?”萧县长问。
  “是,是,是缺牙齿的意思吧?”
  “还有多的吗?”
  “唔,……‘ ’字算得上罢?四十二划咧!”
  “还有吗?”
  “这要去翻‘康熙’了。”
  “‘(龍龍龍龍)’字,”萧县长用食指蘸着酒在桌面上写,“六十四划,音屑,话多的意思。你看你看!饶舌,多嘴,何必用六十四划来写?也算龙纳之极了!”
  幼麟和柳惠看着萧县长摆布这些人,觉得他洒脱,宽阔,自身心胸松动才那么纵横捭阖。
  “今天时间差不多了吧!要多谢诸位的光临,我还有些公事要办,就到这里了吧!哈哈哈哈!”起席的时候搭着陈家善的肩膊说,“要不要我这里派人送你回去?”
  陈家善连忙摇手。
  萧县长对季亚士招招手,“他们两位——”指了指幼麟和柳惠,“——就这样办了呵!”
  “晓得、晓得。”季亚士像是自言自语。
  狗狗要上学了,家里为他起名字很伤了几盘脑筋。
  幼麟翻了几夜的辞典,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找,几寸厚的字,辞典居然没一个名字中意的。大部册子罗列面前,正所谓束手无策之际,冷漠地顺手翻开第一页——
  “序”字赫然入目,就叫做“序子”吧!
  正好,爷爷从芷江发来信函,提到狗狗名号,“杏梧”。最后决定学名为“张序子”,号“杏梧”。
  “序”就是要懂得讲道理,懂得年齿大小坐次先后,懂得条理规范,人生开始,要讲究步法轻重。幼麟把这点意思向芷江的爷爷汇报了,爷爷回信中提到取“序子”这个名字的时候说:“还可以,雅,就这样吧!”
  婆到准提庵拜菩萨的时候,也为狗狗求得一个“观保”的赐号,即观世音菩萨保佑的意思。幼麟对婆说:“妈,嘿!嘿!好!”
  张狗狗,学名张序子要上学读书了。
  狗狗低头折纸龙,头都不抬,正正经经地对爸妈说:
  “我不会去的!”
  幼麟和柳惠相视一笑:
  “狗狗长大了,不读书怎么行?”
  “不去的!”狗狗说。
  “学堂好多同学,一起读书,一起走玩。”柳惠说。
  “我走了,王伯怎么办?没人管王伯了!”
  “王伯是大人,她有好多事忙,不用你管的。”柳惠说。
  “你两个不清楚。我走了王伯会不好过;我也不好过。我有好多事,我在等岩弄,等隆庆,等‘达格乌’,他们老远来了见不到我了,岩弄会哭!……”
  说到上学、上学好大一件事,原来去的就在自家后门口隔一家周家染匠铺“考棚”里头。也就是两年多以前妈妈和爸爸走丢了的地方。
  既然这么近,就没有哪样好说的了!
  先生就是幼麟在凉水洞吃饭接爷爷的那一帮人。(其中少了个黎雪卿。他死了,留下小小个子的妻子在岩脑坡一间矮木房子里住着,先前还看到,后来不晓得上哪里去了。)
  考棚一进围墙是个小操场,上坎子大门立着对石鼓,进门左右带回廊的两行房子前清就是考试的考场,现在分段成几年级、几年级的教室。往里走是考官办公所在,中间一道两边带木靠背的走廊,走廊左右,各有一个小天井,一边是桑,一边是紫荆。然后是客厅,左右是办公室。沿右边办公室窗子外边左拐弯进去有道小门,一出来,就在狗狗家大门隔壁。
  一年级在左边头一间屋。长课桌,长板凳,底下有不分格的敞开屉子放书包。同学有生有熟,还有乡里有钱人家子弟,讲话“杠杠”的脑后音。熟同学有田时谷,戴老毛戴国强、顾凤生、顾远达。朱家干大哥朱象生,文星街的陈开远,白羊岭坡底下的陈文章……熟,是因为各人爹妈出门作客吃酒打麻将时带去认识的。
  发书了。《国语》、《常识》、《算术》这些东西好奇怪,上面的图画怎么画出来的?这么小。大家拿出来互相比了一下,本本一个样?有人说不是画出来,是“印”出来的。什么叫做“印”?
  “呐,好像盖图章!”
  铃铛一摇就上课。先生讲,学生听。学生不许讲,学生一讲就变先生了。学生要耐烦让先生讲。先生也是学生变的。先生跟狗崽、跟猪崽不一样;狗崽爹妈生狗崽,先生的爹妈不生先生;有的卖黄丝烟,有的开油坊,有的喂很多鸭子卖。有个先生的爹不是真爹,爹死了,跟她妈一齐嫁给一个杀猪的新爹,小时候时常挨新爹的打,长大做了先生才不打的……
  这都是同学们下课时在操场上摆的消息。
  第一堂课是国语,先生点名的时候叫道:
  “张序子。”没有人答应“到”。
  “张序子!”还是没有人答应。
  先生马欣安,早晓得这是狗狗的学名,“狗狗!叫你的名字,为什么不应?”
  “你叫我狗狗,我会应的!”
  “你读书的名字叫‘张序子’了,以后就要应!你不应,就以为你逃学,懂吗?”
  国语第一课是:
  “人,一人,一人唱。”
  先生一个人在讲台上说:“人咧,我们大家都是人。‘人’这个字很好写,这边一下,那边一下。‘一’咧!更好写了,这么一横就行了。‘唱’呢?这个‘唱’咧!这个‘唱’字呀!比较难写,笔画很多,笔画是很多的,左边是个口字,这个四方框框像不像一个嘴巴呀!”
  有的回答说“像”,有的回答说不像:“口是圆的,不是方的。”
  先生接着说:
  “字就是字,不是画画,画画就要画什么像什么,写字呢,大概像了,记住就行。长大了写信,用写字就快,用画画就慢。——这个唱字咧!比起‘一’呀!‘人’呀!要有意思了。唱歌用什么唱呀?”
  “用嘴巴唱。”大家回答。
  “对!嘴巴做什么用的呀?”
  “吃饭用的。”
  “还有什么用呀?”
  “喝汤!”
  “还有什么用呀?再好好想想!”
  “骂娘用的!”“吵场合用的!”“吐口水用的!”
  “好!不要乱扯远了,嘴巴除了喝汤、吃饭,还用来讲话唱歌是不是?所以‘唱’字又多了两个口字,口字里还加一个舌头……”
  “哈……”大家开心了。
  “好!你们在本子上照着黑板上我写的字,一笔一笔地写。先写哪一笔,后写哪一笔是有规矩的,长大也一直用下去。写完了吗?现在跟我一起读,‘人,一人,一人唱。’——‘人,一人,一人唱。“人,一人,一人唱。’……”
  爸爸是校长,又上音乐课。点名点到狗狗时:
  “张序子!”
  序子就想笑,“明知道是我,装样子不认得。”就高高兴兴大声喊一声“到”!
  他上哪班的课,工人就把风琴抬到哪班。
  风琴好听,很多声音合在一起奏出歌来。他教别人做的歌,也教自己做的歌。有一首听人说是他做的:
  1 3 2 1 7 6 5 l 2 3——
  咯 咯 咯 咯 咯 咯 咯 咯 咯 咯
  3 4 3 2 3 1 2 7 1——
  月下蛙声仿佛穷人哭
  5 5 5 5 5 5 6 5 3 2
  谁家吃鱼肉,心里还不足
  3 4 3 2 3 1 2 7 1——
  大马高车日夜去巡游——
  唱了这个歌,孩子们都懂得凄凉。
  体育先生万仲强,教序子这一班的时候,只让他们在地上翻筋斗,不像三四年级的“捉迷藏”、“抢羊”大动作的游戏。虽然小孩子个个高兴,却弄得一身泥巴粉粉,上学的体面衣服都搞脏了。家长们有意见,学校注意到这件事,开个会吧!幼麟说:“大孩子玩‘抢羊’、‘捉迷藏’,小孩子翻筋斗,这样安排好像有点意思,仲强是费了心的,小孩子经不起强烈冲撞而又能得到全身活动,不单错不到哪里去,而且还对得很嘛!……不过小孩子上学衣服就那么几件,也算是个问题……各位看看怎么办罢?”
  这些“各位”大多书读得多而涉事不广,哼哼哈哈说不出个所以然。幼麟转身问万仲强,万说:“是不是可以多加点音乐美术课?一年级孩子的体育就免了……”
  “你,你这个说是?……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看还是照翻吧!一点都不要改!我去搞一块厚帆布来,让他们在上头打滚吧!”
  幼麟为人的开通,有派头就在这上头。他的决定常出人意料之外,不能不让老朋友心服口服。
  于是高年级的沙坑跳高、跳远、单双杠都搞起来了。
  序子还没有什么个人社交活动。
  同学各住各的地方,说是说朱雀小,城内城外上学的人走三四里路虽算不得一回事,其实也算得一回事。一二年级的学生若是住得远了,都有个家里人早晚接送。
  上课读书,下课在操场玩玩,然后回家。
  街上是不让去的;有脱缰的奔马,有卖水走得太快的“水客”,说不定还有“拐子”……
  一二年级的学生都穿“开裆”裤。跟三年级以上同学最大的分野就是这条界线上。他们认为不穿“开裆”裤的人是“大人”。相互言志或吹牛的时候就会说:
  “明年我妈就给我缝‘封档’裤了!”
  若果他们早晓得苏格兰当兵的至今只穿花裙而光着屁股根本没穿底裤时,就用不着这么着急了。
  表姐表哥也来得少了。这个“某人某人以前来得多,现在来得少”的问题,一直是个历史性、世界性、社会性大问题。
  只顾自己怨尤,不考虑别人也有人生。
  以前提携过的部下、学生……现在都来得少了。你没想到人人各有各的衣禄前程,各有各的悲欢。有的人的确把你忘了;可能是得意的混蛋,也可能惭愧于自己的沦落无脸见人。大部分人却是肩负着沉重担子顾不上细致的感情。
  你要想得开;你要原谅世人万般无奈和委屈……
  表哥表姐们也长大了……
  序子星期天在家中石板院子里玩。院子靠墙有口大水缸,中间放了高高的“上水石”,石头上栽着“虎耳草”跟“三七”;也曾经养过金鱼,是幼麟一时高兴哪儿弄来的,因为没人理加?上饿肚子,很快就死了。
  有时另外一批不太熟的跟他们妈前来陪婆打泡泡福纸牌的男孩女孩,大多比序子小,也不懂事,就由得序子领着前后屋跑,或是搬几张小板凳坐在水缸边宣讲“司马光打破水缸”的故事。
  “那个小孩爬进水缸做什么?”
  “我哪里晓得?那是古人的事。”序子说。
  “爬得进去,为什么爬不出来?打破水缸多可惜!”
  “不打破水缸,小孩子就淹死了!”序子说。
  “我不信!”
  “不信你试试!”
  “试就试!”
  这勇敢的男孩一掉进水缸就站住了,抓住缸沿放声大哭。怕是呛了水吓哭的。
  打牌的大人都冲出来,缸里提起小孩,借序子的衣服换了。
  “你死鬼崽崽!爬水缸做什么?”他妈骂他。
  “哇,哇!哇!序子他讲他是‘司马光’!”那小孩说。
  “我没讲我是‘司马光’,我讲了没有?我讲了没有?我讲不打烂水缸,小孩就淹死了!他说他不信!就进去了!”序子说。
  “你没有救我!做什么你不救我?”那孩子大喊大叫。
  “你好端端站在水缸里,我救你哪样?——”
  大人们有的笑,有的不笑,回屋继续打牌,小孩子继续在院子玩。
  幼麟外头回来,柳惠讲这件事,笑得幼麟弯了腰问序子:
  “要是那小孩真淹了,你怎么办?”
  “站在水缸里一直哭,一直哭,真好笑。”序子说。
  “那你不打破水缸了?”
  “不是水缸的事。”序子说。
  来屋里打麻将的女人则大部分是亲戚,有沙湾的杨孃,西门坡聂家表婶娘,南门砣朱家干妈,西门上张家孃孃,嫁到岩脑坡高家的、四婶娘的姐姐高姨娘,大桥头的玉姑婆,西门坡的聂姑婆,朱家衙的孙姑婆,萧县长二妹崽萧二孃……
  这种打麻将活动,类似英国美国的周末“派对”,讲究点子身份;有些不合式的女人想参加进来还要拜托有关系的人带着,自己还战战兢兢地赔着小心。女学堂的先生来得也少,辈分不够或是手边困难,这类性质的快乐她们体会不到。
  说老实话,真正受益的莫过于序子。突然带来了这么一大批年龄相仿的男女孩子跟他亲近。孩子和孩子在一起都会想出些好主意来玩。“办家家娘”。“办家家娘”就是学大人们过日子。煮饭,炒菜,喝茶吃点心。扩大一点就演“讨嫁娘”办喜事。挑蠢一点的胖娃做新郎,爱娇的女孩子做新娘,一个媒婆一个伴娘。厨子做席。几个女伴陪着新娘哭嫁,弄得俨俨然然。新郎一般都傻;新娘很投入,演完了还抽泣……
  这玩意儿没人教,像民歌童谣是一种历史的沿习。朱雀还有种代代相传的活动。十一二至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带着一叠小方块白纸,一个人坐在北门河跳岩中间折着小船,一只只放到脚底流动的河水里去,折一只,放一只。做婆的做过,做妈的也做过,接下来又轮到她了。
  她清不清楚河的尽头、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洞庭湖?她折了这么多的船,可能有一只两只会到达洞庭湖的……几百年来有没有到达过洞庭湖的小白船啊?
  杨孃的女儿巧巧妹有两根大黑辫子,两颗酒涡,不太白,爱笑,嗓子好听,样子好看。高家姨娘的两个女儿金秀、金霓都是小小的翘鼻子,翘嘴巴,长长的眼睫毛,一低头,仿佛在睡觉。张家孃孃也有两个女儿香萍、香云,样子像清朝人,衣服云肩、袖口都绣一圈花,戴着银项圈,张大眼睛,讲什么话她们都信。
  聂姑婆的孙子长禄,最合适演新郎,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演打仗叫他当炮,喊一声“响!”他就大吼一声!十几下过去,嗓子都哑了。朱干妈的儿子是序子同班,喜欢打架,回回都输,他连哭都不会,该哭的时候,像蚊子“嗡嗡”哼着。背后叫他做“肉人”。隔壁姓刘的孩子。乘着人多也搭着进来玩,就是曾在水缸里站着的那个;他妈样子上下尖、中间大,人背后叫她做“线子波罗”(两头尖的陀螺)。
  有个单身老太太向伯婊的,个子高、大、宽、扁,面色暗绿,好抽口鸦片烟,没钱,穷得四处向人讨鸦片烟“泡子”吞,烟泡子哪随便送人的,所以就让人背后说她贱。平时抽水烟袋,烟到哪里烟屎喷哪里。她租隔壁大爷爷衙子中段那间老破房住。嗓门“呷、呷”像鸭子叫,人打牌就怕她来。指指点点教牌,教了这个教那个;东南西北绕了一圈又一圈,把牌局全搅瘫了。见牌桌上杯子有茶拿起就喝,喝完这个喝那个;还漱口,咕喽咕喽之后吞下肚去。看看这杯子谁还敢喝?接着又是吐痰又是擤鼻泥,顺手就抹在桌子边上、墙上。一个下午大家的兴致就让她弄肮脏了……
  这说的还是二号人物,活动的范围也只在北门和文星街短短的地段上。没人晓得她是天上哪颗扫帚星上掉下来的渣滓。没人有胆子破坏她的兴致,想赶她走。你惹她,你没有时间她有时间,天天从早到晚坐在你家大门的门坎上。你没继续惹她,消了气,她也会自己走。不偷不抢,奈何不得。
  头号人物还数那位前头讲过的谢氏。有人好奇发问:向伯孃若是遇见谢氏怎么办?那当然不敢怎么样!级别不同嘛!就好像拳赛中“羽量级”遭遇到“重量级”。这回巧了!谢氏来了。
  “哈!打牌呀!”回头看到向伯孃,“咦?你来做哪样?你看你一身茅室昧,满脸绿,也不到北门上洗洗!……”
  “我早就讲有事要走的!”向伯孃说,“那就别送了,我走了!”
  这倒弄得牌桌子上的人像遇到救星,欢腾起来。
  “蛮娥!你要不来,今天的牌局就算完了!”
  “不要紧!她下次再来,叫人报我一声!啊!口干死了!”顺手拿起茶杯就喝,“咦?都干了!妹崽!把杯子给我续满!”
  屋子闷,人多,向伯娥带来的那股异味还在荡漾,又进来谢氏另股热汗蒸腾的“狐骚”暖流,两样神物混在一起,闻起来,开刀都不用麻药了。
  大家正在无可奈何、危困不堪之际。忽然门外头“沙嗓子”米豆腐担子敲竹梆子的声音,赶忙派丫头出去叫担子挑进院坝里来。
  谢蛮婊头一个冲出房去!
  “来来!沙大!你帮我先来两碗,一碗米豆腐,一碗面,我有要紧事吃完就走!——多加油辣子多加姜……”
  谢蛮婊吃起米豆腐和面的阵式,就像蛟龙戏水,云飞浪卷一般,刹那间,嘴都不拭,一溜烟走了。
  后到跟上的人想开开眼界都来不及。
  “走啦?”
  “真走啦?”
  定下心来,各人吃了一碗米豆腐或面。
  “沙嗓子”一天的生意半天就做满了,柳惠和“沙嗓子”算了账,“沙嗓子”笑迷迷地说:
  “那谢蛮婆连一声多谢都没有!柳校长。你还真是……”
  “唉!”柳惠说,”‘沙大’,你是晓得的,多年熟人,她们的命好苦啊!”
  这段时间,柳惠生了个妹崽,叫爱媚,一对细长的眼睛,喜欢笑,到半岁的时候害病死了。三更半夜报人去边街做“匣子”。学校的几个女同事在堂屋围柳惠坐着陪她等天亮。王伯靠墙坐在矮板凳上,序子俯在她膝上迷神,王伯哭得厉害,序子站起来她都不知道。
  爱媚停息在房里方桌子上。序子悄悄进房走到妹妹旁边,看她安静的好看的脸庞,看她好看的头发,看她睡着的眼睛和长睫毛,看她荷叶边的衣领和袖口,看她粉色的连衣裙。他觉得有个这样的妹妹真好……
  王伯醒来不见了序子,大家也发现序子不见了。
  “序子!你在哪里?”
  “我在爱媚这里!”
  王伯冲进房里抱出序子。
  “爱媚上天了,你不要去看她,看不得的。”大家围着序子说。
  “看得!我看她;她还对我笑哩……”
  三月间,朱雀地域漫山油菜花嫩黄颜色,外人都以为是上天打扮的自然野景。连天的微雨,梨、李、桃、杏、桐和路边棘花……都相继开了。半夜山腰里传的杜鹃声,本地人认为从来如此;外方人却容易勾起美丽的凄凉。第二天大清早,太阳暖照脸上,昨夜软弱的情致又不见了。
  所以,外人对朱雀城有一个难解印象:既出诗人式的强盗,又出强盗式的诗人?
  幼麟偕胡藉春、马欣安、高素儒……几个老朋友到岩脑坡文昌阁走了一趟。在兰泉涯边泡一壶好茶喝了,一起坐在石莲阁半山亭子两边。
  “……论理讲,考棚那地方也着实太窄小了,文昌阁又闲置着,当局早就应该想到这一层……”高素儒说。
  “眼前能这样想,也就算贤明可贵的了。”胡藉春说。
  “也可能看到幼麟回任,乘热加一把火……”
  幼麟叹一口气,“老实说,这几年我都疲了。选青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学堂搬完家,我看我还是离开的好。在家里搞我的音乐和图画去!”
  “你真絮毛(开玩笑)!你走了,把我们钉在文昌阁!你一个人去当艺术家?我讲呀,你这一手还真艺术得很咧!”方若说。
  幼麟无可奈何地说:“各位贤兄!讲实在话,帮我想想,我是当校长这块料吗?我的的确确是身心俱疲,残缺不堪,做不了正经事的……”
  方若说:“我也明白,爱媚妹崽死了的确挖了你一块肉,你看你,男儿大丈夫如此气短!”
  “你也不好这么说,”马欣安对方若说,“痛苦是不可拿快乐补偿的。挖这块土补那个眼可以;伤心难过只有时间这东西能够修理。这就需要时间……”他站起来拍拍幼麟,“大家走吧!明天考棚会上见。”
  下了石莲阁坎子,两个崭新崭新的军人迎面而来。大家见是孙得豫、刘文蛟,都忍不住一阵欢呼。
  “嘿!嘿!好气派!看我们今天的革命军人!”
  两个人向大家敬了军礼。
  幼麟问得豫和文蛟,怎么这时回来?
  “部队在衡阳准备北上,有半个月整休,我们几个请假回来看看!”
  方若问:
  “听说,北伐军势如破竹,日本的田中在山东还有些动作……”
  “那是张宗昌搞的事,他那种局面难以长久。政府已经通过北伐军调整全军序列,各集团军战斗部队按计划沿正太、京汉、津浦铁路北上。日本人在山东搞济南惨案,杀蔡公时专员……都挡不住北伐军狂飙之势,这下我们中国可是有希望了!”孙得豫、刘文蛟跟大伙边走边谈直下岩脑坡过永丰桥进南门。大伙散了,得豫跟幼麟回文星街古椿书屋。
  “妈!你看是哪个来了?”幼麟向厨房伸着颈根喊。
  婆走出来,面对这个魁梧英俊的军装男子。
  “大舅娘,是得豫呢!”
  听到得豫嗓音,知道是多年没见的外甥,自己坐在太师椅上,哭了:
  “你长得这么大了,一身光闪闪子,舅娘都认你不出了……你先坐下,我马上就哭完了,我去给你泡茶……”
  话没讲完,柳惠已经让王伯把茶端上来了。
  这一家好高兴。
  “那年你出门是到哪里去了?”婆问。
  “先是到了汉口,后来到广东进了‘黄埔’。”
  “啊?黄哪样?”
  幼麟说:“‘黄埔’是军官学堂,进到里头学带兵打仗。他毕业了,当军官了!”
  “舅娘,这一盘我是从部队请假回来,过些天就赶回去归队。我们的部队在衡阳。”
  躲在王伯身后边的序子让三表叔看见了。
  “那不是狗狗吗?”过去一把将他举起来,“你认得我吗?你认得我吗?”话没说完就亲他的脸。
  “我认得你,孙三满,你好雄!你打仗!你不要叫我‘狗狗’了,我有学名了,我叫‘张序子’,以后你就叫我‘张序子’。”狗狗说。
  “‘戏子’!怎么叫‘戏子’?这名字没有‘狗狗’好!”三表叔说,放序子下了地。
  “不是‘戏子’,是‘序子’,同学也叫我做‘戏子’,我就骂他娘!”
  大家嚷起来:
  “吓!吓!不准骂娘,要好好和同学讲明白嘛!”
  婆问:“你二哥茂林看到吗?”
  “没看到;他在北平写文章,投稿谋生……”得豫觉得讲得还不够通俗易懂,“他在北平卖文章。”
  “都有人买吗?饭吃得饱吗?”婆问。
  幼麟忙着补充,“茂林的文章值钱,好多人买,好多人喜欢看。”
  “所以我讲,外头有钱人就蠢,好买不买,买文章做哪样?文章有哪样看头?又不是金,不是银,不是唱戏!”婆讲。
  幼麟说:“要不是说,外头人蠢嘛!我们朱雀人个个出门都有出息,都赚了钱回来!”
  “那是!”婆说,“我信!”
  吃饭的时候婆也问得豫,外头,饭都让吃饱吗?冷天衣服都够吗?累吗?打仗的时候要晓得躲着点,该跑的就跑……
  得豫唯唯听着,不合适的话也要解释两句。比如带兵打仗,躲着点,小心点是说得过去的;跑,不行!兵不能跑,官也不能跑。跑,就是“逃兵”,就要抓来枪毙。这话面对老舅娘原本毋须说的,就由她讲好了;不行,军人就不爱提“逃兵”、“临阵脱逃”这类事,这是当兵的“软肉”之处;有如别对船老板讲翻船故事,他们连单讲一个“翻”字也不爱听。酒席上鱼吃了半边,轮到要吃另一边的时候,要看看在座有没做水上生意的,或者是干脆顺口就说:“喂!把这只鱼‘搞转来一下’。”或是:“我们大家吃另一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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