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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12 黄永玉 (现代)
  这段永生难忘的甜美结束了……
  日子一过就成历史。留给你锥心的想念,像穿堂风,像雷,像火闪(闪电)。世上没一个回忆是相同的。之所以珍贵,由于留它不住……
  在马上,狗狗安静了。王伯就说:
  “你看你,人和人哪能不分开呢?有时是人分开心不分;有时是人不分心分了。世上人不分、心也不分总是少的,是难遇的。‘达格乌’,岩弄,他们若果找羊回来见不到你,也会哭,也想你,挂牵你。总算见到你了,也就好了,有什么法子呢?……”
  狗狗抽泣起来……
  “你有你的日子,他们有他们的日子。各在各的日子里长大,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是命定的,天老爷定的。哭一下就行了。不要总哭总哭!你看王明亮去当号兵,出门那天我也哭,哭了好久好久,眼睛都哭肿了,想通了,就不哭了。——你也不是爱哭的人。——看哪天,我让岩弄带‘达格乌’进城看你好不好?”
  “来了还走不走?”狗狗问。
  “走是要走的,多来几盘就是……喔!你看你咬隆庆那口好恶!你想不想他?”
  “想。”
  “想,你还咬他?”
  “我总总(永远)想他。”狗狗说,“我想岩弄,隆庆,我想木里,我现在就想,我要回木里……”狗狗又轻轻哭起来。
  “咦!怎么又来了?赶紧搞干但,到时候见到家婆、舅娘,眼睛红红的不像样——你要高兴,还有更好的事等你。”王伯说。
  “我不要更好的事,我要岩弄、隆庆,我哪样都不要……”狗狗说。
  王伯抱住狗狗:
  “崽呀!崽。等你长大就晓得了,世上好多伤心事啊!也怨不得你蠢,怨不得你小,你是头一盘想人,头一盘伤心……咦!你怎么不想你爸?你妈?……你看你看那么好的雪景致你都不看?那雪在树上,雪在山上,透亮,透亮……”
  “我没空想妈想爸……”狗狗新鲜雪景都不顾。
  “哈!”王伯搂住狗狗,“看你这伢崽好心硬……”
  一路上大家都憋着气,顾不得看风景。天真蓝,太阳暖暖和和地照着满树满山的雪,发着金光,发着紫光蓝光。
  绕过得胜营的荷塘,进了城门洞,好长一段石头坎子,路上的雪融了,马蹄响得好脆,再上右边的石坎子,家婆大门前停下来。下鞍进屋。
  “狗狗,认得家婆屋吗?”王伯问。
  “我认得门口,我晓得家婆、舅娘、二舅在里头,我认得得狠!”
  狗狗自己进门,过石门槛,石天井右手边再上两级坎子,进大堂屋,家婆住在右边屋里。
  幺舅娘不笑,过来抱住狗狗!
  “崽呀崽!你总算来了。妈!你看,狗狗壮成这副相,也黑了……”
  “在乡里山里,野生野长,怎么不黑?——过来,不香,不臭,干干净净的,亏了你王家妹……”外婆说。
  王伯原本站在狗狗背后,狗狗挨近了外婆,王伯孤零零地拎着大包袱好一会才醒过来,将包袱轻轻放在门角。
  家婆说:“王家妹,你坐呀!你看你,精皮细骨的样子,我们家男人的枪都让你缴了。……也亏得你,把狗狗当亲生儿……”
  听了这话,满屋空气才笑起来。
  “是呀!是呀!”幺舅娘说,“‘四城’让你缴过枪,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杆……你以前是做哪样的?”
  “打流!”王伯说。
  “婆娘家还‘打流’?”幺舅娘奇怪。
  “年月苦,不打流难活。”王伯说。
  “有男人,有儿吗?”幺舅娘问。
  “有过,给人砍了;儿子在连上吹号。”王伯说。
  “叫你儿来跟我们,也有个着落。”幺舅娘说。
  “不!他长得不好,他麻。”
  幺舅娘急了,“麻怕哪样?人好就是!”
  “不用管他,他活得好好的!”王伯说完这句话就去拉狗狗,给他掸身上的灰,扯撑抖衣服。
  家婆看出王伯该讲的都讲了,便说:
  “我看王家妹的脾气像你,你服她是不是?”
  幺舅娘哈哈大笑,“我哪里像得了王家妹?做徒弟都不够格,我欠的是她的胆,做梦都没梦过。”
  “也不容易啊!亏你这二三十年怎么过的?好!你跟滕妹带伢崽到染翠园上房去,狗狗熟,他住过。二舅娘在高头等你们。”家婆说。
  人都上后头去了,剩下家婆和幺舅。
  家婆心事重重:
  “哪个讲送你听的?三姐和幼麟回朱雀了?”
  “确确实实。四哥到老西门聂家去过,三姐夫的姨父聂简堂是‘老王’的先生,问得清清楚楚。‘老王’下令杀共产党很糊涂后悔,说上了何健、许克祥的当。老王讲三姐夫和三姐都是读书人家,老实人,还问他两个到哪里去了?找不找得回来?还讲,朱雀城原本读书人就少,请回来还当他们的校长……四哥讲,两个人瘦得认不出。”
  “他们回来手头上松不松动?”家婆问。
  幺舅笑出来了,“要不然朱雀怎么会有人当笑话讲?两口子溜的时候,顾了逃命,身上只块把光洋,听说在益阳松桃那些地方讨过饭,这下回来反倒很积攒了一笔钱。”
  “那就算是好笑的了。这好笑也来得不易。有空给你云南四姐去个信,让她放心。”
  “娘,我会的。”
  还没上后院的坎子,那群狗就跟上来了。前呼后拥,有多少狗?不清楚;只看见大大小小背脊蹿动。后头也撵上来二舅:
  “狗狗儿,我想你,梦见你——下雪,下雪,雪融了,梦打湿了,醒了,是我流的泪——我填了阙《临江仙》讲这因果,题是《雪湿梦》。——王观堂就是王国维,他说冯延巳比温飞卿好,冯延巳干,没飞卿的润……”二舅话没说完,来到染翠园院坝,没人有心思摘的“花红”(类似苹果而小,北方叫“沙果”)还铃铛似的一个个挂在树上,连狗狗也都只瞟了一眼……
  进得上房,二舅娘已经收拾打扫妥当了。见狗狗进来,抱起就亲,就落泪,说不出一句话;晓得狗狗从小跟着爹妈落难……
  二舅还要和狗狗论词,让幺舅娘挡了:
  “二哥,狗狗刚到,洗脸完了还要下去吃午饭,娘等着,你莫谈了。”转身告诉二舅娘,“这是王妹,都亏得王妹娘一样地照顾狗狗——”
  王伯欠身跟狗狗一样叫了一声:
  “二舅娘!”
  “王妹一路上累了,帮狗狗洗完脸,你自己也收拾一下,等会下来吃饭。”二舅娘说完话,拉一拉二舅的袖子,出去了。
  幺舅娘对狗狗说声:“好!狗狗,你等会就来!”又“啾”的一声,十来条大大小小的狗跟着她一呼隆走了。
  那群狗拥着幺舅娘出房门的阵式原应很好看的,狗狗这时候什么都不想,不看,琼枝端洗脸水进来叫“狗狗”,他不理;王伯给他洗脸洗手,他也像桌子板凳一样,一声不出。
  “狗狗,你在想哪样?”王伯说,“你晓不晓得你爹妈回朱雀了——”
  “唉!狗狗呀!狗狗,你看你这人好冷!……”
  “你累就睡!不累就和人说话……”
  狗狗咽咽地哭起来,接着大声地号啕……
  王伯放他在板凳上,自己也挨边端张板凳等他。
  孩子感受到一些不自在的东西却说不出理由;王伯能感受到狗狗感受到的不自在的东西也说不出理由。不过,苦涩的聪明告诉自己,灾难有时候并不通俗易懂。你得熬着、忍着,等到哪一天你明白过来,觉得,唉!真是,唉……
  狗狗小,他不适应太快的变化;揪心安排令他烦躁不安。他混沌而未初开,他不晓得人一辈子所追求的就应是这种适应的本事。
  两个人各自坐着,过后,狗狗俯在王伯的膝上睡着了。
  王伯垂着手,也不抚摩狗狗的头发。她脑子里正演着一番山山水水……南华山远远的钟声……轻轻地笑自己这一辈子……姜家水碾子坝里柔游的长头发似的水草……那么清的水……呜!哪块地方,哪一天,哪一回的好太阳,布谷叫,杜鹃叫,……还有一层一层的山……
  狗狗不是她的儿;要是,他应是只狼儿,狼,忍得住心疼。唉呀唉!眼前这只嫩嫣嫣的“人”啊!
  这顿饭吃得很没有颜色,很不生动。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谁也没有对不起谁!谁也没有想到该多谢谁!这场饭像玻璃缸里的金鱼,光动嘴巴,没有声音。
  狗狗爹妈回来让大家不开心吗?不是!
  一桌人都各想各的心事,却只有一个前不知、后不知的题目——因为认识恐怖各有各的水平——所以哈姆莱特说:
  “使我们这些为造化所玩弄的愚人由于不可思议的恐怖而心惊胆颤,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第一幕,第四场)
  恐怖就是恐怖,谁想到什么意义不意义!不然,某种祭祀宰杀牺牲的时候,主持人口中都念念有词,那就是意义。告诉牺牲者为这场祭祀付出生命是值得的。在另一种场合,这种意义甚至由牺牲者自己嘴巴里念出来,那就更有虐杀情致了。
  吃完中饭,大家坐在火炉塘边。家婆抿着普洱茶,幺舅用“铁夹”(夹炭火的工具)拨着炭火,幺舅娘搂着狗坐在膝上,二舅娘纳着鞋底,王伯低头一声不出,只有二舅不时从门外探一下头,看看狗狗眼前是否有空和他继续探讨晚唐、南唐,温、冯到底谁当得起“深美闳约”这个称赞的问题……
  忽然幺舅石破天惊地“咦”了一声:
  “我说狗狗!我倒把你忘记了!你爹妈转来,怎么没看到你一点点高兴的意思?大半天不声不响,你看你,笑都不见你笑过。……”
  “是呀!是呀!大家一心挂在他爹妈身上,把狗狗晾在角落里了,是呀!狗狗你讲你,哪家孩子听到爹娘转来不笑不跳?就你……”家婆也醒悟过来。
  “我妈我爸转来了。”狗狗说。
  “是呀!是呀!转来了你怎么样?”幺舅问。
  狗狗说:“我跟王伯也转来了!”
  “哼!”幺舅瞪着眼睛看狗狗,“小小年纪,就冷荡荡子,没有情分!”
  “哈!外甥钟舅,你看像不像你这舅?”家婆笑起来。
  王伯插上来说:“这孩子就是这样,尺寸在心里,话少,动作不多——”
  幺舅娘也笑起来:
  “——动作少,真动起来就缠人,王妹,我看是你教出来的。”
  “我教不起这孩子。我喜欢这孩子……”王伯说到这里,二舅报信说门口来了人。
  两个人都挂着驳壳进屋,向家婆请了安。
  幺舅邀他们上堂屋讲话。
  “田三爷要我们来的,这是信。”
  幺舅把信揣进荷包。
  “马呢?”
  “在城门口。”
  “有什么话?”
  “‘可以了’!”那人说。
  “嗯!”幺舅回答。
  “那我们转去了?”
  “不吃饭了?”
  “那我们转去了!”两人出去了。
  “嗯!”
  幺舅进屋看信。
  家婆问什么事。
  幺舅说:“田三杆子搭信来,‘可以了’!这是来信。”
  家婆接信看过:
  “唉!这下子总算真好了!”
  二舅又在窥探。
  幺舅火起:
  “又哪样?总是鬼头鬼脑!”
  二舅乞讨似地看着幺舅说:
  “弟!我看狗狗忙完了没?我想他,我和他有好多话讲……”
  家婆对幺舅说:
  “他想狗狗得狠,让他跟狗狗坐一坐去吧!他盼狗狗多年,讲他发梦冲都叫狗狗……”
  “是是是!我填了一阙《临江仙》,题为‘雪湿梦’,我要和狗狗论一论……”二舅赶紧补充。
  王伯听家婆如此说,看幺舅一眼,把狗狗连忙送到房门口二舅身边说:
  “我去把狗狗的脏衣服洗洗……”
  便也跟着上染翠园去。
  狗狗紧拉着二舅的衣袖,东走西走,转来转去。狗狗问:
  “二舅,你带我到哪里去?”
  “找个好地方,找个好地方,嗯!找个好地方。”
  狗狗笑了,“二舅,二舅!你团团转,你找不到好地方。”
  “莫吵!莫吵!快有了!就快有了!”
  好地方,好地方,还是大门口石头门坎上。
  狗狗说:
  “‘现’地方,‘现’地方(‘现’地方,老地方,原来地方之谓)。”
  “我儿!我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夫王土之滨也,远车马,远尘嚣,远小人,远干戈。‘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方孝孺)‘谨烽燧,严斥堠。’(苏洵)‘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韩愈)这里大门口就是我招你人太学立馆下之处。我几天天夜想你,怕你无爹无娘成沦落之孤儿,‘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苏轼)我夜夜泪流满枕地想我儿,我为我儿填了阙《临江仙》,名《雪湿梦》,跋之如下:‘三妹伉俪远游未归,雏儿失处,小令记之。’词本,请听我朗吟——
  梦中湿我相思枕,
  断魂零落山深。
  洞庭千里雪纷纷。
  孤雏身小,
  归恩与归程。
  几曾得见亲亲否?
  伤心难叩湘灵。
  愁云翻遍页千层。
  双鸿三匝,
  唳白了双鬓。
  “说的是双鹤,其实是写你爹娘,写你,写我。写洞庭湖,写眼前下的雪,都是衬情之物。古时写雪的人多,大家讲‘谢庭撒盐空’好,其实不好。一院坝都是盐,不算景致,想想也咸。屈原夫子《招魂》上有:‘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那好。简文帝的雪也写得入境:‘同云凝暮序,严阴屯广隰,落梅飞四注,翻霙舞三袭,实断望如连,恒分似相及,已观池影乱,复视帘珠湿。’裴子野写雪的两句也有点意思:‘……若赠离居者,折以代瑶华。’何逊说‘凝阶似月夜’,让人静思。
  “一箩箩、一串串搬古话,我结不起感想,我就生气,我不喜欢……”
  狗狗一边看远处屋瓦上的雪,一边听二舅讲话。
  “你讲了好多,尽讲尽讲,一点都不好听!我一点都不懂!”
  “不懂不要紧,你长大就懂!唐人写雪不光写雪,写雪背后那些意思,你听过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吗?虞世南是个大书法家,诗也好:‘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他晓得天山上不分冬天夏天都是有雪,高山两边融的雪各流各的,变成大河。陈子良写雪也写别的事,让人跟在后面越跟越有意思,‘光映妆楼月,花承歌扇风,欲妒梅将柳,故落早春中。’古时候下雪天,臣子被招到宫里去陪皇帝喝酒吟诗,这些诗大多做得情不是情,景不是景,境没有境,又怕丢官杀头,都勉强得很。一怕,好句子就出来不了。卢照邻为雪写景的诗,意思是前人没有动过的:‘……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高阙银为阙,长城玉做城……”’
  “我不想听你乱讲乱讲了!”狗狗说。
  “这才讲到唐咧!我儿乖!昕二舅慢慢讲来,二舅满肚子书,都馊了,要是你不听,倒了就可惜,你是我儿都不理,谁理?”
  卖“料糖”的提着篮子刚上坎子,忙说:
  “二少爷,我有‘料糖’,没有‘酥糖’!”
  “‘料糖’不好吃,我跟狗狗不吃!”
  “好吃!”狗狗说,“好吃!二舅我有钱,我们买!”狗狗指着荷包。
  “你有钱?你怎么有钱?快把我看看!让我给你买,——是‘花边’!好家伙,我们拿‘花边’买‘料糖’。你把‘花边’交我,我是舅舅,舅舅买‘料糖’给外甥吃。外甥买给舅舅吃,舅舅不好想,你懂这个道理吗?”二舅伸手要过来一块“袁大头”刚要交给卖“料糖”的,王伯出来见了:
  “二少爷,我这里有零钱,不要拿‘花边’买!”连忙掏出铜元,给舅甥二人各买一根。“狗狗,‘花边’是压荷包辟邪的,不可拿来买东西,听见了啊!”
  王伯看着舅甥二人认真吃“料糖”,满嘴巴粉粉研研,正想笑,二舅对王伯说:“王妹听说你姓王,王静安王国维是你家什么人?他的词话总调别人侃子,讲的那些好处自己都做不到,也不比别人好……”
  王伯抱起狗狗往里走:
  “是啊!是啊!二少爷,你是对的。你人好,我信你。”
  二舅转身对卖“料糖”的说:
  “听见吗?她说我‘是’!”
  卖“料糖”的点点头,转身叫卖着往坎子上走了。
  石坎子下看得到些些瓦屋顶上的残雪,一下黄一下紫地闪着太阳。二舅像舞台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慢慢起身转进后台去了。狗狗走的时候没人告诉他……
  第二天,他找狗狗,晓得狗狗走了,“喔!喔!”
  走进房里,又“喔!喔!'’两声:“戚戚忧可结,结忧视春暮……”(江淹)念着念着,一切都化解成诗意——过去了……
  是幺舅的意思:下午三点钟动身回城,过跳岩进北门城门洞正好七点多天麻眼,没人看得清。三匹马,幺舅带“四城”两人,王伯坐轿子抱狗狗,不走文星街,不跟人打招呼,北门右首一拐进后门衙子。要有事,回旋得开!……唔!这不好!为什么怕人见?堂堂皇皇地回去!不进后门,走文星街进大门,开中门迎接……就这么办!
  四十五里路,足足走了六个多小时,是“四城”快马提前到北门城楼子上打的招呼,接着进文庙巷报信。
  正月初一哪里来的月亮?雪衬得周围一片白,比十五出的月亮还亮。
  只有幺舅跟灰色马娘走在跳岩上,像踩“梅花桩”!其余的都走在河上。马蹄踩在河底鹅卵石上响得乱七八糟,一点拍子都没有。马可能开心,可能冷,也可能想快又办不到——王伯说:“狗狗,你可别困,要不然掉下冷水河。”狗狗说:“我不困,我就怕掉下河;我喜欢这样子骑马过河……”
  王伯问:“马上就到家了,你喜不喜欢?”
  “我忘了想‘达格乌’,我要回木里,我忘了想‘达格乌’!……”
  王伯不理他了。
  马群上了岸,各抖各的水。没有人骂马抖水,一身湿,不抖你让它们怎么走路?那么冷天!热天它不也是过了河抖水!它是马嘛!
  马进城门洞,像敲“乌木梆子”,好响好脆!
  “四城”点燃了马灯走在前头,沿北门内城墙转文星街进文庙巷,四处多事的狗跟着嗥叫起来。
  城墙上守卫的小喽啰们一见马队过河就赶回文庙巷去报信。大门开了,中门也开了,美孚打气灯早就点燃。
  马队停在门外“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的石板坪上,喽啰们吆喝欢呼,幺舅冷冷地说了一声:
  “这算什么?别吵醒人家睡。”
  大伙领教过幺舅的厉辣,都不响了,转身簇拥着王伯和狗狗进大门、中门、院坝、堂屋。
  “看看!哪个回家了?叫你婆,叫妈叫爹啦!你们的狗狗我捡回来了。”幺舅大声嚷起来。
  狗狗连忙躲在王伯身后,哪是婆,哪是爹妈,一个都不管。
  “你看,你看!到妈这里来,让大家看看!”柳惠说着就去拉狗狗。
  狗狗犟在王伯背后,谁都不认。
  “狗狗!你吃了哪样苗药,爹妈都不认了!”幼麟说。
  王伯挪着步子,把狗狗送到婆身边:
  “叫婆啦!你看,你妈,你爹!”——婆呵呵直笑。
  柳惠把狗狗搂在怀里:“崽啊!崽啊!你长大到妈都认不出了。你看你,胖得像个苗崽崽!”
  一个不小心,狗狗又闪回王伯后边,抱着王伯的腿不放,头埋着不看人。
  “别理他,过一下就好。吃饭吧!”幼麟说。
  院坝一桌,堂屋一桌。
  因为狗狗回来,那些表哥表姐、大哥小叔又得以重聚,找到了归宿;此刻陪着得胜营来的“四城”他们吃得正欢。
  屋里这一桌,婆旁边是狗狗,狗狗下首夹着个有点尴尬的王伯。
  “王妹,”柳惠说,“你莫只管狗狗,吃你的饭!”
  狗狗懒洋洋地对着饭碗。满碗大家给夹的菜也不动心,有一口没一口的,好像是想一口木里,吃一口饭。
  幺舅问幼麟:
  “三哥,听人说,这两年来,你跟三姐到处讨饭?”
  “那怎么可能?两口子一齐讨饭,引起人家问个所以然有什么好处嘛?我们躲都来不及。地方是走过不少,大部分在有关系的熟朋友家、同学家,这里住住,那里住住……倒是写了不少曲子……”
  “找到顶头上司?”
  “哪里还有人坐在老地方等人找?”
  “那你两个怎么会合的?”
  “在益阳!”
  “各跑各的,怎么会在益阳?……”
  柳惠听来烦了:
  “弟呀!你又不是小孩子……”
  幺舅闪了一笑:
  “唔!是的……”
  狗狗对婆说:
  “我都不晓得到处跑哪样?好久好久,我跟王伯在木里没空想人了。”
  “你狠!”幺舅鼓狗狗一眼。
  “狗狗!你小,你不懂得想。”婆说,“你不懂一个小孩子没有爹妈好造孽。”
  “乱世,最是造孽孩子!杜诗说:‘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小,哪懂得伤离?”幼麟说。
  柳惠说:“我狗狗有福气,幸好有了个王伯,是不是?狗狗。你长大养不养王伯?”
  “唔,王伯,王伯带我走了。好远好远,好多好多山,还有岩弄、‘达格乌’、隆庆,还有羊,还有芹菜,还有狗屎,还有河……我总总跟着王伯,我哪个都不要,我总总要王伯……”
  王伯笑着说:“我狗狗‘朝’,我狗狗长大要做好多大事情,总总跟王伯做哪样?是不是?”
  “这种天,叫厨房搞一钵子胡葱酸菜汤喝一喝,提提神就好……”幺舅说。
  “喔!我去!”王伯起身。
  “多加干辣子!”幺舅关照。
  “晓得!幺少爷。”王伯答应。
  “听说让三哥三姐回来是‘老王’的意思,确不确?”幺舅问。
  幼麟顿了一顿,“喔!唔——明天要我们上西门坡公馆去,该是有那么一回子事。”
  “三姐也顺便向楚玉英楚太太问得细一些,若果顺便的话……”
  “喔!”柳惠应了一声。
  汤来了,大家喝得满身热。
  幺舅说:
  “明天你们俩上西门坡,紧要听听老王讲话背后的意思。他这位老人家不像蒋介石有三民主义;共产党有共产主义;凭自己一个时候的好恶,阴晴圆缺,只有主意没有主义,什么时候变卦,哪个都不晓得。……”
  “他有他儒雅的一面,不能忘记他是个大文人。军阀混战,湘西偏安了二三十年也不容易……”幼麟说,“原先许克祥、何键他一直是看不起的……怎么又连在一起……”
  柳惠不耐烦了,“你那个同学顾大少爷可不是这么打算的!”
  饭吃完,拆了饭桌,原先还要喝茶,幺舅说要去办点事,带着人走了。堂屋一空,院坝那一伙人都拥进来看狗狗。
  沅沅姐过来拉狗狗,正好王伯要去厨房帮忙收拾,顺势捧着碗筷走了。
  沅沅姐蹲下身子抓着狗狗肩膀,“狗狗呀!你长高了,肥了,黑了,头发剃了个‘马桶盖’,是赶场让苗剃头师傅剃的吧?”
  “不是剃头师傅,是隆庆。”狗狗说。
  沅沅姐转过脑壳,皱着眉头看大家,又回头问狗狗:“隆庆是哪个?”
  狗狗说:“是人。是木里人,是岩弄那边山里头的人。打野猪,扎灯笼,做关刀,做车子,做手枪,他有‘毛弄’,有‘达格乌’。”
  沅沅姐更糊涂了,“你在木里吃哪样吃得这么胖?”
  “吃饭,吃苕,吃肉,吃野猪肉,吃鱼,吃菜,吃板栗,岩弄吃好多板栗,吃好板栗就放屁,放好多屁,王伯就骂岩弄,岩弄就讲是我放屁……”狗狗没讲完,大家就喧嚷起来:
  “喝!喝!狗狗在木里放好多屁啊……”
  “你卵屁!你卵屁!你们都卵屁!”狗狗生气了,还用脚踢人。
  “嚇!嚇!狗狗在乡里学会骂野话?哪个教的?那么痞!那么痞!”爸爸妈妈也让狗狗啉住了,“你看!你看!狗狗回家变成个痞子了!这怎么得了?快拿张黄草纸来(大便纸)擦嘴巴!快,快。”
  毛大对这类事最是热心,马上拿来张黄草纸在狗狗嘴上擦了几下。狗狗气老火了,骂是不敢骂了,就用嘴巴做出咬人的架式,东一口西一口,还用脚四处乱踢。
  爸爸倒是欣赏伢崽从苗乡带回来这么一点苗劲。“好啦!好啦!我狗狗雄得很咧!哪个欺侮老子,老子就踢他,咬他。不过咧!我狗狗是书香子弟,不兴骂丑话的。以后不骂了,晓不晓得?”
  狗狗让王伯一把拉了过去:
  “狗狗在乡里从来不骂丑话,都是那狗日岩弄卵崽崽教的。”
  晚上,狗狗仍然跟着王伯睡,没想过跟另外的人睡。
  清早起来妈妈就叫王伯给狗狗换衣。这一身似乎是紧了点,胀鼓鼓的。
  “狗狗,你看你像个皮球,外婆刚才让人给你做的衣服就赶不上‘长’了。”妈妈说,“今早上要带你去见人,你可不要乱讲话,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不答,你晓得不?”
  “不晓得。”狗狗说。
  “你怎么说不晓得?听了妈妈的话,就要晓得。”妈说。
  “我不晓得你带我去哪里。”
  “你去了就知道。”
  爸爸穿了件薄丝绵上衣,外头罩着蓝灰色直贡呢长袍;妈妈穿了件酱紫色漳州剪绒长袄,黑呢子长裤。这时候,老师长的侄儿子陈之光进门了。
  “大伯娘叫你们把伢子也带去,她要看看。”
  “你看你看!昨天我们还讲,把伢子带去见见的,这么巧,你看,不都在准备吗?”
  陈之光是位摩登人物,时常在上海、南京、北京、广州、汉口大地方打转。戴金丝边眼镜、博士帽(呢礼帽),拿文明棍,像个外国洋人样子。听说他念过北洋大学。顺口来两句英文,一下又来两句京剧道白,非常非常之自得其乐。
  “幼麟,你看你们两个,好好子美术家、音乐家不做,搞什么‘党’!奔波两三年,不见你们惊天动地,差点子丢了性命。我这个人,哪样‘党’都不信,就信我自己……”
  他今天穿的是“霍姆斯本”英国酱黄色西装上衣,咖啡色呢子高尔夫球裤笼在长筒花袜子里,捷克“拔笳”黄皮鞋,来回走动打圈,旋着他的文明棍。
  柳惠说:“之光呀之光,看这副派头,眼前你还是不准备讨嫁娘了。”
  之光一侧身,腰半弯,右手一摊,京剧道白似地说:“那个自然,‘想当年,在洞庭,何等、逍遥放荡。’——柳三姐呀!这边厢请啦……”
  柳惠带孩子走在前头,之光与幼麟慢慢后头跟着聊天,往西门坡进发。
  别说朱雀城地方偏僻,倒是看惯了外头来的新鲜事。陈之光这身打扮,在汉口、长沙说不定人见了会有些谈法。朱雀不会。过去朱雀人出外撞荡,做大官、当兵吃粮、读书赶考有的是,带回的外来文化早就积习成癖;反而因为地方小,再与传统文化结合,形成一种珍贵的凝聚。
  所以外头来客不免产生诧异,朱雀人之
  爱美,文化之坚实,从何而来?
  这仅仅是半个方面。
  朱雀人因为战争,二三百年来牺牲在外的子弟太多,所以穷;穷则傲。耳朵和眼睛容不下轻浮;论理和处事看不惯刁鄙。生活简简单单,对外来人讲究信用礼仪,只是不要碰到他们如彼如此之惹火棱角上,那“来事”可就不含蓄了。在你面前啐一扒口水是常事,有如洋人所谓决斗拿一只手套扔在你面前。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在忍无可忍,是他见了你而忍无可忍。那当口,你用不着花时间装模作样去打听向你挑战的理由,怪只怪你来朱雀干吗?你心里明白。
  至于你的随身行头、穿戴、容貌、气味,英国的威灵顿、美国的华盛顿、法国的拿破仑,香烟三炮台、军火克虏伯、红眉毛绿眼睛、大风车、洋婆子,跟朱雀人有卵关系……朱雀人从不为此平白红眼生气。
  朱雀人满足于自己的辣子、大蒜、酸菜汤而见怪不怪。
  三大一小继续走他们的路,过了陈家祠堂,名医刘子猷先生家,一口太平井,学生李承恩家,绕右首屋背后下去,沿“常平仓”面前小池塘边走——这小池塘也算朱雀一个景致。塘面上看得见浮着不经意的菱芰和《鲁颂》里提到的“思乐泮水,薄采其芹”的芹藻;还有些疏疏落落开小紫花的芡菜夹在里头。远一点菖蒲丛间可以见到几只路过歇停的白鹤、灰鹳和野鸭子——上一条斜斜的路。
  “哎呀!这陡陡坡的岩板也该修了……”柳惠说。
  “老头子不让。”之光说。
  “不让,不让,他上下也不方便。”
  “那是!就是不让。”
  楚太太楚玉英不住公馆而在公馆左手边自己修了一小座讲究的二层楼。四个人就进了这座楼的堂屋。
  楚太太坐在火炉膛边矮太师椅上抽水烟,人没有起身。
  “坐吧!怕是有两年多没见了。”
  这女人温顺,讲话带点点子鼻音,穿着家常,一对小小眼角朝上飞,像是京戏里“娘娘”“头面”打扮。
  “有,两年多了。”柳惠说。
  “幼麟,那时候其实你们是不用走的。”楚太太说。
  “哈!不走哪行?斫脑壳的事。”之光说。
  幼麟说:“那时候急,来不及打听,我们都是党员。”
  “说的也是。——玉公找你们怕就是说说这类事。你们是艺术家;他也没什么兴趣搞什么党争。家乡还是家乡……”看到狗狗,“这伢崽长得蛮卡卡的……”
  “叫楚姨咧!”柳惠对狗狗说。
  狗狗没叫。
  “他刚从木里接回来。”柳惠说。
  “我还以为你们带着他跑的——也是,逃难怎带得伢崽呢?——在木里,哪个人管他?”
  狗狗连忙说:“王伯。”
  楚太太开心了,“啊!王伯是哪个?”
  “王伯带我住在木里,嗯!王伯煮饭我吃,还有‘达格乌’、岩弄、隆庆,我们在河里洗澡……”
  “喔!平平安安,那就好了。——桃源省二师范同班,你晓得还剩下哪些同学?只是邓霞飞前几年给我来过一封信。”
  柳惠低头想了一想,“怕还不少,杨代成,贾一芳,简玉兰,舒芬,朱致、朱睿两姐妹,蹇务真……不少不少,不少人唔!都活泼得很。”
  “同学们里头,唉,怕是我最没出息的了……”楚太太生了感慨。
  柳惠沉吟地说:“这要看怎么说的了。鸿鹄天飞,各有所至;这是天理中最悟不透的东西。”
  楚太太看了一下手表,对之光说:“看大伯起来了没有?说柳惠一家在我这里等着咧!”
  之光走了之后,狗狗问楚太太:
  “刚才你看你手上哪样?”
  “手表。”楚太太伸过左手,让狗狗看,“看到了吗?手表!”她拉过狗狗到身边,“晓得手表有哪样用吗?”
  狗狗摇头。
  “一天到哪个时候,看一看就晓得了。不看,不晓得哪个时候该吃饭,哪个时候该睡觉……”楚太太很耐烦地对狗狗说。
  “我不看也晓得!王伯叫我吃饭就吃饭,叫我困就困,不用看你那个……”狗狗说。
  楚太太听了笑起来,“柳惠啊柳惠,要是世界上的人都像你家伢崽,天下就不忧不愁了……唔!我该找点吃货给你,你等着——”楚太太转身到几个柜子边又转回来,“真是不好意思,吃货让高头几个伢崽扒光了,下一盘你来,我给你好多东西吃。”
  “我走都走了。没有下一盘了。”狗狗好失望。
  楚太太大笑起来,“柳惠!你看你这个崽,对我一点都不客气。我喜欢这伢崽一肚子直话。”又对狗狗说,“好,好,好,老子等你转屋里,马上叫人给你送两包‘稻香村’点心去,你等着呀!你。——我不喜欢怩巴巴的伢崽,一天到晚粘着大人。这伢崽持重,心怎么想就怎么讲,一句是一句。——喂:你听我讲,我喜欢你,叫你妈以后常常带你来,陪我摆龙门阵……”
  “——我告诉你,我们家也有你手上戴的那个了,比你的还大,挂在墙上,还会响。你手上这个不会响吧?是不是?不会响吧?……”狗狗得意起来。
  “你想起来啦?”
  “嗯!我家的比你手上的大好多,好多!我家的比你的好!大家都看得见。你那个小,只一个人看,不好!”
  “那,我们两个人换一换吧?”
  “不换!”
  柳惠、幼麟也笑个不停,就在这时,之光进楼来说:“可以了!我看,让伢崽留在这里陪大伯娘罢!”楚太太连忙说:“让你大伯也见识见识这伢崽罢!啊!慢点,差点忘记给你压岁钱……”连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红纸包塞在狗狗手上。柳惠忙说:“依不得这么多,依不得这么多!啊呀,初一都过了……”
  四个人走了,欢喜还留在屋里荡漾。
  老师长客厅里没有人。之光说:“你们坐下,我到后头看看。”
  一会儿,人出来了,跟着之光。幼麟和柳惠站起来,“玉公好!”
  玉公坐到太师椅上,摆手势叫“坐”。
  狗狗两只眼睛一直盯在玉公脸上。他从来没见过人是这样长的。黑平头,眯眯眼,高颧骨,鼻子底下浓浓翘起一撮两个尖尖钩的黑胡子。像是在笑,其实一点也不笑。嗓子“谔!谔!”叫得像鹅。
  “令尊镜民先生在芷江还好吗?”
  “得秉三先生关顾,一直都好。”
  “听人说,谭复生谭先生六君子的殡殓是镜民先生料理的?真可谓是我们湘西人侠义的遗行了!”
  幼麟礼貌地回答:“学生也是听来的,纵有,怕也是遵循秉三先生的交待……”
  “……所以众人尊称镜民先生是‘湘西酒侠’了,哈哈哈……”玉公这一笑,浓雾变成烟霞,空气不那么局促了,“老人家还喝吗?”
  “没看见有停下来的意思……”
  “酒这个东西,是最能检验人的分寸了。人总爱说‘酒量’如何如何,其实这算不得什么要紧,要喝出个优雅格调是比较难的。之所谓‘酗’,以酒为‘凶’,那是坏酒的极致了。古话说‘合乐为酣’,‘醉而觉’我以为这种境界是好的……我一生得意之处是不碰酒。听说镜民先生酒前是位要求严厉的人,酒后从不责人,那是有这种事情的了……”
  幼麟微微欠身一笑。
  “玉公!幼麟的四弟紫和却是‘家学渊源’的高阳酒徒。”柳惠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喔!这我倒是没听说过!”玉公开心了。
  “紫和四弟与爹爹总是‘参商之隔’,永远得不到教诲。”柳惠说。
  “参商其实是一颗星廿四小时的两度出现。一在刚夜,一在天亮前。令家翁与紫和的晨昏距离,也只是一个酒性的太极图,说不上谁教诲谁了……哈哈!那么——”转身对之光交待,“两位在这里用午饭了。叫她们都一起来吧!”玉公今天是着实地开心了。他的生活大部分陷在“战况”和批示公文汇报上。他是读书人,却几乎多年疏远了文化。这两个年轻人给他带来了新鲜空气,让他开心。
  “还有我咧!你怎么不请我吃饭?”狗狗大叫。
  “喔!‘还有我’,你那个‘我’是谁呀?我怎么不认得呀?”玉公兴趣来了。
  幼麟和柳惠非常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过来!过来!让我看看这个‘我’。”玉公弯腰伸出双手迎接狗狗。
  “我狗狗,你都不认得?”狗狗说。
  “唔!是的,我们朱雀城出了个大方的狗狗!”玉公抱起了他。
  “我喜欢你的样子!你好雄,有个大胡子一我长大也要有这个大胡子!”狗狗摸着玉公的胡子。
  “那朱雀城岂不是有两个大胡子了?”
  “嗯!你是大胡子,我是小胡子!”
  “哈……哈……哈……”玉公大笑起来。
  门外进来了一伙男女。楚太太也跟着笑进来,“你们想想!一二十多年来西门坡老头子几时笑得这么快活?”
  “嗳!这伢崽!这伢崽!刚才你们没听见,嗳!这伢崽!……”玉公放下了狗狗。柳惠和幼麟惶恐之至。
  柳惠这才想到跟大徐、(身小)、徐太太、金姑娘、银姑娘和楚太太大家问好。
  “刚才在我那里,这伢崽就惹我笑了半天。好!我们吃中饭去吧!到饭厅再边吃边讲……”楚太太拉着狗狗跟着玉公走在前头。
  “狗狗,要是我没请你吃饭,你怎么办?”玉公问。
  “那就回去啰!”狗狗坦然得很。
  “你一个人不认得路怎么办?”玉公又问。
  “那就坐在门口等啰!”
  玉公边走边想,这孩子脾气像谁呢?朱雀城有这类型号的人吗?长大能当兵打仗?秘书长?军法官?财政局长?教育局长?进黄埔?进北大?都不像……
  “听我问你,狗狗!长大想做什么?”
  “我不晓得长大做什么。”
  “你可以想想唦!”
  “不好想,我长大才想!”
  这孩子怪!他究竟代表朱雀哪种人?朱雀人热烈的“仗火”?不像;冷漠的反叛?朱雀从未有过。既不偏处一隅认命,也不坦怀赴难就义。这脾气是内外交汇之物?还是我从未发觉过的朱雀古老根苗?玉公跟狗狗接触中,兴趣盎然地拈出一两线思绪……
  这顿饭吃得纷乱,没有个章法。妇女们夹七缠八的闲话和碗筷的交错纵横搅乱了情绪,拾缀不起来了。
  告辞的时候,玉公对狗狗说:
  “你时常来跟爷爷摆龙门阵好不好?”
  “楚姨也叫我和她摆龙门阵。”狗狗又附在玉公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走了,回家了,我总总(永远)想你。我会上西门帔看你,到时候叫你的兵别骂人……”
  这两三句告别的无忌童言,将成为朱雀城的百年谶语。
  下西门坡的时候,幼麟轻声地问柳惠:“有没有注意到玉公提到我们的事?”
  “那还提吗?不是‘都付笑谈中’了吗?你这人!老头子‘王顾左右’,应是最好的安排了。”
  回到文星街,一进屋,两大包“稻香村”点心赫然在堂屋方桌上。
  夜晚西门坡公馆里,玉公大部分时间一个人睡在会客厅左手边卧室,床边上有张沙发靠椅,沙发后一排书柜,有普通的《六法全书》,《辞源》,《辞海》,《康熙字典》,《六书通》,《四库备要》,《步兵操典》,“四书五经”,曾国藩,王船山,唐诗宋词杂七杂八的集子;几部佛学经典之外,还有几册属于罕有的刻本,周围幕僚不知哪里弄来讨好他的,翻一翻,记下名字就搁进柜子里了。若果有外来文士客人谈起刻本掌故时没有涉及他的所藏,心中油然抖擞出一点欢喜,浮现出庄重的笑容令客人不知就里。
  不收藏古董字画,不搞轻薄的文人游戏,料理军务之外,就是读书。世人知道他是个勇猛的武士,不知他是个饱览群书的文人,有哲理修养而蹩处山乡的雅士,历经沧桑的苦行者。
  狗狗所说的“长大了才想”的话,他听起来新鲜有趣。他可不是“长大了才想”的脚色。人的一生虽然像古人所云“始于胎格”,世道的变化令你的“胎格”要不“从善如流”就是“从恶如流”;长大以后的学问终究还是要懂得顺应天道,做到“至人能变,达士拔俗”的境界才行。
  他有自知之明。《魏都赋》所提的“繁富伙够”偏安一方的这点满足算是做到了。湘西这一二十个县都装备上烽火碉堡;国民党来就打国民党,共产党来就打共产党。间或在这个小局面里也采用点苏秦、张仪的手段,收购一些贵州、四川流散的小师长、小旅长暂充势力。
  近处何健把守在湘西大门口,远处老蒋在磨刀霍霍,只要稍不小心,伸出脑壳就给斫了。老蒋不是不想马上动手,眼下哪能腾得出手?
  “只把杭州作汴州”,就是三十多年来湘西的局面。他并非是个闯天下的人。他不像毛润之,有大抱负,忍得住小羞辱。他会“掀”,到处“掀”,“掀”完这个“掀”那个,视家小于不顾,闯天下而不顾家小才是大气概。
  他不行,他就写过《军人良心论》,做军人而讲良心,是很难成就根本的。他不是掉在湘西这个陷阱里,是心甘情愿住在自挖的土窝窝里。他晓得时序有涯,论不定哪天说完就完。
  为什么毛润之打得天下而他打不得天下?就因为他在自挖的暖窝窝里挣脱不开;毛润之打得出“替天行道”的旗帜,有“操纲领、举大体”的口号而他却只有“良心论”。他的“操”和“举”虽然实际,三十多年来把湘西局面调理得平平安安,有文明,有文化,有温饱……到底只不过是狂风怒号中的扁舟一叶而已……
  萧县长派人送帖子来,邀幼麟、柳惠今晚到县衙门花厅晚餐小叙。其实是替他们两个向教育局那帮贤达宣示一下上头决定好了的意思。“男女小学校长回任视事。”让他们晓得晓得,所以不宣示不好。不宣示就显得朱雀城没有教育局。
 
?黄永玉
  萧县长县政府请客,照例意思是不大的。想想看,教育局六位精人:季局长、刘副局长、陈科长、田科长、唐科长、包议事,嘴巴子都是刁矜到家的人。面前罗列的东西由县政府大厨房主催。扣肉,青辣子炒牛肉片,蒸鸡蛋羹,茭白炒猪肉丝,鸡蛋炒黄花菜,炒萝卜丝,酸白菜炒辣子,再加一海碗蛋花汤。酒是“包谷烧”。在他们的心里活动无疑是复杂的,仿佛在一群兴高采烈的小女护士面前脱光全身做健康检查那么不知如何是好。
  柳惠和幼麟则浅浅地微笑,礼貌地沉默着,等待县长一声令下启动筷子。
  萧县长的性格和他的长相一样,大而厚的嘴唇,宏阔的嗓门,大而微黄的眼珠和饱满的沮囊,浓眉毛,上嘴唇一撮不大的短胡子,下颌则只是一些须根。
  “哈,哈,来吧!请、请、请,欢迎各位!”举起酒杯四方打了招呼一饮而尽。然后夹满满一筷子扣肉送进嘴巴,又举杯向周围敬酒,“来吧!请、请,我先干这一杯。”接下的是满满一筷子炒萝卜丝……“我先干这一杯!”……
  宋人李纲《江城子》有云:“……篘尽云腴,浮蚁在瑶卮。有客相过同一醉,无客至,独中之……”和他的神色,是很相近的。
  客人来不及欣赏,战战兢兢地行动起筷子来,举着的杯子也显得十分迟疑。
  萧县长每次举杯都说个“先”字,其实是在跟自己不停地干杯。客人们在他面前施展不开手脚。论县长也算不得什么大官,再大的官也有人见过,犯不上如此拘谨。要害是那副风度背后的学问。外头人问到贵朱雀城有位萧某人对秦汉魏晋南北朝诸子很有点名堂时,指的那个姓萧的就是他。他又不露。和康梁的交往不浅,跟黄兴也是朋友。碰巧会试得中“进士”的时候,正逢张之洞、袁世凯会奏停止科举得到批准,“进士”没有号上。没号上也不在乎。民国“革”成功了,做了几任有口碑的县太爷直到今天。
  这时,还兴“站笼”,兴“打屁股”。出巡的时候还鸣锣开道,前头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五色国旗……忽然一下子在他任上不流行了。
  你见不到他流露文气、朗吟诗赋这类活动。书是看的,大多是藏书家的珍本,看了就还。家中不留书。来往的朋友不少;像字典分了纲目:有苗把总,庙里头的和尚,道观的道士,有读书人,有吃粮的军人,有河面上的龙头大哥,戏班子打板鼓的,卖草药的,老中医,账房先生,新学堂毕业的学士……他说“与各界之交往有益于吏治”。二十世纪有一位大作家的笔名就是他取的。
  他还喜欢小孩子;不过对自家屋里头的小孩子严,别人家的小孩子宽。有一次在家门口见到小孙子摊子边“掷骰子”,嗯了一声延长符号,孙子回头一看见是爷爷,拔腿就跑回家,从此,见到“骰子”担都绕着路走。
  一生爱好的就是这个“酒”字。对于酒,不分贵贱,鼻子一闻定案;说是天天用的东西,哪能专拣贵的买呢?只要是个酒的意思就行。
  阔人家请客席上用上等名牌酒他也开心;送他两坛也不拒绝,也会道谢。要自己买可觉得划不来。
  酒归酒,菜归菜,饭归饭。喝完酒到时候吃饭,吃得很认真,很专一。没有那种“喝多酒不吃饭”的讲究。真正达到“酒醉饭饱”的踏踏实实的境界。
  有时候酒饭正酣的时候,在喧闹的划拳声中坦然入睡甚至呼声大作。热心人搀扶他离席也随和之至,“喔!喔!”连声,上轿也记得道谢。大家都说这种酒德算是可敬的了。
  他一生最得意的政治措施是取消“站笼”。
  他对用刑之有“站笼”十分痛恨:
  “夫子有云:‘士可杀,不可侮。’士不可侮,难道老百姓就可侮吗?”于是,朱雀城最后一架“站笼”他叫人劈了!
  “站笼”这种刑法最侮辱人。把人关在笼子里露出颗头,衙门左右两边一摆任人参观指点。轻的半天,重的一天两天,屎尿都拉在里头,大热天苍蝇一闹,臭气喧天,过路人都掩着鼻子走,说不定累得软了腿,脑壳悬在枷板上头,也就吊死了。
  进“站笼”的人有个层次讲究: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强奸妇女,谋杀亲夫,图财害命……是押送赤塘坪挨刀剁脑壳的份,进“站笼”轻了;偷鸡摸狗,扒窃荷包,“赶场”调戏苗族妇女,夜半挖墙撬锁……按在堂上打二十板屁股完事,这类人进“站笼”又重了。有资格进“站笼”的大多是卖瘟猪、牛肉的,欺侮老百姓、假冒名目乱派捐款的土豪劣绅,开暗娼堂子的,拐卖孩子的人贩子,盗墓者……这类人堂上先挨板子再进“站笼”;也有自己打锣、押游四门之后才进“站笼”的,口里还念着:“我是某某某,做了伤天害理、违背良心的×××事情,对不起大家,儆告各界人士千万莫学我,好好做良民!”
  刑具,只有做“站笼”需要犯人的配合,就像做鞋子、缝衣服尺寸度量要求准确一样。做高了,还可以在犯人脚底下垫一两块墙砖;矮了却非得重做不可。让犯人半蹲着搞那么一两天,大家看了会讲话的!
  取消“站笼”之后就改成多打几板屁股、多坐几天班房的处分。比起站过“站笼”的人放出来之后总是阉家远徙他乡,没有脸面再留朱雀要好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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