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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11 黄永玉 (现代)
“要燃在我屋?”
“挂在院坝树上!”
没想到灯笼挂在树上,到夜里一点蜡烛,蛤蟆、虾米、螃蟹、金鱼、花盆……都迎风摇动起来。这个夜一起看,就像在水里的景致一样。
王伯眯起眼睛对着这些闪亮、那些夜里的树林和没完没了的山,看看坐在身边的岩弄和狗狗,瞟着正在对灯光发傻的隆庆的那副眯眯眼……一下子好多前尘往事又涌到心上来了……
这铁石心肠的女人单独一个人时也会想些软弱的东西的。
过了年三十夜就是初一。
孩子除了不停地吃东西之外,几乎像个无业游民。
大家围火炉膛坐着,隆庆抽他的烟袋脑壳。
“嘿!我讲过了,没煨熟的苕、生板栗要少吃,”王伯骂岩弄,“你看你像城里党部的先生演讲一样,屁放个没完!你看,又放……”
“刚才那个不是我放的,是狗狗放的!他放的有腌萝卜味,我放的……”
“要放,你们两个都到茅厕去放!臭死人!”
“‘达格乌’也放!”岩弄大声地叫。
“你们都走!”王伯捏着鼻子笑。
隆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得胜营有‘场’,哪个跟我去?”
李研然,乡村师范毕业时二十一岁,一出校门办了两件事:一、讨了土桥龙十八岁姑娘“好哥”做老婆;二、进县教育局当小秘书直到今天的老秘书。
  结婚第二年起“好哥”就生头胎女儿李娇,不换气,一连生了八个千金,李仙、李英、李姿、李华、李梅、李兰、李竹。起这些名字,李研然翻了好几夜字典。女儿一排叫起名字来,做爹的有时也颠三倒四。
  路上碰见熟人,“喂!你一‘谜子’(潜水)过河不换气来了八个,累不累?”
  “家庭娱乐,家庭娱乐,见笑,见笑!”
  研然皮肤近墨,个子高挑,刺发如猬,浓眉,爱笑的丹凤眼。令人难忘的是那张大嘴和一口大白牙。
  从早到晚,那副大白牙上都沾满时下人爱讲的“绿色食品”碎屑。
  这就不能不说到李研然的人格方略了。
  他住在道门口唱汉戏的张聋子家隔壁。很深黑的过道,里头谜似的堆垛大小十一口人(差点忘记研然还有个妈),并且从容地毫无穷痕地活着。
  过路人不免深思李研然先生的那副尊容怎会生出八个那么嫩白嫣秀的女儿。明眸皓齿不用谈,连观景山上打更的唐二相也不免顿生纳闷。
  “不会吧?长得像张松(三国时人物,据说天分高,为人纯孝而相貌琐碎),这另类怎么生得出一颗颗珍珠玛瑙样的妹崽?……要说是一两个抽签似的巧,还说得过去的;怎么个个一模子倒出来的美胎?——‘好哥’随街捡得的相貌,入不得‘品’的……真奇!”
  正想到这里,李研然背着口褡裢从屋里出来:
  “二相大,你‘下凡’了!”
  “是,这几天天气潮,‘更’打得不脆,你听觉了罢?我心里不好想……”
  “昨夜的四更韵味足得很嘛!不要不好想,世界没几个像你这样认真的人……”
  “你走慢点!你听我说,我准备写一本‘更谱’,给后代子孙留一点‘文化残余’。”
  研然一边走一边说:
  “写吧!有论著都是好的,写出来找王云五、陆费达,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都行,他们都喜欢出奇书……今天‘赶’十羊哨(也即是十羊哨有‘墟集’),我要去看点板栗。你慢慢荡,我先走了。”
  妹崽们摊子上等着板栗。
  大女娇娇、二女仙仙、三女英英、四女姿姿、五女华华、六女梅梅照顾门口的摊子和七妹兰兰。八妹抱在妈和婆手上。
  腌萝卜和杂果摊子是下的一扇门板铺的,两张长板凳架着。四、五、六夹带着小七妹坐在后头的小板凳上。
  四姐妹往那儿一摆,像幅上海印的月份牌,过路的忍不住都要多看几眼。
  她们的衣服不管红黄蓝白都显得旧,熟人也明白其中的“接力棒”的关系。补疤分布各处,好像是故意安排的颜色布局。
  一律的大襟齐膝的格式,第二颗布扣子都挂着一条擦鼻涕口水的小手巾,有动作时在胸前飘来飘去。
  亲爱她们的伯娘阿姨都啧啧称赞补疤上的针线,她们便爱娇地笑着挤在一起。
  四姐妹的腌萝卜连乾城、所里的有钱人都打发专人用大搪瓷提盒来买,自家城里讲究人家就不用说了。四姐妹家腌萝卜怪就怪在这里,你不能想它,一想它就满嘴生津产生狂热奔赴的情感,就要上道门口去。
  四姐妹家腌萝卜为什么就那么好吃?满城漫街都是卖腌萝卜的,缺的就是让人挂牵的吸引力,居心叵测的人不是没有,他们也多次怀着鬼胎买回去进行科研分析,没听说过哪家有成功的范例。
  当然也有人想在茶余酒后让李研然自己遗漏出一两句腌萝卜的真经套路时,你就会看见李研然咧开他那张大嘴:
  “是,是,是!里头是搞了点动作!搞了点动作……”
  萝卜大小、刀功分寸总是恰到好处。不用幻想从中拣出几块分量不同的便宜,块块一样。
  一个当十文的铜板两块,二十文四块,五十文十块,一百文大铜板二十块。四妹、五妹、六妹都没上过学,算起这个账来好像不存在什么困难。买卖上既和蔼可亲又精明犀利,尤其是对付那批流窜的调皮男孩。
  只要稍微发现风吹草动,连起身都不用,回头向衙子一喊:“爹!”
  一切就太平了。
  板栗这东西粗心人是不知道的,要讲究起来可还是有点子说法的。
  板栗壳上长满硬刺,到深秋熟透了的便自己从树上掉下来,落满一地。壳子经这么一跌,里头的板栗便弹散在树下周围。喜欢吃板栗的虫子、雀儿、野山鼠和松鼠有的钻进去吃,有的剥开来吃,有的捡回窠里过冬。
  贪懒的人捡法不同,捏着冬天火炉膛用的铁火夹子毋论好歹捡起朝背后的背箩里扔。大凡地上捡来的板栗都不大可靠,下雨沤过的,虫子钻过的,松鼠们挑剩的,反正城里有的是外行,“揉”他们倒是不怕没有销路。
  正经收板栗人家是戴着棕毛大斗篷,背着棕毛蓑衣拿着长竹篙,脚底板套着特制的厚麻草鞋来的。女人孩子们远远地看着十来个健壮男人朝着一棵棵板栗大树一阵子打,冰雹似的刺球轰轰隆隆直往下掉,明明是平平安安的活动,也引来一阵阵看热闹的妇女孩子们幸灾乐祸的欢笑。打完一棵树再打另一棵;妇女和孩子安安心心地跟在后头用一种破桐油籽的小弯钝刀连敲带打地把油亮的板栗捡进箩筐里。
  其实这是一种没人说出名堂的、有益身心的郊游活动。他们带着好吃的饭菜、茶水,过分点的还有酒,团团围在一棵打光板栗通身金黄叶子的大树底下吃中午点心。
  吃点心的时候也讲点谑话,哪个屁股坐了板栗壳儿之类……按规矩女人们还要生点气,男人们故意地把一件小玩笑搞得很夸张……这都是由于好兴致、好环境和劳动过后的好心意勾引出来的。
  在赶场的场上一箩筐一箩筐亮出来的板栗是经得起推敲的。大颗板栗可做板栗粉,板栗粉可卖给汉口、上海洋人做点心;在本地,可以炖肉,闷血粑鸭子。中型板栗最讨人喜欢,它甜,它嫩,糖炒板栗靠它;生吃也靠它。生吃要用网袋(记住!网袋)装好挂在木架子上、墙头大钉子上、梁上十天半月,等它半干不干的时候吃。软软的,肉已经离壳了,取下来大家坐在矮板凳上边说话,边剥着吃,微微发着酒香。前头为什么再三关照要用网袋呢?让板栗透气;隔一两天颠三倒四地提起来抖五六七八下,把附在板栗壳上游荡的小肉虫子磨掉。
  好,李研然进场了。来回绕了个圈子,定在一担板栗上。他既看板栗又看人。
  人这个东西是大有可看的,尤其是在苗乡的“场”上。
  李研然赶场不喜欢对手推磨讲价钱,但不怕对手油腔滑调,他最喜欢遇到这号有机会调整自己智慧的人。明明是买卖东西忽然间变成数落起对方祖宗八代繁殖行为的宣讲来。李研然让对手看明白他蒲扇般的手掌若捏成拳头会有多大分量;又亮出他那副大牙口喷薄而出的从孔夫子到西门庆的渊博涵养和可爱的笑容。场上认得李研然的顿时圈成一圈,晓得好戏就要登场……这时候,对手的眼神萎顿了,李研然拍拍对手的肩膀咧开他那张大嘴笑着说:
  “听口气你像是鸦拉营老远来的,三十多里啊!?你来卖板栗还是来吵场合?你出价,我还价,卖不卖不是由你吗?你骂我妈做哪样?我妈都八十几的人了,你要和她睡觉?你才二十几?你妈好大?只要不癞不麻,配我倒挺合适……”
  李研然也有怕的。
  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老苗汉。
   蹲在地上像座庙门口石头狮子,一声不哼地抽着他那根“吹吹棒”(大竹根镶满铜和银子,可做武器的烟袋锅)。两箩筐板栗分列两旁。
  你问他:“这担板栗好多钱?”
  “九吊钱!”他不看你。
  “你的板栗好是好,在场上,老兄弟!你卖不了这么大价钱的,你看人家,三吊,四吊,都少人买……”李研然说。
  不理!
  “我给你四吊。”
  不理!
  “四吊三。”
  不理!
  李研然惹不起他只好怏怏然走开。走开,他仍然舍不得那担板栗。那担狗日的实在好!油亮得像生漆。人呢,仍然石狮子似的蹲在地上抽烟。
  老远看到另担板栗,卖板栗的人长得好。腮帮一线黑透黑透的连边胡,嘴唇上的胡子也长得周正,有点秦叔宝的味道。那板栗可能会好。这都是实情,东西跟人有时候紧紧贴着的。走近一看,比不上苗老爷子的,也打得九十分。
  “你这板栗不错,好多钱?”
  “算不得太好,好的还没下树,下一场你看得到。——你给四吊吧!”
  “下一场我还找你。”李研然数了钱给秦叔宝,转脑壳找人,这才看到北门口上张老板正牵着一匹骡子在场上闲荡。
  “喂!你过来一下,这担板栗帮我驮回去!”
  “狗日的日婆娘日昏头了吧?把老子当骡子给你驮板栗?”
  “失言失言!对不起,老眼昏花分不清骡子和人。去喝二两怎么样?”
  “狗日的你自己背回去!”张老板牵了骡子就走。
  李研然急了,“我讲,骡子你莫走!”
  张老板听这话走了两步,笑弯了腰,“李研然,李研然,你自己讲,朱雀城哪个医生治得好你这张鸡巴嘴?”
  饭铺有面、粉、饭、菜。两个人安排骡子树底下饮了水,下了料,门口选了人少的矮桌子、矮板凳,切了几种卤昧对饮起来。
  “看见那苗老头了吧!一担要我九吊!”
  “没听错吧!山里头这类老家伙多的是,他不管行情的,想定一件事,一味子咬到底。”
  “怕是来走玩看闹热的。”
  “会的!卖不卖得掉不在乎,一口价的主。一百多斤的东西卖不掉安安然挑回去!你等着看吧!”
  “贵州那边来的。”
  “像!”
  两个人往回赶,摆着龙门阵。骡子今天驮得重了,百来斤的板栗,明天教育局里用的菌子、笋、两只鸡娘五只童子鸡、四斤牛肉,还有两斤干鱼崽崽,五斤五花肉,五斤鲤鱼。
  “你搞的这些东西,好像信手拈来,‘锅铲’能信乎你?”
  “这不就是在推介‘锅铲’神嘛!有些狗屁画家,本事没几下,就是讲究多。这纸檀皮少,这墨胶性大,这笔爱脱毛,这砚台不出墨……好茶喝了,酒菜进了肚子,饱嗝打了好几个,画起画来,画一张揉一张,剩下一张没干墨就提起来告诉人,这两笔像苦瓜和尚,那、那,这边渲染有龚半千味,那!画画都要讲究一个‘韵’……旁边客人小小心心地陪了一句讨好的话,‘我猜您这幅画的是喜鹊噪梅。’他生气了,毛笔一摔,‘什么东西?要不说,人要有气质,溪桥夜月你都看不出?……”’
  “你讲的这个人是不是朱雀的?”
  “唉!我是打譬方,指的是没有名堂的人架子脾气倒是很大……你不是问我‘锅铲’吗?我就想讲‘锅铲’不是这类的人。”
  “那!你办了货送进厨房,事先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罗列一地,他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那批东西,抽那根‘小吹吹棒’,你别跟他讲话让他想。他不是为难,他是在深发,这篇文章怎么做?这幅画从哪里落笔?起、承、转、合,把板眼调足。这是一堂锣鼓,十来样响器轻重有序……你买来什么菜料他不在乎,他开心,他喜欢别人出难题让他做。……这人你熟吗?”
  张老板摇头。
  “熟也没有用。他不恶,样子善,就是话少,是个他自己乐在其中你沾不上边的乐人。读过一点书,你讲,他能领会。他讲的话里没有书。”
  “无论灶烟子、油烟子怎么熏,嘿!清雅。”
  “我和他熟了这么多年,算是个朋友。所以有时半夜睡不着时也想,到底有学问、有本事算个什么东西?”
  “你们教育局奇人不少!”
  “朱雀城没地方放的,仕、农、工、商、党、政、军插不进筷子的,不奇也怪!都在教育局。教育局是个‘黄拉炸’(马蜂)窠,哪个都惹不起,哪个都不信邪。说学问呢?有一点;说脾气呢?比学问大得多;论钱财田亩,其中两个数在朱雀城十个指头以内。”
  “也有谑人。一天到晚想做发明家,还向省里写过申请报告,没有回音,所以成天打婆娘骂伢崽。伢崽呢?在学堂一听到老师讲富兰克林、瓦特、爱迪生就恨,说长大绝不做发明家。”
  “发明家、科学家不败德业的嘛!”
  “是嘛!儿女痛恨有什么办法?他有个消灭苍蝇、讲卫生的全省推广方案,半寸厚,送上八个多月,省里一点反响都没有。”
  “这就是省里不对了。”
  “也难怪省里,我要是当了省长也不会批准!你想吧,他是个周围只有一圈头发的光脑壳,外头文雅的说法叫‘开顶’,苍蝇就喜挑‘开顶’的脑壳停歇。发明就是从‘开顶’开始。菜市场捡几条人家扔在地上的臭鱼在瓦钵子里熬一锅浓稠的汤,再放两调羹红糖,候凉入罐密封备用。把臭鱼汤仔细抹在自己光脑壳顶(还有个‘如图’),手捏苍蝇拍,端坐竹躺椅之上。大开门户窗棂,苍蝇果然成群而来。来十个打十个,来两个打一双,一炷香时间,经验收为八百七十七只,照时间平均数目累积乘除,不加小数点,一天十二小时,朱雀城八千四百四十三人,将消灭若干苍蝇?全省若干县若干人,将消灭若干苍蝇?后来两边隔壁和四方邻居不明卫生大义的人都吵上门来,平日无故招来满街苍蝇和警察局的调解……”
  “说起来这件好事到底还有点难呵!首先要有个光脑壳,这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还要街坊四邻深明大义地配合跟全家老少的积极响应……”
  “后来这脚色写了八个大字贴在堂屋:‘心怀社稷,宠辱不惊’。冀以明志。”
  “听说他还有很多秘而不宣的济世发明,如解除便秘的‘一钩通’铁钩,踏西瓜皮不滑的步行器‘泰山仪’,放屁不臭、放屁不响两种随身药丸方子,烫平麻子的‘色空熨斗’,调整走路不跛的‘万里征鸿仪’,医驼背的夹板‘正义千秋仪’,还让我手抄了一本,万一他有意外不至于成为绝响。一下班回家就叮叮(口当)(口当)、铜铁响器敲个没完,花钱不算还惊扰四邻,倒是没人敢闹上屋去。也有大胆的人去过,总是让双眼冒火、手捏铁器、正在进行发明的刘科长轰出院坝完事。”
  “等呀等,等省里头何健、或是比何健小一点的官员也行,批一个什么字条下来,说你刘必义‘能弄”,‘有搞头’,‘可以的!可以的!’”
  “上班,回家,一路上听到雀儿叫,一路上听到木匠拉锯,一路上听到丝烟铺刨烟丝,一路上听到补碗匠锔碗……那声响都像是在讲‘可以的’、讲‘有搞头’、讲‘能弄’,就遗恨真家伙一次也没下来过。没下来他还搞,你看这人!这种犟劲还真感人!”
  “那,那,那些东西都正经做出来了吗?”
  “怎么做得出来?就等到省里批准合格登记专利,才发得了大财!”
  “发得了大财吗?”
   “不想想,全国多少麻子、驼子、跛子?到时候,一人一架,数‘光洋’都来不及,要请人……”
  “嗯!我们朱雀就出这种人才。不过,你真信吗?”
  “……我当然不信!我早就不信!他一点机器学问都没有,搞什么发明?……一个满清的童生。”
  “那你这一路上给他吹这么久?”
  “不是赶路嘛!不这么吹,你那副卵精神能提得这么足吗?”
  李研然在教育局只管得动二又三分之一的人。一个是文书曾茂行,一个杂工费申,三分之一是郭鼎堂诨名锅铲这个人,行政上虽然算得三分之一,而实际又不能叫“管”,只能叫商量。在厨事学问上,研然心里头简直自认为是锅铲的徒弟。
  其实文书曾茂行和杂工也根本用不着“管”——
  曾茂行站着,坐着,甚至刻印蜡纸钢板时都是半睡半醒。这既非睡眠不足,也不是先天或后天的特殊毛病嗜眠症,是一种多年修炼成的道行。在教育局一大伙能人跟前,既无“谋自己出”的头脑,更缺“为天下先”的勇气。老爷们谈工作,他兢兢地随侍在侧,你别看他那么专注、那么恭顺虔诚,其实是在瞌睡,睁着眼打,甚至达到熟睡的程度。要不亲眼得见是难以相信的。他控制得恰到好处,不摇晃,不扯“噗罕”(打呼噜),而且稍一点拨就醒。比如说大伙茶杯里添水,缺“纸媒子”(抽水烟袋用的点火物),只要哼一声他就能觉察,而且即时送到,好像刚才睡觉的是另一个人。听人说部队开拔走夜路时,只要扯着前头人一角衣服就能边走边闭眼睡大觉。看起来是人血里生来都存着这种天分,而曾茂行身上就有。
  这就给老爷们对曾茂行这人有种特别好的印象,说他从来不插话搭腔,不到外头宣播内情,靠得住得很。尤其让老爷安心的是他一辈子从不沾酒,在众酒客心中简直又是一种美德了,一点也不输给皇帝爷在后宫对太监的放心,连存有满满两大罐子五加皮好酒的小库房钥匙和酒账进出都让他管。
  星期六下午的例行酒会他有小面子找张矮板凳在夹缝里坐着,全责地照拂众酒杯的亏盈;该笑的时候陪着发点笑声,在“全福寿”、“高升”、“五金魁手”划拳热闹场中跟着起点小哄;乘喧哗混乱当中搞几筷子佳肴进口,筷子运行得有理有节,不留痕迹。这跟众老爷酒量的临界线恰成正比。众人皆醉我独醒,到那程度,天下简直就属于曾茂行一个人的了。
  眼看这一群平日敬畏的狗日权威,一个个软瘫在他面前,匍伏脚下,甚至还产生一点踢他们两脚的欲望。道门口已放了“二炮”(晚上九点),季亚士局长怕关城门,八点半提前退席。他面对大量剩下的佳肴,筷子的频率反而缓慢起来。饱嗝也打过十几下,懒洋洋地斜着眼睛专挑肉边浸透酱油糖汁的葱蒜渣子吃;幻想古时候皇帝爷吃饭的架子也不过如此。他想起这时应该来两句京戏:
  “有本督在马上观动静,诸葛亮在城楼饮酒抚琴,左右琴童人两个,打扫街道俱都是老弱残兵,我本当传将令杀进城——杀不得……嗯!嗳!我讲费申!”
  费申老早蹲在门口,半只脚已经跨进门槛。
  “收!”
  这是惯例,所有残羹剩菜足足一脸盆。收拾碗筷洗刷干净之后,这一脸盆东西费申端到家里,另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鸟正张大嘴巴咧!
  用不着担心那帮老爷如何之驾返府上。明天是星期天,一个通宵加一个白天,套一句几十年后挂在嘴边的行话“革命的道路虽有曲折”,老爷们回家的目标和道路倒是一致的。
  星期一清早上班的时候免不了就有许多话要宣叙。
  陈家善科长说:
  “前夜那场酒,我稍微过了一点,脑壳虽然清楚,腰杆和脚步搭配上好像失了点分寸,拐进史家衙亏得唐一瓢唐先生扶我进的屋门。几时找机会我还要谢谢他……”
  “不要开玩笑!你讲你是唐一瓢送你回家的?”
  “我当然讲谁就是谁。”
  “没有弄错?”
  “嘁!侠义于我的人,能看错?”
  “唐一瓢去年七月间害痨病死的,我还参加送殡,埋在棉寨……”
  陈家善手扶着太师椅把手又坐了回去:
  “……你,你,你晓得我有心跳的毛病,这玩笑开、开、开不得……”
  正在这时,门口匆匆进来一个人,是西门上福音堂的牧师刘凯司:
  “我要找季亚士季局长。”
  “有何见教?季局长马上就到,请坐请坐!”田俊卿科长迎见了客人,“茂行!茶!”
  刘牧师一坐定,季局长就进了门。
  “嚇!凯司仁兄,少见得很,难得这么好的兴致光临敝局……”
  “没有事我是不敢前来打搅的。前天晚上十点多钟,声称是贵局的一位先生在我们礼拜堂大门口,大‘爱’字底下,公然解了一个大手,还拍门大喊大叫要我们拿张草纸来,惊动了四邻街坊开门围观哄笑。我们清洗了一个通宵。昨天大清早要做早祷和礼拜,这种不能原谅的行为无疑是公然亵渎‘主’的神圣庄严。我想我还是来向贵局长知会一声,希望贵局长能给一个通达的解释。”
  季局长原来就有些耳背:
  “您是说敝局有一个职员前晚在贵礼拜堂门口做了些什么事,是罢?”
  科员胡正侯昕得明白清楚,抢着向季局长介绍:
  “刘牧师说我们教育局某某人前晚上在礼拜堂门口拉了一堆大粪,说是对他们的主耶稣的大不敬。也就是等于说有人在我们文庙孔夫子供桌上屙了一泡屎大不敬一样。”
  “呵!这下我听明白了。第一,我们教育局的某同事前晚十点多钟在福音堂门外解了一次大手,而不是在福音堂主耶稣的供桌上解了一次大手——福音堂有没有供桌?第二,前天晚上全局职员一个不少的都在这里参加例行周末餐会,没有请假不到的。我们经常收到冒充教育局的人到乡里收教育捐、教育税的检举。哈!现在您看看,连随地大小便也有冒充教育局的,这就太过分了。您说是不是?——那么请问,您认清这个人的面目吗?”
  季局长的态度和蔼可亲至极。
  “人没机会看清,他亲口说他是教育局的,要我们拿一张大便纸给他,不拿就开枪!”刘牧师说。
  “在贵福音堂大门外解大手而报号自己是教育局的,这就很难得了。后来你们拿大便纸给他了吗?”
  “为什么要拿?”
  “呐!错失认清面目之良机矣!可以理解,他有枪,不开门送草纸给他是对的。不过再进一步想想,教育局是文化机关,哪会随身带枪?这就不太合乎我们文化机关的性质体例了……”
  刘凯司一肚子气走了。
  刘凯司前脚一走,季局长难得那么动容:
  “说说看,是哪位先生走的这步臭棋?”
  没人应声。
  “那么看看,有哪几位今天缺席迟到?”
  科长唐凯然。
  “不会,唐科长住在东门边街,半夜三更上老西门福音堂做哪样?”
  唐科长驾到,大家静悄悄散开各自办公。
  季局长找唐科长进局长办公室谈话:
  “幸好你拉在福音堂大门外!”
  “幸好你说你有枪!”
  “幸好刘凯司不找萧县长而找我!”
  “幸好你屋在东门边街而不在老西门!”
  “幸好你今天迟到!”
  唐科长哈哈一笑:
  “你明明晓得训导酒人是没有用的。”
  这气氛简直像一场凯旋,对帝国主义的一次挑战,并且一致同意,要是光绪二十一年《马关条约》派的谈判大使是季亚士而不是李鸿章,那二万万两冤枉钱就不用花了。
  朱雀教育局正式编制有限,为什么这么多老头子出出进进呢?这是“老王”想出来的主意。
  外头卸任回来的官儿不大的名士,几十年酱在本城写几笔字、做几句诗、画几笔画的耆宿,背后冤魂跟得不多的“名医”……都得有个落脚之处。
  “弄个虚衔,一个月三两块光洋车马费把他们‘拢’起来。我看——叫‘议事’吧!碰到什么喜庆节日,来了外头稀客,叫他们出来应应景,增加点闹热。”
  滕启烟六十二岁,据说在天晓得什么大学念过,淑浦当县政府的“录事”倒是实情。自认为在辛亥革命历史阶段起过朦胧而说不成篇章的贡献。自尊、敏感,一妻二儿,大儿十三,小儿十一,乡里有十几亩地。父子三人引起全城人发生兴趣的是,一模子扣出来的长相:小型三角眼像曹操那种白花脸味道,耸肩(北方人叫“端肩”),学戏台上的角色迈方步。上街的时候,父子三人都穿着长袍马褂,迈起方步来的确好看,引得街两边的人躲在门背后顺着脚步拍子一齐用嘴巴为他们打出场锣鼓:
  “呆、呆、呆、呆——启呆呆;呆、呆、呆——启呆呆!”
  这很让他们不堪。
  一位退休老军人说:“其实父子同行何必列行进纵队呢?搞个散兵线零落一点不就行了嘛!”
  他们不!他们坚持原来队列前进,不过提高了速度。于是躲在门背后打拍子的那帮谑人也将上场锣鼓演奏为“急急风”。
  于是他忍受不住了,当街打起半生熟的京片子宣讲开来:
  “国父每次告诫:‘礼、义、廉、耻’乃——这个这个‘国之四维’,换句话说,这个这个‘国之四维’,以‘礼’为先,这个以‘礼’为先凡我国民不可不以之为生活目标之根本,有此这个这个之根本,换句话说,方能透彻了解我国父之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之深意,方能促其早日实现,凡我同胞,这个这个国父倡导日,‘务须依照余所著’……换句话说,也就是……”
  凡人街上宣讲,朱雀人总是只看重有趣之表达方式,而往往忽略其表达内容。锣鼓倒是认真息停了,对他当街演讲的风仪反而生发出另一种浓厚兴趣。早早晚晚,记性好的人以背诵原辞、原腔并加以手脚身腰配合供大家取乐为荣,也博得一溜长街上不尽的笑声。
  记得滕启烟先生多年前第一次上任向教育局报到那天恰好是星期六。没想到晚上的酒宴份上加算了两位少爷的钱。意外令他心痛:
  “这,这,这怎么可以咧?!”
  负责人李研然当然很在意了:
  “滕老滕老!你莫急。这是局里的例规,一口一份嘛!”
  “这!这!两个儿童嘛!”
  “当然!当然!抱着吃奶的儿童入席,我们是从不算钱的!尊驾这两位儿童我们一点也不敢小看的……”
  “我头一天报到,算是一件喜庆,事先你们没跟我打招呼,事后硬要算账,如此待我,告诉你们,我有地方说话去!”
  “我信,我绝对相信滕老有地方说话。不过滕老今天已经是教育局的自己人了,以后每个礼拜六都有这个例会,同仁们都认为有滕老参加是无上的荣幸,总不能让大家失望,你说是不是?”
  “……这一次就这样!下一次才开始算!”滕启烟硬起来。
  “喔!我们的这个聚会费用都是各人在每月薪水里扣的,你的意思是把二位公子今天的费用摊在我们同仁的薪水上罢?这未必不是一个办法。只要大家同意,我的薪水虽然低,要勉强咬一下牙还是做得到的。”
  紧要关头,却是没有一个人开口响应。不出声是对的。
  滕启烟气得果真头上冒起烟来,一挥手,两个儿子跟着走了。
  滕启烟一晚没困好觉,为这桩事情既失面子又蚀钱,前后一想:
  “不就是钱嘛!犯得上吗?什么了不起?”
  第二天大清早,神清气爽,路上不摆方步一口气在局里把账交了,态度十分文明。
  包敬哉是独立团的书记官位置上下来的。说是说他有点子文学根底,既不写诗又不作赋,光从脸上很难看得出来。
  江湖上混久了,人过七十,谋到这个清静的闲差打发日子最是合适不过。
  湖南人很少有大个子,要大起来可就大到惊人的程度,如湘潭的毛润之,本城的大麻子方若,女名人谢蛮婆,开染匠坊的苏儒臣……一般地讲,都瘦,都小。
  包敬哉身材虽小,架子可是很大。还好,架子只摆在不到一亩地范围院子内的老婆身上。北方人常有“吹胡子、瞪眼睛”的词话,见识少的人,很容易在包先生身上得到验证。
  从上嘴唇到下巴,漫山遍野都是灰白胡子,而且长,而且密。苍蝇和蚊子一旦钻进去,很难在一两分钟内爬得出来。
  包先生很为自己这丛胡子自豪,随身带着一把专梳胡子的牛角长趾梳子时不时来这么三两下,显示自己的舒坦和快乐。世上的男人也只有头发、胡子和健壮的肌肉能在人前炫耀;尽管个别人还有其他尺寸稍大的——耳朵、鼻子、嘴巴或其他器官,都不足以在人前提出来作为骄傲的本钱。
  法国十九世纪罗斯丹写了一个剧本名叫《西哈诺·德·贝热拉克》,西哈诺是一个人,鼻子很大,他嘲笑自己的鼻子说:“无论我到哪儿,我这个鼻子总是比我先到一刻钟。”——这说法,好像宋人轶事那类书里苏东坡妹妹的脑门被和尚佛印开过类似的玩笑。时间上又早得多了。
  说到底,在正常状态下,男人可骄傲之处远远比不上女性。女性从头发到脚趾尖,无一处不可以骄傲,无一处不可以自我陶醉,所以商人从古至今赚她们的钱非常容易;也就是说,她们上当的机会自然比男人多得多了。
  话扯远了,回到包先生这边来。
  包先生一早起来漱洗完毕端坐在神圣的太师椅上千咳两声,接着说话:
  “‘果郎’把‘果郎’,‘果郎’,昨天‘果郎’送来的‘果郎’,‘果郎’一下。”
  (朱雀城说“那个”为“果郎”,为便于阅读,以下对话采用“那个”。)
  意思是说:“老婆,昨天乡下送来的新茶叶,泡它一壶让我尝尝!”
  早饭:
  “这那个太那个了,那个找那个,那个一下,再那个我就那个了!”
  他咬了一口油条,炸得不脆,软绵绵的,明早告诉炸油条的人一声,再这样下去,就不客气了!
  出门上班时,关照老婆:
  “那个,上那个,那个那个!和那个那个那个那个一下,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的那个,你那个那个,那个了吗?”
  老婆答应:
  “晓得了!”
  她晓得,我们大家都不晓得!
  两口子几十年连根都长在一起了。他们对话的节俭,比守财奴打电报还省。
  不晓得谁告诉玉公,包先生是个研究语言学、朴学的专家。玉公说:“好呀!请他到南华山经武学堂给学员们讲几节课吧!让几百个学员见识见识,我也想去听听……”
  经武学堂原是训练武人的地方,在南华山庙里,有营房、走廊。大殿算是礼堂,训话和开纪念周用。
  一般老人家上南华山靠坐轿子。走起来要半天;若是游览,来到山顶,气力也泄完了,哪里还有雅兴?
  南华山重叠几层,都是树,庙在树丛里,算得是幽深了。一路上沿山多井,渴了窝一片树叶舀着喝,好凉。
  玉公把所属军官分批调上南华山作短期训练,觉得蒋介石在江西庐山搞军官训练团很出效果,足堪效法。上海请来了位大力士朱国福教拳术,还随身带来一帮助教;战略战术由日本士官学校回来的田秉臣主讲;文化讲席石爱山,其余按连排编制进行日常生活管理。三个月轮换一次。
  载包先生上山的是“滑竿”(一种没顶没边的简略轿子,坐抬双方都感轻快,且四览无余)。
  玉公和随从早到了,兴致好,山顶四周绕了一圈,说:“几年没上来,树长大了,城廓都遮掩了。时光流转真快!”跟随的答应“是”的声音太响,几乎啉玉公一跳。
  钟响了,大家集中到大殿去。
  总教席胡敬泉致了欢迎词。
  大家都晓得今天玉公来压阵,坐在最后一排的藤沙发上,个个都一动不动。若是玉公坐在第一排,后头有点小动作,原是很自然的。
  早就晓得包先生身子矮小,前天垫高了讲台。他老人家抱来一大包袱的讲稿,理顺了,铺开:
  “果郎,果郎,我果郎讲的是‘文字衍发’,果郎‘文字衍发’就是果郎、果郎。我历经二十余年的果郎,《康熙字典》四万七千零三十五字,古文一千九百九十五字,计四万九千三十字,康熙四十九年大学士张玉书、陈廷敬奉敕撰编,共十二集一百一十九部,搜罗诸家之书,每字详到声音训诂,果郎的果郎,之所以果郎音切义释,杂糅罗列,漫无准绳,我,我,我给它果郎了一下,足足汇集了二千二百四十四条正误之表,以兹诸同仁参考。我果郎之后果郎先给诸位‘正名辨物’之果郎开始,首要谈到的是‘一’字,即一、二、三、四之‘一’,夫‘一’,数之始也,《左传·僖公五年》:‘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诗经·邶风·北门》:‘政事一埤益我。’即我之所云‘一’也。”
  “关于‘一’字,我稍微果郎了一下,得诠释二百九十八条。一天给各位果郎一条,不须一年即可果郎完毕。”
  ……
  ……
  ……
  总教习看阵候好像不对。
  玉公用手掌抚着嘴巴暗暗连打了九个哈欠。
  其他听讲的学员只是为了军纪个个还“挺”在那里。
  约莫两个钟头,总教习胡敬泉宣布休息十五分钟,大家鸦雀无声地散了。这种静默的开心行为十分少见。
  玉公在会客室里对大家说:
  “我看,我先走了吧!你们慢慢听下去……”
  玉公在一对石狮子中间上了四庭拐大轿,众人恭送着,眼看随身的印瞎子和轿子跟马弁们下了坎子在松柏林里越变越小,便转身回到会客室,想着那包先生还有两个钟头要讲,心里便愁。
  才两个钟头就愁?他们不晓得该愁的还在后头咧!几十年后听课的岂一个“愁”字了得?那时候他们要把听课开会当成主食了;要靠听课和开会的态度决定终身和家庭妻子儿女命运了,那才真正的惹火过瘾咧!人就这个贱脾气,跟人说未来,从来没人信。
  玉公坐在轿子上一直纳闷,包敬哉那些讲话认真得十足可疑,像是面对一个相熟至极的陌生人。那口气、吞吐的东西好像哪里见到过。这么耳熟!玉公和跟在轿子边的印瞎子交谈。
  “是熟,怕不就是照本宣科地念《康熙字典》。”
  “背熟一部字典可以成‘家’的事,我以前听说过!”
  “在上海、北京大地方,背熟任何一部书都可以成‘家’;有个刘文典,说他死了《庄子》也就绝了,玉公你看,这还真有点嵇康《广陵散》的意思。”
  “人都不要了,还要你的《广陵散》做哪样?读书人那点本钱其实虚得很,你饿他两天看看……叫人告诉教育局那个姓季的,包老头子以后不用上南华山了。讲这话要客气点,读书人不论老嫩都爱讲点面子——嚇嚇!胡子再长也帮不了学问的忙的。——不过那胡子还算晋得很有个样子的……”
  “玉公,你听了别气,现在外头年轻人学问不扎实,也天真,找老师专挑胡子长的磕头,老头子们也忙着留长胡子好让人家尊敬。听说白胡子更值钱。看时势,文化怕是要顺着这道潮流走一段长路了。”
  “年轻人不懂历史,不识时务源流,中国素来就有乱拜菩萨的毛病,社会虚弱,文化浅薄,好多无出路的文人钻这种空子也在所难免……”玉公说。
  “时局不稳也的确是个原因。好多有学问的高洁寒儒流离失所,顾到学问道德,荒废了锻炼过日子的本事。眼看穷、饿、孤寂,真糟蹋了不少这类贤士。还听说外头大小衙门都养着一批‘文化三花脸’进进出出,陪老爷们喝酒吟诗作画,风雅热闹得很!”印瞎子说。
  “也不能光讲是‘三花脸’们的错。你当官的原来就格调不高嘛!只要‘三花脸’们没有野心,不插手这个那个正经事,那场合陪着喝点、弄点,也是很自然的事。”
  “《孟子·离娄下》篇讲到的那个一妻一妾的齐人,其处境倒有点那些‘三花脸’味道!正所谓‘……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印瞎子说。
  “唉,瞎子呀!世界已经这样、那样;你苛求了……”
  “锅铲”工作的厨房在教育局范围内,占地面积最大。没有人觉得不公道,也没有人忌恨,或是刺激了谁,谁,谁。
  现在的人对于土地面积的占有是很在乎的;“锅铲”的时代没有。
  厨房在教育局的东“之涯”,约有三分之一亩。一口大灶架着二大一小的锅子。灶边又是二大一小热水的鼎罐。
  大水缸贴在鼎罐那头。清早晨就有苗族卖水的“水客”从厨房后边门挑水进来把它装满,足供一日之用有多。
  这后边门尽头是一个三张双人床大小的天井,跟绍兴明朝的徐文长家那个天井几乎一模一样。青石板铺就,几口用残的大绿瓦盆栽着些不值钱的青艾、翠蕨和虎耳草、山七。西北角落里有棵年纪不小、满开粉色花的“十姊妹”,老而弥笃,还在使劲向墙面瓦顶攀爬。从这个天井朝上望,天特别之蓝,特别之深。
  太阳清早从东边出来就爱惜这个天井,有时甚至还带着雾来。慢慢移动,直到黄昏,直到换成满天星斗或“月亮天”……
  地面是用砂泥跟石灰槌成的。瓦顶有五米多高,四方八面安着明瓦。褪了色的白石灰墙跟木柱砖瓦配合,年代一久,让人感觉协调,宁馨,滋润。用意大利人称赞老屋的话:“它在跟人一起呼吸。”
  这就是“锅铲”统治的领地。辛亥革命前后他就在这里了。这既是他的摇篮也是他的归宿。他老婆说:“它是你的冤家!”
  他没有对人说过满意这块地方,他只是“适应”,很大意义的“适应”。
  劈完柴,炒完菜,洗完碗盘,把自己全身料理干净之后,他会顺手搬那张用了几十年的小板凳,在砧台边上、在天井檐底下、在灶门口随便一坐,喝两口大叶茶,开始抽起那根小小的“吹吹棒”。
  这厨房说暗不暗,像“法兰德斯画派”人物背后的那种宁静的幽光,让人憩沉入梦,尤其是星期六早晨。昨天李研然赶场买回来的东西加上自己在老菜场顺手带回来的东西全摊在地面和案桌上,他“目无全牛”,他入神于“一张白纸,可写最新最美的图画”之中,他“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
  他仰首于渺冥,他注视每个晴天都发生的、从明瓦上射落下的太阳光柱。它们在每一个角落里爬动,耐心地贴着砧板座、碗柜、灶王菩萨、大灶、香炉和地面上的擂钵、水桶、潲水桶……抚摸出各位的光彩。光柱里有微尘浮游;“锅铲”“吹吹棒”喷出的烟雾如鱼龙活跃在无数的光柱里,几只灶蛐蛐不知躲在哪里单调地、轻微地拨着“悉悉”古老的痖弦,有一点“鸟鸣山更幽”的意思。“锅铲”沉穆于冥想之中……说时迟,那时快,他文思泉涌,跃然而起。
  有顺序的,有节奏的,完全是一种文学法则,简直像诗人“得句”的内心颤动……
  今晚上有肉,有鱼,有鸡,有汤,加上四小碟。
  论肉,可不是“凡肉”。就算“凡肉”也有优劣之分。他做的叫“十面埋伏”。
  四寸厚五花肉五斤,正方形,皮上锥刺五十,浸冰糖料酒两小时,人中锅反复煎之使黄,起,麻油二两、白糖五钱入锅成糖焦,复投肉“加色”。加水两饭碗,入适当之盐,再入发好的浏阳豆豉,盖锅十分钟。铺大蒜瓣三两,青葱结十个,老葱头十个,新会橙皮两片,新鲜柑橘叶五片,新辣子三个,干辣子(烤脆)五个,肉桂二分,桂皮一片,胡椒粒(炒干)五分,花椒粒五分(炒干),另无糟本地白豆乳半块。文火焖三至四句钟。(切记,不用酱油。)
  “红油鱼卷”:
  大鱼五斤,豆腐泡二斤。冬菇、冬笋粒若干。
  鱼破肚洗净后去鳞,分别以铁梳梳下左右鱼肉。和藕粉及合适盐粉揉成团,复使之成筷子粗之细条,分别断为三寸长短并扭之成结。人胡椒粉反复滚动候用。
  猪油入锅,加冬菇,冬笋粒,豆腐泡,一匙甜酒酿,适当料酒,红辣椒粉半两炒之,加水三碗,倒入鱼卷,翻滚再三,起锅。(切记,不用酱油。)
  “鸡丁碎炒”:
  童子鸡五只,剔肉碎切为细丁;骨,以厚刀拍扁细切至无骨形碎末。温锅,人花生油,骨末细炸至酥透,起锅。
  入花生油,青蒜、蒜片、干辣椒、花椒翻炒,猛火投鸡肉翻炒。加少许糯米甜酒,加“生抽”,复倒入骨碎翻炒,起锅。
  “水白肉片汤”:
  青葱十根切碎,蛋白碎五个(即切碎之蛋白),芜荽切碎,冬菇碎十个(已发水),冬笋片三个。原先剩余之鱼头鱼骨架子整条,老姜三片,盐酌量。
  鱼架子熬汤,滚过,滤之去。以纱布包青葱、芫荽、冬菇、蛋白、老姜,入汤锅。冬笋片同时放人。
  薄瘦肉片铺底,上菜时沸汤倒入。加胡椒粉。
  纱布内之菜屑取出候凉,手捏成团,人中盘,淋麻油,加酱油、油辣子、少许糖,成冷盘。
  李研然家腌萝卜为另一冷盘。
  油炸皮蛋为第三冷盘,加老抽、糖醋、辣油。
  油炸花生为第四冷盘(白糖、胡椒粉、细盐,混炒后即拌人油炸花生中)。
  大炒“海青白”:
  海青白菜,买来后挂在廊下干水。
  猪油要下得狠,大火,粗切之海青白投入热锅不停翻炒,加盐。撒猪油渣半碗起锅。(切忌青菜出水。)
  海青白其实根本不属于白菜这一类别。白菜叶子一经翻炒(尤其是黄芽白),软涎不堪之至,是另一种口味。海青白吃起来比芥菜严峻,厚,韧,有嚼头,其甘香程度类似苦艾的清涩加老陀茶之温润。带绒毛的菜叶一经入口,简直是说不尽的缠绵……
  糯米酸辣子饼与众不同,“锅铲”把糯米酸辣子取出之后混合了一斤多瘦肥参半的猪肉碎,还加入了不少的蒜蓉,煎出的一大块饼子就像东方升起的红太阳一样,照亮在座的各位钧座。真所谓化腐朽为神奇到了家!
  可惜你不是湘西人,你没有这种体会和回忆。
  菜的分量,“锅铲”是根据入席人口估算的,不会不够,也不会剩得太多。油辣水平纳入风俗习惯了。
  “锅铲”上菜,不嚷,不兴奋,默默地端上一大钵子重家伙“十面埋伏”就缩身而退,然后逐步叠加钵盘直至满席为止。
  “十面埋伏”原应是不声不响,却引来一阵欢呼!
  “这,这,他,他妈狗日的!这,这……”
  “这,这,这哪里是、是、是肉?简……简直是仙药…-一”
  每一道菜都引来一阵欢呼!
  “你,你听我讲,‘锅铲’!喂,鼎堂!哎!鼎堂在哪浪(哪里)?”唐凯然说。
  “‘锅铲’在厨房。”
  “你叫,叫他来!啊!请,请,请鼎堂来!”
  “锅铲”来了,“吹吹棒”垂手而持。
  “我,我讲!鼎、鼎、鼎堂!你不是凡人,你是诗人,你,你比诗人还诗,我要敬你这、这个超级诗人一杯酒!来!”陈家善说。
  “锅铲”退了一步,说:
  “我不喝酒,我不喝酒的!”
  “你好!你好人一个!我是卵人,我们喝酒的都是卵人!那你坐下来吃菜……”胡正侯说。
  “我吃不惯这种菜!”“锅铲”微微一笑。
  “你,你吃不惯这种菜,那你还做了更加好的菜?”滕启烟说。
  “没有的事,我吃惯豆腐、青辣子、豆芽菜这一类;讲究的菜我只会做,不会吃;我年轻就这个样子,这是习惯,不是讲究………‘锅铲”说。
  “婉约得很咧!这就难得!”田俊卿对季亚士说,“那就比本县撑手指娘的蓝师父、盛师父、萨师父辈只能以文为本,不能以立意为宗强之天渊矣……”
  季亚士照例点头,转向“锅铲”说:
  “鼎堂!你没事请回厨房去吧!”又转过身来指指“锅铲”的背影对田俊卿说,“好山好水才养得出这种性情!——蓝、盛、萨辈,你说得对,演的是庙堂故事,以正统为规范,笔墨点染都见出处;鼎堂之作如李贺、贾岛,天人思路,仿出偶然。这是我们教育局的福气啊……”
 层层制度就是京戏里头的板眼,抑扬顿挫才有看头。人就是这么有趣,自己弄出个制度来束缚自己,自己“选”出个头头来决定自己的生死去留。就像眼下糊里糊涂弄出些不三不四的唱歌小子跟着一大帮死去活来的“粉丝”一样。
  教育局这机构当然谈不上决定人的生死,连决定人的脚指头都轮不上。你可以不把它当一回事,可是,你的儿女却离不开它。你儿女读书的学校经费由它扼着;毕业文凭由它认可盖章。教育局从不惊扰人,不伤害人,谁也不干犯谁。平时有人经过教育局门口听到里头在喝酒划拳,这不过是反映朱雀城太平景象之一角而已,值不得大惊小怪。
  说一说局长。
  局长季亚士,七十出头,微胖,扁红脸,有两颗小兔牙。说是说是湖南大文士黎锦熙先生的同班,哪里同班?怎么同班?时间地点……热心人一打听,他就吹“纸媒子”点水烟袋(纸媒子是一特殊的专燃水烟袋的小纸卷),微微笑,和气得让人如沐春风……
  家在清沙湾,跟朱雀城有名的书法家、南社诗人田名瑜个石先生相隔七八间屋。
  个石先生是位不停地在外头当县长的寒士。故家就是泥巴屋,一位穿补疤衣的夫人守着一架老纺车。
  季亚士局长之屋也好不到哪里去,五间稍有格局的砖瓦房而已。两口子之外还有个“没讲人”(出嫁)的三十多的胖女儿和一只胖狗。
  一家四口过着平平安安、轻言细语的日子。其实也不尽然:动静不在人而在厨房。朱雀人是吃两餐饭的。清沙湾季家的厨房高窗子外,早晚常蹲立一些男女,他们在热心品评局长今天吃的是什么菜,喝的是什么汤?先下的什么料?如何炒法?刚放进锅子里的几颗发响声的小东西是什么?碎冰糖?胡椒籽?还是八角?锅、铲、瓢、盘的碰撞以及炉灶油火的奔腾所发出的响动,各种香味漫溢出来,简直感动得让人掉泪。人说:“厨子的胖不是吃出来的,是闻出来的。”怪不得清沙湾近年总出胖子……
  让人想起六七十年前,没有电视机而只有收音机的时代,用耳朵听足球赛的盛况。
  用鼻子进餐,拿耳朵看球,这是一种“境界”。今天互换官能快感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七八年局长干下来,亚士先生从没请同事朋友到家里吃过一次饭。同事们虽也曾有过共同谋算的野心,可惜有如蝴蝶咬鸡蛋,总是下不了口。局长家里到底出过什么好菜式,怕是只有季家厨房的油甲虫(蟑螂)晓得了。
  你也别说,他也不吃你的;谁家同事请他都不去。局里每星期六摊份子的饭局他必来。在酒上他不放纵,点到为止。
  没听他谈过书——家里三个书架上满满整齐的油纸包着的东西,大概是书——诗、画和人的是非。也没听过他的忧苦和快乐。跟人相处不亲切也不距离。
  你说出太阳,他也说出太阳;你说下雪,他也说下雪;你说冷,他也说不热。你说笑话他也笑,只是不捧腹。公务上有不同看法,到了争执的火候上,他有办法引诱别人去和你吵。你也清楚他不怕你。
  据说玉公和他的背景关系不错。他不像来自江湖,也摸不着廊庙痕迹。
  他每天大清早从清沙湾出来,手握水烟袋,混混然准时上班,混混然准时下班,杜诗有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很像这副神气。一路走,一路浏览,左看观景山,右头沿武侯祠坡下过虹桥,进东门正街,人道门右转弯……天天如此,几乎是闭着眼睛,脚上的布鞋子自己也认得教育局和家门。
  他从不害病,他不能病,要是病起来家里两个人和一只狗怎么办?所以连咳嗽也没人听过。
  没让人讨厌,也不显得可爱;不庸碌,更说不上高古。奇就奇在他平凡,发现不出价值,摸不着路数,像空气一样让人忘记而又离不开他。
  世界上很难找到这么一小粒合式合度的领导了。他太不像个领导了,可是没有他还不行。向上头要钱,推挡衙门的公差,谢绝爱国捐,进省里开会领津贴和开路条诸如此类的闲杂费神事情,眼看他握着水烟袋慢慢悠悠地去,又慢慢悠悠地回来,该办的都一清二楚地解决了。
  人问他怎么回回都不空跑?
  “哎!自己先把事情记清楚,一条条讲嘛!”
  “这算不上是个经验……”
  “喔!喔!要不然,怕是他们看我长得好?”局长跟大伙一齐纳闷……
  在朱雀城这个地方,教育局的气数像是很难伸展。其实也不尽然——
  论理,印把子操掌权是威风不过的。教育局不行。它不像县衙门、税务局、盐局,天天银钱、权力、性命进出。教育局每年红不过五六天,冬夏放发学生修业文凭,开学典礼讲话,这有季节性;凡事没有展延,生意一定做不大,让人寥落……
  不过,有季亚士、李研然这样一些人,朱雀城教育局也不至于就是什么“寥落之花”。他们有办法令这座古行官的白头宫女,闲坐谈完玄宗以后有个热烈的周末酒会。表面冷寂、平淡、暮气沉沉的古行宫每周都热火朝天。让过路的人流口水,忌妒得回家还带满肚子气。
  狗狗哪里知道有一天他的生活也会与教育局有关?
  那天夜里,围着火炉,隆庆说得胜营有“场”,问哪个跟他去?王伯一句话就岔开了。
  “赶什么场?昨夜间床顶上漏下雪水,都滴在被窝上,巧不巧?看这个天!大年初一出太阳,吉祥是吉祥,雪融起来,还不满屋水?”王伯说。
  “喔!”隆庆进房抬头一看,“我上去捡下瓦。”
  上得房来,头一脚“咔嚓”几声掉下十几片瓦来,碎在铺盖上。
  “你看你,不上房还好!”王伯埋怨他。
  “不上房不好!椽桁和檩条都沤烂了,等天晴,要换檩条和椽桁。早看到早好!再下,雪重经不住,早早晚晚死人,你要信我。——眼前我将就搭架子铺几块瓦,免得今夜又漏。”
  隆庆下梯子去找细杂木棍子,王伯在屋里扫床抖铺盖,岩弄正嬉皮笑脸在院坝对着狗狗和“达格乌”吹什么牛皮,踩得满院坝雪印子。
  “岩弄!”王伯叫,“到岩洞里头端几块瓦来!”
  “‘几块’是几块?”
  王伯好笑,“好!十块!”
  岩弄带着狗狗和“达格乌”进洞端瓦,好久不见出来。
  “岩弄!岩弄!你瓦呢?”
  不见回应。
  “岩弄!岩弄!你瓦搬到哪里去了?”
  仍没有回应。
  “岩弄!岩弄!狗狗!咦?……”
  坡上岩弄叫起来:
  “羊!羊!不见了!羊不见了!”
  隆庆和王伯赶到洞口,里里外外搜查一遍。查看了雪上的蹄印,王伯昂着脑壳上下四方嗅了几回。
  “会不会是豺狗咬了?”
  “不会!‘达格乌’会晓得……看蹄子印,是自己走的。”隆庆问岩弄,“你昨夜几时喂的草?”
  “老样子,天天老样子,天天吃过夜饭。”岩弄说。
  隆庆检查栏栅上那段咬融的闩子。
  “是自己走的……晤,怕是‘走草’了(发情)。”转身让“达格乌”过来闻闻那根断闩,对岩弄说,“快!顺着蹄子印跟下去!”岩弄和“达格乌”远远地从后山走了……
  “是呀!羊骚今早上就没闻到,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我魂到哪里去了?……你看房里的碎瓦片也忘记扫,喔!我还要搬瓦下去……是呀!羊怎么自己开的闩子呢?……”
  “莫说羊,哪样东西‘走革’都不要命!都聪明。”隆庆说。
“狗狗!你跟在伯后头,莫挡路,伯要是忐着怕压着你,你慢慢下坡!……”王伯话没说完,听到院坝有人。
  “喂!人呢?人到哪里去啦?”
  王伯有点慌:
  “狗狗!像是你幺舅的嗓子——有人!在坡上,在搬瓦,雪融了,屋漏了,羊跑了,狗狗在我后边,这就下来了。”
  三个人下到坪坝,王伯放下瓦,后头的隆庆放下棍棍枪捻,狗狗偎在王伯身边,都傻站着。
  幺舅带了三个人,下了鞍,却是五匹马。
  “收拾东西,马上带狗狗走!”幺舅说。
  “我烧水泡茶,你坐坐,我收拾东西!”王伯说。
  “不喝茶,要快!你也一齐!”
  “那好!”王伯牵狗狗进屋了。
  剩下隆庆一个人站着。
  “这场雪,你看会有东西吗?”幺舅问隆庆。
  隆庆摇摇头。
  “我看也是。听人讲,廿七那天‘千拱坪’有人打了只豹子,百多斤……”幺舅说。
  “不是打的是夹子夹的。这时候草都干,要是落点雨,黏脚,人不喜欢,豹子也不喜欢,困在窝里舒服,不上树了,没叶子不好躲,不好扑东西。这回怕是饿肚子逼的。没听见这时候打到豹子……”
  “唔!怕是你讲的这样……”幺舅说,“咦?狗狗快点!”
  “狗狗不肯走!”王伯伸了个脑壳在门边说。
  “你做哪样的?对付个伢崽都没有办法!”幺舅沉住气说,“快!”
  王伯进去了一阵又出来,“幺少爷,你有办法你来!狗狗后门上坡了。”
  隆庆马上穿进门去跟上了坡,一会抱着又槌又打的狗狗来到院坝。
  “讲!为什么不走?”幺舅问。
  “……”狗狗。
  “走!”幺舅融王伯说,“你上马抱着他!”
  王伯提着大包袱说:“我好久没骑马,我跟着走。”
  “骑上去!”幺舅嗓门大了,转身示眼色隆庆,把狗狗递给她。
  就在这时,狗狗一口咬住隆庆左肩膀不放。好一阵子才松口,狗狗就在隆庆和骑在马上的王伯之间来回纠缠。
  幺舅也上了马,偏着脑壳含着“吹吹棒”,欣赏这三个人无声的战争。
  隆庆肩膀上的血流到手肘子背,流出了衣服。狗狗也满嘴是血。
  “你讲!你讲!做哪样不肯走?”王伯把狗狗拥在前胸,“你讲呀!……”
  老远听到岩弄回来了。
  “好啦!好啦,岩弄回来了。”
  岩弄从屋后山上下来,一见到这阵势,傻了!想到有大事发生,大哭起来。
  “哇!哇!狗狗呀!哇!哇!羊,羊,羊找到了!哇!哇哇哇!狗狗,羊找到了……”
  狗狗坐在马上也哭。
  “哇哇,哇哇哇,岩弄!羊找到了!哇哇!羊,羊羊……我晓得,我晓得!哇哇哇哇……”
  这两人一辈子就这样分开了,他两个哭得多么辞不达意……离别的语言“天籁”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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