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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_8 姚雪垠 (现代)
李成材转身漠然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有八个字:围魏救赵,临机设伏,则辽东可安宁数载,不然辽民之难不知何时能了。”说罢扬鞭而去,不多时隐没在苍茫的原野里,只有一缕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官途有夷有险,运来则加官晋爵,运去则身败名裂……有多少宦海茫茫吁可怕,那风波陡起天来大……单听得轿儿前唱道喧哗,可知那心儿里厉乱如麻,到头来空倾轧……霎时间坠缺锦上添花,蓦地里被严参山砂落马……”
夕阳、寒鸦、朔风、落叶……歌声越发地苍凉凄切,袁崇焕起身含泪凝望多时,眼看暮色渐渐深重了,心里沉沉地,似是瞬间老迈了许多。谢尚政见他面色有异,恨声道:“督师不必听他胡言乱语,一个山野老匹夫知道什么军国大事?”
袁崇焕不置可否,怔怔地问道:“允仁,复辽与勤王哪个轻哪个重?”
“自古功高莫国救驾,自然是勤王为重了。”
“锦州也用不了那么多人马了。”袁崇焕望望依稀可见的山海关,缓缓上马命道:“传我将令,士不传餐,马不再秣,昼夜兼程,务必赶在皇太极之前进入蓟州城,阻止后金兵西进。再调锦州总兵祖大寿,参将郑一麟、王承胤,游击刘应国率马步军兵随后入关接应。”加了一鞭,那马箭一般地向前直冲而去。征尘再起,大队人马继续南进。一路急行,六天飞驰五百里进驻蓟州,袁崇焕得知后金兵离此还有两三日的路程,才暗觉松了一口气。
皇太极闻报袁崇焕抢先到了蓟州,心下也觉凛然,不由暗自赞叹,袁崇焕果是将才,与范文程商议一番,锐卒勿攻,避其锋芒,悄悄绕过蓟州城向西进发,两日之间,接连攻克京师以东的玉田、三河、香河、顺义,在通州扎下大营,距京城不足五十里。袁崇焕大惊,斩了几个漏报军情的探马,率军尾随追赶,入夜时分,越过后金大营,赶到张家湾,挡在京师、通州之间。驻扎已毕,饭也不及吃,便召集众将商议,看着大伙儿略显疲惫的神态,抚慰几句,才说道:“后金兵来势汹汹,又多是精骑,往来飘忽,极是迅捷,皇太极有何举动,也难以预知,若一味尾追堵截,必然疲于应付,因此不可与他周旋。当今之计,以京师为重,京师安则君父安,君父安则社稷安,不必拘泥一城一地之得失,以守卫京师为上策,使后金无可乘之机。”
“京师乃是天下根本,督师入守京师之策虽说可行,但也颇有忌惮之处,不可小觑。”
灯光不甚明亮,但听声音,袁崇焕知道说话人是周文郁,此人乃是宠臣礼部侍郎周延儒的家奴,被保举做了副总兵,乃是周延儒安插的亲信耳目,心里本来瞧他不起,多有提防,本想不作理会,转念又想或许从他话中探听出一点朝廷的动静,便问道:“有什么可忌惮的?”
“大明成例:外镇之兵未奉明诏,不得轻离驻地,何况督师竟要进入京师,万万不可。如今有了兵部勤王咨文,事急从权,又是一片忠心,此事倒也有的可解说,但督师未与敌交锋,直入京城,却是大大的不妥,怕是会招人猜忌,众口铄金,不可不防。”
“平生无谤不英雄,随他们去说。君父有急,顾不了这些,倘若能济事虽死无憾。你多虑了!”袁崇焕颇不以为然。
“卑职几日前在蓟州便听到了一些风传,说是朝廷有人说督师……”
“事情紧急,怎么还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张存仁,你为何阻拦他?”袁崇焕一眼瞥见周文郁身旁的参将张存仁不住拉扯他的衣甲。
周文郁挣脱了他的手,上前跨了一步道:“那些奸邪小人说督师资敌。”
“什么?说我资敌?”袁崇焕不禁愕然,心中暗道:或许正是你家大人所说。随即哈哈大笑:“我征战守边多年,出生入死,如何资敌了?想必是皇太极的奸计,以此流言谤语扰乱我心,不可信他!”
“督师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呀!督师既率大军入援勤王,若不迎击来敌,未动一刀一枪,便退守京师。督师坦荡,毫无芥蒂,卑职等也知道督师满腔都是报国的丹心,但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么?若纵敌深入,蹂躏京畿,惊扰都人,那时怨言四起,督师将何以自白?”
袁崇焕默然,良久才问:“你们是不是私下商量过了?”见众将点头,长长嘘出一口气道:“那你们以为怎样才是上策?”
周文郁道:“我等商议,当今情势有三不可不战。我军驻在张家湾,东距后金屯兵的通州不过十五里,两厢已成对峙之势,不可不战。后金深入关内,粮饷接济自难,不过靠掳掠为食,难以持久,我军则不同,张家湾西临河西务,正是运河粮道所在,足可供给,不可不战。从张家湾放马瞬间便到京城,京畿重地不可有半点儿的差池,关系社稷安危,也关系督师清白,破流言,保君父,不可不战。督师三思。”
袁崇焕听得心头一热,疑心大减,在他肩上一拍道:“你们语出肺腑,于公于私,我都极是感激。临阵杀敌,报效君恩,正是我们做武将的份内之事,岂可推脱?只是此次闻警入关,精骑只有数千,皇太极却有十万人马,敌众我寡;我军每日倍程而行,未能休整,人困马乏,皇太极则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两军交锋,万一有什么闪失,京师震动,非同小可。京师乃是天下根本,岂可轻易动摇?我深怕皇太极兵分两路,如前几日在那样蓟州避开我军,直逼京师,而我左支右绌……”他见周文郁鼓着腮想要争辩,摆手阻止道:“敌我各有所长,他们马快箭利,习于野地浪战,此地一马平川,冲杀起来优劣立判,我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再说皇太极领兵远来,撑不了几天,想必意在速决而不愿恋战,我入防京城,一来可安人心,二来京师城墙高厚,远胜宁远,又有红夷大炮可恃,皇太极必然望而却步,知难而退。只要退了敌兵,谣言自会不攻而破。不要再说了,你们的苦心我理会得,还是君父要紧京城要紧。夜深了,吃饭歇息吧!”
已近三更,崇祯枯坐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没有丝毫的睡意。夷狄进犯京师,英宗皇帝之后近二百年还不曾有过。自起用袁崇焕,辽东一年多已没有战事,他心里正喜去了这一心头大患,不想皇太极却突然兵临城下。崇祯极为恼怒,不禁纳罕皇太极究竟是怎样的人物,竟敢如此藐视天朝?是谁给了他如此大的胆子?好在入阁办事不久的大学士成基命力荐原任阁臣孙承宗督理京师兵马钱粮,崇祯也知道孙承宗曾为帝师,颇有文才武略,哥哥熹宗皇帝对他又敬又怕,欣然点头,封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从高阳火速来京,率军进驻通州,防御东陲,护卫京师。日间又接到塘报袁崇焕已率精兵入关,进驻蓟州,满桂进驻顺义,各地勤王之师也陆续赶来,一颗高悬的心才觉安宁了几分。只是天朝颜面何存?自己这中兴之主的颜面何在?他心里异常烦乱,连日来,言官们交章弹劾袁崇焕为逞一己之私,无故诛杀毛文龙,目无君父,致使皇太极后顾无忧,专心入关,骚扰京畿,言语之间隐隐流露出皇上不该优旨纵容之意。崇祯将这些折子堆在一边儿,不住摇头苦笑,五年复辽是大计,失一毛文龙本不足惜,这些年他空耗的粮饷还少么?因此而责罚甚至弃用袁崇焕,辽东交与何人?辽事何时才可了结?他凝神沉思,暗骂言官们见识浅鄙,不知轻重,京城烽火正起,兀自攻讦边将不止,岂不是要自家作死么?曹化淳垂手鹄立在一旁,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的搅扰。他在内书堂读书时日虽不多,也就大半年的光景,但他天生聪慧,生性又极为乖巧,那次皇上面试文题,与郑之惠双双折桂。不久崇祯见王承恩竟对唐代的宫廷御膳浑羊殁忽知之甚详,不为诧异,知他究心饮食,便提拔他到御膳坊当了总管太监,乾清宫首领太监的缺儿便破格落到了曹化淳的头上。
噹噹噹……,几案上的那座西洋钟忽然打开两扇小门,跳出一个梳着双角的小孩儿,手持细小的黄金杵对准金钟连敲数下,崇祯抬头看了,已是亥时,起身问道:“小淳子,可还有什么急折?”
“万岁爷该歇歇了。”曹化淳向殿外挥了一下手,一个宫女捧着一个红漆食盒进来,小心地打开,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燕窝羹,他接过道:“万岁爷,先用些再说,不可太劳神了。”
崇祯捏起青花瓷勺,却忽地住手哼道:“全是混账话!夷兵将到城下,情势瞬息万变,岂能因吃这燕窝羹耽搁了十万火急之事!有什么话?快说!”
曹化淳向那宫女示意退下,才低声禀道:“方才东厂提督王永祚派人禀告说袁崇焕将近戌时青衣小帽进了城。”
“啊——”崇祯暗惊,手中的瓷勺险些抖落,急急问道:“他、他去了哪里?”
“韩、钱二阁老府上。”
“做了什么?”
“韩阁老闭门不纳,将他挡在府门外,他又转去了钱府,足足半个时辰才出城回营。”
“讲了些什么?”
“一等知晓端的,王永祚称再当面详奏。”
崇祯面沉似水,愠声道:“京师*,塘报都难送入,他是如何进得城门的?”
“袁崇焕有万岁爷所赐的尚方宝剑,京师守城的那些将领对他又极为服膺,入城原本不难的。”
“京师重地,防备森严,事权要一,岂可无父无君地讲什么情面?”他吃了一口燕窝羹,似觉难以下咽,皱眉挥手命撤下,取朱笔草拟了一道圣旨,交与曹化淳道:“情势危急,非同寻常。朕命司礼监沈良佐、内官监吕直一同提督九门及皇城门,司礼监李凤翔总督忠勇营、提督京营。快送与当值的阁臣誊清速办!”
曹化淳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接了,便要告退。崇祯叮嘱道:“告诉王永祚,明日务必查清奏来!”
第三十七回 赞忠勇畅饮庆功酒 知悔悟大战广渠门
崇祯命曹化淳斟酒,满桂道:“不必这般麻烦,如此一杯一杯地饮酒,要吃到何时?此杯盛酒二钱上下,以此算来,皇上赐酒约有三斤,一并取来岂不便当!”起身径到食盒里抓了三瓶金茎露,又向王承恩讨了一个青花瓷的大海碗,将三瓶酒全拧开盖子,倾在大海碗里,双手平端了,向口中倒下,“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肚去。众人见他眨眼间将三斤酒喝了,又惊奇又佩服。
天色近晚,王永祚才匆匆进宫,叩禀说想尽了法子也没有探听出袁崇焕与钱龙锡说了些什么话,先前安插的那个小书僮因刘鸿训一案,朝臣们已存戒心,钱龙锡命他退下,才与袁崇焕二人密语,小书僮什么也未听到。那书僮用银子贿赂了夫人身边的丫鬟,哪知钱龙锡口风极紧,朝廷大事从不随意吐露,就是床第之间也没半句关涉公事的话,那丫鬟也是探听不到半点风色,终是无用。崇祯听钱龙锡如此机密其事,心里越发狐疑,嘴上却淡淡地说:“你下去吧!到时朕自会问明。”王永祚满面惶恐地叩头告退。
崇祯取了塘报来看,多是通报敌情与入京勤王的消息,山西、陕西、河南、湖北、安徽甚至四川、贵州都声言已兴师来京,崇祯看得心里不住摇头,暗忖道:千里迢迢,若等他们来护卫京师,朕说不定会像英宗皇帝一样成了阶下囚,那些前朝的实录上竟讳称什么北狩,文思当真奇巧之极!放下塘报,他翻看了那摞得高高的奏折,有献计守城的有弹劾边将的有上书请战的,多率意而言,杂乱无序,崇祯看得不耐烦,起身在暖阁里踱步,忽然想起皇子慈烺多日不见了,上次见他已能站立片刻,白胖得粉团一般,口中哑哑学语,听不清说的什么,神情憨态可掬,极是喜人,近日怕是会蹒跚走路了。崇祯不由暗叫好笑,抬腿出门。曹化淳抱着紫貂皮的大氅急急跟在后面,上前替他披了,问道:“万岁爷要往哪里去?奴婢先通禀一声,免得他们失仪扫了万岁爷的兴致。”
“不必了,朕不怪。”崇祯左折向北直奔坤宁宫,他想即刻见到慈烺,走得极快,几个侍卫在周围的黑影里远远地跟着,曹化淳接过身边宫女的彩灯,执灯前导。
整座紫禁城静悄悄的,东西长街少了白日的笑语喧哗,太监宫女们除了当值的,都躲在屋子里酣睡。将到日精门,迎面飘来一排晕红的光点,崇祯知道那是喊夜的宫娥,她们每夜都手持宫灯和金铃,从乾清宫门走向日精门、月华门,口中高唱“天下太平——”,风雨无阻,寒暑不辍。今夜怕是省阅文书入神了,没有注意到外面断断续续的铃声和这拖得长长的歌吟。宫女们陡然遇路皇上,一齐让路盈盈地跪了请安,崇祯毫不理会,迈步进了坤宁门,门口的宫女忙跪地相迎,早有一名宫女飞跑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周皇后匆匆忙忙地赶到门口跪迎,崇祯拉她起来道:“皇儿可好?有日子没见着了。”
“皇上焦劳,臣妾也不敢教人去请,慈烺已会喊爹爹了。”周皇后引他进宫。崇祯脸上有了一丝笑意,竟似不信地问道:“可是真的么?都说孩子先呼娘的,爹爹两字想必是你教的。”
“慈烺聪慧之极,臣妾不过教了几回,他便记下了。”
“快抱过来喊给朕听!”崇祯脸上笑意更盛。
周皇后一怔,为难道:“皇上,你这做阿爹的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孩子早被奶妈哄着睡下了,梦里怎么喊得出?”话一出口,看着皇上略有些憔悴的面容,心里不由暗自发酸,堆笑道:“臣妾早有心抱了孩儿教皇上瞧瞧,逗皇上一笑,又怕这些日子皇上忙,叨扰皇上办正经事。听说后金兵到了通州,皇上可要保重,莫急坏了身子。”
崇祯醒悟慈烺早已睡熟,心下颇有些失望,劝慰道:“昨日塘报各地勤王之师纷纷来京,袁崇焕已提雄兵入关,侯世禄、满桂驻扎在德胜门外,你不必担忧。”望望周皇后略显*的身子,调笑道:“当年你入王府前还说你瘦弱纤细,不像个有福祉的,如今倒变成了送子娘娘。”
周皇后未防他竟还有这般心思,不由绯红了脸颊,看一眼门边,曹化淳与那几个宫女早已没了影子,才含羞问道:“皇上可是嫌弃臣妾身子臃肿了?”
崇祯一把将她拖入怀中,闻着一丝淡淡的乳香,轻吸入口,道:“环肥燕瘦,何必强分轩轾?烺儿想必白胖吧?”
“司礼监寻下了两个上好的奶口,都是弄璋之喜的头胎,臣妾的奶水竟也不少,每日也喂他一些,烺儿能不白胖?皇上放心,烺儿是我大明立朝以来屈指可数的嫡长子,臣妾怎敢不好生看待他?”
“朕放心。朕今夜就歇在这儿,听你说说烺儿。”崇祯低头在她鬓边低语。
周皇后浅笑道:“被烺儿扰了大半日,觉得疲倦已极,再说臣妾身子又重了,皇上还是去永宁宫或是翊坤宮吧!不然明个儿她俩知道了,又要嚼舌头根子。”
崇祯这才看出她的腹部微微隆起,想起烺儿满月多吃了几杯汤饼酒,当夜就歇在了坤宁宫,将手伸过去道:“可是那一次么?”
周皇后以为他又要搂抱,轻轻打脱了他的手,却又抓了放在腹部,娇嗔道:“皇上,你要吓着孩子了,他在里面乱踢呢!”
不想腹中胎动瞬间消失,崇祯将手缩回,笑道:“是你的肚子争气,她们嚼什么舌头?”
“说皇上偏心,骂臣妾贪心呗!她俩望眼欲穿的,盼着皇上这个送子观音呢!”
“想是有了烺儿便忘了朕!”
周皇后笑着往外推他道:“臣妾是教皇上好做人的,反遭皇上指摘了。”
“朕知道你有不妒之美。”崇祯想起田妃柔媚的眼神,不再延搁,出了坤宁门,沿着暗长的永巷折向东行,将到永宁宫的垂花门前,身后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曹化淳转身举灯,对着来人呵斥道:“你他娘的跑这么急干什么?不怕惊了圣驾活剐了你!”
“曹、曹公公,奴婢有急事要见万岁爷。”来人是御前太监金忠,伺候皇上虽早,却反在曹化淳手下听差,听到曹化淳呵骂,不敢回嘴辩说,垂手而立,不住地用眼睛瞟着曹化淳,口中喘着粗气,神色竟是十分慌张。
“小忠子,你这差事怎么当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万岁爷劳乏了一天,你还要……”
崇祯正想这漫漫长夜田妃做着什么,是在铜镜前静静地坐着,一丝一缕地梳着发髻,还是画着什么花鸟兰草?听到金忠隐忍不住焦急的声音,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什么事?”
“万岁爷,奴婢可、可找着您了。方才奴婢去了坤宁宫,听说万岁爷来了永宁宫,奴婢急忙追赶……哎哟——”金忠痛呼一声,险些摔倒在地。
“你他娘的怎地这等罗嗦!”曹化淳一脚踹到他腰上。
金忠敢怒不敢言,揉着痛处道:“万岁爷,是高公公请您回暖阁。”
“你这个笨嘴的王八!万岁爷问你什么事?”曹化淳作势抬脚又要踢,金忠不敢躲闪,暗骂自家太过惊慌,语无伦次,忙定了定神道:“刚刚送来塘报,说、说袁崇焕到了广渠门外,屯兵韦公寺。高公公急着请万岁爷过去呢!”
崇祯一惊,急急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却见高时明、王永祚二人在殿门外不住地张望,他迈步进殿,伸手将身上紫貂大氅解了一丢,问道:“袁崇焕几时到的?”
高时明接住大氅,转递与曹化淳道:“将近酉时。”
崇祯蹙眉道:“兵部曾有咨文命他坚守蓟州,阻挡后金兵,他怎的不听号令,擅自到广渠门做什么?”
“奴婢也不知晓,塘报刚刚送来。”
“怎么深夜才送入宫来?”崇祯极为不悦。
“京师*,怕混入奸细,入夜查验得更紧。到了城内,文书房送进司礼监值房,此时宫门已落锁,又耽搁了些时辰。”
“皇太极可有动静?”
“后金大队人马仍驻在通州,但前哨也尾随到了城下,想是袁崇焕抵挡不住……奴婢妄、妄测。”高时明自知失言,不敢再说下去。
“前哨到了城下?袁崇焕为何不阻挡他们?”崇祯勃然大怒,将塘报摔在案上。
王永祚看着崇祯发青的脸色,小心地说:“万岁爷,外面盛传袁崇焕资敌招敌。”
“休要胡说?他在辽东征战多年,与皇太极有杀父之仇,如何会资敌招敌?”
“想着做东北王么?”王永祚阴阴地一笑。
“可有实据?”
“实据奴婢倒还没有,可是奴婢以为他若不资敌,如何不奉命驻扎蓟州,却一味退走入城,这不是畏敌避战么?他如何不在张家湾拦截后金兵?最可疑者,袁崇焕为何坐视皇太极绕开蓟州,连下玉田、香河、三河诸城?至今追而不击,不与皇太极交战?”
崇祯闭上眼睛,良久才说:“朕知道了,你们起去吧!外头的谣传不可轻信,如今坚守城池固然重要,安民心、安军心、安士心、安大小臣工之心、安远近地方之心也马虎不得,兵法上说:‘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人心切不可乱了。传旨明日平台召见袁崇焕。”
次日卯时刚过,便听得德胜门外鼓角雷鸣,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后金兵潮水般地攻来。远远望去,旌旗招展,剑戟如林,马匹奔驰往来,如同急风骤雨,又似敲击无数面鼙鼓,此起彼落,轰然作响,惊天动地。德胜门外本有燕京八景之一的蓟门烟树,乃是元大都的遗迹,当年的古城墙和楼阁都已废圮,只留下两个高大的土堆,上面长满了桑榆松柏,树木蓊然,郁郁苍苍,似是笼罩一团或浓或淡的烟雾,四季不变。如今却是人喊马嘶,荡起高高的尘沙蔽日遮天,刀枪剑戟在日光下凛凛耀目,分不清多少人呐喊喧嚷。宣府总兵侯世禄居左,大同总兵满桂居右,两员骁将舞刀跃马领兵迎击,两军展开血战。日色惨淡,朔风如刀,后金兵猛攻不止,明军竭力死战,两军相持,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胜败未分。不久左路侯世禄军支持不住,往后溃败。满桂身受三处枪伤和七八处刀伤,血流不止,将外面的战袍浸透,兀自不退,攘臂舞刀大呼,不料嗖的一箭射来,正中左臂,箭势甚急,竟透臂而出。满桂身子略晃一晃,勒住缰绳,抬胳膊看了,挥刀将箭镞砍下,忍痛奋力拔出,大喝一声,又向敌阵冲去,后金兵为他气势所震慑,不由纷纷向后退却。城上九门提督内官监吕直看得心下怦怦乱跳,急命参将李秉春发炮助战,火器营的军兵装好火药,点燃引线,连发数炮,无奈距离太远,没伤到后金兵,却都落在满桂军中,炸得人仰马翻,不少马匹猝然受惊,四处奔逃,一时无法驾驭,后金回兵掩杀,满桂抵挡不住,率数百将士节节败退,一个身穿白袍的后金将领拍马挥刀率兵在后面紧紧追赶。满桂无心恋战,率领残兵躲入城边的一座破庙中,苦苦支撑,但见敌兵气势凶猛,层层包围而来,急忙退向德胜门瓮城,远远仰头对着城头大呼道:“放炮!快放炮!”
“轰轰轰……”数声巨响,震耳欲聋,大炮在满桂等人身后炸响,后金兵刹时人仰马翻,大片地倒下,攻势登时弱了许多,满桂退到城下,吕直忙吩咐升起闸门,放满桂进了瓮城。
袁崇焕在赶往紫禁城的路上,便接到了德胜门酣战的禀报,不知战况如何,心里暗自焦急。昨日到了广渠门,凭借尚方宝剑暗暗叫开城门,悄悄到了座师韩爌的府门,递了门生帖子进去,本想找座师探探皇上的口风,不想韩爌闭门不纳,只传出话来,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等拜见了皇上以后到内阁的值房去说。袁崇焕黯然而退,转身到了钱龙锡的府第,钱龙锡不好推辞,请他到书房见了,劈面便说他太卤莽了,不该诛杀了毛文龙。
袁崇焕道:“阁老,看旨意皇上并未……”
钱龙锡摆手打断他的话道:“方今辽东还离不开你,你与毛文龙孰轻孰重,明眼人哪个看不出?何况皇上圣睿明察!你离京赴辽东前,老夫在馆驿与你曾经谈起毛文龙之事,劝你三思,你道可用则用之,不能用则杀之。不错,毛文龙是该杀,可不该由你来杀,你的杀法不对呀!”
“古之大将立功者,多凭决断之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个理儿老夫省得。杀毛文龙并非十万火急的事,不是火烧了眉毛上了房,算不上什么当机立断。尤可斟酌者,你未到辽东,皇上便有明旨,兵部、户部、工部悉心筹措,请钱粮则发钱粮,请调将则调将,如今一年有余,可有半点懈怠?凡有所请,皇上一概恩准,你诛杀毛文龙却不请旨,要将皇上置于何地?你怎么就不上个折子,先禀一声呢?你眼里还有皇上吗?”
袁崇焕听得语塞难言,额上冷汗直流,怔怔地看着钱龙锡,似是有些陌生了一般,心底呐呐想要分辩,但觉他的话语却又句句浸入心脾,竟是无从说起。 钱龙锡意犹未尽,接着数落道:“皇上看重辽东,你一句五年复辽说得容易,可曾想过他人的苦楚?兵部、户部、工部都是位列九卿,何等的尊贵,可是那么甘心从命随意使唤的么?还不是皇上替你撑着?粮饷,哼!粮饷哪里来?旱魃为孽,四处饥馑,可是好措置的?你杀了一个毛文龙,可断了多少京卿朝臣的财路?你得罪的不是一人,上到六部下至府县,你一句要粮饷,哪个安生得了?哎!若能按期复辽,这些并非大事,轻轻一笔带过不难,可如今后金铁骑直逼京畿,复辽未见效验,却弄得敌军兵临城下,此种结局你如何向皇上交代?皇上又如何向大小臣工交代?”
袁崇焕顿觉头一阵阵眩晕,耳中轰鸣成了一片,只见钱龙锡的嘴开合起来,花白胡须上下抖动,恍惚之间,听不清他说的什么,急忙收慑心神,却听他不住叹气道:“……这也不能全怪你,辽事积重难返,都多少年了,一时怕是难以措手,要是文武群僚都如你一般,五年复辽也并非不可为。”
袁崇焕不置可否,情知再难安坐久留,起身告辞道:“阁老见教的极是。学生一腔热血,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本是不计个人得失的,哪怕是拼却性命!学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付托不效,复辽不成,辜负君恩,也有损诸多朝臣举荐之德,对不起阁老的一片眷顾之情。辽东虽是暂已安定,但战局瞬息万变,却也容不得瞻前顾后,反复权衡,学生尽人事而听天命,惟求俯仰不愧。若能复辽,学生不惜所有,尽心尽力而已。事如不成,生死荣辱都属天意,非战之罪,也无可悔恨。”
袁崇焕回到大营,辗转难眠,听着北风吹得帐篷呜呜作响,将平台召对、宁远兵变、诛杀毛文龙等许多往事细细回想了一遍,品味着钱龙锡的那些话,心中忿忿然,披棉袍到了帐外。夜幕深沉,朔风扑面,大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值夜的兵丁、将领不住走动巡查,放眼向东望去,后金兵营灯火万点,迤俪数里,灿若银河。眼看就要大战一场了,他掐指暗中计算着关宁步军行路的日期,如今援军未到,敌我众寡悬殊,若背城而战只许胜不许败,实在冒着极大的风险。思虑及此,不由心中一悸,越发忐忑不安,回到大帐也无睡意,几乎一夜未眠,天将放亮,才略略闭了会儿眼睛,就急急地赶着进宫。
“哟——督师大人怎么一身青衣小帽地上朝了?不怕失了仪么?”袁崇焕刚刚踏上建极殿的台阶,就见一个身穿绯色圆领棉袍戴着护耳暖帽的小太监,嬉笑着迎上来。
“你是……”
“咱是在万岁爷身边伺候的奴才,大人叫我小淳子便了。奶奶的,这天可真冷,万岁爷干嘛非得在平台召对呢?暖阁里多好!”
袁崇焕见他哆嗦着身子,想起广渠门外的五千铁骑在露天地里宿营,无处避风取暖,心里一沉,脱口问道:“小、小,是小淳子吧!你也冷么?”
曹化淳噗嗤一笑,用手巾擦着鼻子道:“瞧督师这话说的!小的也是人么,怎的不知冷热呢!”
“唔、唔,数九寒天,也正是冷的时候。小淳子,以前尽是小恩子来迎,你倒是眼生得紧。”袁崇焕本来极是豪爽,千军万马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慌张,不想今日却被小太监抢白,不免觉得几分尴尬,便转了话题。
“小恩子呀!他算熬出头了,人人都喊他公公,哪里还会有那个‘小’字?御膳坊做总管,肥差呀!”曹化淳嘴里啧啧称赞,满脸的羡慕之色,半分也不掩饰。
“想必是你接了他在乾清宫的差使?”袁崇焕不知宫里的规矩,听得似懂非懂,随口问道。
“那是万岁爷抬举咱。”说着将两手互抄入袖筒里,不停跺脚取暖。
袁崇焕看着有些阴霾的天空,想着德胜门外的激战,“轰轰轰……”数声大炮隆隆传来,远远听来竟觉十分沉闷,禁不住出了神。
“袁大人,你说这夷兵几时能退呢?”
“哦!等我关宁精兵到来,各路勤王兵马入援,自然不怕他们。”
“那、那眼下守城兵马不多,城池该不会……”他看着袁崇焕,言辞闪烁。
袁崇焕咬牙道:“坚守待援,等人马齐备,断了皇太极的后路,南北夹击,教他有来无回,我大明朝岂是可随便小觑的!”曹化淳听他说得铿锵慷慨,凛凛生威,心头也是大为振奋,正要出言奉承几句,却见金忠跑来道:“曹公公,万岁爷正在坤宁宫,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传口谕给袁大人,先到乾清宫暖阁候着,过些时辰与满总兵一同召对。”
袁崇焕暗吃一惊,原来眼前的这个小太监便是皇上颇为眷顾的曹化淳,没见面前还道会是什么年纪高大的老太监,不想竟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心里有些瞧他不起。
“知道了。” 但见曹化淳摆摆手,早换了一副淡然的模样,架子竟是极大,小小年纪正是嬉笑顽皮之时,不想他却有模有样拿捏自如,当真难为。
金忠转身要退,曹化淳忽地似是想起什么,问道:“皇上怎么又到了坤宁宫?”
“这……”金忠看一眼袁崇焕,欲言又止。袁崇焕情知事关禁中机密,忙转过头去,凝神朝德胜门方向细听。金忠凑到曹化淳身边,附耳低声道:“炮声震天价响,娘娘……” 听得本不真切,下面声音越来越低。此时炮声已歇,袁崇焕听不到丝毫动静,心里焦急万分,转头见他二人还在低语,断断续续地听到什么传太医、胎儿一些只言片语,如坠五里云雾,捉摸不透。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金忠道:“公公,小的先回去,免得出来久了,万岁爷眼前没人伺候,发起怒来,公公脸上也不好看。”
袁崇焕正想询问德胜门大战的结局,见金忠要走,紧赶几步,一把将他扯了问道:“德胜门战事如何?”
“后金兵被红衣大炮击退,满总兵也受了伤。”
“伤得可重?”袁崇焕极为关切。
金忠回身一笑,婉言道:“待会儿大人不就看到了?小的也是听说的。”
进了乾清宫,曹化淳往里面一指道:“袁大人,您且在这里候着,咱就不进去了,往后面看看万岁爷何时起驾。”
“曹公公请便。”袁崇焕迈步入内,一股温热自气迎面扑来,收紧的筋骨一下子舒泰开来,暖阁居中设有背东向西的宝座,宝座、御案、香几等均为浅色沉香木和深色紫檀木制做,极为珍贵。宝座两边各有一个鎏金的火盆,里面通体红亮明艳的红罗炭烧得正旺,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此时已届隆冬,燕山一带极为寒冷,偌大的暖阁却温暖如春,袁崇焕见两个火盆便有如此的热力,暗暗称奇,却不知暖阁地下火沟交错,早已填满了炭火,昼夜不熄,焉能不暖?四下环顾,但见阁中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都铺着明黄飞龙锦缎软垫。袁崇焕虽官至督师之尊,可早年贫寒,中进士后没有几年远赴辽东,每日不是筑城,便是操兵厮杀,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低头自顾身上的青衣小帽,衣衫褐黑,与皇家气象实是大不相称,君威咫尺,顿觉锐气减了几分。袁崇焕坐在宝座前的锦墩等候,不敢轻动,想着皇上何时驾临,德胜门外的战事何时停歇。半个多时辰,四周依然寂静无人,他转动几下酸痛的脖子,瞥见宝座后面的墙上挂着尺幅不大的一帧墨兰图,两三抹斜斜的细长叶子托着一朵半开半闭的兰花,栩栩如生,气韵流动,大觉好奇,见上面款题:臣妾淑英恭笔,旁边画着一个极怪异的字,平生仅见,当真匪夷所思。他本是文进士出身,寒窗下有过十几年的苦读工夫,一字不识,儒者之耻,想到此处不禁有些羞恼了,心下暗自安慰道:多年未静下心来读书了,可天下的书籍何止千万,未曾经眼的也不知凡几,不识此字岂非平常?但心又觉不甘,直起些身子,仰头细看。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元素真是个风雅的儒将,披坚执锐便是金戈铁马、气吞辽东的猛将,换上青衣小帽又成了诗书风雅的文士。”
袁崇焕回身见崇祯笑吟吟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身穿二品锦鸡补服,最后是个铁塔般的大汉,乱蓬蓬的胡须遮住了大半个脸,一条白带子系在脖颈上,吊起的左臂衣袖上血迹斑斑,此人便是大同总兵满桂。袁崇焕见他并无大碍,不由大喜,给皇上跪拜施礼道:“臣救驾来迟,皇上恕罪。”
“卿临危赴难,千里驰援,朕心甚慰,一起坐下叙话。”三人等崇祯到宝座上坐定,才恭敬地坐了。袁崇焕朝满桂颔首示意,满桂也点几下头,君王在前,不好一吐离别后的块垒。
崇祯道:“元素,你看那帧墨兰图,想必是最后的这个字不识吧!这是朕的御押,本来就不是什么字,一个记号而已。”
“皇上英明,那些读书人习用的字,本就不足以显示尊贵,自然该另辟蹊径了。”那个中年人满脸堆笑。
“你们想还不曾见过面吧!这是新任的兵部尚书申用懋。”崇祯指点着那个中年人道。
“袁大人名垂海内,本兵早就仰慕已久了。” 申用懋作了一个揖,又向满桂道:“满总兵血战德胜门,忠勇绝伦,本兵也极感佩。”二人急忙还礼,连道不敢。
袁崇焕暗忖道:兵部尚书竟换得如此之快,一年前平台召对尚是王在晋,不出半年听说换了身貌伟岸的王洽,未曾得见,便因遵化城陷迟报了三日,被逮入狱,换成了眼前的此人。正在思虑,却见王承恩带了御膳坊的几个小太监进来,抬着两个朱漆的大食盒,顷刻间便摆好了酒宴,都是极精美的御馔。
崇祯端起酒杯道:“元素率关宁铁骑入援京畿,满桂在德胜门外力挫强敌,且满饮此杯,他日退敌,再行封赏。”他将太禧白喝了,又道:“满桂,朕传你即刻入宫,听说你定要换了战袍再来,朕知道你怕君前失仪,你却不知朕看到你血染的征袍,才可想见你奋勇杀敌的模样。”
满桂听得心神激荡,含泪道:“臣是个武夫,原本就喜欢打仗……那些建州靼子若不退回关外,京城里的皇上怎么办?还有那么多黎民百姓……臣终不能眼看着靼子肆意掳掠。”他本拙于言辞,此时又见皇上劝酒,一时不知如何答谢,反来复去只这几句,再无别的话语,情急之下全身不住颤抖,满是血污的战袍簌簌作响。
崇祯离座走到他面前,问道:“你身上有几处伤口?”
“臣也记不得了,旧伤加上新伤当不下百处。”满桂急忙站起。
“可真是体无完肤了。”崇祯面色凭添了几分沉痛,喊道:“小淳子,伺候满将军宽衣,朕亲为他数一数伤疤。”
衣甲极是难脱,有几处血迹已干,竟粘连到了身上,曹化淳小心地边剥边脱,好一会儿,才脱去左臂的袖子,露出铜钱大小的箭伤,伤口并未愈合,兀自涌着鲜血,少时便染红了整条臂膊。满桂笑道:“还是我自行脱吧!”说罢,刷刷几把竟将衣甲拉扯而下,上身脱得精光,跪在锦墩之上。果然身上疤痕累累,有的竟新旧交迭,一个连着一个,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一经扯动,又渗出点点的血水,沿着脊背流下,更加难以分辨。饶是袁崇焕身经百战,心下也暗自赞叹,禁不住流下泪来。申用懋、王承恩、曹化淳等人平日不踏出京城一步,哪里见识过这般鲜血淋漓的场面,更是看得心惊肉跳咋舌不已,几乎要闭目掩面,不敢再看。
崇祯低头细数,凡一百六十五处,越数越觉心惊,抚着满桂的脊背,唏嘘道:“所谓武将不惜死,朕看了满桂的伤疤,才知道其实死也平常,不就碗大的疤么?受伤遭创血流不止,犹自力战不已,才是好汉!古人有一处伤疤饮赐一杯的佳话,本以为是野史游谈,今日见了满桂的伤疤,才知不是虚言。朕也仿效古人赐酒,你可有此酒量?”
满桂叩头慨然道:“臣死且不惧,哪里会怕区区这几杯酒!”
崇祯命曹化淳斟酒,满桂道:“不必这般麻烦,如此一杯一杯地饮酒,要吃到何时?此杯盛酒二钱上下,以此算来,皇上赐酒约有三斤,一并取来岂不便当!”起身径到食盒里抓了三瓶金茎露,又向王承恩讨了一个青花瓷的大海碗,将三瓶酒全拧开盖子,倾在大海碗里,双手平端了,向口中倒下,“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肚去。众人见他眨眼间将三斤酒喝了,又惊奇又佩服。
崇祯道:“喝得可好?”
“好酒!好酒!” 满桂抹嘴连呼,却又摇头道:“可惜味道过厚过甜,不如烧刀子喝着过瘾。”
“烧刀子是什么酒,能好过朕的御酒?”
袁崇焕情知皇上误解了满桂的话,忙解说道:“满桂性喜烈酒,平日也喝得惯了,御酒柔和绵软,没有烧刀子的力道,才觉味淡些。”
“那个容易,一等夷兵退了,朕赐你一缸,教你吃个够!”崇祯说着转向袁崇焕道:“你征战多年,听说没有一丁点儿的伤,真是福将!”
“全赖皇上福庇。”
“朕有多少福?朕若挨上几刀,皇太极便退兵换我疆土,却也舍得。皇太极答应么?后金兵已到了京畿,你们说怎么办?朕终不成要与皇太极定城下之盟么?”崇祯抬头望着窗外,言辞之间不胜悲愤。
三人吓得离座跪下,袁崇焕道:“建虏入关,臣难辞其咎。”
“建虏入关隘口既为蓟辽总理刘策所辖,责有分任,与卿无关。”崇祯抬手示意他们起来道:“你千里驰援,足见忠心,不必自责了,有什么退敌方略详细奏来。”
袁崇焕道:“皇上,臣以为夷兵远来,利在速战,退敌之策要在坚守,待其粮尽,人困马乏,自然败逃。”
崇祯心里暗暗生出一丝不悦:皇太极在朕眼皮底下耀武扬威,若不出战,只是一味坚守,朕颜面何在?申用懋见崇祯默然,揣摩说:“如此退敌,似是太过难看,若天下腾笑,督师脸上岂非也失了光彩!”
袁崇焕见他如此懵懂无知,想他是初次见面的本兵,又在皇帝面前,不好发作,压住火气,解释道:“这是最为稳妥的计策,天子脚下,万万不可造次的。”
“那是自然、自然。” 申用懋见崇祯点头,暗悔孟浪,害怕祸从口出忤怒了皇上,不敢多言,讪笑一声,神情甚是尴尬。好在崇祯心事颇重,只顾低头沉思,满桂忙着穿戴衣甲,都未理会。
一会儿,崇祯才抬头问道:“退敌只此这一个法子么?”
“方才臣所言乃是中策,还有上下两策。”
“何为上策?”
“坚守待援,暗派奇兵焚烧后金粮草,再派兵去抢占长城各处要隘,断其退路,等各地勤王之师会齐,南北夹击,将其尽灭在关内。”
“勤王之师会齐当有时日,此间若皇太极骚扰京畿,如何抵御?”
“臣派侯世禄率两千人马驻守三河,以策应蓟州。又在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留兵布防,截击后金不难。至于昌平乃是历代皇陵所在,臣不敢疏忽,已派尤世威率两千人马协守。”
崇祯沉吟道:“何为下策?”
“决战城下。”
“依朕看这三策,你所说上中下之分也不尽然,决战城下未必就是下策。朕没带过兵打过仗,但这用兵征战之道却也略知一二。如今皇太极兵临城下,情势与你在辽东不同,北京也与宁远有异。朕觉得当今之计是先安内,朝野震动,举城惶恐,如何能行?朕要先安他们的心,不然生出什么变乱来,祸起萧墙,我们自家先乱了,城守得住吗?那时怕是用不着皇太极来攻,就有一些乱臣贼子抢着献城了。朕要一战见功,教朝野有个指望。”崇祯来回走动,眼里熠熠生辉。
袁崇焕颇觉意外,又极是为难,但又觉皇上说得也有些道理,可却是一步险招,若败了……他不敢多想,只觉心头怦怦跳个不住,皇上没想到决战不胜么?他脱口道:“敌兵十万,我军加上京营不足五万,且京营的三万人马久不经战阵,强弱之势判然可分,不如坚守不出,多守一天便会多一些勤王之师,胜算便多上一分。京师重地,半点也马虎不得,一旦……”
“嗯——?怎么未曾出战,锐气全无了,当年五年复辽的豪言壮举何在!”崇祯目光凌厉地扫了他一眼,随即语气又缓和下来,语气却仍显严厉地说:“你不用给朕提醒,哪里有什么一旦不一旦的,只许胜不许败!”
“臣死不足惜,只是怕有负圣恩。”袁崇焕陡然心里一寒,只觉皇上目光森然如刀,何止如芒在背,简直全身都是,就是心里也遍布了芒刺,他分明感到了无上的君威和难言的惧意,不敢再申辩一句。
“出城决战,朕也是为你着想,替你止谤弥祸。”崇祯轻轻叹气道:“不是朕逼你,朕也难呐!”
“皇上——”袁崇焕登时想到了那些流言,含泪感激地望望崇祯道: “臣请皇上延缓一日。”
“为何?”
“臣自宁远入关,五天急驰六百里,近日又辗转蓟州等地,将士劳困已极,苦不堪言,请皇上准臣率军进城休整一日再战。”
崇祯沉吟道:“朕深知将士辛苦,入城休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强敌环伺,近在咫尺,京师震恐未定,宁远兵精冠于天下,若退入城内,一来示之以弱,助长夷敌凶焰,二来京师势必人情汹汹而无片刻之宁,弊大于利呀!”
“明日既战,臣请告退回营筹划。”
“朕明日亲临城头,为你助威!”崇祯亲将三人送到殿门口。
已近掌灯时分,天空飘飘扬扬地洒下雪花,地上薄薄地积了一层。袁崇焕衣衫单薄,刚从暖阁里出来,暖透的身子被冷风一吹,不由连连打了几个寒颤。崇祯见了,急呼道:“取朕的大氅来!”
曹化淳以为崇祯要出殿门,忙上前将手中的紫貂大氅为他披上,不料崇祯一把扯下,为旁边的袁崇焕披了道:“朕没说你有罪,你为何青衣小帽地就来了,哪里像个兵马大元帅的样子?小心可别冻病了,不然明日如何为朕杀敌?”
“皇上——臣为皇上驻守辽东,而今皇太极深入关内,蹂躏京畿,不但臣在辽东的心血付之东流,还令皇上焦劳百姓恐慌,臣心有不甘……”袁崇焕百感交集,呆呆地怔在殿外,一时竟忘了谢恩,只想将心中的郁闷一吐为快。
崇祯摇手阻止道:“哪个有罪哪个有功,朕心里明白。此次纵敌入关,京城遭险,罪在刘策一人,兵部尚书王洽不习边事,闻警缓报,调度乖张,罪不可赦,朕已命锦衣卫将他们缉拿到镇抚司狱羁押。明日就看你的了,元素,你可不要教朕失望呀!”
“臣必死战!”袁崇焕低头看着身上的紫貂大氅,咬牙说道。
次日天刚黎明,广渠门外鼓角雷鸣,后金大兵潮水般地冲来。袁崇焕知道已非轻袍缓带、谈笑用兵之时了,一场恶战即将来临,穿了甲胄,披挂整齐,亲自上阵督战。他立马而望,只见后金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地上那层薄薄的积雪一经人踩马踏,顷刻间荡然无存。饶是他身历宁远、宁锦大战,见惯战阵,但见此次后金军容之盛,兵力之强,却也暗自吃惊。急将令旗挥动,城上的红衣大炮一时齐发,落入后金军中炸响,腾起多高的烟尘,后金军登时折了二千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第二十七回 皇太极议征林丹汗 李喇嘛求款后金兵
第二十七回
皇太极议征林丹汗 李喇嘛求款后金兵
“乒乒乓乓”,院中的兵器撞击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几声呼喝,郭广挺剑欲出,袁崇焕在他肩头一按,低声道:“敌我未明,不可逞匹夫之勇,犯险而行。”四人紧贴了墙壁,全神戒备。争斗之声愈加激烈,远处传来阵阵马嘶,袁崇焕担心大营,心急如焚,却听外面一声吆喝:“弟兄们,冲进去砍了那两个软骨头的内奸!”
杨正朝捂着肩头咬牙道:“袁大人,这个便是伍应元,不要教他走脱了。”伸手将肩头的狼牙箭连皮带血地拔了,纵身跃出,捡了门外的一把钢刀直扑上去。院中的亲兵越聚越多,亮起火把,将十几个乱军团团围住。那伍应元吼叫道:“风紧扯了——快随我走!”一把钢刀舞得雪片也似的,哗哗作响,合围的兵丁见他疯魔一般,各自吃惊,手脚略缓一缓,竟被他杀出一条血路,耸身跃起,几个起落,抢到墙边,手抓墙头的绳索攀缘而上,眨眼间到了墙脊,身后的几人随着跟上。伍应元哈哈一笑,挥刀将绳索砍了,翻墙而去。郭广急命人出门追赶,追到门外,早已失了踪影,未及逃走的三人兀自挣扎,无奈寡不敌众,被亲兵们一阵枪扎刀砍,逼得手忙脚乱,气喘如牛,绳捆索绑推搡到屋内。三人站在屋内,毫不畏惧,对着杨正朝破口骂道:“贪生怕死的狗贼!伍大哥的那一箭怎没将你的黑心射穿了?省得这等没骨气地丢人现世!”
杨正朝哂笑道:“便要成刀下之鬼了,还要逞强?”用手指点道:“袁大人,这三人是宋仲义、李友仁、张文元,与那逃走的伍应元等六人都是车右营的。”
袁崇焕问道:“此营何人掌管?”
“都司左良玉。”郭广答道:“此次兵变车右营以外,车左营、总镇标营倡乱者最多,其余大营多属从乱,仅祖大乐一营人马未动,一切如常。”
袁崇焕点头赞道:“名将世家,果不寻常。治军如此,也不枉做祖大寿的兄弟。”忙令杨正朝、张思顺二人报了倡乱者姓名,取过看了,伍应元六人以外,尚有田汝栋、舒朝兰、徐子明、罗胜、贾朝吹、刘朝奇、大邹、滕朝化、王显用、彭世隆、宋守志、王明十二人。袁崇焕将人名一一记下,命道:“郭副使,你与本部院先到祖大乐营,随即赶赴各营拿人,不可再迟延了。这些人终是心腹大患,一刻不除,宁远一刻难安。”
郭广领命转身出门,却见大门外进来十几个人,手中的刀剑森然闪光,惊问道:“什么人?竟敢夜闯督师行辕,给我拿下!”
却听前头一人笑道:“郭副使好大脾气!可是将我等当作了乱军?”
袁崇焕听了,一步跨到屋门,喜道:“可是允仁么?”
一个身批甲胄的中年汉子急忙赶上来,与身后四个持刀的将领一齐拜见道:“卑职谢尚政、韩润昌、林翔凤、黄又光、叶向日来迟,督师受惊了。”
进来的这五人都是袁崇焕在宁远左右追随的得力部将,个个武艺精熟,众人相见,不胜欢喜,袁崇焕与谢尚政自*好,拉了他的手问道:“允仁,你们怎的此时才来?我在校场劝说兵卒时,你们哪里去了?”
谢尚政将手中的绳子用力一收道:“且问这些贼子。”门外那串人影不由一齐向前跨近,步调不一,相互蹬踏,扑通通接连倒在地上。谢尚政大笑几声,兀自恼怒不息,骂道:“这些不知死活的呆货!那些兵丁吵嚷着讨什么粮饷,参将彭簪古、中军吴国琦两人不查何人克扣,却诬说林翔凤督粮不力,我四人为翔凤开脱了几句,这两贼子竟撺掇兵丁一拥而上,将我五人捉了关押。督师在校场晓以大义,引得看守的兵丁也聚拢去听,我五人才趁机挣脱绳索躲了,等他们回营安歇,拿这两贼子来见督师。未到巡抚衙门,就见墙上下来几个兵丁,想必也是叛乱的,便一齐拿了来。”
杨正朝早已看到伍应元捉了回来,此时抢上来劈面一掌道:“伍应元,还想跑么?”伍应元左腮登时红肿起来,他张嘴呸地啐出一口血水,,恨恨地说:“方才我那一箭怎么没射死你这个反复小人!”
“就凭这些混账话,足以砍了你的狗头。迷途知返是小人,犯上作乱却是君子么?”袁崇焕砖头逼视彭簪古、吴国琦二人,冷笑道:“王法森严,你们却不知警惧,再回头已是晚了。将他们押下,明日斩了祭旗!”
不几日,袁崇焕到宁远城的消息便传到了盛京。
盛京城里,宫阙连绵,巍峨庄严。五彩琉璃镶造的大清门内,迎面是一座五间九檩硬山式的宫殿,顶盖黄琉璃瓦镶绿剪边,大殿前后有出廊,围以石雕栏杆。殿外匾额写着“崇政殿”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弯弯曲曲的满文。此时,一满一汉两人急急走进来,对着龙座一齐叩拜,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龙座上那人身材魁伟,方面大耳,双目炯炯有神,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穿一身马蹄袖的明黄团龙袍,正是皇太极。只见他抬手道:“二位请起,坐了说话。范章京,宁远军情这几天怎样?昨日接到急报,说是袁蛮子回了宁远,便召你们二人来商议*林丹汗一事,是否缓行?”
那个被称作范章京的汉人乃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后代,一副文弱儒士的模样,年纪三十岁出头,急忙回道:“大汗,胜败兵家常事,袁崇焕到了宁远,我大金倒也不必怕他。”
那龙座上的人微微一笑,摇头道:“朕不是怕他,是心里忘不了呀!我父汗起兵二十五年,攻无不取,战无不胜,谁知一世英名竟毁在他手。朕继承汗位,整顿人马,本想替父汗复仇雪耻,数万大军,一场苦战,未讨得一点儿便宜。如今袁蛮子总督蓟、辽,威风想必更胜往年了。”说到后来,竟似有几分赞叹。
花白胡子的老者朝上禀道:“大汗,*之事已筹备了月余,秣马厉兵,也与蒙古各部会盟,不可失信。我以为无论袁崇焕来与不来,都当*。”
皇太极道:“老希福,你恁古板了。会盟时约定一同出兵征讨不假,可是袁崇焕若趁机攻袭盛京、辽阳,我大金自顾不暇,又如何践行盟约?无功而返,兵家大忌,不可莽撞了。明朝治边向来崇尚制衡之术,朕与察哈尔相争,若互有得失,一时难分短长,他们最愿意坐山观虎斗,收取渔人之利。若察哈尔有失,他们断不会坐视其亡,必想法出兵救援,岂可不防?”
希福面现愧色道:“臣愚鲁之极,不及大汗思虑深远。”
“也不尽然。老希福,你所说的原也有理,盛京会盟不过月余,言犹在耳,不可背忘,会盟不易,不可轻弃,只是务要谋划周全。”皇太极转对范文程道:“范章京,你以为当攻还是当缓?”
“攻与缓当视情势而定。依当今大势而论,明军距我最近,然其所用方略为守势,察哈尔离我则远,有蒙古科尔沁诸部相隔,我大金安若磐石。但大汗立志有为,自然不可一意守成。如今朝鲜已经臣服,关外能与我大金抗衡者只有察哈尔林丹汗一人,大汗王要替老汗王复仇雪耻,不可有后顾之忧。再说蒙古科尔沁诸部慑于林丹汗凶残好杀,才想依附我大金,其实并未心服,汗王若不能看护他们,他们势必改投察哈尔,我消彼长,汗王的宏图伟业怕成了泡影,所以西征之约不可违失。”范文程略一停顿,见皇太极听得入神,紧锁眉头说:“只是西征察哈尔实在是有极大风险的。其一,劳师袭远犯了兵家大忌,恐为明军所乘;其二,朝鲜虽定,暂无东顾之忧,但其臣服不过迫于威势,内心犹自眷顾明朝,不是心服,一旦情势有变,必会反噬大金,是为心腹隐患;其三,东江毛文龙骁勇异常,背后骚扰,乱我军心;其四,大汗今春二月虽率精骑闪袭察哈尔,挫其锐气,朵颜兀良哈、科尔沁、土默特、鄂尔多斯、阿苏惕、阿巴嘎、喀尔喀等部的联军又在召城灭其四万人马,但未动摇其根本,仍是敌众我寡,胜负实难预料。”
皇太极道:“范章京,还有一事你未提及,林丹汗有三*宝不可不谋取。”
“三*宝?”范文程一怔。
希福道:“不错,林丹汗是有三*宝,国师沙尔巴呼图克图盗自五台山的嘛哈噶喇金佛,乃是元世祖时红教八思巴喇嘛用千金所铸,林丹汗建了一座金顶白庙,将金佛供于其中。林丹汗召集当今耆老宿学翻译了一部佛经宝藏《甘珠尔》,一百零八卷经文全用金字抄写。还有一宝更是天下人人都想得到的,林丹汗藏有一颗祖传的传国金印。”
范文程道:“可是那颗以和氏璧雕成,上有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的传国玉玺?”
希福摇头道:“是不是那颗秦玺不好断定,林丹汗将金印深藏秘不示人,如何看得到一眼?”
皇太极离了宝座,在丹墀上徘徊道:“林丹汗乃是忽必烈的子孙,金印当为元朝的旧物无疑。”
范文程见皇太极凝神西望,情知他志存高远,不甘偏居辽东一隅,便改口道:“明军虽是换了主帅,但我大金与明朝数年征战,也见识了袁崇焕的韬略。此人外表颇有锋芒,其实用兵极是谨慎,他所以成就大名,都是凭借坚城火炮之利,并非列阵攻杀,臣估计他不会轻易舍其长而用其短。当年天启朝时,我大金进攻朝鲜,朝鲜与皮岛守将毛文龙一再求援,明廷多次下旨切责,他都以宁远、锦州战后城池亟待修葺为由,迟迟不出兵,便是明证。不过……”
“章京直言,不必绕什么弯子。”
范文程点头道:“按理说,袁崇焕刚刚到任,宁远城已非当年的模样,诸多事情需要条理整顿,准备不足,他不会即刻用兵。只是用兵之道不可犯险,知彼知己方可百战百胜,大汗不妨试探一番,再做打算。”
“如何试探?”皇太极不由停下脚步。
“示敌以弱。”
“怎么讲?”
“皇上可还记得当年的款和?”
皇太极道:“明朝无意款和,咱何必低声下气地求他?”
范文程道:“袁崇焕其实也没什么诚意,只将款和当作缓兵之计,但此次他若再遣使者来,自然不必担忧宁远明军会有什么举动,皇上便可放心用兵了。再说兵者诡道也,如今宁远兵变刚刚平定,蓟镇、锦州也有兵卒哗变,明军防备空虚,一旦有变,我们也可相机行事,不西征察哈尔,转攻明军也未尝不可。”
皇太极沉吟道:“范章京,你先写一封议和的书信,我再与三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商议后再定。”
宁远已然平静,袁崇焕便将巡抚衙门改作督师行辕,召齐十四大营的将领,思谋拓地复辽。谁料锦州、蓟镇相继欠饷兵变,袁崇焕大惊,暗自忖道:若后金来攻,锦州、蓟镇如何守得住?一时忧心如焚,火速派人持着令旗前往两城宣谕皇上恩旨,告知祖大寿、赵率教,务要安抚平息。又亲笔写了请饷的疏本,八百里快马加急发出。正在担忧锦州、蓟镇的军情,校尉来报:“后金遣使者议和。”
袁崇焕笑道:“观我动静来了。”传令放入城来。不多时,从辕门外进来两个垂着大辫子的满人,穿过辕门与大堂之间的一道二门,见二门内的石铺甬路两旁站着两行佩刀的甲士,倒也并不畏惧,迈步进了*堂。
袁崇焕见是上次议和传书的旧人,问道:“方吉纳、温塔石,你们汗王还好么?”
二人施礼呈上书信,回道:“我大金汗王康健如昔。”
袁崇焕道:“宁远也是坚固如昔,我倒是怕他不来攻呢!”
方吉纳拱手道:“袁大人,我二人奉命议和,不知战事。”
袁崇焕道:“当年你们老汗王努尔哈赤病逝,我曾派都司傅有爵、田成与李喇嘛等人前去吊唁,得观后金兵军容之盛,今日你们既来,也应有所回报,看看城头的火炮,回去也好有个交代。”命黄又光带二人下去,又将书信反复看了,自语道:“皇太极要攻打察哈尔了么?”
谢尚政道:“卑职担忧后金乘我兵变来攻,他若西进用兵,宁远倒是暂可无忧了。”
袁崇焕捋须道:“咱们担心他攻,他又何尝不怕咱们攻他!他西去征讨察哈尔,正可乘机捣他巢穴,真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呀!可惜粮饷不足,锦州、蓟镇情势尚不知如何结局,实在难以为战,眼见皇太极从容西进,教人如何心甘!”
谢尚政见他面上隐现郁愤之色,劝慰道:“据探马报说,后金一个月前既有征讨察哈尔之意,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动兵。或许是皇太极佯攻察哈尔,暗设埋伏,诱我进兵,野地浪战,凭其马快箭利,与我一决高下。”
袁崇焕沉思片刻,说道:“我想皇太极迟迟未动,是因天气炎热不宜用兵。如今天气渐已转凉,却听说我又回到了宁远,有所顾忌,才迟疑难决。允仁,当年的那个李喇嘛可还在?”
“要用他探后金虚实么?”
袁崇焕摆手道:“他哪里探得出什么虚实!只会阐扬佛教,向往化干戈为玉帛,都是些虚妄不实之词,皇太极岂是如此好糊弄的?”
“那他此去岂非多此一举?”
“不会,他若去了,皇太极才会不再时刻想着宁远城。”
谢尚政半信半疑道:“李喇嘛果有如此的神通?”
袁崇焕道:“皇太极征讨察哈尔之意已久,以前是众寡悬殊,没有必胜的把握,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他与蒙古科尔沁各部会盟,兵力更非以前可比,不料此时我却回到宁远,他担心我乘他西行收复失地,顾此失彼,做了赔本的生意。我如遣人款和,皇太极便知我无意出兵。若不遣使者,皇太极必时刻防备着宁远,西征之意不决,一旦侦知锦州、蓟镇两城兵变,乘乱来攻,此事甚为棘手。”
“何必遣李喇嘛出使呢?”
袁崇焕苦笑道:“迫于无奈,为教那些言官们不再借口搬弄是非。天启皇爷时,魏忠贤等人不知款和乃是权宜之计,责我通敌。如今新主登基不久,尚无款和的旨意,不得不遣方外之人,以免授人以柄,予人口实。”
谢尚政心下豁然,转言道:“前次款和不成,那李喇嘛暗生悔意,明言跳出三界,躲在一间破庙里不再出来,倒也真是痴心的人。”
袁崇焕笑道:“痴和尚,竟不怕犯了嗔戒呢!走,带我去见他。”
宁远南城有一处梵刹,名为灵山禅寺,原本是座颇有规模的庙宇,梵呗声声,香烟缭绕,长年住着僧人。自万历年间,辽东战乱不止,僧人们都南逃入关,香火日渐衰落,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正殿坍塌,神像毁坏,偌大的庙宇只剩下东边的一间偏殿,殿前一株高大虬曲的古松,张开树冠好似无边的伞盖将半个偏殿罩住,竟也有几分出尘离世的气象。袁崇焕带了谢尚政、韩润昌二人便服而来,才到树下,便听到殿内鼾声如雷,谢尚政笑道:“人倒是还在。”
三人轻步进殿,但见蛛网结丝,尘土遍地,四面的墙壁上多有雨水冲刷的痕迹,殿中空空如也,并无什么佛陀世尊的金身法相,居中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一个黑胖的和尚在上面仰卧酣睡,身上一口钟的僧袍半披半遮,赤足穿一双破旧的僧鞋,身边放个黑瓷大钵。谢尚政上前要将他摇醒,袁崇焕伸手拦道:“他若知我来自会醒的,何必要人来唤?”
谢尚政、韩润昌正觉心疑,却见那和尚翻了一下身,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听此言语大有禅意,极似我佛门中人。”说着睁眼坐起,合掌道:“三位施主远来,老衲未能出迎,失礼了。”
“岂敢,不告而入,叨扰大师清修了。”袁崇焕含笑施礼。谢尚政、韩润昌二人都是武举出身,见这老僧竟似身怀地听之术的绝技,闻音知人,心下骇然,当下不敢大意,手按剑柄,护在袁崇焕左右。
“故人来访,何谈叨扰?”那老僧斜眼微睨,见谢尚政、韩润昌二人满脸戒备之色,微笑道:“两位勿疑,老衲在扎什伦布寺出家之前,每日清晨既起来磕着三步等身长的头到寺礼佛,路上人多,害怕卧地时被别人撞到,便用耳朵细听,练就了这般地听的本领。老衲一生参研佛理,武功未曾究心,甚是不济,只会些粗浅的防身功夫。”
袁崇焕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是方外高僧,哪里会稀罕那些杀人斗狠的本事。你们且退下,我与大师细谈。”
老僧垂眉道:“和老衲谈何用,不如和该谈的人谈。”
袁崇焕见他一语道破玄机,也不遮掩,回道:“与大师谈了才可与那人谈。”
老僧挪一下身子,让出些草席道:“若你俩都坐得这草席,有什么谈不得的?何劳他人?”
“大师还为上次远赴盛京的旧事耿耿于怀?”
“前尘往事,老衲记不得了。”
“那如何放言不再沾惹红尘?”
“见得红尘众生相,却救不得,奈何?今日和谈,明日攻城略地,杀人盈野,涂炭生灵,若难放下屠刀,何必费神地装什么和谈的样子。”
袁崇焕见他低眉顺目,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劝道:“大师,身后荣辱,花开花落,想他作甚!且移蒲团到盛京,顾得一时是一时,何必执着往事,抛不下嗔念呢?”
“为再战而求和,老衲进退两难,即便不生嗔念,也有求不得之苦。蜘蛛结网,毁于风雨,雨后复结,结成复坏。”老僧痴痴地望着屋顶墙角的蛛网,喃喃自道,竟似偈语。
袁崇焕双眉一耸,笑道:“割肉饲鹰、舍身喂虎,历代传诵不歇,却不过只救得一个生灵,岂如大师救得数万性命?”
老僧悲声长叹,心头暗自哆嗦道:“施主一笑之中竟似有无数的剑光刀影……”
“大师答应了?”
“哎!我佛慈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次日清早,李喇嘛僧衣芒鞋,一钵一杖来到督师行辕,袁崇焕命人伺候他洗了澡,又将身上的僧衣浆洗干净,用了斋饭,才将书信与他,亲自将他送到东面春和门。远远望见方吉纳、温塔石二人在城门下牵马等候,袁崇焕命人牵过一匹马来,李喇嘛阻拦道:“袁大人,不必了。和谈有如朝圣,心若诚时,何惧万里?”
袁崇焕笑道:“我是怕辽东数十万生灵等不得大师。”李喇嘛只得上了马,与方吉纳、温塔石二人一齐出城折而向北去了。
李喇嘛到了盛京,被安置在慈恩寺净室住下。一连十几日,并未见到后金汗王,心里纳罕不止,想起慈恩寺乃是盛京有名的丛林,便往前殿观赏,见寺院整修得上下一新,远远望见山门内高耸的钟、鼓二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比丘坛、藏经楼、司房、斋堂、禅堂、客堂、念佛堂、方丈室、十方堂库房甚是齐全,如来三世佛、航海观音、四大菩萨、十八罗汉、四大天王、弥勒、韦驮金身彩塑,宝相庄严。看了一遭,闷闷欲回,却见山门外抬进一乘凉轿,山门的执事僧在轿前引着路,直奔后面的禅堂而来,到了堂前,自轿上下来一个宫装的明艳女子,梳着高髻,圆领大襟的百蝶袍,留着宽宽的花边儿,湖蓝色缎地上绣满了千姿百态的蝴蝶,中间点缀数朵*。那禅堂的住持老僧早迎了出来,合掌道:“贵主儿,今日怎么得闲来了?”
李喇嘛听得称呼,暗想:此女子敢是皇太极的妃子,难怪衣着如此绚丽。听说他有三个绝色的妃子,个个如花似玉,此女子不知是哪一个,竟这般年轻貌美。正思忖间,听那丽人还礼道:“大师,我来求个签。大汗亲领大军征讨察哈尔,不知吉凶如何,闻说寺中的观音签甚是灵验,特来请大师指点。”
李喇嘛心下一凛,原来那皇太极早已离了盛京,想是并未将款和放在心上,心里暗自愤恨。见那老僧将签筒、签本在佛前的神案上供好,剔去蜡花,添了香火,在蒲团上拜了几拜,祷告已毕,伸手取了签筒,连摇几下,筒中脱的跳出一条竹签。老僧将签条捡起,双手恭敬地奉与丽人,那丽人看了道:“是第一签,求大师解说。”说着将签条递与老僧。
老僧合掌含笑道:“贵主儿求的乃是姜太公封相的上上大吉签。有道是:灵签求得第一枝,龙虎风云际会时。一旦凌霄扬自乐,任君来往赴瑶池。贵主儿所求正如所愿。”
那丽人笑靥如花,命随身侍女道:“苏麻喇姑,多捐些香火钱。”身边美貌的侍女答应一声,向殿外招了招手,只见两个苏拉太监抬着一箱礼物进来,老僧合掌谢过,便请丽人到净室吃茶,进些点心。出了大殿,一个小苏拉太监迎面匆匆跑来,禀道:“娘娘,皇上在锡尔哈、锡伯图、英汤图等地大破林丹汗,大军凯旋,已到了城外,有旨意说围猎几日再进城。皇上召娘娘大营觐见。”
“多亏佛祖保佑!”那女子回到殿中,在佛前深施一礼,上轿去了。李喇嘛摸摸怀里的书信,远远随了轿子出城。
日色近晚,薄薄的凉雾升起来,有的营盘已掌起灯火。想是进了国门,又刚打了胜仗,军营甚是松懈,只有几个兵丁来回巡逻,见李喇嘛以为是化缘的游方僧人,竟不阻拦,任他走动。李喇嘛正不知皇太极的大帐在哪里,四处胡乱查找,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无数的兵马直冲过来,李喇嘛急忙躲了,遥遥望见皇太极一身金甲,左右众人各拿猎物欢呼大叫,簇拥着他进了耸立着九旄大纛的金帐。军中的厨子便将那些猎物宰杀干净架火烧烤,片刻之间,飘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饶是出家人早已戒了荤腥,也禁不住暗咽了几口唾沫。那些厨子将烤好的猎物送入金帐,又搬来大坛的烈酒,刹时金帐里笑语喧哗,眼见是酒宴已开,帐中响起阵阵歌舞之声。李喇嘛见夜色已浓,从背后悄声靠近金帐,轻轻分开缝隙,见皇太极高坐饮酒,两旁都是大小的将领,慈恩寺里的那个女子正在金帐中踏歌起舞,一忽儿举袖到额头,一忽儿反袖在背上,双袖翻飞,体态婀娜,两目顾盼生辉。皇太极看得兴起,取了琵琶在手,铮铮纵纵地弹起来,众人起身环立,一齐拍手助兴。那女子应节而动,舞姿一变而为急促,竟似打拳一般,手脚飒然有风,忽地将身形一转,手指捏个兰花样式,一足脚尖着地,另一足拢起,身子陀螺也似的不住旋转,却将腰肢渐渐向外弯下。众人连声喝采,大呼道:“小福晋的舞跳得果是好看,真如蟒蛇出洞!”
“什么蟒蛇出洞,该说是白鹿下山。”
李喇嘛听得好笑:果然是拿刀动枪的武夫,这般出言无状,少不得要被责罚了。却见小福晋脸上笑意更盛,皇太极也没有一丝不悦之色,一双肥厚的手掌应节拍击。李喇嘛大觉好奇,暗自思忖道:果是蛮夷之邦,竟如此粗鄙少礼。殊不知满人地处偏远,狩猎为生,听惯了狼嚎虎啸,喜看蟒翻鹿走,将人比作野兽实含赞美之情,并无不敬之意。此时,那女子缓缓收住身形,皇太极端起金碗大喝一口道:“玉儿,你跳的我心都痒了。”
“玉儿?”李喇嘛登时心头豁然,上次到后金便听说皇太极娶了一个美貌如花的侧福晋,乃是科尔沁寨桑贝勒的小女儿,闺名唤做玉儿,不想今日竟一睹芳姿,果然天香国色。
玉儿轻声娇喘着上前道:“若是背痒脚痒的,玉儿倒还替大汗搔一搔,心里痒起来却不知该啊恩样办了。”皇太极哈哈大笑,伸出粗壮的手臂将玉儿揽到怀里,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众人也一齐痛饮。
李喇嘛正在思忖,是悄悄将书信塞入帐中回去复命,还是硬闯大帐当面呈献,陡觉后颈一凉,两把闪亮的腰刀架在了脖子上,两个高大的侍卫喝道:“哪里来的野和尚,敢是要行刺么?”将他一阵推搡,带入金帐,一掌将他推摔在地,用脚踏住,禀道:“大汗,捉到一个刺客。”帐中登时一乱,众将领各持刀剑挺身而起,怒目而视。
李喇嘛大叫道:“老衲不是刺客,大汗认不得老衲了?”
皇太极端坐不动,看了看李喇嘛,挥手示意放人,待众人坐了问道:“果然是大师,你不是在慈恩寺候着么,怎么突然到了我的大营?”
李喇嘛取出书信献上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实在不敢迟延,一听到大汗的消息便赶来了。”
皇太极接了书信并不拆看,竟往案上一丢道:“大师远来,多日不曾会见,失礼之至。”
李喇嘛不悦道:“岂敢?皇上军务繁多,哪里顾得款和之事。可笑老衲兀自抱着一腔热肠,随着方吉纳、温塔石二人巴巴地赶来。若知皇上无心拆看,不如早些回去交付差事,也胜过空等多日。哎!老衲原本不该来的。”
皇太极道:“大师可是责我无心款和?”
李喇嘛合掌道:“老衲不曾说出,此如饮山泉冷暖自知,扪心而求即得。”
皇太极点头道:“不是我一个人扪心自求,袁崇焕也该如此。大师以为袁崇焕的心意我不理会么?他信上写的那些话不过老生常谈,哪里会有什么诚意。”
李喇嘛道:“皇上此言还是放不下那七宗烦恼,心有所恨,自然不能平等待人接物,怨怨相报,来世轮回,何日终结?”
皇太极长笑一声,冷冷地说:“明朝无故兴兵,害我二祖,侵我疆土,夺我财物,岂能轻易放下?”
李喇嘛叹道:“往事已矣,何必执着?天道无私,人情忌满。是非曲直,今已昭然。一念杀机,开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护身后多少吉祥。老衲伏请皇上三思。”
皇太极道:“人不相敬则争斗之心难息。明朝自恃大国,汉人众多,欺我满洲人少,对我大金心存辱慢,明人一日不改此心,旧仇放下,新恨又生,也是徒劳无益。”
“杀敌三千,自伤八百。大汗难道不知若要杀人,人也杀你,不如放下屠刀,各自安生。”
皇太极嘿嘿笑了几声,默然无语。小福晋咯咯笑道:“辽东战事多年未断,也属情非得已,大汗岂是好战嗜杀,不过念念不忘于满洲的百姓,不忍他们再受明朝欺凌。大师佛理深湛,却怎不能体会得大汗这番心意?”
李喇嘛低首敛眉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体方便为用,须要救济众生,消除瞋恨,方成正果。两国是非,老衲也知原委,受袁督师所托,居中调停,曲在满洲则规劝满洲,曲在明朝则规劝明朝,并无偏袒之心。贵主儿所言,还是满洲人语,不是持公之论。满洲百姓与明朝百姓何异?天下若得太平,何来欺凌?大汗放下屠刀,必得上天眷顾。”
皇太极一笑道:“大师今日莽撞闯我大营本该治罪,念在大师与我也属故人,当年父汗病逝,曾不辞劳苦,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这次就免了。下去进些斋饭吧!”
李喇嘛道:“老衲吃斋念佛,为的是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大汗杀心未去,老衲便在帐外念一千遍《金刚经》,为皇上镇祛心魔消弭杀气。”说罢恭身而退,在帐外打坐,合掌默经。
约摸大半个时辰,众人酒足饭饱纷纷辞了出来,一个白袍的小将醉醺醺地走到李喇嘛跟前,嘲笑道:“你这个秃驴,好不晓事理,竟敢来我大金替那些南蛮子说话,大汗礼待你,我却没那么慈悲。”唰地拔出长剑,分心便刺。帐外侍卫大惊,七手八脚将他拦下,劝道:“贝勒爷,区区一个出家的和尚,理他作甚!不可误了大汗吩咐下的大事!”
那白袍将领将剑收入鞘中,口中兀自叫骂不止,“哼!便宜了你这秃驴,等我取了锦州回来再收拾你!”
“贝勒爷,你喝多了。”侍卫将他扶了。
李喇嘛一经搅扰,片刻之间再难心念合一,眼看那小将被扶回自己的营帐,不禁长吁一声,便觉浑身酸痛难当,强自忍耐一会儿,竟沉沉睡去。
帐中只剩皇太极与小福晋,二人相偎而坐。皇太极将座下的羊皮扯起反铺在案上,伸手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包袱,取出一个锦囊,哗啦一声倒出数十颗硕大的明珠,都有小指头般大小,个个光彩晶莹,他扳着那女子的粉颈道:“玉儿,这些珍珠赏赐与你,你串成珠串戴在身上,岂不是珠玉交辉了。”
玉儿娇笑道:“大汗征战沙场竟还如此挂念着我,教我如何生受?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愿。”说到后来,欢喜得竟有些呜咽了。
皇太极不胜怜爱道:“不过区区几颗珠子,竟惹出你这么多的眼泪。”撩起袍角便要为她擦拭,玉儿嘻笑一声躲闪道:“皇上,这珠子我姑姑与姐姐海兰珠可有么?”
皇太极一怔,随即一拍锦囊道:“这里还有许多,也够她俩分的。”
玉儿道:“姐姐名字里有个珠字,若是蒙皇上赐了珍珠,可是欢喜得紧呢!”
二人久未见面,相抱相偎,渐渐调得火热起来,皇太极将玉儿抱在膝上,便要为她衣解带,玉儿扭捏道:“大汗,我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怕是经不起大汗的勇力。大汗再忍耐一夜,明日回了盛京,自然有姑姑或姐姐相陪,我今夜就陪大汗说说话可好?”
皇太极颓然放手,喘息片刻,说道:“我终日繁忙,你有身孕竟也不知道,还特意召你来军中侍寝,你可怪我?”
玉儿嘤咛一声,扎入他怀中,流泪道:“见到大汗欢喜都不及,怎么会怪你?”
皇太极摸着她的腰肢道:“果然粗大了许多,回盛京后好生养息,不可太劳动了。我改了主意,不回盛京带兵径往锦州。”
“攻打锦州之事,不是交与多尔衮了吗?”
“你身子如此沉重,我回去也没什么趣味,等你生产以后再回盛京也好。”
“大汗!”玉儿心里一酸,嘤嘤地哭出声来。皇太极握起她的手,柔软得如同一团新摘的棉花,怀中的女人抖得像是春天熏风中微颤的花枝,他轻轻将她推开道:“你好生歇息,小心动了胎气”
玉儿泪眼婆娑道:“大汗要去哪里?”
“我出去走走,你且自顾安歇,免得我看着你的模样忍耐不住。”
“教大汗受委屈了。”玉儿目送皇太极出了大帐,心中兀自愧悔,辗转难眠,天将黎明,才沉沉睡去。
李喇嘛一觉醒来,天色已然大亮,翻身起来便要进帐,两个侍卫将他一拦道:“大汗不在帐中。”
李喇嘛道:“老衲还有东西放在了帐内,取了就走。”
侍卫道:“大汗金帐岂可轻进,再说福晋正在安睡,你不必妄想了。”
李喇嘛却不急躁,合掌道:“那老衲就在此等皇上回来。”盘膝坐下,闭目高声诵经。侍卫大急,害怕诵经声将福晋吵醒,免不了责罚,无奈问道:“大师要取什么东西?”
李喇嘛道:“老衲昨夜有封书信呈与大汗,大汗既不愿拆看,留下也是无用。”
侍卫道:“你切莫高声,等福晋出来时,你再进帐去取也不迟。”
李喇嘛无奈,只得枯坐苦等,才坐得片刻,就见贴身侍女苏麻喇姑走来问侍卫道:“大汗可起来了?”
侍卫道:“大汗昨夜不曾在帐中安歇,想是又去围猎了。”
“福晋呢?”
“是苏麻么?快伺候我起来。”不等侍卫回答,帐中的玉儿闻声问道。苏麻喇姑挑帘子进去,不多时,二人出帐而去。李喇嘛疾步转进金帐,径直奔到案边,见信已打开,伸手便抓,不料碰翻了一只金碗,半碗的奶茶尽洒到纸上,情急之下,忙用僧袍擦抹,却弄得片片墨黑,字迹都似涂了一般。李喇嘛后悔不迭,凑近细看,却不是自己所带的那封书信,上面写着毛文龙几个字,心下大惊,再要搜寻,却听帐外的侍卫请安道:“福晋吉祥,如何又转回来了?”
苏麻喇姑说:“福晋本想去看大汗围猎,走不多远,忽觉身子不爽,回来歇息,你们守好金帐,不要教人进来。”李喇嘛再要出去已是不及,将书信胡乱往怀里一塞,四下一看,见旁边散乱地堆着十几张羊皮,便伏身钻了进去。苏麻喇姑搀着玉儿进来,玉儿强忍着疼痛道:“哎哟——想必是跳舞累了,夜里又受了些寒气,苏麻,你快去烫碗热热的酒来,我将体内阴冷之气驱一驱。”
苏麻喇姑哀告道:“福晋,奴婢怕你是动了胎气,怎么吃得烈酒?,还是快回盛京找个郎中瞧瞧,千万不可逞强。奴婢先去烧些热水,与福晋敷敷身子。”
李喇嘛见她们片刻之间难以离开,心下大急,羊皮缝隙不大,极是闷热,又担心为人发觉,不敢多动,少倾满身是汗,猛然想起怀中的书信,忙小心取出,又弄污了几处,索性细读一遍,首行写道:毛文龙上书于满洲国皇帝陛下:以下数行字迹多已污浸,有的依稀可辨,有的漫漶难识,“我之心意,本欲与上及诸贝勒共图大事……与某千总商议欲降之法,三弟在宁远、四弟在山东,时明兵又至,故慎而未动……请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若从两旁夹攻,则大事成矣……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大事成后,方见我心,书不尽言。”李喇嘛越看越觉心惊,心想:难道毛文龙早已降了后金?那他如何还在皮岛却不到盛京来?一时想不出什么头绪,只将书信悄悄收好,向外偷看,无奈缝隙极小,看不到二人,但听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夹杂着淅沥的水声,想是苏麻喇姑在用热水替玉儿擦敷身子。少顷,水声停了,苏麻喇姑道:“福晋,你且好生躺了歇息,奴婢出去叫人预备车马。”李喇嘛略抬抬头,见苏麻喇姑扶着玉儿合衣躺下,顺手抓了两张羊皮为她盖上,快步出了大帐。
李喇嘛缩在羊皮堆中,惊得一身冷汗,侧耳一听,福晋兀自不住喊疼,正要趁机脱身,忽听蹬蹬蹬一阵脚步响,帐外侍卫连呼贝勒爷,忙将羊皮掀开一些,见昨夜那个白袍小将大步进来,伏身问道:“嫂嫂可好些了?”
玉儿睁眼道:“多尔衮,你怎么来了?”
“小弟特来向大汗辞行。怎么,哥哥不在么?”多尔衮四下观望,似是极为诧异。
“大汗想必一早又去围猎了,我昨夜不曾与他在一处。你到别处去找……哎哟……哎哟……”玉儿双手捧着肚子,满脸涨得通红,将身上的羊皮尽情挣落了,露出纤纤的手指和一双白玉般的皓腕,多尔衮一时竟看得痴了,问道:“嫂嫂怎样了?”
玉儿强忍疼痛,挣扎着坐起来,蹙眉强笑道:“一时觉得身子不爽,想必昨夜受了些风寒,不妨事的。”
多尔衮多日征战在外,久已不见女色,见她有如西子捧心一般,痛楚之中竟也现出万般风情,心头狂跳,嬉笑道:“哥哥怎么恁的狠心,这般黑漆漆冷飕飕的夜里将花朵般的嫂嫂抛舍一旁!嫂嫂哪里疼痛?小弟替你暖暖,驱散些寒气便容易好的。”向前捱着身子,伸手向她胸前摸去。
玉儿登时脸颊绯红,侧身闪过,喝道:“大胆!”多尔衮一怔,随即扑身上来,一把将她搂翻,玉儿奋力挣扎,双手被他压在身下,张口待喊,嘴又被他用手捂了,又怒又急,一下子晕了过去。多尔衮本在兴头上,见她双手一松,两目紧闭,吓得慌忙起身走了。帐外的侍卫早已惊得魂魄尽散,对了李喇嘛的藏身之处低喝道:“你这该死的秃驴,要等死么,还不快走!”
李喇嘛急忙出来,转到帐后,一颗心兀自在怦怦乱跳,略略喘息才要离开,便听帐内咣当一声,水盆摔在地上,苏麻喇姑惊呼道:“福晋,你醒一醒,可别吓着奴婢。天爷呀!福晋,你下身怎么流了这般多血?”语音甚是凄厉惊恐。她奔到帐外,朝侍卫喊道:“快、快去禀报大汗!”
“什么事,这般失声失色的?”一阵急骤马蹄声响过,皇太极手里攥着一只白色的野兔含笑而来。
“大汗,你快去看看福晋吧!好多的血呀!”
皇太极将野兔往苏麻喇姑手里一塞,大踏步进帐,跪地伸手将玉儿揽在怀中,低声呼唤道:“玉儿,玉儿!”
“大汗……”玉儿面白如纸,流泪幽幽地看着皇太极道:“是我不小心,孩子不知能不能……”
“盛京城中有的是郎中,不要胡思乱想。”皇太极回身目光凌厉地看一眼惊慌失措的苏麻喇姑,喝问道:“你是怎么照看福晋的?”
苏麻喇姑嗫嚅道:“奴婢出去预备车马……不想、不想……”
“不关苏麻的事,是我不小心……哎,是我不……”玉儿哽咽难语。皇太极怒气难息,将她轻放在羊皮上,命道:“快将福晋送回盛京!命盛京的郎中火速赶来,这样可节省些工夫。”他忽然觉得硬硬的一物盖在羊皮下面,伸手一摸,竟摸出一柄短刀来,登时满脸惊诧,急问:“这是什么?”
第三十回 遭算计宠臣怀暗恨 游湖山主考闻玄机
第三十回
遭算计宠臣怀暗恨 游湖山主考闻玄机
皇极殿冬至朝会刚过,崇祯便命王承恩到吏部将所存正二品官员以上的档案一齐抱了来,一边细细翻阅琢磨,一边摘录勾画,半天下来便觉腰背酸麻,进了午膳,又命王承恩捶打拿捏了一回,轻快了许多,忽然想到中秋之夜郑皇贵妃身子不爽,心里不住冷笑,她难道还不死心么?传旨亲去探视。
咸安宫在西六宫的西面,穿过慈宁宫、养心殿与西六宫之间长长的夹道,将到西边宫墙的尽头,便见一座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的大殿,前后三进的院落,东西各有跨院,前院有春禧殿,中院是正殿咸安宫,后院建东西两个小殿,取名福宜斋、萱寿堂。崇祯一次也没来过咸安宫,年幼时奶妈不愿带出来太远,渐已长大时,客印月便住在此处,避之如蛇蝎,惟恐不及,更不敢来。在正南的咸安门前,崇祯下了肩舆,见三座随墙的琉璃门煞是好看,只是门外冷冷清清,竟无一人看护。进了院子才有一个穿阳生补子服的小太监迎面走来,见了他身上的衮服,吓得急忙跪了请安。崇祯并不理会,穿过春禧殿,下台拾级来到咸安宫前,太监宫女们惊得手足无措,随地跪了不敢抬头。
崇祯大步迈进,朗声道:“皇太妃,身子可好转些了?”便听里间回道:“可是皇上么?快、快扶我起来接驾。”
一个宫女轻轻打起门帷,迎面又是一道帘子,全用珍珠穿成,崇祯进了寝宫,见霜发的郑贵妃在床上挣扎着起来,忙阻拦道:“身子既不爽快,不必拘礼硬撑着起来,朕看得也心疼。”小宫女搬了椅子,崇祯坐下见床头已跪了一个人,身穿三品武官的猛虎补子服,满脸的胡须甚是威武,慌着叩头道:“臣右军都督佥事郑养性叩见皇上。”
郑贵妃见崇祯疑惑,忙说道:“皇上,他是我娘家的侄子,听说我病了,求了皇后恩准,特地进宫来探看,不想险些冲撞了皇上。”
崇祯笑道:“侄子拜望姑姑,天理人情都合的,倒是朕搅扰了你们拉家常叙亲情呢!”
郑养性又叩头道:“皇上此言,臣感激莫名,今日得睹天颜,分外之喜,娘娘保重了,臣侄告退。”起身重又施礼。
郑贵妃望着他退下,叮嘱道:“皇上待我恩重情深,你都见着了,安心回去,不必记挂了。”转头又说:“皇上,我只是一时心慌胸闷的,老毛病了,也没甚打紧,竟教皇上劳神……”
崇祯见她眉头微蹙,似乎颇有病痛之色,说道:“你是侍奉过神宗爷的人,朕怎么说也是晚辈,该来的!太医可请过脉了?”郑贵妃点头,崇祯又说:“朕若不是中秋宴饮听刘太妃提及,也不知你有病,好生将息,给奉可够?慈宁宫那边多热闹,好好的怎么一个人偏要搬到这里,怪冷清的。”
郑贵妃本来没什么病,自光宗朝起,刘太妃执掌太后印玺,她堂堂的皇贵妃,却反居一个平常的妃嫔之下,心有不甘,暗暗恼恨,赌气搬出了慈宁宫,中秋家宴也不去赴,但是独坐在冷寂的宫殿里,想着前面慈宁宫的热闹,禁不住生出一口闷气。那些太监宫女们见她脸挂寒霜,吓得个个噤声,走路都如猫一般地放轻了脚步。郑贵妃见他们神情猥琐,越发觉得不如人,恼怒得晚膳未进一口,早早躺了歇息,辗转到半夜,竟真的病了,发冷发热的,湿了几床被子。自此以后便动不得气了,稍有气恼心焦,头常晕晕地疼个不住。崇祯的问话正触到心痛处,强忍了不快,咳了一声道:“我本不喜热闹,图这边清静。给奉足着呢,我上了些年纪,也用不了多少。这里本是仁圣太后的居所,也不算委屈,说不得还违了制呢!”说到此处幽幽地叹了口气,眼里便噙了泪道:“年纪大了老是想些以前的事儿,怕是日子不多了。”
“不可多想了,身子要紧。”
“说不想也忍不住的。我有个下情埋在心里好久了,一直想请皇上恩准却不敢说出来,怕皇上驳了面子老脸没处搁没处放的。今儿个皇上来了,又没有外人,我就说出来求一求,准不准都在皇上了。”挣扎着起来,在床上便要行礼。
崇祯心里暗笑,嘴上阻拦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只要不坏了祖宗的规矩,什么事都做的都准你。”回头骂门外的宫女道:“你们这些瞎眼的混账东西,皇太妃病得沉重,起来不是要劳累了身子?只顾在那里木桩似地站着做什么?”
宫女们吓得急忙上前死死地架着搀了,郑贵妃口里粗喘着气道:“皇上,福王赴洛阳藩地已有十四年了,我见他一面,死也甘心了。”
崇祯听她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心里不住冷笑,假作为难道:“福王之藩一事神宗爷朝便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瞩目,他与一般的亲王更加不同。亲王之藩,非召不得回京,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不好为福王一人违了祖制,也不能分什么亲疏远近。近日朕听到一些议论,不利于福王,朕也怕他招人猜忌,难以自安。”
“都是些什么风声?”郑贵妃面色更加惨白。
崇祯笑道:“都是些风传,福王是朕的皇叔,朕还信不过他么?他就是有什么事也会上疏陈奏的,不会用那样下作的手段的。”
“皇上说的是……”郑贵妃眼里露出无限的惊惧之色,竟瘫软在床上,手足不住地微微抖动。
“太妃是见多识广的人,先朝的三大案都亲身经历过了,如今五凤楼上重现了妖书,朕知道太妃病着没敢惊扰。此事早已过去了,显然都是欺人之谈,不必管他。”
“什么妖书?皇上以为是福王所为么?”
“不是他,另有别人,朕心里明白。”
郑贵妃嗫嚅道:“可是谁呢?”
“太妃就不必挂在心上了,只管好生将息,事多伤神,不宜安养。”崇祯望了望寝宫内贴的绵羊太子画幅、九九消寒诗图,命王承恩将新进的冬笋送过二斤,又略略宽慰几句,起身出来。
在散朝的途中,瞿式耜见到了王永光。二人到了僻静处,各将冠服去了,放在轿中,将伴当打发回府,转入一个小巷的酒馆,寻了单间坐下,王永光道:“伯略,我已上了两个乞休的折子,年老无用,行将致仕,你还找我做甚?”
瞿式耜道:“过谦了。太宰对天下官吏品行了然于胸,会推自然以太宰主持大局为宜。式耜已上了本,求皇上恩准太宰主持完会推后再致仕。”
王永光苦笑道:“伯略,你这是将我放在火上烤呀!”
“何出此言?”
“你想要列入会推的朝臣有多少,哪个不是朝思暮想的?可名额毕竟有限,我若主持此事,岂不是要得罪许多的人?伯略,你教我一个远处江湖的老病之官今后何以自处?他们哪个动一根小手指,我都难以承受,惹得起么?”王永光不住摇头叹气,看着那色如琥珀的黄酒冒着丝丝的热气,竟无意举饮。
瞿式耜自顾将眼前的酒干了,拿起锡壶斟满,不紧不慢地道:“太宰是何等明白的人!今日如何一叶遮目不见泰山,看得短浅了?那些难以列入会推而记恨的人虽多,可是也敌不过那些列入会推的人,只要这些人感激太宰,记挂太宰,何愁那些宵小之辈与你为难?阁臣的一句话不是管用的多么?不只是以一当十,而是以一当百呢!”
“道理如此,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可掉以轻心。”王永光端杯浅呷一口,摸着花白的胡须沉默不语。
瞿式耜弯腰取出小纸角,展开揉平,递与他道:“太宰看这几个可是忘恩负义的人?”
王永光取在手里,眯起眼睛看看瞿式耜,才低头细观,良久才道:“这些人都是素有名望的,只是这毕自严、乔允升、张凤翔三人刚刚升迁为尚书,怕是资历尚浅,难合公议。”
“只要少宗伯钱牧斋列入了,其他数人但凭太宰裁定。”瞿式耜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此事若成,太宰回长垣老家,想建的那片园子就不必费心了。我已请建园的名家计成绘了图画,取京城米氏三园之长,预备着在太宰的桑梓地建个像样些的园子,日后太宰也好优游林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绢本的卷轴,慢慢展与王永光看。
王永光开颜笑道:“如此大礼我如何敢受?米氏漫园、湛园、勺园都是佳构,有一处足矣!为国荐才,乃是我的本分,令师大名垂宇宙,享誉士林,舍了哪个也不敢舍了令师,不然皇上问及,如何言对?”
瞿式耜道:“太宰何等身份,岂可有寄居米氏篱下之嫌?此园若起,米氏三园尽皆失色。太宰若不以为简陋,先收了回去细加揣摩,不尽意处再命计成润改。”
“也好。我还要赶到吏部衙门将各路会推的名单甄别汰选,密奏皇上,恕不奉陪了。”王永光将卷轴收入袖中,出门而去。
西单牌楼下的石虎胡同有一片宅子,三进的四合院,中间一道月亮门前后隔开,西面两楹小房取名好春轩,乃是燕见宾客的厅堂兼书房,庭院不是十分阔大,没有太湖石、假山、池水,只有一株不大的枣树,上下铁色,在朔风中摇摆不止。此处本属旧居,先前乃是常州会馆的馆址,后来常州会馆破败下来,难以维持,有意出让,正好周延儒赴京任礼部侍郎后,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宅子,见其上朝方便,便花钱买下,修葺一新。周延儒自从蒙单独召对以后,时刻忘不了皇上临别时的殷殷之意:“卿年少有为,卓异朝臣,好生做事,不愁他日入阁拜相。”存了此种念头,处处仰体圣心,越发勤勉公事,得了吏部会推的消息,想着圣眷正隆,不禁跃跃欲试,转念来京时日不多,吏部怕是无人举荐,自是指望不得,不如另求他途,便想到了结识不久的郑养性,暗忖索性往宫里使劲,或许还要稳妥些。那郑养性身为戚畹,在锦衣卫任个右军都督佥事的闲职,平日斗鸡走马,极爱耍子,胸无点墨,却又极爱附庸风雅,得知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状元周延儒到了京师,倾慕他年少才高,几次邀他过府,周延儒知他是郑贵妃的侄子,也尽情结纳,替他将院中各处匾额重新书写,一齐换了。由此往来日密,会推在即,周延儒急急凑换八万两银子的银票,央托郑养性到宫里使钱,郑养性迟疑着收了,一连几天却无消息。周延儒坐卧不安,在好春轩里耐着性子闷闷地等,又过了两日郑养性来说,正好郑贵妃欠安,请了皇后懿旨入宫探望,不料话才说了一半,不想皇上驾临不便说起。周延儒见他银票无处送出,心下早已凉了,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急火攻心,竟不觉病了,高烧了两日,身子才觉爽利,便到书房围着炭炉一个人吃茶闷坐,心烦意乱地品不出个滋味,凭窗望着渐紧的朔风卷起几片枯叶,大团的彤云从天际涌来,天色渐渐阴沉了,心里越发郁闷难遣,忆起当年状元及第,赴了鹿鸣宴,跨马游街何等风光,哪个不艳羡?隐隐有些怀才不遇起来,不禁摇头吟咏起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未及过半,却听屋外有人说道:“玉绳好雅兴,品茶咏诗,洒脱得紧哪!不想寻个知音的人么?”
周延儒听了一怔,似是自己的上司礼部尚书温体仁的声音,一边暗自吃惊,一边急忙迎了出来,一个须发花白身形矮瘦的老者身着员外便装迎面而来,拱一拱手道:“不速之客,实在唐突,玉绳勿怪。”
周延儒上前揖手道:“宗伯大人不嫌敝处简陋,屈尊光降,卑职受宠若惊,快进来说话。这些奴才不知礼数,该早进来通禀,也好远迎。”忙将温体仁让到厅里,温体仁笑道:“不怪他们,是我硬要闯的。”说着四下看了又道:“玉绳,我还以为你尚辗转床榻,未离药石,却未想你竟如此安逸,一人品茶独得其神。”
“大人取笑了。卑职今日身子才觉爽利些,但心头还是闷闷的,茶也吃不出什么滋味,不过养神而已。”
“这也说不得什么。你圣眷正隆,入阁拜相势在必得,谁知会推却为那班宵小之人把持,令你壮志难酬。”温体仁两眼骨碌碌地转动着,见周延儒面色更加灰白,诧异道:“怎么,玉绳尚不知晓会推名单么?我还以为你躲在家里,以茶浇胸中的块垒呢?”
周延儒听了,知道自己没有列入,霍地站起身,迅即又坐下,接连哆嗦了几下,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故作半信半疑问道:“会推有了消息?”
“你真不知道?看起来这几日你倒是好生地养病了,心无旁骛,处变不惊,这份本领当真教人佩服得紧呀!”
周延儒听他话中含有几分讥讽,凄然笑道:“卑职哪里有如此的胸怀,这几日病得沉重,足难出户,哪里知道宸几秘闻。何人列入会推,确实不知。”
温体仁叹气道:“我也是才得到吏部的谘文,心里愤愤不平,不知你会以为如何?”言下也有几分沮丧。
“都是什么人列入了会推?”周延儒稳了心神,仍掩不住心头的焦急。
温体仁道:“论英雄岂可无酒?当年曹孟德青梅煮酒论英雄千古佳话,我辈何妨效之!”
周延儒忙命家人整治了一桌酒席,二人对坐,听着锡壶内已有响声,渐渐溢出一股黄酒的醇香,温体仁提鼻一吸道:“这怕是二十余年的状元红,不饮此酒多年了。”
周延儒道:“大人所言对极!此酒乃是卑职状元及第时剩下的几坛,怕是已有三十余年了。”言罢抚今忆昔,不胜怅然。
温体仁道:“年少得志,独占鳌头,意气风发,天下英雄谁敌手?真羡慕煞人。”
周延儒揣摩他话中之意,似有什么暗示,心里一喜,嘴上却道:“大人谬赞了。岂不闻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朝开科取士以来,卑职之前,状元有七十九位,人数不可谓不众,但以卑职所知,后来入阁拜相的不过胡吉水、曹宁晋、申长洲三人,以此论之,状元尚不如进士仕途通达,又有什么可称羡的?大人还是说说列入会推是些什么样的英雄?”
“放眼天下,玉绳以为何人有王佐之才?”温体仁并不回答,深陷的两眼直视着周延儒,越发显得心机深沉。
周延儒搪塞道:“卑职历练未深,见识短浅,哪里能看得透彻。不如大人说出来再论。”
“好!”温体仁从袖中取出一条纸片丢与他道:“这便是会推的名单,你自去看吧!”
周延儒忙抓在手中,仔细地看,见上面草草地写着两行小字:成基命、钱谦益、郑以伟、李腾芳、孙慎行、何如宠、薛三省、盛以弘、罗喻义、王永光、曹于汴,十一个人的名字并无自己在内,一时觉得手脚冰凉,抖个不住。
温体仁冷哼道:“大出意料不是?”
“也在情理之中,都是资历甚隆的老臣嘛!”周延儒将纸片放了,端杯吃一口酒,才觉鬓角早已渗出些汗来。
“玉绳竟没有看出什么?”温体仁怒形于色,起身负手来回踱步。
周延儒小心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嘿嘿,是有大不妥呢!”温体仁忽地停住脚步,转身看着纸片不住冷笑,“里面大有文章。”
“大有文章?”周延儒一怔。
温体仁心下暗暗瞧他不起,反问道:“你竟没看出这是一篇妙文?虽未写出,但背后却藏着一个大大的党字。”周延儒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的越发糊涂,茫然地低头看看纸片。
“一语中的,见识不凡,佩服佩服!”院中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二人吃了一惊,一齐向门口望去,家奴走进来道:“有位东厂的老爷来访。”二人心下惊恐,忙起身迎出来,见一个中年的太监迈步上阶,周延儒骂道:“该死的杀才!为何不早进来通禀,也好迎接公公。”
那太监轻笑一声道:“咱本来随了家奴进来,在院中听得温大人妙语精义,忍不住喝彩,惊扰二位了。”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不禁凛凛生出一些寒意,屋内到院中不下十丈,此人竟能闻辨出屋里的话音,想必身负绝技。周延儒不知他是何来意,忙堆着笑道:“哪里的话?平日就是专程去请还怕请不到公公呢!快请进来吃杯酒驱驱寒气。”便命下人撤换酒席,添箸加杯。
那太监也不客气,大剌剌在桌边坐了道:“那就叨扰了。”周延儒、温体仁在旁边小心陪了,连饮几杯,那太监才道:“与两位平日难得相见,你们识不得咱,咱却识得你们,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唐之征,在王永祚督爷手下当差。”
唐之征的大名在京师的缙绅间没有几个不知道的,他是大太监王永祚的左右手,东厂有名的几大档头,是个教闻名丧胆的人物,平常没有交往的无论官吏士绅,哪个愿意见他?如今他夤夜而来,想是有什么要紧的大事,二人慌忙重新见了礼。唐之征道:“不需客套。当年戚畹亲郑国泰对咱有知遇之恩,就送个消息,还个人情给他儿子。方才温大人所言极是,会推的人员确实有党,乃是东林党一手策划把持的,钱谦益、孙慎行、曹于汴本是东林名宿,自不待言。成基命与罗喻义同为杨涟门生,郑以伟、李腾芳与杨涟同乡,何如宠与左光斗同乡,平日极为友善,薛三省也算是东林的外围,这些人与东林党常相往来,交情素深。只是为掩饰天下人的耳目,才将会推无望的盛以弘、王永光列入,送个空口人情。三日前,钱谦益等人竟在大酒缸密谋,虽说不得其详,但必与会推有关。”
周延儒恨声道:“我与东林并无怨仇,他们竟这般徇私,还自命清流,真是无耻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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