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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_7 姚雪垠 (现代)
崇祯微笑着又夹出一个纸丸,“礼部右侍郎李标——”
崇祯心头诧异,竟都是不在京师的,将银箸在金瓶中深深探入,连搅几下,将一个纸丸牢牢夹住,“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来宗道——”崇祯听了,略松了口气,伸手再夹。“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杨景辰、礼部尚书周道登、少詹事刘鸿训——”崇祯看看跪在眼前的来宗道、杨景辰二人,暗忖阁臣已有九位,便想凑足十全之数,又从瓶中夹出一个,不料刚刚放在银碗之中,陡来一阵旋风,竟将纸丸高高吹起,飘飘摇摇向众人头上落下来。崇祯大惊,忙喊道:“仔细不可失了!”众人不眨眼地盯着那纸丸在风中不住价乱转,堪堪落下,又是一阵风来,刮起一股沙尘,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睛,待将眼睛睁开,纸丸早已不见了踪影。孟绍虞、薛三省、王祚远、萧命官、房壮丽、曹思诚六人如同冷水浇头,面色登时一齐惨白。
第二十二回 开经筵君主喻国策 走边关将军侦敌情
第二十二回
开经筵君主喻国策 走边关将军侦敌情
“平湖老相爷,圣眷优渥,总理阁务,大明中兴指日可待,他日陵烟阁上图影留名,士林艳称,百代流芳,学生实在钦羡之至。”张瑞图刚在施凤来书房内落座,便谄笑着奉承一番。
“果亭,太过客气了。你我本属同年,万历神宗三十五年咱为榜眼,你为探花,岂是一般的交情?今后仰仗之处还多呢!”施凤来摸着花白的胡须含笑称呼着张瑞图的表字道。
“敢不尽力?”张瑞图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双上向前一擎道:“相爷位次擢进,学生无以为贺,特地画了一幅前辈的贤人,不知能否入相爷青眼?”
“果亭,所谓邢、张、米、董四大家屈居第二,你不过碍于官箴,不想以此名世。世人多只知你善绘山水,求得你尺寸的小幅山水,都珍若拱璧,其实写山水寄情思绘人物见抱负,各擅胜场,不必强加分判。物以稀为贵,得你一幅人物画稿,岂非价值连城?咱平时早有此心,只是不好贸然张口,怕求不到落得脸热呢!”起身走到书案后展观,却是一幅磻溪垂钓图,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蓑衣斗笠,静静地坐在一块大石上,两眼微阖,似睁似闭地看着水面,上题一行诗句“闲来垂钓碧溪上”,银钩铁划,虬曲飞动。施凤来笑道:“果亭,实是过誉了。咱哪里比得上前辈的贤相姜太公?不过是一时际遇,代天子执掌权柄。”示意下人收了,教取了上好的龙井茶送作润笔之资。
张瑞图谦谢了道:“信笔涂鸦,怎当得起相爷如此厚赠?好在学生还有一物奉上,相爷想必喜欢。”说着一边将手伸入袍袖,一边接着说:“白日枚卜盛典实在是旷古奇遇,相爷以为如何?”
施凤来附和道:“也有同感。”
“谁料好端端的,竟起了一阵怪风!”张瑞图微耸一下肩膀,似是仍觉心有余悸。
“怪风?也是天意。”施凤来略饮一口茶,“怨不得人呀!”
“怨天?自然怨不上,要怨还是怨祖上没有积得阴德吧!命该如此,岂可违逆?”张瑞图冷笑道。施凤来缓缓转换了一下身子,问道:“原来果亭知道哪个触了霉头?”
张瑞图将拳头从袍袖中退出来,慢慢展开,手掌上赫然是一个绛色纸丸,在掌心不住地晃动,“相爷可猜得出这是哪一个?”
施凤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粒纸丸,惊诧道:“那个纸丸不是被风吹走了么,怎么会在你手上?”
“也是天意!”张瑞图略带几分诡秘的一笑,“可惜呀!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儿。学生若不禀告相爷,怕是就成了一桩无头的公案了。”
施凤来见他说得蹊跷,越发不解,追问道:“谁的银子?”张瑞图将纸丸捧上道:“相爷看一眼就明白了。”施凤来展开见上面写着“王祚远”三个小字,认得是崇祯的御笔,暗暗替他惋惜,只一阵风沙,竟刮丢了一个阁臣。张瑞图见他出神,解释道:“当时风沙过后,大伙儿遍找不见,皇上声言各安天命,只授钱龙锡、李标、来宗道、杨景辰、周道登、刘鸿训六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预内阁机务,只亏了他一人,其实那个纸丸并没有被风吹走,而是落在了一个秘密的所在。”
“什么所在?”施凤来打断他的话,追问道。
“相爷既然动问,请恕学生直言。当时落在了相爷的衣领之内。礼毕谢恩,纸丸从衣领掉出,落在相爷的袍脚边,学生在后面悄悄捏在了手里。”施凤来大悟,暗道:“怪不得觉得后颈微痒,怕在皇上面前失仪,不敢抓捏,原来是纸丸作怪。”张瑞图略停片刻,吃了口茶,哈哈一笑道:“可笑王祚远不惜四处举债,送了王永光十万两银子,求他会推列名,到头来竟是一场南柯大梦。”说罢将茶一饮而尽,拱手道:“夜将深了,相爷见召,还请明示。”
施凤来道:“本想讨教逆党名录之事,不料却有意外之获,真是绝佳的饭后谈资。”
“名录一事,皇上催得紧,理应急办,但此事关系多年恩怨,一时怕难撕扯得清楚。”张瑞图似觉失言,迟疑收住话头,将案上的龙井茶一嗅,放入袍袖,赞道:“果是好茶!”
“果亭恁小心了,但讲无妨!东厂多少也会为咱留些脸面的。”施凤来宽慰道。张瑞图低声道:“此事无人愿意触及,学生只有八个字:能躲则躲,能拖则拖。请相爷斟酌。”施凤来心下暗自称是。
腊月二十六是崇祯的寿辰,宫里朝外早已筹备万圣节,各宫眷忙着缝制各色的方胜葫芦,什么宝历万年、四海丰登、洪福齐天,喜气洋洋地到昭仁殿给皇上贺寿。
万圣节刚过,便到了新年。因是改元头一年,为讨皇上欢心,整个皇城、大小衙门、有名的酒楼店铺商号装扮一新,花团锦簇。各宫殿门都贴满了春联,一样的泥金葫芦作底儿,上面写着吉、利、福、寿四字,煞是好看。
正月初一,崇祯驾临皇极殿,接受百官四方贡使朝贺。入夜在乾清宫丹陛上燃放烟火,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一个个光华灿烂,绚丽多姿。初六开办灯节,这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日子,各衙门官署尽皆放假,直到十六日止,前后十天。乾清宫丹陛上安放七宝牌坊灯,寿皇殿五座方圆鳌山灯,高至十三层。各宫院都是珍珠穿就、白玉碾成的各色奇巧灯,料丝、羊皮、夹纱……各展奇巧。外三大殿、内三大殿也都悬挂数盏硕大的彩灯,殿陛甬道,回旋数里,围以白玉石栏,石栏外边每隔数尺远有雕刻精致的龙头伸出,颌下凿有小孔,专为悬插彩灯之用。无殿陛石栏处,立有莲桩,每桩悬挂琉璃灯一盏。各处所悬各色花灯,共有数万盏,尽显太平奢华景象。崇祯传旨,皇城玉漏莫催,金吾不禁,只在各宫门添设人员,群臣俱许入内看灯,各赐酒饭。皇城以外更是热闹,东安门外,已为九衢灯市,数条街道连成一片。白日为市,夜里放灯。每日天刚放亮,大小街道便到处涌动着人流,过了辰时,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入夜,店铺关门,通夜赏灯,放烟火,歌舞杂耍,箫鼓喧哗,笙歌彻夜。灯市口大街的东西长街,两边尽是彩楼,南北相向,朱门绣户,画栋雕梁。一些勋家、贵戚、大官宦和缙绅眷属,不惜一夜花费几百串钱,将那些垂了帘幕的彩楼整座地租了,观灯取乐。遍街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梅花灯,雪花灯、绣屏灯、画屏灯、蟠桃灯、荷花灯、青狮灯、白象灯、虾子灯、鱼儿灯、羊儿灯、兔儿灯、雁儿灯、凤儿灯、犬儿灯、马儿灯、仙鹤灯、白鹿灯、金鱼灯、长鲸灯、鳌山灯、走马灯……一队队童子身着彩衣击着太平鼓,往来穿梭,从晚到晓,响个不停。
崇祯严严地披了貂皮斗篷,戴了黄色云字披肩,教王承恩跟了步行随处走动,见宫眷、太监都穿了灯景补子蟒衣,成群作队地往来游玩,更有一些呼朋引伴,寻几个平日相得的知己备酒取乐,在班房中赏灯、饮酒、猜拳、行令、掷骰子、玩走马、斗掉城。
崇祯耳听目见,心头也禁不住欣喜异常,却见太监、宫女成群地向后涌去,看一眼王承恩,王承恩忙回道:“万岁爷,奴婢听说田娘娘串扎了各色的花灯,争奇斗巧,惹得大伙儿都去看呢!”果然承乾门外挤满了人,王承恩正要上前开道,崇祯一把将他拉入人群,好歹挤到门边儿,只见永宁宫前的月台上灯火荧荧,月台正中高挂起一盏全用珍珠穿成的大灯,四五尺高,每一颗珍珠都有黄豆大小,华盖和飘带皆用众宝缀成,带下又缀着小珠流苏。四十九盏一尺多高的珍珠灯悬挂四周,如同众星拱月,将永宁宫装点得广寒宫清凉仙境一般。崇祯暗笑道:“看来嫦娥也不落寞了,丹药也吃的,人间烟火也食的。”
“这珍珠灯听说是田老爷自江南请名家订做的,花了不少的银子。”王承恩凑近耳边小声说。
“的确不俗,宫里的匠作局怕是做不出的。”崇祯点头称赞,想到花了许多的银子,不禁皱了眉头,转身出来道:“坤宁宫、翊坤宫就不去看了,大同小异的,想必也是玩扔银子。”闷头回到乾清宫东暖阁。
王承恩心知皇上在心疼银子,忙宽慰道:“万岁爷富有四海,时逢改元,自当更新气象,些许几两散碎银子换了欢乐,也没什么打紧处。”
“富有四海?四海是大,可是天灾地荒民饥边患,哪里不用银子?户部曹尔祯派人稽核太仓、节慎库银,所存不过十万两,杯水车薪,如何够使?朕不得已怕要动用内帑了,那可是祖宗积攒下来的膏血呀!”
王承恩见皇上有些郁闷,忙教小太监往火药房取来奇花烟火,兰、蕙、梅、菊、木犀、水仙……种类极多,崇祯取了水仙花点燃,烟火直上云霄,炸响后变幻成水仙花的形状,在清冷的夜空中熠熠生辉。崇祯便命众人一起燃放,登时四下响成一片,映红了半边天。
新春已过,京师的二月依然是冰天雪地,没有一丝的春意。刮了一夜的北风,黎明时分尚未停歇,仍是一阵紧似一阵,呜呜作响。崇祯起来听得风声凛冽,才到乾清宫门口,只见天色昏暗,半阴半晴,已经升高的日头闪着淡淡的白光,更觉严寒,冷不可当,几个小太监进出着洒扫殿庭。头几天,崇祯就传旨预备着开经筵。他匆匆用了早膳,王承恩等簇拥着坐了暖轿,来到文华殿。
经筵停废已久,此次重开竟是异常隆重。文华殿内摆设得十分齐整,御案上灯烛辉煌,香烟馥郁。孔子位前,金盘满贮时新果品,清酒香茶,金炉内燃着百种名香。崇祯在御案后坐了,知经筵官英国公张惟贤、首辅施凤来,同知经筵官辅臣张瑞图、李国普、来宗道、杨景辰,礼部尚书孟绍虞与侍讲官温体仁、王祚远、何如宠、吴宗达、黄士俊、成基命、曾楚卿、萧命官、姜逢元、叶灿、孔贞运、陈具庆、张士范、徐时泰、倪元璐、李若琳一律身穿大红袍,展书官江鼎镇、谢德溥、张四知、倪嘉善、黄锦、王锡衮、张维机、王建极则穿青绿锦绣袍服依次进来,行了五拜三叩头礼,东西站列。
天气极寒,礼服并不甚御寒,讲官们都冻得脸色青紫,浑身不住抖颤,口噤难言,只是见有给事中、御史、侍仪官一旁督察,慑于被弹劾,不敢伸手跺足取暖,无法避寒。崇祯见了道:“依照旧例,春日讲筵不设明火。不过礼本人定,不必拘于成例。似这等严寒,嘴都要冻住了,岂是尊师重道之意?”转头向王承恩道:“查查是谁在此当差?”
几句话说得众臣子耸然动容,满脸的感念之色,张惟贤含泪道:“皇上与臣等甘苦同尝,臣等感激得难以自持,就是天气再冷生出个冻疮,心里也是暖的。”
施凤来听到冻疮二字,心下以为十分不雅,害怕因此召对失仪,忙哽咽道:“自古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祖宗成宪所以春日讲筵不设火,也是自有其深意,皇上推恩及于臣下,臣等感激涕零,求皇上不可以此罪及他人。殿内寒冷正是时时提醒臣等自警自励,不可恣意骄奢放纵。”
“区区一节小事引出如此深奥的大道理,经筵未开,朕已受益匪浅了。理虽正如两位先生所言,只是礼既因人而设,自当随时而变,不可墨守了,所谓《易》一名而含三义,鼎故革新为其关键。百姓常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小到一事一物,大到治国平天下,莫不如此。今日若一味遵循旧制,终不成大伙儿嘴也张不开,话也说不出,只好干瞪着两眼面面相觑么!”一席话亦庄亦谐,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崇祯莞尔一笑,取热茶吃了一口,又道:“其实权变与贞守并不相悖,敬天法祖,效仿先贤,当取其精髓,学其风神,法其所以为法,不该陈陈相因,不知变通,蔽于古而不知今。譬若良医,病万变,药亦万变,必能一扫沉疴,妙手回春。我朝自太祖爷即命人编纂《昭鉴录》、《永鉴录》,宣宗爷、代宗爷命人编纂《君鉴》、《臣鉴》,万历朝的首辅张江陵与文渊阁大学士吕和卿选遍了《帝鉴图说》,其意都在于此。”
此时,阶下校尉已到各内官直房里寻来炭火,二十多个冒着暗蓝火苗的炭盆摆在殿上,众人登时觉得温暖如春,身子慢慢活泛开来,鸿胪寺官宣布进讲。讲官讲了《大学》、《尚书•尧典》各一章,光禄寺送来酒饭。崇祯道:“先生们所讲启沃朕心,所得颇多。《尧典》章旨不外乎用人,所用得人,自然九族既睦,协和万邦。若所用非人,便会祸国殃民。就拿陕西澄城县来说,造反的王二不过区区一个贱民,聚众杀了知县张斗耀,至今啸聚山林,耗糜了几万两银子,影子也没见到。还有辽东更是多年难了之局。”
施凤来见皇上面色沉了下来,忙道:“辽东局势不是一日所成,是因多年拖欠军饷所致,万历四十三年拖欠军饷达六十五万四千九百两,以后年年如此,没有足用之时,以致士气不振,屡战屡败。皇上践祚,即解发一百三十万两,可是往年亏欠一时仍难补齐,如今山海关内外守军缺欠军饷七十四万两,太仆寺马价银、抚赏银四万两,合计七十八万两,广宁地处前哨,欠饷七万两,辽东巡抚毕自肃已有本章来催,顺天巡抚王应豸又奏说蓟门缺饷六月,累积欠了四十三万两……若军饷充足,后金不过小邦蛮夷,自然不难剿灭。”
崇祯冷笑道:“那样倒是好呢!十几年来,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地用了几千万两,堆成了山,却连失抚顺、开原、铁岭、沈阳、辽阳、三河、静远、镇江、海州、复州、金州大小七十余城。这些银子皇太极有么?可他却一举扫平了朝鲜,一步步南侵,都是花银子买的么?辽东打了多少年,胜仗不用数都算得过来,不就是袁崇焕胜了两次么?这样的边才如何不举荐,还教他赋闲在家?”众人心头一惊,眼前的美酒佳肴不敢多闻一下,一齐抬头望着施凤来。
施凤来恭声道:“臣也看到几个保奏袁崇焕的折子,可一思虑先帝将他罢职,费黜不用,若贸然起复,实在怕伤先帝之明,这一踌躇就压下了。”
“此事哪里会关涉先帝?都是魏忠贤一党所为,不必多虑!”
“臣回去即刻命兵部起复袁崇焕。”
“不必回去,眼下即刻办理。着袁崇焕为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任辽东经略……”崇祯沉吟片刻,改口道:“辽东已有巡抚一人,又有总兵三四员,经抚不和乃成多年的积弊,万不可重蹈覆辙。朕既起用袁崇焕,其事权当重。嗯!着袁崇焕为兵部尚书、右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将辽东全交付与他便了。”
“皇上,毕自肃现任辽东巡抚,孙国桢为登莱巡抚,若袁崇焕手伸得过长,他们二人难免会有怨言,恐于辽东恢复不利。”
“若袁崇焕一心为国,他们该有怨言么?要真收束不住心性,有怨言朝朕来说。”崇祯起身,面色略微缓和一些,含笑道:“就这么办!先生们也辛苦了,用酒饭罢!”
三月十八是周皇后的千秋圣节,周皇后不想铺张,传免命妇朝觐贺寿,只与宫眷们欢乐一日。崇祯陪着周皇后看了一会子戏,皇后见他不时出神,知道他心里想着政事,就暗推他一把,轻声道:“皇上繁忙,不必老是陪着臣妾了,有田、袁两位妹妹一起乐子就行了。”
崇祯歉然道:“朕怕扫了你们大伙儿的兴致。”
“皇上能抽出身来一会儿,也是臣妾的福分体面。只是皇上待会儿看不到田妹妹荡秋千,有些可惜。”周皇后心里暗暗生出一丝幽怨。
“永宁宫的秋千架设好了?”崇祯转头看着田礼妃,田礼妃道:“三月三,荡秋千。今儿个可是都十八了,已经荡过多日了,皇上忙嘛!”袁淑妃也道:“臣妾的那些羽鸽每日在云霄里歌哨,皇上也听不到。”
崇祯见她们三人神情哀婉,大觉怜惜,忙抚慰道:“春事方深,撤秋千架还有些日子,不必急于一时。鸽哨么……等忙过这几日,朕好生陪你们到西苑游春,那里也有秋千架,也放得鸽子。”不等三人再说,起身回了文华殿,喝了一碗银耳燕窝羹,忙着批阅案上那摞高高的奏折,见有不少弹劾施凤来、张瑞图的折子,便放在一边,留中不发,命王承恩进来道:“你到会极门传朕口谕,每日申时以后,凡不关系边警战事的奏本,一律不准投递。似这般奏折没甚紧要,徒劳心神。”他点指着放在一边的那些折子,闭上眼睛。
王承恩答应道:“万岁爷既是劳乏了,先歇息养养神也好。”
“朕岂能歇息,明日想必又是这样一摞。你下去吧!”崇祯睁开眼睛,直了一下身子。
王承恩望一眼案上厚厚的奏折,迟疑着禀道:“万岁爷,有个南蛮子袁崇焕递了牌子急着要觐见,奴婢怕扰了万岁爷歇息,教他候着呢!”
“才一个月的光景,他走得倒不慢。宣他进来吧!”崇祯面现喜色,挥手命王承恩快去。
不多时,一个瘦小的汉子跟着王承恩进来叩拜,崇祯见他四十几岁的年纪,满面黝黑,风尘仆仆,颌下三绺长髯却一丝不乱,深觉有趣,问道:“你就是袁崇焕?朕早闻你连克建酋,常思卿家是何模样,如何竟是须长身短?。”
袁崇焕奉诏进入紫禁城还是头一次,见识了皇家森严气象,想及皇帝威仪,饶是久经沙场战阵,也禁不住战战兢兢,心头乱跳,等进了文华殿,见崇祯年纪不足二十,面貌清秀,言辞温和,渐渐心安,不料皇上开篇问话却提及自己身材,实在大出意料,不及细想,叩头回道:“臣身材矮小不及中人,也怕令皇上失望,不胜惶恐。”一口夹杂粤音的官白,崇祯听起来颇觉吃力,见他直言以对,明白颇为忌讳,笑道:“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以红衣大炮惊死努尔哈赤,又击退皇太极,独提一旅,战守孤城,有此战功,必有过人之处,朕是想用你之长,并非取你之短。”
袁崇焕悚然醒悟召对失仪,忙辩说道:“臣远处草莽,半生戎马,初次仰睹天颜,感激在心,以致言语无状,实在有失人臣之礼,求皇上格外恩宥。”
崇祯含笑道:“平身答话。朕也喜你耿介。吏部报了你的履历,朕知道你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做过一任邵武知县,也是正途出身嘛!”
“臣自幼喜战术兵法,不得已舞弄翰墨,考取了功名,但只做了半年的知县,便弃文从武,到兵部任职。”
崇祯见他仍有几分窘迫,安慰道:“直言陈事,足见性情,朕不怪你。到京几日了?”
“昨日才到。”
崇祯道:“广东距京五千里之遥,驿站七十余处,限期四十日,你走了一个月零五天,不算慢呢!”
袁崇焕禀道:“臣跪接了圣旨,即刻准备举家起程,尽心王事,不敢怠慢。”
崇祯诧异道:“怎么,举家来京?为何要带家眷?”
袁崇焕道:“臣自用兵以来,无不携带家眷,身家性命与兵卒共存亡,最能安定军心。臣接旨后,即雇船北上,二月底到了南京。不料江北大雪,天气严寒,结冰封河,漕运不通,臣心焦如焚,只好自小扬州弃舟登岸,将家眷留在后面缓行,独自骑了驿马,只身入京。不料风雪不止,道路湿滑泥泞,险些迟了。”
崇祯暗自感动,破例赐了座,说道:“此次不必再将家眷带往辽东了,魏良卿的宅子朕已敕名策勋府,一直空着,你可暂将家眷安置。”
袁崇焕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跪谢道:“臣以身许国,就是战死沙场,也难报皇上圣恩。只是臣此举已成积习,皇上即将辽东托付微臣,臣自当与辽东共存亡。”
崇祯道:“你不必辞谢,等辽东恢复以后,朕再将宅子赏赐与你。”吃了一口热茶,又道:“朕听说你曾写过一个条幅,自叙心境,是如何写的?”
袁崇焕一怔:“皇上竟也知道?”随即吟咏道:“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不知皇上所指可是这几句话?”
崇祯点头道:“正是。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先国家而后私人,语出肺腑,豪气干云,兵部左侍郎吕纯如荐你只有十个字:不怕死、不爱钱、曾经打过,与你自家说的正相契合,看来你当得此言。有此气魄方可镇守辽东,看来众臣的举荐可谓得人。”
袁崇焕听得热血沸腾,起身道:“臣既感恩于先帝,又得皇上知遇,万里奉召,敢不尽心?”
崇祯抬手唤他坐下,问道:“一路情形如何?有什么见闻?”
“今年江浙、湖广、南直隶及安徽凤阳龙兴之地收成皆可,粮价回落,百姓口粮无忧。闻说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四仓储粮六百余万石,已满八成。只是四川大旱,南直隶多处州府泛滥成灾,常州府虫害严重,十月南京地震,庐舍民畜有所损伤毁坏。山东二十八个州县积雨伤禾,秋梁欠收,好在夏粮丰足,还不至于挨饿。臣沿途也未见到几个流民。”
崇祯嘉许道:“毕竟做过知县,见识具体而微,看的都是紧要事,懂得体恤民情。治国之道不外乎吏治钱粮,粮食最为根本。”话锋一转又道:“千里走单骑,虽属听闻,倒也颇为条贯有理。朕听说你几年前曾单骑出关,探视辽东山川地理,军情防务了然于胸。朕登极未久,辽东战事时刻萦绕在心,你且说与朕听。”
袁崇焕斜侧在凳杌上,听皇上提及辽东战事,神情极是激奋,两眼灼灼有光,缓声娓娓而谈。
天启二年正月,恰逢六年一度的京察,七品县令以上都要赴京述职,四品以上的高官在皇帝面前自陈功过,五品以下则由吏部尚书、侍郎、考功司郎中,吏科都给事中,都察院都御史或副都御史,河南道御史、协理御史考核。考核共有八法,查其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看其行谋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年近不惑的袁崇焕冒着严寒,离开福建邵武县赶赴京师,通往京师的各路官驿迎来送往,热闹非凡。袁崇焕只带一个随从佘义士,快马入京,住在广东会馆。
次日,早早穿戴齐整到吏部衙门等待传号,门房内已有数十人相互寒暄攀谈,吵吵嚷嚷,袁崇焕为官日浅,并不认识一人,独自步入庭院,当值的校尉见他身着七品文官鸂鶒补服,不加阻拦。袁崇焕穿过一个小小的垂花门,里面又是一个庭院,却见一架粗大的古藤,枝桠虬曲,如一面屏风挡在堂前,被风吹得呜咽有声。袁崇焕见藤条蔓延长大,想是百年前的旧物,便围着古藤转了一遭,见藤下隐隐录出一方刻石,蹲身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刻满了核桃般大小的楷字,笔法严整,竟是一篇《古藤记》,说明古藤乃是江苏长洲人吴宽在弘治六年所植,屈指一算,果然已百年有余。古藤犹在,只是那植树人不知埋骨何方,袁崇焕感叹良久,向里面一望,见四下都是部曹的值房,不敢再入,返身欲回,却听北首的司厅有说话声随风传来,隐隐听到似是在议论时局,说努尔哈赤亲统大军开赴辽河,业已攻下了镇武堡,广宁岌岌可危,不由既惊且忿,想要排闼而入,问个究竟,又知道身在吏部,不敢造次,闷闷地转回门房,不想县令们也在谈论广宁战事。
一个黑胖的汉子忿忿地说:“辽东军败在轻敌,所谓骄兵必败,王大人本不知兵,又将后金兵马视若无物,如此用兵,直似儿戏,焉能不败!说什么不久将一举荡平辽阳,皇上可在仲秋之夜高枕而听捷报,好大喜功,都是放屁!如今镇武大营已溃,广宁危在旦夕,广宁不守则山海震撼,山海不固则京师动摇。可惜了十三万雄兵,一百二十余万两的银子怕也要打了水漂。”
旁边一个清瘦文弱的县令道:“年兄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其实也不尽然。镇武堡虽失,但西平堡未败,我军主力尚在,仍可一战,只是战法如何尚需斟酌。”
袁崇焕听得性起,拱手道:“两位兄台高论,令人茅塞顿开。弟有一言,还望指教。”
两位县令一齐道:“不敢不敢,洗耳恭听。”
“弟以为广宁失在经抚不和,熊经略力主在一个守字,而王抚台着眼于一个战字,自然号令不一,难以调兵遣将,如此进退失据,怎么能破敌制胜?”袁崇焕目光炯炯,瞬息之间,纵论天下大事,隐隐生出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清瘦县令本来也大觉有理,只是在众人面前突被驳论,心中不免暗自悻然,干笑一声道:“兄台出言高妙,令人佩服。依兄台之意,是战好还是守佳?”
“战有战的道理,守有守的方略,不可强分高下,只要运用相宜,都可痛击建州跳梁,光复我大明河山。”袁崇焕几句话说得豪气干云,慷慨激昂,门外有人大叫道:“不想岳武穆重生了。”
众人循声看时,门外大步走进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人,三十岁出头,面皮白净,略有髭须,门边一站,恍若玉树临风,拱手施礼道:“老先生所言,令人感奋,学生愿闻其详。”
袁崇焕见此人身着獬豸补子服,看不出品级,但知是监察风宪的言官,不敢造次,忙还礼道:“崇焕肆意放言,不想惊动大人。崇焕以为战与守本可相通互用,不可截然而分。建虏马快箭利,习于野地浪战,驰突骑射,倏忽而来,飘然而退,此其所长,我军若战,当深掘壕沟,高筑城墙,固若金汤,以为屏障,等他来攻,再以佛郎机火炮、火箭、木石痛击,切不可轻易出城而战,以我所短比其所长,建虏久攻不下,自然不敢深入。若论守则较为容易,深挖洞,广积粮,将全国的财力物产聚在广宁、锦州、大凌河、小凌河、右屯诸城,屯田养战,复兴商旅,招徕四方流民,以图长远。建虏所据辽东弹丸之地,物产财力如何能与我大明万里江山相比,对峙消耗,不出数年,建虏势必兵疲财竭,不能南进一步。”
众人听得暗暗点头,那青年却不置可否,一把将袁崇焕拉了走入庭院,低声道:“学生河南道御史侯恂,此次奉旨大计天下官吏,皇上密诏举荐知兵可用的边才。方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先生回去可将方才所言写成奏折,学生代为举荐如何?”
袁崇焕躬身谢道:“卑职虽寄身士林,但性好谈兵,平日遇到自边疆回乡的老校退卒,便备些酒食请教边塞守战事务,因此知晓一些山川湖海之险,也明白不少行军用兵之策,常以边才自许,平生宿愿是想投笔从戎,立功边疆,如今年已四旬,两鬓将白,却报国无门,令人浩叹。若侯大人能教崇焕奔赴辽东,实在感激莫名。崇焕必当捐躯报国,死而后已。”说着竟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一旬之后,袁崇焕升迁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官居六品,准予回籍探亲后赴任。想起进了兵部,袁崇焕感到不久既可奔赴前敌,极是兴奋,独拥被衾,听着窗外呼啸的朔风,遥想辽东的战局、山川地理、风物人情,心潮起伏,辗转难眠。四更时分,悄悄起来,并不惊动佘义士,背了一把宝剑,牵着那匹白色驿马,出了德胜门,向西北急驰。将近晌午,出了金山岭北古口、司马台长城关隘,便已到了关外。
袁崇焕住马回首眺望,四处峰峦叠嶂,山势险峻,宛如壁立,仅有数丈缺口可通,砖砌的城墙顺着山脊起伏连绵,三十余座敌楼高耸群峰之上,关山苍莽,离家惜别之情油然而生,下马啃了些干粮,在山脚的溪边砸冰取水,略喝了几口,牵了马匹,沿着长城向东北缓缓而行。一连数日,白天查看地形,取出兜囊中的炭条绢帛图画标识,夜里围火而眠,思想行军布阵之事。
临近三月,天气渐暖,河边溪头隐隐泛出一丝绿意,远处的山林笼罩着一团团浅蓝的氤氲,袁崇焕骑在马上,看着西坠的落日,计算着出关的日子,忽然听到一阵歌声远远传来,关外人烟本来稀少,袁崇焕一路上又多走的是人迹罕至之处,骤然听到人声,格外欢喜,倾耳细听,却是一首古曲: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
意踟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词意高远,境界苍凉,曲调沉郁,山峦回响。袁崇焕不禁触景伤情,思古忆今,浩叹不已,纵马上前,转过一个山弯,见峦坳深处竟有一大群的绵羊,一个须发斑白的老翁挥动长鞭正将羊群赶下山来。
袁崇焕下马待老者来到切近,高叉手施礼道:“老丈方才一曲清歌,听来不胜惆怅。晚辈依稀记得此曲乃是元人张养浩所作,慨叹兴废,缘事而发,听来令人落泪。老丈既能唱得此曲,如何隐居僻乡,与羊群为伍?”
老翁上下打量袁崇焕,见他满面风尘,衣着显然多日不曾浆洗,袍角还有一些被山上荆棘刺破的小洞,知道他长途跋涉而来,并不回答,翻一下眼睛,淡声问道:“后生家哪里来哪里去?”隐含机锋,好似佛家禅语。
袁崇焕略一沉吟道:“自天外来往世间去。”
“众生皆苦,你既身在净土,何苦惹此红尘?”
“出民水火,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红尘学佛,你真是一大痴汉。割肉饲鹰,舍身喂虎,终是无济于事,古语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舍弃肉身,功德未必圆满。”老翁脸上略微闪过一丝悲戚。
袁崇焕朗声道:“救鹰多活一时也是功德。”
老翁凝视袁崇焕片刻,叹道:“后生家涉世未深,不知艰难,知其不可而为之,幸耶?非耶?”似是语犹未尽,却隐忍不说,紧赶几步,将手中长鞭一挥,鞭梢啪啪作响,准准地打在转弯的头羊身上,回身又道:“老夫独居多年,今日遇到你也是有缘,如蒙不弃,就到舍下再叙如何?”
袁崇焕一拱手道:“正要请教。”牵了马缓缓跟在后面。
三面环山,南枕溪流,在一片开阔的山坳里,孤零零的三间茅舍,前面用树枝木棍扎起圈羊的篱笆,里面堆着许多干草。暮色已浓,草庐里正中的火灶早已生起火来,风干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上悬烤一把锡壶、几块狍子肉,满屋飘荡着浓浓的酒香肉香。老翁摆了一张小木桌,取了两个粗瓷大碗,斟满了酒。袁崇焕看着老翁片刻间大半碗烧酒下肚,双手撕扯着狍子肉大嚼,心下越发好奇,想不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想他早已饿极,只顾吃喝无意说话,便默然端酒品饮。
老翁吃下半只狍子腿,又将一碗烧酒下肚,才问道:“老夫若没看错,你想必是从京里来,要往前敌去。”
袁崇焕心下暗惊:“怎么说?”
老翁放下酒碗,凄苦一笑,眼角竟挂着几滴浊泪,挥袖略拭道:“四十多年前,老夫刚刚二十出头,就随军转战建州卫、静远、榆林、松山、杏山等地,因积军功,升为副将。当时大明边军兵精粮足,将帅一心,近三十年辽东无战事。不料,万历四十七年,喜好纸上谈兵的杨镐经略辽东,将帅相疑,分兵轻进,被后金各个击破,可叹萨尔浒三战皆败,尸骨遍地,血流成河,死者四万有余,伤者不计其数。”
“老丈竟在辽东厮杀多年?晚辈失敬了。”袁崇焕跳起身来,重新见礼。
老翁长叹一声,招手命他坐了道:“那些都是前尘梦影了。萨尔浒之败至今想来仍教人心酸,气愤难平,可怜那几万个弟兄,多是老夫一手带出来的……哎!朝廷、朝廷不得已,改命熊廷弼经略辽东,局面才日渐恢复,谁知一年后万历皇爷驾崩,熊廷弼却又被无故罢免。辽事日益败坏,老夫一辈子出生入死开疆拓土,转眼间化为乌有,令人好恨!”
袁崇焕听得紧咬牙齿,面色铁青,嘶哑道:“朝廷不是又起复了熊大人么?”
老翁又斟了满满一大碗酒,深喝了一口道:“那又有什么用?熊廷弼倒是个将才,可是掣肘的人多了,他又能奈何?自古未有奸臣在朝而将军在外立功的先例,实在教人齿冷心寒。你看着吧!熊廷弼的苦日子多着呢!还不如老夫看淡了功名利禄,远离了乡亲父老,一个人漂泊异乡,牧羊吃酒,逍遥自在。”
袁崇焕想起熊廷弼与王化贞经抚不和的传闻,口中咯咯作响,恨声说:“晚辈若能提雄师出关,定要收复失地,生擒建州跳梁!”
老翁摇头道:“少年心雄万夫,气概干云,哪个八尺高的汉子都不能免,一旦经过世事磨砺,往往锐气尽失,心境与前大不相同。”
“有何不同?”
老翁乜斜他一眼,说道:“到时你自可体会出来,如今说了你却无从体会”仰头将碗中酒干了,“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酒真是好东西,干了!”挥袖拭去嘴角酒痕,以手中的狍子腿骨敲击酒碗唱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哈哈哈……痛快痛快!”倒卧而眠,旁若无人。
袁崇焕厉声道:“他日定当直捣黄龙,与老丈痛饮!”大口将一碗烧酒一饮而尽,起身将酒碗摔碎在地,正要取块羊皮盖在老翁身上,忽听外面几声凄厉的羊叫,羊群不住骚动,知有异常,拔剑出门,隐隐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急忙退回屋内,掩身门后。一会儿,几匹快马旋风般地奔驰而来,马上人喊道:“前面似有灯光,那头恶狼想必逃到人家去了。”
“咱们追了小半日,肚子也饥饿难当,定要捉住下酒。”
屋内的火堆不及熄灭,仍闪着微弱的红光,黑夜里不啻星月之辉,足以看到数步以外。袁崇焕隐约辨出来了六人,都骑着马匹。他们先后下了马,各持刀剑扇形地向草庐围来。忽然,一人惊呼道:“这里有羊圈,那头野狼怕会躲到羊群里了。”擦亮火摺,点起火把。火光映照之下,六人满身戎装,赫然穿的是明军甲胄,相互挥手示意,一起向羊圈围拢过来。那羊圈里果躲着一头粗壮的恶狼,已咬断了一只羊的喉管,正撕扯而食,见了火把,陡然抬起头来,呲出白森森的牙齿,兀自滴着淋漓的鲜血,连连低吼。
一个身材高大威猛的大汉道:“小心了!困兽犹斗,这头恶狼怕是要拼命了。”众人纷纷呼喝,小心围逼而上,堪堪到了近前,那狼猛地纵身跳起,竟向屋内跃来。袁崇焕一惊,想到老翁醉卧在地,怕它伤及,挺身出来,迎头一剑挥出,削掉狼的半边脑袋,那狼在地上一滚,兀自挣起半个身子,长嚎几声,倒地死去。
“好剑法!”几人喝彩着到屋前相见,袁崇焕见他们战袍破败不堪,上面隐隐似有血迹,问道:“几位可是来自辽东?”
那个大汉粗声道:“别再提什么辽东,都拱手让与后金了。”弯腰坐下取酒便吃,其余五人侍立不动。袁崇焕暗觉震惊:怎么,难道广宁败了?那大汉喝干一碗酒,看看地上醉卧的老翁,似是自语道:“这叫打的什么仗?十三万大军竟败给了五万兵马,真他娘泄气!”
“广宁到底如何了?”袁崇焕心头大急。
第二十三回 论臣道品茗汰劣相 量刑法翻案现妖书
第二十三回
论臣道品茗汰劣相 量刑法翻案现妖书
大汉冷笑道:“狗贼王化贞只顾逃命,不战而走,哪里还顾得了广宁城。”
“那熊经略呢?”
“熊经略既与王化贞不和,各守城池,互不往来。镇武堡遭围,他非但不援手,竟有意出王化贞的丑,派人持经略令箭督促王化贞出战……”
袁崇焕大叫道:“临阵而怀私仇,镇武堡休矣!”
“西平、镇武二堡丢失,王化贞不以为意,退守广宁,依然不事战备,人心惶惶不安,以致将士哗变,广宁不战而下。王化贞败逃到闾阳驿,见了熊经略哭诉,要他到广宁、前屯安抚将士,不料熊廷弼见大势已去断然拒绝,将所余辎重一把火烧了,率残余人马掩护数十万百姓退回山海关,辽西之地尽属后金。”
“整顿残兵,依仗城池,犹可固守,为何要拱手送人?活活气煞人也!”袁崇焕握拳大怒,一掌拍在低矮的木桌上,将酒碗震起老高。老翁惊醒坐起,见多了六人,身背弓箭,手持刀枪,惘然不解。
那大汉乜斜了袁崇焕一眼,见他兀自恼恨不已,惊问道:“你是什么人?竟也懂得战事!”
袁崇焕道:“在下兵部职方司主事袁崇焕,敢问尊姓高名。”
“原来是兵部袁大人,失敬了。末将满桂,在军前任游击一职,遭遇兵败,想卸甲归田,与三五个弟兄回蒙古草原。”说话之间,神情不胜颓然沮丧。
“满游击原是蒙古人?”
“是。”
袁崇焕道:“在下闻听蒙古多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英雄彪悍,向来不轻易服输,如何竟这般灰心了?”
“都是一些狗官,教人如何不灰心?咱是个粗人莽汉,辽东没有边才,空有一身蛮力气无处使用,索性回草原跑马牧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却也逍遥快活。”满桂苦笑道。
老翁叹息道:“报国无门,徒唤奈何?”
袁崇焕慨然道:“哀莫大于心死,大丈夫处世万不可失了志气,自可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顶天立地,流芳千古,也不枉此生。在下回京后正要自请守卫辽东,六位可愿意杀回辽东,一雪此耻?”
满桂见他说得慷慨激昂,不觉怦然心动,抬眼扫视五位弟兄,答道:“果真如此,咱弟兄六人也愿意追随,只是袁大人可有把握,终不成教咱们再失望一回?不如我弟兄六人暂回草原恭候佳音,袁大人若能如愿,我们弟兄自会到军前报效。”
袁崇焕极力挽留道:“何必如此曲折,还是与在下一同回京,岂不更好?”
“唉!这么多好战的人,你来我往的,边疆怕是永无宁日了,苦的还是小民百姓哪!东躲西藏,难以聊生。”老翁不等满桂回答,喟然叹息,语调悲凉,仿佛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
“老丈,晚辈并非好战之人,实在是不得已。难道该束手待毙,任人宰割不成?失意不成失志,怎可将个人得失看得重于君王百姓江山社稷?”袁崇焕还要往下驳辩,屋外传来几声狼嚎,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分外刺耳。
老翁翻身而起,见了门边的狼尸,大惊道:“不好,你们杀了此狼,怕是引来了狼群。”
袁崇焕、满桂几人跃出草庐,四下一看,果见草庐四周百步以外无数的绿光闪烁,满桂大骂道:“咱刚受辱回来,就是这些杂种也来欺负老子,老子正好拿你们出气。”从背后抽出铁弓,搭箭便射。
老翁疾步上前,一把将铁弓抓了喝道:“不可卤莽!”转头示意众人回屋,霍然变色道:“饿虎害怕群狼呢!你们想必没有见过狼群攻击猎物是多么骇人。”老翁酒已醒了大半,想是极力克制但话音仍不免颤抖,脸上极为惊恐。
袁崇焕急问:“怎么办才好?”
老翁道:“好在狼群尚未合围,你们火速骑马冲出去,万万不可恋战。”
“你老人家怎么办?”众人几乎齐声问道。
“我老朽了,早是该死的人了,还怕什么狼群?你们若有意搭救,可将狼尸带走,或许会引走狼群。”
袁崇焕迟疑道:“若狼群追赶我等不上,可要回来搜寻?”
“那就看老夫的造化了。”老翁苍然一笑,摆手道:“你们走吧!当年老夫也曾叱咤疆场,虎老雄心在,老夫又不是死人,听任几头野狼摆布!”
“老丈名讳可否见告?”袁崇焕重施一礼。
老翁哈哈一笑:“多年没人称呼老夫的名姓了,提它作甚!快上马!”
满桂伸手提起狼尸,飞身上马,七人一声吆喝,打马如飞,一齐向外冲去。头狼仰天长嚎,群狼从四处飞奔过来,尾随追赶,几只健壮的公狼跑在前头,堪堪追上,满桂大喝一声,将狼尸向旁边深谷中抛丢,拈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前面一头大狼,尖尖的箭头贯脑而出,登时摔倒在地。群狼一惊,追势顿缓,七人绝尘远去。转过一个山头,五人将马慢下来,缓步而行,满桂突然问道:“袁大人,那老翁究竟是什么人?”
袁崇焕摇头道:“我一时也说不出,等回京后慢慢查访。”
说到此处,袁崇焕看看崇祯,见他神情极是专注,不敢稍停,接着道:“臣出京后,兵部大哗,以为臣不奉旨,不陛辞,不告擅离,狂悖至极,家人也惶惶不安,日夜望归。臣此次出关,草就辽东、蓟镇边图,回京后依元人朱思本《舆地图》与我朝许论《九边图》、罗洪先《广舆图》,反复核校,取朱思本计里画方之法,详加标识,见形知实,辽东边镇的建制、山川及辽东至山西之间长城的走向及城堡、关隘、墩台,都了然于胸,便力请赴辽东,放言给我军马钱粮,一人守辽东足矣。先帝嘉臣忠勇,命臣监关外军,挂按察司佥事衔,发帑币二十万两,以作招募人马所用,臣才得以保宁远,战锦州,也算薄有军功。”
崇祯听得有些心荡神驰,含笑道:“军旅乃是国家大事,历来用兵最忌将帅不和,所谓事权集于一人才能号令畅通,克敌制胜。朕将辽东专付与你,不日先将辽东各地的监军内臣撤了,再召回蓟辽总督张凤翼,辽东只用你一人,你自可放手施为,只要利于边防,朕都依你。如今正是残冬,天气尚寒,不宜用兵,满桂、张守印刚刚奇袭上榆林奏捷,稍灭后金气焰,辽东战事正在间歇,你离开辽东半年有余,诸多事情尚要熟悉,也需时日,可再到辽东仔细巡查一番,好生斟酌筹划,及早定下平辽方略。日后召对,朕将率阁臣、六部九卿听你的治安之策。起去吧!卿守好辽东,朕才能专心国事,勿负朕望。”
“臣蒙皇上施恩复起,必扫平东北狼烟,光复辽东。”袁崇焕听皇上谆谆诲言,坦诚相待,顿感深受倚重之乐,双眼含泪,叩谢不已,铿然有声,额角一片殷红,起身欲退,崇祯却又问道:“你可知那草庐的老翁是何许人?”
袁崇焕驻足答道:“臣回来曾查阅兵部文档,四十年前李成梁纵横辽东,当时的副将便是他的胞弟李成材。”
紫禁城午门内东侧有一排起脊的瓦房,坐北朝南,东西横开五楹,自成院落,这便是机枢要地——东阁,是阁臣们每日办公的值房。东阁的房间本是先朝的旧制,历代只是不定期地加以修葺而已,有时阁臣人数多了,也不敢违了祖制,只好将每间南北隔为两小间。每间屋子几乎都是靠边一个火炕,地下仅放一个几案、两把椅子,旁边墙角是镶了铜叶的大柜,炕上、条几上、柜顶标着黄签的文卷堆得老高,摆挤得满满当当,原本狭小的空间越发显得拥挤,北侧的房间终年不见日光,白天也需掌灯。十间屋舍的正中一间是供奉孔圣人或阁臣开会的厅堂,其他屋舍则据资历自东而西,先南后北,依次分配,东南角的第一间一直是历代首辅的值房。
施凤来坐在几案后面,看看堆积如山的文牍,摇头苦笑,自语道:“遴选六位阁臣只到了来宗道、杨景辰两人,每日文牍如山,挑灯夜战也难看完。”
“首揆老相爷的心胸当真无人能及,真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呀!”张瑞图推门进来,不知是夸赞还是揶揄。
施凤来微笑道:“什么风浪?果亭,老夫一向佩服老弟谦谦气度,今日如何这般心急?想必是昨夜与夫人们打马吊牌输了,心火未熄。”
张瑞图惊讶道:“河南道御史罗元宾上本弹劾相爷与瑞图,已经御览留中了,相爷竟不见丝毫的心焦气躁,心胸当真能容?”
“且坐下说。”施凤来沉稳地指指一侧的椅子道:“折子老夫也听说了,不过是纠缠旧事,上次我等在皇上面前早已剖白,旧话重提未必打动帝心,何必在意?且教他奏就是了,若急着分辩,反是自家轻贱了身份。”
“老相爷,皇上睿智圣明,无奈三人成虎,一旦圣眷有衰,怕是回天无力,岂不遂了他人的心愿?这几日瑞图心神不宁,堂堂阁臣竟似不如回籍享享田园之乐安逸些。”
施凤来心下一惊,见他神情颓然,面色灰白,全不似前几日一起主持春闱的模样,暗觉伤神,冷笑道:“老夫与贤弟自天启六年七月一起入阁当差,经历了多少风浪,罗元宾一个黄口孺子竟教你怕了?想当年魏忠贤何等的跋扈,何等的势力!一言不合,便可灰飞烟灭,我等仍泰然处之,一个小小御史又能奈何!千难万险才谋到阁臣之位,如何拱手相让?我等为官日久,门生故吏不敢说满天下,也是有一些的,不妨暗命他们弹劾罗元宾,代为剖解,你我隔岸观火,坐看风云。他们两下交讦,是非难辨,最多各打五十大板,就算罗元宾不被打死,也吓丢了魂魄,罢官落职怕是不可免的,谁教他蚍蜉撼大树,岂不是自讨苦吃!”
张瑞图堆笑道:“天塌了有长子撑着,大树底下好乘凉,有老相爷挡在前面,瑞图心安多了,这就回去拟个乞休的疏本,以免坏了规矩。”
“快去吧!老夫昨日便呈上了。”
张瑞图暗悔见机迟缓,急急出来,抬头望望窗外渐渐转红的日光将午门上高大的堞雉长长地投影下来,心底忽然想起唐人李商隐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两眼涌满了泪水。闷闷回到府邸,草草用了晚饭,便在书房苦思奏折,若依惯例说遭人弹劾,无颜居位,愿意让贤,太过老套,不够恳切,与施首辅也难免雷同。若一味开脱,曲意辩解,心胸则显狭窄,不是宰辅的气量,提笔踌躇,没有头绪,便找了《陆宣公奏议》、《张太岳集》等历代名家的奏折翻阅,平日里常觉平淡无奇的词句渐渐竟有了一番不同的感受,言浅旨远,便是批评时政的奏疏字里行间莫不是一腔赤诚。又忆起东阁内施凤来的一席话,隐隐觉得不安,若是唆使门生弹劾罗元宾,一旦事情败露,皇上最恨朋党,岂不弄巧成拙?他莫不是给我下了套儿,引我上钩?心念及此,登时警醒,额头不禁浸出冷汗,心头暗呼几声:好险,好险!还是撇开罗元宾弹劾一事的好。如此超然物外,只谈国是,正合先国家而后私人的古义,当下有了主旨,文章便好做了,略加思索,挥笔而就,取在手中推敲润色,看到得意之处,禁不住捋须颔首。正在兀自吟咏,进来一个衣服艳丽的年青女子,上来用手扯了,娇滴滴地道:“老爷,都定更了,两位姐姐等得烦了,你还在这里胡乱消磨。”
张瑞图见是那个最宠的小妾,忍住不悦道:“老夫忙的是正事,且不要搅扰。待我忙完了,自然过去。”
不料,那小妾扭着捱身坐到怀里,抓着他的胡须娇声道:“奴家忙的不是正事么?老爷白日里忙,回府还不歇息,若是腰腿再疼了,看谁来给你揉捏!”
张瑞图无奈,只得将笔放了,笑道:“好在奏折已草了稿,若不是老夫文思还算快捷……”
那小妾撒娇撒痴道:“天下有几个不知老爷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老爷是名闻天下的鼎甲探花郎,那一手金刚杵的笔法,何等雄伟劲健!写个折子何需费许多周章?”
张瑞图见她风情万种,浑身上下竟似无一处不*,看得心头火起,一把搂紧了,伸手探入她的小衣道:“老夫不只是科场上的探花郎,风月场上也探得花呢!”一面嬉笑,一面将老脸贴上来,在那小妾的颊颈间不住蹭磨吸嗅,小妾忙推阻道:“老爷,那边等得心焦,火都要上房了。若被两个姐姐瞧见,奴家在这里耽搁,少不得一顿好取笑了。老爷有意,先去斗了马吊牌,奴家留下从从容容地陪老爷,老爷可要打起精神,不要这般一味耳鬓厮磨的!”
“依你,依你!*搂得全身暖,马吊斗到四更寒。”张瑞图将小妾的手拉到腿根儿,在她耳边小声说:“老夫岂只笔法如金刚杵,还有地方胜过金刚杵呢!”
那小妾触手硬梆梆的,低头一看,登时脸颊绯红,啐道:“老没正经的,小心给人家听见,走啦!”
过了早朝,崇祯换了便服,将施凤来、张瑞图的折子又看了一遍,同是乞休,立意、胸怀各异,施凤来仅写了几句畏惧人言,请准回籍颐养的套话,张瑞图所奏却关乎朝廷,多有跳出是非痛定思痛之言,他轻声诵读道:“近日士大夫各是所是,各非其非,恩怨相寻,冰炭互角。秉政之臣,无论有所偏袒,必然默受击排,虽复虚心以似论定持平以求至当,则又甲乙交攻而两可模棱之谓至矣。人各有心,众思为政,顺是不止,则汉唐党人、宋时议论之祸将与国家循环无有穷也。”
崇祯看看自鸣钟,刚过戊时,唤了金忠等几个当值的御前太监,也不坐肩舆,出了文华门,转过协和门,来到东阁,门外当值校尉急忙跪拜,崇祯轻步进了院子。东阁内一片寂静,檐下的紫藤有了绿意,几株迎春更是开得一团金黄,极为灿烂。崇祯见阁臣都在专心办差,心下大觉宽慰,径直走到中间的厅堂居中坐了道:“小忠子,将几位阁老请来。”
不多时,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来宗道、杨景辰一齐进来伏地叩拜,施凤来感激道:“皇上驾临,不能远迎,也该到门外候着,怎么能没事人儿一般,还等着皇上召见?恕臣等失仪之罪。”
张瑞图也道:“皇上召臣等奏对,极是便当,怎么轻易劳动万乘之尊。哎呀!这、这怎么好?”
崇祯摆手道:“春色如许,万木萌发,朕身子乏了,想起你们整日地看奏章商量票拟,便过来探看。有人说入了阁好似坐了监,其实坐监还有放风的时刻,你们却忙得两头只见星光,不见日头,朕便来搅扰你们一番,也算放放风。都坐吧!”转头命金忠道:“上茶来!”
眼见金忠要退,施凤来忙起身道:“皇上,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望恩准。老臣值房内有自备的新茶,想请皇上品尝。”
“可是虎丘的天池茶?”
“圣断烛照。”崇祯一语中的,施凤来颇有几分怅然。
“臣有武夷山的岩茶,皇上可饮得来?”张瑞图禀道。
崇祯道:“武夷山岩茶自太祖爷年间便为贡品,宫里也有。不论什么茶,要在解渴,都取了来,今儿朕就做回客人,不要拘君臣之礼,就到院中慢慢品饮。”
桌椅摆设整齐,金忠早命小太监回文华殿取了茶盏、白泥风炉、银铫等一应用具,烧炭煎水,阁臣各自拿着大小的茶叶罐过来,崇祯微笑道:“都坐么,坐下慢品才得其乐,岂有站着吃茶的道理?”阁臣们纷纷施礼谢座。
仲春刚过,风和日丽,日光晒到身上暖洋洋的,几团柳絮乘风飞过高大的宫墙,飘摇着落下来。崇祯道:“如此佳日,随几个伴当,提酒携浆,寻芳踏青,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若去江南更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景致与京师大不相同。正德皇爷下江南数次,江南山水得睹天颜,也是江南臣民的福缘。皇上此时若是在江南品茶,用惠山、中冷、虎跑三大名泉的水泡虎丘天池新茶,别有一番趣味。”提起茶事,施凤来极为稔熟。
崇祯点头道:“吃茶之风,盛自唐代,凡茶、水、器等莫不讲究。说起水品,唐人陆鸿渐以山水为最上,江水次之,井水又次之,而世俗之人则讲究荷露、梅雪,煎茶必要什么天泉无根水的,以为水愈轻而色味愈佳,未免有些虚妄了。其实泡茶之水要在一个活字,绵绵不绝,生机无限,最宜激发茶性,正所谓水十分茶亦十分。”看一眼新近拜相的两位阁臣道:“你们平日喝什么茶?”
来宗道挺身欲起,想及皇上不拘君臣之礼的话,顺势改为恭身道:“臣与施相同好,性喜青茶,常吃狮子峰的龙井。”
杨景辰道:“臣自幼年便喝惯了乌龙茶。”
崇祯道:“如此看来,李先生必是喝花茶了。”
李国普愕然道:“以所见知所不见,皇上圣明。”
崇祯笑道:“那朕也算是有道之士了。”
张瑞图称颂道:“皇上是有道明君,岂是一般儒士可比?”
金忠过来禀道:“万岁爷,水响了。”
崇祯倾耳一听,微微有声,道:“刚刚鱼目散布,正宜泡青茶。若等到四边泉涌,累累连珠,便有些过了。提过来吧!先尝龙井,茶中的新贵么!”
崇祯平日极喜净洁,饮食一丝不苟,金忠几个耳濡目染,泡茶也略通了一二,只是心里没底,一时又难传到专司茶事的太监,摆好了宣窑的青花瓷盅,用一柄小瓷勺次序在瓷盅里各放了一撮茶叶,提壶高冲,恰恰将茶叶淹没,便停手等着兑水。
崇祯点头道:“小忠子知道冷热,也算略窥门径了。泡茶春秋宜中投。方才朕说到水,言未尽意。若生发来论,水十分茶亦十分此语大有深意,水似君茶似臣,有什么样的君主便会有什么样的臣子,桀纣有奸佞,汤武有贤良,朕若成中兴之主,你们便是中兴之臣。做臣子的入阁拜相,便是有了机缘,品行才学卓异,不难成为一代贤相,流芳千古。治国一如茶道,君臣相宜自然会有太平盛世,一样不协,也泡不出好茶来。”众人凝神细听,不住点头。
金忠逐个添了水,一阵茶香弥散荡漾开来,与四周的花香混合起来,沁人心脾。崇祯看看嫩黄微绿的茶水,叶片渐渐停止了翻滚,攒起了根根旗枪,轻轻一嗅道:“毕竟是新茶。”见阁臣们个个敛容,直着身子蹙眉沉思,笑道:“几位先生都如演傀儡戏一般,哪里像品茗闲话?”众人见泡茶已毕,皇上招呼取饮,忙取了杯子微呷,果觉清爽甘冽,唇齿留香,心知冲泡火候恰到好处。
施凤来道:“金忠到乾清宫当差不过月余,便有如此不凡的手艺,名师高徒也是自然之理。方才皇上所谕,语重心长,期许殷殷,臣等蒙皇上知遇调教,感激莫名。”
崇祯放了茶盏,扫视众人一眼道:“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煎茶之道也是如此。譬如绿茶,水沸热滚烫,再耐冲泡的茶叶怕是也要烂熟了,水味必然焦苦不堪解渴提神,遑论闻香?水若温吞不开,则激不出茶味,再好的茶叶也白白糟蹋了。治天下犹如泡茶,要在火候,水冷近乎废刑,水热则是酷政,必要宽猛相济,才能扬善罚恶,使大小臣工平头百姓知所遵循。朕御极未久,一直在想如何矫枉振颓,再开太平,当今诸事纷纭,太祖爷言乱世用重典,朕也应如此么?”
李国普道:“饮茶本小道,皇上却以此为端,点铁成金,振聋发聩。圣人之道要在致中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日前也曾想过如何光明新政,预备上个条陈,今日品茗论道,皇上谆谆谕教,臣眼界大开,有些想法豁然贯通,皇上励精图治,想望太平,臣等莫不感奋,便将一孔私见面奏。”
“好么!你们若只顾闷头吃茶,朕还以为是怕少用了茶吃亏呢!施相该不是心疼茶叶吧!”崇祯几句戏言惹得众人发笑,施凤来急要分辩,无奈嘴里含着一口热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神情极是尴尬,众人相顾掩口而笑,崇祯也忍俊不禁:“施相本不是个急性子,不必忙于解说,且听听元治有什么高论。”
李国普听崇祯喊自己的表字,心头一阵酸热,眼里登时含了泪道:“每日的奏章不下三百余个,皇上都要一一周览,常至深夜,臣不敢妄断日久必会厌烦,只是以为皇上太过辛劳,可否仿效宋人贴黄之例,由臣等签出节要,提纲挈领,加以票拟,再呈皇上御览。”
崇祯笑道:“朕还撑得住。你接着奏吧!”
“天下财力虚竭,当极力节俭,惩贪黩以安抚百姓,大小官吏借名加派银税,滥施刑罚,当依律追赃定罪,不可担心督察在苛,惩罚过严。”
崇祯点头道:“元治所言多切中我朝积弊,下去细细上个条陈,等朕批了红,用邸报发了,教州府县衙也都知道。”
此时,茶已泡乏,金忠忙另取一套小巧的紫砂壶,换了乌龙茶,涤壶温盏,投茶冲泡,一阵浓郁的香气登时弥漫开来。崇祯道:“阁臣综核政事,譬如朕的左右手,朕遵祖制以先生相称,多有倚重。施相、张相都上了手本,朕已批红。张相所言朋党一事,称近日士大夫各是所是,各非其非,恩怨相寻,冰炭互角,朕尤为究心,折子反复看了三遍,说的都是实情,见识确乎不凡。只是关乎前朝,不敢直言。其实此事根子在神宗爷一朝,东林、宣、昆、齐、浙、楚各党恩怨相寻,挟私相争,有几个想着君王社稷黎民百姓?各党多以地望而分别,竟有些似茶叶,各地水土不同,禀赋习性自异,闵地为乌龙,江浙为青茶,江北则多为花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是茶不管什么南北什么青红,都是香的,不似朋党交恶攻讦,良莠不分。如今九位阁臣,散在浙江、福建、江苏、河北、山东,不少都是朋党极盛的地方,殷鉴不远,先生们为百僚之长,备加小心才是。”一席话将方才和乐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心头不由颤栗难已。
崇祯见大伙儿变颜失色,一笑道:“快午时了,朕叨扰得久了,你们不好端茶送客,朕也该知趣回去了。若是误了你们回府的时辰,打不成马吊,背后不知如何埋怨朕呢!”说罢起身出了院子。
张瑞图不知皇上有意无意,但想到昨夜正在家里斗马吊,忽地感到脊背发凉,惶恐不安,午饭没有吃出个滋味。施凤来也是难以下咽,老是品味着崇祯言内言外之意,极想知道如何批的红,心头惴惴不安。崇祯这顿午膳却是进得极好,饭后合衣小睡了一会儿,取了施凤来、张瑞图的本章又看了,丢在一边,暗自冷笑:“尸位已久,以为主动乞休朕会一再温旨慰留么?天威岂可妄测!”
李实在北镇抚司狱已关了三个多月,三法司奉旨与九卿科道会审已毕,刑部尚书苏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大理寺署事少卿姚士慎本来忙着审理五虎、五彪等一干阉党要犯,只得抽身会审,好在风闻了崇祯在驴市胡同如何申饬李实,心里都有了底,略一提审,草草结案,决不待时,上了奏本。崇祯细细看了,又取了山西道御史刘重庆、江西道御史叶成章诸人弹劾的折子,与李实的口供相互勘验,不由蹙起眉头,次日恰逢大朝,崇祯问刑部侍郎丁启睿道:“苏茂相去职回籍,由你署理部务,李实一案你可曾参与审理?”
“臣参与始终。”
“此案可有疑惑之处?”
丁启睿道:“三法司奉旨与九卿科道会问过,苏大人已据实回奏。”
“奏疏朕已看过,其中尚有暗昧不清,李实何以决不待时?”
丁启睿道:“李实与李永贞罗织罪名,害命七条,周起元、高攀龙、缪昌期、周顺昌、周宗建、李应升、黄尊素都因他而死,人神共怒,迫于天威,未及用刑便已招供。”
崇祯哼道:“不刑自招,大违情理,除非他是不想活了。朕在驴市胡同曾见李实一面,十分骄横,言语嚣张,威风得紧呢!有人弹劾他初任苏杭织造,便责令地方有司行属见礼,似这等的人尝到了为官之乐,岂可轻易言死?王永光,你身为六部之长,也参与其间,果真是不刑自招?一板子也没打么?”
吏部尚书王永光恭身道:“圣上明察,确曾动刑。”
“用的什么刑?”崇祯冷冷地看着丁启睿。
丁启睿慌忙答道:“只吩咐堂上皂隶抬上夹棍,吆喝一声,把夹棍向堂口一掼,李实已吓得变颜变色的,才夹了片刻便招了。”
“还要强辩?夹棍乃是大刑,血肉之躯如何承受?朕曾亲见逆阉魏忠贤命人做的立枷,重达百余斤,犯人常被活活压死,极是残酷。重刑之下,谁能消受?如此审案,何求不得?”
“李实劣迹斑斑,昭昭而在,臣等并未冤枉他。”丁启睿并不气馁,直言而谏。
崇祯不觉生出一丝恼怒,肃声道:“有无冤枉,你仔细看看李实的奏疏原本自然明白。那李实将钤了印的空白奏本上与魏忠贤,由李永贞填写,其实迫于威势,本非得已,如何置大明律例于不顾,含糊定罪,草草结案?”将李实奏疏丢与丁启睿,“你再看看是朱印在墨迹之上,还是墨迹在朱印之上?”
丁启睿闻言,惊得心头狂跳,弯腰拾起,细心验看,果见朱印数处为墨色所掩,跪地叩头道:“臣如瞽盲,有眼无珠,疏忽失察,罪在不赦。皇上剖析极是,臣口服心折,五体投地。威福出于朝廷,一凭圣裁。”
崇祯并未命他起来,轻轻叹口气道:“若事事都要朕裁断,则将大小臣工置于何地?审推断案有大明律例在,便是无数朕的化身,何需事必躬亲?孔子曰:过犹不及,旨在适中,实在是千古不灭的至理,意味深长,令人咀嚼不尽。太祖爷钦定大明律例,其意不在宽严,而在于持法宜公宜平,违法必究是究其所犯,不是随意滥用。用法适中,平头小民才知威严,才会懂得有所遵循,不然执法犯法,天下岂会心服?你们做了多少年的官,岂不闻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畏我能,而畏我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不错,朕是瞧不上李实,也答应过还屈死的冤魂一个公道,却不想坏了祖宗的规矩,更不许你们望风揣摩,曲意媚上,邀功取宠。”大殿内一片寂静,众人垂手鹄立,竖耳倾听。
崇祯取茶吃了一口,问道:“丁启睿,朕问你李实与五虎五彪相比,罪责哪个大?”
“自然是五虎五彪。”
崇祯语调一扬,呵斥道:“既知五虎五彪罪大恶极,如何却只将吴淳夫、倪文焕削秩夺诰命,田吉、李夔龙革职,田尔耕、许显纯下狱,杨寰、孙云鹤、崔应元削籍,不问他们决不待时?朕一再严旨催问,你们尚曲加庇护,将吴淳夫、倪文焕、田吉、李夔龙遣发卫所充军,田尔耕、许显纯处斩监候,杨寰、孙云鹤、崔应元杖一百,流三千里,遣发边卫充军。原籍抚按追比赃银,吴淳夫三千两,倪文焕五千两,田吉、李夔龙各一千两,较之当年左光斗追赃两万两,周起元十万两,周宗建一万三千五百两,相差何其悬殊,权大赃却少,官小赃反多,持法公么?其中是有情面在,还是有朋党在?”
丁启睿两腿颤抖,叩头碰地,砰砰作响,急声道:“臣并未主持此事,不知内情。会审衙门众多,刑部也无力把持。”
“无力把持?问案断刑本是刑部份内职责,执法不力,败坏王纲,罪无可恕。朕不想株连过众,将苏茂相免职回籍,便是警戒你们。半年多来,朕枚卜阁臣便有难免侥幸的非议,岂知朕用才必核,并非一经选用,终生不弃,而是随用随核,随核随汰,容不得素餐尸位的人。苏茂相失职忘恩,朕将他落职回籍。”崇祯重重看了一眼站在列中的施凤来、张瑞图,厉声说道:“阁臣施凤来、张瑞图主持阁务未久,遇事敷衍,暮气沉沉,言官交章弹劾,引罪致仕,朕薄示优容,准其所请。”
“天威莫测!等着谢恩吧!”张瑞图将身形摇晃的施凤来在背后偷扶一把,欠身贴近他的耳边轻叹道。
施凤来并不回头,凄然一笑,低声说:“也好,不必每日打熬了,老夫也学着打打马吊。”
丁启睿请旨道:“李实为李永贞胁迫,虽属从犯,却甘愿谄媚魏逆,居心险恶,若无李实的空白本章,周起元等七人未必尽死,李实之罪不可赦,只是不当与主犯李永贞雷同,似可略减一等,改为斩监候,待秋后钩决。”
崇祯道:“罪有主从,依律例当有分别,斩监候仍觉重了。此案自然是李永贞主谋,狐假虎威,盗用权柄,中书房掌房刘若愚受命主笔,如何构陷周起元七人,李实并不知晓,依此而论,李永贞决不待时,刘若愚次一等,斩监候,李实再次一等,边卫充军,追比赃银。”
散了朝会,崇祯极为倦乏,只喝了一碗银耳羹,田礼妃便差贴身长随王瑞芬过来,请他去看荡秋千。
崇祯乘肩舆来到永宁宫,才进永宁门,便见院里扎起了一丈多高的十字秋千架,四周拉起挂满七彩绸花彩带的绳子,顶上悬着两只硕大的火红灯笼,秋千架前又竖起一个高高的横梁,上头系着半圆型竹篓,里面插满大朵的牡丹,若能荡到篓前,用嘴随意衔起一枝牡丹花来,便算能手。一个穿海天霞罗衣、头带草裹金闹蛾的宫女刚刚下去,又一个淡紫色衣裙的宫女轻盈地飞上秋千,好似一只轻巧的乳燕穿过花丛,荡起在轻软的春风里,四下响起一片喝彩声。田礼妃汗涔涔地坐在青纱小伞下看着,两个小宫女轻轻掌扇,绯红宫装竟似寻芳的彩蝶张开翅膀,见那紫衫宫女渐渐慢了下来,急道:“还未叼到鲜花,怎么就落下来了。”
那宫女却恍若未闻,急降下来,田礼妃情知有异,回头一看,忙伏身便拜,口中娇嗔道:“万岁爷悄没声儿地来了,臣妾都不知道。都是这些贪玩儿的奴才,越来越不会侍候差使了,只顾自家高兴,都不晓得禀一声!”
崇祯含笑道:“不怪他们,是朕不教他们通禀,怕你们见了朕拘束,玩的都成了假把戏。”
“万岁爷,娘娘的秋千打得极好,奴婢们都是娘娘调教的,那个穿紫衫的春萍刚刚学了十几天,说是不错了,可比起娘娘来,还有云泥之别呢!”王瑞芬无限钦佩地看了田礼妃一眼,声音脆脆地禀道。
“朕倒要看看爱妃到底怎么个好法,前几日朕忙于国事,不曾来看,今儿也算偿了宿愿。”
田礼妃幽幽地说:“未到清明先禁火,还依桑下系秋千。皇上说前几日可是不止呢!如今过了清明,若不是臣妾命人去请,说不得皇上还在批阅奏章呢!”
“依旧例,宫里的秋千要到立夏前一天才拆卸,还有日子呢!怕朕观赏不到么?今儿好生陪你。”
“谢皇上。皇上若不嫌臣妾放浪,臣妾就打个立秋千与皇上看。”说着摘了珠冠,将银红裤脚扎紧了,露出一双尖尖的玉笋也似的小脚,穿着一双大红的软底宫鞋,跳上画板,两手挽定彩绳,扭身道:“皇上,且来替臣妾送一送。”
崇祯看着她纤细白嫩的脚踝道:“纤小自怜行步怯,秋千架上更*。不足三寸的金莲站在画板上,也真难为你了。”双手一推,那秋千荡起,只几下便飞在半空中,起落之间,一袭柔软轻薄的春衫飘起,漫起片片淡红的烟霞,那是春夕中最惹人心动的一抹,璀璨、明艳、飘忽,有如昙花瞬间的开放。突然,田礼妃用力一荡,几乎飞到与横杆齐平,双唇堪堪触到竹篓里的牡丹,不料脚下一滑,几乎从画板上滑脱,崇祯失声惊呼,霎时一口气憋在胸间出不来,两眼直直地看着,急声呼道:“仔细些!切不可笑得腿软,滑倒了不是耍的。”田礼妃却不理会,轻声娇笑,竟将双腿弯了,钩在画板上,双手一松,头脸朝下荡个不住,忽地将身子一拧,双手揽住彩绳,两脚稳稳站住,又向那花篓悠悠荡去,崇祯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一枝红艳的牡丹已衔在田礼妃口中。崇祯连声赞喝道:“好,好!”田礼妃微微娇喘着跳下画板,将牡丹递与崇祯道:“臣妾教皇上受惊了。”
“朕着实害怕了,不该准你胡闹的。若一失手,追悔莫及,朕岂非抱憾终生?”崇祯将牡丹在鼻边一嗅道:“可是从观花殿折来的?”
“观花殿的牡丹要到四月才开,臣妾等不得了,教人到丰台草桥置办的,一枝竟要三钱银子呢!”
崇祯赞叹道:“三月刚过,竟有了上市的牡丹,可真稀奇,怪不得贵出许多呢!”
“不算什么,还有更稀奇的呢!”说着一挽崇祯坐到伞下,崇祯正觉纳罕,韩翠娥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竹篮,款款走过来放在矮几上。崇祯细看,见那竹篮青竹制成,散作莲花状,编织极为精细,田礼妃浅浅一笑,伸手将覆在篮上的白缎揭去,崇祯不由怔住,篮内赫然是垒做尖塔形的大红樱桃,颗粒饱满,色泽晶莹,竟似闪着光芒的粒粒宝石,惊问道:“这是哪里来的?五月才当有樱桃,如何早了两个月?”
田礼妃笑道:“稀罕不稀罕?这倒是没花银子,是自家树上摘的。”
“宫后苑与西苑并未栽种,怎会摘得到?”崇祯心下狐疑。
田礼妃道:“不是在宫里,是在臣妾老家扬州的庭院里栽植的。扬州地处南国,阳气回生得早,又搭了暖棚,自然要早许多了。尝尝比北果园的樱桃如何?”纤纤细指拈起一个紫红的樱桃送入崇祯口中。
“甜,真甜!其味不在北果园樱桃之下。”
“那便多尝几个,就算巡幸扬州了。”
“朕想南巡,只是老脱不开身。”
田礼妃怕他提及政事,忍不住着恼坏了心情,忙岔开道:“已近酉时了,皇上就在永宁宫进晚膳吧!要在这儿歇息,臣妾便命人照着江南的样式,安排下器玩清供,皇上不必千里迢迢地舟车劳顿的,才能一饱眼福。”
她俯首低耳,脸上隐隐飞起红霞,缓缓向崇祯身边偎了偎,一阵蘅芜香气幽幽地袭来,崇祯心神为之一荡,点头道:“也好,摘了门外的灯笼吧!再命王承恩到文华殿将未曾批红的奏本取来。”
“皇上还要批红么?”田礼妃嘤咛一声,扭偏身子,笑靥浅生,闭着眼,脸上微微泛起潮红。
崇祯嘴里笑道:“还早呢!”却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搂了她腰肢。
天色渐晚,几片阴云将落日掩住,仅余几处残霞。暮色更重了,天空变得莽莽苍苍,霎时闪出无数的星斗,各处的铜壁宫灯都有宫人在灌油燃火。崇祯、田礼妃二人晚膳尚未用完,王承恩抱着本章进来,望着田礼妃,在崇祯的耳边低声道:“万岁爷,李阁老请万岁爷移驾,他已在文华殿内候着呢!”
“此时入宫到底有什么急事?”崇祯看看含颦带嗔的田礼妃,心里不禁有些既急且怒。
“五凤楼前发现了一卷妖书。”
崇祯手中的象牙箸一抖,微紫的嫩笋掉回盘龙碗内,他稳了心神问道:“书上写了什么?”
第三十六回 闻警讯驰援失方寸 避锋芒假遁逼京城
第三十六回
闻警讯驰援失方寸 避锋芒假遁逼京城
袁崇焕打马向前,不多时,远远望见一个戴着斗笠的老者,手持长长的皮鞭驱赶着一大群山羊,嘴里不住大声吆喝,羊群沿路行走,几乎挤满了整条大道,关宁铁骑紧紧靠在路边,静等羊群通过。
亲兵上来将毛文龙、毛永义二人衣冠剥下,五花大绑,推入大帐。袁崇焕环视东江将官,问道:“毛文龙这样的罪恶,你们说该杀不该杀?”
诸将都吓得不敢作声,毛文龙哀告道:“文龙有罪,自知该死,求督师老爷开恩,容文龙解甲归田,了此残生。”
“朝廷只知你冒兵贪饷,谁知你竟背着朝廷私通后金,如此胆大妄为!”袁崇焕将一张纸片在他眼前一晃,厉声说道:“你不知国法已久,老酋努尔哈赤时你也曾多次与他书信往来。今日若不杀你,东江这一块土终非皇上所有!”接着,叹口气道:“本部院开导你三日,好话说尽了,无奈你执迷不悟,自取死路,如今再想反悔,已是迟了。军中无戏言,令出难改。”
毛文龙见那纸片赫然自己是给皇太极的亲笔书信,惊骇道:“这……怎么到得你手?”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私通后金,岂能隐瞒得过?”
“那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当不得真。”
“以前当不当得真,如今努尔哈赤已死,自是无从对证了,难道教本部院请出地下的努尔哈赤盘问么?如今是真是假,你知我知皇太极知,还要请他来三推六问么?”
毛文龙甚是绝望,跳脚抗辩,高声骂道:“袁蛮子,你好狠的心,我与你素无仇怨,你、你……”一时激愤,说不出话来。
“本部院与你何尝有什么私仇?若是私仇,倒还可恕,国法却是难容!”将尚方宝剑交与旗牌官张国柄,森然道:“赵可怀、何麟图何在?命你二人监斩。”水营都司赵可怀、何麟图应声上前,领命去了。不多时,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呈了上来,毛永义依旧捆绑推回帐中。
袁崇焕命厚殓毛文龙,见东江将官个个面如土色,上前将毛永义身上绳索解去,安抚道:“本部院今日只斩毛文龙一人,其余一概无罪。你们照旧供职,各复本姓,为国报效,不必忧疑。毛文龙不杀,他必带你们与朝廷为难,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你们都是大明臣民,难道要跟他一辈子流落海岛,远离父母之邦,忍心教祖宗坟茔荒芜,无人祭扫?”众人默然无语,帐中一片死寂。
“哼!想必是见我们东江人多势众,不得不说些安抚的软话儿,免得脱不了身。若堂堂督师大人有来无回,不免教天下人耻笑。”毛永义怨毒地看着袁崇焕,不住地冷笑。
“哈哈哈,我袁崇焕束发受教,读的是圣贤书,也算条响当当的汉子,言出必行,从不反悔。你若疑心,我一时也难劝服,只管疑心便了。若说我有来无回,却是小觑了本部院,东江兵卒再多,可比得上当年夷酋努尔哈赤的八旗军马?本部院大战宁远、锦州之时,可曾说过一个怕字?你们若有哪个以为本部院错杀了毛文龙,可以上奏朝廷,皇上准了,你们尽可来取我的项上人头。”袁崇焕见日头过午,挥手道:“明日开吊,本部院亲来拜奠毛文龙。”
次日用过早饭,袁崇焕一身素服赶往毛文龙大帐。谢尚政匆匆跑来,神色竟有几分难掩的惊慌,低声道:“督师,海面上来了十几艘战船,挂着东江旗号,想必是东江的援兵,督师还是不要去吊唁了,回宁远要紧。”
袁崇焕皱眉道:“此时我若转回宁远,东江必定兵变。东江兵变,海上北伐东夷大计便落空了。我们乘船远来,无功而返,心岂能甘?你去岸边迎候,接来人到大帐见我,不可惊走了他们。”
灵堂已布置完毕,摆满了白幡灵幛。袁崇焕率林翔凤、韩润昌进来,见毛文龙的一干义子义孙们罩了白袍,分列两边为他守灵,个个面色悲戚,默默无声。袁崇焕到灵前上了香烛,亲自奠酒,屈身叩拜,叹道:“镇南,昨日斩你,乃是慑于朝廷*,不得已而为之。今日到你灵前拜祭,是出于你我僚友的私情。你我同为边事操劳,为解皇上夙夜焦劳,备尝甘苦,你我算是知己,无奈国法无情……”他说到此处,满面痛惜之色,哽咽难语。两旁的人磕孝子头还礼,不住呜咽。
袁崇焕行毕吊丧之礼,起身道:“镇南,我将东江交与你的儿孙们管辖,你可放心?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创建东江有功,也不可埋没了。”那些义子义孙听了,不由忆起当年开创东江的艰难,暗自唏嘘。袁崇焕向前跨了几步,绕过供桌,抚棺垂泪道:“镇南,三夜深谈,你说等边陲事了,便回杭州,在西湖水边筑舍养老,谁知东夷未除,你竟恃功而骄,以身试法?”
众人听他说得堂皇正大,句句在理,愤恨之情稍减,转而埋怨毛文龙:我等虽说改了毛姓,终究还是寄人篱下的外人,不然怎么竟也要克扣冒领饷银?只是义父有罪,但似不及死,不该就这般轻易地杀了,他老人家毕竟经营东江多年,积威所及,谁可替他领袖东江?
袁崇焕见他们个个低头不语,开导说:“毛帅已逝,东江群龙无首也不是法子,本部院打算……”他有意停顿下来,见大伙儿一齐抬头注目,神情极为紧张不安,微笑道:“东江兵卒总数不过二万八千,本部院打算分为四协……”
“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帐外有人连连怒吼。
袁崇焕喝问道:“什么人在外喧哗?”
“毛文龙之子毛承禄求见督师。”谢尚政在外面回道。
“放他进来。”
一个高大英武的年轻将领势若疯虎般地闯进来,见了神位和灵柩呆了一呆,随即倒地大哭道:“爹爹,你竟这样狠心地走了,孩儿都不曾看你最后一眼。”以头触地,砰然有声。众人见他哭得凄凄惨惨,一起跟着心酸。毛承禄哭拜多时,霍地站起身来,向袁崇焕怒目道:“袁蛮子,我爹与你有什么冤仇,你这般设计陷害他?将他从皮岛骗到这里,不问青红皂白便斩了,我爹有何罪?”
“大胆!见了督师不上前参拜,还口出不逊,不知军法么?”韩润昌抚剑呵斥。
袁崇焕摇手阻止,问谢尚政道:“路上你可曾讲与他听?”
“末将说督师请尚方宝剑斩了毛文龙,他登时火冒三丈,叫嚷着要寻督师拼命,哪里听得进去末将的解说。”
“你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再说与他听。”
谢尚政简要地将毛文龙十二大罪说了,毛承禄跺脚大叫道:“袁蛮子,你这般罗织罪名,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谎报军功,九边哪里没有?克扣冒领,哪个将领不吃?你何苦偏偏咬住我爹爹一人不松口?”
“本部院奉钦命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东江自然受我节制,从我号令,辽东大小将官要不惜死不爱钱,与兵卒同甘苦,至于其他各边有没有克扣贪冒,那是兵部的事,本部院管不着也管不了,你胡乱扳污,一味浑说,减不得一分罪,轻不得一点刑。当今辽东战事吃紧,兵卒抛妻舍子浴血奋战,何等艰辛!毛文龙不知体恤,恣意残害,只此一条便是死罪,本部院可是冤枉他了?”
“分明是你挟私报复,却说什么体恤兵卒?”
“本部院与你爹爹有何仇怨?”
毛承禄冷笑道:“你装什么糊涂?有什么仇怨你心知肚明,你打我爹爹的主意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宁远、宁锦两次大战,爹爹固守东江,你必恨他老人家不出一兵一卒相援,也不进袭后金后方以为策应。”
“一派胡言!”袁崇焕又好笑又好气,耸眉道:“当年宁远大战,本部院不过一个小小的宁前兵备道,宁锦大战才升为辽东巡抚,漫说未有请援的打算,就是请援也是向山海关、蓟镇请援,哪里会想到东江?本部院两次大捷,哪一次是靠援兵而胜的?”
毛承禄一时语塞,片刻才说:“父仇不共戴天,我今日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报此大仇!”说着,便要拔剑。
林翔凤自他进了大帐,一直全神戒备,料到他会有此举。当下移形换位,欺身而上,左手将他的腕子一叼,右手早将宝剑拔取在手,二指在剑身上一弹,“锵——”的一声,清彻悦耳,哂笑道:“剑倒是精钢所铸,可惜跟错了主人。” 说完右手一扬,那柄剑游龙般地穿过帐顶直飞而出,许久才听“铮铮”几声连响,想必落入了乱石之中。众人见了露了这手极上乘的功夫,不由惊得脸上失色,毛永义也暗赞他内力深厚。毛承禄见他出手如闪电,不知自己的长剑如何到了他手中,心中一怔,韩润昌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将尚方简架在他的脖子上。
袁崇焕道:“他想必一时伤心过度,才乱了方寸,分不清是非,忘了朝廷。”他扫视着众人,“毛文龙克扣冒领,你们未必不知,想是敢怒不敢言,为他积威所慑。东江由他一人专断,如何不会为所欲为?若再如此,难保不再有毛文龙。为东江长远而计,兵卒不如分而治之,不能教那些只知个人享乐不顾兵卒饥寒的混账东西一手遮天,才不致再有克扣冒领之事。东江的将领本部院多是初识,认不得几个,听说参将徐敷奏有古大将之风,可管一协兵卒。其他三协留一协与毛承禄,子承父业嘛!毛文龙有罪,也不当祸及家人。余下两协你们举荐两人,但以非毛姓者为宜。”
“游击刘兴祚机智过人,冲锋陷阵,打仗从未怕过,是条汉子!我保举他……”
“副将陈继盛辅佐毛帅多年,若不是他体恤兵卒,东江也不会有今日的兴盛。”众人七嘴八舌,大帐中一片嘈杂。
袁崇焕点头微笑道:“既是你们如此服膺他二人,本部院就将这两协交与他们。”
毛承禄不想大伙儿这么快便生了叛离之心,知道大势已去,挣扎起身,哭道:“爹爹,孩儿也还领什么兵,你老人家的下场孩儿还寒心得不够么!爹爹,等等孩儿,我随你去了。”一头便向棺材撞去。毛永义、毛有德、毛有信几人慌忙上来,死死抱住。
“放开他!”袁崇焕嗔目大喝:“毛承禄,你定要做个孝子,本部院成全你!本部院行事但求俯仰不愧,不以罪人之子看你,一力抬举,你还寻死觅活,纠缠不清?镇南并非只你一子,若有心让贤,你弟弟承祚、承先也已长大成人,哼!你斟酌斟酌……”
毛承禄有如冷水浇头,面色大变,他与承祚、承先并非一母同胞,承先年纪最小,但其母颇为毛文龙宠爱,本来明争暗斗的势如水火,一旦弟弟掌权,自家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了,那时真是生不如死,他越想越觉心惊,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叩头道:“督师,卑职一时乱了心神,求督师……”
袁崇焕含笑将他拉起,抚慰道:“本部院与你爹爹有惺惺相惜之意,不是本部院饶不过他,是国法朝廷容不得他。你若觉得本部院错杀了他,本部院还要在岛山停留几日,你自可提刀寻仇,只要合乎情理,本部院甘愿延颈受戮,化解你心中的怨恨。”
毛承禄嗫嚅道:“卑职伤心过度,卤莽妄行,督师不怪已属万幸,哪里还敢造次……”
“好生出力,不难再振家声。”袁崇焕叮嘱几句,即命将十万两饷银分发犒赏军士,收回毛文龙敕印,着陈继盛代管东江事务权,传檄抚慰各岛军民,差官核查岛中冤狱,将那些掳来的客商船只俱都放行,革除毛文龙的虐政,又在岛山逗留了五天,才启程回宁远。回到行辕便上了紧急奏折,将亲赴东江斩杀毛文龙的始末原原本本地禀报谢罪,恭请皇上惩处,毕竟尚方宝剑只可便宜行事,不可随意轻用,不请旨是不能斩杀总兵的。他心中惴惴地等了十几天,不想皇上优诏褒答:“毛文龙悬踞海上,跋扈有迹,犄角无资。卿能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将帅在外临机决断,不必事事听从朝廷安排,不必引罪”,并晓谕兵部,一切军机听以便宜行事,没有丝毫怪罪。不久,京中传来消息,皇上明诏公布毛文龙罪状,下旨有司缉捕其在京中的爪牙,袁崇焕感激地放下心来。
毛文龙的死讯传到盛京,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皇太极自继承了汗位,想起父汗努尔哈赤的宁远惨败,忘不了父汗在靉鸡堡行宫忧愤不止,悲凉地喃喃自语:“我自二十五岁起兵,纵横四方,攻无不取,战无不胜,不想却被挡在一座小小的宁远城外,损兵折将……”。想起当年宁锦苦战,自己亲率八旗健旅竟未占到丝毫的便宜,心里既痛楚又极是不甘。袁崇焕、袁崇焕,这个身如猿猴般矮小的汉人好似后金天生的克星,特地与我大金为难的。他暗暗发狠:怎么死的不是他?就是再死几个毛文龙又有何用。想了良久,心情郁闷难以排遣,换了便服,带着几个侍卫出宫往城北而去。自袁崇焕起复以来,他一直心绪不佳,时时有探马从宁远等地来报,明军修筑城池,宁远、锦州、山海关一线防守坚固异常。这一线是出兵征明的必经之路,道路平坦便捷,可进可退,此路受阻,要想出兵报两次惨败之仇,几无可能。后宫的事更是教人心烦,永福宫的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随自己围猎归来,好端端的竟小产了,卧床难起,太医请脉说是得了惊厥之症。可恨的多尔衮,竟然趁我不在调戏她。哼!我能赐封你墨尔根岱青,授你为固山贝勒,统领镶白旗,自然也可处罚你。你方立军功,不好夺你的爵权,再说此事也不便为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等几个大贝勒知晓,不然岂非扫了我天聪汗的颜面?这个账早晚要清算!他心事忡忡地走入宽敞的通天街,迎面是一所不甚大的宫院,围廊式的殿堂,黄色琉璃瓦镶绿边的屋顶,与周围的房屋迥然不同,越发显得气势非凡,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当年努尔哈赤在盛京的居所。老年的努尔哈赤虽在疆场上依然叱咤风云,回到盛京却极喜安静,耐不得宫里的烦杂热闹,便在明人留下的定边门南建造了一所精致的二进院落,带着美貌的大福晋阿巴亥隐居般地在此静养。努尔哈赤死后,这里便空闲了,但每日依然有人打扫看护,守卫也极森严,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半步。
皇太极迈入宫门,沿高台拾阶而上,进了内院,居中是三间宽敞的大殿,东西两厢各有三间配殿。大殿里的宝座竟是用纯白色鹿角为扶手黄花梨座面的宽大木椅,几案的左首安放一只晶莹剔透的巨大碧玉盘,上面盛满大块的冰,冒着淡淡的水雾,无声地消融着。八月的盛京正值暑热,空旷的大殿里却凉气森森,极是惬意。他将高大壮硕的身躯半躺半靠在鹿角椅上,饶是殿里清凉,浑身也是流汗不止,刚要将袍子松快些,贴身的太监进来禀报说:“范章京来了,在门外候着,教奴才看看大汗可醒着?”
“快传他进来。你这奴才,我多次说过,范章京来不用禀报,你怎么不长些记性?”
“大汗,不要责怪他,是臣怕惊扰大汗歇息。”门外进来一个年轻书生模样的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形貌颀伟,举止沉稳,上前恭恭敬敬地打千儿施礼。
皇太极抬手道:“范章京,没有他人,行的什么礼?快坐了。”
那人粲然一笑道:“汗王恩宠,臣下心领身受,但尊卑之仪不可废。”执意施了礼谢坐。这范章京本是汉人,名范文程,字宪斗,号辉岳,乃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第十七世孙,他的六世祖范岳曾任湖北云梦县丞,洪武年间获罪,全家从江西乐平县谪徙边陲重镇辽东都司的沈阳卫,范氏一门自此在沈阳蕃衍生息。范文程自幼饱读诗书,十八岁与兄长文案一起考中了秀才,在当地小有文名。不料,这一年建州左卫都指挥使龙虎将军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十三副铠甲起兵反明,称汗建国,与明朝分廷抗礼,兵戈一起,辽东再难安宁,烽火映窗,不便苦读,博取功名眼见无望。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攻取辽东重镇抚顺所,范文程更断了读书取仕的念头,与兄长投笔从戎,同赴后金大营,为努尔哈赤效命。努尔哈赤因他是名臣之后,又富谋略,青眼有加,不久升他做了章京,参与帷幄,只呼范章京而不称其名,以示尊宠。努尔哈赤死后,第八子皇太极继承汗位,将他视为亦师亦友的心腹智囊,无话不说。范文程接到来城北行宫的暗令,知道皇太极势必遇到了极为烦难的大事,他静静地等着大汗发问。
皇太极体态魁伟,喜寒畏热,似是再难忍耐汗水滚落的苦楚,脱了上身的袍子,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铁一般的肌肉条条隆起,起身走到屏风前,摘下上面的一块黄绫缎子,屏风上赫然挂着一把龙虎纹的宝剑。他将宝剑取在手中,轻轻一拉,倏的一声,有如龙吟,一道寒光如流水之波闪动不已。皇太极手抚宝剑,低头沉思,良久低声道:“这是我父汗的龙虎宝剑,当年他老人家从宁远败回,忧愤成疾,临死前犹手指南方,念念不忘征讨南明为祖辈父辈报仇。他老人家壮志未酬,不久我却又添了宁锦失利的新恨。如今袁崇焕又回到辽东,虽说近在咫尺,却奈何不了他,新仇旧恨何时可报?如何扬我大金国威?我每时想起,总觉愧对父汗。”
“大汗,袁崇焕有坚城可凭,又有红夷大炮可用,一味固守,的确不易与之相争。宁远、宁锦失利,兵卒损伤甚多,已害怕攻城,万万不可再一意强求。用兵之道要在以我所长击敌所短,不可逞一时之气。”
“范章京,这句话你憋在心里头好久了吧?”
范文程点头道:“兵书上说:坚城莫攻。若攻坚,则自取败亡矣。敌既得地利,则不可与之争其地。当时臣有心劝阻,但见将士用命,奋勇向前,怕出言不祥,坏了我军的士气。”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吃一堑长一智,我却因一时激愤白白损伤了那么多兵卒!”皇太极语气陡转沉痛,将宝剑依旧挂好,取袍子半披了,问道:“方才你说以长击短是什么意思?”
“要攻宁远、锦州不难,只是切不可使性子硬攻,需想个机巧的法子。臣倒是有一连环计,不愁拿不下宁锦二城。”
“什么连环计?”
“避实击虚,调虎离山。”范文程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
“……”皇太极无言地盯着他,满目热切之色。
“大汗可还记得诸葛亮的隆中对?”
“我受父汗教导,自幼喜好《三国演义》,戎马多年也从未丢下,不知读了多少遍。诸葛亮隐于南阳,耕于隆中,地出偏僻,天下大势却了然于心,实在是旷古绝代的高士。”
“他如何不鼓动刘备攻曹操袭东吴,而劝说他取荆州、益州?”
皇太极笑道:“你这却难不倒我。诸葛亮讲得已极明白,曹操拥兵百万,挟天子以令诸侯,兵多将广,难与争锋。孙权凭借险要地势,占据江东多年,人心归附,贤才效命,谋取也难。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民殷国富,但刘表、刘璋二人昏庸无能,攻取自然要容易得多。”
“大汗真是好记性!明朝初年为防备蒙古人进犯,修筑长城,设立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陕西、延绥、宁夏、甘肃九大边镇。东起鸭绿江,西至酒泉,绵延数千里中,一堡一寨都分兵驻守。自天命汗以十三副铠甲起兵复仇,明朝将兵力集聚于辽东,其他八镇防务废弛,不过徒有虚名。以我与明军的情形而论,袁崇焕兵精粮足,好似曹操、孙权,若强与他争锋,势必讨不得多少便宜,弄不好会两败俱伤,而蓟门一带兵马瘦弱,钱粮拖欠,边堡空虚,戈甲朽坏,蓟辽总理刘策懦弱无能,素不知兵,属于刘表、刘璋之流,《孙子兵法》上说:‘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用。’‘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如今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东江军心稳定尚需时日,不必担心他们由水路来袭,大汗可避开宁远、锦州,绕道辽西蒙古,直取蓟门,进逼北京。袁崇焕闻讯必会千里驰援,挥师勤王,离开宁远城,他还有什么坚城大炮可依仗?那时大汗回师伏击,野地浪战,八旗劲旅便有了用武之地,何愁夺不了宁远、锦州?若将袁崇焕生擒了,老汗王的大仇自然就报了。”
“我明白了,你是要逼他离开宁远。”皇太极听得满脸欢笑,双掌一击,霍地站起身,双目炯炯生辉,大声道:“只是范章京胆子也恁小了!我大金铁骑既深入险地,进逼北京,为何不四处走上一遭?也好扬我军威,灭灭他们的气焰!”
“大汗雄才伟略,臣不能及。臣圉于宁远,一叶遮木不见泰山,真是鼠目寸光了。”范文程听了心神震荡,心下大觉赞佩。
皇太极哈哈大笑,吩咐道:“先派人联络蒙古各部,天气转凉,一齐进兵。”
西风渐紧,黄叶翻飞,辽西一望无际的高粱已变得穗垂叶枯,在浩浩的长风中起伏涌动如大海的波涛。秋高气爽,寥廓霜天,辽河的水缓缓流淌,日夜不息。残阳照在崎岖的古道上,天边一行南归的大雁整齐地列队而飞,翅翼融没在霞光之中,涂染得一会儿金黄一会儿殷红。
车辚辚,马萧萧。远处扬起大片的尘土,大队披胄着甲的武士不断叱喝着坐骑旋风般地卷来,中间拥着一个面貌清逸的中年人,赫然便是督师袁崇焕。他挺立在马上,外面披件布袍,腰间插支长剑,神威凛凛,颌下三绺细须随风飘舞,又添了几分儒雅,只是不见了平日的那份闲适,满脸的焦灼之色,不断高声催促人马急行。原来皇太极统率十万大军大举南犯,由蒙古科尔沁部布尔噶图台吉引路,穿过科尔沁草原,分三路向蓟镇喜峰口一线突袭:济尔哈朗、岳托所率四旗军马与科尔沁蒙古军破大安口入关,阿巴泰、阿济格所率四旗军和科尔沁蒙古军破龙井关南下,皇太极亲统大军破红山口入塞,一路长驱直入,浩浩荡荡,兵临塞下重镇遵化。遵化离北京不过三百里地,乃是北京最后一道门户,遵化若失,后金铁骑不日即可西犯京师,非同小可!北京早已关闭九门全城戒备,兵部发了紧急火牌,召四方军马勤王。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奉旨驰援遵化,与蓟镇总兵朱国彦、遵化巡抚王元雅合兵一处,阻挡后金兵向西进逼京师。袁崇焕得到消息,急忙亲笔写了行兵方略,反复叮嘱赵率教不可轻敌冒进,命游击王良臣持书信飞告赵率教,又命副总兵张弘谟、总兵朱梅各领一支人马随后救援。哪知赵率教早已率四千精骑急驰三昼夜,到了遵化城东六十里处的三屯营,后金大军尾随而来。朱国彦慑于后金兵威,害怕城门一开后金大军跟进,任凭赵率教如何叫喊,拒不放他入城。赵率教无奈纵马西奔遵化,途中遭遇后金大将阿济格的伏兵,左冲右突,后金兵依然蜂蚁似围上来,乱箭射得有如雨点一般。赵率教身中数箭,战袍染得血红,看看越聚越多的敌兵,知道进退无路万难逃生,下马跪了,向西遥呼道:“皇上,臣尽力了!”又转向东北,哭道:“督师,卑职不能辅佐大人五年复辽,恕卑职失信了!”拔剑横颈,自刎殉国,四千人马顷刻间全军覆没。
初战既折大将,袁崇焕痛入骨髓,脸色又青又白,暗自咬牙切齿,诛杀毛文龙以后,他曾专疏禀报辽东战局,力陈蓟门单薄,宜驻重兵,不然后金进犯,祸将不测,谁知折子却如石沉大海,自己有言在先,朝廷却无人听从,如今怎样?强压着胸中的怒火,不住埋怨座师韩爌、阁臣钱龙锡不晓边事,调度失据,使后金兵入关南下。怨恨无益,如何应变才是大事。虽说后金兵由别处进犯,但自己未能将皇太极盯紧,御他于关门之外,袁崇焕深恐皇上怪罪,命何可刚留守宁远,亲率副总兵周文郁、张弘谟,参将张存仁,游击于永绶、张外嘉、曹文诏等五千马军昼夜兼程,入关驰援。依稀望到山海关的城墙,忽见前面人马拥挤起来,急问:“人马怎么行走如此缓慢?”
不多时,一个校尉打马跑禀报说:“督师,前面有一老者牧羊,数百只山羊阻住了官道。”
“是什么人?教他快快将官道让开,不要阻挡大军行进。”袁崇焕皱起眉头,心下已有几分不悦。
“小人说了几次,他就是不让。”
“你可明言要进关勤王么?”
“小人说了,可他却说勤王之师更不该扰民。”
袁崇焕沉吟不语,谢尚政骂道:“你可说这是袁督师的关宁铁骑了么?”
那校尉见谢尚政发怒,心下惶恐,陪着小心,低声答道:“也说了。”
“蠢材!一个山野草民竟也奈何不得,遇到后金兵又如何对付?放马冲过去!”谢尚政声色俱厉,那校尉唯唯诺诺,转身欲退。袁崇焕心中一动,喝止道:“不可坏了军纪!带本部院去看看倒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袁崇焕打马向前,远远望见一个戴着大斗笠的老者,手持长长的皮鞭驱赶着一大群山羊,嘴里不住大声吆喝,羊群沿路行走,几乎挤满了整条大道,关宁铁骑紧紧靠在路边,静等羊群通过。到了切近,袁崇焕下马施礼道:“老丈,可否借光让路,教大军通过?”
那老者头也未抬,回道:“你有军务,小老儿的羊也要赶着去吃草,为何要让你?”
袁崇焕面色一寒,愠声道:“你既说王师不该扰民,本部院也知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何轻重不分?我袁崇焕虽说军纪森严,可事情紧急,未必不能变通,若一味相强,休说本部院无情!”
那老者冷笑道:“好大的威风!什么关宁铁骑,未必如小老儿这一群山羊呢!”众军士闻言大怒,各拉刀剑怒视老者。
袁崇焕不怒反笑道:“什么样的山羊如此厉害?果真能教皇太极闻风丧胆,就是用珠宝来换,本部院也会统统买下。”
“这些山羊哪里会值得用什么珠宝来买?”老者取下斗笠,哈哈一笑道:“小老儿并非敢冒犯督师虎威,也不敢损辱关宁铁骑,只是想你们这样千里驰援,怕是未必如小老儿赶着山羊去闯盛京。”
袁崇焕听出老者话中隐含玄机,看着须发如霜的老者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自眉梢直至下颌,甚是狰狞恐怖,但双目开阖之间却精光闪露,竟是似曾相识一般,凝神细忖,忽然想起八年前自己单骑出关时的那个牧羊老人,惊问道:“老丈,你还活着?”
老者啪啪连甩几个响鞭,羊群竟纷纷在路边卧倒,嘴里兀自不住地咀嚼。老者向袁崇焕招招手,在地上盘膝而坐,说道:“袁督师,小老儿是土命,不容易死的。只是一别八载,小老儿是越来越老,你是越做官越大了。听说你后来连战连胜,宁远大捷红衣大炮炸死了老酋努尔哈赤,宁锦大捷击退皇太极数万雄兵,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一代枭雄,却被你谈笑之间打得大败,当真令人佩服得紧呀!当年我追随李成梁总兵,征战辽东多年,大小百余战,都没能将努尔哈赤奈何,真是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真的老朽了!”似是不胜感慨。
袁崇焕将布袍一撩,与他相对席地而坐,神色极是恭敬,逊谢道:“前辈谬赞了,崇焕岂敢当之?若非当年李总兵开出大好局面,未必会有今日的辽东。”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老者满面的风霜,又道:“当年我回到京城,便到兵部查了案卷,知道辽东大帅李成梁有个同胞的兄弟李成材,想必就是前辈了。”
“哈哈哈,这么多年了,竟还有人知晓小老儿的贱名,委实荣幸得紧呐!” 李成材的笑声竟有几分凄凉,他朝袁崇焕点点头:“你当真是个有心人。”
袁崇焕见多年悬在心中的疑团刹时而解,极是欣喜,问道:“前辈如何到了这里?”
李成材神情一窘,怅然道:“老夫当年纵横疆场,区区几十匹野狼原不放在眼里,不想多年不动手脚,功夫生疏了,竟被狼抓了一下,落得几乎面目全非,真是老了。我忍痛一把大火烧了茅舍,将狼群惊走,不想我那些山羊被狼群连咬带吓,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两头,恰是一公一母,我便带它们一路向南,到了山海关下,哈哈,如今又是这么一大群了。今儿个一大早听山海关的戍卒说你要入关,我赶来见你一面。”他见袁崇焕含笑看着羊群,接着道:“这些都是那两头羊的子孙们,我带它们一起来阻拦你。”
“为什么?”袁崇焕一怔。
李成材喟然道:“入关大不易呀!”
“南行都是官道,路途平坦,怎么说也比白山黑水容易得多。”
“你带了多少人马?”
“马军五千,步兵四千。”
“皇太极的人马你不会不知吧?”
“后金铁骑不下十万。”
“据老夫所知,宁远、锦州的人马不过七万,以此据坚城守卫不难,而分兵驰援,心有旁骛,兵分势孤,难免左右见绌,若为皇太极所乘,你如何应付?”
袁崇焕不慌不忙道:“守坚城,抄后路,聚歼之九字而已。”
李成材大不以为然,摇头道:“关内城池的坚固京师为最,但却不可据守以为屏障。”
“如何不可据守?”
“你既入关,勤王乃是首务,自当拦截皇太极,使他离京师越远越好,怎可纵敌到城下,惊扰京畿?但遵化已失,京师门户大开,蓟州旦夕可破,你有什么城池可据守?抄后路,聚歼之两策不可谓不佳,只是关内各地勤王之师何日会齐?可否听你调遣?尤其难为的是关内兵丁长年未经战阵厮杀,自然比不得你的关宁铁骑,老夫怕你弄巧成拙,进退失据,劳而无功,反而获罪天下,予人以口实,重蹈当年遭免的覆辙。” 李成材说到最后,声音低沉,目光一片惘然。
袁崇焕豪迈道:“前辈多虑了,皇太极此次深入腹地,补给救援艰难,乃是天赐的良机,正可会集各路军马围歼,定教他来的去不得,岂可轻轻放过?不然他龟缩盛京,辽东何日才可平定?”
李成材淡然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老夫也年轻过,也曾有过如此的雄心壮志,只是世事难料,决非如此容易。老夫巴巴地赶来,阻你去路,原本是想献一良策,如今看你这般决绝,不说也罢。”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啪地一甩鞭子,羊群竟也听话地一个个直起身来,蠕蠕前行。
袁崇焕阻拦道:“前辈有话讲了再走不迟,我愿闻教诲。”
李成材长叹一声,片刻才说:“后金八旗精锐尽出,盛京势必空虚……唉!督师未必用得着,不说也罢。老夫已耽搁了大军这么久了,也该告退了。没想到我归隐多年,竟还割舍不下,看来还是六根难净呀!”他脸色凄然,那道红亮的伤疤扭曲得格外骇人。
袁崇焕急呼道:“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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