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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_12 姚雪垠 (现代)
毕自肃道:“商人屯积居奇在所难免,若无商家,军粮所缺更多。”
那人道:“不是商人,却是官人。商家公平买卖,各凭所愿,怪他何来?”
“什么官人?”
那人往旁边一指道:“便是州通判张世荣这狗贼!昨夜我等巡城,见他宅院后门暗开,许多粮车出出入入,便在暗中窥探,原来这狗官竟将克扣的军粮高价卖与商家,一斤白米竟要一钱银子。我等十几个巡城弟兄不及回营禀报,碰到推官苏涵淳,请他一齐去看了,求他做主,不料这厮却要将我等弟兄拳打脚踢,好生喝骂,还威吓我等若走漏半点风声,便将我等缉拿下狱,好生可恨!若再不反,如何出得了胸中的这口恶气?张大哥,将鞭子给小弟。”
张思顺笑道:“伍老弟,可悠着点儿,你那瘦猴似的身板儿,莫要闪折了腰!”
那人一把将鞭子抢过,不服道:“咱伍应元摸爬滚打了几年,鞑子也杀过无数,何曾熊包过一回?”
“哥哥是怕你听话惯了,见官便腿颤腰软,使不出力气来。”
“哥哥且瞧着,好官咱敬他服他,却也不曾怕过,这等贪官自是不在话下了。先打张世荣这狗贼,一斤粮食抽一鞭子,若要不打,一鞭子换一斤粮食也行,咱倒要看他忍到何时?”
“这些狗官都是要钱不要命的,将银子看得比人都金贵,他哪里会轻易拿来赎买?”张思顺负手胸前,看一眼杨正朝,不住地撺掇。
“那就看是他的皮肉结实,还是咱的鞭子重了。”伍应元唰唰几鞭,专打两肋两股,痛不可当,张世荣杀猪也似的嚎叫,哭道:“你且住手,有话好说。粮食我又没带在身上,若是将我打死更换不成粮食了。”背后众士卒纷纷喝骂道:“这厮嘴硬,死到临头,还敢用言语要挟不成?”
伍应元却不急不恼,问道:“大爷便没名字么?什么你呀我的,咱为何要听你的?偏要再打!”
“不要打了!”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去看,见不知何时已停了一乘凉轿,轿上下来一个艳装的丽人,来到楼前拜道:“妾身是张同知的如夫人,求军爷不要再打了,妾身认捐就是。”说罢,眼泪汪汪地看着浑身血污的张世荣,哭道:“老爷受苦了。”
张世荣跺脚道:“嘿!你来做什么,抛头露面的!”
那女子杏眼圆睁,恨声道:“你那原配恃着身份不来,也不教你的宝贝儿子来,怕你张家断了香火,贱妾不来,哪个救你?”
众人听了哄然大笑,伍应元乜斜着那女子道:“啧啧啧,这般花容月貌的,好教人疼。大爷要是下手重了,教你守寡岂非苦了你?咱也没那么狠的心肠,你既亲来认捐,足见诚意,咱便不打了,快回去运粮,日落前若见不到粮食,就预备下棺材吧!”那女子施了个万福,目光扫了毕自肃一眼,回身上轿走了。
伍应元晃晃手中的鞭子,狂笑一声道:“还是鞭子管用,跪了多时也求不到粮,几鞭子便有了。”又转到毕自肃身前道:“这小小的同知都有人来捐救,你这般的大官岂不更是值钱?快教人送信取钱来吧!”将鞭子高高扬起,带着一股刺耳的风声,堪堪落下。哒哒哒的马蹄声骤然响起,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人大喝道:“休得放肆!”马上拧身弯腰,一把将鞭子夺了,掷在地下,翻身下马,挡在毕自肃身前。
杨正朝向前一步,堆笑道:“小的当是何人,竟有此胆魄!原来是兵备副使郭大人。你要小的放人也无不可,先将银子送来!”将手伸到郭副使面前。
郭副使忍住怒气道:“我骑马前来,银子随后便到。”
“不是再哄小的们吧!”杨正朝一翻眼睛,便要动手,伍应元看看升高的日头,正没遮拦地照下来,笑道:“哥哥,郭副使拖延几个时辰也无妨的,如今十三营都已躁动,他岂能奈何得了咱们?等一时也不打紧,这大热的天儿,弟兄们也好喝些水解解渴。若等不到银子,再好生消遣消遣他不迟。”将嘴一撇,神情极是不屑。
郭副使看着满脸血污的毕自肃,惭愧道:“卑职来迟,教抚台大人受苦了。”
毕自肃苦笑道:“郭广,你能来老夫已知足了。”又压低声音问道:“十三营果真皆动?”
郭广点点头道:“大人不必心急,士卒躁动不过是求发粮饷,原没有犯上之意,卑职已将库银尽行取出,共二万两,按半饷之书先发与士卒,以后再补足。”
“你好糊涂!将库银全都分发了,后继粮饷尚未解到,今后如何维持?士卒一旦溃散,宁远城岂非不战而败,拱手送与建虏?可怜袁督师数载的心血付之东流,你我对得起何人?实是万死莫赎呀!”毕自肃涌出泪来。
郭广道:“大人,此时若不动库银,群情再难抑制,拖得一时算一时,与其坐等溃营,不如全力一搏,或许会有转机。”一席话说得毕自肃垂泪不语。
说话间,已有十辆大车停在了谯楼下,杨正朝道:“郭副使果是信人!下去清点。”伍应元带着几个人下了谯楼,略略点了高声回道:“不多不少,正好两万两。”
杨正朝冷笑几声,问道:“副使大人,按半饷而论十四营每营该是五千两,如何却只有两万?那五万两哪里去了?”
郭广道:“库银只剩这些,一时只有这么多。若是不信,你们可到库房验看。”
“到库房验看?我等又不是三岁的娃娃,任你哄骗!银子早被你们分光了,哪里还会放在库房里,定是藏在家里了。”
杨正朝走到女墙边,扒着垛口向下喊道:“小伍子,去巡抚衙门搜一搜,我不信白花花的银子会飞了。”
毕自肃听了,便觉威严尽失,又怒又羞,又急又热,竟昏了过去。郭广大惊,连声呼喊,只是不醒,愤然道:“所欠五万两银子向郭某讨要便了,不可再折辱朝臣。”
“哼!向你讨要,你哪里值五万两银子?”
“郭某向当地商家借贷,给你们五万两就是,救抚台大人的性命要紧。”郭广将胸膛拍得山响。
“好!先立了字据。”
郭广方寸已乱,写了欠条,杨正朝忙命人取来凉水,当头淋下,解了暑气。此时,伍应元等人也一头汗水地跑回来,喘息道:“哥哥,好生奇怪,小弟将巡抚衙门里外都搜了,抚台大人的卧房也未放过,竟只搜出这几两散碎的银子。”双手递过来,成色远逊库银。杨正朝怔了片刻,上前给毕自肃解缚道:“自古无官不贪,小的们有眼无珠,不知大人清廉如水,一时激奋开罪大人,请大人责罚。”说着俯身跪下叩头,其余士卒也跪了一片。
毕自肃回到巡抚衙门,支撑着草了告急引罪两份奏疏,八百里加急飞报朝廷。疏本七月十四不到酉时即送入了会极门,通政司接本官见了上面标着八百里紧急公文字样,不敢怠慢,急忙送到司礼监,司礼监文书房掌房报与掌印太监高时明,高时明亲到青霞轩送与皇上,崇祯急召阁臣、兵部尚书、户部侍郎即刻入宫。半烛香的工夫,刘鸿训、钱龙锡、李标、王在晋、王家祯都到了青霞轩,见皇上面色铁青,各自心里敲起了鼓,暗暗揣摩。崇祯待众人参拜已毕,喝道:“王家祯前来!”
王家祯急忙上前,才走几步,哗啦一声,几本折子迎面摔来,砰地落在脚下。王家祯惊得面色惨白,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立时窘在当场,众人心里也觉迷惑,不知皇上为何大动肝火。
崇祯厉声道:“这些都是毕自肃奏请粮饷的折子,你拾起再看,宁远粮饷为何迟至今日未发?”
王家祯跪下将折子捡起,抱在怀里,叩头道:“皇上,臣自四月接到宁远巡抚衙门催粮的本章,便预备筹措,可是蓟州、宣府、大同、偏关、榆林、宁夏、固原、甘肃等处边镇也有本催粮,一时难以应付,各边将也都不好开罪,臣想等秋收后筹备齐了,一并解发。”
“蠢材!”崇祯拍案大怒,“军情也等得秋收么?”
王家祯支吾道:“臣一时糊涂,请皇上责罚。”
“责罚?怎么责罚?罚了你宁远兵变就自行平定了?”崇祯目光凌厉地逼视着王家祯。众人一下子明白了皇上为什么发火,心中不免暗恨王家祯做事颠倒,误了辽东边事,也害得大伙儿一起顶缸。崇祯稳了稳心神,语气却更加冰冷,缓缓地问道:“朕才发户部的五十万两内帑哪里去了?毕自肃说宁远自三月至七月欠饷,总数不过十三万五千两,为何不够解发?”
王家祯浑身颤抖,嗫嚅道:“臣已分发给了九边,暂时填补先前的亏空,稳定军心。”
“混账!”崇祯再难忍耐,斥骂道:“朕拨出宫中的内帑意在救急,你却撒盐似的胡乱分用了,可知辽东边事乃国家首务,如何不分缓急?宁远兵变虽由士卒发起,你实为首恶,朕岂能容你!天灾犹可恕,人祸岂能饶!来人!将他拿下,削籍褫职。”殿外的锦衣卫进来将王家祯拖了下去。
崇祯余怒未息,喝问王在晋道:“宁远欠饷,兵部难道不知?士卒哗变,危及宁远,如此辽东何日平复?”
王在晋禀道:“皇上,宁远兵变并非缺饷所致,如今缺饷者并非宁远一城,他处不反而宁远独反,是因宁远守卒多为流民,都是乌合之众,本来就没有什么报效朝廷之心,往往是一闻警报,便借口缺饷来掩饰溃败真相。”
崇祯不悦道:“这不过是些揣测之辞,索要饷银本为活命,如你所言,何必冒死犯上作乱?”
“想是那毕自肃治军无方,军纪松弛,致使士卒蔑视法度,不知约束。”
崇祯怒道:“你倒推得干净!若是军纪不严,还会是几十个人作乱吗?宁远守军不下七万,人人参与,城池早就丢了,还会插着我大明的旗帜?事到如今,竟还有心思推委自保。哼!严查起来,户部、兵部都脱不了干系。”王在晋惶恐地退下,偷偷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崇祯心里极为忧虑,面色更加沉郁,扫视群臣,压下怒火,冷冷地说:“宁远乱兵虽多,但领头的不过数人,追罪不宜过众,惩办首恶,余者不问既可。能绑了叛卒打开城门的官兵,重加升赏。一时糊涂受人挑唆的兵卒,若能擒获带头闹事的,即可免罪,或发赴前敌,准其戴罪立功,切勿株连。朕以为宁远兵变抚慰为上,必定使兵卒安心,万万不可逼得他们逃往辽东,降了建虏。”
刘鸿训道:“皇上所虑深远,臣以为当速派人安抚,以免日久乱大,不可收拾。”
“先生以为当遣何人?”
“守辽非袁蛮子不可,宁远兵变也非袁崇焕不可。宁远本为他旧地,将士平素极是钦服,平定当属不难。”
崇祯点头道:“那就拟旨吧!命袁崇焕为钦差出镇行边督师,火速赶赴宁远,免朕日夜悬望,不必入宫陛辞了。”又转脸对钱龙锡道:“就由先生前往宣谕,代朕送行。”
夜风依然灼热,袁崇焕辞别许誉卿,打马回了驿站,进了内堂,便见钱龙锡一身青衣小帽,手中捏一把竹纸的折扇,极像散馆的老教书先生,正在屋内慢慢踱步,手中的竹纸折扇扇得哗哗作响,忙上前施礼。钱龙锡一手扯住,一起坐了,佘义士早上好了茶,又送来几块湿凉的手巾,两人擦了,钱龙锡抢先道:“寻着你,老夫放了一半的心。”便将宁远兵变及皇上召见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袁崇焕静静地听着,任凭脸上的汗水不停滴落,既不擦拭,也不摇扇取凉,心里暗自恼怒不已:毕自肃呀毕自肃,你枉追随我多年,如何如此柔弱寡断?朝廷粮饷不到固然不该,可你万万不敢处置失措,使兵变难以收拾,当时若将苏涵淳、张世荣两个狗头斩了,何至于此?良久才说道:“皇上英明果断,只是罢了一个王家祯并无多少裨益,变乱已生,当务之急是想想如何平定。”
“皇上有旨命你去办理此事。”说着从袖中取出圣旨宣了,说道:“老夫便服造访,不敢进门宣旨,你自看吧!”
袁崇焕依然跪接了旨,看了长叹道:“宁远将士多为旧部,不难处置,但恐粮饷拖欠遥遥无期,日子久了再生变乱,便不好慑服。”
钱龙锡道:“这个不必担心,粮饷不会拖得太久。辽东边事要紧,皇上震怒,户部断不敢再掉以轻心。老夫此次过寓相扰,还想细问平辽方略,金殿之上言语简赅,不得详闻,心下颇有疑惑。”
袁崇焕一笑,想起方才柳泉居酒楼上许誉卿慷慨激昂的样子,暗道:不知多少朝臣瞩目辽东,那些奸佞小人再想暗中作祟怕是不易了,意念及此,心神为之一振,答道:“兵家密事,崇焕本不愿明言,但阁老屈尊造访,不耻下问,崇焕不敢不言。其实平辽方略并无多少奇异,不外东江、关宁两路进兵。”
钱龙锡道:“东江?可是毛文龙么?”袁崇焕轻轻点头。钱龙锡不解道:“兵法云:兵分则弱。如今宁远城坚兵多,宜于攻守,为何舍此实地而用海道?毛文龙坐拥貔貅,化外称雄,怕是骁悍难以节制。”
袁崇焕道:“用兵譬如对弈,如今棋盘上有四子:山海关、锦州、宁远、东江,东江不过居其一,守将毛文龙据海自恣,但只求自安,不思尽忠报国,学生到得辽东,文龙若听号令,可用则用之,不可则除之。海道若畅通,建酋皇太极果敢来犯,祖大寿拒他于宁远,学生亲提一旅雄师,取海道北上直捣他辽阳、盛京老巢,使他前后不得相顾,进退失据,一举平定辽东。”
钱龙锡沉吟道:“毛文龙据守东江数年,对建虏多有牵制,如鲠在喉,心存顾忌,便是有功,还当以用之为上。皇上英明,辽东若有大事,难以独断,当急报京师,以免皇上生疑。”
袁崇焕深施一礼,感激道:“学生记下了。军情紧急,皇命在身,不敢迟缓,学生想连夜动身,前往宁远。阁老可还有指教?”
“元素要下逐客令了?哈哈哈,皇上既命你不必陛辞,老夫也不敢再逗留了。老夫就在京里等候佳音。”
袁崇焕送钱龙锡出门上轿,命佘义士护送家眷慢行,急到兵部取了火牌,换了轻装便服,将冠服用包袱裹了,又用黄缎绣龙套子将尚方剑装好一起背在身上,打马出京。一路急驰,第三天近午时分便到了山海关行辕,总督王之臣、总兵麻登云率众将迎接拜见,宣旨已毕,袁崇焕并不停留,将督师印信先留在总兵衙门,只背了尚方剑独骑出关,将近黄昏时分来到了宁远城南。
宁远东西南北四方各有春和、永宁、延辉、威远四门,永宁门、威远门非用兵打仗时不开,平日只开春和、延辉两门,这些日子两门也关了,只准商队出入。袁崇焕望着延辉门高大的城楼,故地重游,不由暗自唏嘘,颇多感慨,城上兵丁早已见了,大喊道:“什么人?再往前走,可要射箭了!”
袁崇焕勒马道:“大明钦差出镇行边督师袁崇焕。快将门开了!”
城上兵丁哪里相信,笑道:“哪里有独自一人的钦差?断是假冒的!”
袁崇焕喝道:“宁远兵变,朝廷已知,本部院奉皇命前来。宁远城为我所修,我袁崇焕又回来了,你们如何不放我入城?”
兵丁们听了,不住交头接耳,更觉疑惑,暗自思忖道:“细看面目倒像袁大人,怎么孤身一人?”为首的小校高声问道:“袁大人,既知兵变,怎么你一人入城,难道不怕么?可是身后还有大队的伏兵,等大人赚开城门围剿宁远?”
袁崇焕朗声大笑道:“你们看我身后可有一人?本部院驻守宁远五年,与士卒筑城抗敌,先后大败建酋努尔哈赤、皇太极,出生入死,浴血而战,宁远将士与我情同手足,此次回宁远如回故园,有什么可怕的?兄弟相会,大碗痛饮,把盏尽欢,本部院也不信众兄弟会与我刀兵相见?我未带一兵一卒,单人独骑,众位弟兄却怕了么?”
“袁大人言语豪迈,不减当年。兄弟们信你!”为首的小校不住赞叹,扯起吊桥,开了城门。
袁崇焕抱拳匹马入城,直奔鼓楼。鼓楼前早已无人,只剩下几堆尚未烧烬的木柴,随地散落着,下马一探,木炭已凉多时,一丝热气也无。袁崇焕上马转奔巡抚衙门,但见衙门前冷冷清清,并无一个人影,也不下马,冲到大堂前,高声呼喝道:“范九——范九——,袁崇焕在此。”里面竟阆无一人。袁崇焕心下大惊,正待调转马头出来,却听后面有人问道:“可是袁大人么?”
袁崇焕见后院奔出一个全身戎装的将领,问道:“你是何人?”
“卑职兵备副使郭广。”
“毕自肃何在?”
“卑职已将抚台大人护送去了中左所。”
袁崇焕大怒道:“临阵脱逃,按律当斩。如今兵变未平,主将擅离,却将宁远交与何人?”
“兵饥作乱,真是难以安抚,抚台大人也尽力了。”
“命他前来见我!”
郭广垂泪道:“毕抚台已去了。”
袁崇焕双眼通红,急声道:“他究竟怎样了?”
“他被乱兵拷打了整整一天,身子虚弱至极,心中羞愧更是难以忍耐。到中左所后,即不饮水进食,整整九天,昨夜已然去了。临死前,还命亲兵架着朝南磕了头,连说有负君恩,大叫数声而亡,眼睛却兀自不闭。”
袁崇焕心头大痛,想起当年宁远鏖战,毕自肃也是兵备副使,左右追随,登城督战,用火炮痛击后金兵马,恍如昨日,不料转眼竟人鬼殊途,已成永诀,更觉热血翻滚,咬牙道:“朱梅伤势如何?”
“总兵大人现在后面将养,倒无大碍。”
袁崇焕略略放了心,又问:“那两个贪官何在?”
“苏涵淳、张世荣二人不敢回家,也藏在后院。”
“带了随我走!”袁崇焕换上二品锦鸡补子大红红丝蟒服,头戴六梁冠,腰系玉带,背了尚方剑,打马直奔大营。
西边的日头将落,余晖散成万道霞光,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城墙民舍一片耀眼的金黄。城区北部,数排的营房错落有致,这便是宁远兵卒的十四个大营。各营周匝都围着巨石大木堞雉,营门放哨的士卒几倍于平时,各持刀剑,虎视眈眈,来回游走。
“袁大人回来了——”郭广飞马大呼。片刻间,各营涌出不少的兵丁,聚集在营门外,纷纷张望。
袁崇焕放马缓行,来到中间的演兵校场,下马缓步走上校场月台,左右巡视,高声道:“宁远十四营的弟兄们,我袁崇焕又回来了。你们之中不少曾与我一同朝夕相处,浴血奋战,当年是何等惨烈艰难,你们没有一人叫苦退后,可如今只为丁点儿的粮饷,竟将毕自肃逼死了,当年的患难情谊何在?报效朝廷的忠心何在?”
“袁大人,我等弟兄没有逼死抚台大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朝廷拖欠粮饷,一些狗官乘机克扣,只知大把地捞银子,哪里管我等死活?何必要替他们卖命?”有人在营门口大喊,不少士卒跟着呼喝,“不给他们卖命!大不了回家,守着老婆孩子也强似在这里吃苦受气。”
袁崇焕道:“方才是哪位兄弟?可否现身面谈?”四下一望,无奈天色已暗,看不清面目。
那人道:“袁大人,教咱现身,是不是抓了砍头,杀鸡给猴看,吓唬人呢?”
袁崇焕一笑,说道:“兄弟莫怕,袁某平生只杀鞑子,不杀手足。听你口音,老家必是在蜀中。四川天府之土,自古富甲海内,兄弟万里辞亲,为国效命,上不能养高堂父母,中不能陪伴娇妻,下不能含饴弄子,所为何来?还不是求取功名,博得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以振家声么?如今不思立功,却受人挑唆,附逆为乱,若不悬崖勒马,功名利禄转眼便成黄粱一梦,空身回家有何颜面去见父母妻子?何况依大明律例,一人为乱祸及九族,你为出一口恶气,竟甘心教家人受你牵连?”众士卒听了默然无语,不知哪个悔恨交加,呜咽出声,顷刻便响成一片。
“我等受罚,那克扣粮饷的狗官便没人管了么?”那人大叫道:“左右是死,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杀了那狗官,吐出胸口的恶气!”
袁崇焕冷冷道:“克扣军粮,按律当斩。此事自有国法王章,不需你们劳心费力。来人!将犯官押来!”郭广亲领兵丁将两人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兵丁们早已恨透二人,不由分说,背后狠狠一脚朝二人腿弯处踢下,扑通跪了。
此时,各营门口的兵丁越聚越多,不少悄悄蹙到校场边儿,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蜿蜿蜒蜒地围拢着,将校场上下映得一片通明,各营的都司、游击、佥事也隐身其中偷偷观看,只见火把影里袁崇焕精神抖擞威风凛凛,各自心下钦敬。有人喊道:“宰了他们!”四面八方一齐响应,山呼海啸一般,惊天动地。
袁崇焕朝四下挥挥手,示意兵丁们停止呼喊,喝问:“苏涵淳、张世荣你们可知罪?”二人早知袁崇焕威名,见他嗔目厉声,已是怕了,颤声道:“卑职知罪。”
袁崇焕大喝道:“既已知罪,便不需再饶舌辩白,台下斩了!”
苏涵淳挣扎道:“袁大人你有何权柄杀我?”
袁崇焕脸上带着一丝冷笑道:“本部院乃是钦差出镇行边督师,自然有权斩你。”苏涵淳哈哈笑道:“可有印信?取出一观,便任大人随意施为。”
“印信携带不便,寄放在山海关临时行辕。”
苏涵淳叫道:“那大人算什么督师?我等拒不奉命。”
张世荣也跳脚道:“我等不受你节制!”
郭广心下登时不安起来,惶惑地看着袁崇焕,低声道:“若无督师印信,一旦为人弹劾,擅杀边臣,其罪不小。”
袁崇焕微微一笑,说道:“郭副使,你不曾知道本部院任宁前兵备副使之时,便刀劈过克扣军粮的粮官,当年督师孙承总也未深罪,朝廷更未追究。今日斩这两个狗头何须多虑。”
张世荣心有不甘,哭喊道:“刀在你手,要杀也行,只是我们哥俩不服,堂堂的三品大员,名震天下的袁崇焕,嗬!什么时候换成了二品的冠服,想必又高升了。只是你这样跋扈行事,传将出去不免教人齿冷!你道是也不是?”
苏涵淳附和道:“我说袁大人官升得如此之快,原来是他人鲜血染得绯袍红呀!杀了我们这些墨吏,才显得大人清廉如水么!”
袁崇焕冷哼一声道:“你俩巧言狡辩也没甚用处,本部院教你俩心服便是。”往身后一探,将尚方剑取下递与郭广道:“请王命!”剑光如水,吐出万丈光芒,张世荣看清了果是御赐的尚方剑,一下子瘫倒在地。苏涵淳怨毒地望着袁崇焕,嚎叫道:“袁崇焕,我们与你无怨无仇,克扣军粮的又不止我们两个,你何必与我们过不去,自损阴鸷?”
袁崇焕斜视一眼,“别人是不是何克扣,本部院不知道,也管不了,那是兵部的事儿。如今你们犯在我手里,我自然按律行事,岂可任凭你们狡辩?立斩!”
此时,月台上早已居中摆放好一个乌木条几,郭广接过尚方剑,褪去外面的黄缎绣龙套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条几上。兵丁们将苏涵淳、张世荣二人推搡下台,刀光一闪,两颗人头登时滚落在地,溅得一片血红。“杀得好!杀得好!”众人一齐欢呼,声如雷动。
袁崇焕等众人呼喝一停,将皇上旨意宣了,说道:“皇恩浩荡,体念上天好生之德,网开一面,只诛首恶,此外不妄杀一人,但凡有所悔改,便既往不咎,准予阵前立功。大丈夫宁死军前,落个奋勇杀敌之名,也不该死在自己弟兄的刀下。各自回营吧!朝廷粮饷不日即到。”众兵丁见诛了恶人,心下快活,说笑着慢慢退了。
袁崇焕当夜便住在巡抚衙门,草草吃了晚饭,暗命郭广探寻搭话的兵丁。郭广将自己的亲兵布置在衙门周围,以防不测,这才匆匆去了。将近亥时,郭广带着两个兵丁来到内堂,二人跪了自报姓名,袁崇焕招手道:“杨正朝、张思顺,名字起得好呀!来……坐到凉席上来。”
二人心存惶恐,逡巡不前,袁崇焕笑道:“本部院身无寸铁,何故畏惧?”见二人犹豫地走近,又道:“将鞋脱了才觉凉快,本部院家在南方,平日里哪有这么多穿鞋的时日?上山砍柴,下河捕鱼,耕田走路,赤脚惯了,这样才觉痛快。”几句话娓娓道来,如拉家常,二人登时自在了许多,扭捏道:“小的怕坏了规矩。”
袁崇焕含笑道:“此非军前阵上,不过私下晤谈,要那么多规矩何用?”命人煮了解暑的青茶,四人盘膝而坐,边饮边谈。
袁崇焕道:“皇上旨意已宣读了,本部院知道你俩倡乱起事,一则朝廷未能如期解发军饷,二则也见不得几个墨吏贪酷枉法,激于义愤,迫于无奈,实非得已,情有可原。方才校场相交数言,听出你俩报效之心并未泯灭,与其他叛乱犯上者不同,本部院也晓得义气当先,不想教你俩捉拿同党。再说你俩人单力孤,也有所不及,只将同党姓名说出,便可宽恕旧罪。本部院推心置腹,言出即行,也不强求,说与不说,你们好生斟酌商议,只是不可白白错过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杨正朝道:“我等在广武营前歃血为盟,喝了血酒,赌了血咒,无论生死,决不相负。”
袁崇焕并不急躁,劝道:“讲义气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还应持大节,有为善之心,不可有作恶的念头,不然空讲义气有何用?他人叛乱,你若还念朋友一场,本该劝阻,使他悬崖勒马,不致越陷越深,回头都难,你反而做了帮凶,这般助纣为虐,岂不害了朋友?”
郭广也道:“古人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既然知道错了,何必还要一意孤行?追随作乱,其实是疏离骨肉而讨好异姓,只想对得起朋友,可曾想对得起家人?”杨正朝、张思顺深觉惭愧,红着脸默不作声。
袁崇焕趁机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也要是非分明,报恩与报怨都该合乎礼法,以免做出些禽兽不如的事来。人人都有父母妻子,他人不顾父母妻子,将人伦抛在度外,自然不当学他。”
杨正朝、张思顺哭拜在地,面带悔恨之色,叩头道:“大人莫讲了,我俩已知道悔恨了。倡乱者的名字都说与大人,求大人准我俩阵前立功赎罪。”
“这个自然。”袁崇焕点头应允。郭广忙起身取笔写录,杨正朝闭目道:“我俩之外,还有二十一人,最先倡议的是伍应元……”
话刚出口,便听屋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说此人靠不住,果然如此。方才校场上便胡言乱语,不是人多早一刀将这个软骨头杀了,省得背地里出卖弟兄。”话音甫落,嗖地一箭透窗射来,杨正朝大叫一声仆倒在地。袁崇焕急忙一口吹熄了灯火,闪身躲避。郭广大喝一声:“拿刺客!”院外脚步一阵纷沓,随即刀剑相击,呼喊不断,整座巡抚衙门登时乱作一团。
第三十五回 顾大局规劝情切切 斩骁将回师意迷迷
第三十五回
顾大局规劝情切切 斩骁将回师意迷迷
林翔凤听得耳熟,循声望去,那说话的赫然就是那个黑衣人,心下大觉奇怪,他怎么竟抢到了前面?若不是有近道可行,此人的轻功当真高明!当下大喝一声,拳打脚踢,冲到韩润昌面前道:“不可恋战,我在前面开路,你护好督师,一起冲出去。”
韩润昌陡见林翔凤回来,精神大震,取下身上的硬弓,连发数箭,将几名壮汉射倒,一声呐喊向外冲杀,那黑衣人早已料到,叫道:“放暗器!”霎时,飞镖、袖箭、透骨钉等各色暗器如同飞蝗一般,林翔凤、韩润昌二人一面挥舞刀剑遮挡,一面急呼后退,饶是如此,已然有十几个军卒着伤。袁崇焕见亲兵被杀的杀,伤的伤,心知不敌,忙命退入屋内待援。他望望屋外黑沉沉的夜色,命军卒看准后用弓箭射击,切勿教他们靠近放火,从怀里取出那个铁凿道:“难道双岛也归属了毛文龙?”
林翔凤借着窗外闪动的火光,见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毛”字,点头道:“督师说得不错,屋外那些杀手便是毛文龙派来的死士。海上一计不成,才施此二计。他们靠飞鸽传书,十分迅捷。”
袁崇焕收了铁凿道:“看来毛文龙对我早生了戒备之心。”
“他必是不想教人踏入东江半步的。”韩润昌看着袁崇焕道:“弓箭已然不多,督师可换了军卒衣服,尽早冲杀出去,不然一旦他们将屋子点燃了,那时……”话音未落,窗外已飞进几只火把,引燃了窗幔,登时屋内火光冲天。林翔凤急道:“快些躲了,小心暗器,免得成了他们的活靶子!”身边的军卒早已连声“哎哟”,倒地痛呼不止。
袁崇焕愤然道:“千军万马之中,本部院也不知冲杀过多少次,想不到今日会死在这海内的孤岛上,真是教人死不瞑目。”
林翔凤将袁崇焕拉到楹柱后面,奋力一掌,将北向的小窗击烂,急呼道:“督师先走!”
袁崇焕圆睁双目,愠声道:“翔凤,我什么时候带头退过?”
林翔凤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垂泪道:“督师千金之体,天下苍生共赖,怎可以守此坐以待毙?世上没了我们几个不打紧,若是、若是没了督师,咳、咳,那辽东还有哪个可指望?我等兄弟岂非成了大明的罪人,咳、咳,真、真是万死莫辞呀!”
二人争执之间,屋内烟气已浓,众人呛得不住咳嗽,呼吸艰难,韩润昌与林翔凤对视一眼,低喝道:“擒贼先擒王!”一脚将屋门踢开,林翔凤连连将屋中烧着的桌椅抛出,二人双双跃起,势若疯虎,直向黑衣人扑来。黑衣人暴退几步,喊道:“不必与他死拼,只用暗器招呼他。”二人眼看暗器如满天花雨疾射而来,情知厉害,不敢硬拼,挥刀护住要害,且舞且退,堪堪又要被逼回屋内。正在危急,山脚下骤然传来阵阵喊杀之声,袁崇焕见援军将至,命军卒将剩余的狼牙箭射出,将屋外的杀手逼退数丈,暗器已是难以打到,率军卒跳出门来。
不一会儿,喊杀声渐近,林翔凤呼道:“督师在此——”气发丹田,声闻数里,只一疏神,已有几只暗器打在身上,好在距离甚远,力道已缓,入肉不深。
谢尚政大呼道:“我们来了!督师无恙么?”黑衣人见势不妙,呼哨一声,霎时退得无影无踪。不多时,谢尚政率将士杀到,谢罪道:“卑职来迟,督师受惊了!”回身将五花大绑的尹继阿推过来,一脚踢倒,骂道:“兵营一有动静,卑职便带人前来增援,不想这狗贼竟在半路狙击,好在双岛这些军卒经不得一阵冲杀,各自散了,不然岂不误了救援大事!”
尹继阿早已吓得瘫在地上,林翔凤一把将他提起,问道:“那个黑衣人是谁?”
尹继阿坐起身形,惊恐地看看四下,颤声道:“他是毛……”话未说完,一声冷笑传来,“你好大的胆子!”远处的山石后飘出一个鬼魅般的影子,赫然便是黑衣人,他双手齐扬,随即向后山奔去。
韩润昌大急,事起仓促,不及多想,纵身护到袁崇焕身前,林翔凤看不清他发的什么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只这一缓,便见尹继阿翻身倒地,俯身探看,见他的眉心和咽喉各插一枚长长的丧门钉,早已气绝,兀自大睁着两眼。暗忖:黑衣人去而复返,竟悄无声息,想必是有什么密道机关。想到此处,忙说道:“督师,敌暗我明,前途险恶重重,不如连夜回宁远。”
袁崇焕摇头道:“毛文龙以为我受此袭击,必定惊吓而回,正可出其不意赶往岛山。本部院倒要看他耍什么花样?”
谢尚政跟在袁崇焕身后,皱眉道:“督师心意已决,卑职不好再劝。只是辽东这副担子何止千斤?都在你的肩上,朝廷无人可换,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袁崇焕停住脚步,抚剑叹道:“我何尝不知?但是只是一味坚守,辽东恢复必回遥遥无期,实在有负皇恩。若能收服毛文龙,无异如虎添翼,水陆齐发,直捣黄龙便为时不远了。毛文龙暗地里与后金款和,虽只想贪图些金银财物,并非一心投靠,但我既总督辽东,实在难以容他脚踏两只船,不思报效朝廷。唉!东江之事如不能善加督责,难免群起效尤,令不能禁,如何用兵?东江虽小,事关重大呀!不可置之不理,冒些凶险却也值得。”
船队连夜拔锚起航,天色渐明,大海潮生。此时,西南风起,顺风顺流,船行甚快。过了松木岛、小黑山、大黑山,风势已小,波平浪静,海水渐渐转成蓝色,异常澄澈,自是与浅海不同。袁崇焕不时用千里镜瞭望,却见一个小岛犹如一头肥猪横卧在海上,心中大奇,知道副将汪翥祖辈在辽东打渔,喊来询问。汪翥笑道:“此处已属黄海了,离旅顺口不远。那岛本来没名字,后来往来的渔夫见其形状酷似一头肥猪,便取名猪岛。”说着又指点道:“这一带岛屿甚多,起的名字多是虫鱼禽畜之类,猪岛以外,还有什么鸟岛、蛇岛、虾蟆岛、牛岛等诸多的怪名。这些岛中,蛇岛最为凶险上,卑职从小时就没听说过有人踏上蛇岛半步。”
“为什么?”
“岛上遍地都是黑眉蝮蛇,也不知有多少条,奇毒无比,见血封喉,不用说上岛了,就是远远地瞧上一眼,也要吓得几天心神不宁的。”
袁崇焕听得兴味盎然,问道:“咱们要去的岛山上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岛山三面环海,只有西边与陆地相连,离旅顺口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岛上不生树木,一座不高的小山宛如乱石堆砌,甚是荒凉,没有人烟,倒是个清净的所在。”
“旅顺口的守将是哪个?”
“听说也是姓毛,想必是毛文龙的死党。”
袁崇焕举起千里镜望了一会儿,见旅顺口深探大海,周围耸着几座山峰,不由连连点头道:“这里真是屯兵的好地方,进可攻盛京,退可入海坚守。又与山东登、莱两州隔海相望,南风吹起,也就一昼夜的海程,这条海路若是贯通成一线,攻打后金何等便利!”
说话间,船已近岸,早有守军划一艘小艇迎上来引路。船刚停稳,搭好跳板,一个满身甲胄的军官上来,沙哑着嗓子道:“旅顺游击毛永义叩见督师,一路辛苦。”接着将袁崇焕迎入草舍道:“这岛山本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没有一户人家。毛帅奉督师钧旨,说要在此会晤,仓促间盖不成瓦房公馆,只搭了些草舍,实在简慢。督师万金之躯,若是住不惯,可将临时行辕设在旅顺口,供应也方便些。”
“不必。此处海阔天空,寂寥无人,最宜说话谈心。本部院行伍多年,也是能吃得些苦的。”袁崇焕问道:“听说毛文龙手下无一不姓毛,你是他什么人?”
“情在父子。”
袁崇焕捋须大笑,“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难怪人称东江兵骁勇善战,建州夷奴闻风丧胆。”
“督师夸奖,东江上下感激,义父他老人家听说了,还不知有多高兴呢!”毛永义躬身谢了,又道:“已午时了,督师远来,舟车劳顿,用饭歇息吧!卑职不叨扰了。”告退而出,屋外的林翔凤迎上来,笑道:“毛游击,也真难为你了,数日之间能搭起这上百间的草舍实在不易,督师极是满意!”极亲热地向他肩头轻拍一掌,暗暗用了三成内力,毛永义似是躲避不开,实实地受了这一掌,“啪”的一声,竟是十分响亮。毛永义皱眉揉肩道:“将爷真是神力,骨头都觉疼了。”
林翔凤见试探不出,单刀直入道:“几天前,毛游击不是还在双岛么?什么时候回来搭得草屋?噢!是了,旅顺口人马不少,想必两边一起动手的。”
毛永义呲牙一笑,说道:“将爷说笑了。卑职惟恐这些军卒懒惰,一直督责不休,哪里离得开一刻?不然误了督师与义父的约会,卑职这颗干瘪的头颅熬不得几碗汤,盛不了几两酒,怕是要被拿来当球踢作溲器了。”林翔凤拱手道了辛苦,心下暗忖:却也奇怪,此人身形酷似昨夜的黑衣人,怎么竟没有一点儿武功?难道看走了眼?
次日,袁崇焕一大早起来,草草用了饭,命谢尚政、韩润昌留守大营,带了汪翥、林翔凤、程本直与五十名军卒,围着岛山四周查看,岛山不过弹丸之地,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走遍,果见岛上不用说树木,就是寸草也不生长,到处都是褐色的乱石。汪翥道:“每年入夏,海水涨起大潮,此岛全被淹没,直到进了九月,潮水才退。数月海水浸泡,草木难生。”
程本直道:“好地方!观海看日头,一点儿也没遮拦的。只是那首《观沧海》的千古绝唱要改一改,‘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只能是‘树木不生,乱石当道’。了。曹孟德未能到此,如今又前不见古人,不知改得如何?可惜!可惜!”
汪翥怪异地瞥着他道:“难得你这般的雅兴!若是被人围困在岛上,终不成要啃石头充饥么?”
程本直一怔,不知如何作答,讪讪而笑。袁崇焕笑道:“本直是个风雅之士,就是真的绝了粮,也会弦歌不辍的。你俩的情怀不同,见识自然各异。汪翥看的是眼前,本直是要意会古人。”
程本直面色不由大窘,口中呐呐道:“本直不过一介寒儒,岂可与前贤相提并论?督师胸藏万甲,声震天下,文才武功都是极匹配的。”
“这个可留与后人评说。刚才你说孟德不及此处,甚觉可惜,似大可不必。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一代有一代的人物,一代有一代的功业,何需强分什么轩轾?”袁崇焕望着北方,问道:“本直,听你刚才的话,可是怪我不教你带兵么?那好,我正有一事要你去办。”
“可是要带兵偷袭皮岛?”
“看来《三国》你读得不少。东江务要稳固,岂可自相残杀。兄弟阋于墙,得利的必是外人,不可行此下策!”
“……”程本直默然低下头。
“不要瞎想了,你回宁远吧!”
“回宁远?”三人大惊。
“是。带些战船回去,不必留下这么多。”
程本直问道:“留下几艘?”
袁崇焕笑而不答,轻轻伸出三个手指。“什么?只留三艘!那不是任由毛文龙宰杀么?”三人又惊又急。
汪翥道:“兵分则势孤。眼看六月初一的约会之期已到,尚不知毛文龙要带多少人马来,他若猝然发难,岂不坏了督师一世的英名?”
“不必担忧,我留的人越少,毛文龙带的人越多,便越发平安。”
林翔凤一直未能插进话来,此时更是听得越发糊涂,急急地说道:“好汉难敌四手,恶虎害怕群狼,哪里有人越少越取胜的道理?”
袁崇焕见他三人焦急无状的模样,淡淡一笑,挥手道:“本直,不必多言,回去即刻启程。”说罢带众人回营。走到半路,程本直忽然一拍手掌道:“大妙!实在妙极!”
汪翥内心本来瞧他不起,又见他突发癫狂一般,只作未闻,全不理会。林翔凤忍不住问道:“妙在哪里?”
“我明白了督师的用意。果然高妙!”
“什么用意?”
“不过是教毛文龙放心罢了。”
汪翥、林翔凤听得如坠云雾,还要再问,看见旅顺游击毛永义笑吟吟迎了上来,急忙住口收声。
“督师,我义父到了。”
“哦—”袁崇焕纵目向山下望去,见海上无数的战船扬帆而来,急忙回到虎头大船上。不久,那些战船都停靠在岸边,毛文龙身穿御赐的大红蟒衣站立船头,向虎头大船上张望,二十多员战将跟随左右。毛文龙是浙江仁和人,身材却是江南人少有的高大。他年轻时浪迹江湖,一度靠算卦测字为生,后来到辽东投效总兵李成梁,先后在袁应泰、王化贞手下当差,做了一个小小的游击。广宁大战,明军无不望风而溃,毛文龙只率九十八人渡过鸭绿江袭取了镇江,召集流亡,镇守皮岛,擢升为总兵,累加至左都督,挂平辽将军印,开衙建镇,天启皇帝授了他一把尚方宝剑,竟成了威震一方的大帅。皮岛正处鸭绿江口,是海运往来的必经之路,毛文龙以地利之便,征收商船通行税银,贩卖人参、貂皮,收获颇丰。有了大把的银子,他便四处打点,渐渐成了手眼通天的人物,每年光是派人给朝廷要员的冰炭敬不下十几万两银子,送与魏忠贤、崔呈秀等人三节两寿的花红水礼更是无数。魏忠贤失势自缢,他又想方设法地寻找新的靠山,但他又极精明,看不清风向时,便遍撒银子,既给钱谦益,又给温体仁、周延儒,两边谁也不得罪,避免卷入朝廷党争。他对袁崇焕早有耳闻,却一直没见过面。袁崇焕起用回到辽东,想起当年宁锦大战时没有听从他的号令,自背后偷袭后金,援手祖大寿,解去锦州之围,心头惴惴不安,每每想起,如芒在背,害怕旧事重提,与自己过不去,寻机报复,便到宁远拜会,探探虚实。见袁崇焕其貌不扬,身材短小,但纵论天下,韬略深蕴,暗觉当世无人可与他争锋,更觉不安。果然不久袁崇焕下令封海,所有商船必须转到宁远领取出海公文,并一改军饷由户部解发的惯例,转为由宁远解发。毛文龙暗自惊叹,袁蛮子这招实在厉害,似是拦喉一刀,难以抵挡,娘的!将老子逼得急了,便投了后金。咬牙发狠却无可奈何,上折子给皇上也不见动静,只得苦苦支撑,好在以往的积蓄尚多,但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时刻提防着袁崇再有什么计谋。他在皮岛至宁远沿途派了不少眼线,打探宁远的一举一动。此次袁崇焕要来岛山相会,他暗命义子毛永义联络尹继阿半路截杀,自己在皮岛坐观风色,静候消息。谁知他二人办事无功,一击失利,袁崇焕毫发无伤,带领三十八艘战船两千人马已到岛山,心下不由踌躇,去与不去左右为难。正在犹豫,毛永义飞鸽传书说袁崇焕恐后金人自水路偷袭,遣回了二十八艘战船和一干人马,他心里冷笑道:袁蛮子,我再不去赴会,终不成教你小觑了。他在船上,远远望见只有几艘大船停在海边,虎头朱红楼船上高挂着大纛旗,猎猎作响,暗暗喝彩道:袁崇焕果然好胆色。
袁崇焕高坐在虎头大船上,见船队先后靠了岸,甫一停稳,毛文龙摇摆着下来,后面二十多员战将紧紧跟随,几十个军卒抬着许多币帛酒肴,朝虎头船而来。不等旗牌官张国柄禀报,毛文龙刚刚登上船头,袁崇焕起身笑道:“贵镇来得好快呀!”
毛文龙上前施礼道:“卑职本算计着先到此迎候督师,可是海上风浪大,来得迟了,实在失礼,有罪有罪!”一挥手命人献上礼帖三封和三桌筵席。
袁崇焕知道他有意拖延时日,不敢贸然轻身而来,也不说破,淡然道:“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只是谁都不是神仙,难免算计错了。”俯身一拦,只受了半礼,命人置了座,分上下坐了,笑道:“贵镇名震边陲,不用说朝廷多有嘉许,就是朝鲜、后金提起来,哪个不敬畏?东江自你建牙开府,已成重镇,本部院早想来看看,一时不得其闲,岁月蹉跎,今日才尝宿愿。”
“督师过誉。东江地处偏僻,弹丸之地,能有什么作为?”
“贵镇何必妄自菲薄?皇上屡有旨意嘉许你孤撑海上,数年苦心,切不可辜负了圣恩。”
毛文龙凄凉一笑,叹道:“皇上天恩,本镇岂会不思报效?当年督师未到辽东时,曾放言:给我军马钱粮,我一人守此足矣。督师如此豪言,卑职颇有同感。倘若东江粮饷军马充足,夷奴来犯,正可乘机扫荡巢穴,一举建功。只是卑职孤处天涯,辽东多年以来经抚不和,疲于应付,动遭掣肘,白白坐失了许多的机会。督师起复,卑职不胜欣喜,正想在督师麾下建功立业,也不枉了此生,但风传拘于海禁令,粮饷解发日渐迟缓,近两月竟成拖欠,实在难以为继,还谈什么杀敌报国?”
袁崇焕愤然作色道:“文臣不肯体恤武官,是多年已成的陋习,稍不如意,便背地里告你的黑状,捕风捉影,肆意中伤。本部院也听说了户部派员到东江核查军饷,这些京官平日清闲惯了,哪里知道什么边地之苦?”他停下来,看着毛文龙,语调一转,有些低沉地说道:“粮饷一事,户部核查兵员之数偏少,解发自然不足,本部院已给皇上递了急折,户部奉旨补发十万两军饷到宁远,本部院已随船带来,即可交付于你。你可放心,今后粮饷必当按时足额解发,户部、兵部不敢再有刁难。”
“有督师这句话,卑职安心多了。本镇替东江数万将士磕头了。”说着扫视身旁的将士一眼,那些将士急忙跟着屈膝,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袁崇焕双手将毛文龙扶起道:“快起来!此乃本部院份内之事,何需多礼。”便在船上摆开筵席,宁远、东江众将都依次坐了吃酒,几杯酒下肚,渐渐说笑起来,言谈甚欢。袁崇焕本不喜东北的烈酒,脸上已然着色,趁着酒兴拉住毛文龙的手道:“辽东海外,只有你我二人,务必同心共济,方能成功。我经历艰险来到岛山,意在商议进取。东西夹击,复辽大计,在此一举。我有一个良方,只不知生病的人肯不肯吃这一帖药?”
毛文龙酒量颇豪,举碗饮了,含糊道:“卑职在辽东出生入死二十余年,单是在海上孤岛也有八年,虽说也立了几次微末的功劳,但却屡次遭受谗言,朝中没人给撑着,在外面做事难哪!粮饷缺乏,器械马匹不足,怎么打仗?若是钱粮充足,建功立业,也不是什么难事。啊呀!酒桌上不谈国事,来来来,吃酒吃酒!”
“这是什么酒?这么大的力道!我再也吃不得了,心早乱了,怕是要说醉话了。”袁崇焕乜斜着眼睛道:“明日本部院想犒赏东江将士,你带了多少人马?”
“三千五百。”
“真不少啊!船上狭小,排摆不开,本部院就借贵镇营帐到岸上痛饮。再说,这里是你的地盘儿,你是主,我是客,也该到你营帐才是。”
第二天,袁崇焕戎装登岛,毛文龙率东江将士列队相迎,检阅已毕,进了毛文龙大帐,商议东西夹击后金之计,随即谈起改编东江军,听从督师节制,并在东江镇设立道厅等事宜。毛文龙敷衍道:“督师奉旨总理辽东,东江理在辖内,仿照宁远更定营制,那是极自然的事,只是这设立道厅,本镇以为需再斟酌。”
袁崇焕听他不再称卑职,而直言本镇,暗有几分不悦,轩眉一耸,问道:“贵镇还有什么疑虑之处?”
“数年以来,本镇若说还有什么微末之功,就是东江安若泰山,夷奴不敢轻易来犯,能有今日的局面,实在得宜于号令专一,没有文官的掣肘。而辽东积成此数十年难了结之局,督师想必也领会得其中一些缘由,根子在哪里?还不是经抚不和,以致丧师辱国?昨日督师讲文臣不肯体恤武官,本镇听来,感念肺腑,总算有人替边将说话了。”毛文龙说得极为沉痛,饶是叱咤边陲的骁将,说到伤心之处,也禁不住眼圈发红,声音竟有些哽咽。
“男儿有泪不轻弹,说得矫情!大丈夫处世,吃苦易受委屈难,人心都是肉长的,伤心落泪也是本色。镇南兄,今日你我快谈,只以兄弟相称,不必再想着官场的那些俗套。可好?”
毛文龙一时没想明白,只是点点头。袁崇焕和声问道:“镇南兄离家怕有三十年了吧?”
“不止,已三十三年了。”
“如今你已过天命之年,也算是功成名就了,本部院知道你久在边塞辛劳,饱尝甘苦,你老家杭州可是人间的天堂,老兄可想到西湖边盖上一片大宅子,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纳几年清福?”
毛文龙这才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微微一笑,说道:“我也早有此心呀!只是……”
“只是什么?古人说:富贵不还乡,犹如穿着锦衣玉袍却在黑夜里行走,哪个能看得到你富贵的风光排场?你若是不方便,本部院代你奏请。”
“督师厚意,我心领了。西湖买舟,优游湖光,寄情山水,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此乐何极?本镇毕竟也是俗人,自然也是想的,可如今还不是甩手一走的时候,家事国事两不相宜。”
“怎么不相宜?”
“当年汉武帝在八水长安赐一所宅子给大将霍去病,督师该记得他是如何辞谢的吧!”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如今夷奴猖獗,我若此时解甲归隐,会有三不近人情之处。”
“……”袁崇焕不想他竟如此健谈,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边事未靖,回家享乐,不知报国,无人臣子之情;忍心督师一人为辽东战局操劳焦虑,不知分担一二,无部属之情;将东江将士抛在一边,不顾其所终,无首领之情。我岂能这样做!”毛文龙讲得激昂起来,握拳道:“本镇虽是一介武夫,没有念过多少书,但在辽东多年,边事虽不敢说烂熟于心,也看出一些眉目,知道点儿轻重。若是剿灭了东夷,朝鲜孱弱已久,可顺势袭取。那时数百里江山入我画图,皇上中兴之志指日可待。”
“哈哈哈……”袁崇焕笑了起来,翘指赞道:“镇南兄,豪气干云,当真令人感佩。只是有些多虑了,莫非对朝廷将辽东交付本部院不放心么?”
“辽东有督师主持大局,朝廷都放心,本镇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督师驻在宁远,东江谁可代替本镇?”
袁崇焕见已谈僵,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要他心服难比登天,转了话题道:“本部院今日要犒赏东江官兵,每人一两银子、一石白米、一匹棉布,兄将名册呈报上来。”
毛文龙哪里肯交名册,推辞说:“本镇来得匆忙,将名册留在了皮岛,所带亲兵之数三千五百余,扳着手指也可数得清,本镇教他们明日领犒就是。”
“也好!就先犒赏这些亲兵。”袁崇焕见难以再谈,起身告辞。
次日,天色刚亮,毛文龙尚未起来,毛永义报告说:“昨夜袁崇焕回到座船,即召集副将汪翥等人议事,直到五更方散。”
“所议何事?”毛文龙一下子坐起身来。
“儿子也曾派人去探听,可是四处都有值夜的军卒,难以靠近座船。”
“怎么不找几个身手好的去?”
“儿子也想带两个高手前去,可是躲过值夜的军卒容易,却难逃过船上人的眼睛。那韩润昌、林翔凤都是武功极高的练家子,儿子在双岛曾与那林翔凤交过手,他掌力浑厚,还在儿子之上。儿子担心一旦打草惊蛇,袁崇焕回了宁远,想见他都难了,刺杀更是不用想了。”
“嗯!也好,小心无大错。我们是不是动手,要见机行事,不可卤莽。袁蛮子曾说要到皮岛巡视,那时再杀他最好。他们商量了大半夜,难道袁蛮子还想动武不成?”毛文龙目光闪烁地盯着毛永义。
“防人之心不可无。父帅不可被他几句好话哄骗了。”
“哈哈哈……”毛文龙狂笑几声,神情极是不屑道:“我从小闯荡江湖,在辽东白手起家,建了东江偌大的地盘,岂是几句好话便可糊弄的?这些年来,我都是摆布别人,替咱爷们做事,虽说流水般地花了不少的银子,可是前朝的魏忠贤、崔呈秀哪个不乖乖地为咱说话?就是当今的宠臣周延儒、温体仁,还有我那挂名的老师钱谦益,不都是咱朝中的内应么?袁崇焕有什么可怕的,等时机到了,咱请朝中的人上些折子弹劾,少不得又要丢官罢职。咱惹不起他,自然会有惹得起他的。永义,今日袁蛮子要来营犒赏,快传令下去,教孩子们小心戒备,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厮杀。哼!我倒要看看袁蛮子究竟耍什么花样!他袁蛮子敢在我的地盘儿撒野,咱这些孩子抵不过他那几百的人马?就是两个杀一个,东江兵还有不用动手观战的呢!”毛永义出帐而去,两个亲兵进来帮他起身梳洗。
将近卯时,袁崇焕离船上岸,毛文龙迎接进了大帐,身后左右十几个带刀护卫跟随进来,袁崇焕面色一沉,喝道:“本部院与毛帅有机密事谈,你们为何进来?不闻号令随意进中军大帐,立斩!念你们初犯,饶了这遭,退下!”说着将身上的尚方宝剑摘下交与韩润昌,韩润昌双手一捧,站在帐门外。这十几个护卫都是千挑万选的死士,武艺超群,忠心耿耿,平日与毛文龙形影不离,此次来岛山,毛文龙更是反复交待,见他们被袁崇焕呵斥,顿觉大失颜面,没好气地骂道:“娘的,你们这几个不长眼睛的混蛋,我与督师密谈,哪个教你们进来了?还不滚出去!”护卫们不敢再留,怏怏退出大帐,却在不远处徘徊。
袁崇焕笑道:“贵镇法令如山,驭下有方,令人佩服!”坐下见几案上摆着一局残棋,指问道:“贵镇倒也风雅得紧呀!也好手谈?”
“本镇年轻时遇到一个道人,将一些棋谱相授,无奈围棋之道深不可测,只几个棋谱还成不了行家。”
“围棋之道虽深,要在一个围字,抢先机,占地盘。此次本部院检阅东江,可是与围棋之道不同,昨日商议定营制,设道厅,并非有抢占东江之意。本部院回船上后,辗转难眠,深怕话说得不明,你生出误会。今日见了围棋,豁然省悟,东江距宁远数百里,一些事务往来请示,势必贻误时机,对辽东大局有害无益。不如从今以后,旅顺以东凭借贵镇印信行事,旅顺以西凭借本部院印信行事,贵镇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毛文龙喜出望外。
袁崇焕起身绕着大帐走了几步,说道:“本部院原想与贵镇一起往皮岛巡视,只是路上耽搁了几日,离开宁远日子久了,也放心不下,就留与下次吧!此次未见东江军容之盛,甚觉遗憾,本部院打算命宁远与东江众将士较一较射技,以壮军威,然后再行犒赏,将十万两饷银当场补发。”
不多时,山坡上搭起帐帷,摆好帅案,袁崇焕带众将聚在帐前登高观看,只见宁远、东江众将士齐齐地排列岛上,摆了十几个箭垛,军卒往来穿梭,个个奋勇,都想在督师大人面前争胜讨赏。袁崇焕追忆说:“本朝开国之时,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等人曾率水师在鄱阳湖、采石矶大战,后来一直打到漠北,扫灭胡元,开创我大明基业。其实单靠水战固然能胜得一时,但骑马射箭陆地厮杀也不可轻视。如今东江水师只能以红船在水上自守,东夷并不下海,难道要先赶他们入海再打水战么?所以水师必须也能陆战,不可偏废。”
毛文龙心下不悦,以为他瞧不起东江水师,哪里心服?暗自冷笑道:古来就没听说有什么水陆两用的兵卒,此人如此信口开河,不过哗众取宠罢了,未必有多少真才实学。脸上却堆笑说:“督师见识超卓,说的极是。本镇偏居海隅多年,只在水上经营,实在无异自缚手脚,也想在沿海有个立锥之地,还要督师成全。”
袁崇焕伸手向北指点道:“你我戮力杀敌,驱除鞑虏,不愁没有容身之处。”
毛文龙慨然道:“督师放心,本镇自当奋勇,再拓疆土。”
林翔凤瞥见毛永义站在一旁,出列恭身道:“久闻东江将士骁勇善战,卑职也想射上几箭,博取督师、毛帅一笑。毛游击可愿下场相陪?”
毛永义看着他那冰冷的目光,想要推辞,却见毛文龙已然点头,无奈只得拱手道:“末将射技微末,本不敢献丑,林将军盛情,却之不恭,幸勿见笑。”
谢尚政道:“我与二位裁判报数。”说着从怀里掏出红白两面小旗,问道:“如何比试?”
林翔凤道:“山上只有乱石,缺少其他可射之物。当年李广射虎,千古佳话,我们也效仿一番,就射石头如何?”说着,大步出帐,找了一块平滑的大青石,双手擎起,来到帐前轻轻放下道:“请督师点鹄。”袁崇焕取了朱笔,在大石上亲笔画了一个圆圈儿,点了红心。林翔凤又将大青石抱起,山路崎岖,平常人空手行走都觉艰难,林翔凤怀抱二百余斤的大石,并不十分吃力,向前走了百步上下,弯腰沉臂向下一掼,咚的一声响亮,那大青石稳稳地矗立起来,将下面散碎的山石砸得火花飞溅,众人齐声喝彩。“僭越了!”毛永义喝叫一声,取弓箭在手,有意卖弄手段,略觑一觑,流星般地连发三箭。众人见谢尚政挥动红旗,知道都中了红心,又是一阵喝彩。毛永义看看左右,神情极是得意。林翔凤抱拳含笑,先取两枝箭在手,先发一箭,随后侧身一箭用上了上乘的暗器功夫,箭去甚急,正中前面那箭的箭尾,先前那箭竟转了头,匪夷所思地直向毛永义面门飞来,变故突起,众人纷纷惊呼。箭如电光火石,毛永义躲闪已是不及,闪电般地伸出右手,暗运内力,生生用两指将箭夹住。
林翔凤过来道:“我输了。林某箭术不精,一时失手,差点伤人,惭愧惭愧。好在毛游击这手接暗器的功夫实在俊得紧,指力端的如此了得,真是深藏不露啊!”
“一时情急,侥幸抓住,哪里算得上什么功夫!”毛永义知道已中了林翔凤的道儿,被他试探出了身怀武功,急忙遮掩。众人虚惊了一场,却没理会他二人一问一答之间,各怀心事。
岸边东江兵丁比斗射箭正酣,袁崇焕不动声色地望一眼谢尚政,谢尚政将手中的红旗上下左右连挥数下,宁远军卒见了,纷纷住了手聚拢起来,将比箭的东江兵丁围在核心。袁崇焕见此情形,点头道:“毛游击身手大是不凡,东江军威可见一斑,看赏!”亲将五十两银子赏与毛永义,吩咐道:“东江官兵,不论大小一律有赏。军官每人三两到五两,兵丁每人一钱。”说罢走进大帐。
毛文龙见比箭胜了,正自高兴,又见袁崇焕犒赏军士,想那十万两饷银顷刻间便要补发,心花怒放,进帐面谢。袁崇焕阻拦道:“贵镇不必多礼,要谢就教各将官来谢。”毛文龙出帐吆喝一声,一百多名将官排队进来跪谢。袁崇焕逐一询问姓名,不料个个回说姓毛,毛可公、毛可侯、毛可将、毛可相、毛可喜、毛有德、毛仲明……无一例外。他倒吸一口冷气,暗道:难怪毛文龙不容他人插手,东江名为朝廷所有,实则已是毛家一人的天下了。
“怎的他们都与贵镇同姓?”
毛文龙大喇喇道:“这些将官都是本镇的义子义孙,多年相处,情逾骨肉,便都甘愿改姓了毛。”
袁崇焕冷哼一声,反问道:“情逾骨肉?本部院看这些将官个个英武过人,都是好汉的模样,但听说贵镇每月只给他们每人五斗米,要是一个人吃也还够了,可是这些人哪个没有妻儿老小,哪个没有兄弟姐妹?一家数口分食这点儿米,哪里能够果腹?贵镇如此待人,自己却一日五餐,菜肴五六十品,宠妾*人,珠翠满身,侍女甚多,岂算是情逾骨肉?”几句话说得东江将官耸然动容,感激地望着袁崇焕,毛文龙却一下子怔住,万万没想到袁崇焕会替东江将官说话。
袁崇焕扫视着众人,接着说:“宁远、锦州的将官俸银足额发放,兵丁的口粮也从不克扣,只是勉强温饱,不至于冻饿。东江将士坚守孤岛,海外劳苦远远超出宁远、锦州守军,本部院明了此情,心中深感酸楚。你们饱受克扣之苦至今,本部院也难辞其咎,请受本部院一拜。”袁崇焕躬身下拜,起来又向四周抱拳施礼。东江将官个个感激涕零,跪倒在地,含泪叩头。
“快起来,快起来!都起来说话,如此本部院越发觉得对不住大伙儿。”袁崇焕一手一个将前面的将官拉起来,却有将官见他如此推心置腹,哽咽不起,大帐里登时悲声大作,哭成一团。
袁崇焕道:“本部院知道你们改姓毛,都是逼不得已,姓氏传自祖宗,若无什么大的变故,岂可轻改?你们身家性命都悬他人之手,进退无路,只得背叛祖宗辱没先人,也属无奈!如今皇上立志中兴,只要你们为国家出力,本部院可以保证今后不用再愁什么粮饷,也可认祖归宗。”东江将官听了,面现喜色,心神渐安,暗恨毛文龙狠毒刻薄。
毛永义大声道:“弟兄们,义父他老人家待咱们也不薄呀!若不是他老人家。我们还不知是死是活呢!有活命的大恩,就是克扣点粮饷有什么打紧的?究竟还是活命的恩德大呀!你们说是不是?”
东江将官却都默然,个个低头无人响应。毛永义骂道:“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账王八蛋,喂不熟的狗……”
“放肆!大帐之中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退下!”袁崇焕一拍帅案,毛永义心有不甘,气咻咻地咕哝着退到一旁。
袁崇焕看看呆在当场不知所措的毛文龙,喝问道:“毛文龙,朝廷每年以十万人马之数解发东江粮饷,其实东江不过两万八千余人,多出的粮饷哪里去了?往来皮岛的商船税银与通商朝鲜、日本、暹罗的进项,每月不少于十万两白银,又哪里去了?本部院奏请钱粮由宁远核实解发东江,你却执意往登、莱二州自行买粮,低买高卖,中饱私囊。与你商议定营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你竟始终不肯奉命。糜费朝廷钱粮,却又教东江将士忍饥挨饿,到底是什么心肠?”
毛文龙支吾道:“修船筑城等都要花银子,督师账未算清,倒来这里耸人听闻。”
袁崇焕冷笑道:“看你们的战船多有破旧,便知久已失修,修船的银子哪里去了?几年前红衣大炮使用已多,而你们水上征战还单凭弓箭,比起开国时的水师还有所不如,一旦遇敌,如何作战?今日教你看看本部院的战船如何尖利。放炮!”谢尚政将红色令旗连挥三下,画成圆圈,刹时就见岸边的船上吐出几道火舌,接连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远的山坡炸出几个大坑,东江将官个个失色,山下的兵丁更是惊得抱头鼠窜。
袁崇焕朝山下指点道:“造这样的战船不过几千两银子,你修船如何用了数十万两?你还强辩么!”接着目光逼视着毛文龙,厉声说:“宁远多少公事?本部院甘冒风浪,屈尊推诚前来,披肝沥胆,与你谈了三日,好意拉你回头上岸。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你目中没有本部院也就罢了,当今天子英武天纵,你却私改他人姓氏,化外称王,暗存不臣之心,国法岂能相容!”
毛文龙大呼道:“本镇哪里敢藐视督师?”
“岂止是藐视?你是要将本部院置之死地而后快。这个东西今日要换与你了。”袁崇焕从内衣取出那柄铁凿掷到他脚下,“若非本部院早有提防,只怕已做海底冤鬼了。”刺杀袁崇焕本属机密,东江官兵没有几人知晓,忽见督师掷下一个铁凿来,不知何意。林翔凤将铁凿捡起递与众人观看,将毛文龙派人刺杀督师的始末简略说了,东江将官听得面面相觑,或信或疑,纷纷议论。
“你血口喷人!宁远能工巧匠甚多,要仿造一柄铁凿容易得很,何足为怪?”毛文龙见刺杀之事已泄露,额头上登时满是汗水。
“你看都未看便说仿造,不正是心里有鬼么?若说仿造,本部院哪里得知皮岛自制军械的样式?”
“袁崇焕,本镇早闻你威名,还道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不料你今日竟寻来一柄什么铁凿栽赃于我,行径卑污,实在令人心寒齿冷。说本镇有罪,难道孤守东江,保存疆土,便是罪么?先帝在时,封我为钦差平辽便宜行事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挂征虏前锋将军印,赐尚方宝剑蟒衣,先帝封赐岂是你轻易抹杀的?你身为督师,总理辽东,不思虑驱除夷奴,却总想法子剪除我毛文龙,同室操戈,我、我就是死也不服!”。
袁崇焕声色俱厉,喝道:“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没有经过多少战阵,节制不了悍将,瞧我不起,本部院所管将官何止百千?你欺君罔上,冒兵克饷,屠戮辽民,残破高丽,骚扰登莱,骗害各商,掳掠民船,变人姓名,淫人子女,还说没罪?你所犯当斩大罪十二,小罪数不胜数。”
“什么十二条?想必都是你捏造强加的!”毛文龙声嘶力竭,眼里射出怨毒的光芒。
“我朝祖制,大将在外,必由文臣监督,你专制一方,军马钱粮不肯受核,此一当斩。臣子之罪,莫大乎欺君,你杀戮降人难民,却称杀的是后金夷兵,谎报冒功,此二当斩。狼子野心,宣称南下袭取登州和南京易如反掌,大逆不道,此三当斩。克扣自肥,每年饷银数十万,发给军卒粮饷每月只有三斗半,其余尽情侵盗,此四当斩。在皮岛擅开马市,私通海外诸国,此五当斩。逼迫部下将领改随毛姓,副将之下,擅自封官,滥施奖赏,此六当斩。依仗皮岛居出入要津之利,剽掠往来商船,滥征税银,败坏军纪,辱我军威,此七当斩。强抢良家妇女,部下效尤,此八当斩。驱赶难民到辽东深山偷挖人参,不肯便不发粮食,甚至投入牢狱,任凭他们冻饿而死,此九当斩。将巨额金银送去京师,贿赂公卿,拜魏忠贤为父,并为逆阉塑像岛上,此十当斩。铁山一仗,大败丧师,却谎报有功,此十一当斩。开镇八年,不能恢复寸土,观望养敌,此十二当斩。事实俱在,哪一条是平白污你?辽东恢复,事权必一,你恣意妄行,不听节制,驱除东夷当先除你。请王命!”
韩润昌高举起尚方宝剑,毛文龙心下不胜惊骇,嘴里却兀自咬牙强撑道:“尚方宝剑本镇也有一口,有什么稀罕的!依大明律例,副将以下可请王命就地正法,总兵官则革职听勘,你虽贵为督师,不过只有节制之权,杀不得我!”
“这个倒不需你操心,本部院杀得杀不得,惟有皇上可判,皇上若是怪罪,取我项上人头与你偿命,本部院也无怨言。来人!将毛文龙冠服除下,绑了!”
“慢着!”有人大叫一声,飞身跳到毛文龙身前,伸手一拦道:“督师所说的十二当斩之罪,多是信口雌黄,有几个可作得数?官大就有理了么?”
“毛永义,有话准你直言。”
毛永义面色阴冷,嘿嘿笑道:“别的暂且不提,就说这建生祠一事,我记得督师当年也有此举,总不能别人做有罪,自家做却有理了吧?”
袁崇焕不想他会有此问,暗觉尴尬,争辩道:“那不过是当时监军宁远的太监所为,与本部院并无多少干系。”
“有无干系,督师心里明白。末将明白的是毛帅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数建奇功,先帝与当今皇上屡有旨意嘉奖。退一步讲,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随意捏造几个什么罪名,就擅杀大将,督师不怕寒了大伙儿的心?”
袁崇焕叱道:“毛文龙本来只不过是个寻常百姓,现今官居*,满门封荫,已足够酬答他的辛劳了,为什么却不思报效朝廷,胡作非为,如此悖逆?毛文龙可恕,天下恶人谁不可恕?”说完向西叩头道:“皇上,臣今日诛毛文龙以整肃军纪,诸将中若有行为如毛文龙的,也一概处决。臣如不能五年恢复辽东,请皇上也像诛毛文龙一样处决臣!”
毛文龙魂不附体,叩头求饶,哭泣道:“卑职知错了,求督师网开一面,允卑职戴罪立功。”袁崇焕将脸转到旁边,看也不看,不住地冷笑。
毛永义情知难以挽回,悲声道:“爹爹,求他们做什么?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伸手抓住他的腰带,一提一靠,毛文龙偌大的身躯竟被他轻轻背在身上,身子掠起,跳到帐外。林翔凤等人一惊,呐喊着紧追出来。
袁崇焕霍然起身喝道:“将他们拦下!”谢尚政呼哨一声,山石后面冲出几十个身形魁梧的军卒,扇形围了上来,手中赫然持着五尺长短的西洋鸟铳,一齐指定了毛文龙、毛永义二人。
袁崇焕哈哈大笑:“看看是你的腿快,还是本部院的西洋火枪快。绑了!推回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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