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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_5 姚雪垠 (现代)
“三国的曹操曹孟德。”
“曹操?听书看戏也还知道。”
“爹爹以为曹操横扫江北,定鼎中原,靠的是什么?”
魏忠贤似乎触动了心事,恼怒道:“曹操手下文臣多如草,武将猛似云,何事不可成?”
崔呈秀却道:“曹操手下确是不乏良材,其所成就也较刘备、孙权为多,但却忙碌一世,只落得个魏王名号,哪里比得上蜀、吴二主建国称帝。以此而言,岂非可惜?”
“你道曹操为何不称帝?”
“孩儿看来,并非是他没有实力,也并非不想做皇帝,只是错在一味沽名钓誉。”
“沽名钓誉?”
“曹操大权在握,封魏王,加九锡,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却依然礼遇汉献帝,并未取而代之,爹爹以为原因何在?”
“……”
“并非曹操仁慈,其实是他既想谋篡帝位,又怕世人唾骂,因此想建不世之功,以求皇帝禅让,终至错失良机,悔恨不及。”
“有什么不敢?曹操手执天下权柄,生杀夺予皆可,人人噤若寒蝉,谁敢不从?”魏忠贤不以为然。
“不是怕人不从,而是怕予人口实,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怕天下群雄纷起,众叛亲离,成为独夫民贼,枉费了半世的心血。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举凡做事都要先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恰恰是此念头将他害了,不得不以魏王了却残生。”崔呈秀一气说出这样许多话来,大有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气,不禁自我欣赏自我钦佩起来。
魏忠贤听完,并未应答,而是回坐到太师椅上沉吟起来。崔呈秀见他心意似是有些改动,接着说:“今日看来,曹操应该说远胜其子,只是他既想捞得浮名,又想得什么实利,天下哪有如此的好事,做婊子又立牌坊?曹丕却不同其父,无尺寸之功,依然自立为帝王,单刀直入,决不畏首畏尾。以此来看,一个踌躇,一个果敢,曹操该是不如其子了。”
魏忠贤叹道:“咱家却不好比那曹操。”
崔呈秀道:“爹爹权势并未小于曹操,如何先气馁了?”
“咱家已是刑余之人,如何做皇帝,统万民?”魏忠贤想到自己壮年困顿自宫,心痛难言,神情顿觉萎靡下来。
崔呈秀劝道:“事情成败之机在于决断,而不必好什么名分。看来爹爹尚未会意,孩儿再讲一位古人。”
“哪位古人?爹爹读书不多,你只顾讲什么古?”魏忠贤有些不耐烦。
“此人爹爹当不会陌生,他的出身也卑贱得紧呢!”
“是哪个?”魏忠贤忽然想知道说的是谁。
“汉朝韩信。”崔呈秀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从容说道:“此人做齐王时,曾有一个精通相术的高人蒯通劝他再进一步,不知爹爹可曾听说此段故事?”崔呈秀见魏忠贤摇头,便仔细讲道:“当年蒯通劝韩信自立为王时说,贵贱在於骨法,忧喜在於容色,成败在於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并非生就帝王相貌,只是他生逢其时,所谓风云际会,只要掌握先机,当机立断,自然胜出一筹。”
魏忠贤听得一片懵然,见众人沉思无语,不禁心烦意乱,起身道:“你们暂且商议,咱家出去走走。”说罢,自顾步出竹风阁,向右拐弯,来到一座两层的高楼前,望着楼上通明的灯火出神……
信王到了紫禁城,暂住在紫禁城东南角、东华门内的文华殿。文华殿五楹开间,单檐歇山屋顶,东西配殿及后殿各五楹,东侧跨院称传心殿,院内有一井名叫大庖井,井水甘甜,名冠京华。文华殿初建时是东宫太子的正殿,房顶上覆盖绿瓦。后来由于所立太子年纪幼小,不能处理政事,嘉靖十五年便将此处改作了皇帝便殿,换成黄瓦,每年春分、秋分两季在此举行著名的经筵典礼。每次经筵的前一天,皇帝到文华殿东的传心殿向孔子牌位祭告。经筵当天,再从乾清宫乘舆入文华殿升宝座,听讲官进讲。自万历朝开始,经筵日稀,渐不举行,文华殿不免冷寂起来,信王的到来才使这里热闹了起来。大殿内外布满了侍卫,太监、宫女出出入入,将大殿打扫得焕然一新。
信王还未出宫住在勖勤殿时,曾来过这里几次,依稀记得旧时景象,似是并没有什么改变。正殿飞檐下悬着一个蓝地金字的匾额,上书“文华殿”三字,不知出自何人的手笔。进了殿门,迎面是两个上下贯通的粗大立柱,左右各有一句抱柱联,“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万几清暇,瑶编披览惜三余。”乃是万历朝首辅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亲笔所书。殿中置御座,龙屏南向,御座上方居中高悬一个黑地金字的大匾,神宗皇帝亲笔御书: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御座之东稍南设御案,御座之南稍东设讲案,御座之西设铜壶滴漏。一双半人多高的金色铜鹤口衔粗如细烛的玄香东西相对而立,旁边各有三山小铜屏风障金铜炭炉。御案上放着一部古书,闪黄锦缎的函套,已然变得暗黄的竹纸,古色古香。信王过去一看,见是北宋刊版的《易经》,旁边放着太医院特制翻动纸页用的沤手香,一把压书的金尺。紫檀雕荷花笔筒里放着几枝竹雕云龙纹笔、铜胎景泰蓝镶嵌宝石湖笔,刚刚用了一点儿的天下太平龙香御墨乌黑发亮,青玉雕双龙箕形砚洗得极为洁净,已是多日不用了。德化窑白釉双龙戏珠笔架上竟还放着一枝雕龙纹白玉笔,龙纹狮纽镇纸上的金狮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信王见殿中景象依旧,只是物是人非,十几年的时光倏忽而逝,皇祖父、父皇还有皇兄都已不在了,心念及此,禁不住暗自伤感。此时徐应元、王承恩在大殿内外四下里细细看了一遍,未见什么异常,心神略定。信王坐在御案后在歇息,身子乏乏的,却难以入睡,徐应元、王承恩侍立左右,更是丝毫不敢松懈。
已近定更时分,信王坐得久了,便与徐应元、王承恩步出大殿,到殿前的月台上活动一下手脚。当值的侍卫、宫女若即若离地伺候着,向月台上观望。此时月明星稀,天穹格外高远澄澈,月光如水银般地洒下来,满地银白,殿前的十几棵高大松柏在月影中愈发显得粗壮挺拔,也似有几分阴森肃杀。徐应元道:“王爷,奴婢听说乾清宫丹墀之下有一个老虎洞?”
“不错。本王髫龄之时曾与皇兄在乾清宫玩耍,发现此洞,深窈难知,上面便是御街。据说此洞通往皇城外,是当年永乐爷所修造的。”
徐应元眼里闪过一丝喜色,赞道:“好个隐蔽的所在!不知王爷可还记得路径?”
“依稀记得此洞的开启机关,在丹墀上面的两座镏金狮子嘴里。狮子的舌头都是可活动的,左边为开,右边为闭。”
“王爷,眼下如此平静,大违常情,奴婢想那魏忠贤必是蓄势待发,不动则已,动则必取要害。方今他暗我明,我们已然处于劣势,奴婢想出一计,不如趁魏忠贤尚未行动,王爷设法躲入……”徐应元正待要讲,忽听一阵长长的喊声传来,“天下太平——”,急忙住口噤声,向外张望。
那喊声由远而近,似从天际飘来,似从江南水乡的莲塘、苇荡、竹楼飘来,带着少女如兰的气息,有等待的哀怨,也有相逢的欣喜,更有无助的愁苦……信王心里顿时充满了神奇而甜蜜的怜爱,举目望去,前面是没有尽头的黑暗,不知那种吟唱的声音从哪里传来,不禁凭添几分惆怅。突然,眼前转出一排晕红的光点,像春花的初红,像水浸的朱颜,梦一般地靠近着。近了,更近了,一排宫灯,一串手铃,一队宫女,一样齐整柔柔的步子,在月华中向文华殿而来,“天下太平——”婉转的吟唱与清脆的铃声相应,如仲春新剥的竹笋,似夏日滴雨的莲叶,像蒸熟的新鲜糯米,香、嫩、软、滑,倏然来到信王身边。杏花,春雨,画舫,笙歌……信王恍如走入了梦境,飞到了天阙,轻声问道:“宫中旧例,巡夜从乾清宫始,经日精门、月华门,再至乾清宫止。今夜怎会到得此处?”
众人一齐跪地,为首的一人娇声答道:“今夜新君入居文华殿,破例巡夜至此。”
信王见那女子身材窈窕,面目姣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韩翠娥。”
“家乡哪里?”
“洞庭湖上。”
“怪不得你们的喊声带有迷濛的烟水之气,原来是江南的一朵碧莲移到了宫廷。”信王笑道。
韩翠娥回答说:“圣上天纵神明,竟似知道我们的来历。这些姐妹也都来自江南水乡。”
信王喜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原来不出京城,就可观赏江南风光。”说着,抬头望望满天星月,“如此月夜良宵,却又胜似江南了。”
一阵夜风浩浩吹来,隐然有了一丝凉意,信王心念一动,说道:“只是风雨之夜,衣湿灯灭,不但大煞风景,且又倍受寒苦,思想起来,令人酸楚。”
韩翠娥见信王语含悲悯,眼角似有泪光,心中大震,叩头道:“我等姐妹生在水乡,长在水乡,自幼跟随父母风里来雨里往,吹打得惯了,不觉得苦。”
信王见她口齿伶俐,应对有礼,一时惹动满腔柔肠,说道:“本王登基,当命工匠仿照江南园林,在巡夜的路上搭建回廊,以遮风雨。”
“谢皇上!皇上悲天悯人,视黎民为己出,定是个中兴的好皇帝!”韩翠娥不觉泪流满面,将头深深地叩下去,众宫女也齐声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些当值的太监、宫女、侍卫看得呆了。
巡夜的宫女渐渐远去,信王兀自望着她们的背影,王承恩劝道:“王爷,该回去了!”信王转过身来,犹是嗟叹不已。那些当值的太监、宫女、侍卫见他如此仁厚,暗自感佩,眼中露出几丝热望。信王回到殿中,心情愈发郁闷起来,眼前总是晃动着那淡红的烛火,一队婀娜多姿的女子在冷湿的夜露中缓步而行……良久,才渐渐安定下来,便觉腹中饥饿,忙取出袖中麦饼,与徐应元、王承恩吃了一些,忽然想起殿外当值的那些太监、宫女、侍卫,就命王承恩传侍卫首领入殿,问道:“夜里当值可有餐饭?”
“没有。”
“饿了怎么办?”
“只好忍着。”
“饥肠辘辘,一旦宫中有警,怎会有力气抵挡?”信王不解。
那人答道:“好在当值的人多,以十当一,有道是饿虎还怕群狼呢!再说宫里房屋众多,外人难知路径,却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信王怒道:“不出大事?先朝的梃击案天下共闻,十几年的时光就淡忘了吗?”
“奴才们不敢!”
“既言不敢,本王也不追究,只是腹饥体乏,武备松弛,何以保卫宫廷?平日你等饭食由哪里供送?”
“光禄寺。”
“传旨光禄寺准备夜膳酒食,就说本王要犒赏夜里当值的人,每人半斤酒。”
“多谢王爷恩典!”那人起身欲退出殿外,信王道:“且慢出去,将你的佩剑留下,本王一看。”那人将佩剑取下,递与王承恩,退出大殿,飞身而去。不多时,大殿外面弥漫了饭菜和美酒的香味儿。王承恩悄声说:“王爷先把玩宝剑,奴婢出去一下,向众人探探虚实。”
“切记不可饮食!”信王将宝剑拉出剑鞘。
王承恩答应着走了出去。为首的侍卫一见,急忙将手中的酒壶递过来,媚笑道:“公公,若不嫌弃,就来喝几口小人的酒!”
王承恩以手相拒,笑道:“哥哥说的什么话!小弟巴不得与哥哥们亲近呢!只是滴酒未曾饮过,就陪哥哥们闲话一会儿如何?”
“公公有何见教,小人们洗耳恭听。”
王承恩说:“自古帝王多有异相,或降自天上,或生于自身。初听此言,小弟也不相信,只道是著书的人胡乱编造的,后来亲眼见得一件事体,这才不得不信了。”
众人听了,一齐停止了吃喝,抬头询问地看着王承恩,侍卫首领问道:“公公见的什么事体?”
“你们可知道信王千岁早年住在哪里?”
“听说是勖勤宫。”
“不错。在勖勤宫里,信王千岁曾做了个神奇的梦,现在想来确是龙飞九五的吉兆。”
“请公公讲仔细些!”附近的人慢慢地聚拢来,远处难以过来的人则不住张望。
“那年正是五黄六月,正午时分,信王千岁刚刚午睡,忽然乌云四合,雷雨大作,一声霹雷,惊得千岁从梦中醒来,言说梦见两条乌龙缠绕在宫中的柱子上,口吐火珠。小弟忙跑去看时,只见两柱之下水渍淋漓,尚有遗迹。此时雷雨已停,院中的水井忽然喷涌,数条尺余长的金色鲤鱼随水跃出,活蹦乱跳,千岁闻知,命人用木桶盛了,到西苑太液池中放生。哥哥们,这可不是异相么?”
众人听得出神,那侍卫首领道:“千岁爷确是真龙天子!”众人一齐仰目向大殿内望去,信王独自在案后秉烛而坐,却不见了身边的徐应元,高大粗圆的宫烛燃出碗口大的光华,几乎笼罩了信王的全身,似是加了一层黄色的龙袍,众人不禁跪了叩头,虽起伏不一,但个个神情肃穆,虔诚得如佛堂金身脚下的信徒。
残月将隐,夜色深浓了……
注:客,北方方言音与茄同。
第十七回 乞雨露新贵遭贬斥 失计谋大珰谪皇陵
第十七回
乞雨露新贵遭贬斥 失计谋大珰谪皇陵
魏忠贤将腰间那个日夜不离的手铳捏了捏,壮着胆子回到东暖阁,若是见机不利,便要鱼死网破。哪知崇祯手指玉兰花六瓣壶道:“朕赐你的东西可是不好么,怎的竟不取而去?”
魏忠贤忙将腰间的左手移开,双手捧了砂壶,谢恩而去。王承恩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啐道:“可惜了那把好壶,竟便宜了这个奸贼!”
“只不过替朕保存几日罢了!藏在他的私邸与这乾清宫并没什么两样。”崇祯微笑道。
王承恩点头道:“那是自然。万岁爷什么时候想要了,奴婢捧着圣旨替您再讨回来。”
崇祯笑骂道:“休要胡说,赏赐的东西怎么好再讨回?朕什么时候如此小气了?”
“万岁爷既是不想赐给他,为何还要将他唤回来?”王承恩十分不解。
“打草惊蛇。”崇祯轻轻吐出四个字,眼里含着莫测的杀机。
王承恩道:“可是蛇急了会咬人的。”
“朕正是要赶蛇出来,若老是躲在洞里,朕还怕打不到它呢!”崇祯看着王承恩茫然的样子,解释道:“只要躲过蛇头,那它的整个身子岂非全是漏洞了?朕自然可以任意施为了。”
“那什么是蛇头呢?”
“蛇头可是大呢!内阁、六部、四方督抚为脑髓,诸科道为喉舌,锦衣卫、东厂、内廷操兵为爪牙。”
“蛇身是什么?”
“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徒罢了。朕待他们自相争斗,可谓久矣!这一天终于来了,岂容错过?”崇祯眼里熠熠生辉,竟似走狗逐兔的猎人,眼见那狡兔惊慌地向张开的绳网撞去。
“万一躲不过蛇头?”王承恩隐隐感到了几丝惊骇。崇祯抬眼看着他,笑问:“你说该怎么办?”
王承恩先是摇摇头,却又不好教皇上说自己愚笨,便说道:“要是奴婢就做一身镔铁的铠甲,任凭它咬,却不硌掉它的毒牙?”
“你这呆子!难道终生都要穿那沉重的铠甲,睡觉也不脱下?真是庸人之策、懒人之计。”
“那总不能教它咬吧?”
“岂会容它放肆!若想高枕无忧,并不是没有办法,却也是惟一的办法。”
“奴婢糊涂了。”
“拔蛇牙!”崇祯威风凛凛道。
“如何拔?”
“朕不是早已拔了?先安抚了九边将士,再准‘五虎’之首崔呈秀回籍丁忧,罢了内操,命徐应元协理东厂,在宫里安插了信邸的旧人。这些牙不但早已咬不得人,怕是还会自噬呢!”崇祯端起茶盏嗅道:“好茶!冷了竟还有清凉的香气。这才是真香,英华内敛,令人咀嚼不尽。”
更鼓一漏,文渊阁里,崇祯犹未有睡意,反复地翻看着奏章,不由默念出声:“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真是可恨!”他将折子狠狠摔在御案上,门边鹄立的王承恩惊得张望一下,见他满脸怒容,忙转过脸去,不敢多看。
“小恩子,万岁爷还在批阅奏章?”略觉尖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等回应,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飘飘地来在眼前,来人正是新近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徐应元。
王承恩笑道:“原来是徐爷。”然后将声音压低了道:“万岁爷正在里面窝火呢!”
徐应元道:“还有什么烦心的事不成?咱到里面替你宽慰万岁爷几句,只是不能徒费了口舌,白帮了忙。”
“徐爷说的什么话,小的岂是个不懂礼数的?徐爷若是果然教万岁爷开了心,小的自会想法子孝敬您老人家。明个儿教御膳房备下几个精细的菜肴,找上几个美貌的小宫女伺候您吃喝怎样?”王承恩嬉笑道。
徐应元眉开眼笑道:“万岁爷身边可真长了见识,心瓣也通灵了不少,竟知道咱的心思。”
“可是徐应元么?不过来见朕,却只顾在那里调笑?”崇祯不知何时踱步到了近前。徐应元慌忙拜见道:“万岁爷,奴婢哪敢忘了礼数?是多日不见万岁爷了,一时欢喜,情不自禁,声音高了,真是该死!”
“却不信你夜里来文渊阁只是为了看朕?”崇祯边往御案后走边含笑问道。徐应元看看王承恩,从怀里摸出一个纸片,恭恭敬敬地呈上道:“奴婢替万岁爷敛了些军饷,可是大把的金银呢!”
“该不是又有什么人求你办事,作局输与你的吧?怎么竟有如此之多!”崇祯不禁暗吃一惊,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白银五十万两,黄金一万两。
徐应元上前道:“这不是奴婢赢的,也没有什么人贿赂奴婢,是魏忠贤拿出来奉献与万岁爷的。”
崇祯不悦道:“你便替朕做主了?你可见过听过历朝历代有拿钱收买天下之主的么?”
“奴婢不敢。奴婢也曾如此说他,他道要教万岁爷明白他的心,也好求个善终。”
“想要个什么样的善终?”
徐应元点头道:“魏忠贤是先朝顾命元臣,若是弃之不用,似有违先帝遗意,也冷了他一片为国的心肠。奴婢以为不如将他乏俸赎过,仍留在宫里驱使,以示万岁爷恩深似海,也好顾全他的脸面。”
崇祯沉脸肃声道:“你拿了多少银子,连夜来替他说话讲情?”
“奴婢不曾拿他什么银子,只是为万岁爷着想。”
崇祯冷笑道:“你如何一心替朕着想?”
“奴婢读书不多,但知道穷寇莫追,万岁爷博闻多识,想必领会得更为透彻。”徐应元眼珠不住滚动,在崇祯身上扫来扫去。
“你是说朕不可逼他作困售之斗,狗急跳墙?朕岂会不明白,还要你这奴才提醒?福藩的赵进教是怎么回事?”崇祯喝问道。
徐应元心头一震,忙道:“奴婢早年在宫里与他相识,赌钱喝酒,自他随福王老千岁离京去了洛阳,奴婢就再未见过了。”
崇祯哼道:“再未见过?那潇碧轩的宴饮可还美味?那薛润娘可还依然貌似当年?你还想瞒朕吗?”
徐应元脸色变得煞白,惊恐道:“万岁爷怎么知道的?奴婢该死,只道是多年不见的故友,不好驳了情面,便去会见了。”
“那魏忠贤、赵进教狼子野心,阴谋迎立福王回京,也是故友情面?你这奴才为何知情不举,还要曲意遮掩?”
“奴婢确实不知内情,只是吃了一场花酒,并未参与其事。”徐应元双膝一软,跪在崇祯脚下。
“席市街北的宅子是什么人居住?昨日魏忠贤的轿中又是何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这见利忘义的奴才,心里还有朕吗?”崇祯一脚将他踹倒在御案下,厉声叱骂道:“你此刻定是想着朕是怎么知道的?哼!朕若是没有耳目,又哪里会想到随朕出生入死的奴才早变了心呢!朕升你的官,准你收些银子发财,你还蛇心不足,想里外通吃的好事,哪里会那般便宜?那朱由崧朕已命他回了藩地,永不得入京。那赵进教朕早已命人暗里审问,他已招了。魏忠贤的轿夫之中,朕早已安排了眼线,他的行踪朕随时可知,你还想瞒朕?”
徐应元见事情败露,哭道:“万岁爷,奴婢一时糊涂,利欲熏心,不慎着了魏忠贤的道儿,求万岁爷看奴婢往日的劳苦,饶奴婢这回,奴婢再也不敢了。”
“还说什么往日的苦劳!你可记得随朕入宫的那夜遭魏忠贤毒打,可还记得在文华殿提心吊胆、忍饥挨饿?朕若忘了,你与王承恩如何要忘?不过数十日,你便好了伤疤忘了疼,为几两银子便失了自家的身份,任其驱遣。朕平生最恨没有气节的贱骨头,你既是忘了魏忠贤的拷打,舍命不舍财,朕便教你长个记性,教你人财两空。来人,将徐应元拖到门外,重打一百!明日发配南京孝陵充任净军。”
徐应元听了,如同雪水浇头,心头万分凄惨。那孝陵在南京东面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茅山西侧,乃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和皇后马氏的合葬陵墓,地处荒郊野外,哪里比得上皇宫繁华富丽的万一,每日洒扫除秽,自己如何消受?他痛哭流涕:“奴婢想留在宫里,终生伺候万岁爷,再不敢有二心了。”
崇祯语调依然冷峭:“朕也曾告诫与你,不可轻视了差事,自跌身份;也不可自恃尊贵,盛气凌人。先前朕有心将东厂交与你,提拔你提督东厂,不想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朕岂能容你?这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朕心狠手辣。”
“那好,既是万岁爷不教奴婢活,奴婢也顾不得什么君臣大义了,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说着,徐应元跳起身形,挥掌向御案后扑来。崇祯大叫:“护驾!”
王承恩在门边大喝道:“你这逆贼竟敢背主犯上?”将手中的拂尘奋力抛出,向他打来,徐应元狞笑道:“谁不教咱活,咱便不教他活!”双掌一错,那拂尘顿时断作数节,白色的马尾纷纷散落。只是这略略一缓,崇祯已躲到御案下面,徐应元探身出手,五指如钩,向案后抓去,堪堪抓到,书橱后闪出数条人影,一齐挡在御案前面,呼喝道:“徐应元,还不住手!”
徐应元抬眼一看,数十条鸟铳齐齐地指着他的眉心,枪口像殿外无边的黑夜看不到尽头,右手不由停在半空,再难落下。为首一个精瘦的汉子乌纱绯袍,持一尺长短的手铳,上前将崇祯扶出,“皇上受惊了,微臣护驾迟缓,死罪!”崇祯铁青着脸,心口兀自乱跳,仍旧在御案后坐了,对那绯袍汉子命道:“张素养,给朕着实打这狗奴才!”
绯袍汉子便是右副都御史、提督京营戎政张素养,他答应一声,回身一掌拍到徐应元的脸上,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贱胚,皇上恩典你,你却不思报效。若不是皇上妙算,密诏神机营守卫左右,岂不遭了你的毒手!”随即又冷笑道:“你的掌法不是精妙异常,天下独步吗?看是你的手快,还是咱的枪快,绑了!”
崇祯看着徐应元被五花大绑了,兀自回头哀怜怨恨地望了一眼,恨道:“朕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王承恩,将朕朱批的钱嘉征疏本明日一早送六科抄录,誊写成邸报,公诸天下。”
王承恩道:“万岁爷,徐应元这贼子,罪当凌迟,责去守陵却是便宜了他。”
崇祯叹道:“朕虽曾告诫过他,只是当时魏忠贤权倾朝野,怕打草惊蛇,以致语焉不详,他难以体会朕的本心,朕也有失察之责。还是留他一条活路,改去湖北显陵吧!”
“万岁爷宽大为怀,慈悲上追佛祖。”王承恩由衷地赞颂道。殿外传来棍棒击打皮肉的闷响,受刑人被堵的嘴里依然发出呜哑之声。
更鼓敲了两下。
次日,魏忠贤等不到徐应元的消息,只好将托病告退的折子上了,崇祯浏览一遍,便批朱道:准魏忠贤回私邸调养,东厂印交王体乾掌管,升高时明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所有印信,一并收回。又将魏忠贤的侄子宁国公魏良卿降为锦衣卫指挥使,东安侯魏良栋降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安平伯魏鹏翼降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钱嘉征的疏本与魏氏遭贬的消息一经传开,各科道的折子雪片般地飞入京城,崇祯便接连下旨,将崔呈秀削职为民,免了工部尚书吴淳夫、太仆寺卿白太始、尚宝司卿魏抚民、东厂太监张体乾、御马监掌印太监涂文辅。几日来,人事更迭,翻云覆雨,魏忠贤蛰居私邸,坐卧不宁,眼看周围党羽纷纷去职,只剩下田尔耕、许显纯、杨寰几人,平日里难通什么消息,更不用说过府问候了。过惯了前呼后拥的日子,猛然冷清下来,又出不得府门,到酒楼歌肆寻乐耍子,身边的几个人面孔都熟得腻了,自是寂寞难耐,便掷几日骰子,斗几日蟋蟀,打发光景。就是如此,崇祯却也容不得他了,先将田尔耕落了职,随即下旨将魏忠贤安置凤阳孝陵司香,魏忠贤在大堂上跪听着圣旨,“朕览诸臣屡列逆恶魏忠贤罪状,俱以洞悉。窃思先帝因服侍之劳,稍稍假以恩宠,而魏忠贤不报国酬遇,专逞私植党,盗弄国权,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朕思忠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贮库传国奇珍异宝金银等朋比侵盗几空,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二犯家产,籍没入官。其冒滥宗戚,俱烟瘴永戍。”魏忠贤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在地,好在圣旨宣读完毕,顺势叩头谢恩,伏地不起。送走了宣旨的太监,魏忠贤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发呆。
已进十月,天气转凉,日头落得也快了。殷红的余辉透过花窗,将潇碧轩映照得更加富丽堂皇,魏忠贤周身镶罩在金色的光影里,似是生祠中的泥胎雕像,他慢慢起身走到西面的花窗向外瞭望,柳树陨黄,朔风渐起,一片片灰黑的云幕从西北方漂浮而来,落日将它镶了一层耀眼的金边,西山的落日不知何时能再回来眺观,魏忠贤心里涌出从未有过的伤感,“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觉……”,他想起那句戏文,长长地叹了口气,盛极必衰呀!窗外,一场绵绵的秋雨就要来了。
秋雨潇潇,来势竟是如此之急,雨打残荷,叮叮作响。一个雨布油靴的人来到了潇碧轩,伏地大哭:“儿子万请爹爹留下。”
魏忠贤正在椅子上出神,听得哭叫,低头看时,才发觉吏部尚书周应秋跪倒在脚边,苦笑道:“咱家何尝想离开,只是圣意不可违。”
“爹爹再去求求皇上,像当年求先帝那样,兴许皇上会收回圣命。”
魏忠贤摇头道:“你还这般痴想?咱家怕是没有了先前的圣眷了,求也无益。”
周应秋跪爬两步,抱住他的腿,泗涕长流,哀哀哭诉:“爹爹若奉旨离京,教儿子如何过活?”
魏忠贤伸手将他拉起道:“你也不必太伤情,咱家虽说势力比不得从前了,手下得力的多被罢黜归家,但一朝风云际会,仍可卷土重来,只是自家先不可灰了心,失了志。”
周应秋颓然道:“没了爹爹荫庇,儿子这职位不知还能坐得几时?自保都难了,还能谋什么大事?”
“保住一个是一个,慢慢再想法子。”魏忠贤安抚道:“你能在此时来看望爹爹,也是一番情义,只是千万要小心东厂的坐记,如今各处都换了别人。”周应秋听得一阵心惊,望望门外,见廊檐下赫然站着一个人,吓得开口欲叫,却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原是掌家王朝用。王朝用早已到了,只是怕打断他俩的话语,便等在廊檐下,淋得浑身片片湿渍,进来禀报道:“老祖爷,东西都收拾好了。能带的就装了车,不能带的就藏了。”
“你告知大伙儿一声,想跟随咱家的,明日一早同去凤阳。不想跟随的每人发些银两,任凭他们各自散去,该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不可阻拦。”王朝用啜泣着退了出去,魏忠贤想周应秋摆手道:“你也去吧!”
各宫的灯火多已熄了,承乾宫外依然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崇祯今夜便要在此歇息。田礼妃早已命宫娥将被褥熏了又熏,满室飘香。崇祯来到了宫门前,敬事房太监上前拜见,他以手示意教他们免了,一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宫来。见田礼妃静去了头冠宫装,一袭雪白的丝袍,坐在铺了软垫的竹椅上,借着一盏轻纱贴金的宫灯细细地看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闭目称妙。崇祯趁她合眼之际,一把将书夺了,田礼妃大惊,骂道:“哪个奴才这般大胆?”转身便打,见是崇祯,一时不敢将手落下,举在半空,宽大的衣袖尽皆滑落,整条臂膊几欲裸露,纤指、皓腕美艳绝伦,崇祯伸手轻轻握住道:“这般的妙人动粗竟也是万种风情。屋内是什么香,如此芳馥,可是你身上的体香?”崇祯张开手臂将她揽入怀中,田礼妃顺势贴在他胸前,娇声道:“妾妃身上的香气皇上并非不知,这是妾妃刚刚制成的一种异香,那方子便在皇上手中。”
崇祯将书合拢,见封面题笺着四个魏体小字:遵生八笺。田礼妃道:“这书中有一节专讲香粉的配制方法,妾妃反复研核,真想不到高濂一个大男人不究心文翰,竟沉湎于香奁艳粉之中,想必当年是孽种情郎。”
“聪慧如此,不思货与帝王家,未免玩物丧志了。”崇祯将书抛开,看着灯笼道:“这灯笼是何人所为,怎的与其他宫里不同,更显光亮?”
田礼妃道:“妾妃见宫灯四周贴金,固然富丽堂皇,却遮住了许多光明,便忆起幼时在江南扎制的竹条灯,将竹子劈成细片,弯成圆形,四周罩以轻纱,既可挡风,又极明亮,便将一面贴金换成了轻纱。”
“心思果然智巧,明日朕告知皇后,命宫里都按此样式换了。”崇祯说着望了一眼垂着软烟罗的香楠大床,田礼妃面色一赧,挣脱出崇祯的怀抱,用手掠掠高挽的乌云鬓,回眸一笑,宛若深闺少女,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崇祯想到她那一双如初绽红莲般的玲珑小脚,登时怦然心动,疾步赶上,一手揽住她的细腰,向后仰面缓缓放倒,一手隔袍抓了她的玉腿,向上拉起,隐隐透出一只尖尖的白缎绣花弓鞋,头尖微翘,缀着一颗杏核大小的珠子。崇祯拉开丝袍,却见她并未穿袜,雪肌玉肤与丝袍浑然一体,调笑道:“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果然不俗!”伸手便要替她去了绣鞋,田礼妃假意推脱,缩着腿儿左右摇摆。二人正自嬉闹,门外王承恩禀道:“万岁爷,东厂提督王永祚有要事待召,十万火急,见是不见?”
崇祯骂道:“这个蠢材早不来晚不来,却这时来,教人好恼!”
田礼妃劝慰道:“想是有了什么急事,不然王承恩也不会替他通禀的。时辰不过二更,夜还长呢!”
崇祯披衣出来只见了王承恩和敬事房的太监,便问道:“王永祚在哪里?”
“回万岁爷,在文渊阁候着呢!”王承恩知道扰了崇祯的雅兴,怕他发怒,小心地答应着。
“什么事,半夜也来搅扰朕?”崇祯坐在御案后,眼睛盯着王永祚。王永祚并不理会他恶声恶语,禀道:“奴婢刚刚在魏忠贤私邸周围抓了一个疑犯。”
“是什么人?”
“奴婢怕事情紧急,便用了重刑,那人招认是王体乾密令他从昌平来的。”
“要做什么事?要找什么人?可是与魏忠贤有关?”崇祯顿觉事情重大,早将方才的恼怒丢开。
“奴婢从此人的粪门里搜出一个蜡丸,里面是一封王体乾亲笔写与魏忠贤的密札,请万岁爷御览。”王永祚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呈上。崇祯生性好洁,闻听纸片取自那人的粪门,不由皱起眉头道:“念与朕听便了。”
王永祚已知其意,忙道:“万岁爷,这一份是奴婢命人誊抄的,原来那封密札留在了东厂。”
崇祯接了细看,上面满满写了蝇头墨迹:“上公千岁:闻上公落职闲住私宅,不胜叹惋,然人轻力微,爱莫能助。今日又闻万岁爷有诏将上公安置凤阳,足可痛哭。想上公心下亦必凄凉,盖万岁爷以京师重地,上公经营多年,根底自是深牢,不可轻撼,故遣出京,散我党羽。小的以为安置凤阳亦不足悲,事犹可为也。凤阳虽不若京师诸事便利,然亦不难一呼百应,苏杭织造梁栋、应天巡抚毛一鹭、浙江巡抚右佥都御史潘汝祯、浙江总兵崔凝秀、南京守备太监刘敬、南京右佥都御史刘志选、南京兵部尚书刘廷元、孝陵卫指挥李之才尽可用也。且取道凤阳,有胜于京师者二,不必终日受人钳制,昼夜遭人监视,一也;所谓脱钩之鱼可优游于江湖,或少网罟之祸,二也。若上公东山之志不竭,他日获得机缘,旧时之观不日可复。上公为门下走卒计,亦当勉之。体乾遥拜顿首。”
崇祯看罢,森然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魏忠贤一日不死,其党羽势必怀抱异志,蠢蠢欲动。朕先将王体乾由司礼监掌印改作东厂提督,又命他落职闲住回籍,他必是暗生怨恨,故一改远离魏忠贤自求安宁之策,公然撺掇魏忠贤拥兵造反。王永祚,魏忠贤安置凤阳的消息传出,京师可有什么震动?”
“奴婢广派番役四处打探,日夜监视魏忠贤的爪牙,那些去职的多数龟缩在私宅,尚未罢黜的只有提督勇士四卫营内监吴光成、正阳门提督内监余良辅、大坝马房提督太监孟忠几人,也未见动静,看来是不足成事了。”
崇祯诫谕道:“切不可大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忠贤虽闲住私宅,然经营数载,京师、九门、各边、兵部皆安插亲信,朕虽将宫里的太监多有汰选,可一时哪里有许多得力称心的人手?一些人也是看着风向,迫于情势,心里未必便向着朕?好在京营、四卫营、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朕都派人接管了,免了天寿山守备太监孟进宝,太和山守备太监冯玉,漕运太监崔文升,淮南总管河道太监李明道,然尚不及尽撤各边内臣,东北有总镇太监刘应坤与御马监太监陶文、纪用尚驻守宁远,御马监太监胡明佐驻守锦州,孙茂林、武俊、王蒞朝分守中军,驻在山海关。西北有葛九思镇守宣府、大同、山西,张守诚、李应江辅之,田奉、张大兴为中军,各驻镇城;朱蒙童巡抚延绥,牟志夔驯服山西、甘肃。东南孙国桢巡抚登莱,更有胡良辅为天津提督,御马监太监苗成为中军,金捷、郭尚礼驻守皮岛;还有黄宪卿巡抚山东,亓诗教巡抚河南。崔呈秀的妾弟密云参将萧惟中更是近在咫尺。京师四面受围,京营之兵久疏战阵,不及边兵勇悍之万一,一旦魏忠贤在京师起事,国事难料。”
王永祚道:“据王体乾的密札来看,安置凤阳也是不妥。”“朕也知晓凤阳多有魏忠贤心腹爪牙,且其地滨海临江,啸聚着不少枭雄敢死
之辈,若为魏忠贤所用,未必没有揭竿响应的人。果真如此,东南半壁江山恐非宁宇。他以为能到得凤阳么?朕是只是要他离开京师。似他这般的大奸大恶之徒,朕岂会逼之过急,令其绝望?朕知道狗急了还会跳墙呢!”崇祯将手中的纸片一弹,笑道:“朕岂会遂了他人的心,任他人恣意胡为!朕隐忍已久了!王永祚,明日多派些人手,督促魏忠贤尽早启程,不得延误耽搁。”
颐寿堂内,杯盏粗细的巨烛映得满室通明。夜已四更,魏忠贤卧在炕上,听着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住,辗转难眠。他披衣起身,打开炕角处雕花炕桌上的黄花梨官皮箱,取出一个黄花梨小箱,慢慢启了,里面竟是满满的一盒子细细的石灰粉,正中一个细长的红色土布包裹,密密封着。魏忠贤将那包裹小心取了,轻轻剥开,里面却是一根干瘪乌黑的小棒,似放坏的千年人参。他将那小棒捏起,端详片刻,竟呜咽着哭道:“宝贝儿,咱家因你受了多少苦楚?正在妙龄的媳妇不能快活,受人白眼冷语,巴巴地跑到京师,入了皇宫,眼看着成千上万的如花美眷冰肌玉肤的宫娥,也没有半分的本事,好不容易享了荣华富贵,却怎的落了这般下场。”那个小棒原是魏忠贤入宫前自行割下的男根,宫里的太监称作宝贝儿。哎!转眼三十年了,他浩叹一声,那个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的李进忠已是如何的遥远!当年孤儿寡母相依过活,寡母不得已改嫁了李姓,自己也便姓了李。年及二十,娶了妻子冯氏,不久生了女儿。若不是自己好赌,被人设局骗了,哪里会恚而净身,入宫当差,落得妻离子散,妻子改嫁他人,女儿卖与杨六奇家做童养媳,说不定还在老家含饴弄孙,乐享天伦呢!但却也脱不得终日劳作,为生计犯愁。这便是命!势难两全。他恨恨地想着。
早在万历朝,魏忠贤净身入宫,在司礼太监孙暹名下充任杂役,又转到甲子库当差,掌管乌梅、靛花、黄丹、绿矾、紫草、明矾、光粉、黑铅、红花、水银等物,不久为皇太子朱常洛才人王氏办膳。太子即位为光宗皇帝,他升任东宫典膳,专门掌管东宫太子朱由校的饮食,结识了太子的美貌乳母客印月。一个月后,光宗骤崩,东宫即位为天启皇帝,他便复了魏姓,皇帝御赐了忠贤之名。魏忠贤忆起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剿灭东林,朝野其实惟我独尊,何等痛快!又转念道:咱家那相好的不知怎样了?月余不见了,每夜寒衾冷被的,身边再难寻个可意的人儿,若是往日正可连夜前去访她,岂不有趣?魏忠贤暗自惆怅,思前想后一番,便将那宝贝儿放入小箱锁好,抱在身边昏昏睡了。朦胧之中,只觉有人摇喊:“老祖爷快起来,该动身了。”
魏忠贤强睁了眼睛,见是掌家王朝用,问道:“几时了?可还落雨?”
“刚过寅时,雨已住了。”
“咱家昨夜不曾睡好,再略躺会儿动身不迟。”魏忠贤睡意方浓,若在平时扰了他的好梦,早已叱骂责打了。
王朝用急道:“老祖爷不可再睡了,王永祚连夜率东厂锦衣卫将宅子围了,奉旨押发的司礼监太监刘应选、郑康升早催着启程呢!”
魏忠贤心痛如割,悲声说:“禀上王督主,就说咱家盥洗了,即刻动身。”忙起身穿戴了,草草吃了两口饭食,出了颐寿堂,一步一回头地穿过游廊、重门,缓步朝外走。家人奴仆早将私宅中金银珠宝收拾了四十余车,一齐排在府门外。数十个壮汉家丁带着短刀弓箭,各牵家下喂养的膘壮马匹,押着车辆,东厂锦衣卫只在四周远远地围观,并不过来。魏忠贤回头看一眼巍峨的府第,“敕造府第”的巨匾依然高悬,垂泪道:“此去不知何日才得回来?花房的*开得正艳,却难带得。”
王朝用提醒道:“老祖爷莫悲伤了,厂卫明令定要日出前出城呢!”
“朝用,你莫跟咱家去了,这京师还有偌大家私,也须一个管事的人。咱家如有回来之日,好有个落脚处。”
“老祖爷一路小心了。”王朝用跪下叩了头。魏忠贤环视四周,并无一个二十四监局的太监来送,就是平日受过恩宠的,也不见个人影,都远远躲了,或假作不知,惧怕惹出祸来,可见人情世态了。想起前时手握权柄,终日华堂盛筵,金紫满庭,何等威风,何等兴旺,何等热闹!今日打关节,明日报缉捕;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今日托人送礼,明日来人拜见,就是二三品的朝臣要趋府面谒也是难的!岂知如今连一顶纱帽也不能保全,好不冷清。魏忠贤万般无奈,只得向阙嗑头谢恩,隐隐见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巍峨,后面万岁山上寿皇亭高耸入云,叹息不已:“咱家耗费了多少精神,才这般的锦衣玉食,心下好不忍离!”
押解的太监刘应选远远喊道:“休得迟延,即刻上路登程!”
魏忠贤恋恋地上了一匹膘肥健骡拉的轿车,向南而行,四十几辆大车迤俪跟在后面。眼看到了宣武门,天光已亮,见向时顺天府尹李春茂、通政司经历孙如冽筹建的那座茂勋祠,被新拆得败壁残垣,殿顶全无,破落在高耸的天主教南堂一旁,里面的塑像、颂词、联语想必更是狼藉了,禁不住又暗自伤感一番。猛听前面连声呵斥:“何人大胆,竟敢阻拦钦差,还不快将桌案撤了!”
“钦差老爷就通融一下,妾身给我家魏哥哥饯个行,只片刻便好。”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刘应选道:“那便许你一刻工夫。”与郑康升也下了马,坐在桌案一边吃喝歇息。
魏忠贤一掀轿帘,见是一个头扎青帕的襦裙老妇,领着一个年幼的丫鬟,守着一桌酒菜。他忙下了骡轿,上前道:“忠贤与夫人素不相识,何故高义破费?”那老妇闻声转过头来,看着他愕然道:“冤家,你竟认不得我了?”
魏忠贤大惊,眼前的老妇赫然是权势熏天的奉圣夫人客印月,才一月未见,那曾经每日用群仙玉液浸渍的头发竟已丝丝地白了,白皙如凝脂的脸颊也堆满了皱纹,真个是鸠形鹄面,两鬓添霜,哪里还看得出当年丝毫的光鲜美艳?不过一个市井的老妇人罢了。魏忠贤拉住她的手道:“你如何这般模样了?”
客印月凄然一笑:“急得闷得,突遭冷落,心如死灰,形容自然枯槁了。戏文上说伍子胥一夜白头,这已四十几个日夜,多少头怕也都白了。”
“怎么知道咱家今日离京?”
“如今天下多少人竖着耳朵探听宫里的风声,哪里还有不透风的墙?自你落职闲住私宅,我天天派人窥探,昨日见家人里外出入忙碌,想是有了变故。我一夜未眠,就近等候消息,不知洒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天快明了,见从门里赶出几十辆大车,便知道你被谪去凤阳司香。”客印月呜咽难语,禁不住抽泣起来。
魏忠贤黯然道:“咱家昨夜也好生想念你,只是门外厂卫甚多,出不得府。”
客印月止住哭声,斟了一杯酒道:“你这一去,千里迢迢,若能再见,也不知什么日子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饮下这杯酒,平安地上路吧!若得方便,捎个信来,我好安心。”
魏忠贤接过酒杯,抖抖地饮了。一旁的郑康升早已不耐烦了,向客印月呵斥道:“都似你这般送来送去的,吃酒拉话,何日到得凤阳?快快收了桌案,若再罗嗦,将你这老乞婆送到诏狱!”
魏忠贤强忍恼怒,冷冷看了他一眼。客印月却骂道:“你这势利的狗奴才,若是当年,老娘努一努嘴,就将你送菜市口碎剐了,哪容你如此欺人!”
刘应选此时认出了客印月,不由一阵大笑,反唇相讥道:“你也配说什么势利道什么小人?若不是先帝恩宠,你一个村野的贱妇也能随意出入宫禁,欺辱残害公卿大臣?这里不是皇宫,你也不是什么奉圣夫人了,竟还不知死活地颐指气使,落得如此下场还敢咆哮钦差,你的狗胆好大!”说着,刷地就是一鞭子,向她劈头打下,眼看鞭子落下,那小丫鬟吓得大声哭叫出来。魏忠贤一见,忙将客印月一拉,陪笑道:“钦差老爷且息怒,咱家上路就是了。”
刘应选鞭子打空,但见客印月在魏忠贤大力拉扯之下,几欲跌倒,模样十分狼狈,开颜道:“便宜了你这*,快滚!”
“世间都是奉承有势的,咱家失了势,何必还硬要逞强?回去吧!好生珍重。”魏忠贤抚着她的肩头。客印月怨毒地望着刘应选,不敢再言,转身而去,竟将桌案丢弃不顾。
魏忠贤眼望她走得远了,默然拉过骡子的缰绳,便要上去,胳膊却被人紧紧拉住,“施主慢行,我师父也要为施主饯行。”众人见是一个小沙弥,不知何时赶到,额头尚冒着腾腾的热汗,双手拉住魏忠贤的衣袖不放。刘应选大怒:“大胆的贼秃也来凑什么热闹?不怕问你一个附逆的罪名么?”
小沙弥并不惧怕,合掌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钦差老爷再高抬贵手,我师徒回去为两位施主念上三万遍《金刚经》。”
“念《金刚经》有什么屁用?当得了吃喝还是金银?”郑康升不允。魏忠贤忍气吞声,命家人刘六十、方大亮取了二百两银子送上,二人才点了头。魏忠贤问小沙弥道:“敢问尊师是哪位高僧?宝刹在哪里?”
小沙弥并不答话,用手向后一指道:“我师父来了,你自去问他吧!”
魏忠贤顺着他指的方向观看,胡同深处飘然走出一个高大的白眉老僧,手里挎着一挂红漆的食盒,微微喘息道:“檀越,老衲特来与你了却一段因缘。”
第九回 朱由检藏身老虎洞 周王妃祷月望吴台
第九回
朱由检藏身老虎洞 周王妃祷月望吴台
信王府内,灯火通明,阖府上下仍未安歇。周王妃坐在大殿里,手持竹罗小扇,等着高时明的音信。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罗扇轻摇带动气流的漂浮,外面的树蝉又开始了断续的低吟。周王妃忽然觉到了几分燥热,香汗渐出,罗裳微湿,她极想走出殿门,到外面的夜风中徜徉舞蹈,任习习凉风吹拂起片片罗衫,那岂不是一只早春花丛里飞舞的粉蝶吗?可惜已不是春天了,哪里还能尽情恣意地呼吸花香?她幽幽地叹口气,思绪飞到了百闻尚无一见的紫禁城,飞到了那个清瘦文雅的男子身边。她想不出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宫殿的模样,只想能偎在丈夫身边,一如往昔地过平静安宁的生活。想到丈夫贵为帝胄,今夜却只能干吞麦饼,无水无汤,更无菜肴,一时倍觉凄苦,难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么?
“王妃娘娘,奴婢回来了。”
周王妃猛然从遐想中醒来,却见高时明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大殿,忙问道:“事情可还顺利?”
高时明答道:“奴婢依计而行,先到了周老爷府上,周老爷说一家的富贵全靠娘娘而得,既为一体,自然尽力。周老爷连夜赏了手下兵丁每人五十两白银,命他们各自再广招亲朋,一齐扮作巡夜的兵丁,暗暗等在通往紫禁城的官道旁,见到朝臣入宫,即尾随其后,以壮声势。”
周王妃叹道:“难得他老人家如此识得大体,竟将身家性命置于度外。朝臣们可有什么动静?”
“还没有消息,等田老爷去了柳泉居便会有分晓了。”
“哎!倘若魏贼深夜发难,王爷他们人单势孤,支撑得几时?恐怕只有束手就擒了!”周王妃想念及此,更为焦虑,一时间无边的忧愁袭上心头。
高时明劝道:“人算总不如天算,王爷吉人天相,娘娘还是宽心歇息。过几日王爷登基,册封皇后,事情多着呢呀!娘娘不可太过忧劳了。”
“如此倒好!费点儿心神也是心甘的。”周王妃起身到花窗下,望着没有尽头的黑夜,忽然听到一缕箫声传来,似远似近,若有若无,何人中宵独奏,钟情若此?她静静地听了良久,不觉淌出泪来,颤声问道:“夜已深了,是谁在吹箫?”
“是田妃娘娘。王爷走后,她就一人登上望吴台,说若非王爷回来,便一刻不停地吹奏。”
“你们不知道劝劝?不停时吹奏,中气耗损过多,会极伤身子的。”
“奴婢劝了几次,劝不动呀!平日里和和气气的田娘娘,今儿个却是脸色青白,吓得奴婢不敢再上台去了。”
周王妃不再追问,一年多的相处,也多少知道了她的秉性,王爷面前也是有脾气的,平时一副娇嗔的样子,表面柔柔弱弱的,只是一旦铁了心却是个九牛拉不回的主儿。周王妃心里暗叹一口气道:“唉!吩咐下去,我去陪陪她,到望吴台上祷月,为王爷祈福。”
“婢子请九千岁金安。”吟香楼旁,两个手提灯笼的侍女迎上来,举灯为魏忠贤引路。魏忠贤问道:“奉圣夫人可在?”
“正在楼上沐浴。”
“引咱家去见她。”魏忠贤命旁边窃笑的亲随太监李朝钦、裴有声留在下面。
侍女掌起宫灯,将楼旁的假山照亮,三人拾级而上。二楼的厅堂收拾得甚是雅洁,前厅后堂,前厅一明两暗的三间屋,异常宽大,一排黄花梨插屏式座大屏风将厅堂隔开,上头高悬御书“母仪天下”四个金漆大字。听上满摆了一堂精巧的黄花梨几椅,大屏风下居中是一个大几案,一边四把圆背椅,几案上正中供奉一尊五彩佛坐像,右首是一尊彩绘金漆普贤菩萨坐像,佛像前的黄地紫釉双龙赶珠纹双耳炉里青烟缭绕,几案的两旁摆着一对釉里红四季花纹玉壶春瓶,里面各各斜插了几枝时鲜花卉。南墙皆为红丝楠木雕制,一色花窗,花窗外建游廊,其上重檐飞角,遮日避雨,围以雕栏,厅内花窗下一溜儿黄花梨曲腿方形花几,摆着各不相同的树木山石类盆景。下面是木板堆砌,并未铺什么红毡猩毯,更觉不俗。厅堂的右首摆一座黄花梨六扇隔扇屏风,后面是黄花梨六足折叠式榻,下放一个紫檀木腰圆形脚踏,上首放一个剔填彩漆花鸟图小炕桌,桌上满是各色的糖果糕饼盒子,剔红雕漆牡丹纹盖盒、剔红牡花瓣式盘、剔红花卉纹圆盒、剔彩八宝云鹤纹圆盒、五彩开光式瑞兽纹八角盖盒……还有一对绿釉黄彩宝珠盖罐,五光十色,精致可爱;一个雕漆花卉长方盘上盛了几只黄澄澄的鸭梨。魏忠贤坐了片刻,按不住心头的焦躁,起身向后堂观望,隐约看到珠帘后面,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斗形木胎镶银澡盆,四周锦簇绣丛一般,站满了衣裙明艳的侍女,盆里洒注了玫瑰花露,熏得满室浓香。客印月已经宽衣浸泡在水盆里,堪堪露出头脸,头发散乱四垂,遮颈盖面,越发显得肌肤雪白晶莹,娇嫩细腻。魏忠贤一时竟看得痴了,身不由己走到盆边,捞起客印月的肥白的臂膊一嗅,笑道:“好香!”
客印月睁眼一看,见是魏忠贤,佯嗔道:“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等人家洗澡时来,又教下女们心里取笑!”
魏忠贤拍拍客氏的肩头,笑道:“在竹风阁里就闻到香气了,哪里还坐得住?就是神仙也没心思定什么计策了。”
“怕是计策还没定好吧?”
魏忠贤笑容一敛,叹道:“眼睛还是那般毒,竟瞒不过你!看来咱家年纪大了,涵养功夫却不到家。”
“你如今志得意满,哪里还有什么顾忌?比不得多年前了,将尾巴夹得紧紧的,四处做好人!再说,我面前何须遮遮掩掩的?这么多年了,我也知道你了,你也知道我了不是?这几天,大伙儿都热锅蚂蚁似的,栖栖惶惶地成了没头的苍蝇,哪里有什么心思好色闻香,就知道你刚才是哄我的。”客印月在蒸腾的水汽中张致起来,似嗔似喜,眼波流动。魏忠贤一把将她的手抓了,站到水盆边儿看着她水中的*道:“这会已不是哄你的了。”
客印月媚媚地一笑,柔声说:“哪个怪你了?又不是故意冷落,我岂是不识大体的人?那件事儿倒底怎样了?”
“正在商议,一直难以定夺。”
“怎么还在商议?已近二更了,要等天明再动手吗?我本想沐浴后去竹风阁与你同等喜讯呢!唉!还有什么兴致沐浴,更衣!”两边的侍女伸手扶了,客印月跨出澡盆,披了宽松的丝袍,在宽大的矮脚榻椅上半躺半坐。一个侍女手擎红木托盘站在一旁,托盘里整齐地排列着四叠雪白的毛巾,每条上面都用黄丝线细绣一只金凤,四面锁了万字不到头花边,每叠二十五条,整整一百条,四个丽装的侍女运掌如飞,就见条条毛巾如初夏的梨花片片洒落。侍女们给客印月拭净了身子,取出象牙梳子,在嘴里沾了唾沫,为她整饰了双鬓,又换了丽衣华服,一个香喷喷、美艳艳的宫装妇人便齐整地站起身来。“走!且去看看他们还要争论到什么时辰?”
两个侍女举灯在前面照路,魏忠贤一手拥了客氏,急急循假山下楼,不料走得十几步,一脚踏空,身子向后便仰,客印月待要拉他,反被他带得身形不稳,二人双双跌落到地上。众侍女一声惊呼,李朝钦、裴有声急忙抢过来将二人扶起。好在山下芳草如茵,离地又不甚高,摔得并不沉重,只是衣冠歪斜,发绾散乱,神情颇觉狼狈。客印月气恼道:“刚刚薰香的衣服,洗净的身子,又腌臜了。”
魏忠贤劝道:“待会儿咱家亲与洗净。”
客印月道:“这腌臜的样子也不便见人,且在外面略略梳理一番,到窗边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再进去不迟!”
“这样进去也是无妨的,他们谁敢取笑?”
“背人说实话,酒后吐真言。你若进去在上面稳稳地端坐了,他们必是有所顾忌,哪个敢肆意放言?”
“有理,有理。”魏忠贤手拉客印月的衣袖轻轻靠近窗边,掩在竹影里细听,却见屋内寂静无声,二人心头不禁纳罕起来。
徐应元回到了文华殿里,见了信王与王承恩,禀告说:“张娘娘已知道王爷入了宫,嘱咐王爷多加提防。”
信王感激地点头道:“娘娘可安好?”
“并无大碍,只是伤心过度,面容清减了许多。”随后徐应元催促信王与王承恩互换了衣服,与王承恩一齐跪地道:“奴婢不能随身侍奉,王爷一切小心。”
“快起来。”信王忙抬手命二人起来。徐应元对王承恩道:“咱们也不必拘礼了,以免被人窥破了行迹。”
王承恩流泪道:“王爷不以奴婢卑贱,平日礼遇甚隆,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趁奴婢还有这口气儿,先叩拜万岁爷了。”说罢,二人行了大礼,命侍卫进来,将御案上的宝剑扔还给他,指着一身太监服饰的信王道:“本王想连夜到乾清宫祭奠皇兄,又怕扰乱内宫,便命他代替本王,悄悄拜祭奠,你派几个人手带他去。”
那侍卫道:“我等职责是护卫王爷,既然王爷留在文华殿,小人不敢轻易分减人手。”回头向信王赔笑道:“公公,并非是小的不想护送,实在不敢抽派这里的人手。不过宫里岗哨林立,极是平安的,公公只管放心前去,断不会出事的。”
信王笑笑道:“不必护送,还是王爷尊贵些,可要小心护卫着。”望望徐应元、王承恩,迈步出了殿门。
周王妃在庭院里遥望南天,月落星稀,碧空澄澈,夜风乍起,一缕箫音断断续续,吹奏着一曲曲柔柔的吴歌,仔细听来,依稀是《凤求凰》、《上天台》、《阮郎归》几支曲子。周王妃也觉酸楚,脚步不由缓慢下来。箫声混着晚开的花香,随着微风荡漾、飘散。江南、江南、江南,那梦里的江南,青山上的翠竹,石桥下的绿水,如雾如烟的梅雨,如醪如浆的米酒,秦淮河的歌船画舫,歌船画舫里的丝竹之音,吹箫鼓筝的玉人儿,似近似远,若隐若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后花园里,矗立着高耸的望吴台。那是信王为周、田二妃遥望故园,以解思乡之渴所建的。台高十丈,四周围有石栏,上面摆放石桌、石凳,是个赏月的好所在。田王妃并未坐在石凳上,而是斜倚危栏,轻轻吹奏,一腔柔情如怨如慕,都从箫中倾流而出。周妃拾阶而上,轻声唤道:“田妹!”
箫声戛然停止,田妃转头迎上来,粉面上挂着几颗莹莹的珠泪,月光映照,星星闪闪,“姐姐!”田妃缩着肩头低低地抽泣。
周妃强作笑颜,劝慰道:“妹妹吹奏多时,想必也乏了,回去歇息吧!”
“王爷他可是有了讯息?”田妃抬起头来,似有几分欣喜。
“还没有。姐姐深夜登台,正要为王爷祷月祈福。”
田妃轻喟一声,“王爷走时,妹妹立下誓愿,在望吴台上为王爷奏曲,不得平安讯息,决不停歇!”
“由姐姐祈福也是一样。妹妹身子本来就弱,若王爷归来,见妹妹焦虑得花容减色,教姐姐如何交待?”话到伤情,周妃眼圈不由红了。
田妃泪水长流,哀泣说:“妹妹既不能为王前驱,就吹箫助姐姐祷月吧!”
周妃爱怜地说:“有妹妹奏曲,过往神灵必会保佑王爷平安的!”说罢,二人携手来到香案前,一齐拜了几拜。周妃焚香,合掌祷告,田妃含泪吹箫。香烟缭绕,冉冉升腾……微风远远地从天际吹来,高大的古树摇摆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似乎要淹没了幽幽的箫音,田妃用力吹来,忽觉心头一热,吐出一口血来,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手里紧紧地握着玉箫。侍女们急忙将她扶起,在石凳上坐了,取出帕为她揩了血渍。田妃花容惨淡,见周妃关切地看着自己,神色焦急,无力地笑道:“妹妹无用,心竟似要呕出了!”
周妃忍不住哭道:“妹妹这般糟蹋身子,王爷知道了,必是不能安心的。”
田妃闭上眼睛,轻声吟道:
望吴台,望吴台,
望吴台上望夫来。
三更夫不归,
心焦侬发白;
四更夫不归,
肝摧泣血出;
五更夫不归,
愿作台下鬼。
众人听了,一片唏嘘悲泣之声。周王妃凭栏远眺,夜色茫茫,望吴台高,却望不到远处的紫禁城,更望不到紫禁城里的信王。啪地一声,她转头看时,田妃腰间掉出一物,摔在台上竟未破碎,原是只青花小瓷瓶,兀自在台上滴溜溜转个不停。高时明俯身小心拾起,变色道:“田娘娘竟备下了鹤顶红!”
周妃情知鹤顶红乃是天下至毒的药物,骇然地问:“妹妹怎么竟寻此短见?”
“若王爷回不来,妹妹便要随他去了。”田妃身子一歪,斜斜地倚在栏杆上,手中的玉箫直坠往台下去了。
“细想起来,挟天子以令天下,倒是极其稳妥。若不扶持个尸位的皇上,怕是难以成功。方今天下,忠于大明的臣民何止千万?四处所谓效忠爹爹,不过是迫于形势,情非得已。更有那些反复小人,朝秦暮楚,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断不能信赖!可用之人,不过京师东厂、锦衣卫数万而已,且不乏凭借圣上之威,一旦事急,无有可用之将,更少可用之兵,为之奈何?”许显纯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崔呈秀反驳道:“显纯所言大谬!掌权夺位最怕的是那些忠臣,又怕什么小人来?小人越多行事越容易。”
“愿闻其详。”
“小人本性原属首鼠两端,见利忘义,最易为我所用。只要给他们些蝇头小利,他们便会如附骨之蛆、闻腥之蝇,赶也赶不走的。喜欢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事情就好办得多!”
“话虽如此,但如今的情势自与先汉时不同,难以相提并论。”
“有何不同?”崔呈秀向前欠了一下身子。
“当时正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秦自二世既已失去人心,以致天下群雄并起,人人皆可取而代之。如今大明江山已历二百余年,万民尊仰,莫不以朱姓为正宗,怕是不容他人有异志的。”
“显纯误会了。我心中所想其实与九千岁挟天子之计大同小异,此事最为紧要处是挟哪位天子。上次我等商议好了狸猫换太子之计,不得已还可选小福王千岁。一个传位密诏竟乱了九千岁心神,却迎什么信王入宫。那信王性情沉静,一直生长京师,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这么多年却没有暴露什么行迹,城府之深,岂可小觑?断不如小福王易于控制。所谓养痈成患,若为他所乘,你我连个丧身之地怕是也没有的。”崔呈秀想必是坐得久了,起身离座,摇头吟咏道:“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氂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原足下详察之。”他吟咏完毕,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许显纯问道:“许抚司难道忘了长乐宫悬钟之室韩信临死时的话?”
“什么话?”魏忠贤再难忍耐,大步走进阁内,客印月随在后面。众人忙过来参拜,魏忠贤摆手教免了,只将眼睛看着崔呈秀。崔呈秀答道:“当年吕后派武士捆绑韩信,羁押在长乐宫悬锺之室斩首,韩信恨声说:‘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兒女子所诈,岂非天哉!’愿爹爹体察一下他当时的心境,不要错过这个时机。”然后以手为刀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魏忠贤迟疑道:“咱家已将信王接到文华殿,若动手将他杀了,岂不是授人以柄了?”
一言未发的田吉看看崔呈秀、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四人,冷冷地说:“大行不顾细谨,杀人何必一定要找什么理由?找也容易,就说信王见了大行皇帝伤心过度而死再拥立一个年纪小些的朱姓近枝,大事即成。”
客印月拍手笑道:“立福王的子孙最好,万历老皇爷不是早有此意?正好可以堵住天下众人的嘴。”
田尔耕叫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等筹划之事,信王未必没有所闻,若不除掉信王,他日后悔不及!”
倪文焕接着说:“一旦信王登基,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被人宰割的份儿了!”
客印月点头又说:“刚才大伙儿的理论,我与九千岁在窗外都听到了。九千岁原本也没有取代朱姓的意思,只想选个听话的皇帝,才能不减如今的荣华富贵。若说摄政一事,数年来,天下权柄多出九千岁,早有摄政之实,百姓共知,又岂再有反对之理?信王与我们平日往来不多,又已是成人,不易控制,要保荣华富贵,必要杀他。然后在选个年纪小的,不是可以更好地挟天子而令诸侯吗?此时倘若还要一味多虑,必会误了大事!”
崔呈秀听了,点头赞道:“老祖太太千岁所言,令人拨云见日,皇上人选确实至为关键。若选立得人,既可防天下万民之口,又可福禄连绵不绝。不过,是不是选立小王爷,似容有可商。福王虽在盛年,但传闻他养尊处优,每日酒池肉林,秉烛夜游,笙歌达旦,惟以享乐为事,看来也是好伺候的。”
许显纯点头道:“崔大人所言极是。东厂的坐记每月都有密报,自福王离京入藩洛阳,以寻欢作乐消除未能继承大位的苦痛,万历老皇爷驾崩,郑贵妃再难受宠,福王更是失去了依仗,就断了念头,四处搜罗古玩名器、美女艳姬、山珍海味,一味快活逍遥,从不问政事。”
魏忠贤离开太师椅道:“咱家将信王迎入宫里,是忌惮他有传位密诏,即位之事也难以隐瞒。咱家原想试探一番,他若畏惧,拒不奉诏,便可趁机拥立他人。若入宫则令他知难而退,逼他俯首听命。此举也是不得已为之,若先将他杀了,皇族尽在藩地,偌大个京城也找不出可以替代之人,皇位久虚,岂非更是授人以柄了?但权衡起来,既是信王心机深沉,还是杀了他为上策。”他左手向空一握,忽地站定身形,“就由五彪率人马入宫拿人,五虎在此准备下劝进福王的表章。一旦杀了信王,即刻以八百里快马连夜送往洛阳,迎接福王入宫。”
田尔耕起身道:“孩儿定取信王的人头献与爹爹。”
乾清宫前,数十个太监在殿外檐下侍立着。一个清瘦的太监含泪遥望着殿内的灯火,心中悲痛难以抑制,不由向殿门走去,似乎想到灵前抚尸哭拜一番,不料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衣领,“大胆的奴才!不好好伺候着,要去哪?”
“去殿里看看。”清瘦太监看着那个肥胖的太监,知道是乾清宫管事太监王朝宗。
“殿里?哼!那也是你去的地方?”王朝宗冷笑道。
清瘦太监怒道:“去哭拜皇……上。”不知怎的,清瘦太监生生把什么字咽下去,期期艾艾地说出一个“上”字。
“哈哈哈!你一个小小的太监也有资格去哭拜吗?好好站着吧!”王朝宗手上一用力,将信王拉回,力道未尽,清瘦太监双腿也许站得酸软了,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众人个个笑得浑身乱颤,但皇上刚刚宾天,谁也不敢出声。王朝宗嘴里呸地吐了一口,转身走向殿门。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太监伸手将他拉起,轻声问道:“你也是新来的?”清瘦太监随口应答。
“你家在哪?”小太监又问。
清瘦太监沉思一下,答道:“河间府。”
小太监极为兴奋,附到清瘦太监的耳边说:“却原来是同乡呀!我是河间府献县人,你呢?”
清瘦太监又想一想,说:“河间城里。”
“河间城里我去过,我爹就是在那请的动刀师傅,为我净了身。”小太监想起往事,似是恨意未消,转而问清瘦太监道:“你家既在城里,怎么却受得了这般苦楚?落得肢体不全?家里也穷吗?”
清瘦太监道:“家里原本还算殷实,只是爹爹嗜赌如命,被几个光棍闲汉设了局,将几百两银子尽情骗赌了去,又欠了别人的高利贷,没法子只好送我到师傅家里寄养,换几两银子还债,师傅给净了身,我就入宫了。”
那小太监啧啧称奇道:“天下竟有这样狠心的爹!把一个清秀端正的儿子舍得送到宫里?小弟命苦,自幼没了爹娘,跟哥嫂过活,不想我那不贤的嫂子,嫌弃咱没什么本事,视作个眼中钉、肉中刺,日常将半碗冷饭打发咱不算,还每日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语说与咱听,我一怒之下,在爹娘坟上磕了头,谢了养育之恩,就偷着跑到城里,净身进宫了。师傅为我去势的时候,疼得昏死过去,醒来见下面的宝贝儿没了,插了一节麦秸管儿,光着身子躺在挖了一个小洞的门板上,不敢多吃饭,怕拉屎撒尿用劲憋崩了伤口,就喝臭大麻水,整日地腹泻拉肚子,几乎要了小命。那屋子臭得,至今想起来还恶心。如今还欠着师傅十两银子没还呢!”
小太监一席话触动了清瘦太监的心事,不由哽咽起来,与那小太监相对而泣。小太监道:“你方才为什么要去里面?”
清瘦太监道:“想去看看皇上,平日离得远远的,都看不甚清,没想到驾崩了还不教看。”
“你要去看也是容易的,待会儿轮到我燃换香烛,你替我去就行了。我才不要看死人呢!夜里会吓醒的。”
“你叫什么名字?”清瘦太监感激地问。
“马元程,还不快来上香?”门边一人低喝道。
“叫我呢!你快去,低些头,可不要教人认出来呀!”
清瘦太监拍了一下马元程的肩膀,马元程低低问道:“你姓什么?”
“朱。”那清瘦太监含糊地吐出一字,低头疾步而去。
殿里的香烛堪堪燃尽,清瘦太监取过香烛,四下偷看,见皇后张嫣与张妃、范慧妃、李成妃、容妃五人排坐在龙床边,为天启皇帝守灵,低首垂泪,众太监、宫女都在殿外伺候。他从容换好香烛,弯腰藏到丹墀下的阴影里,伸手在上面金狮的嘴里一按,阴影里一扇小门无声地打开了,他嗖地钻了进去。一会儿,门闭如故。
残月渐渐隐去,文华殿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殿内还摇曳着一盏孩儿臂膊粗的红烛,信王以手托腮,依伏在御案上,睡眼朦胧,又强自忍耐,不听地抚弄御案上的那两个镇纸金狮。一旁的徐应元盘膝打坐,闭目养神,两耳听着四周的动静。夜深了,浩浩的西风从远处吹来,树叶哗哗作响,秋也深了,竟有了一丝寒意,信王连连打了几个冷颤,起身要从御案后出来,忽见徐应元双眼一睁,露出逼人的精光,“不要走动!有人来了。”
信王正在惊异,殿外的侍卫已然喝叫道:“什么人?竟敢夜闯文华殿!”
“哼!是谁在这里值勤?竟然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胡言乱语什么,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为首的一人一喝骂着走上前去,抬手一掌,将侍卫打得连退几步。其他侍卫本要上前帮忙,待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慌忙跪拜道:“原来是田都督,小的们有眼无珠,冒犯了虎威,实在是该死!该死!”
田尔耕冷笑一声,用手指点道:“你这几个狗奴才想是埋怨天黑无光,看不清本大人的面貌了?”
“大人圣明,目光如炬,真是体恤小的们的苦衷!”那几个侍卫磕头触地。
“体恤你娘个脚!天黑看不清本大人的面貌,难道连本大人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听不出本大人的声音也算就罢了,难道连九千岁的脚步声也听不出来了?”田尔耕骂得兴起,一脚踢在侍卫身上,几个侍卫倒作一片,也抖作了一团。
“大郎,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这一会儿工夫,难道忘了该做的大事了?”魏忠贤赶上来不悦地说。
田尔耕恨恨地说:“便宜了你们这几个王八羔子!”说着扶魏忠贤下了肩舆。
魏忠贤走进文华殿,见信王伏在御案上似是睡着了,身体不时抽动几下,徐应元垂手侍立,神情肃穆。魏忠贤干笑道:“老徐,你我怕是有五六年没见面了吧?怎么不进宫找我赌上几把?咱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反觉生疏了,岂不有负昔日一同侍奉太子之谊?”
徐应元神色恭敬地回答说:“是有几年没见着九千岁的金面了。咱不过是个下等太监,与九千岁何止天壤之别,哪里敢惊动呢!再说九千岁做得是大买卖,玩儿得是大手笔,咱这几个斤两哪里有本钱陪九千岁耍呢?”
“好!有胆色,有骨气!还像咱当年那个光棍的样子!忙了大半夜,想必也累了,教孩子们替你当个班儿,咱赌上一回如何?”
徐应元略躬一躬身,说道:“多谢九千岁美意!咱职责所在,不敢擅离,恕难奉陪!”
田尔耕大怒道:“老泼皮!九千岁看在旧相识的情分上抬举你,你怎敢驳他老人家的金面?”右手一探,将徐应元的手腕叼住,用了五成的气力,向前一带。原想这干瘦的老头怕是要飞出殿门了,不料徐应元却纹丝未动,双脚牢牢地钉在地上,如同生根了一般。田尔耕顿觉失了脸面,暗暗用了十分的功力,却觉那手腕紧紧粘在掌中,难以甩脱。当下恼怒,左手成拳,挟风击出,触及徐应元的胸口,却如同打到棉花堆里,力道尽失,一时怔住。
魏忠贤笑道:“老徐,不想你游身八卦掌加上太极的修为,竟然如此精纯!大郎,何必较那些蛮力?改日再请教也不迟。信王千岁,不必装睡了,老奴也有两年没见千岁了,今夜教老奴好生看看。”
信王本来伏案假寐,听了魏忠贤的话,知道掩饰不住,就扬臂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吃惊道:“如、如何来了这么多人?”
魏忠贤上前道:“王爷,老奴是特来请安的。老奴将王爷迎接到宫里,本该即刻过来见个礼,不想宫里的事务太多,一时没分开身,耽搁了多时,请千岁海涵!”
“哪里!哪里!魏伴伴忧心劳神,小王感激在心。夜已深了,还是早去歇息吧!请的什么安,倒教本王不安了。”
魏忠贤又上前一步,双眼盯着信王,见他微微颤抖着,心里不住冷笑,嘴上缓缓地说:“王爷吩咐,老奴这就遵命回去,不过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千岁。”
“什么事?”
“大行皇帝尚有遗腹子在,想问问千岁如何处置?”
“这……”信王看看徐应元,但徐应元脸上更事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魏忠贤催问道:“是不教他出生,还是千岁让位呢?”
“这……要是生出麟儿,小王理应让位。不过……不过,在孩子出生之前,本王也不妨暂时掌管朝政。”信王支吾几声,倒也进退两可。
“来人!”却听魏忠贤大喝一声,“给我将这个假冒王爷的贼子拿了!”众人吃了一惊,田尔耕也呆呆地楞了片刻。魏忠贤骂道:“你们这些奴才!对一个假王爷毕恭毕敬,实在蠢笨之极!”一把将信王抓住,劈面一掌,叫道:“这人说话尖声细语,颌下没有喉结,必是一个阉……该死的奴才。搜他的下身!”
田尔耕闻言,身形一晃,滑到御案的后面,右手伸出二指,向信王的裆下一插一挖一捏,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电光火石一般,信王想要躲避,已是不能。田尔耕触手之处,顿觉空空如也,当下变指成爪,五指如钩,向信王裆下一按一攥,随即飘身退后,说道:“九千岁明察秋毫,实在神鬼莫测!这人的下边果然空无一物了。”
魏忠贤看看假信王,森然道:“说!信王究竟在哪里?不然……”他眼前一花,便觉呼吸艰难,脖子被一只铁手死死扼住,出声不得。
“徐应元,快放了九千岁!”田尔耕等人大叫道。
徐应元将魏忠贤肥胖的身子抓离地面,喝道:“爷爷入宫就没打算留着这条命!今天爷爷与魏老贼同归于尽,死也值了!”
假信王从御案后面跑出来,大骂道:“小爷今夜正要为国除了你这奸贼!”说罢,对准魏忠贤的颌下咬去。只是魏忠贤肥头大耳,颌下赘肉甚多,又被徐应元的手腕遮了,牙齿才堪堪咬破了些许皮肉,便嗅到一股奇香,登时天旋地转,倒在地上,浑身乏力,瘫软如泥。饶是徐应元那样好的身手,内力深湛,及待发觉,也已吸入少许,禁不住这股香气之毒,手臂劲道皆无,站立不稳,与魏忠贤一起翻倒在地。众人一惊,许显纯疾步上前,将魏忠贤抱起,摸出一个药丸喂下,扶到御案后面坐了,又将地上一个开盖的青花小瓷瓶收入怀中,对着徐应元冷笑道:“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在九千岁身上打主意,真是不自量力!你以为内功了得,怎比得了咱天下无双的大内名药!哈哈哈哈……”他想到瞬息之间立了大功一件,九千岁必然会多有奖赏,不由开怀大笑起来。
田尔耕见被他抢了首功,心下有所不甘,揶觎道:“显纯,又是你一线飘红的神效!看来你下毒的功夫精进了不少,竟没有看到如何出手。嘿嘿,真是高明之极!”说着,抢上前来,十指微屈,点了假信王的穴道,又在徐应元身上用错骨分筋手法,拿捏了几下,拍手道:“给了他们解药,问他们信王到底藏到了哪里?”
此时,药劲已缓,魏忠贤清醒过来,田尔耕、许显纯急忙过来请罪。魏忠贤不怒反笑:“罪责不在你们,都是徐应元狼子野心,犯上作乱,待过了今夜,再好好收拾他。快命人四处搜拿,定要将信王找到,就是肋生双翅也不容他飞出紫禁城!”
注:群仙液,即美女的口水。以此梳头之法,客印月自称得于海外异人,能令人至老不生白发。
第十八回 乞雨露新贵遭贬斥 失计谋大珰谪皇陵
第十七回
乞雨露新贵遭贬斥 失计谋大珰谪皇陵
魏忠贤将腰间那个日夜不离的手铳捏了捏,壮着胆子回到东暖阁,若是见机不利,便要鱼死网破。哪知崇祯手指玉兰花六瓣壶道:“朕赐你的东西可是不好么,怎的竟不取而去?”
魏忠贤忙将腰间的左手移开,双手捧了砂壶,谢恩而去。王承恩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啐道:“可惜了那把好壶,竟便宜了这个奸贼!”
“只不过替朕保存几日罢了!藏在他的私邸与这乾清宫并没什么两样。”崇祯微笑道。
王承恩点头道:“那是自然。万岁爷什么时候想要了,奴婢捧着圣旨替您再讨回来。”
崇祯笑骂道:“休要胡说,赏赐的东西怎么好再讨回?朕什么时候如此小气了?”
“万岁爷既是不想赐给他,为何还要将他唤回来?”王承恩十分不解。
“打草惊蛇。”崇祯轻轻吐出四个字,眼里含着莫测的杀机。
王承恩道:“可是蛇急了会咬人的。”
“朕正是要赶蛇出来,若老是躲在洞里,朕还怕打不到它呢!”崇祯看着王承恩茫然的样子,解释道:“只要躲过蛇头,那它的整个身子岂非全是漏洞了?朕自然可以任意施为了。”
“那什么是蛇头呢?”
“蛇头可是大呢!内阁、六部、四方督抚为脑髓,诸科道为喉舌,锦衣卫、东厂、内廷操兵为爪牙。”
“蛇身是什么?”
“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徒罢了。朕待他们自相争斗,可谓久矣!这一天终于来了,岂容错过?”崇祯眼里熠熠生辉,竟似走狗逐兔的猎人,眼见那狡兔惊慌地向张开的绳网撞去。
“万一躲不过蛇头?”王承恩隐隐感到了几丝惊骇。崇祯抬眼看着他,笑问:“你说该怎么办?”
王承恩先是摇摇头,却又不好教皇上说自己愚笨,便说道:“要是奴婢就做一身镔铁的铠甲,任凭它咬,却不硌掉它的毒牙?”
“你这呆子!难道终生都要穿那沉重的铠甲,睡觉也不脱下?真是庸人之策、懒人之计。”
“那总不能教它咬吧?”
“岂会容它放肆!若想高枕无忧,并不是没有办法,却也是惟一的办法。”
“奴婢糊涂了。”
“拔蛇牙!”崇祯威风凛凛道。
“如何拔?”
“朕不是早已拔了?先安抚了九边将士,再准‘五虎’之首崔呈秀回籍丁忧,罢了内操,命徐应元协理东厂,在宫里安插了信邸的旧人。这些牙不但早已咬不得人,怕是还会自噬呢!”崇祯端起茶盏嗅道:“好茶!冷了竟还有清凉的香气。这才是真香,英华内敛,令人咀嚼不尽。”
更鼓一漏,文渊阁里,崇祯犹未有睡意,反复地翻看着奏章,不由默念出声:“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真是可恨!”他将折子狠狠摔在御案上,门边鹄立的王承恩惊得张望一下,见他满脸怒容,忙转过脸去,不敢多看。
“小恩子,万岁爷还在批阅奏章?”略觉尖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等回应,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飘飘地来在眼前,来人正是新近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徐应元。
王承恩笑道:“原来是徐爷。”然后将声音压低了道:“万岁爷正在里面窝火呢!”
徐应元道:“还有什么烦心的事不成?咱到里面替你宽慰万岁爷几句,只是不能徒费了口舌,白帮了忙。”
“徐爷说的什么话,小的岂是个不懂礼数的?徐爷若是果然教万岁爷开了心,小的自会想法子孝敬您老人家。明个儿教御膳房备下几个精细的菜肴,找上几个美貌的小宫女伺候您吃喝怎样?”王承恩嬉笑道。
徐应元眉开眼笑道:“万岁爷身边可真长了见识,心瓣也通灵了不少,竟知道咱的心思。”
“可是徐应元么?不过来见朕,却只顾在那里调笑?”崇祯不知何时踱步到了近前。徐应元慌忙拜见道:“万岁爷,奴婢哪敢忘了礼数?是多日不见万岁爷了,一时欢喜,情不自禁,声音高了,真是该死!”
“却不信你夜里来文渊阁只是为了看朕?”崇祯边往御案后走边含笑问道。徐应元看看王承恩,从怀里摸出一个纸片,恭恭敬敬地呈上道:“奴婢替万岁爷敛了些军饷,可是大把的金银呢!”
“该不是又有什么人求你办事,作局输与你的吧?怎么竟有如此之多!”崇祯不禁暗吃一惊,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白银五十万两,黄金一万两。
徐应元上前道:“这不是奴婢赢的,也没有什么人贿赂奴婢,是魏忠贤拿出来奉献与万岁爷的。”
崇祯不悦道:“你便替朕做主了?你可见过听过历朝历代有拿钱收买天下之主的么?”
“奴婢不敢。奴婢也曾如此说他,他道要教万岁爷明白他的心,也好求个善终。”
“想要个什么样的善终?”
徐应元点头道:“魏忠贤是先朝顾命元臣,若是弃之不用,似有违先帝遗意,也冷了他一片为国的心肠。奴婢以为不如将他乏俸赎过,仍留在宫里驱使,以示万岁爷恩深似海,也好顾全他的脸面。”
崇祯沉脸肃声道:“你拿了多少银子,连夜来替他说话讲情?”
“奴婢不曾拿他什么银子,只是为万岁爷着想。”
崇祯冷笑道:“你如何一心替朕着想?”
“奴婢读书不多,但知道穷寇莫追,万岁爷博闻多识,想必领会得更为透彻。”徐应元眼珠不住滚动,在崇祯身上扫来扫去。
“你是说朕不可逼他作困售之斗,狗急跳墙?朕岂会不明白,还要你这奴才提醒?福藩的赵进教是怎么回事?”崇祯喝问道。
徐应元心头一震,忙道:“奴婢早年在宫里与他相识,赌钱喝酒,自他随福王老千岁离京去了洛阳,奴婢就再未见过了。”
崇祯哼道:“再未见过?那潇碧轩的宴饮可还美味?那薛润娘可还依然貌似当年?你还想瞒朕吗?”
徐应元脸色变得煞白,惊恐道:“万岁爷怎么知道的?奴婢该死,只道是多年不见的故友,不好驳了情面,便去会见了。”
“那魏忠贤、赵进教狼子野心,阴谋迎立福王回京,也是故友情面?你这奴才为何知情不举,还要曲意遮掩?”
“奴婢确实不知内情,只是吃了一场花酒,并未参与其事。”徐应元双膝一软,跪在崇祯脚下。
“席市街北的宅子是什么人居住?昨日魏忠贤的轿中又是何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这见利忘义的奴才,心里还有朕吗?”崇祯一脚将他踹倒在御案下,厉声叱骂道:“你此刻定是想着朕是怎么知道的?哼!朕若是没有耳目,又哪里会想到随朕出生入死的奴才早变了心呢!朕升你的官,准你收些银子发财,你还蛇心不足,想里外通吃的好事,哪里会那般便宜?那朱由崧朕已命他回了藩地,永不得入京。那赵进教朕早已命人暗里审问,他已招了。魏忠贤的轿夫之中,朕早已安排了眼线,他的行踪朕随时可知,你还想瞒朕?”
徐应元见事情败露,哭道:“万岁爷,奴婢一时糊涂,利欲熏心,不慎着了魏忠贤的道儿,求万岁爷看奴婢往日的劳苦,饶奴婢这回,奴婢再也不敢了。”
“还说什么往日的苦劳!你可记得随朕入宫的那夜遭魏忠贤毒打,可还记得在文华殿提心吊胆、忍饥挨饿?朕若忘了,你与王承恩如何要忘?不过数十日,你便好了伤疤忘了疼,为几两银子便失了自家的身份,任其驱遣。朕平生最恨没有气节的贱骨头,你既是忘了魏忠贤的拷打,舍命不舍财,朕便教你长个记性,教你人财两空。来人,将徐应元拖到门外,重打一百!明日发配南京孝陵充任净军。”
徐应元听了,如同雪水浇头,心头万分凄惨。那孝陵在南京东面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茅山西侧,乃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和皇后马氏的合葬陵墓,地处荒郊野外,哪里比得上皇宫繁华富丽的万一,每日洒扫除秽,自己如何消受?他痛哭流涕:“奴婢想留在宫里,终生伺候万岁爷,再不敢有二心了。”
崇祯语调依然冷峭:“朕也曾告诫与你,不可轻视了差事,自跌身份;也不可自恃尊贵,盛气凌人。先前朕有心将东厂交与你,提拔你提督东厂,不想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朕岂能容你?这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朕心狠手辣。”
“那好,既是万岁爷不教奴婢活,奴婢也顾不得什么君臣大义了,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说着,徐应元跳起身形,挥掌向御案后扑来。崇祯大叫:“护驾!”
王承恩在门边大喝道:“你这逆贼竟敢背主犯上?”将手中的拂尘奋力抛出,向他打来,徐应元狞笑道:“谁不教咱活,咱便不教他活!”双掌一错,那拂尘顿时断作数节,白色的马尾纷纷散落。只是这略略一缓,崇祯已躲到御案下面,徐应元探身出手,五指如钩,向案后抓去,堪堪抓到,书橱后闪出数条人影,一齐挡在御案前面,呼喝道:“徐应元,还不住手!”
徐应元抬眼一看,数十条鸟铳齐齐地指着他的眉心,枪口像殿外无边的黑夜看不到尽头,右手不由停在半空,再难落下。为首一个精瘦的汉子乌纱绯袍,持一尺长短的手铳,上前将崇祯扶出,“皇上受惊了,微臣护驾迟缓,死罪!”崇祯铁青着脸,心口兀自乱跳,仍旧在御案后坐了,对那绯袍汉子命道:“张素养,给朕着实打这狗奴才!”
绯袍汉子便是右副都御史、提督京营戎政张素养,他答应一声,回身一掌拍到徐应元的脸上,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贱胚,皇上恩典你,你却不思报效。若不是皇上妙算,密诏神机营守卫左右,岂不遭了你的毒手!”随即又冷笑道:“你的掌法不是精妙异常,天下独步吗?看是你的手快,还是咱的枪快,绑了!”
崇祯看着徐应元被五花大绑了,兀自回头哀怜怨恨地望了一眼,恨道:“朕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王承恩,将朕朱批的钱嘉征疏本明日一早送六科抄录,誊写成邸报,公诸天下。”
王承恩道:“万岁爷,徐应元这贼子,罪当凌迟,责去守陵却是便宜了他。”
崇祯叹道:“朕虽曾告诫过他,只是当时魏忠贤权倾朝野,怕打草惊蛇,以致语焉不详,他难以体会朕的本心,朕也有失察之责。还是留他一条活路,改去湖北显陵吧!”
“万岁爷宽大为怀,慈悲上追佛祖。”王承恩由衷地赞颂道。殿外传来棍棒击打皮肉的闷响,受刑人被堵的嘴里依然发出呜哑之声。
更鼓敲了两下。
次日,魏忠贤等不到徐应元的消息,只好将托病告退的折子上了,崇祯浏览一遍,便批朱道:准魏忠贤回私邸调养,东厂印交王体乾掌管,升高时明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所有印信,一并收回。又将魏忠贤的侄子宁国公魏良卿降为锦衣卫指挥使,东安侯魏良栋降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安平伯魏鹏翼降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钱嘉征的疏本与魏氏遭贬的消息一经传开,各科道的折子雪片般地飞入京城,崇祯便接连下旨,将崔呈秀削职为民,免了工部尚书吴淳夫、太仆寺卿白太始、尚宝司卿魏抚民、东厂太监张体乾、御马监掌印太监涂文辅。几日来,人事更迭,翻云覆雨,魏忠贤蛰居私邸,坐卧不宁,眼看周围党羽纷纷去职,只剩下田尔耕、许显纯、杨寰几人,平日里难通什么消息,更不用说过府问候了。过惯了前呼后拥的日子,猛然冷清下来,又出不得府门,到酒楼歌肆寻乐耍子,身边的几个人面孔都熟得腻了,自是寂寞难耐,便掷几日骰子,斗几日蟋蟀,打发光景。就是如此,崇祯却也容不得他了,先将田尔耕落了职,随即下旨将魏忠贤安置凤阳孝陵司香,魏忠贤在大堂上跪听着圣旨,“朕览诸臣屡列逆恶魏忠贤罪状,俱以洞悉。窃思先帝因服侍之劳,稍稍假以恩宠,而魏忠贤不报国酬遇,专逞私植党,盗弄国权,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朕思忠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贮库传国奇珍异宝金银等朋比侵盗几空,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二犯家产,籍没入官。其冒滥宗戚,俱烟瘴永戍。”魏忠贤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在地,好在圣旨宣读完毕,顺势叩头谢恩,伏地不起。送走了宣旨的太监,魏忠贤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发呆。
已进十月,天气转凉,日头落得也快了。殷红的余辉透过花窗,将潇碧轩映照得更加富丽堂皇,魏忠贤周身镶罩在金色的光影里,似是生祠中的泥胎雕像,他慢慢起身走到西面的花窗向外瞭望,柳树陨黄,朔风渐起,一片片灰黑的云幕从西北方漂浮而来,落日将它镶了一层耀眼的金边,西山的落日不知何时能再回来眺观,魏忠贤心里涌出从未有过的伤感,“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觉……”,他想起那句戏文,长长地叹了口气,盛极必衰呀!窗外,一场绵绵的秋雨就要来了。
秋雨潇潇,来势竟是如此之急,雨打残荷,叮叮作响。一个雨布油靴的人来到了潇碧轩,伏地大哭:“儿子万请爹爹留下。”
魏忠贤正在椅子上出神,听得哭叫,低头看时,才发觉吏部尚书周应秋跪倒在脚边,苦笑道:“咱家何尝想离开,只是圣意不可违。”
“爹爹再去求求皇上,像当年求先帝那样,兴许皇上会收回圣命。”
魏忠贤摇头道:“你还这般痴想?咱家怕是没有了先前的圣眷了,求也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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