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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_4 姚雪垠 (现代)
朱由检以为是曹御史的公子,看他稚气未脱,一口南方的音调,仍有几分天真顽皮野气,冷冷地说:“睡与不睡,与你何干?”
曹化淳见他睁开眼睛,又张口说话,脆生生的京韵京腔,拍手笑道:“喔呀!我可看到太监了,这样一个俊秀的太监!”说着,竟在床边坐下来,问道:“皇宫里可好玩?”朱由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闭目不语。
“说话呀!问你呢!”曹化淳不禁心急起来。
朱由检依然闭着眼睛,摇头说:“你一个小毛孩子,知道什么?知道又有什么用?”
曹化淳将小嘴一撇,不服地说:“哼!你不就是早来京城几年吗!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我也会知道你们知道的那些事儿!你说不说?不说我可搔你痒肉了。”两手作势要抓朱由检的腋下。他的手尚未触到,朱由检浑身却禁不住瘙痒起来,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心头火起,忙喝道:“有话只管问,不要胡闹!”
“那好,皇宫里是不是很好玩?”
“是。”朱由检不再执拗。
“人多吧?”
“太监十五万,宫女也有十万还多。”
“乖乖,那么多人!比一个州府还多。那老皇帝有几个老婆?”
朱由检见他懵然无知,心下暗觉好笑,不禁又想起沉疴在床的皇兄,眼圈一红,心里大觉酸楚,黯然说道:“哪里是什么老皇帝,还年轻着呢!”
“你哭什么?想是皇帝老儿欺负你年纪小,对你不好?”曹化淳颇有些不平。
朱由检苦笑道:“不,他对我很好。”
“他到底几个老婆,你还没说呢!”
朱由检道:“有皇后、皇贵妃、妃子共七人。”
“咦!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吗?怎么只有这几个人?没劲儿,没劲儿!”朱由检见曹化淳摇头鼓舌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将身子略略翻动几下,微笑道:“《礼记》上说:‘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算不得数,皇帝的老婆可多可少,不一定就是那样的数目。我朝孝宗皇帝只立一位皇后,未纳一妃一嫔。”
“《周礼》是本什么书,你带了么?借我看看。”
朱由检更觉好笑,说:“看你没有念过几年书,《周礼》上面讲的全是家国庙堂之事,你不懂,看了却也没用。”
曹化淳似是有些失望,不耐烦地说:“什么虾果猫糖?没甚意思,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小孩子了,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随即眼珠一转,探问道:“你也没有见过皇帝吧?刚才的话想必是糊弄我的!”
朱由检见曹化淳如此狡黠,大觉有趣,自负道:“普天之下,见过皇帝次数比我多的,怕也没有几人。”
曹化淳见他言语之中隐含一股豪气,心下思忖道:看来不似假的,若是假的他必不敢将话说得这样满。脸上登时现出无限佩服神往之情,道:“老兄既然如此吃得开,不如带我到皇宫里走一趟怎样?”
朱由检更觉好笑,问道:“你去皇宫干什么?”
“看看皇帝的老婆有多俊?金銮殿有多气派?日后回到老家,也好向咱那几个伙伴谝上一番。”曹化淳得意起来,仿佛已经从皇宫回来,对面床上的人不是朱由检,而是老家的伙伴儿。
“我带你去倒是可以,只是怕你到宫里乱说乱动,连累了我。”朱由检两眼看着曹化淳。
曹化淳大急道:“不会!不会!我知道礼数的。”
朱由检似是有些信了,说:“那好,我教你做件事,看看你到底可不可靠?若是做得好,进宫包在我身上。”
“要我做什么事?该不是让我把你放了吧!那可不行,是要挨二叔打的。”曹化淳将手乱摇。
朱由检笑起来,说:“哦!原来是曹御史的侄儿,失敬了!那我就称呼你一声小兄弟了。你大可放心,哥哥岂会教你为难?只是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到时自然有人来放我,怎会连累于你!”
“那倒可以商量。说吧,什么事儿?”
“你先将我腰里系的东西拿出来。”
曹化淳用手在他腰间衣内一摸,掏出半个巴掌大的玉佩来,上面系着黄色的丝线,通体晶莹剔透,闪着幽幽的光芒。朱由检说:“夜已深些了,要你将这块玉佩送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你可敢?”
曹化淳胸脯一挺,说:“有什么不敢的?十几里的山路咱夜里也是走过的。快说是哪里?“
“南城兵马司衙门东南边的周府你可知道?”
“认识,这周围大大小小的地方几天就看遍了。”
“你快将这个玉佩送到那里,亲手交给副指挥使周奎大人,他自然会奖赏你银子的。”
“你叫什么名字?万一他问起来,我好回答。”
“我叫朱由……不用了。他见了玉佩,就会知道的。”
“猪油?你身上也没几两油呀!京城真是大,竟有起这样怪名的!”曹化淳不解地自语道。
朱由检看他天真的样子,问道:“你的名字怎样称呼?入宫时也好叫你。”
“咱叫曹化淳,抓你来的御史是我二叔。当年我叔叔回乡祭祖,见我生的伶俐,又怜我父母双亡,便接我来京,想教我进宫谋个好差事,原也打点了些银子,找到了一个管事的老太监,叫什么王安的,你可知晓?”
朱由检点头道:“我倒是知道此人,他可是大有来头的。看来你叔叔当真有些门路。”
曹化淳见他如此称赞叔叔,心里暗觉受用,不禁喜奋得满脸生光,问道:“那他可是极有权势?”
“那是自然了。他曾是司礼监掌印,天字第一号的人物,宫里除了皇上、后妃、皇子,十多万太监宫女都由他统领,还有替皇上批朱改圣旨之权,朝廷的那些大阁老们都没得比呢!你说权势大也不大?”
“天奶奶的,竟是这般大权势的人物!”曹化淳双颊绯红,不胜向往,抬头怔怔地朝外望望,似是要透过夜空望到企盼已久的皇城,随即目光一暗,低声道:“什么门路?不过是多费些银子罢了。若是我叔叔能与那王老太监熟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哪里要费这些周章。唉!都是我命不济,那老太监本来已答应了,转年便可进宫,还将我记到他的门下,谁知却突然被发配到南海子做了什么净军,不几天又莫名其妙地病死了。”说到此处,他一脸懊丧,似是到手的金元宝没有捂热便飞走了一般。
“他没有得什么病,是教人害死的。”
“谁竟这般狠心?”曹化淳的眼神既恐惧又迷惘。
“自然是接了他位子……唉!宫里的事体繁杂异常,你哪里省的?等你有机会进宫,再慢慢体会吧!”朱由检不由摇头苦笑几声,收口不语。
曹化淳掂了掂手中的玉佩,嘻嘻笑道:“你真的放心把这玉佩交给咱,就不怕咱昧下了?”
朱由检说:“你不是还教我带你入宫吗?”
“好,咱这就算说定了,你可别转眼不认账啊!”曹化淳起身就要出门,想起屋门锁了,伸手一摸,想要扯开,不料那锁十分牢固,冷笑道:“这岂会难得住咱?小哥哥,得罪了!”返身将朱由检身上的绳索连紧了几下,自觉难以挣脱,看看南墙上的方格小窗,将条凳放墙角处,踏上试探着摇晃窗棂,此屋本已年久,破旧失修,又非专门关押人犯的牢狱,摇晃之下,中间一根木条竟自朽断了。曹化淳探头出去,见离地不甚高,回头一笑,缩着双肩,团身爬出,沿着大街的墙根向南城兵马司衙门快步跑去。
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周奎是信王妃周氏的父亲,做了皇亲不足半年的时间。他祖籍浙江苏州,从父辈起才来到京城居住经商,倒也薄有家私,就在城南置办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女儿被选做了信王妃,他的身份一下尊贵起来,就近恩赐了个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闲职,堂堂皇皇地吃上了俸禄,一进的四合院也换成了三进的大宅子。每日闲来无事,到兵马司点点卯,就回家斗鸡走狗玩蛐蛐养鸽子,过得极是安逸。这几天刚刚憋买了两只名品鸽子:一只叫做坤星,金眼,凤头,背上有七颗银白的星斗,左三右四;另一只名为紫袍玉带,长身矮脚,金眼纽凤,毛色漆黑,惟有脖子上长了一圈儿雪白的羽毛,好似一条玉带。他对这两只极是喜爱,一会儿也割舍不下,大白天忙着照顾鸽子蹲房,观察其形状、神态,熬得乏了,夜里还在惦记着饮水喂食。今夜刚刚睡下,听到鸽子咕咕的叫声,忙起来添了些料食,却隐隐听到前面门房有吵闹声,怕惊扰了鸽子,气冲冲地来到前院,见管家、门子正与门外什么人争吵,忍着性子干咳一声。管家慌忙迎上来说:“老爷,怎么将您老人家也惊动了。都怪这小杀才,深更半夜送什么东西?还非要亲手交给老爷,小人情知老爷歇息了,便说明日替他转交,他却死活不允。”
门子忙挑了灯笼过来,高高举起替周奎照亮。借着闪动的灯光,周奎从门上的小孔向外一看,见是一个瘦小的少年,呵斥道:“什么要紧的东西非得深夜送来?扰了老爷好梦。你若想耍什么花样,讹老爷的赏银,可要看清了这是什么地方,惹恼了老爷,教人捆了,一早送你到刑部过大堂!”
曹化淳并无惧色,也不着恼,说道:“敢问此处可是周老爷府上?”
“正是。”周奎见他言语恭敬,气消了几分,捻须而答。
曹化淳道:“如此最好。小的才不屑与这般泼皮的门房讲话,竟还向小的要什么跑腿钱!”
那门子被当面揭了底细,恼羞成怒,遮掩道:“休要胡说!大胆小贼,你为何深夜骚扰老爷?”
周奎听那门子挑拨,隐隐不快,却自恃身份,不好恶言直斥,隐忍着淡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送什么物件?”
曹化淳报了名姓,从怀中取出玉佩递与他说:“送玉佩的人说你看了就会认识,还要你给赏钱呢!”
周奎接过来,见玉佩上雕一条三爪云龙,极其眼熟,似是哪里见过。正在冥想,管家惊道:“这不是我家小姐大婚时,皇上御赐的那对龙凤玉佩么?”周奎豁然记起,女儿大婚之时,皇上特命匠作局磨制了一对龙凤玉佩,云龙玉佩赐予信王朱由检,飞凤玉佩赐予女儿,惹得当时多少人眼热,啧啧称赞。周奎手捧那件云龙玉佩,不由浑身颤抖起来,遍体汗水,难道是朱由检出了什么事?急忙命门子将小门开了,放曹化淳进来,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模样清秀,一身太监打扮,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周奎心下疑惑,堂堂帝胄怎会太监打扮,不是这小贼想讹银两吧?追问道:“你可问了他的名字?”
“叫什么猪油,好怪的一个名字。”
“是不是朱由检?”
“他并没说什么碱呀盐的。”
“他人在何处?”周奎更加焦急了。
“押在我二叔的衙门里。”
周奎大笑道:“老爷知道你是胡说了,他就是犯了什么罪,也该交由宗人府处置,怎么会被押在一个小小的南城兵马司衙门里?你说,这玉佩是在哪里偷的?再嘴硬,明日便将你送官!”
“若是偷的,岂有自己送回来的?”曹化淳斜视着冷笑道:“老爷可是舍不得几钱赏银,欺我年幼么?我也是当过公差吃过公饭的,这几句堂审的套话却来诈谁?老爷不赏钱倒也罢了,若是耽误了大事,怕是后悔不及的。”
“你不过一介小小的书吏,也好大言说什么公差公饭的!权且信你。只是你敢不敢一同去?”
“我本来也要回去的。”
“好!”周奎不敢怠慢,忙回房换了官服,喊了几个当值的兵丁,向御史衙门而来。
曹选歇在小妾的房里,刚刚亲热了一番,乏乏地正要睡去,就听前院的门子在门外低声呼叫:“大人,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周奎大人求见。”
曹选听了,急忙起身找衣服,那小妾却不依,拉着他的胳膊不放道:“哪里来的泼皮如此不识相,没由来地扰人好梦!”
曹选赔笑道:“心肝儿,快些放手,他虽说是我的属官,可还是当今御弟朱由检千岁的岳父老泰山,万万怠慢不得,不好一味以属官相待。你安心睡觉,我去去就来。”
“我可等你呀!”那小妾撒娇道。
曹选口里应承着,来到前院的东厢房小客厅,见周奎正在那里不住地来回走动,曹化淳在一旁侍立着。周奎上前施礼,曹选慌忙拦了,招呼坐下道:“老皇亲深夜光降,可是有什么喜事?”
周奎道:“叨扰大人,有罪有罪!”看看厅内没有旁人,低声道:“听说大人抓了一个犯禁的太监?”
“老皇亲好快的消息。”曹选心下警觉起来。周奎忙道:“那本是一个内亲,酒后顽皮,抢着与宫里的小太监换了衣服耍子,不料跑到大街上,冲撞了大人。”
曹选淡声道:“那个太监所言与老皇亲所言并不一致,他自称是宫里的太监,还是坤宁宫的管事呢!”
“都是酒后胡言,大人不可信他。”
“那老皇亲之意是……”曹选故意将话停住,两眼看着周奎。
周奎道:“想求大人高抬贵手,放了这个行事胡乱的奴才。”
“宫里追问下来,怕不好交待吧?”
周奎宽慰道:“大人请放宽心,这不关宫里多少事的,如何会追问?”
曹选碍着他是皇亲的面子,不好直言斥责,语调略微一冷,语含讥讽道:“老皇亲说得轻巧,既是宫里的人,如何不会追问?你看上司连夜发来的紧急公文,说要捉拿盗宝出宫的太监陈德润,正与令亲像貌并身上的牙牌相合,若是放了人,上司追问下来,咱这芝麻大的一个小官,骨头也要压碎了,怎比得了老皇亲,稳如泰山似的。”
周奎见话不是头,既不敢用强,也不敢得罪,取过图影看了,赔笑道:“是卑职解说不周,令大人担心了。内亲只是顽皮,酒后失德抢了陈公公的衣帽牙牌耍子,并非宫里的太监,更非图上所画的人,宫里断不会追问的。”
曹选暗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岂是轻易骗的?越发不悦,愠声道:“不是太监,又是什么?明明一身太监打扮,白面无须,还会假得了?”
“的确不是太监,卑职不敢欺骗大人。”周奎离座恭身说。
曹选心里不住地冷笑,教我放人,谁可承担干系?伸手拦道:“老皇亲不必如此多礼。既是内亲,自当看顾,只是咱官微权轻,也不敢造次,宫里岂有小事?若非太监,与宫里无关,还好商量;若事关内廷,怕是无能为力了。”
“卑职所言句句是实,大人不信,可验明正身。”
“好!若不是太监,就教老皇亲领回。”曹选起身,与曹化淳一起引领着周奎来到关押朱由检的小屋,李福早已惊醒赶来,忙取了钥匙开门。朱由检见了周奎略一点头,周奎见他手脚被缚倒在破床上,几乎按耐不住要上前解了绑绳。曹选看看朱由检与周奎,对门口道:“化淳,你来验验他的身子。”
“怎么验?”
“摸摸他的下身,看看他尿溲的东西在不在?”曹选命道。
“脱了裤子再看,岂非更加明白?”曹化淳一味少年心性,只知好玩。
曹选厉声道:“休得胡言!”曹化淳转身低头吐舌,不敢再耍笑,但见朱由检怒目看着自己,嘻嘻一笑,说:“小哥哥,对不起了!”伸手向朱由检裤裆处摸去,堪堪触及,猛听大门外一片拍打吵嚷之声,手掌骤然停住。曹选怒道:“快去看看门外什么人这样大胆?给我抓了,用板子伺候!”
曹化淳还没迈步,就听小屋的门外有人阴恻恻地说:“好大的口气,小小的巡城御史也敢在天子脚下说这般大话?”
曹选心里一惊,急忙出门观看,就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锦衣卫,一色缇服白靴,腰挎弯刀,系着黄铜双鱼腰牌。为首一人身前的补子上绣一个怪物,似龙非龙,身上生鳍,出没水波之中,赫然是品级极高的飞鱼服。那人冷冷地望着曹选,曹选大为惶恐,身子竟凉了半截,忙上前施了礼,颤声道:“卑职不知大人光临,请到客厅用茶。”
“你这没什么品级的官儿会有什么有品级的茶?再说咱是奉旨拿人,也不是来喝你什么茶的。”那人语调傲慢阴冷。众位锦衣卫也纷纷喝道:“我家指挥大人难道深夜巴巴地来喝你什么烂茶么?”曹化淳不知深浅,张口正要喝骂,周奎忙伸手将他的嘴捂了,低声命他不要乱动,跨出屋子,笑道:“哎呀!小老儿道是哪里的神祗到了,原来是锦衣卫指挥崔大人,失迎了。”
崔指挥翻眼看了,挤出一丝笑容道:“老皇亲深夜怎么也在此处?”
“有些公事正与曹大人请教。崔指挥怎么大驾到此,该不是来抓小老儿的吧?”
“老皇亲取笑了,听说五城兵马司抓了一个犯禁的太监,咱特来提审。”
“好快的消息!”周奎一拉曹选道:“曹大人,这位是锦衣卫指挥崔应元大人,与都督田尔耕大人、北镇抚司许显纯大人、东厂理刑官孙云鹤大人、东厂司理杨寰大人并称五彪,乃是九千岁手下得力的干将。小老儿去年在太常卿倪文焕大人府上与崔大人曾有一面之缘。”曹选忙上前重新施了礼,将崔应元往厅堂里让,崔应元道:“你这腌臜的地方还要坐什么?九千岁的公事要紧。休要罗嗦!咱一路追赶下来,没了踪影,可是在你们这里?”
“回崔大人的话,卑职是抓了一个犯禁的人,可不是太监。”曹选满脸堆笑。
崔应元森然地看了身后的随从一眼,一个锦衣卫忙上来说:“那布店的老板分明是说他抓了一个太监。”崔应元嘿嘿地笑了,对曹选说:“那布店老板是东厂的坐记,断不会走眼的,快带咱们去看看抓来的人。”
曹选道:“那关押的地方腌臜不堪,钦差大人还是先到厅上喝茶稍等,卑职亲将人犯带上,请钦差大人过目辨认。”
“好!快去快回。”
曹选将众人让到客厅,急忙返身回到小屋,不禁大吃一惊,见木床上的朱由检身上全然没有了太监的服饰,头戴儒巾,身穿蓝布直裰,脚上的皂靴也换成了双脸布鞋,全然没有了太监的打扮,一时吓得浑身颤抖,满脸是汗,低声说:“老皇亲,怎么令亲变得如此模样?不是要害下官么?”
周奎道:“他本来不是太监,小老儿将带来的一身衣裳与他换了,大人不必害怕。若依然是一身太监打扮,人却不是太监,那才会害了大人呢!”
曹选无奈,怕迟了令人生疑,忙将朱由检的双脚依然捆了,架出了小屋。崔应元见进来一个儒服少年,将茶碗一放,对曹选道:“你不是把人换了吧?”
曹选腿一软,几乎要坐到地上,擦擦脸上的汗水说:“崔大人说笑了。卑职与人犯非亲非故,何必强加遮掩,拿一家老小的性命玩闹呢!”
崔应元起身围着朱由检身体转了一圈儿,上下看看,突然伸手向他下身一捏,朱由检痛得弯下腰去,崔应元却哈哈大笑道:“还是个雏儿吧?东西竟这样小!”众锦衣卫一齐大笑起来,曹选这才觉得那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崔应元道:“打扰了,既然不是出宫的太监,也许是那坐记老眼昏花看错了。不过咱向人买起数也花了不少的银子,若是这么回去,两手空空的,赔了银子的事小,九千岁处恐怕难逃责罚,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咱何时做过这等赔本的买卖?”说着拿眼睛翻翻曹选,用手指着朱由检道:“终不成将这少年带回去打桩,看他的模样,想必也是家境殷实的,几两银子不会拿不出的。”
曹选明白他们意在趁机打劫,吓得手足无措,两眼不住地看周奎。周奎笑道:“崔指挥为京师平安,连夜缉拿逃犯,万分辛苦。明儿个小老儿奉上五百两银子,送到府上,与大人作茶钱,些须薄礼,万勿见却才是。其他弟兄们,等公事完了,请到舍下一聚。小老儿那里有陈年的花雕,还有江南侑酒的歌伎……大伙儿一块儿乐乐如何?”
崔应元眯眼笑道:“老皇亲如此说,反教咱不好推辞了。咱正要到府上叨扰,听说你新近憋了几只名品鸽子,也好见识见识。”
“崔指挥也有此好?那小老儿可真是吾道不孤了。”
“也是刚刚待见的。就是没找到什么可心的玩意儿!”
“是喜欢飞放的、玩赏的,还是哨音的、翻跳的?若要飞放,舍下有银灰串子,其色如同初生钩月,双翅末各有一条灰线,飞得最为高远。若要玩赏,舍下有最小的丁香鸽子,嘴小如麦粒,头小似胡桃,脚红赛丹砂,通身皂色,两眼如玉。还有一种鹦鹉白,有莲花凤,最为娇媚……”
“大人!”一个锦衣卫自堂外飞身儿入,在崔应元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崔应元问道:“只找到了靴子?”
“是。”
“可知人往哪里去了?”
“不知道。”
“快去搜寻!”说罢,崔应元起身道:“多有叨扰,改日再到老皇亲府上请教。”
周奎连道不敢,曹选大着胆子问道:“那这人犯……”
“不是,不是!九千岁明令要找的是个太监,他那个东西还在,怎么会入得了宫?若要入宫,须得将那活儿……”崔应元做了个砍切的手势,然后起身率众人离去。
曹选恭送崔应元等人出了衙门,汗水淋漓回到厅堂,责怪周奎道:“老皇亲可把咱吓苦了!”
周奎赔礼道:“事出仓促,有那身衣服怕说不清楚,再给大人惹上什么祸,卑职就教手下将衣服偷偷藏了,却将一只靴子到外面扔了,正好可以将他们引开,以示人犯并非本衙此人,而是另有人在。惊扰大人半夜,卑职深愧于心,改日到柳泉居为大人摆酒赔罪。”说话间,曹选命人去了朱由检身上的绳索,周奎辞别了曹选,带朱由检出来。曹化淳跟到大门口,问道:“小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入宫?”
朱由检拉起他的手说:“刚才锦衣卫说的话你想必也听到了,进宫要把下身净了,苦痛得紧呢!”
“那宫里那么多太监都不怕,我就会怕了?别是你反悔了,不想带我进宫了吧?”曹化淳有些忿忿不平。
朱由检笑道:“那好,你既是愿意,回去问问你二叔,他若同意,改天到前门外找个活好的饶阳师傅给你去了势,将养好了,我派人来领你入宫。”
曹化淳眼泪汪汪地说:“那我等你了。”
“快走吧!天色不早,都近四更了,府里怕是急翻天了。”周奎在一旁催促道。
信王府里,一片寂静,大殿里却灯火通明,“怎么王爷还没回来?”三个王妃反复追问回府的徐应元,徐应元已将事情经过讲了三、四遍,众人也问不出、想不透其中的缘由,高时明、王承恩等人更慌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众人呆坐良久,徐应元哭拜道:“三位主子,都是奴才年老无能,竟将王爷看丢了,要不是为了报信,奴才也就不回来了。奴才这就去再找一遍,拼着一死,闯到宫里,也要找到王爷!”
周王妃阻拦不住,徐应元往外就走,正好与迈门而入的周奎撞了个满怀,周奎笑吟吟地说:“不用去了,我把人送回来了。”众人看时,见几个手持兵器的军士护卫着一个满身儒服的秀士走进大殿,登时欢颜雀跃。
注:买起数谓办案的花费。
第十二回 抚旧臣朱由检封敕 哭先帝客印月出宫
第十二回
抚旧臣朱由检封敕 哭先帝客印月出宫
八月二十四日崇祯皇帝承嗣帝位,布告中外详述大行皇帝患病及死因,安抚天下。此时崇祯皇帝年仅十八岁,白天带丧办事,照常见人处置政务,还要每日早晚两次到大行皇帝柩前哭灵,晚上退回御书房披阅奏章。一连过了七天,天天如此,实是苦不堪言,好在崇祯身体素来康健,又可在宫里休息,倒还容易支撑。只苦了文武大臣们,每日吃住在值房,还要往隆道阁哭临,三七之后方可回府。
这天己近定更时分,御书房内,崇祯换好了常服,乌纱折角的翼善冠,前胸后背和双肩各织金龙的盘领窄袖黄袍,身子一下轻松了许多,懒懒地靠在宽大的蟠龙御椅上,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屋角的镏金铜鼎熏出缕缕清雅的香气,九个及屋高的大书橱擦拭打扫得异常整洁,只是都上了封条,显是久已无人掀动了。崇祯离开紫檀雕云龙的御书案,走到书橱前,撕去一处封条,拿出一函书来,却是《永乐大典》的一册稿本,回到御案后打开翻阅,一旁侍立的御前牌子王承恩轻声地劝道:“万岁爷劳累了一天,也该歇息了。与三位娘娘也有几天没见了,这大喜的日子正好说说话儿?刚才三位娘娘都派人催问过了,田娘娘还老大不高兴呢!说万岁爷心里只有江山社稷,没有了她们的份儿了。”
崇祯笑道:“这几日忙得不能按老规矩用膳后翻绿头牌子了,倒教她们难以预备。她们都是如何安置的?”
“按万岁爷的旨意,周娘娘住坤宁宫,田娘娘住承乾宫,袁娘娘住翊坤宫。”
“刚才来的人走了没有?”
“承乾宫的来人还再等万岁爷的旨意。”
“教他先回去禀明田妃,朕先四处看看再去,舒坦一下筋骨,坐了大半天,也真觉得乏了。”
王承恩堆笑道:“那奴婢教承乾宫准备着。只是这黑灯瞎火的,哪儿的景物都不分明,不如天明了,奴婢再陪万岁爷故地重游,勖勤宫、御花园什么的慢慢地看,奴婢这次进宫也要饱饱眼福呢!”
“也好。可不是么,以后看的日子长着呢!还是去看看美人。”崇祯眼里露出几丝狡黠,“带路吧!”
崇祯跟在王承恩后面,刚刚走出十几步,从大殿的廊柱后面闪出一条人影,二人吓了一跳,王承恩疑是刺客,急忙护到崇祯身前,待要呼喊救驾,那黑影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万岁爷,求您给奴婢做主报仇!”
王承恩这才稳住心神,大喝道:“大胆的奴才,深夜拦路,惊了圣驾可是死罪!”御书房左右的锦衣卫听到呼喝,纷纷赶来,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将那人摁倒在地,绑了个结实。那人挣扎道:“万岁爷,您听不出奴婢的声音了?”
崇祯心里一动,命那些锦衣卫道:“你们下去吧!将这人交与朕来审问。”众锦衣卫答应一声,霎时隐回原处,不见了踪影。王承恩一手拉着那人,一手提着灯笼,转回御书房。崇祯坐在御书案后,王承恩将那人一推,那人双手反绑在背后,收脚不住,向前扑卧倒地。崇祯命王承恩守在门口,教那人抬起头来。那人狠用气力,才微微抬起,用下巴撑住地面,目光哀哀地看着崇祯。崇祯觉得此人极为眼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人见崇祯发怔,费力地张翕着嘴巴说:“奴婢曾救过万岁爷,万岁爷难道忘了?”
念头一闪,如电光火石一般,崇祯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被人追杀的黑夜,脱口道:“你可是姓曹?”
那人浑身颤抖,哭泣道:“万岁爷还记得奴婢的贱姓,奴婢死也甘心了。”
“你是曹化淳。”
那人拼命点头,呜咽难语。崇祯急命王承恩给他松了绑,笑道:“朕前些日子答应过带你入宫看看,怎么没等朕下诏,你自家就来了?可是等得急了,以为朕将此事忘了?”
曹化淳哭道:“奴婢想不来都不行,没有活路了。”
崇祯道:“出什么事了?起来说话。”
“求万岁爷给奴婢做主。”曹化淳竟哭出声来,王承恩伸手将曹化淳的嘴捂了,万分焦急,暗想:今儿个是万岁爷大喜的日子,你这小杀才好没眼力,竟哭哭啼啼,一旦万岁爷发怒,锦衣卫还不将你喂了野狗?曹化淳强忍着哭声,双肩不住抽搐。
崇祯问道:“小淳子,到底怎么了?你是朕的救命恩人,快禀上来,朕给你做主。”
“奴婢要报仇!”曹化淳流着眼泪抬起头,目光怨毒得吓人。
“与谁有仇?”
“魏忠贤!”
崇祯暗惊,命道:“且起来说话,朕想不到你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杀了奴婢全家,奶奶、二叔和两个婶婶,就连还在襁褓的小弟弟也不放过。”曹化淳垂手站在御案旁,两眼热切地望着崇祯。
“可是为了朕?”
曹化淳点点头,崇祯面现悲戚,良久不语,起身拍着他的臂膀叹道:“是朕害了你一家,朕今后要好好待你。”
“奴婢谢万岁爷。”
“你是怎么逃到宫里来的?”
“万岁爷走后的次日一早,二叔教奴婢去送公文,回来时就见成队的锦衣卫将府门封了。奴婢不敢过去,先换了衣服,用灰土抹了脸再去打听,原来魏忠贤那老贼知道二叔放走了信王爷,竟命锦衣卫缇骑将奴婢一家就地斩首,还到处搜查奴婢。奴婢本想出城,既怕被盘查出来,又怕锦衣卫去老家抓捕,就装成乞丐,在京城游荡,正好赶上宫里征召太监,奴婢狠下心来进宫,为的是寻个机会亲手杀了那老贼!入宫以后,奴婢被安置在承乾宫侍奉洒扫,听说信王千岁做了皇帝,奴婢心里好生高兴,但怕传说有误,就想见面确认一下,正好万岁爷来了御书房,奴婢就躲在在周围等着,见了一看,果然是猪油什么。”言语之中,想起往日的惨景,悲从中来,不可抑制,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说到故人做了皇帝,却也颇觉欣幸。
“放肆!你这奴才好没规矩,竟敢直呼天子名讳!”王承恩没有料到皇上竟会与这个刚入宫的小太监熟识,一时颇觉愕然,见小太监口没遮拦,上前一脚将他踹倒,喝骂起来。崇祯笑道:“朕的名讳不是猪油,是朱由检,你可记牢了。”想起曹家惨遭灭门之祸,不胜唏嘘,问道:“你要朕怎么补偿你?是封你的官职,还是赏赐你金银?”
“奴婢想要的万岁爷知道,身外之物奴婢并不稀罕。”
崇祯摇头道:“你是教朕为难呀!小淳子,你要什么都可以,朕都会答应,只是这个却不行?”
曹化淳绝望道:“你是皇上,想怎么样没有人敢拦你,却说什么不行?是了,莫不是你们官官相护,魏老贼给你的好处多,你就反悔不管小淳子了?”想到此处,他两眼又涌出泪来,恨声说:“奴婢明白了为什么昨儿个魏老贼穿着四品补子服朝拜,万岁爷不但不怪,却还褒奖他。只是万岁爷难道忘了那老贼派人连夜追杀?忘了他派人兵围王府?”
“有些事你不明白。”崇祯想起刚才的豪言,不由垂下眼睑,不敢看曹化淳狂怒的目光。
“万岁爷,咱小淳子也不强人所难,若是万岁爷还记着小淳子出过一丁点儿力,就教小淳子待在宫里,咱自家的仇自家报,拼着奴婢一条小命儿,就不劳万岁爷费心了。”曹化淳一腔热肠转作冰冷,伤心之下,语调变得有些冷峭。
“你不明白,朕不好说,你也不必白白去送命。你既愿待在宫里,万不可到处乱闯,还是去内书堂读书,书读多了自会有好处,。”
“万岁爷是怕奴婢招惹是非,才教奴婢躲起来吧?”曹化淳冷言冷语,崇祯面上更觉尴尬,正在僵持,忽听门外有人说话:“王公公,万岁爷还没歇息?”
“原来是李公公,可有什么吩咐?”门口的王承恩回道。
“都是自家弟兄,吩咐哪里敢当?咱是见御书房还透着灯光,想必是万岁爷还没休息。万岁爷刚刚登极,就这样宵食旰衣,咱做奴才的好生感动,就自作主张教御膳坊做了燕窝羹,不知万岁爷可要进用?劳烦公公进去问上一声。”
崇祯在里面听了,知道来人是李永贞,示意曹化淳到书橱后面回避,不想曹化淳尚未转身,李永贞就一脚踏进门来,曹化淳急转过身,顺势用手将御案上的那一函书扫落在地,曲腿跪下,崇祯会意,喝道:“权且饶了你这奴才,下次再不可毛躁!”
曹化淳叩头道:“谢万岁爷。”起身将书放好,两眼红肿着退了下去。
李永贞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双眼哭得通红,心下疑惑,听了崇祯的话语顿时揣摩明白,赞道:“万岁爷真是天地般的胸怀,对奴婢们恁的宽容,奴婢们就是将一条命不要了,也难报答万一。”
崇祯看着他,悠然一笑说:“他刚刚入宫,好多礼数都不懂,有个闪失也属平常,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定要与他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万岁爷英明,不用说这些刚进宫的,就是奴婢在宫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差,好多事情也是懵懵懂懂的,不尽了然。”李永贞用眼睛暗暗瞟一下崇祯,躲闪着说:“哎!有时想起来也为难,也委屈,总是做些对不住人的事儿,却又没办法。一个做奴才的,干的就是差事,哪有什么挑挑拣拣的份儿?有功劳是上司的,这罪过么?哎,只能自家担着,怨什么?只能怨自家命苦。要是遇上像万岁爷这样英明的主子,那可是奴才们的福分,今儿个见了这件事,奴婢心里踏实多了。”
崇祯知道事情已是遮掩过了,但隐隐觉得他话里有话,便说:“你在宫里也算辈分高的了,这宫里头哪个不知道你精得猴似的,还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可是看朕入宫没几天就来装糊涂吧?”
“万岁爷,您可吓着奴婢了,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吔!奴婢的苦处除了万岁爷谁能宽慰?哎,不讲也就罢了,这大喜的日子,奴婢再朝贺一番,表表心意吧!”李永贞跪下叩拜起来。
一旁侍立的王承恩听他一味阿谀,恰似五荤六素在肠胃里翻滚,忍不住要呕要笑,见崇祯不动声色,强自忍了,静静地看着李永贞行朝拜之礼,心里也不禁佩服他献媚之功,当真炉火纯青。崇祯问道:“有什么事但讲无妨,不必顾忌。”
“既是万岁爷口谕,奴婢就直言不讳了。不过说起此事,奴婢心里老大的悔恨,禁不住要抽自家嘴巴。当年万岁爷出宫就邸之时,京城里暂且没有合适的住所,奴婢与工部尚书薛凤翔奉旨为万岁爷兴建府邸,奴婢想万岁爷贵为亲王,与当今圣上同气连枝,王府的规模体制应该超迈其他王府,可是工部一再称国库匮乏,加上瑞王、惠王、桂王前往藩国的花费,奴婢一连上疏请增银两,就是等不到回音,万岁爷当时又用得急,只好将刚刚腾出来的惠王府修葺一新,勉强供万岁爷居住。至今想来仍觉有负先帝所命,愧对万岁爷。”
崇祯道:“此事已过多年,不必挂在心上。为国理财,朕不怪你。不管是谁,从今往后只要忠心耿耿,以前的事朕决不追究。”
“谢万岁爷。”李永贞跪下叩头不止。
“你回值房吧!”
“那燕窝羹?”
“赏了你吧!”
“奴才怎好……”
崇祯摆手道:“下去吧!”
崇祯不等王承恩引路,凭着幼时的记忆,径自出了御书房,向东折北,沿着永巷,过了景仁宫,穿过履和门、承乾门,放轻脚步,来到承乾宫前,停下向里观看。承乾宫里,红烛高烧,金钩低挂,田妃端坐在书案后,手持青色竹管羊毫笔,在一张冷金龙凤笺上细心地书写着。两个小宫女看到宫门口的皇上,就要上前迎接,却被崇祯摆手制止。崇祯轻手轻脚走进来,悄悄站在田妃的身后,见云纹翘头楠木书案上满是青花器皿,西王母蟠桃盛宴图大笔海、凤首文字水注、青莲图印盒、束莲如意云纹镇纸、五峰笔架山、龙凤云纹长方笔盖盒,青花如意灯座上插着婴儿臂膊似的红烛。书案的上首摆着一个精致的青花山水人物图小花篮,里面的时令花卉错落有致,五彩缤纷。旁边紧挨着一个青花缠枝花卉纹花浇,盛着半盏的清水,想必是刚刚浇洒过花篮里的花枝。花枝的下面竟还有一只玲珑小巧的青花笛子……
崇祯正惊讶书案布置得精洁雅致,田妃已书写好了,将笔在笔架上放了,用两个纤纤玉指将冷金龙凤笺捏起,轻轻吟哦: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
不提防后面伸出一只手来,将冷金龙凤笺凭空夺去,“前度刘郎今又来。嘻嘻,玄都观里怎会有如此标致的女道士?”惊得田妃身子一颤,回头见是崇祯,嗔道:“可把人吓死了!”软软地向后倒下。崇祯忙展开臂膊将她揽起,关切道:“朕本不想吓你,听说你在望吴台上吹得口舌出血,朕想悄悄看看你可消瘦了?”
“妾妃知道皇上平安的消息,身体霍然痊愈,陛下你看可有什么病态?”说着,轻轻脱出崇祯的怀抱,在宽敞的宫殿里翩然起舞,凌波微步,腰肢婀娜,忽地一手向天,一手半弯于胸前,宛如一个玉雕的陀螺,在地上连转几圈,衣袂飘飘。崇祯一时看得呆了,不由向前跨出两步,等她停下身子,一把抱住,赞叹道:“爱妃真如天女下凡一般,教人神荡心驰。”
田妃仰面娇喘道:“那陛下还这般晚才来,教人等得好不心焦?”
“有人拦路,朕才晚了。”崇祯歉然一笑,四下看看,众人忙掩口窃笑着退出宫门。
“禁宫大内,竟敢阻拦圣驾?”田妃吃惊道:“可是魏忠贤?”
“不是,但与他有关。你可还记得朕是怎样逃出御史衙门的?”
“妾妃知道是一个小书吏曹化淳送信给了周国丈。”
崇祯拉着田妃的手,坐到锦帐低垂的龙床上,点头道:“不错,多亏了他,可他却被魏忠贤灭了门,只好躲入了皇宫当了一个小太监。”
“到了宫里?”
“就是承乾宫的小淳子。”
“小淳子?那他拦陛下想怎样?”
“教朕给他报仇。”
“陛下答应他了?”
崇祯摇头无语。
“怎么陛下不想帮他?”田妃似是有些失望。
崇祯无奈道:“朕眼下帮不了他。”
“陛下是一国之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还做不到?”田妃不解。
“小淳子也这么说,朕难以回答。”
“陛下必是有什么远虑。”田妃忽然感到刚才的言语有些咄咄相逼,忙宽慰说。
崇祯苦笑道:“更是有所顾忌呀!”
“妾妃明白了,事情不是一道圣旨那么容易。”
崇祯抚摸着她那光洁的脸颊,颔首道:“那样做皇帝未免太简单、太容易了。朕明白魏忠贤暂且还不能动,也动不得,他还有不小的用处。”
“有用处?妾妃又糊涂了。”
崇祯道:“什么明白糊涂的,如此良宵不拥美人而眠,还谈论什么国家大事,入宝山而空回,岂不呆傻了。”说着,伸手便解田妃的襦裙,田妃一笑,轻摆腰肢,欲避还迎,两人顿时搂作一团。
直到九月二十一过了二十七天国丧,崇祯追谥生母刘氏为“孝纯渊静慈肃毗天钟圣皇太后”,将刘氏棺木移至庆陵,与父亲光宗皇帝合葬。又过了六日,册封周妃为皇后,居坤宁宫。为皇嫂张嫣上尊号“懿安皇后”,居慈庆宫。崇祯命将大行皇帝梓宫安奉仁智殿,待德陵建好后殓葬。率文武百官到仁智殿辞柩之后,丧事即告完毕。紫禁城内外撤去白幡,一色换上绛纱宫灯。第二天天刚放亮,崇祯正式临朝。魏忠贤不等外朝散班,就匆匆赶到东城景山东街吉安所右巷的司礼监衙门。刚刚进跨进三楹的仪门,秉笔太监李永贞早已迎候到门外,一前一后进了大厅,在西边顺山房内等候的随堂太监们一齐过来参拜。魏忠贤挥手道:“你们都去忙吧!”端起一把精巧的彩绘小壶,里面盛满了温凉适中的东北野参汤,他对着壶嘴吸了一口,问道:“永贞,体乾怎么还没到?”
李永贞赔笑道:“今儿个万岁爷头一天临朝,王总管身为掌印,理应伺候着。他说散班后,若没什么事体,再赶来司礼监。”
“都有些什么折子?”
“有请罢商税的,请罢矿税的,有请撤天下镇守内臣监军的,奏边饷筹钱的……”
魏忠贤一皱眉头,不耐烦地阻止道:“拣要紧的说。”
“还有楚王请建九千岁生祠的本章,工部郎中王惟先称颂九千岁的奏折。”
“可曾转呈上来?”
“通政司通政使吕图南将本送到了会极门,转呈了内阁,小的知会了黄阁老,想必今日会条旨交内奏事房奏上了。”李永贞小心地说。
“嗯!是不是有点儿操之过急了?不过这样也好,会尽快摸出深浅来。崇祯登极之日,咱家穿了平时的四品补子服,却被他不知真假地一番抢白。初一大朝后,咱家依例辞交‘钦差总督东厂官旗办事太监关防’金印,他温旨慰留。初三,体乾也奏称辞去司礼监掌印一职,他也不准,却教徐应元协理。他如此不动声色,意欲何为,真教人摸不着头脑。”
“万岁爷刚刚登极,自然少不得九千岁这班顾命元臣帮衬。再说万岁爷或许是忌惮熹宗皇爷御赐九千岁的那颗金印。”
“钦赐顾命元臣忠贤印?”魏忠贤低头略一思索,似是默认,却霍地将头一抬,话锋一转,含笑道:“永贞,你昨夜进宫还见了什么人吧?”
李永贞暗吃一惊,不敢隐瞒,恭声道:“小的路过御书房,见里面灯还亮着,就教御膳坊送了一碗银耳羹。”
“崇祯和你说了什么?”
“他正在责罚一个小太监,夜已深了,小的不敢叨扰,只请了个安,就退下了。”
魏忠贤似笑非笑地说:“永贞,天威难测,讨好皇帝不容易呀!咱家给你提个醒,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李永贞身上冷汗直流,惊慌说道:“九千岁教诲的是。小的并无二心,皇天可鉴!二十几年的工夫,九千岁也是知道小的的。”
魏忠贤起身离座,不冷不热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你若有什么打算,咱家也不怪你,只是咱们多年位高权重,树大招风,虽说一心为了万岁爷,可也得罪了不少人,他们岂会善罢甘休,想必等着机会来咬咱们一口呢!咱家是怕你一时情急,做事失了分寸,落了单,遭了黑手,着了别人的道儿。”他边说边看着李永贞,饶是李永贞一向号称精干,此时脸上也淌满了冷汗,面皮不禁青白了几分,低头俯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魏忠贤过来拍着李永贞的肩膀,含笑道:“你与咱家相处这些年了,也知道咱家的为人禀性,不是斤两计较的人,上次命你去探察信王,被他哄骗了,咱家却也没放在心上,但事不过三,往后万不可如此了。如若坏了大事,咱家放过你,他人却容不得你了。”
李永贞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垂泪道:“小的知罪了,求九千岁责罚。”
魏忠贤双手将他拉起,脸上笑意更盛,劝慰道:“尚未临阵,怎可擅罚大将?人非圣贤嘛!”
李永贞感激地点点头,明白刚才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才略略放下心来,用袍袖将眼泪拭干,便要请退,却听门外叫道:“大喜了,大喜了!”话音未落,苍颜白发的王体乾一步迈进门来,满脸如绽开已过的枯菊。
“什么喜事?”魏忠贤不由站起身子,这几日忧急交加,心神烦乱,好几天不见喜事了。
“恭喜爹爹!”一个戴六梁冠、穿赤色罗衣的中年男子急急地随在王体乾身后跨入厅堂,魏忠贤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号称“十狗”之首的周应秋。周应秋乃南直隶镇江府金坛县人,封太子太师,官拜吏部尚书。魏忠贤忙命三人落座,那三人哪里敢坐?齐齐地在他面前拜倒,口中称颂不已,魏忠贤连叫了平身。周应秋道:“今日早朝,圣上以登极大典例行加恩,赐与宁国公和安平伯铁券丹书。”
“怎么咱家那侄子良卿和侄孙鹏翼被御赐了铁券丹书?”魏忠贤半信半疑。
王体乾笑道:“千真万确。黄阁老今日将楚王请建九千岁生祠与工部郎中王惟先称颂九千岁的奏折票拟奏上,万岁爷十分欣喜,亲用朱笔批了,又赶上登极加恩,就格外赏赐了,本朝尚未有此先例,实在可喜可贺!”
魏忠贤听了,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竟没有了方才的急切,三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知就里。王体乾干笑道:“九千岁宠辱不惊,心境恬淡,令小的钦佩万分。”李永贞也说:“有一联语写得好:宠辱不惊,闲看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最难得是九千岁的平常之心,将功名利禄看得淡了,心如止水,古井无波,这份儿定力小的就是来世也学不到。”周应秋更是不甘后人,竟向前倒身跪爬几步,抱住魏忠贤的双腿呜咽道:“爹爹百代罕见的真人,若离开爹爹,可教儿子怎么过活?”
“唉!”魏忠贤听了大堆的谀辞,并非像往日那样喜形于色,却叹了一声:“不知怎的,万岁爷此举,咱家心里并不安稳,咱家有什么功劳,竟会得了这铁券丹书?该不会是欲擒故纵吧?”说得三人心里暗跳不止。
王体乾笑道:“九千岁多虑了,万岁爷是谁迎接入宫的?满朝尽知,大伙儿背后都说九千岁见机得早,近水楼台先得月呢?这拥立之功,天下哪个可及?单是凭此一举,便是如同开国的勋臣,那洪武朝的徐达等人不都被敕封了,理所当然,有什么不安稳的?”
周应秋道:“先帝爷遗旨称赞爹爹忠诚,宜委任大用,咱大明朝哪里离得开您老人家?如今先帝爷新崩,梓宫未安,圣上岂敢轻忘?依孩儿看来,万岁爷当是想依旧重用爹爹,才多加抚慰,以收先朝旧臣之心。”
魏忠贤默然,良久才说道:“咱家总是感到赏赐也太过容易了,不知道崇祯的真心。如今崇祯的身边,唉!就是坤宁宫、承乾宫、翊坤宫都没有咱家知己的人,就如眼瞎了一般。奉圣夫人也不似先前那般地百无禁忌了,怕也没多少大用了,咱家怎能心安?看来光试探还不行,五次三番的也没个准信,还需再想个别的出路。”
“万岁爷和娘娘的身边都换成了信王府的人,咱们一时靠不上边儿。”李永贞有些无奈。
“咱家就是担心这事儿,就怕刀架到脖子上了,还不知道消息呢?”一句话说得三人沉默起来。魏忠贤见了,大笑起来,“你们怕了?还是那句话,咱家玩了一辈子,什么没有见过?岂能怕了一个黄口孺子?不过是给你们提个醒,并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咱家安逸了多年,早想寻个对手斗上一斗了。”
“全赖九千岁周旋。”
“全仗爹爹费心。”
三人正在奉承,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传来,竟然直达内门,哪个如此大胆竟敢在司礼监内衙走马,魏忠贤心下不禁有些愤怒,正要喝令将来人拿下,却见亲信太监裴有声跌跌撞撞地跑进大厅,气喘吁吁地说:“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慢慢说。”魏忠贤语气竟格外和缓,王体乾却分明觉察到了他话语背后的不满与焦灼。
裴有声用手将额头的汗水抹去,禀报道:“万岁爷刚刚下了一道旨意,尊张皇后为懿安皇太后,册周妃为皇后,封田妃……”
“混账东西,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魏忠贤呵斥道。
裴有声吓得一愣,口中嚅嚅说道:“万岁爷是一起下的旨,小的就按……”
“罗嗦!”魏忠贤拍案大怒,王体乾三人都吓了一跳,多年未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了,心里也恨裴有声言语纠缠不清,不得要领,都替他捏着一把汗。裴有声本来就慌张,遭了斥骂,吓得浑身哆嗦,颤声道:“奉圣夫人在咸安宫里哭呢!”
魏忠贤哼道:“她还哭先帝爷?真是妇人之仁。”
“不是,万岁爷有旨,命奉圣夫人明日出宫,不得逗留。”
“哦!教她出宫?”
裴有声道:“万岁爷说先帝已崩,奉圣夫人不宜再留在宫里,就赏了一万两银子,荣赐回归私宅居住。”
魏忠贤叹道:“她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用惯了皇家的仪仗,寂寞不得了。体乾,你看怎么劝劝她?”
“九千岁也教她出宫?”
“崇祯此举合乎情理,咱家也不好上本劝阻。再说如今也比不得以往了,还是出宫的好。”
王体乾心下也觉为难,暗怕没由来地被客印月责骂一番,无端替罪,推让道:“想必奉圣夫人不愿出宫,小的怕是劝不了她。”
魏忠贤不悦道:“咱家不宜出头露面,还是你们劝她趁早安安静静地出宫,不可任性胡为,以免生出什么事端来。”
李永贞见王体乾面现难色,急道:“九千岁,万岁爷教奉圣夫人出宫,意在断咱们的耳目,少了内应,往后咱们做事势必越发少了准头。小的倒有个计较,不知能否教奉圣夫人留下?”
魏忠贤不以为然地说:“先帝驾崩,她待在宫里也没有用处了,只会惹乱子,不留也罢。咱家早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比她要有用多了。”
“九千岁,小的斗胆,以为万不可以功用而论是非。固然如您老人家所言,奉圣夫人已然没有了往日的威势,自然有人可以取而代之,但若任凭万岁爷将她驱遣出宫,恐怕会横遭朝野物议,不利于九千岁。”
“他们会怎么看?”
“外朝那一班臣子最擅看风使舵,或许会认作九千岁失势之先兆,怕是不会再依附而转寻靠山,甚或反戈一击。”
魏忠贤点头道:“你给咱家提了醒,若是新君即位,还能一切保持旧观,而非一朝天子一朝臣,朝野内外也不会意存观望,自然最好,只是要教她留下,有违圣意,怕是也难?若轻举妄动,引火烧身,岂非得不偿失?”
李永贞道:“九千岁,若是教万岁爷下旨挽留,与咱们当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噢——”魏忠贤眼睛一亮,身子向前略倾,“讲来听听。”
李永贞看看王体乾和周应秋,笑道:“小的一张嘴,王总管、周大人想必就明白了。两位可还记得东方朔智留汉武帝乳母的故事。”
“的确是个高招,不妨一试。”王体乾赞道。
周应秋也醒悟道:“我还以为是请个当世的司马相如再写《长门赋》呢?”
魏忠贤本来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几个字,听得如坠五里云雾,茫然无知。李永贞忙解释道:“西汉武帝刘彻年间,有个诙谐机智的人物名叫东方朔,有一年,刘彻的乳母犯罪当死,明日将赴刑场,乳母登门去求东方朔,东方朔便授以奇计。临行将别之际,乳母请见刘彻最后一面,见则痛哭,刘彻犹未起怜悯之心,乳母拜别刘彻,一步一回首,顾盼流连,依依惜别,东方朔在一旁大喝道:‘兀那婆子,还看什么?难道圣上还要吃你的奶吗?’乳母悲戚难忍,泪眼婆娑地回望刘彻,东方朔又大喝道:‘兀那婆子,不要痴想了,圣上如今业已长大成人,贵为天子,如再发病自会有年轻貌美的妃子伺候,哪里还需你这老乞婆顾念侍奉?’刘彻听了,想起往日的情景,禁不住泪下沾襟,唤回乳母,厚赐财物,命她回了老家。此之谓以情动人而致法外开恩,往往立收奇效。”
“崇祯并非刘彻,奉圣夫人也非崇祯乳母,如何打动?”魏忠贤仍觉不解。
王体乾似问似答:“那就要找人再写一篇《长门赋》了。”
“爹爹所虑极是。当真要找人再写一篇《长门赋》,如今那里去找司马相如?奉圣夫人也不是陈阿娇呀!”周应秋附和道。
王体乾见魏忠贤没有领会,干咳一下,慢声细语地说:“当年汉武帝刘彻看好了他姑母的女儿陈阿娇,誓言若得阿娇当金屋储之。后来他做了皇帝,果然将阿娇立为皇后,但阿娇一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又嫉妒别的宫妃得宠,遭汉武帝废弃,囚在长门宫中,悲苦愁闷,梦想回复以往的日子,便找到当时的辞赋高手成都人司马相如,以一百斤黄金为润笔,托他写成《长门赋》,呈给汉武帝,讽劝皇帝不记旧怨,重修前好。由此,陈皇后复得亲幸。方才周太宰说如今难以找到司马相如,并无大碍,咱们已经有了《长门赋》,哪里需要什么司马相如画蛇添足呢?”
“有了《长门赋》?”魏忠贤一怔,问道:“在哪里?”李永贞、周应秋也暗忖:难道还有什么物件可作《长门赋》不成?
王体乾笑道:“在奉圣夫人手上。不知九千岁可否答应一试?”
“既有如此把握,不妨一试。体乾,教永贞与你一同去,有什么言语不和,也好照应。”魏忠贤答应道,随即目光冷冷地望着三人道:“只是不可因小失大!”
咸安宫大殿五楹,东西配殿各三楹,规模不下东西六宫。客印月独坐在咸安宫暖阁里的大红纱幔之中,一动也不动,她已经接到了圣旨,奶妈终究要出宫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待上一辈子,只是仍旧觉得有些突然。客印月入宫已经二十三年了,按照皇宫的成例,入宫做奶妈的一等皇子断奶就应离开皇宫,再也不许回来。客印月却不同,天启皇帝朱由校断奶的时候正赶上神宗万历朝争立国本争余波未平之际,由于东林党的抗争,神宗皇帝不得不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但郑贵妃所生朱常洵长大成人,却也不命他赴藩,仍留居京城,神宗不再临朝。稍后,接连发生了“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皇宫上下哪里顾不得上这些小节,哪里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奶妈?客印月出宫之事就一再拖延下来,朱由校大婚后,宫里有了皇后张嫣,大臣们依礼法上奏皇帝遣送她出宫。她出宫后,朱由校寝食不安,尤其吃不上客印月亲手料理的“老太家膳”,朱由校一下子消瘦了许多,群臣无奈,只得同意皇帝将她接回。此后,客印月在宫里与魏忠贤等人里外呼应,朝野为之侧目,就是皇宫里也没有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出宫之事再也无人提及。客印月没有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待看到王体乾、李永贞二人,恍如不认识一般,并无一言半语,只是呆呆地看着。王体乾忙施礼道:“老祖太太千岁,九千岁命小的们来给您请安了。”
客印月微点一下头,问道:“老魏呢?他不来送我么?想是不敢来了吧!”
李永贞道:“九千岁被万岁爷唤了去,分不得身,先教小的们过来。”客印月忽地大哭起来,将大红纱幔一把扯下,捶床怒道:“平日里好好的,身前身后团团地转,等到落魄有难了,却躲着不来,拿皇上来搪塞咱娘们?好,有话就放开些讲,何必挂个幌子,装神弄鬼的,不爽利!咱娘们是没甚大用了,原也不该指望什么,谁教咱恩养的孩子短命走了呢?如今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又有几个存着良心可指望的?”
王体乾堆笑道:“老祖太太千岁,小的万请您老人家消消怒火,不可意气用事,九千岁时刻惦念着您老人家,听说了这事,忙教小的们来劝慰。别说九千岁分身乏术,就是得了空儿,他老人家却也不敢露面。如今紫禁城换了主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不得不夹起尾巴来,只要将万岁爷哄上了手,那时什么话都好说,什么事都好做。您老人家虽说遇到了难事,只要九千岁不倒,早晚间必有回旋的余地,就像当年东林党将您老人家逼出了皇宫一样,自然会有峰回路转的时机,还请您老人家将心安放,忍耐一些,切勿烦躁,小不忍则乱大谋,耐心地等喜讯便了。”
客印月略消了些怨气,叹道:“体乾,不是咱娘们不体贴老魏,只是他该早探听清楚,知会与咱,好教咱有个准备,如今倒好,一道圣旨下来,什么财宝怕是也带不出宫的,岂不教人活活心疼死了?就是接了旨后,他也该来,多年厮守,这点情分也是该有的,咱娘们眼看奔五十的人了,过了这天没那天的,想不了那么多,看不了那么远,就求个舒坦畅快了。如今还能依靠何人?还不是几个旧相识?若老魏如此,咱娘们浑似无脚蟹一般,哪里可以存身?”她边说边落泪,虽说徐娘半老,但保养极佳,肤如凝脂,细白非常,兼以仍作阁中小女子之状,含嗔蹙眉,也有几分教人怜爱。王体乾平日里惮于奉圣夫人的赫世之威与飞扬跋扈,不敢仰面细看,今日放胆看了,饶是偌大年纪,见她悲伤哀怨,也觉心神荡漾,两只眼睛盯着看个不住。李永贞不敢惊动,也不便空身陪侍着,轻声道:“老祖太太千岁切莫伤神,九千岁有个计较留住您老人家,若依此行事,或许可以挽回。”
客印月听了,转忧为喜,拊掌道:“你却早不说来,教咱娘们空流了这许多的眼泪!明日咱娘们既奏请圣上,到仁智殿走一遭便了。”
“那东西可要准备好。”王体乾被她双掌响亮地拍击声惊醒,遮掩着将目光收回。
“那是自然。这些东西咱娘们收拾着多年了,一直小心珍藏着。”客印月下了大床,走到一个描金的黄花梨雕花大方角柜前,将柜门开了,取出一个二尺长短、一尺多宽的黄花梨官皮小箱,将箱盖掀起,提出一个玲珑剔透的铁力木镂花小匣,轻轻放在床边的鸡翅木方几上,用帕子抹了一下手道:“全在这里了。”
注:梃击案,万历中,神宗皇后无子,王恭妃生皇长子朱常洛,后郑贵妃又生子朱常洵,神宗因宠幸郑贵妃,便欲立朱常洵为太子,但又怕遭到群臣反对,故迟迟不立太子。群臣深以为忧,先后建言者蜂起,要求速立朱常洛为太子,而言者辄得罪,被降被调者无数。群臣力争十五年,直至朱常洛已二十岁,神宗才勉从众议,不得已立常洛为皇太子,遣常洵离京赴藩国洛阳。四十三年五月四日,有男子名叫张差,手持枣木棍,突然闯入常洛所居的慈庆宫,打伤守门内侍便被擒住。先是御史刘廷元审问,奏称张差疯颠。但刑部主事王之寀却审出实情,原来张差并不疯颠,是由郑贵妃手下太监庞保、刘成指使行动,因此朝臣皆怀疑郑贵妃主谋,欲害太子。神宗见事情牵连郑贵妃不可深问,遂命处决张差,并于宫中打死庞、刘二人,含糊了事。
红丸案,太子朱常洛即位,庙号光宗。数日即患了严重痢疾,司礼监秉笔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却下泻药,使病情加重。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红丸,自称仙方,光宗服用一丸,稍觉舒畅,诸臣退后,又命进一丸,次日天明即崩,在位仅一月。事后,有人怀疑郑贵妃指使下毒,引起许多争议,东林党人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礼部尚书孙慎行等弹劾崔文升、李可灼用药可疑,并攻首辅方从哲曲庇李可灼。于是李可灼被遣戍,崔文升被发遣南京,方从哲致仕而去。
移宫案,光宗死后,抚育皇长子朱由校的李选侍仍然留居乾清官,并与心腹太监魏忠贤共谋挟制朱由校以把持朝政。于是杨涟、左光斗等拥入乾清宫,先抢出朱由校呼万岁,然后力请李选侍由乾清宫移居哕鸾宫,朱由校乃即帝位,是为天启皇帝,庙号熹宗。
注:客印月出宫为天启七年九月初三,文中稍稍后移数日。
注:官旗本作官校,避熹宗讳改。
第八回 涂文辅兵围信王府 韩翠娥夜巡日精门
第八回
涂文辅兵围信王府 韩翠娥夜巡日精门
日上三竿,信王起来用过早膳,品了一口上好的阳羡云茶,想起昨夜的经历,兀自心跳不已。将过未时,三位王妃都过来再次问安,信王忽觉大有重逢之感,刚将出入内廷的经过讲来,高时明慌张地跑来,惊恐万分地禀告说:“王爷,大事不好了!”信王从未见过高时明如此惊慌失措,急问:“什么事?”
“忠勇营提督涂文辅率三千人马不知为什么围住了王府。”
信王神色一凛,将茶盏慢慢放下,若有所思地问高时明道:“他们说要怎样?”
“奴才见他们来势汹汹,急忙回来禀报王爷,好教您有个准备,没来得及问他们话,只命家丁告知他们先在府外候旨。”
“他们来了多久?”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周王妃命高时明道:“快保护王爷从后门逃走!”田、袁二妃也花容失色,急道:“王爷快走,不要顾念我们姐妹!”
信王见她们个个雨打梨花似的,兀自惊慌地哭,轻笑道:“不必害怕,老子虽云:‘兵者,不祥之器也。’但涂文辅率三千人马来决非不祥之兆。”
田妃气道:“如非不祥之兆,难道还会是喜事不成?”
周王妃也劝说道:“敌情未明,王爷还是躲避一下的好,以免他们图谋不轨,那时后悔哪里来得及?”
信王摇头道:“他们真要抓人,当今东厂锦衣卫遍布天下,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本王可不愿做丧家之犬?”略一停顿,又无限温柔地说:“本王也舍不得你们姐妹,生不同时死同穴,能与在地下厮守,又有何憾?”
田王妃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王府被围,阖府上下将难逃绳索刀斧之厄,王爷竟还有心思与给我们姐妹宽心耍笑!”
袁王妃也哭道:“王爷,你莫不是气糊涂了,才这般言语颠倒?”
周王妃将泪眼擦了,看看信王,见他眼睛一如往昔般地沉静,并无慌乱的神色,伸手拉了他的袍袖问:“妾妃驽钝,一时难以明白王爷话中的深意。”
“到时你们自然明白了。”信王仰头望望透过花窗的条条日光,两手轻轻一拍,惊叹道:“你们哭的模样竟也这般楚楚动人!本王与你们相处一年有余,从没有见你们哭过,梨花一枝春带雨;幽兰露,如啼眼。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惊心消魂,令人怜爱!本王原道美女宜颦宜笑,今日才知还宜悲呢!”
田王妃背过身子,怒道:“人家关心你的安危,你倒还有心思调笑?要看什么雨打梨花,偏不给你看!”
信王面色一窘,见她们哭得两眼泛红,泪滴香腮,大觉怜惜,收住笑容,缓声道:“你们不必担心,涂文辅不过是报信来了,并非对本王不利。”
“报信?”三位王妃一怔,齐齐不解地看着信王,越发觉得他的话难以琢磨。
信王回位坐下,招手教她们也坐了,取过田王妃手中的竹罗小扇把玩,轻喟道:“三千忠勇营军校并非来围抄王府,涂文辅想必是来迎接本王入宫的。”
“昨夜王爷入宫何等艰难,今日怎么却来请了?”高时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信王反问道:“你可听到府外有吵闹动静吗?”信王见他摇头,解说道:“若是辅奉旨查抄王府,军校早已冲杀进来了,岂是几个护卫家奴抵挡得了的?司礼监、锦衣卫做事办案何曾如此忍耐过?想是他们意不在此。”
“他们为何如此?”众人望着信王,十分不解。信王含泪道:“看来皇兄已然宾天了。”
众人既惊且疑,高时明抢先问道:“依照本朝礼法,拥立新君当是由外廷王公阁臣具表劝进,反复三次,然后方可登基继位,哪里有内监迎立之理?”周王妃道:“魏忠贤莫不是想抢拥立之功?”
信王微微一笑:“不单是抢拥立之功,怕还有更为歹毒的计谋。”
“那会是什么计谋?”众人心头一沉,袁王妃愤然作色道:“他这样兴师动众,显然有威胁王爷之意,岂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信王摇头道:“不然。魏忠贤此举虽有挟持之嫌,但迎接储君连夜入宫,商议大行皇帝丧礼之事,变通礼法,事急从权,也无不可。此乃储君分内之责,岂能推辞?”
周王妃叹道:“难道竟这般无可奈何?不能想个法子拖延,等明日天明入宫?”
信王袍袖一拂,起身踱步说:“魏忠贤既然不敢贸然行事,看来尚未完全控制大局,因此举棋不定。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想必不想失败,不想赔本,自然不会走险招,不会轻举妄动,干没有把握的事。本王若不入宫,反而引他生疑,对本王更加防范,说不定还会促使他下决心,加快行动。”
田王妃落泪道:“如今王爷身系天下万民重望,孤身涉险,一旦不测,岂非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信王劝道:“本王入宫一可骄敌之兵,魏忠贤定以为本王胸无城府,年幼可欺,必然麻痹大意。再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入皇宫,如何做皇帝,治天下?”
田王妃幽幽地叹道:“眼下紫禁城中的荷花怕是已然残了,残荷冷雨,不胜凄凉,笛也不好吹了。妾妃也不想到紫禁城里吹什么笛子,月夜良宵,望吴台上,轻吐慢弄,大伙清赏,也不减人生之乐。”
“妹妹真是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忽喜忽哀的,真教人怜!”周王妃见信王心意已决,情知再劝也是无益,忙岔开话题,对着信王拜道:“妾妃给王爷道喜了。”信王却淡然道:“按理说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还不到庆贺的时候。”
周王妃笑道:“等王爷到了皇宫,正了大位,自然会普天同庆的,那时群臣入贺,王爷怕是应接不暇了,顾不得妾妃姐妹了。”
“能那样自然是好,可是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之*,怕是未必呢!”信王道:“此次本王入宫看似喜事,其实却隐藏着极大的凶险,正所谓福祸莫测,前途未卜。”众人见信王眉头深锁,言语诡异莫测,心里刚刚涌出起的一点喜悦一时全无。
“那不入宫就是了。”田王妃泪眼婆娑。信王苦笑道:“本王也想推脱,只是那三千忠勇营守在门外,他们可会愿意?”
“王爷贵为帝胄,他们岂敢用强动粗?不妨一试。”
“不必用强动粗,魏忠贤知道本王不会违了皇兄的旨意,辜负了皇嫂的一片苦心。”
“那也不必连夜入宫呀?必是魏贼假托圣旨,要将王爷骗入宫里。”田王妃恨恨地说。
“难道矫诏一事是今日才有的么?他们剿灭东林,诛杀异己,有几次是出自皇兄的本心?近年京师民谣说:‘委鬼当朝立,茄花满地红。’你们难道不明白这句隐语的意思?”
高时明应道:“这句话奴婢也是知道的,委鬼二字相合即是魏字,以指魏忠贤;茄字与客字同音,以指客印月。”
信王点头,依然不住地踱步道:“魏忠贤派军兵来迎本王入宫,其实也是不得已才走的一步险招。他本没料到本王会进宫面圣,及至发觉,便想将本王捕杀,却没想到本王从容出宫回府。”
周妃疑问道:“那魏贼为何没有入府追杀?”
“他若杀入府来,势必路人皆知,天下沸然,他也落个乱臣贼子之名,人人得而诛之。两败俱伤,他岂会愿意?”
袁妃大悟道:“因此他便一计不成再施二计,派人再迎王爷入宫。”
“不错。本王入宫,他自然布下天罗地网,寻机刺杀。等而下之,可藉拥立之功,傲视群臣,利用宫内各机要之处的心腹亲信,多方掣肘,欺君罔上,擅作威福,甚而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本王玩弄于股掌之上。恩宠如旧便罢了,一旦失宠,必全力反扑,争个鱼死网破。若是本王畏惧,拒不奉诏,更是遂了他的心愿,他便趁机转而拥立他人。此可谓一石三鸟,考虑极是周全。”
“那王爷岂非左右受制,进退两难了?”高时明大急,他自信王年幼时既前后伺候,极有感情,眼见信王富贵发达,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喜得拈香念佛,谁知好景不长,就要身处险地,不由暗自伤心难过,险些落泪。
“进总比退好吧!快接涂文辅进来,免得时辰久了,惹他生疑。”信王教三位王妃到内室回避了。
不多时,进来一位头戴乌纱的男子,大红蟒衣,飞鱼服,腰系鸾带,配着绣春刀,将召信王入宫的圣旨果宣读了,上前见礼道:“奴才涂文辅给千岁爷道贺。”
信王抬手命他平身,问道:“皇兄几时晏驾的?”
“未时一刻。”
“依我大明祖制,迎立新君乃是阁臣之责,为何却不见他们前来?”
涂文辅忙道:“阁臣正忙于料理圣上后事,难以分身,因此九千岁特命奴才迎驾。”
信王心里不住冷笑,推脱道:“本王心痛皇兄猝然宾天,身体陡觉不适,你且回去禀报魏伴伴,本王歇息一夜,明日再入宫。眼下皇兄刚刚驾崩,宫里的事体正多,教他不要太过费心劳累了。”
“圣上驾崩,许多大事茫然无序,魏上公亟待王爷入宫主持大政,求千岁爷不要为难奴才,以免魏上公面前,奴才不好交待!”涂文辅话里软中带硬,“再说奴婢带了营兵就是来护送王爷的,王爷不入宫,三千儿郎断无活着回营之理,求王爷成全!”
高时明喝道:“大胆奴才,竟敢对储君无礼,欺君犯上可是死罪!”
涂文辅冷笑道:“你我同为奴才,咱奉命行事,高兄何必大言压人?”
高时明一时语塞。信王见推脱不掉,温声道:“本王是怕入宫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碍手碍脚,教魏伴伴和朝臣愈加劳烦。按理说,皇兄只有本王一个血脉至亲,就是没有圣旨,也要哭祭一番的,这是为臣子的礼数,也是做兄弟的情分。你且到下面用茶,待本王先在府中祭奠一番,然后随你们入宫。”
涂文辅辞谢道:“奴才不敢,还是在外面恭候王爷大驾吧!以免那些无知的手下惊扰了百姓。”
“如此最是周全。”
涂文辅恭身退出大殿,三位王妃从内室出来,齐声埋怨道:“王爷,你竟答应了入宫?”
信王见她们语含关切,劝慰道:“入宫一事不容拖延,只好相机行事,你们担心也是无益,反教本王心里不安。”
“怎样入宫?如需要多带人手,各配宝刀宝剑等随身利器,奴才这就下去准备。”高时明含泪说。
“不必,皇宫虽如虎穴龙潭,但人手再多,也多不过宫里成百上千的侍卫,何况还有几万人的操兵,反倒教魏忠贤等小觑了。本王幼时在勖勤宫听李选侍讲关大王单刀赴会,当真是万古流芳的大英雄,不胜仰慕,正可效仿一番,带几个平日的亲随,到宫里走一遭,你们可有胆量愿往?”
高时明抢先道:“奴婢侍奉王爷,多年未曾离开过,就算奴婢一个吧!”王承恩也不甘后人,急切地说:“奴婢也要与王爷一起入宫!”
信王尚未回答,门外一人应道:“奴婢出入皇宫多次,路径熟悉,还是奴婢陪伴王爷去吧!”话音刚落,徐应元闪进大殿。
田王妃悲声说:“王爷身临险境,贱妾无力襄助,若是知道有今天,贱妾岂会学什么琴棋书画,练得一身武艺,也好随身保护王爷!”袁王妃也说道:“有周姐姐留守王府,足矣!贱妾与王爷入宫,好歹有个说话解闷儿的人,也好同度如此难捱的长夜!”
信王豪气顿生,朗声道:“此地非易水,何故萧然作此别离之状?本王还要与你们在宫后苑里赏花奏曲,哪里就一去不返呢!”两眼望望三位妃子,忍住心中酸痛,缓声道:“本王就与徐、王二人入宫,高时明留守照应府内。你们安心在府中等待,切不可自乱阵脚。”
周王妃含泪道:“王爷多多珍重,不要以我们姐妹为念,只要王爷平安,便是上苍对我们姐妹的垂怜。”
信王摆手命众人退下,只留下高时明。信王道:“看来此事文武百官尚不知晓,若将消息传扬出去,一些王公勋臣势必赶来分抢拥立之功,魏忠贤必会有所顾忌,行事起来多有掣肘,那就多了几分把握。只是如何散布出去呢?”高时明眼睛一亮道:“去柳泉居。”
“嗯!是个好主意。要是去柳泉居,一定少不得此人。”信王忽然觉得胜算的把握又多了一些。
“哪个?”
“田弘遇。”
“田老爷,田妃的父亲?”
“不错。你速传命给他,此事非他不可。”然后又密密叮嘱一番,高时明不住点头称是。叮嘱完毕,正要起身,却见三位王妃却又在门口等候,信王劝阻道:“你们不必送本王了,只是暂别,如此郑重反令人伤情了。”
“妾妃回来只想与王爷说一句话。”周王妃两眼微红,田妃、袁妃在一旁痴痴地望着信王。
“不会是一齐随本王入宫吧?”信王看她们柔肠欲断,几乎不愿入宫。周王妃却道:“妾妃不敢相随教王爷担心分神。只是怕魏忠贤在宫里做什么手脚,便与两个妹妹蒸了六张薄薄的麦饼,王爷可藏在袍袖之中,以充饥饿。千万不要吃宫里的一口饭食,喝宫里的一口汤水,时刻小心提防魏贼的奸计!”说着将麦饼用丝帕裹了,亲为信王藏好。信王解说道:“魏贼无非是想先据要津,挟天子以令天下,未必加害本王,自担弑君之罪。他乃大奸大恶之徒,当不屑于耍什么小伎俩!我命在天,岂是一个阉竖随意摆布的!”说罢,大踏步地出了府门。
涂文辅正自等得焦躁,不住地徘徊,众军校更是不住骚动,见信王等人出来,急忙迎上去,竟递过一匹马的丝缰,并非车舆。信王接过来,高时明抢身跪伏马下,含泪道:“奴婢伺候王爷上马。”信王用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低声说:“事关重大,切不可出了岔子。”跨步踩着他的脊背上了马,前呼后拥地走了。三位王妃率领家人久久地站着,望着信王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融入秋日火红的余晖之中,止不住泪水长流。
东安门外稍北有一所别致的院落,本是锦衣卫管辖的礼仪房,为选养奶口以候内廷宣召之所,俗称*府。府内始终预备着立即可以哺乳的“坐季奶口”四十名,还有替补的奶妈“点卯奶妈”八十名。每年二、五、八、十一月开始更换新的奶妈,从刚生了孩子的乳妇中选出二十名,以供内宫备用,从光禄寺领取报酬。这里是客印月初来京师落脚的地方。当年她十八岁,撇下刚满月的儿子来到京城,恰好遇上宫里选奶妈,便到*府报了名。此时魏忠贤正在东宫为刚生下皇长孙朱由校的王才人典膳,便与锦衣卫的人来为皇长孙挑选奶妈。魏忠贤见客印月面色红润,身材丰满,**,一眼就相中了。过了两年,侯二死了,客印月也攒下了些银子,就将儿子国兴接来京城,没有了什么牵挂,一门心思扑在了皇长孙的身上。朱由校做了皇帝,便将此处赐了她作私邸,拨专银修建,体式模仿江南园林,曲径回廊,假山怪石,院中矗立两所大屋,一左一右,左边的大屋四周遍栽疏竹,秋风吹拂,竹影婆娑,取名竹风阁。右边的大屋略高,四丈上下,分为两层,最是惊奇并无楼梯,窗下一座飞来的假山重重叠叠,依山石的形状各为阶梯,盘升而上,与二层的栏杆相连,便成了上楼的曲径。楼下墙边密植四季花草,香气流动,鸟虫低吟,雅号吟香楼。竹风阁内,魏忠贤高坐在紫檀雕牡丹花开圆满富贵太师椅上,焦躁地对两旁侍立的亲随太监李朝钦、裴有声说:“五虎、五彪还没到齐吗?”
“回九千岁,五彪已经到齐,五虎只到了田吉一人。”
“命他们先进来!”
不多时,五彪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与田吉来到竹风阁,刚要议事,崔呈秀与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急急地赶来。魏忠贤见他们气喘吁吁的样子,大为不悦,责斥道:“事情紧急,你们却如此迟延,大事都被你们耽误了!”
四人见魏忠贤满脸怒气,相互对视一眼,不敢落座。崔呈秀上前辩解道:“爹爹,孩儿们出来之时,本来时辰还早,途中听说了一件事,略微商议了片刻,不想竟延误了。请爹爹宽恕。”
“什么事?”
“听说爹爹将信王迎接入宫了,不知可是真的?”
“嗯。”魏忠贤轻哼一声,脸上依然阴沉似水。崔呈秀并不慌恐,缓缓地说:“敢问爹爹可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魏忠贤被他猜中了心事,嘴角微露一丝冷笑,似嘲似赞地说:“看来我们父子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孩儿如何比得了爹爹老谋深算?再说孩儿并不赞成迎接信王入宫。”
魏忠贤侧脸看看崔呈秀,忽然想起了乾清宫前施凤来的那番话,花白的眉毛不由微微皱起,两只阴鸷的眼睛射出寒光,“哈哈哈……”接着又连笑几声,问道:“你是别有高见,还是想改换门庭?看来咱家这儿池子小了,容不下大鱼了。”
崔呈秀恭身答道:“高见实在不敢当,折杀孩儿了。若说改换门庭的话……”话到此处,略一停顿,两眼稍稍上翻,窥视着魏忠贤,见他身子忽然前倾,神情似是极为恼怒,于是摸着三绺梳理得齐整顺直的胡须,傲然说道:“放眼天下,爹爹之外,自信再没有什么人教孩儿如此心折钦服。”语调极为恳切。
魏忠贤似是极满意他的回话,将身子向后松松地一仰,脸色一缓,说道:“咱家算是没看错人。你为何反对迎接信王入宫?”
崔呈秀并不直言回答,却反问道:“孩儿想知道爹爹如何看待一个前辈古人?”
“哪一个?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一个奇男子,一个高瞻远瞩、当机立断的大丈夫。”崔呈秀目光闪烁地答道。
“快讲,恁的罗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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