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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_3 姚雪垠 (现代)
张惟贤大声说:“这几日紫禁城内外戒备森严,禁止出入,无诏不得进宫,外廷哪里会有宫里的消息!”
田弘遇挠头道:“三位大人可知道皇上已经宾天了?”
三人刹那间如遭雷击,面如土色,张惟贤一把抓住田弘遇的手臂,喝问:“此话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事岂是可以随便说谎的?”
张瑞图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若是有半点虚言,你想必知道会是什么后果!诋毁圣上,蛊惑天下,可是要凌迟灭门的!”
田弘遇两手乱摆道:“不敢!不敢!下官岂会拿身家性命耍笑取乐?”
“那好,你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
“这么说信王被迎立进宫的事儿,你们也不知道?”
“什么?信王被迎立进宫了?”三人惊得嘴巴大张,挢舌难下。
田弘遇心头暗喜,接道:“九千岁派秉笔太监涂文辅率三千忠勇营将士护卫信王进宫,怎么没有知会满朝王公和内阁辅臣?再说此事怕是已经传遍了京师,三位大人竟然不知道?”
“九千岁派人迎信王千岁进宫,意欲何为?”三人停止追问,心头不住地揣摩,屏风内一时寂静得如同窗外的黑夜。田弘遇见三人呆坐无语,知道自己的消息搅乱了他们的心神,忙自语说:“想是九千岁怕大家与他抢了头功,因此暗里行动。看来九千岁的荣华富贵怕是要与大明江山一样千秋万代了!”
张惟贤一掌击到桌上,叫道:“如此好事,咱岂可后人!也要连夜入宫,以表丹心。”
“不可,不可!”张瑞图摇头道。
“有何不可?”来宗道急问。
张瑞图目光闪烁,令人难测,他看看张惟贤、来宗道,又看看田弘遇,说道:“哎呀!田老弟怎么还一直站着,快坐了说话!你我同殿称臣,哪里有这么多礼法?今后仰仗老弟之处还多呢!刚才言语不周,万不可往心里去,我也是专心顾念圣上,一时情急。”
“阁老怎么却对下官见外了,下官还靠大人们提携,今后风雨同舟,些许小事怎会记在心上?”田弘遇朗声笑道,张瑞图也附和着大笑几声,对张惟贤道:“国公爷此心此情,我自然明了,只是我们连夜赶去,城门必然不开,老大人肃立中宵,怎堪忍受?不如我们分头知会百官,明日四更齐集午门,上表劝进。有田皇亲为证,拥立之功,断不会少的!再者人多势众,城门也不会不开。”
田弘遇本来想激他们连夜进宫,也好保护信王平安,但见张瑞图老谋深算,知他不明魏忠贤的意图,不敢轻易涉险,听得心中焦躁,却也无计可施,暗暗祷告道:看来只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想起方才来宗道的嘲讽,笑道:“信王继位登基,宗伯大人说该不该好好庆贺一番,怕是比生子纳妾还要欢喜得多吧?”
“那是,那是!应该,应该!”来宗道额上忽然流出了汗水,身上的中衣不觉也已浸透。
楼上酒宴方酣,猜拳行令,笑语喧哗,煞是热闹。
听到喝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纱灯、角灯、黄炬、亮子数百,明如白昼,迤逦而来,似是漂浮在夜空的无数星斗。前面一架肩舆,后面一顶青纱凉轿,随从宫婢数百人,前提御炉,焚燃沉香、龙涎香,氤氲如雾,好似月宫中的仙人。不多时,来到了乾清宫。原来客印月见五虎草拟了劝进的表章,五彪仍旧没有音信,在竹风阁中坐卧不宁,恐怕宫中有变,顾不得夜深路黑,急急赶来,闻说魏忠贤在文华殿歇息,便与他会作一处,先奔乾清宫来祭拜大行皇帝,正好闻报五彪与皇后僵持不下,急忙赶过来。两副肩舆落地,亲随太监李朝钦、裴有声忙将过来搀扶。魏忠贤、客印月下得轿来,见张嫣尚站在殿檐下,略见了礼,来到徐应元、王承恩面前。魏忠贤看着徐应元红肿的脸颊,哈哈一笑,似是不胜惋惜地说:“咱家又晚到一步,教老弟受苦了。”
徐应元冷笑道:“上公爷客气了。早来晚来,还不是一样!”
“怎么会?想是五彪一时心急,失了分寸。咱家听说信王走失,心里也是急的。信王是咱家迎入宫的,万一有什么闪失,岂非有负先皇所托?如何向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交代?老弟要是顾看昔日的情面,就告知一声信王千岁在哪里,咱家也好放心。”
徐应元咬牙道:“别的都好说,就是要小的这条贱命,也尽管拿去,眉头都不会皱一皱。只是要问信王千岁的去向,恕难从命!”
魏忠贤用手指轻弹一下徐应元的脸腮,见他痛得浑身一颤,轻笑道:“好,有骨气!看来东厂的刑具有些不管用了,可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教老徐见识见识?”说完看着许显纯。
许显纯冷哼一声,上前看了徐应元一眼,阴阴地笑道:“启禀督公,属下刚刚制作了两件刑具,正好一试。”
“都是什么样的?”魏忠贤将鬓角的一朵鲜花摘下,在鼻子边儿一嗅,随即用手一攥,轻撒而出,花瓣飘零,散碎落地。
“一种叫红绣鞋,一种叫金寿杖。红绣鞋是生铁所铸平底低帮的鞋子,型号各异,依据人犯脚掌的大小使用。生铁本是黑的,等在烈火中烧上多时,便会里外通红,穿在脚上极像二八女子的绣鞋,因此取了这个雅号。金寿杖则是用熟铜打造的一根手杖,头粗尾细,上刻寿字。以此打人有个好处,肌肉糜烂,皮肤却丝毫不裂,反而光洁圆润,有如处子,似返老还童一般。只是烂肉污血一时无从排出,就在皮下溃烂长疮,化脓生蛆,稍稍一碰,如同万蚁钻心,初时还觉疼痛,后来变成麻痒,更加不可忍受,多数亲手将自己的皮肤抓裂,污血四溢,喷涌而亡。”
魏忠贤听了,面色阴沉道:“构思还算奇妙!严刑峻法原本是警君子救小人的,正所谓不以霹雳手段难施菩萨心肠。”然后语气一缓,对王承恩说:“你们想必是受人指使,受人蒙蔽,怕咱家抢了迎接新君的头功。这迎接新君的功劳人人有份,咱家岂会独享?你若说出信王的下落,咱家必保奏你到宫里做一份体体面面的差事。”
“上公爷不必多费口舌,卖主求荣,非我所为!王承恩既敢入宫,就无所惧!”
客印月早听得心中烦躁,厉声道:“不必与这班奴才罗嗦!快去各处搜查,定要在天明前找到信王!”
张嫣怒道:“后宫嫔妃无数,都已安眠,衣衫不整,这些锦衣卫深夜查找,成何体统?皇家颜面何存?”
客印月笑道:“那就命我手下的太监、宫女搜查,今夜我特地多带了一些,也够用的。”她略顿一下,对手下人命道:“速去各处搜查,发现异常,即刻传报,锦衣卫随时援手。”
张嫣高声道:“且慢!后宫皆为我统摄,我没有下令,哪个敢去?”
客印月见皇后执意阻拦,心中虽然恼怒,但是拘于礼法,也不敢任意施为,当下咯咯一笑,说道:“娘娘,我命人搜查,一是为了皇后的清誉,二是怕有人乘机混入宫中,扰乱宫廷。”
“为了我的清誉?一派胡言!”
“娘娘误会了。试想夜色已深,信王不安居文华殿,而在宫中随意走动,轻则有人议论娘娘管理后宫无方,这重则嘛……”客氏故意将语气收住,一双妖冶的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嫣。张嫣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登时粉面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魏忠贤趁机挥手道:“仔细地搜!不要放走一个随意入宫的人。”张嫣看着众人奉命散去,全不将皇后放在眼里,不禁暗自伤神,返身入殿,对着仰卧在床的天启皇帝垂泪。
将近四更了。紫禁城外寂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宫里灯火辉煌,四处人影幢幢,不时传来几声年青女人的尖叫和锦衣卫的高声喝问。魏忠贤与客印月坐在乾清宫前等候消息,半个时辰过去,各处搜遍了,也没见到信王的踪影,“难道他出宫了?”魏忠贤暗想,“不会,上次已下死命,没有咱家的手令谁也不准出宫。除非他会飞檐走壁,插翅腾空!”客印月见他沉思,就问田尔耕道:“还有哪里尚未搜查?”
“都查过了。各宫各院,太监、宫女的房里,御花园的假山、树上都看了,连御水河也用木杆捞了一遭。”
“噢……”客印月脑海里将紫禁城各个角落转了一遍,也想不起信王会藏在哪里,却见魏忠贤两眼看着乾清宫,当下疑惑道:“难道会在里面?”魏忠贤并不答话,起身向宫里走去,客印月紧随其后。
魏忠贤在龙床边跪拜,客印月也随着跪拜几下,神情悲戚。魏忠贤道:“万岁爷,老奴来看你了。今夜老奴搜查大内,实属不得已,望万岁爷看在老奴多年伺候的份儿上,饶恕奴婢惊驾之罪。”连连叩头,两眼四下巡视,猛然伸手在床下一摸,面现失望之色,起身到御座、屏风各处查看,依然杳无踪影。他在丹墀上徘徊一遭,目光落到那对镏金铜狮子身上,竟自无声地冷笑了起来,伸手在左首的铜狮口中一摸一按,突然喝道:“有刺客!”
田尔耕、许显纯一声呼喝,手下锦衣卫、乾清宫当值众侍卫抢进殿来,各自拔出刀剑将殿内众人团团护住,张嫣吓得大惊失色,倒靠在龙床上。客印月待要躲藏,却未见陌生人来,站在众护卫身后,定定心神道:“刺客在哪里?”魏忠贤用手向脚下一指,众人看丹墀上并无异样,正自迷惑,却听一阵扎扎的声响,丹墀下缓缓启开一扇小门,田尔耕、许显纯抢步将洞口堵了,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到宫里行刺,快出来纳命!”
那个清瘦太监从洞中爬出来,被田尔耕、许显纯将手臂抓了,上来几个锦衣卫便要捆绑。清瘦太监将身子一挺,怒道:“本王乃是太祖血脉,哪个敢无礼?”众人听得一怔,魏忠贤心里暗恼田尔耕、许显纯没有趁出洞时一刀将他杀了,喝道:“一身太监衣帽服饰,会是什么太祖血脉?必是入宫的刺客,快拉出去斩了!四下仔细搜寻,看他有无同党。”
清瘦太监将脸上面皮一撕一抹,冷笑道:“魏伴伴,你不认识本王了?”张嫣、客印月吃惊地抬头观看,见那太监赫然便是信王。门外的太监、宫女更是目瞪口呆,大睁着双眼齐齐地向内张望,心里暗自吃惊。田尔耕、许显纯与众锦衣卫见此情形,不由将刀剑收了,向后退开。清瘦太监用手掸掸尘土,门外的太监、宫女忙取来清水,伺候盥洗。那清瘦太监从容净了面,上前祭拜大行皇帝,又与皇后张嫣见了礼。
魏忠贤急步走下丹墀,围着清瘦太监转了一圈,问道:“若是信王王爷,咱家却要问问,怎么不在文华殿,深夜变服易容来到乾清宫?”
清瘦太监悲声说:“故地重游,幼时与皇兄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伤心难寐,想来祭拜皇兄。又怕衮服前来,行动不便,就与王承恩互换了衣服。”
魏忠贤追问道:“那又为何藏身老虎洞呢?”
清瘦太监道:“本王伤心过度,误触了机关,跌落洞中。也是吉人天相,正愁找不到出路,魏伴伴将机关打开,可谓救驾的功臣。”
魏忠贤听了,后悔方才卤莽了,盘算不够周全,若是偷偷命人从另一洞口潜入,将信王一刀砍在洞里,神不知鬼不觉,岂非大妙?或是派人守在洞口,还怕不能将他活活渴死饿死,剪除心头的祸患?片刻间,思前想后,心里隐隐不快,嘴上埋怨道:“王爷只顾迷藏取乐了,可教老奴找得好苦呀!”
客印月撇嘴哂道:“亏他想得出来!贵为帝胄,竟跑到什么阴暗的老虎洞里,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吧?”
朱由检暗恨她说话阴毒,一时却不知怎样分辩。张嫣也觉恼怒,垂泪掩饰道:“难得信王兄弟情深。”
客印月淫笑一声,摆动着腰肢说:“王爷恁的性急,怕是想见皇嫂吧!女大三,抱金砖。这女大六,岂不就是两块金砖了?”
张嫣心下怒极,冷冷地讥笑道:“你还胡言乱语,难道忘了当年的批颊掌嘴之痛了?”客印月想起张嫣命几个宫女轮番掌嘴的旧事,又羞又恨,做声不得。
“天可怜见,奴婢们又见到王爷了。”殿外的徐应元、王承恩趁骚乱之际,抢入殿来,护在朱由检身前。朱由检见二人面目红肿,问道:“你们为何受此苦楚?”转头问魏忠贤道:“魏伴伴将本王迎入宫来,为何却对他们下此毒手?难道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魏忠贤沉吟道:“王爷误会了,老奴家怎会对王爷有半点的不恭?王爷是老奴迎接入宫的,方才见不到王爷,却见小恩子黄袍加身,询问王爷去处,他们又咬牙不说,老奴家以为这二人串通一气,不利于王爷,就将他们拿了拷问。”
朱由检道:“并非他们有所企图,是本王为见皇兄,命他们如此。”
许显纯必欲问罪,反驳道:“他们奉命假扮王爷,哪里逃得过督公的法眼?只是这二人却恼羞成怒,高声辱骂督公,哪里有半点做奴才的样子?”
魏忠贤不依不饶道:“谩骂老奴也就罢了,小恩子身穿衮服,言语无状,藐视王法,亵渎皇室,其罪当诛!”
客印月也随声附和说:“诬蔑朝廷重臣,也是死罪!”
朱由检心下为难,两眼望着皇后。张嫣忙调和道:“他二人如此失礼,本该治罪,姑念不是他们自做主张,意在成全信王兄弟之谊,其情可悯,兼以皇上刚刚宾天,新君将要登基,不宜杀戮,权且记下,日后再罚。”
魏忠贤意在信王,也不想节外生枝,见皇后阻拦,便顺水推舟道:“既是娘娘开了金口,就先留下他俩的狗头。时辰不早,请王爷回文华殿歇息吧!”
信王道:“本王一身腌臜,殊失储君威仪,理当更衣再回,以免朝臣见了不雅相。”
魏忠贤道:“明日登基大典,事务繁多,王爷宜养足精神,以受群臣朝拜。”
信王道:“本王性好洁净,还是先沐浴更衣,否则也难以入眠。”
魏忠贤道:“万岁爷宾天,皇后娘娘新寡,不便久留,王爷还是先回文华殿,明早再沐浴更衣不迟。”说着后一招手,田尔耕等人一齐向前,手按刀剑,躬身道:“王爷请回!臣等愿意护驾!”
信王无奈,起身拜别皇后,便要回去,却见门外身影一闪,一个带刀锦衣卫飞跨进殿,到了魏忠贤身边,低声耳语,魏忠贤急急命道:“严守城门,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信王、张嫣等人正自惊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跑进来,顾不得行礼,急声说道:“娘娘,承天门外有许多大臣吵闹,要入宫拜祭万岁爷。”
张嫣听了,不啻拨云见日,问魏忠贤道:“今夜何人在承天门当值?”
“锦衣卫指挥佥事余良辅。”
张嫣命道:“传我口谕,守门太监即刻开门,放众位大臣进来,也好商议皇上安葬之事。大行皇帝尚未入梓奉安,魏伴伴,你将御弟护送回文华殿,稍事歇息,明日一早也好主持大政。”
魏忠贤不想奉诏,争辩道:“朝臣违制,不在东华门外待朝,却擅自到承天门叫嚷,岂能纵容?”
那小太监道:“东华门禁军把守森严,言称时辰未到,不去景运门司钥领钥匙开门。众位大人要找禁军统领理论,那统领却拒不相见,无奈才转到承天门。”
魏忠贤道:“理当如此。深夜放外臣进来,于宫禁成例本不相合。”
张嫣却道:“皇上驾崩,事情非常,诸位大臣出于一片忠心,岂可因循旧制,辜负他们?”她心神既已安定,言辞也周全了许多,凭添了几分皇后的尊严。
魏忠贤难以反驳,恶狠狠地看着那报信的小太监,恨不得将他活活吞下,一直冷眼观瞧的客印月连连冷笑,尖声问道:“你是余良辅身边的长随小高子吧?”
“小的高起潜。”那小太监将目光望着别处答道。
“你可看得清楚?果真是大臣们要入宫来,不是城中的泼皮刁民在那里胡闹?”
“回老祖太太的话儿,奴婢与余公公并守城军士亲眼所见,断然不会错的。”在客印月喝问之下,高起潜不禁哆嗦起来。
客印月见他愚笨异常,丝毫不领会自己的暗示,又盘问说:“夜深天黑,怎么看得清楚?”
“雪白的灯笼上印的大字清清楚楚,城下的大臣也都自报了名姓。”
“到底是哪一个?”
“为首的是英国公,其他人奴婢未及多看,就来禀报了。”
张嫣听到来的是三朝*张惟贤,登时又增添了几分底气,对高起潜厉声道:“还不快去,只顾胡乱聒噪什么!”高起潜不敢怠慢,匆匆向外便跑。魏忠贤喝道:“将他拦下!”未见田尔耕如何移动身形,高起潜已被他一把拉回,张嫣愠怒道:“魏伴伴,你要抗旨么?”
“老奴怎敢。”
“那为何将小高子拦下?”
“老奴怕他谎报。”魏忠贤恶狠狠地看着高起潜,伸手道:“拿来!”
“上公爷要什么?”高起潜惶恐地看看他,又将目光看着皇后。
“余良辅的信物!若是他命你禀报,必会交付与你。”
“余公公正在与大臣们理论,小的见情势危急,自顾回宫禀报,没有讨得令符信物。”
“这么说是你自作主张?”
“小的一心想着后宫的安危,怕惊扰了娘娘们。”
魏忠贤冷笑道:“好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如此巧辩!你可知道不从号令、擅离职守的下场?”
张嫣见魏忠贤一味拖延,阻拦道:“小高子既是心系本宫,不必拘泥。快去传下口谕,不得迟延!”
魏忠贤难以强拦硬阻,眼睁睁看着高起潜飞也似地跑走了,谄笑道:“娘娘,小高子所报事关重大,万岁爷刚刚宾天,可不要出什么乱子,老奴还是亲到承天门查看一番,以免惊扰掖宫。再说果是国公爷不辞辛苦,深夜进宫,老奴也该前去迎接。体乾,你且护送信王千岁回文华殿吧!”
张嫣冰雪聪明,知道他想到承天门阻止大臣们进宫,含笑道:“护送储君责任重大,我不放心别人。若魏伴伴定要去迎接英国公,不如陪信王一道去承天门勉慰群臣。”魏忠贤本怕信王继位的消息传布出去,更怕他与大臣们见上面,今夜再难动手,心里不住地咬牙切齿,暗恨张嫣,后悔当时没有将她废了。
张嫣缓声对信王说:“五弟,就劳你到奉天门一趟。魏伴伴本是顾命元臣,此次又护驾功高,今后不可亏待了他。”
信王应道:“娘娘教诲的是。前日皇兄临终遗命,口谕臣弟多多重用先朝老臣,言犹在耳,不敢有忘!”魏忠贤听了皇后与信王话,默默无言,眼角竟挤出两滴清泪,似是有些伤情。
“我那苦命的哥儿呀!你就这么狠心地撒手去了,教我今后依靠何人?你就这么狠心……”客印月突然一声嚎啕。
注:明朝旧制,皇家例有皇庄、皇店,仅北京就有皇店六处,都设在东安门外戎政府街,名为宝和、和远、顺宁、福德、宝延、福吉,由司礼监掌管,每年流水帐不下白银亿两。
第六回 朱由检榻下承遗命 魏忠贤殿外试阁臣
第六回
朱由检榻下承遗命 魏忠贤殿外试阁臣
徐应元回到信王府,已近申时,信王正在书房看田妃画兰,闻知皇兄病重,便想连夜入宫。但听说皇城守备森严,难以出入,一时束手无策,焦急万分,在房里不住地来回徘徊。田王妃劝阻道:“自古君子不立危墙,何况王爷万金之身,一旦有变,进退不得,如何是好?”
“入宫最为紧要的莫过于各道门禁,只要平安到了内廷,夜里容易遮掩,反倒安全些。”信王安慰说。
田妃看着徐应元的模样,担忧道:“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
信王忙问:“如何容易?”
田王妃笑道:“却要委屈王爷了,未免有失王爷的尊严。”
“事急从权,只要见得哥哥一面,受些委屈何妨!”信王双目炯炯,望着窗外西斜的日头,急声问道。
徐应元摇头道:“王妃所言,奴婢领会了。奴婢的易容术就是将王爷男伴女装,也是不难,难的是王爷的声音无法改变,怕被那些宫中的旧友遇到识破!”
田妃笑道:“何必定要王爷说话呢?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怕是话说不完整的,别人也不会多计较什么!”众人一怔,随即一齐喝彩起来。
夜幕降临,大街上喧闹依旧,古树旁乘凉的人们谈古论今,稗史小说,鬼怪精灵,引人入胜。酒楼、茶肆、赌坊、勾栏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喝茶斗酒,猜拳行令,调笑红袖……皇城白昼的繁华、威严渐渐移到了风光旖旎的温柔富贵乡里来。
残月高挂,夜凉如水。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乌篷的马车在大街上奔驰,密不透风的车厢里赫然端坐着陈德润,而赶车的马夫却是徐应元,他们在急急地赶往皇宫。进了皇城,向北一转,马车在东华门外停下。徐应元跳下车来,微微撩起车帘,从怀中取出一瓶酒,先递与陈德润喝了一口,然后将瓶中的烧酒在他周身上下胡乱洒了几下,先将酒瓶在怀里藏了,伸手再将陈德润扶下车来,门口已有人喝问:“什么人?”
徐应元答道:“是陈公公回来了。”
守门的首领太监带几个人过来道:“是小陈子呀!回宫还算及时,再晚了,你小子可要睡宫外受罚了。咦!这不是老徐么?你来做什么?”
徐应元这才认出此人乃死去的乾清宫暖殿高永寿的堂兄高永福,忙满脸堆笑说:“我道是谁?原来是高公公当值,陈公公奉命出宫,正与兄弟巧遇,就多喝了几杯,醉得人事不醒,兄弟只好将他送回来了。”
“呵!你小子也恁势利,小陈子刚伺候上娘娘就请他喝酒,什么时候也请请咱哥儿几个?”高永福嘴里骂骂咧咧。
徐应元赔笑道:“高公公说的哪里话来,小弟平日就是想请弟兄们还怕不能赏脸呢?改日弟兄们闲暇,小弟做个东主,好好喝上一喝!去柳泉居可好?”说罢,从身上取出二十两散碎银子递与高永福,“些须碎银,权当请弟兄们的茶钱,烦请帮忙将陈公公送回,千万不要教皇后知晓。”
“看在银子的份上,老徐放心转回吧!咱派弟兄把小陈子送到坤宁宫就是。”高永福掂着银子说。
徐应元恳求道:“千万别将陈公公送到当值的宿处,还是将他送到以前乾清宫的值房内先醒醒酒吧!以免皇后知道责罚,误了他的前程。”
“好吧!”高永福验了太监专用的珠穗官字牙牌,挥手将陈德润带走,徐应元一直望着他们远去。
乾清宫西便殿,天启皇帝坐卧在龙床上,病体似乎减轻了一些,精神也胜于往昔,就命太监、宫女们都退下,只留皇后张嫣一人在身旁服侍,他细细端详着张嫣,见她容貌清减了许多,全身上下满是疲惫之色,不由惹动了心中的柔肠,歉然说:“这些日子苦了你,朕心里实在不安,你可要好好爱惜自家,不要轻贱了身子。”
张嫣泪盈双眼,望着天启羸弱的身形,哽咽道:“臣妾劳皇上费心了。”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悄然淌落。
天启将她的手抓到掌中,温存道:“朕实在舍不得你,想你入宫那时,身形也是这般消瘦。宫烛高烧,新人如花,何等快乐!只是三宫六院,佳丽众多,朕不想伤害一人,难以专情,冷落了你。如今朕身染沉疴,怕不久于人世了,你年纪轻轻,朕抛得你好苦!”天启眼中也闪动着泪光。
张嫣将头轻轻贴到天启的手上,面带愧色道:“只恨臣妾无福,不能多伺候皇上,也没有给皇上生得龙种,致使储君之位久虚,皇上身后无嗣,实在有负皇恩,有愧祖宗!”
天启微笑道:“你不必自责,朕不怪你。刚才魏伴伴奏言,后宫两个妃子有孕月余,朕也不算无嗣了。若得麟儿,今后还要劳你细加看顾,替朕费心抚养调教,稍稍长大,你既可垂帘,由魏伴伴摄政。朕便可无愧于列祖列宗,含笑九泉了。”
张嫣大惊,抬头急问:“二妃子有孕,臣妾一直未有耳闻,怎么今日突然有此消息?”
“是魏伴伴亲口所奏。”
张嫣心急如火,定了定心神,才说:“皇上五月既病,当时虽宠幸过几个嫔妃,敬事房的起居注上并未记载有人怀孕。数日后皇上用药渐多,不再行男女之事,怎会有怀孕月余的妃子?此事断然是假的,背后必是有人弄神作祟,皇上万不可中了狸猫换太子之计,使大明江山易主改姓!”
天启面现失望之色,怏怏地说:“此言有理,令朕心下豁然。方才朕只顾了欢喜,心智昏了,竟被蒙到鼓里。只是垂帘摄政之事,朕已传口谕给魏伴伴,如何是好?”既急且愧,连咳几声,面色青紫。
张嫣忙给他轻揉后背,开导说:“皇上若要更改也不难,不妨可另草诏书。臣妾愚见,最紧要之事当属立谁为储君,以免朝野观望不决,莫衷一是,势必会有人妄生分外之念,觊觎大宝,激成变乱。皇族宗室中惟信王血脉最近,保我大明江山社稷,当速召信王入宫!”
天启点头,但面色悲怆,似是心有不甘,踌躇道:“传位五弟倒也合乎情理,朕是担心魏伴伴不愿辅佐他,反而会害他性命。方才你说皇城已被封锁,五弟又如何进得了宫?”
“臣妾以为五弟能够进宫固然最好,皇上可当面托付。若不能进宫,皇上不妨草下诏书,臣妾自可设法将诏书送到信王府,他日金凤衔诏,遍告天下,谁可更改?”
天启无力地叹息道:“传朕口谕,命信王入宫觐见。”
张嫣看一眼高大的西洋教士进贡的自鸣钟,合掌默默祷告:“若苍天佑我大明,信王也该到了。”
刚刚定更,喊夜的宫娥手持宫灯和金铃,在乾清宫门前列队,口中高唱“天下太平”,向日精门、月华门走去,铃声与歌调相应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张嫣回望着宽阔的宫门,忽见陈德润闪身而入,身后并无他人,心中惴惴不安,正待要问,陈德润却抢步拜倒,低声哭泣道:“皇兄,臣弟来看你了!”说罢,俯在龙床边不住流泪。天启惊异来人的装束,问道:“你是五弟么,为何如此模样?”
信王悲声道:“漫说紫禁城,就是皇城以外也守卫森严。若非如此,怎能见得到皇兄?”兄弟二人相对而泣,大有人神相隔、天上人间之感。张嫣忙劝道:“皇上,信王既来,还是快将血书锦诏交付与他,再召当值的阁臣进宫草拟遗诏,以免迟久生变!”
天启点头,侧起身子,拉着信王的手,将血书锦诏递与他说:“五弟与朕同气连枝,血脉一贯。朕膝下久虚,当由五弟继承大统,五弟可要做尧舜那样的圣君呀!”
信王将血书在黄龙缎子上的遗诏高举在头上,慌忙跪在床下,推辞道:“皇兄此话,臣弟万死莫赎。当年朝野传言国丈欲谋害皇兄,拥立臣弟,事过多年,至今想起仍觉心惊肉跳。太祖御撰《皇明祖训》谕示:‘凡古王侯,妄窥大位者,无不自取灭亡。’臣弟谨记,时刻不敢有忘。太祖又谕:‘凡自古亲王居国,其乐甚于天子,何以见之?冠服、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而自奉丰厚,政务亦简。若能谨守藩辅之礼,不胡作非为,乐莫大焉。’臣弟只想做逍遥快活的信王,与皇兄长伴,不想做什么皇帝,总揽万机,晚眠早起,劳心焦思,忧天下难治,虑黎民劳苦!”
天启拍拍信王的头,流泪说:“朕岂会听信谗言而离间骨肉,当年朕可曾相信?如今朕不想让出皇位,也不能够了,朕已没有多少时日,也舍不得你。”
“臣弟幼失皇父,全赖皇兄养育,不如让臣弟代皇兄而死!”信王以头触地,泪如雨下。
天启颔首道:“朕知道五弟的一片忠心,也足感宽慰了。”
张嫣见信王神色犹疑,急说:“皇上并无他意,若一味推辞,难道要将祖宗的基业拱手让与外姓他人吗?”
信王神情一肃,拭泪道:“臣弟不敢!”忙将血书锦诏收好,贴身藏了。
天启喘息一会儿,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朕刚做了皇帝,你以为好玩儿,问朕可不可以也做一做,朕戏言让你几年,不料竟成谶语!如今你就要做皇帝了,有件事儿可要替朕办好。”
“臣弟遵旨。”
“自古道长兄若父,长嫂若母,皇后深明大义,娴静庄重,极力劝朕传位与你。日后五弟可要善视中宫,好生奉养,为朕弥补相负之憾。”交代完毕,唏嘘不已,张嫣早已哭成了泪人。
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二人自天启病重之时,便在乾清门外的内阁值房内当值,一个多月来不曾离开半步,出不去紫禁城,其他阁臣也进不来。闻听皇上诏宣,急急赶来,见西便殿里只有皇上、皇后和信王三人,不觉愕然,忙跪请了安,见皇帝骨瘦如柴,形似鬼魅,竟又似比早间更加不如,心里暗自悲戚。天启抬手示意他俩平身,干咳几声说:“中五、凤来,朕欲传位于信王,你们草诏吧!”
黄立极花白的胡须抖动几下,面容显得更加苍老,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掸掸一品仙鹤补子服,叩头说:“皇上圣体未能霍然勿药,却忧思祖宗基业,顾念天下万民,微臣感激莫名。草诏一事,可要宣知司礼监?”
“朕想草诏后,再召魏伴伴等人来宣读。”
黄立极回禀道:“自永乐爷以来,草诏要有内臣参与,阁臣笔录,内臣加盖御宝,已是我大明的成例。眼下内臣不知,尚宝监已然关闭,无法用宝,如何草诏?”施凤来也推委说:“非是臣等不奉诏,实在是不合成例。”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天启用力过度,大口地喘气。张嫣暗骂阁臣年老昏聩,只知明哲保身,不顾大体,也催促道:“事情紧急,可在诏书上加盖皇上闲章,再有皇上亲笔画押,以密诏传位。”
“这也是祖宗成例,赶紧办吧!”天启喘息更加急促,显得疲乏不堪。二位阁臣对视一眼,忙将笔墨备好,凝神静听谕示。天启看看跪在地上的两位老臣,又看看皇后张嫣,不由流下眼泪,珠光滚动,反而凭添了几分生气。张嫣掏出丝巾,要给他擦拭,天启摇头说:“朕这一辈子欢乐够多了,何妨流几滴眼泪?朕心里并非不知足,什么也都尝过了,该享乐的也享乐了。太祖爷总是感叹做皇帝累,朕却未觉出来,看来朕不是个好皇帝。”天启自嘲地笑笑,话锋一转,似是不胜怜惜:“如今朕却玩得累了,要将这个重担交给信王。五弟,难为你了!朕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你多辛苦些,我大明的江山是高祖皇帝出生入死打下的,你要替朕守好,不要教朕对不起列祖列宗。厂臣忠贤、监臣体乾,还有中五、凤来都是国家栋梁,都堪大用。”天启一连说了这么多话,累得伏倒在床上,大口喘息起来。张嫣急忙过来轻轻地揉拍着他的后背和前心。
黄立极接过施凤来拟好的诏书,略略清一清嗓子,躲闪着环视了一眼,颤声说:“皇上,臣等拟好了遗诏,请皇上御览!”
“不必了!就念与朕听吧!”天启紧紧闭着眼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命绍伦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皇图,因布告中外。”
“好,好!快用了宝吧!你们可要尽心辅佐储君。”天启挪动了一下头。
咸安宫里,用绣着花鸟的红色轻纱围起了一个大幔,魏忠贤与客印月躺在幔中的大床上,正朦胧地要睡去,亲随太监王朝忠从门外喊道:“九千岁,王总管派人有急事禀报!”二人一惊,搂抱的双手迅即分开,魏忠贤披衣而起,喝道:“命他进来!”
一个白净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躬身进来,饶是知道有大幔隔着,也不敢平视,低头垂目,细声细语地说:“王总管派小的禀告九千岁和奉圣夫人,乾清宫西便殿传出哭声。”
魏忠贤急问:“可是皇上宾天了?”
“不是,皇上也在哭。”
“什么人在宫里?”
“皇上、皇后和当值阁臣,似乎还听到称呼信王的声音。”
“都说了些什么?”
“宫门口儿都由皇后派的人把守,小的们无法靠近,只隐约听了几句片段。”
“什么时候宣的信王入宫?怎么早不来禀报?”魏忠贤大怒。
“小的不知。”
“那信王是如何入宫的?四门都有锦衣卫和太监们把守,难道是飞进来的?”
客印月冷笑道:“问他做什么?他一个小火者,最卑贱的人,能知道什么?还是快去乾清宫吧!”
魏忠贤厉声命道:“回去告知王体乾,给咱家盯紧了信王,看他如何出得了宫?”
乾清宫外,王体乾已经接到信报赶了过来,穿大红直身、系金扁绦的乾清宫管事王朝宗忙过来参见道:“万岁爷口谕任何人非召莫入,宫门被几个皇后的近侍守着,小的也不敢擅入,不知里面的动静。”王体乾默然,听着宫里时哭时笑,断断续续,无法看个明白,心里万分焦急,在殿廊之下不住地来回走动。一见魏忠贤与客印月到了,慌忙迎上来接了肩舆,禀告说:“皇上与阁臣还在里面。”
“皇后呢?”魏忠贤恶声问道。
王体乾道:“刚刚与陈德润回坤宁宫了,当时小的刚刚赶上,前后脚的,只看了个背影。”
魏忠贤心下疑惑,不信似地问:“小德子竟进了西便殿?”
王朝宗忙点头道:“来时便随皇后进去了,小的本想进去伺候,却被拦在了殿外,还不教靠得太近。只听到不久殿内传出哭声,万岁爷喊什么五弟?话语听不真切。工夫不大,又传了阁老黄立极、施凤来进去。一盏热茶的工夫不到,倒皇后娘娘带着陈德润出来,向坤宁回宫那边走了。”
魏忠贤脸上闪过一丝笑影,说道:“既然小德子在场,必然知道详情,快找他来回话!”王朝用急忙带人去找,不多时,回来禀报说:“陈德润没在坤宁宫值房。小的见寝殿已黑了火烛,怕惊动了皇后,未敢靠近。问了几个太监、宫女,他们都说陈德润今夜不当值。”
魏忠贤大怒,看着客印月道:“你可调教得好!有事尚不回来禀告,要他到坤宁宫何用?怕是早已另攀高枝,转投了皇后,吃里爬外吧?”客印月心里一紧,随即说道:“不会,他不敢!”
“那快将这个不长进的东西给咱家找来!”魏忠贤低吼一声,王朝用忙带人又去找了。
客印月也暗自痛恨陈德润办事不力,只因是自己举荐的人,顾及体面,嘴里自语似地猜测说:“不会是小德子刚才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遭了毒手吧?”
魏忠贤瞪了她一眼,恨恨地骂道:“这么点儿事儿都办不到,早就该死了,还可惜什么?”想起那小火者的禀报,问道:“信王可曾入宫?”
王体乾赶紧回道:“四门都没有发现。”
“那么报说殿里不住连呼什么五弟的不是信王?”魏忠贤冷冷地看着王体乾。
王体乾心知他不满没有探明殿内的情形,推测道:“或许是万岁爷要将皇位传给信王吧?信王并未在殿内,也没有入宫。一会儿,等黄立极、施凤来出殿,问问他俩自然会明白。”
魏忠贤烦躁地说:“只怕是时不我待,教大鱼脱了钩,岂不是要大费周章!”
“九千岁认定信王真的入了宫?不用说是紫禁城,就是皇城内外也都是铁桶一般的严密,他怎么能进得来?”王体乾心下十分不解,客印月也觉纳闷,魏忠贤却沉着脸,默然无声。残月升高,夜露已凉,永巷长街,黑漆漆一片。三人苦想静等,王朝用从殿后面快步跑来,喘气粗声说:“找到、找到小德子了。”
“人在哪里?”魏忠贤眼睛一亮。
“宫后苑堆秀山的石洞里。”
“怎么会在那儿?快教他来见我!”
陈德润来了,是被半抬半架着来的,见陈德润直挺着身子,一动不动,似是死去了一般。“怎么送个死人来?小德子究竟遭了谁的毒手?”客印月不禁有些惊恐。魏忠贤也觉吃惊,用手探了他的鼻息,释然道:“口鼻中还有气息,想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脚,快叫大郎给他解了。”
“是被人点了穴道。”田尔耕在陈德润腋下揉搓了两下,见他手臂略略松动了,还是没有醒转过来。田尔耕见他面色涨红,酣睡沉沉,又从他嘴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才知他点穴后被灌了蒙汗药,忙教人取来半瓢凉水淋洒到他脸上。片刻间,陈德润悠悠醒来,见魏忠贤等人围在身旁,吓得手足无措,慌忙翻身跪了。魏忠贤嘿然一笑,用手指指乾清宫道:“小德子,刚才那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陈德润心里一片懵然,不知如何回答,低头说:“小的一直在坤宁宫,哪里知道乾清宫的事?”
“不知道?刚刚跟着皇后出了乾清宫门就忘了?奉圣夫人抬举你到坤宁宫,你就一心跟了皇后?”魏忠贤左手一拍肩舆的扶杆,陈德润感到那一掌竟比击到自己心上还痛,身子不由哆嗦起来,摇头说:“奴才刚才跟着皇后出了乾清宫?不会呀!奴才午后在坤宁宫外不知被什么东西在腰间猛顶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就看到九千岁和老祖太太千岁了,何曾跟皇后来乾清宫了?”
田尔耕道:“看小德子被点的穴道,是用了极上乘的手法,下手又极重,五个时辰内穴道难以自解,又被强灌了江湖人惯用的*,怕是已有六个时辰了,那时他已被藏在洞里,决不会随皇后到乾清宫的。”
“那随皇后进了乾清宫的那个陈德润难道是鬼不成?”客印月心下大不以为然。
“不是鬼,是另有其人。”王体乾阴沉着脸道:“老祖太太,你看小德子身上穿的什么?他的外衣想必是被人借用了去。”
客印月经他提醒,才发觉陈德润身上只剩下大红贴里,没有了长袖曳撒,头上也没有了乌纱描金曲脚帽,腰带、牙牌不见踪影,就连脚下红面黑帮的靴子也被脱去了,急问道:“体乾,你说是何人所为?”
“有如此身手的人想是不会很多。”王体乾望着田尔耕说。田尔耕点头道:“像是徐应元的手法,此人不光是点穴高手,更是精于易容之术。不过他扮作小德子,有何意图?”
魏忠贤恼怒说:“有何意图?可笑你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那个小德子是什么人?必定不会是徐应元,而是信王。”
王体乾醒悟道:“那个小德子被皇后的肩舆遮着大半个身子,似是看了小的一眼,却不招呼,只顾低头侧脸,急匆匆地跟着走了。小的当时还以为被万岁爷的病体吓慌了,并未想到他却是假的。”又陪着小心问:“是不是带人去坤宁宫搜看一番?”
魏忠贤愈加不悦道:“体乾,平日你也算精明能干,怎么遇上大事,方寸就乱了,心里也糊涂了?没有真凭实据,怎么搜?坤宁宫是普通的地方吗?”
魏忠贤来到乾清宫,王体乾看他面色阴郁,心里惴惴不安,他若暗恨在心,隐忍不发,最是教人提心吊胆,不知会有什么责罚。此时见他当面呵斥,情知他怒气渐消,顿时安下心来,恭声道:“九千岁教训的是。九千岁雄才大略,常人难及万一。奴才们的仰慕之情,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
魏忠贤大觉受用,左手一伸,叼住客印月肥嫩的手腕,紧紧一握,笑道:“虽说不能擅闯坤宁宫,可是坤宁宫外头就不是皇后任意遮掩的了。先暗暗地将坤宁宫围住,断其联络,使其内外不能沟通,首尾不能相顾,只要信王人在坤宁宫,咱家倒要看看能躲得了几天!等到皇上宾天,再躲还有什么用?正好在宫里除掉信王,看还有谁敢再来抢皇位?”
客印月听了,就势在魏忠贤的臂膀上掐了一把,嗔怒道:“你说计谋也就罢了,却为何无故攥人家的手腕,热辣辣的疼!”
“想必是九千岁拿捏惯了,红袖添香气,玉腕助决断,也未可知?”王体乾谄笑道。
客印月轻啐一声,笑骂道:“难得你们也懂了风情!是哪个对食的相好教的?”
田尔耕嘿嘿连笑几声说:“可笑信王不知死活,竟送上门来了!”
王体乾奉承道:“九千岁天命所归,天命所归!正好找个夜闯宫廷的罪名,不问姓名,抓住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了信王,还有谁敢捋九千岁的虎须?”
“老王,该是龙须了!”客印月想到魏忠贤早已一根胡须也无,醒悟过来笑得弯腰难起。王体乾顿觉愕然,尴尬地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自知失言,后悔不迭,一时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掩饰。魏忠贤面色一寒,叱骂道:“都什么时候了,却还胡乱耍笑取乐!若是误了咱家的大事,教你们个个不得痛快!体乾,多派些人手,将坤宁宫暗暗围了,不许放走一人!”
“是不是等黄立极、施凤来出来再坐实一下?”王体乾问。
魏忠贤左手一摇,断然说:“不必了。做大事者不可有妇人心肠,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漏掉一人。兵贵神速,不得拖延!”然后一脚踏在跪着的陈德润身上,森然道:“小德子,论理误事该杀,但此事罪不在你,权且记下,许你带罪立功。若是再误了咱家的事儿,哼!你该知道怎么交代!”竟没有踹下去。
陈德润清醒后便已明白事关重大,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魏忠贤网开一面,罚打都免了,忙磕头哭道:“奴才误了这么大的事,自知对不起九千岁,就是要奴才的小命来换也是心甘的九千岁不打不骂,如此宽宏大量,奴才心里好生难受。”
客印月一把将他拉起,劈面一掌,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九千岁是看我的面子才饶你不死,快滚下去做事吧!再不小心,看你有几个头来?”陈德润提着裤子羞愧地走了。
黄立极、施凤来从乾清宫出来,见魏忠贤、王体乾、客印月等人守候在殿外,无法躲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招呼施礼。魏忠贤干笑一声:“两位阁老什么急事,非等咱家不在时入宫,可是要乘机参劾不成?”
黄立极平日就畏惧他气焰熏天,有时不免曲意逢迎,深怕丢了乌纱,辜负了十年寒窗,人人做梦都想得到的首辅尊位。虽说是奉诏觐见皇上,但如此机密大事竟瞒了司礼监,自己厕身其中,撇扯不开,想想方才草诏竟似作贼一般,兀自惶恐不安。听他出言咄咄逼人,倍加了小心,低声下气道:“上公说笑了。本相与凤来当值,蒙皇上见召,夜入乾清宫,哪里会是参劾上公?”
“是咱家误会了。敢问万岁爷召你们什么事儿呀?”魏忠贤见他谦卑,语气登时和缓下来,脸色一变,笑容可掬。
黄立极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施凤来忙答道:“不过是看了看皇上的病情。我等当值,每日数次探视请安,如此例行公事已是一月有余,上公为何今日忽有此问?”
“那殿内为何却有哭声?”魏忠贤不料他不卑不亢,与平日谀词奉承迥异,竟敢反过头来诘问,笑容一敛,目光阴狠地盯着他。
施凤来似无怯意,从容说:“皇上不过是一时感叹人生短暂无常,心灰意冷,黯然神伤,不能自已,世间真主也有人情,喜怒哀乐不能尽免,并不奇怪。”
魏忠贤见他言语滴水不漏,便直言追问道:“听说信王进了宫,方才你们必是商量储君一事吧?可拟了遗诏?”。
“非也!”施凤来断然否决道:“殿内只有五人,想必九千岁也已知道,并没有什么信王。夜已深了,尚宝监自然早落了锁,请不出御宝来,如何草诏?九千岁若是还不相信,可将本相上下搜寻一遍。”黄立极也低低地说:“本相身上也可一搜,以示清白。”声音细如蚊足。
魏忠贤盯了二人片刻,左手紧紧地握着玉带,忽然哈哈笑道:“两位大人志在顾命,咱家也不会妨碍你们富贵,只想知会两位不要有瞒人之心,俗语说:背人没好事,好事莫背人。算是提个醒吧!”
黄立极俯首答道:“岂敢,岂敢!储君与草诏之事哪里会少得了上公?此事重大,我等参与其中,也不敢妄置一喙!我二人怎可与上公相比并论,实在惶恐。”
魏忠贤急切之间探不出一丝口风,心里暗暗发狠:等咱家捉了信王,再教你们狡辩开脱?客印月见魏忠贤不语,咯咯一笑说:“要说万岁爷对九千岁确是恩宠有加,昨日还有口谕要他辅佐皇后娘娘垂帘,他推辞再三,险触圣怒,只得应了。你们二位身居外廷要职,今后仰仗之处还多。若是你们与九千岁内外相合,上下呼应,天下还有什么事办不成!”
黄立极附声说:“上公功高盖世,理应摄政。本相年纪老迈了,怕是难出什么大力了。”
“有心就好。”客印月轻拊一下手掌说:“替九千岁出力,不分什么老少男女,但求是有心人。施阁老以为然否?”
施凤来婉转道:“九千岁是我大明的肱骨重臣,操劳国事,为君分忧,我等替九千岁出力即是为朝廷出力,并无多大区别。只是摄政之事,关系极大,但凭皇上口谕恐不合祖制?”
“难道大人怀疑口谕有假吗?”王体乾面色一沉。
黄立极忙补充说:“有无作假,姑且不论。凤来之意是以为未有草诏,恐招天下物议!”
“此是皇上亲口所言,你们想抗旨吗?”客印月尖声冷笑。
施凤来不紧不慢,侃侃而谈:“摄政之事远起周公,然古代茫昧,时世久远,详情不可稽考,自是难以学得。汉贼王莽,托古改制,名为辅佐帝王,实是包藏祸心,终至万世唾骂,遗臭百代。以致后人羞言摄政二字,千余年来,再无踵继之人,究其缘由,不外乎耻与莽贼有同,上公奈何做此瓜田李下之事,败坏德行,自污节操?再说按照先朝景泰年间的成例,摄政理应是亲王方有资格,上公作为异姓要想如此,恐怕没有办法收服天下之心,并且会把从前为国为民的一片忠心付之东流了!不免授人以柄,予人口实,则天下以上公为何如人也?如若一些小民乘机妄议胡言,以致桀犬吠尧,实在有污令名,窃为上公惜之!”一席话铿锵有力,又八面玲珑。
魏忠贤听得面色红白不定,十分不悦,暗道:平日里这些阁臣对咱家言听计从的,怎么眼见万岁爷病重,咱家要去了靠山,竟如此违逆顶撞起来?看此情形必要保住眼前这荣华富贵,以免一旦落魄了,反被这些反复小人取笑,那时还不知道会怎样怠慢藐视咱家呢?当下拂袖道:“事在人为,咱家虽说不是什么亲王,未有皇族血脉,但有为君为国的一副热肠。你们看重摄政什么?咱家却以为不过劳神劳心的差事,未必就比咱家如今的权位尊贵了。无奈万岁爷有旨,咱家又是利君利国的事不敢辞的秉性,说不得只好勉为其难了。两位若不信,可以再回去当面问问皇上,也可顺便奏上一本!”
黄立极、施凤来二人见他说得越发厚颜无耻,直若街头泼皮光棍一般,竟不知如何应答,又没有直言怒斥的胆色,支吾几声,便要回值房。魏忠贤伸手一拦,喝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执迷不悟,咱家有万岁爷口谕,你们以为不足为凭,咱家倒要看看信王有什么凭据?搜!”
黄立极、施凤来大惊,待要分辩,早上来几个锦衣卫捉了搜身,从黄立极袖中将圣旨搜出。魏忠贤哈哈大笑,将圣旨一把抓过,见上面尚未钤宝,冷冷地看着他们道:“这是什么圣旨?没有用宝,不过一张纸片罢了,写它容易毁它也容易。看信王怎么即位?”说着几下将圣旨撕得粉碎,随手一扬,那圣旨顷刻间雪片般地四散飘落。黄立极、施凤来一言不敢再发,颤颤地退向乾清门,魏忠贤仍觉余怒未消,还要责问,一个太监飞跑到肩舆前禀报:“刚才皇后出宫了!”
“什么?去了哪里?”魏忠贤大惊。
“万岁山寿皇亭,说是要拜月为皇上祈福。”
“出玄武门时,可曾见到面生的人?”
“没有。”
“都是什么人随从?”
“小的去取门禁簿录。”那太监忙飞跑回去,一会儿玄武门首领太监王朝辅急急赶来,呈上出入簿录。王体乾急忙翻看,骇然地说:“怎么?竟有小德子!”好似见了活鬼一般。
魏忠贤一把夺过簿录,摔到地上,用脚乱跺,长叹数声:“罢了,罢了!信王必是假冒小德子混出宫了!”
客印月咬牙切齿道:“果真有胆,可惜竟教他逃了。”
魏忠贤恶声恶气地说:“要将万里江山交付与你,你的胆子怕是比他还大。”
“冒险入宫就要万岁爷这一句话吗?”王体乾惊问。
“一句话?哼!是一句天大的话!谁不想要这样一句话?自古以来,子弑父,弟谋兄,还不是为了这句话?”魏忠贤越说声调越高。
“不光是一句话,信王身上怕是还藏着传位的密诏?”王体乾望着魏忠贤,探询地说。
“那自然不用说了,黄立极、施凤来必是草诏之人。只是信王竟敢入宫,也入得了宫?有如此胆识,看来真是个厉害的角色!不像李永贞说的每日衣冠不整,面有病容,与妃子纵情声色。”魏忠贤佩服之下,不仅有些恐惧起来。客印月和王体乾也惊恐得对望一眼。客印月深以为然地说:“装给小李子看的呗!随便装个样子就骗人。”
王体乾附和说:“定是信王的韬晦之计,想不到信王早有东山之志,咱们倒小瞧他了。”
魏忠贤切齿道:“好在信王刚刚出宫,速派人马追杀,传令九门提督太监金良辅五城兵马司协助缉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夜逃了无妨,他要登基,还是要入宫的。那时咱家自有法子摆布他,岂不似瓮中捉鳖一般容易!”
“还真是这个理儿!就像蛾子扑火一般,这皇位不知会烧死多少蛾子呢?”客印月看着王体乾急急走了,伸伸腰肢道:“真是乏了,回去歇息吧!有这些孩子们呢!”
魏忠贤若有所思道:“不怕鱼儿脱钩,只怕没了香饵,钩也生了锈。鱼都不会钓到,何况是深渊里的金鳌?”
“九千岁,万岁爷宾天了。”乾清宫御前牌子王永祚奔出殿来,惊呼起来。魏忠贤急忙进殿,见天启已直挺挺地卧在床上,兀自大睁着两眼,似有无穷的眷恋与遗憾。魏忠贤、王体乾拜倒在地,泗涕长流;客印月更是捶胸顿足,放声大哭,登时宫里一片忙乱……
注:战国时期,楚国一个名叫李园的人将貌美如花的妹妹献于春申君,月余而有孕,妹妹与春申君商议,自请侍奉楚王,所生之子,后来继承了王位。
注:战国时期,巨商吕不韦将自己有孕的侍妾献给秦世子,后生嬴政,扫六合,一天下。两个故事都是都是窃国夺权的范例,为后世许多狼子野心之徒津津乐道。
第十一回 取懿旨只身赴京营 变朝服专意窥天心
第十一回
取懿旨只身赴京营 变朝服专意窥天心
红色宫墙中间矗立起一座雄伟的城楼,上下两层,下层设汉白玉须弥座,砌为城阙样式,中间有券门三道,贯通前后。上层垂檐庑殿顶,重楼五楹,六十根朱漆大柱支撑大殿,南北各开三十六扇红木六棱环格扇门,四周环列女墙。红墙巍峙,飞檐迎风,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城楼正中垛口设有宣诏台,乃是金凤颁诏之处。每有诏令便用一条黄丝绦吊系一只木雕的金凤,口衔诏书顺墙垂下,礼部派员以朱漆朵云盘承接,放在龙亭内,抬往礼部,黄纸誊写,在长安左门外张贴,再分送各地,诏告天下。承天门口两只守门石狮威武高大,七座汉白玉砌成的玉带桥穿过碧涛澄澈的外金水河,岸边四只云龙雕柱的高大华表直指云端,前面有一条青石铺墁的御路,两旁是联檐通脊的千步廊,社稷门、太庙门、长安左右门、车辇房、文武台依次排列其间,最南头的大明门上题着永乐朝大学士解缙手书的联语:“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已近四更了,承天门外,一片漆黑,透过千步廊,隐约可看到天街两旁长安左右两门里微微露出星星点点的光亮,那是官署府衙的值房。文东武西,序列两旁。长安左门为“龙门”,有吏、礼、兵、工四部和大理寺、宗人府、钦天监、太医院。长安右门为“虎门”,有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和銮仪卫御林军,西南角则是锦衣卫的署衙。高屋广厦,连成一片,院落深深,树木高古……都隐没在无边的黑夜里,没有了白天的显赫与威仪,稍远的大明门更是看不到丝毫的形影,空旷,沉寂,偌大的群落竟似有几分衰败荒凉。倒是承天门上下,灯火交映,人头攒动,比平日热闹了许多。外金水河北岸,聚集了百十口人,玉带桥边停着一顶八抬大轿,锦披绣幕,牙青幔幛,四周垂着大红须穗,轿顶五鹤朝天,杠上双龙盘绕,一个蟒衣朝服的老者站在轿前,对着城楼上攘臂戟指,高声呼喝:“我张惟贤历侍三朝,数代勋封,连夜赶来哭祭圣上,你们哪个敢拦?”
城头上百十名守卫的兵丁各持刀枪,簇拥着一个戴凤翅盔穿锁子甲的太监,那太监身材适中,面皮白净,向下看了,干笑道:“原来是国公爷,您老人家也是知道宫禁之令的,半夜深更,没有圣上旨意,哪个敢开城门?小的没有多长几颗人头,脖颈也不是铁的,国公爷快不要为难小的了。”
张惟贤仰头望去,认出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承天门提督太监余良辅,官职虽说不过从六品,但却总理宫门各处管钥,只要他不松口,休想开门入宫,放缓语气道:“余公公,你开了城门,有什么罪责,老夫替你担承。”
余良辅哈哈一笑,回道:“国公爷的盛情,小的心领了。只是私开宫门,罪同谋逆,岂可儿戏?小的职责所在,只知皇命,不知其他,国公爷休怪得罪。”
张惟贤见他话语滴水不漏,无法再劝,往身后招手,良久不见动静,回头却见张瑞图、来宗道穿了便服,站在骑来的马匹后面,缩头缩脑,不愿露面,怒道:“两位大人既然同来,为何止步不前?”
张瑞图赔笑道:“国公爷尚难劝动,何况咱这没有勋爵的闲官儿?”
来宗道拱手道:“国公爷,卑职来得匆忙,不及换好朝服,如此在承天门外大呼小叫,有违礼仪,也不雅相。再说两位大人面前,何须卑职胡乱聒噪?一切惟国公爷马首是瞻。”
“那你们所为何来?”张惟贤颇为不满。
来宗道侃侃道:“圣上驾崩,君臣之义自当尽快入宫行哭临之礼,只是宫门不开,想必另有隐情,不便硬闯。圣人云:发乎情止乎礼义。还是当谋定而后动,以免非时之哭,不情之请,有扰掖廷。”
张惟贤见他二人一味观望,明白他们意存进退,不想贸然行事,便弃轿换马微服而来,紧随在身边的家奴手里托了包袱,里面想是包裹着朝服,冷笑道:“两位当真是谋略过人,打算得可谓周全之极。只是火中的栗子要想吃到口中,舍不得烧掉些汗毛怕也难的!”
张瑞图听得脸色一窘,恼他心性过直,不留情面,自嘲道:“咱又没有御赐的铁券丹书,倒有阖府的一家老小,哪里敢犯什么忤旨的事情,比不得国公爷位尊爵高,有那么多祖上的荫封世袭。”几句话堵得张惟贤哑口无言,心里忿恨不已,却难以辩驳,知道口舌不是探花郎的对手,只将花白胡子撅得老高,嘿然不语。
高时明早就带着几个随从换了便服,各自腰里围着一个轻便的包袱,尾随众人来到了承天门外,躲在人群之中,不住地窥探动静,眼见高大的城门紧紧关闭,又听张惟贤、张瑞图、来宗道三人争吵,心下更觉焦急,一时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在地上来回乱走。正在手足无措,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见天街之上一队铁骑骤然而至,众人正要躲闪,那队铁骑却勒脚停住,马上的人纷纷跳下来,簇拥着一个白面微须盔甲闪亮的中年男子摇摆过来。高时明见是南城兵马副指挥周奎,不由大喜。周奎上前与张惟贤见了礼,问道:“国公爷不在府内歇息,深夜到此可是有要事?”
“咱是要祭奠圣上。”
“祭奠圣上?”周奎故作不解。
“万岁爷已经龙驭宾天了,国公爷要入宫哭祭,只是那守城的阉人不敢开门。”高时明上前答道。
周奎一脚将高时明踹倒,喝道:“哪里的刁民,竟敢在这里放肆?绑了!”
高时明一愣,随即爬起身来,跳脚大骂,上来几个兵丁将他推到周奎面前,周奎低声道:“教人一齐呼喊,就是不开城门,或许也可惊扰魏贼。”
高时明暗暗点头,便要挣脱叫骂,却听有人喊道:“那不是九千岁么?”众人闻声抬头,见城门上亮起几盏宫灯,李朝钦、裴有声引着魏忠贤昂然走来,余良辅等人肃身直立,刚要上前拜见,就见御前牌子赵本政呼喝道:“储君驾临——”高时明听得一颗心狂跳不止,储君可是王爷么?当下目不转睛盯着城楼,又是几盏宫灯闪过,后面拥出一人,衮服王冠,正是信王朱由检,左右跟着徐应元、王承恩,身后是田尔耕、许显纯和大内侍卫。高时明止不住眼泪淌落,几乎要跪倒山呼。张惟贤早已跪在尘埃,痛哭失声:“老臣再也见不到万岁了。”
朱由检手按女墙向下道:“英国公深夜哭临,忠心可嘉,快将他搀起来。”周奎、高时明将张惟贤扶起,张瑞图、来宗道忙将朝服换好,挤到前面朝拜,手里高举奏折道:“微臣草就了劝进的表章,正要与英国公一起奏上王爷。”
朱由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命余良辅道:“将城门开了,放他们进来。”
余良辅偷偷用眼角扫一下魏忠贤,见他只顾冷冷地看着下面的众人,答应道:“奴婢遵命。不过外面人员芜杂,多属各府奴仆,可是只将张惟贤、张瑞图、来宗道三人放进来?”
朱由检颔首,看看身边的徐应元,徐应元道:“王爷,奴婢敬重英国公的一片忠心,想下去迎接。”
“也好。”
东首的偏门缓缓开了,高时明挨到门边,见徐应元探出身子,趁张惟贤、张瑞图、来宗道三人进门之机,右手闪电般伸出,将一角绢缎塞入高时明的怀里,与守城兵丁将门关了。高时明摸摸怀里的物件,转身点头与周奎道别,带着随从匆匆地走了。
高时明领着几个随从来到僻静之处,取出怀里绢缎,随从晃亮火摺子,几人定睛一看,颜色明黄,展开细观,赫然是皇后张嫣抚慰京营将士的懿旨,晓谕京营卫所无旨不得擅动,忙小心收了,解下腰里的包袱,取出一套大内太监服饰,乌纱描金曲脚帽,圆领绛纱直身,大红贴里,犀角带。其余几人乌纱小帽,青贴里,明青袍,一起穿戴整齐,点了四周贴金的宫灯,沿着千步廊向南急行,过了社稷坛、太庙,向西转入长安右门,穿过公生右门狭长的通道,一座高大的府衙迎面矗立,两盏气死风灯上端正地印着五军都督府五个墨色的大字,一身盔甲的兵丁站立两旁,见了高时明等人,不敢阻拦,急急向里面通报。今夜当值的是协理京营戎政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李春烨,忙迎出来,跪拜接听了懿旨,供奉香案,连称遵旨,高时明知道这京营武官们平日里没有边防盗警,吃着钱粮,日日擎鹰走马,品竹弹筝,极是受用。终日你一席我一席,都是蹴踘打球,轻裘肥马,早忘了什么习练刀兵,见他言语恳切,就告辞出来,便要回府报信。不料,刚出大堂,迎面撞上一个传令的家奴,边跑边喊道:“提督大人有令,速调京营人马入宫。”
高时明悚然一惊,喝道:“拦下!”几个小太监上前拿了,高时明问道:“你是什么人?可知这是什么所在,竟敢乱闯?”
那人昂然道:“不过是五军都督的*节堂,我家大人提督京营戎政,乃是九千岁提拔的。这里咱平日常来常往,好似家内一般,你是哪里的泥胎菩萨,为何阻拦?”
高时明冷笑道:“提督京营戎政不过从一品的虚衔,五军都督府乃是正一品的府衙,就是提督亲临也该告进,何况你一介贱奴?岂可放肆?”
“你是哪个宫里的,也敢拦咱?”那家奴丝毫不惧。
李春烨听了动静,急忙出来,陪小道:“高公公,这是咱提督京营戎政大人的家奴宋三儿,没甚见识,公公看下官薄面休怪。”
高时明喝道:“国家法度都是毁在这些小人之手!将他提到堂上,看看咱的来历。”众人将宋三儿拥到堂上,高时明用手指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供桌上是什么?”
那宋三儿抬头看了,大笑道:“不过是一角断绢,有是什么打紧处?你若要时,咱家主人禀上九千岁,满箱满柜的全是,多少都有的,还不是九千岁一句话?调京营入宫可是九千岁的钧旨,你敢阻拦?”
“大胆!你这狗奴才竟然不将皇后懿旨放在眼里,罪同叛逆。李大人,咱可拿下了。”高时明用眼瞟一下李春烨,李春烨也暗恼宋三儿狗仗人势,言语卤莽无状,却都不敢开罪,忙笑道:“不消钦差处置,下官自有理论。”说着上前劈面一掌,骂道:“你这贱坯,没由来胡乱言语,今日若不小示惩戒,岂不败坏提督大人的令誉?来人,将他拖下,重责四十军棍!”
高时明笑道:“李大人,这个贱奴不知法度,按理自该惩戒,大人当值,公务繁忙,咱替你监刑如何?”
李春烨本想做个样子给钦差看,应个景而已,不想高时明却要亲自监刑,自己也正可脱了干系,一揖到地,面作感激道:“难得钦差大人体贴下官,有劳了。”便将高时明揖让到案后,自己在案旁陪了。高时明微笑着在虎皮高脚椅上坐下,一声呼喝,上来四个手持水火棍的大汉,上身青窄衣红布背甲,下身遮膝女裙,分列两厢站了,怒视堂上人犯。一个校尉上来手执麻布袋兜头盖脸将宋三儿腰上束牢,双手臂膊不得左右动弹,用脚在他膝盖弯处一蹬,单掌猛推他后背,宋三儿应声而倒,向前趴在地上。
“着实打这狗奴才!”左右四个行杖者听得将令,发一声喊,高起军棍,轮番抽打宋三儿屁股以下,一杖一呼,顿时血肉横飞,宋三儿不及喊上几声,就已昏死过去。高时明道:“这贱奴虽藐视王法,但罪不至死,不可坏了他性命,你们且歇息了,等他醒来再打不迟。”说罢,端起茶盏慢慢品饮,竟无离开之意。李春烨只得强作欢颜陪了,不敢丝毫妄动,心里不住地打鼓,纷乱异常,担心惹出什么塌天大祸来。高时明偷瞧一眼,见他汗水涔涔,顺脸而下,笑问道:“深秋夜寒,李大人热气蒸腾,身体可谓强健得紧呀!”
李春烨尴尬道:“深夜钦差驾临,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实在失礼之至。”
“李大人所思所虑,咱心里雪亮的,也不教你为难,咱今夜亲与守了衙门,将皇后懿旨盖了都督府的印信,谁若乱动,就是抗旨,人人得而诛之,大人也就脱了干系。如此可好?”
“多谢体贴,多谢成全。钦差大人所虑极为周全,敢不受命?”李春烨几乎要跪下拜谢。
高时明道:“大人遵旨而行,忠心保国,圣上自会封赏,当不会再是什么从二品的官儿,怕是会授二品的实职了,喜酒少不得要讨上几杯的。”
“若符吉言,柳泉居如何?公公可愿一醉?”李春烨以袖拭汗,面露喜色。
高时明将身子向后一仰,实实地靠到椅子上,幽幽地说:“那时柳泉居只怕早已不再是如今的模样了。”李春烨愕然地望着他,不敢言语,默默品味着他话中的弦外之音。
宋三儿疼醒过来,用胳膊一撑,微仰起头,见四个执棍大汉依旧站在身旁,身子瘫软,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再动。
承天门内至端门东西两侧各有廊庑二十六间,午门至端门东西两侧各有廊庑四十二间,这里便是六部九卿和都察院所属六科衙署的朝房。张惟贤、张瑞图、来宗道三人拜见了信王千岁,将劝进表章献上,便到朝房等候,朱由检等人则转回了文华殿。魏忠贤向朱由检道了乏,率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回到懋勤殿,刚刚坐定,五虎崔呈秀、吴淳夫、田吉、李夔龙、倪文焕也已赶进宫来,田尔耕不待他们说话,急声道:“崔二弟快劝劝爹爹及早下手。”
崔呈秀看看魏忠贤,见他面色阴郁,一言不发,目光游移不定,知道他此时正自思虑,不敢打搅,大殿里登时安静下来。窗外夜色浓黑,秋虫也沉寂了。只有浩浩的长风不知疲倦地拨响树叶、草尖、花丛和宫殿檐角垂挂的铜铃,应和成自然的天籁。魏忠贤习惯地用左手抹一抹花白的眉毛,问道:“迎立福王的表章送走了?”
“已走了半个时辰,快到了霸州了。可要追回来?”崔呈秀小心地问。
魏忠贤摇头道:“哪里追得上?算了!”
崔呈秀听出他话中似有些无奈和失望,问道:“爹爹可是不想杀信王了?”
“咱家正在权衡。”
“信王在哪里?”
“文华殿。”
“夜深人静,正好杀之。”田吉阴阴地说。
魏忠贤道:“太卤莽了。”
“爹爹改变了主意?竹风阁里不是商议好了的?”崔呈秀看看田尔耕,心里不解,也不安起来。
“此事与大郎无涉,其中变故日后再慢慢细谈,此时已有大臣入宫,不是杀他的时机了。再说京营将士迟迟未能入宫,想必有了什么差池,该不是天意吧!”魏忠贤叹道。
“事在人为,天意可知。再派人去催!”崔呈秀心下不甘,仍要劝说。
魏忠贤道:“你话中的意思,咱家明白。人定胜天,不过聊备一说,若是如此,人间哪还有什么失意败北的?依咱家看来,前人这句话大大的不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也有不可测处,勉强为之,不免会有些痴心妄想了。”端起几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又说道:“咱家自二十二岁入宫,到如今已整整三十八年了。当年来往京城的路上,在一个破败的寺庙里,见了一副对联,至今清楚记得,是嘲弄那些没有后人的,却是极为贴切。上联是无子无孙尽是他人之物,下联是有花有酒聊为卒岁之歌。想这许多年,咱家及时行乐,也富贵够了,本该放任了,只是世人把你们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这样称呼了,放在咱家门下,就要与你们谋一个百代富贵的前程,咱家身后这么多的人口,哪里敢冒丝毫的风险?方才咱家权衡了,京营未能按时而动,天已四更,将要明了,不好再杀那朱由检,但他既进了掖廷,任他再天纵神明,毕竟是个娃娃,咱家伺候过三代皇爷了,积攒了多少势力与心计,却摆布不得他?何况他正当弱冠,血气方刚,必是多有所好。未做皇帝时,自然小心谨慎,做了皇帝,想必会寻欢作乐的,不然与平头百姓有什么两样?只要令他玩物丧志,咱家口含天宪,手握王纲,何事不可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地安享荣华?”
倪文焕道:“爹爹此话极是合乎情理的,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谅那朱由检不过一个皇家纨绔,也属凡夫,凭太祖爷的恩泽登了龙庭,受过多少历练,会有多大本领?”
魏忠贤摇手道:“却也不可小觑了他。”
“孩儿以为他既食人间烟火,必然不会无隙可击,只要咱投其所好,为其所欲为,不外乎珍玩美女奇巧之物,他心里还会有什么江山社稷家国黎民,甚至纲常伦理?”
崔呈秀忧虑道:“也确是一条稳妥的计策。只是不如人头落地来得利索,日后怕会生成什么变故,惹出麻烦来。”
魏忠贤自负道:“只要咱家掌着司礼监,把持住内外,朱由检便是孙猴子没了棒耍,岂不是江湖人手中的傀儡了?”
“那你岂不成了走江湖、耍把戏的了?还掌什么司礼监?”客印月摆着腰肢笑吟吟地进来,“就是谁入宫做皇帝,咱终归都是要摆布的,若是不能摆布,换了什么样的皇帝,却也没咱什么好果子吃的。我本是赞同呈秀的,方才还恼你动手迟了,如今想来,你倒想得长远,正所谓见机行事,随势变化,能杀信王固好,不杀也未尝不可,只是要多想些摆布他的法儿才好。”
孙云鹤喝彩道:“听了九千岁和老祖太太所言,小的一颗心才觉放下。”
崔应元也道:“九千岁的心机,小的追随终生,也是学不到万一的,真可羞煞了。”
魏忠贤脸色和缓了许多,满脸含笑道:“这本不是咱家自创的,有那些前辈的老先生们为咱家引了路。”
田吉道:“爹爹说的是哪一位前辈先贤?”
“好像是叫报什么仇,又什么良的。”魏忠贤思索道:“他讲不可令皇帝有一日的闲暇,可谓至理名言,当年咱家侍奉大行皇帝也是学了他。”
田吉道:“可是唐代太和、开成年间的仇士良?”
“像是这个名字。”
田吉道:“仇士良掌文武大权,杀二王、一妃、四宰相,贪酷二十余年,恩宠不衰,确实有自将之术,其方法不出爹爹所言。当年仇士良归家养老时,宫里的太监们凡是有官职的都一齐赶来送他,摆了十几里的流水宴席,仇士良大为感动,临别时送了众人几句话,要他们善事天子。那几句话,孩儿愚钝,却还记得,就念与爹爹听听。”说着将双眼看看他人,见崔呈秀微微一笑,明白他知道这几句话的来历,清清嗓子,吟咏道:“士良曰:‘天子不可令闲暇,暇必观书,见儒臣,则又纳谏,智深虑远,减玩好,省游幸,吾属恩且薄而权轻矣。为诸君计,莫若殖财货,盛鹰马,日以球猎声色蛊其心,极侈靡,使悦不知息,则必斥经术,阇外事,万机在我,恩泽权力欲焉往哉?’众再拜。这几句话出自《新唐书•仇士良传》,爹爹好记性,竟记得如此真切。”
魏忠贤听了,虽说文句多有不解之处,但大意却是领会的,笑道:“咱家玩了一辈子,陪皇爷玩了几十年,什么没有玩过?朱由检究竟如何,咱家略施小计,试他一试。终不成他会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
“原来爹爹早有了打算?”五虎各自心里一动,连声谄媚起来。
“天女也有思凡心的!”
“就是出家的和尚咱也教他还了俗。”
魏忠贤用左手轻轻敲击着几案,听着众人的阿谀之声,神情不免得意起来,暗忖: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只要下了工夫,不愁他不入咱家的算计?
天交五鼓,六部九卿陆续上朝,因昨夜英国公张惟贤之事,余良辅被魏忠贤臭骂一顿,若不是王体乾、李永贞等人替他说话,自然会被脱下冠带,驱赶出宫,余良辅吓得不敢再离开城头一步,对高起潜恨得深入骨髓,却又无可奈何,就教他一起守卫,严加看管。此时,文武百官等候在承天门外,余良辅没有魏忠贤的手令,不敢随意开门,又不敢强加阻拦,只好亲赔笑脸,劝百官回府改穿丧服行哭临之礼,众人忙起轿打马,回府将朝服换下,急急赶来。余良辅见了,又问道:“众位大人可曾将成服一并带来?”众人听了,后悔不迭,忙又回去取了成服。反复奔波两次,天色已然大亮,皇城四门大开,百官进了承天门,各自在朝房待命,然后齐聚隆道阁。此时哀动六宫,工部在外计议梓宫及皇陵诸事,礼部检查即位仪注,户部也备办协济银两。
朱由检早已盥洗完毕,命王承恩亲去御膳坊做了燕窝羹,就在文华殿的御案上用了,刚刚收拾下去,英国公张惟贤等公、侯、伯、驸马与阁臣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木旁加普)率领文武百官捧着表章齐来劝进,反复三次,朱由检依礼谦逊一番,才答应下来。礼部尚书来宗道上大行皇帝尊谥“达天阐道敦孝章文襄武靖穆庄勤哲皇帝”,朱由检道:“先帝敦孝,天下共闻,对兄弟也极友爱,朕在外邸之时,食米衣鞋应用之物,一律从丰,并恩及朕身边的奴才,赏赐铎针、枝箇、桃杖,‘敦孝’后面理应加上‘笃友’二字。就先这样定下来,等国丧期满,选个祭祀的吉日,朕亲到太庙祭告列祖列宗。””众臣齐声称颂。朱由检又将庙号选定为熹宗,命施凤来、李永贞选择陵地。礼部又将拟定的“乾圣”、“兴福”、“咸嘉”、“崇贞”四个年号呈上,朱由检看了沉吟道:“朕不敢妄称天下之圣,也不敢自诩中兴之主,‘咸’字尾笔带‘戈’,其义不祥,怕主刀兵,现国力薄弱,百姓涂炭,息止乾戈是当务之急,还是选‘崇贞’吧!不过将‘贞’字加上几笔,换成‘祯’字更好。”说着从白釉双龙戏珠笔架上取了那枝雕龙纹白玉笔,青玉雕双龙箕形砚里王承恩早研好了云龙纹朱砂墨,他略蘸一蘸,圈定了“崇贞”二字。
礼部又将登极礼仪程式呈进,次日清早,大行皇帝几案前设酒菜,朱由检身穿孝服,亲往祭奠受命。再往皇极殿前设香案、酒果之物,朱由检戴冕穿衮行告天礼。然后往奉先殿谒告祖宗,到皇祖神宗宣懿刘昭妃前行五拜三叩之礼,再到大行皇帝梓宫前行四拜之礼,最后回到中极殿。余仪如常。朱由检看了点头道:“朕明日登极,礼仪繁复,不能分身,诸多事情还要倚重勋臣。”礼部奏上,遣英国公张惟贤祭告南郊,保定侯梁世勋祭告北郊,驸马侯拱辰祭告太庙,宁晋伯刘天锡祭告社稷。朱由检道:“英国公年纪高迈,昨夜未能歇息,不便多劳动他,朕以为可命宁国公魏良卿祭告南郊,其他人选一如所议。”众人遵命。阁臣又令钦天监择日登极,钦天监查阅了历书,本月只有明日为黄道吉日,虽说不免仓促些,也只得选了。
八月二十四日,修葺一新的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张灯结彩,陈设仪仗卤簿,朱由检戴着峨峨的冕旒,前后各有十二旒,每旒各缀十二颗五彩玉珠,玄衣黄裳的衮服上各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和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朱袜红鞋,在建极殿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正式即位为崇祯皇帝。魏忠贤早已听说崇祯命自己的侄子魏良卿祭告南郊,心里一时猜不透崇祯此举的意图,颇为犹豫可否按昨日之计再试探一下,见建极殿外臣的朝拜礼毕,暗命李朝钦将崔呈秀传至懋勤殿,劈面便问:“呈秀,你道那黄口孺子为何命良卿祭告南郊,可有什么深意?”
崔呈秀被李朝钦呼喊时,众朝臣多未散去,闻听魏忠贤传唤,纷纷侧目,霍维华、杨维垣更是偷偷冷笑,崔呈秀极是尴尬,心里隐隐不快,听了魏忠贤的问话方定下心神,回道:“孩儿看不外两种意思。一是如先帝一般恩宠爹爹,故有如此礼遇。二是安抚爹爹,以免爹爹心存疑虑。”
“咱家以为似不像恩宠,而是别有深意,该不会是麻痹咱家,佯为隐忍,别有所图吧?”魏忠贤看着崔呈秀,目光游移不定。
“那爹爹可再依计试探。若摸不准崇祯的心思,怎好相机而行,哄住他呢?”
“只好如此,凭空是难以猜测的。若无实据,一味乱猜,怕是脑袋掉了,还不知道谁动的刀呢!好,你先下去吧,往后没事咱家不会随意传唤你的,还是要避避风头,看看风向,以免被人轻易抓到什么把柄。咱家已派人与大郎他们也都说了,收敛些,小心无大错。”
“爹爹英明。”崔呈秀退出来,暗忖会不会是刚才自己脸上带出了不快之色,才使爹爹有此言语?眼下虽说风向未定,但若得罪了爹爹,却也不是耍的,他不禁后悔起来,汗水登时浸透了中衣。
崇祯皇帝的寝宫依照惯例仍在乾清宫,只是改在了东暖阁。乾清宫重檐庑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正中设金漆九龙宝座、御案,乃是外臣朝会的场所,东边的暖阁为皇帝歇息之处,也设一张几案,后面的正面墙上悬着一块黑地泥金的大匾,上有世宗嘉靖皇帝手书“宵衣旰食”四个大字。此时乾清宫早已布置一新,守在信王府担惊受怕的王妃们也来到了皇宫,安顿在打扫整洁的后宫里。崇祯将冕服换了,刚刚在便殿的宝座上坐下,魏忠贤就告知王体乾率领内宫二十四衙门正五品以上的大小太监一齐入内朝拜,行庆贺山呼礼。魏忠贤身穿葵花胸背团领衫,上缀四品补子,腰系犀角带,白袜皂靴,来到乾清宫外,王体乾见了惊慌起来,忙命随身小太监回司礼监取普通朝服来,魏忠贤看看他身上的大红蟒衣,头上的九梁忠靖冠,制止道:“不必折腾了,出宫往返要半个时辰,哪里等得及?再说这头上、身上的哪一件不是先帝所赐,又不是你不顾礼法私自胡乱穿戴的,换与不换有什么打紧的?”
王体乾一时难以琢磨透彻,不知他话里的真意,支吾道:“新君初立,小的想要隆重些才好,不知什么避讳,就按平日里的规矩穿戴了。可九千岁却一身平常礼服,小的怎好如此僭越?”
魏忠贤和声道:“你我一起侍奉万岁爷,份属同殿,情在手足,有什么胡乱计较的?吉时已到,快进去朝拜,外朝的大臣都拜了,若再迟缓,岂不教人笑话咱这些内官有失礼数?”王体乾见他言辞平和,大违常态,更觉迷惑,不及细想,迟疑着与率众人随在魏忠贤身后依次入殿,倒身参拜,高呼万岁。
崇祯命众人平身,又给魏忠贤、王体乾破例在王爷赐了座。二人欠身略坐了,崇祯才见魏忠贤没有依照公爵品级戴上簪朱缨下加翠额的的貂禅冠,只按内监礼制穿了朝服,与王体乾一身衮蟒的赐服前后相映,心里猜到他的意图,故作不悦道:“魏伴伴臣可是不愿朕继承大统?”
魏忠贤见崇祯言语如此直露,却不知哪里触犯了天颜,心里暗惊,忙离座跪下道:“老奴惶恐,侍奉了三朝,自信忠于皇家,不知万岁爷何故有此一问?”
崇祯叹道:“先帝之时,听说魏伴伴每逢内朝都戴貂禅冠,为何朕登极之日,反而只穿四品补子服,可是朕德薄恩浅,有失先朝臣子之心么?”
魏忠贤仰头答道:“万岁爷此话教老奴汗颜无地,老奴对朝廷本没什么功劳,那貂禅冠不过是先帝爷念老奴劳苦数十年格外恩赐的。先帝在时,老奴每每想着穿戴,并非居功炫耀,实在是每时记挂着先帝爷的恩德,将先帝爷的恩典时刻穿戴,先帝爷看了,心里也是欢喜。如今先帝爷宾天了,老奴哪还敢拿那些先朝的旧物来显摆?早已好好收藏供奉起了,老奴也怕睹物思人,无端落泪,冲了万岁爷的喜气。万岁爷要怪罪老奴,老奴心里也不敢委屈,全怪老奴功劳微末,对万岁爷并无尺寸之功,只能如此朝见,并非意存藐视。老奴此情可表日月,不敢有半点欺心!”说罢,竟滴下几颗泪来,哽咽难语。
崇祯听他讲得恳切动情,心下不禁暗暗感佩,唏嘘道:“魏伴伴于朕怎会没有尺寸之功?派忠勇营接朕入宫,算得上大功一件。前些日子,先帝在龙榻前曾面谕朕,忠贤、体乾恪谨忠贞,可任大事。忠贤是难得的干练之才,尽可将政务托付!魏伴伴可还记得?”
魏忠贤应道:“老奴不敢有忘。”王体乾也忙离座上前跪了叩头。
崇祯道:“先帝之言犹在于耳,朕岂会刻薄勋旧大臣?魏伴伴有功不居自是美德,但若一味谦让,不免虚情,又使朝野讥讽朕过于吝啬,赏罚失度,舍不得加官进爵,赏赐珠宝,实在有损天威。”
“老奴愚昧,所见肤浅。这就下去将朝服换了,再来朝拜万岁爷。”魏忠贤又叩了一个头。
崇祯笑道:“那倒不必了。朕只是要你明白朕的心思,朕自会如先帝一般对待你,你也要如辅佐先帝一般辅佐朕,不必多虑。”
魏忠贤本是先存了争斗之心来试探皇帝的,但见崇祯一团和气,心下难安,暗忖:这黄口小儿断不会如此易处,天下哪有如此不费气力的好事?等到崇祯以天启皇帝为例来劝说,不觉被打动了些,但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崇祯怎么看出了咱家的心思?要是单单这一件事也就罢了,若今后什么事都被他猜到,那还如何相处?如何自安?想到这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隐隐感到了一种恐惧和威胁,只是不知道恐惧和威胁会怎样来,但带来恐惧和威胁的人必定是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恍惚之间,他身上灼眼的珠光不是天下珍宝在闪耀,分明是刀剑那霍霍的煞气。魏忠贤全身冰冷,怔在殿上,竟忘了谢恩。
“还没轮到我们姐妹吗?”殿外忽然飘进来一声清脆的娇呼,众人眼前一花,一个风华绝代、体态婀娜的宫装美人跨进殿来,身后紧随着两个宫装的美妇。三人貌若天仙,施施然依次上前朝拜,殿上的人都惊呆了。
注:内宫二十四衙门:包括十二监:司礼、内官、御用、司设、御马、神宫、尚膳、尚宝、印绶、直殿、尚衣、都知;设太监(正四品)、左右少监(从四品)、左右监丞(正五品)。四司:惜薪、钟鼓、宝钞、混堂。八局:兵仗、银作、浣衣、巾帽、针工、内织染、酒醋面、司苑。合称内宫二十四衙门。
第七回 新储君遭擒兵马司 小书吏报信指挥使
第七回
新储君遭擒兵马司 小书吏报信指挥使
信王朱由检混在皇后张嫣的仪仗里出了玄武门,也不敢去寻等在东华门外的徐应元,独自一人朝东向王府井疾步而行,平是乘车骑马惯了,才跑出几百步,便累得双足酸软无力,口中气喘如牛,无奈只得缓下慢走。此时夜深人静,残月微明,四下黑漆漆的,朱由检沿着大街迤俪而行,向南远远望去,只见宫城东墙外隐隐有灯笼游动,知道那是宫城四周的红铺禁军在依次巡视,铜铃摇振,叮当作响,依稀可闻。突然一串火光在黑夜里浮起飘摇,随即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响,一队人马迎面而来,灯笼火把照亮了半条街,朱由检正要躲避,早被兵丁们发觉,上前扭住推搡到一个骑马的人前,“曹大人,捉到了一个犯禁的太监。”
朱由检定睛一看,高挑的一盏红灯笼上写着“五城兵马司御史曹”几个工整的大字,知道是五城兵马司在皇城巡夜的人马,正要分辩,那曹御史用鞭梢一指,喝问道:“你是哪宫的太监,可知快到午夜净街的时分了?”
朱由检登时醒悟,尖着嗓音答道:“咱在坤宁宫伺候皇后娘娘,方才随娘娘到万岁山寿皇亭拜月,一时走散,迷了方向,并非故意犯禁。”
“陈德润?拿牙牌验看。”
朱由检将双面浮雕云纹花饰黄色象牙腰牌递与兵丁,兵丁双手呈上,曹御史看了,又借着灯光看看朱由检,见他面容清瘦,白面无须,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白纸,护卫的兵丁忙将灯笼高举,曹御史看了上面的图形,喝道:“拿下!”
朱由检叫道:“为何抓我?”
曹御史说:“本官奉上司之命捉拿盗宝出宫的太监陈德润,还叫什么屈来?”
朱由检大急道:“都是一些小人见咱伺候皇后心生嫉妒,恶意诬告,请容咱明日向皇后娘娘辩白。”
曹御史听了,心里不由踌躇起来,知道宫里相互倾轧颇为剧烈,哪一方也得罪不起,若不明就里,轻举妄动,说不得会引来杀身灭门之祸,当下笑道:“陈公公,下官也是奉了上司所命,身不由己,至于宫里的事体,下官本不知情也不敢动问,就烦请公公降尊到兵马司衙门委屈一夜,明日一早下官禀报上司,决定公公去留。”
朱由检求告道:“宫外留宿依例要受重罚,难道大人忍心教咱离了坤宁宫,去干那些洒扫的贱役,或是被发配南海子种菜?”
曹御史将马鞭一晃,说:“公公说得其情可悯,下官有心放了公公,只是职责所在,上司追问下来或是被人参上一本,不好交代,还请免开尊口,不要多费唇舌了。来呀!请陈公公到兵马司衙门。”话音刚落,上来两个粗壮的兵丁架起朱由检就走。
承天门外,一个两进的四合院儿就是巡城御史的衙门。低矮的门头只在门框下面左右的基石上雕刻着两个小狮子,入门见到稍显高大一点儿的房子是办公的正堂,转过一个小小的垂花门,里面还有一进院落,那是衙门本官家眷的住所。已过二更,坐北朝南的正房内依然灯火通明,三个妇人正在摸牌玩耍。正中坐着一位年届花甲的老妇人,左首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上身白银条纱衫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下身密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右首那个一个妇人年纪还要小上几岁,上身是金线滚边浅红比甲,下身束一条嫩绿水泄长裙,头上都是珠翠堆盈,凤钗半斜。对面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小书吏,身穿黑色皂绿色盘领衫,头戴黑色布巾。老妇人打了一个哈欠,问小书吏道:“化淳,快三更了吧?你二叔怎么还没回来?”
那小书吏回答说:“奶奶,还差两刻三更,二叔想是快回来了。”
左首的妇人也说:“婆婆,不要担心着急,官人每夜例行公事,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有什么打紧?”
“我倒是不担心,只是等选儿回来才会安心,多年的老毛病,改不了喽!”老妇人笑着打出一张纸牌。
右首那个年轻的妇人乖巧地逢迎道:“婆婆的一言一行足够媳妇与姐姐学上一辈子的!”
老妇人双眼眯起,脸上笑意更盛,说道:“所谓舔犊情深,老来也是难免的。再说我只剩下他一个儿子,化淳的爹娘死得早,只有依靠他了。”说着竟落下几滴老泪。
“你们哪个大胆惹老太太生气了?”随着一声笑问,曹御史一挑帘笼从门外大步跨进来。
“官人!”两个年轻妇人起身迎上来。
“二叔回来了。”那少年抢先将曹御史的披风接过挂好,曹御史过来给老妇人请安,那老妇人一边命他坐了,一边擦泪笑道:“没有哪个惹我,是我自家想多了。”
“娘亲又想了些什么?”
老妇人道:“还不是你那死去的大哥!”
曹选劝慰道:“娘亲不要伤心了,哥嫂虽说去世了,毕竟留下了化淳侄儿这个骨肉,如今又接到了京城,一家人团聚了。化淳在儿子手下做了书吏,也挣上了银子,凭他的机灵劲儿,日后不愁没有个好出路,哥嫂泉下有知,也会含笑的。”
老妇人破涕为笑,说:“可是对得起他们呢!不知道教你为了多少难,受了多少苦?今晚还算平安吧?”
曹选笑道:“娘亲放心,太平光景当差能有什么不平安的?今夜奉命抓了一个犯禁的太监,关在了前衙。今夜皇城传警,严令缉拿此人,孩儿侥幸遇到,怕是一场不小的富贵呢!”
“二叔,太监什么样?侄儿还没见过呢。”曹化淳好奇地问道。
曹选摸着胡须道:“你才来了几天,就什么都能知道!太监平时都在宫里头,是不轻易出来的,你哪里会见到?不过日子长了,总会见到的,他们常到一些繁华的店市买些宫里用的东西。”
“那皇宫是不是很大?金銮殿威严得很吧?”曹化淳不依不饶地追问。
曹选不耐烦地摆手阻止说:“听说是大得很呢!我又没进去过,哪里会知道得恁仔细。小孩子家,不要乱打听,小心教东厂的坐记将你当作叛逆抓了去!”
“乖乖,二叔那样大的官儿也没进过皇宫,我却不信!那坐记又是些什么人?”
老妇人笑道:“化淳,你二叔巡夜也累了,有事明日再问也不迟的。早些歇息吧!”
曹选点头说:“夜已深了,娘亲也该歇息了。”
西厢房里,一灯如豆,曹化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心里老是想着抓回来的那个太监,越想越觉好奇,索性起身,悄悄向外衙摸来。大堂门上高挂着两盏气死风灯笼,里面十分寂静,空无一人,四下寻看,见东南角的小屋内隐约闪着灯光,曹化淳摸到门前,透过缝隙向里观瞧,见一个清秀的少年被松松地捆着手脚,曲卷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身上的穿戴确实与众不同,头戴乌纱嵌线卷顶内相帽,腰间扎一条犀角带,脚上一双红面黑帮薄底的靴子,一个神情猥琐的老头在旁边打着瞌睡,心不在焉地看管着。曹化淳见那少年与自己年岁相仿,更觉好奇,将屋门轻轻开了,走了进去。那老头听得门响,睁开眼睛,忙上前施礼道:“少主人,还没睡呢?”
曹化淳见是大堂的老衙役李福,敷衍道:“睡不着,见这里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李福心知他来京没几日,少年心性,什么都觉新鲜好奇,劝道:“这里腌臜的紧,小爷还是回房歇着吧!”
“看守犯人却也有趣,咱替你一替,你歇息去吧!”曹化淳嬉笑道。
李福本来忙了一日也累了,睡得正好却被唤起看守犯禁的太监,心里正自暗恨那太监,感叹今日倒霉,听他要替看守,不禁惊喜道:“那敢情好!只是被大人知晓,擅离职守,要被责罚的。”
“天知地知,过往神灵知,只要你不说咱不说,二叔岂会知道?放心去吧!”
“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池。”
“恁的罗嗦!”曹化淳怒道。李福赔笑退了出去,随手将门锁了,谄笑道:“那就有劳小爷了。”说着掂了掂手上的钥匙。
“你是不信咱怎的?”曹化淳见他锁门取了钥匙,心下恼怒,本待要骂,李福转眼间已不见了,气得一脚将床边的矮凳踢开。
朱由检懊恼了一番,静下心来闭目苦思脱身之计。忽听门响,微微睁了一下眼睛,见进来一个瘦小的少年,换走了那老看守,然后一声不吭地围着自己身子转了两圈,只顾笑嘻嘻地看。朱由检猛地睁开双眼,曹化淳惊得向后跳开一步,失声道:“咦!你还没有睡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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