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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_2 姚雪垠 (现代)
“可否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魏忠贤目光灼灼地看着秋月。
秋月叹道:“此话原本不通。既已到的竿头,再进一步,岂非跌落尘埃?人生于世,全凭各自的机缘,机缘完足,方能功德圆满。像檀越眼下的富贵,已属不可多得,应戒之在贪,适可而止,贪多勿得,反累己身。所谓广厦千间,身卧不过五尺;万里长江,口饮不过一瓢。若妄动他念,恐非长寿之福。”
“那弟子如何处之?”
“收摄心性,广施恩德,缓解众怒,或可免灾。”
魏忠贤冷冷一笑:“依大师所言,岂不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了?”
“哎!”秋月重重地叹声说:“爱人即是自爱,杀人即是自杀,檀越何必争胜斗狠、嗜杀不休呢?”
魏忠贤辩驳道:“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师教弟子如何收手?”秋月一笑,缓声说:“檀越如有心收手,随地都是洗手的金盆。”
魏忠贤面色登时通红,恨声说:“大师毕竟是方外之人,哪里领会得世俗争斗的险恶?我不杀人人便杀我,弟子积怨甚多,就算是弟子要放过他人,他们却放不过弟子!弟子金盆洗手,教手下无数的义子义孙依靠谁来?”
秋月低垂白眉,闭目道:“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哪里去,何需顾忌许多?看来檀越还是撇不开名利二字。”
魏忠贤见话不投机,起身道:“冤孽早已造成,决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大师不必劝解了,自行珍重吧!”说罢,传了李朝钦、裴有声,起身上轿,头也不回地去了,把个秋月老和尚怔在当场。
将近二更,月色微明,夜有些深了。
秋月盘腿端坐在禅床上,神情肃穆,闭目数着佛珠,若不是赭黄的法衣、雪白的眉毛,直是一尊石雕泥塑的古佛。良久,他忽然睁开双目,朗声向外喊道:
“了尘!”话音未落,从外室走进一个小沙弥,躬身施礼说:“师父唤弟子何事?”
“快去后院,将你师叔浴光请来。”
不多时,了尘引了一个满身酒气的胖大和尚进来,急忙躲出禅堂,将门反关了。胖大和尚也不施礼,直声问秋月道:“师兄,深夜有什么事?误了咱吃酒。”
秋月闻声略皱一下眉头,无奈地说:“你又犯戒饮酒,如何面对众弟子?”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咱只礼佛祖,管弟子们做什么?”浴光歪歪地在蒲团上坐了。
秋月摇头道:“老衲心中有佛,却也不饮酒。”
“饮酒与求佛既然无碍,吃一些又有何妨?”
“老衲不与你斗嘴。”秋月望着浴光说:“师弟,老衲深夜把你唤来,并非像往常那样苛责你。老衲也想通了,执著于仪式皮相其实是没有达到空的境界。老衲愚顽,今日才勘得破此中的真义,与师弟的修为实在相去甚远。”
浴光听得愕然,酒已醒了几分,便要出语询问,秋月摆手制止道:“你先不要说话。先听老衲说完,老衲有两件事要托付你。”
“什么事?”
“一是接掌本庵方丈之位,二是……”
“什么?师兄说得哪里话?咱才不会受此俗累呢!”浴光摇头大笑道。
秋月正色道:“师弟难道要文殊庵群龙无首吗?”
“有师兄在,怎会无首?”
秋月霜眉一敛,悲声说:“老衲的大限到了,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
浴光一下酒醒了一半还多,疑惑地说:“师兄可是有了什么魔障?”
“不错。”
“我佛慈悲。”浴光在蒲团上正正身形说:“师兄,还有哪件事?”
秋月低声说:“今日我庵的最大施主魏忠贤又来布施,求老衲指点前程,老衲尽心导其向善,他却一意孤行,似有不臣之心。当年老衲在涿州泰山神庙遇到他时,曾施恩与他,日后他富贵至极,老衲本想借其权势,光大佛门,不料却只知前因,难料后果。如他事情败露,文殊庵势必牵扯进去,毁庵灭佛,万劫不复,岂非事与愿违?老衲罪深,我佛何辜?众弟子何辜?”秋月泪水涟涟,浴光心中不忍,却又无法劝说,只好呆呆地看着。
“师弟,老衲无德,兴寺虽有微末之功,不料却惹来浩劫,实在百死莫赎。老衲一死,保存文殊庵就全靠师弟你了!”说着,离开禅床,在浴光身前跪了下来,谢道:“师弟,请受老衲一拜!”
“师兄万不可如此!”慌得浴光急忙起身扶了,但秋月还是执意拜了,拉着浴光的手说:“师弟,这第二件事你也替老衲还了人情。”
“哪里的人情?”
“老衲料想魏忠贤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是他多年布施文殊庵,对我佛也算礼敬,倘若有一天他遭西市斩首,师弟敢不敢买些酒肴送他?”
“知恩图报,理当如此,也是前世的因缘。”
秋月抖抖僧袍说:“这只是其中的一层意思,更深的一层是要保全文殊庵。”
浴光含泪道:“那时众人都躲避惟恐不及,但是又能逃到哪里呢?咱依情而动,其情势必动人,人弃我取,师兄所言确是妙招!只是师兄到时亲自祭奠,又有什么不可呢?”
秋月解说道:“那时老衲为勾结魏忠贤的元凶,岂会得到宽恕?若老衲已死,必可减除罪孽,最少也是少了弹劾的把柄,再加上师弟哭奠,想必会受人怜悯,又有魏忠贤的党羽分散众怒,我佛可安。这几步缺少一环,文殊庵也许就难免一劫。”
浴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哽咽道:“师兄舍生保庵,咱一定不负所托。师兄放心去吧!”
“好,好!师弟平时不拘小节,必能成得大事。先师临终之言看来不误。命弟子去烧香汤,老衲要沐浴了。”秋月心事安排已毕,登时觉得心静如水,语调和缓、低沉,脸上现出满足的宝光,起转身形向佛龛拜下去。“阿弥陀佛——”浴光情不自禁地随着下拜,那尊金佛脸上依然绽开着笑容,慈祥地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佛堂外面,满天的星斗,光华如水,只是月儿残了。
三更天,夜风微微地吹起,大雄宝殿前堆起一堆高高的木柴,浴光率领数十位弟子围站在柴堆四周,合掌默诵经文。老和尚秋月从殿中稳步走出来,大红的袈裟,赭黄的僧袍,更加显得宝相庄严,俨然神座上走下的佛陀。他看看四周的弟子,最后将目光定在浴光身上。浴光默默地看着秋月,二人目光交汇在一处,浴光轻轻地点点头。秋月粲然一笑,由两个小沙弥扶着迈上柴堆,闭目合掌端坐。
火点起来了,越烧越旺,响起噼噼剥剥的声音,秋月的眉毛和僧袍已经烧了,他在火中难捱地哆嗦着,但依旧强撑着合掌端坐。
第四回 田美人对月奏仙曲 李永贞赌酒吐真言
第四回
田美人对月奏仙曲 李永贞赌酒吐真言
渐近中秋,天高云淡,金风送爽,最是宜人。
澄清坊内,东起校尉营,西至甜水井胡同,南接帅府胡同,北邻金鱼胡同,宫殿沉沉,红墙绿瓦,八千余间屋舍连成一片,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便是历代大明皇室众位皇子出藩前居住的所在,人称十王府。
一弯新月高挂西南天际,夜天澄澈,星汉灿烂,巍峨高大的信王府外树影婆娑,巨大的石狮子威严地踞守在府门左右,飞檐下高悬大红宫灯轻轻地摇曳。夜风吹送来淡淡的花香,王府内花园里,花影扶疏,怪石嶙峋,一座宽大的高台上,四周宫灯低垂,若明若暗,高台中央摆放着花梨木镶嵌汉白玉石面的六角花台,四周一男三女围坐在红木珐琅镂空圆绣墩上。那个男子身高八尺,略显消瘦,赫然便是高粱河边那位蓝衣公子,但此时他衣着华贵,白面朱颜,气宇轩昂,一变文弱书生的模样,他正是天启皇帝的弟弟信亲王朱由检,那三个丽装女子是他新婚的妻子——周妃、田妃、袁妃。石桌上摆了各色精致的果盘、食盘,满盛着香瓜、雪梨、蜜桃、葡萄、石榴,还有丝窝、虎眼糖、裁松饼、茯苓糕各色的甜食……,四人谈笑赏月。夜露初起,淡谈的月光恰似缭绕的青烟,笼罩得高台上的人儿宛若世外的神仙。
“今夜月白风清,正宜赏月,本想与妃子作几首咏月的诗,只是新月小如妃子的秀眉,少了许多清辉,也作得几回了,怕难再有好诗出来。”信王竟似有些失望,轻叹一声。
周妃道:“一钩足以明天下,何必清辉满十分。是何等的气魄胸怀,王爷的咏新月诗写得空前绝后,真个教人无法续写了,高人在座,我们姐妹岂敢言诗?”
田妃道:“古人说画眉深浅入时无,若非眉如新月,又哪里会吟得出如此的*蕴藉?”
信王点头道:“月华固然不必强分多少的,各有风姿。月下的人又各有情怀,自然各有意会。如此,不妨再比试一番?”
袁妃道:“王爷,如此良宵,何必将人家累得头也生疼?不如田姐姐弹上一曲,以消长夜,岂不惬意!”
田妃假意推辞道:“数日不弹,手生荆棘,怎好聒噪?”
信王笑道:“不必过谦了!本王早已向两位妃子称赞过你的琴艺。”
周妃道:“王爷常说妹妹的琴声响遏行云,端的神妙。如此推辞,敢是嫌我等不解音律?”
田妃轻喟一声,双目流过信王的脸颊,心头欢喜,口中却道:“既然王爷谬赞,姐姐有命,不敢扫了大伙儿的雅兴,只好献丑见笑了。”
袁妃拍手道:“姐姐的琴固然弹得极好,但是月夜吹笛,岂不更妙?王爷不是常说姐姐的笛声裂石穿云吗?”
“是呀!长笛一声人倚楼,那是何等的意境!若是田妹妹在角楼上或是深闺里横吹,王爷又会难眠了。”周王妃也调笑道。
田妃道:“吹笛的场所一定要宽阔空旷,并且要讲究时令,春夏秋三季最为相宜。若在京师,时令最好春夏之交,地点莫如紫禁城内河,风和日丽,水清波细,菱藕初生,禽鸟翔集,景物之胜,俨若江南,意境趣味自是不同,他处不可攀比。”信王听了,内心忽觉有所触动,面色不禁有些黯然。
周妃见信王似显不悦,忙岔开话题,笑道:“妹妹可是想扬州老家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那般风光旖旎,自然天籁,怕是紫禁城什么小沟小渠不可比的!”
信王听了,神色一缓。田妃才觉失言,感激地朝周妃点点头。此时,宫女已将田妃珍爱的大圣遗音琴与核桃木琴架取来,摆了绿影斑驳的古铜鼎炉,烧起龙涎香。这大圣遗音琴乃是唐朝的古物,奇、透、润、静、圆、匀、清、芳,九德俱备,金徽玉轸,龙池凤沼,在夜光下越发显得体式古穆,色彩斑斓。田妃移身端坐琴旁,略一调试,皓腕微起,纤指轻扬,铮铮錝錝地弹奏起来,依次是信王新近谱写的访道五曲:《崆峒引》、《敲爻歌》、《据桐吟》、《参同契》、《烂柯游》。就见田妃十指或张或收,或急或徐,指间流出珠玉般的清音,衣袂飘飘,隐隐散出蘅芜香气,众人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与秋思之中。田妃微起朱唇,婉转玉音,用吴侬软语唱出一曲妙词,乃是宋人柳三变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歌声荡漾,如江南弯弯溪流中随波轻摇的乌篷小船,又如酒旗高挂的小店木桌上、竹椅旁散乱摆放的琥珀色米酒,那是水里的江南,雾里的江南,烟里的江南,梦里的江南,游子的江南,不!那是女儿的江南……众人一时竟自痴了,个个眼里似是有泪水要溢出,却欢喜地满满地蓄着;禁不住要大声喝彩,却留在心中、阻在嘴头说不出来,只觉一经说出,就会俗了人,败了兴。
周妃轻笑道:“妹妹不愧是南国的妙人,一曲清歌竟似带来了江南的湖光山色、迷濛景象,真个是身临其境,感慨万千!愚姐与袁妹妹自幼生于江北,长于江北,不会什么江南菱歌,就唱个岔曲凑凑趣儿罢!”说着,并不起身吐呐,也未命人伴曲,便清唱起来。
“金风凉爽,秋景悠然,东篱菊绽,枫叶初丹。欣闻林外蝉声咽,晴空雁字在云间。猛然看,秋山如妆秋水静,秋云似罗片片连。趁此际,性怡然,采*,携小篮;采荷芰,乘小船。到晚来,一轮明月、月光如水,遥望着,秋江之上水如天。”却也字正腔圆。
众人刚道声好,袁妃说:“既然姐姐唱了,小妹不好推辞,好歹也和一曲罢!”当下请田妃以笛相伴,笛声方起,歌喉随发。
雨霁风清,暑退凉生。秋来院宇,蟋蟀初鸣,为报新秋第一声。一天增爽气,四野快时晴。炎光退,暑气清;气爽衣裳薄,凉生一枕风。寒云终不雨,露冷莲房坠粉红。蝉鸣声断续,荧焰高低照暮空。一天秋色好,有笔画难成。雁鸿影里云连塞,砧杵声中月满城。何处无端一声笛,唤起金风、风落梧桐,团扇投闲日,书窗试短檠。莫管西风摇落事,从今后,不受炎蒸暑侵凌。
两曲歌罢,夜风渐起,似从遥远的天外浩浩地吹来,恍惚可以听到落英漫舞空中和黄叶洒落地上的声音,众人不胜唏嘘,心头暗生悲秋之意,但觉西风残照,霜冷长河,无限凄凉。残月斜斜地挂着,静静地映照着大地山川,时光像在流逝,又像早已静止……
信王见三个妃子都已唱了,也觉文思泉涌,难以遏制,拊掌说道:“仙音妙词,令人如临阆寰圣境、海外神山,心体轻浮,飘飘欲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本王也乱吟几句粗词,以博妃子一笑。”长身玉立,便要吟唱。却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在王府总管高时明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高时明面色一变,怕扰了信王的兴致,欲言又止。信王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高时明慌忙走到切近,附在信王耳边报道:“宫里来人了。”
“是谁?”信王一惊,接声急问。
“司礼监秉笔兼衣帽局掌印太监李永贞。”
“为何而来?”
“送花。”
“夜里送什么花?”信王一惊。
“送来二百品牡丹,不知是什么缘由。”
“吩咐下去,在大殿迎接。”说罢,信王命散了宴会,直奔大殿。
信王府的大殿虽不比皇宫,却也透出皇家独有的威严与富丽。大殿里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信王刚刚坐定,高时明就引着一个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的高瘦太监进了殿门。
“信王爷听说李公公光临,吩咐小的要在大殿会见。王爷怕是已在里面等了,公公请。”高时明边说,边将李永贞引让进来。李永贞在几个小太监的簇拥下,昂首跨进殿门,上前跪了,细声细语地说:“奴才拜见信王千岁。”
信王笑道:“罢了!快起来看座。”一个信王府的小太监早已搬了三彩双云龙绣墩,李永贞坐了,又有一个小宫女献上香茗。
“李公公……”信王笑问。
李永贞欠身说道:“不敢!王爷面前,还是称奴才的贱姓吧!以免折了奴才的寿。”
“也好,就依宫里的规矩叫小李子吧!夤夜而来,可有要事?”
李永贞啜一口茶,答道:“魏上公差奴才给王爷送些花卉。”
信王故作惊喜道:“宫中事务繁多,魏公公日理万机,难得顾念本王,只是无功受之,殊觉愧惭!”
“王爷贵为帝胄,又是当今圣上的御弟,按理儿说,要不是王爷礼贤下士,就是奴才们想高攀还都不敢呢!魏上公常跟奴才们说,谁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他老人家就把谁放在心里。王爷虽说尚富于春秋,但毕竟也算奴才们的主子,这贵贱之份不能乱,尊卑之礼不能越呀!”李永贞口齿伶俐,言辞得体,信王竟觉心头一暖,似是极为受用一般,随声赞道:“魏公公有心了!”
李永贞谄笑道:“王爷金口,奴才一定回禀九千岁。”然后对门外命道:“小刘子,快将那些名种牡丹搬进殿来,请王爷品鉴!”
“本王正要欣赏一下魏公公的名花!是宫里培育的,还是丰台草桥万柳园选送的?”信王面带微笑。
中书房掌房刘若愚答应一声,领着七八个小太监将二百盆牡丹搬进大殿,按照次第一盆盆环列起来,不多时,就摆放成了一个舒缓的塔型花山,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果然个个花朵飘香,鲜艳欲滴。排在最上面的是一棵硕大的黄牡丹,碧绿的叶片上挂着一幅长长的绵料素馨纸宫笺,上面工整地书写着一行欧体楷字:“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东厂臣魏忠贤恭献”。
李永贞指点着说:“这些牡丹全是魏上公命草桥园丁培育的新种,育了苗后在冰室里栽种,控制了花期,故能历经酷夏延至八月才开。这株御袍黄就是依时令在三、四月份绽放,也极其名贵,难得一见。另外这几株绿蝴蝶、瓜瓤红虽然不及御袍黄名贵,却也是世间珍品。”
信王离座走到花山前,略俯下身子,凑近御袍黄、绿蝴蝶、瓜瓤红,轻轻一嗅,不胜欢喜道:“哎呀!魏伴伴在宫里日理万机,替皇兄分忧,为天下谋利,还眷顾本王,将钟爱之物分赠,足见挚情。深宫窈远,本王不便面谢,劳烦小李子替本王多多拜谢。”
“王爷说的哪里话来?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御弟,魏上公常说兄弟本是一体,伺侯皇上即是伺侯王爷,心疼王爷即是心疼皇上。当年王爷留住大内勖勤宫时,皇上、王爷奴才们一起伺候,倒也还方便,如今王爷出宫别居,奴才们不仅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伺候王爷,就是见王爷一面也难。这次上公爷命奴才到王府请安,奴才又见着王爷,真是天大的喜事,要是奴才不怕素来卑贱,有污王爷府门,不须魏上公的钧旨,早巴巴地跑来了。王爷看这几朵牡丹,还顺眼吧?”李永贞闪动着一双深陷的眼珠,越发显得心机不可揣测。
信王微笑道:“魏伴伴用心如此,教本王如何生受?强将手下无弱兵,小李子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李永贞起身拜道:“王爷谬赞,折杀奴才了!”然后告辞说:“王爷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才们就回宫复命了。”
信王那里肯放,忙说道:“本王出宫将近一年,赏花饮酒,超然物外,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好丹道,被高时明这几个奴才称作十好先生,倒也逍遥自在。只是有时太过闲暇,便觉无端郁闷,老想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可玩儿?今日你既然来了,正好讲讲宫里的趣事,逗本王一乐,怎可轻易就放你走?先打发随从回去吧!”
李永贞笑道:“承蒙王爷抬爱,奴才就多叨扰一会儿。”便对刘若愚命道:“你们回去禀告魏上公,这些牡丹王爷已经收了,我在王爷这儿多伺候片刻,请上公爷安心。”刘若愚答应一声,照例领了茶酒赏钱,由高时明一路送出了王府。
信王起身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良宵,本王恰有美酒,岂可错过?”李永贞本来好酒贪杯,酒后话语不禁,闻听美酒二字,惹动了酒虫,心痒难止,嘴上却说:“无功不受禄,夜将深了,王爷府上,怎好如此叨扰?”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喜风雨故人来。你我份当主仆,情在故旧,多时不见,本王也想念宫中的故人呀!”李永贞听了,觉得信王语出肺腑,似是一片赤诚,但隐隐感到又像暗含着什么,一时难以明了其中的真意,暗自揣摩,与信王跟在高时明身后,出了大殿,向殿后的花园走去。
新月将没,星汉灿烂。后花园里,枝影摇曳,暗香浮动,园子中央耸立一座尖顶飞檐的四季亭,亭内烛影摇红,杯盏齐列,早已备好了酒宴。信王亲陪入席,命李永贞坐了宾席,高时明坐了下首,在一旁相陪。李永贞见满席山珍海味,不亚于皇宫御膳,尤其见桌上东西各排列两个精致的细瓷酒坛,东边翠青,西边鲜红,各用明黄的宫锦封口,心中大喜,知道东边摆放的是金茎露,西边摆的是太禧白,都是圣上专用的*御酒,不由酒虫蠢蠢欲动,难以忍耐,口中却说道:“奴才何幸得尝人间佳酿,王爷岂不是要折杀奴才了!”
信王假怒道:“小李子,莫不是本王离了宫廷,你就瞧不着了?”
“奴才怎敢?”
“本王幼时多仗魏伴伴看顾,本欲相邀过府,专意答谢,怎奈府邸狭小,魏伴伴看惯了深宫大内,怕是用不惯这里的椅榻,吃不惯这里的糙米呢!你今日深夜而来,如同魏伴伴亲临,本王喜出望外。此两种御酒,乃是本王新婚之时,皇兄所赐,今日良辰,一起分沐圣恩,也是本王与小李子的缘分,定要一醉方休!”
此时,侍宴的小太监将金茎露、太禧白开封,亭内登时荡漾起酒香,李永贞不由深深吸了一口,赞道:“果然不似世上的凡品!”两个小太监在三人面前各放两只纸般薄的青花酒盏,又各把青花海水行龙扁壶、青花缠枝莲执壶,银线般地将酒注满。信王端杯劝酒,三人一齐将两杯次序干了。李永贞闭目良久,不禁喝道:“人言金茎露为君子酒,清而不冽,醇而不腻,味厚而不伤人;太禧白晶莹澄澈,香气弥满,今日一尝,果然如此!”
“小李子,你在宫中多年,怎会初次品饮?”信王问道。
李永贞忙说:“奴才在宫中所饮都是魏上公命尚酿局酿的秋露、荷花蕊、佛手汤、桂花、*浆、芙蓉液、君子汤、兰花饮、金盘露等,名色虽不下二、三十种,然没有一种及得上这两种御酒的。万岁爷也赐过两次御酒,都是寒潭香和秋露白。今儿托王爷洪福,得尝御酒中的*,看来奴才天生了一副喝美酒的好脾胃,哈哈……”
信王道:“以小李子如此干练,不怕没有好酒喝的!哪天皇兄高兴,说不定也要赏赐这人间佳酿呢!”李永贞摇手道:“王爷说笑了。奴才不出什么差错,就烧香念佛了,哪里敢想万岁爷这般的赏赐!多谢王爷吉言,奴才先敬王爷一杯。”
信王一饮而尽,将酒杯放了,问道:“小李子,圣上近来还好吧!本王多日没有入宫拜见了。”
“好,好!万岁爷康健如昔。”
“近来风闻圣上多时不再上朝听政,可是真的?”
“这个嘛!”李永贞看看信王,嘻嘻地笑了两声,极为神秘地说:“是好些日子没上朝了,可不是什么龙体欠安,而是宫里几个妖媚的妃子抢着要给万岁爷生个龙子,万岁爷一时心软,就被缠磨住了。再说万岁爷也想有个皇子、公主解解闷儿了。”
信王仍旧觉得有些不安,生什么皇子、公主似乎不必耽误上朝听政,心下虽有疑惑,但知道李永贞的心机颇为深沉,一时不敢深问免得反令他警觉。李永贞也早有戒备,怕信王一再追问不好回答,便先发制人,端起酒杯道:“奴才也听说了王爷的一些传闻,不敢打听,就算向王爷禀报吧!”
信王不以为然道:“就是天大的事儿,也等将这杯酒喝了再说。”李永贞将酒干了,见信王依然平静,似是心中没有一物,暗自踌躇,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然,才略觉心安。
王承恩随手将酒杯放了,挥手一拍额头,顺势将酒杯带倒,幡然说道:“咳!小弟倒真是忘了。哥哥是说魏上公骂信王爷?”
“老弟喝多了。哥哥是说信王爷骂魏上公。”李永贞拍拍王承恩的肩头。
“不、不会,王爷常跟小弟说魏上公是万岁爷的心膂重臣、国家栋梁,还说李哥哥学问深湛,文采极好,一天要替魏上公朱批许多的奏章,这怎么是骂人了?噢!不是只骂一个人,连哥哥也一块儿骂了。”哇的一声,翻身又要呕吐。高时明怒道:“来人,将他拖出去,醒醒酒。”过来两个小太监将王承恩左右架了,扑通一声,丢进了园内贮水的荷花大缸里,浸泡几下,又架回到亭子边儿。王承恩嘴里兀自叫嚷:“骂了,一起骂了……凭什么要骂,还骂我哪……我可还嘴了,骂你个狗血、狗头、狗血喷头……”
高时明皱起眉头,厉声道:“怎么又拖回来了,还嫌不够丢人显眼?拖回房去,赶明儿禀了王爷,再好好调理这个不长进的东西!”然后对李永贞歉然道:“李公公见笑了,堂堂信王府内竟有这样混账的狗头,兄弟身为总管,真要活活愧煞了。”
李永贞见王承恩言语并无丝毫纰漏,疑是徐应元暗中做了手脚,只是自己眼拙看不出,假意夸赞道:“言重了!王兄弟性情直率,倒是个血热心热的人。酒后失态,你我怕是常有的,有什么打紧的?”
徐应元斟满酒,一把将李永贞拉了道:“这话深合我心,若不失态,又岂是真心喝酒的人?想当年咱与魏上公一同入宫,在孙暹公公手下当差,也是每日喝酒赌钱耍子的,醉了就睡,饿了就吃,何等痛快!今儿个碰到老弟,也要欢饮几杯才是。老弟呀!哥哥日后许多地方尚需你看顾,就敬你一杯,权作相求。”
李永贞性本好酒,经不住来回撺掇,将酒一口吞下。暗思方才王承恩醉酒,真真假假,有意遮掩,其实欲盖弥彰,似有所图,不可不向眼前二人探听明白,喟叹道:“九千岁提起以前的旧事,总是教我们这些晚辈不胜景仰!听说老哥哥的功夫恁是了得,一直未曾领教过,今儿给小弟开开眼?”
徐应元连连摆手,干笑道:“那些都是假的,不过给哥哥脸上贴金。咱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庄稼把式一个,要说老弟没见过也就罢了,魏上公还不知道?哈哈哈……”高时明也顺水推舟道:“功夫好的都在皇宫大内,老徐从宫里被赶出来,功夫已属不济了,提起此事,他每每大为伤情,李老兄快不要出他的丑,说什么功夫不功夫的了。”
“不能吧!听说老徐又练了什么高深的功夫,不会是藏着遮着吧!”李永贞探问道。
“哪里有什么新功夫,不过是咱年老体衰,被赶出皇宫气不过,就想这么个法儿,假说练了新功夫,妄想回到皇宫,也好找回面子罢了!”徐应元解嘲道。
高时明拿起酒瓶,往壶中斟满了酒,说道:“不要提那些不快的事儿了,喝酒!喝酒!”三人痛饮起来,不多时,一坛金茎露和一坛太禧白已是空了,徐应元又揭开一坛金茎露的御封,将酒壶倒满。此时就觉酒意一阵阵涌来,头重脚轻,忙催动内力,将酒向体外逼出,霎时全身热汗蒸腾,酒力消去了大半,就换了大杯,满满地斟了给李永贞,问道:“听说近些日子紫禁城外面锦衣卫增派了人手,四处盘查,想必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吧?”
李永贞双手扶定酒杯,乜斜起眼睛,似笑非笑道:“老徐,还是少打听事儿,多喝两杯酒吧!知道多了,没什么好处!”高时明见他有了几分酒意,向徐应元使个眼色,便要轮番敬酒,起身劝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还是做酒仙快活!”
徐应元等李永贞放下酒杯,乘着酒兴,将身子歪到他身边道:“那些军国大事咱哥们儿不闻不问,也不想知道。不过,万一牵涉到咱哥儿几个的前程,老弟可要提前知会一声,免得咱措手不及,失了分寸是小,毁了前程,丢了性命,可对不起咱兄弟一场!”
李永贞那一大杯酒下肚,饶是酒量不弱,也觉腹内翻腾,血气上冲头顶,加上金茎露和太禧白的后劲儿极大,那胃里有如钱塘江的潮水一般一浪浪往心头涌来,平日深沉的性儿又少了几分,当下显出一副颇为仗义的模样,叹声说:“不是小弟口紧,实在事关重大,再说前途难卜,对咱弟兄们的干系是大是小、是好是坏,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儿,眼下还看不清楚,说不明白,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是何意?难道事关万岁爷……”徐应元低声问。李永贞却已觉失言,便低头只顾用筷子夹菜,恍若未闻。高时明又给他将酒满了,说:“李公公再请满饮此杯。”
“怎么还喝?”李永贞咽下嘴里的菜。
高时明情辞恳切地说:“李公公有上公爷庇护,就是有天大的事体也是不怕的。到时还请李公公在上公爷面前多多美言,看顾看顾,给兄弟一个出路,就是鞍前马后的活儿,弟兄们也感激不尽呢!”
李永贞听得心里舒服,答应着将酒喝了几口,却听徐应元自语道:“李老弟本领通天,什么要紧的事体,竟然教他也担上心了?”李永贞见他执意追问,有意逗他,笑道:“老徐也钻起牛角尖儿来了!能教咱担心的事儿,普天之下倒也没有几件。你若猜得出,小弟自然会解说明白;若是猜不到,错一次罚一杯。哈哈,可愿意赌一赌?”
“赌?哥哥最喜欢,但这酒却实在不敢喝了,就教老高替饮怎样?”
高时明慌忙推辞:“小弟酒已经多了,不敢参与赌酒,就做个证人吧!”徐应元却将眼睛一翻,拍案叫道:“是不是你做总管,咱是副总管,教你替一杯就失身份,丢面子了?”
李永贞见徐应元酒意似浓,却又忌惮他以内力将酒逼出体外的功夫,怕中了他诱敌之计,顺势劝道:“老徐酒似是多了,高老弟不是那样眼睛朝天的人。咱也不要什么证人了,谁不知道高老弟海量,你只管猜来,他怎会赖账不喝?”
高时明赔笑道:“小弟遵命就是。”那知徐应元三猜不中,无奈将大杯的酒接连干了,摇晃着伏到桌上,口中仍咕哝道:“怎么就输了,输了……”李永贞用眼睛看着徐应元,见他身形不动,笑推高时明道:“想知道宫里的事却也不难,如不愿比酒,便将消息交换如何?”
高时明口中哼哼唧唧道:“什么消息?”
李永贞看看酣睡了的徐应元,诡秘地问:“信亲王在高粱桥边的荷香阁里听到了什么?”
“兄弟没有随去,哪里知道?你当去问老徐。”说着作势要吐。李永贞暗笑道:你身为总管,焉能不知?只是酒尚不多罢了。笑道:“兄弟,再饮三杯,不论猜得出猜不出,咱都回个话。”取过酒壶一连给他斟了三杯。
高时明醉眼朦胧地抬头道:“小弟先猜后喝,若喝不了便说出荷香阁……”重重地打了一个酒嗝。
“好!”李永贞心头狂喜。
“哪个妃子生了龙女?”
“非也。”
“建州的鞑子打到关里来了?”
“非也。”
“可是万岁爷龙体欠安?”高时明两眼乜斜着眼前的三杯美酒。
“不错。万岁爷是病了多日了。”
高时明神情木然,并没有什么反应,伸手端起一只杯子缓缓倒入口中,第三杯似是再难下咽,都洒在了胸前的衣襟上,嘴一张,喷得满桌污秽,腥臭难闻。李永贞忙捂了鼻子,起身离席,眼见二人不醒人事,懊恼异常,自语遮掩道:“今夜赌酒,大觉痛快!若不是怕违犯宫禁,真要赌到天亮呢!夜已深了,不便向王爷当面辞谢,替咱多多拜上千岁。”恨恨地走了。
钩月隐去,西风渐紧,后花园里飘来果子成熟的气味,许多小虫依然不知疲倦地低鸣短吟,秋夜,宁静、香甜、令人沉醉。信王眉头深锁,不住地在大殿里徘徊。青烟缭绕,宫漏滴答,宫烛高烧,信王的身影时而高大瘦长,时而矮小短粗,时而高挂在墙上,时而融没光影里。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信王的心狂跳起来,俨然感到那脚步声如同天际滚滚的雷霆震动着大殿,激荡着耳鼓,眼睛不由热切地转向殿门。
“不出王爷所料,奴才果然探听到了一件、一件惊天的大事。”高时明几乎刚过门槛儿就跪倒在地,不及调匀气息,急声禀报。
“平身,快讲!”信王见他满身刺鼻的酒气,猜知酒席上势必十分凶险,忙命他平身。
“万岁爷已病了多时。”
信王心头顿觉纷乱异常,向前跨了一步问道:“小李子喝了多少酒?”高时明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又不敢胡乱揣摩,答道:“二斤以上。”
“他的酒量将近三斤,看来只喝到了八分。”
“奴才该死,有辱重托。”一阵酒意涌来,高时明不禁眩晕起来。
“不怪你们,一来他心怀戒备,二来你们操之过急,打草惊蛇了。不过有他这一句话,本王就明白了魏忠贤为什么没由来地派人过府送花。”
“想必是借以刺探王爷有何动静。”
信王并不理睬高时明的言语,又问道:“人打发走了?”
“是。已经送回宫了。”
信王吁了一口长气,坐到宽大的红木椅上,沉思片刻,犹豫道:“该不会是假托皇上生病来试探本王吧?”
“难道魏忠贤忌惮王爷,想对王爷不利?”
“……”信王不语地望着殿外沉沉的黑夜,毫无表情。
“难道是万岁爷对王爷不放心?”高时明感到了无边的恐惧。
信王摇头道:“不会!去年张国纪一案,谣传他要刺杀皇上,拥立本王,皇上都没有怀疑。皇上正值盛年,富于春秋,不会突然之间考虑起身后之事。本王平日小心谨慎,对魏忠贤也礼敬有加,惟恐授人以柄,皇上不该对本王有什么猜忌,以此而言,小李子说的应该是不假!”
高时明若有所思地说:“果真如此,万岁爷无后,依血脉而论,一旦龙驭宾天,王爷当承大统,正大位。奴才恭喜……”
信王厉声说:“休要胡说!”高时明吓得跪倒在地,不敢抬头。信王低声命道:“想个法子到宫里探听一下,看看消息是否可靠?”
“奴才下去和徐应元商量一下。他宫里熟人多,路子广,亲走一趟,定不会空手而回的。”
“还是找个面目生功夫好的去,以免一旦有什么闪失,将火引烧到王府,反倒与人把柄,祸患不小!”信王目光炽烈地一闪。
“王爷是教暗访?”
信王点头。高时明为难道:“府内有些身手的都是由宫里调拨的,个个面孔烂熟,面孔生些的一时没有,就是找到了也未必可靠。不如命徐应元易容混入宫里,万一被识破,他路径都熟,身手又好,脱身自是不难,当不致于暴露而殃及王府。”
信王沉吟片刻道:“也好!只是切记不可暴露了形迹!”
“奴才知道。”
信王闭上眼睛,高时明便小心地退了出去。
第五回 魏忠贤篡位定毒计 张皇后护国献良谋
第五回
魏忠贤篡位定毒计 张皇后护国献良谋
阜成门内,一座巍峨壮丽的宅院,青瓦灰墙,黑漆大门,乃是魏忠贤新近修建的一处别墅。这里本名玉渊潭,有泉自地涌出,其水至冬不竭,柳堤环抱,桃花流水,沙禽水鸟多翔集其间,景气清爽,风光秀美,为金代章宗皇帝完颜景游幸之所,相传当时曾有隐士王郁居于此,筑台垂钓,因名钓鱼台。神宗万历初年,皇亲武清侯李伟在此修建别墅,世代居住。魏忠贤看好了这里的景致,抢购过来,命人重加修葺,增广规模,门至七楹,重檐飞角,院重五进,皆开天井。大门正中上方高高悬起一块巨型门匾,上书“敕造府第”四个金漆大字。大门后面的垂花门上悬了一方黑漆木匾,题着“钓鱼古台”。进得门来,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院中树木山石随处而在,亭台楼阁,高屋华堂,疏朗地散落着。
穿过三层仪门,只见一个大院落,高屋广厦,轩峻壮丽,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一条大甬路,直出大门。抬头迎面就见一个鎏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养源斋”三个斗大的字,左下方又有一行小字:书赐厂臣。下钤天启广运之宝。斋南叠石为山,淙淙溪流在斋前汇集为一泓池水,微风吹拂,碧波荡漾,这便是闻名京师的玉渊潭。潭边回廊半抱,小亭翼然,正房厢庑游廊,也都小巧别致,不似养源斋那般轩峻壮丽。斋西临潭一个垂钓处,建有舫型房舍,取名潇碧轩。此时轩门微闭,四面花窗大开,魏忠贤刚刚用过晚膳,宽衣懒卧在铺了象牙凉席的西施榻上,露出一身肥白松弛的细肉,客印月穿了短袖无腰的水红缎袍,依偎在他身边,小心地给他捶背捏腿,随着手臂的上下挥舞和腰肢的扭转,两个肥大的乳房在袍子里面不住地颤动,似是喷薄欲出。魏忠贤一时竟看得痴了,伸出右手,将一个略垂的乳房向上轻轻托起,转而弯曲五指,将乳房罩住。客印月出掌将他的手打落,嗔笑道:“还没有做完日课呢!心急什么?”
魏忠贤嬉笑道:“这也是日课呀!不是每天必做的么?”
“在宫里忙了大半日,肉皮不紧了?腰也不酸了?那倒可好,咱还省力呢!”客印月停住了捶打的双手。
魏忠贤支起身子,一把揽住她的腰肢,笑道:“怎么会离得了你这双妙手吆!腰着实还酸呢!”说着,翻身伏卧在榻上,“可你的这对宝物也离不开呀!可记得初次见你的时候,咱家直直地盯着看个不住?”客印月笑骂道:“当时就知道你是色中饿鬼,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也似的。”
“深宫多怨妇,你丈夫侯二死去多年,不也巴不得吗?”
“哎!本来是皇太子享用的,却被你偷尝了。”客氏假意叹一口气,取了白艾和红烛,要给魏忠贤炙烤。魏忠贤闷声说道:“他小小年纪,黄毛乳口,怎么吃得了那么多?再说他只爪纤细,怎会令你骨软……”话音未落,猛听亲随太监王朝忠从门外禀道:“九千岁,五虎等人业已到齐了,在养源斋候着呢!”
魏忠贤霍地转过身来,却撞到客印月肩上,她右手歪斜,灼热的蜡汁滴落到魏忠贤的背上。魏忠贤痛得他低吟一声,却也顾不得擦拭,下了凉榻,不舍地说道:“来得好快!看来今儿是无福消受你了。”
“只要你有心,议完了事儿再来也不迟呀!我可等你了。”客印月忽被搅扰,大觉扫兴,神情怏怏不快,竟似不依不饶。魏忠贤在她的乳下一捏,笑道:“不如一齐去,免你等得心焦,过后咱家岂不是要多花几分气力了?”
二人一边调笑,一边穿戴起来,穿过游廊,到了养源斋。五楹歇山顶的大正房,面南背北,堂屋内里左右各立一个高大的楠木柱子,上面分挂一幅乌木嵌银字对联:不尽泡波连太液,依然晴翠送西山。正中安放大紫檀雕螭翘头案,案后是一个虎皮高脚靠背金椅,后面是黄花梨镶大理石插屏式座屏风,紫檀条案上摆着三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一边是金彝,一边是一座黄铜镀金的西洋大钟,又有一对永乐官窑粉彩大瓶分列左右。地下两溜各八张楠木雕花靠背罗圈交椅,上面已经坐满了人,见魏忠贤和客印月进来,齐齐地站起身来,唱喏道:“拜见九千岁、老祖太太千岁。”
魏忠贤在条案后坐下,挥手命众人坐了。王朝用忙将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的花梨木圆交椅在案旁放了,用拂尘在金心绿闪缎大座褥上连拂几下,客印月才坐了。魏忠贤看看众人,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兵部尚书霍维华,号称五虎的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崔呈秀、太子太保兵部尚书田吉、太子太傅工部尚书吴淳夫、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卿倪文焕五个心腹谋士,五彪之首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另有秉笔太监李永贞、涂文辅、石元雅、王国泰四人分列末座,独独缺了王体乾。正待询问,李永贞起身道:“禀九千岁,王总管怕宫里一旦有事,失于应付,不敢离开,并将乾清宫管事王朝辅也留下了,特命小的代为禀告。”
“知道了!正该如此。”魏忠贤摆摆左手,望了李永贞一眼说:“昨日你到信王府喝了不少酒,那金茎露和太禧白还顺口吧!”李永贞心里不禁惊恐起来,急忙辩白道:“昨夜小的去信王府,本不当喝酒,但看到信王满口称颂九千岁,怕他口是心非,阴有图谋,坏了九千岁大事。正好他死活留小的吃酒,小的想正可将计就计,借吃酒探探他的口风。”
“可有什么其他说道?”魏忠贤依旧轻声地问。李永贞答道:“小的将信王手下高时明、王承恩灌醉了,酒后所言倒是也没有对九千岁不恭之处,小的这才踏实了。”魏忠贤脸色一缓,抬手指着末座的王国泰道:“咱家安排你在信王府当差多年,信王倒底对咱家怎样,你心里还明白吧?”王国泰离座答道:“小的所闻所见,与李公公所言并无多少出入。”
魏忠贤脸色一霁道:“还好!只要不贪酒误事就行。来呀!把酒搬上来。”门外的王朝用带两个家奴进来,怀里各抱一个大坛进来,众人仔细看时,赫然就是金茎露和太禧白。魏忠贤看着众人道:“永贞这次到信王府,饮酒都不忘使命,咱家心里也是欢喜。尽力做事就要赏罚分明,这两坛酒,咱家珍藏了不下五年,今儿就赏与永贞。高官厚禄,金银珠宝,咱家从来都不吝惜,只要事儿办得好,该赏则赏。”李永贞忙跪倒谢恩,众人纷纷叫道:“愿为九千岁效死力!”
魏忠贤笑吟吟地摆摆左手,又说道:“大伙儿好久没有凑齐了,上次聚会还是你们为咱家庆贺六十寿诞的日子。这次召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荣华富贵享腻了没有?”众人不防他突发此问,不禁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魏忠贤站起身,绕过条案,负手踱步说:“你们也许有所耳闻,万岁爷病得厉害。咱家这泼天的富贵是哪来的?谁给的?一半靠自己,一半靠万岁爷。这个擎天的柱子要是倒了,咱家哪里还有什么不到头的富贵?今儿叫你们来,就是问问你们如若富贵还没享够,该怎么办?”
众人这才明白了魏忠贤的话意,田尔耕叫道:“爹爹多虑了。依孩儿看来,宫里各个衙门都由咱的人执掌,又有一万多的操兵和四万多的净军,皇城外面有孩儿的数万锦衣卫,京师五卫营三十万兵马也由咱的人掌握,护卫京师的九边百万重兵,监军多出自爹爹门下,阁臣六部更是多为爹爹提拔,内外如铁桶般牢固,什么人能将咱的富贵生生地夺了去不成?”
魏忠贤森然地说:“还是万岁爷。”
“皇上对爹爹言听计从,怎么会如此?爹爹在说笑吧!”田尔耕满脸的惘然,其他众人也一齐望着魏忠贤,似也不信。魏忠贤并不解答,目光转向另一排坐在首座的崔呈秀。这崔呈秀年纪五十出头,白面微须,身穿御赐的大红蟒衣,上绣二品锦鸡补子,腰里横着玉带,稳稳地坐在交椅上,一直没有作声,见魏忠贤眼睛看着自己,知道自己该说句话了,当下欠起身形,干咳一声说:“田大哥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若细细想来,还嫌太过自负了些。古语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爹爹的眼光极为深远,非是常人所及。居安思危,见福知祸,爹爹之言大有深义。”魏忠贤暗暗点头,也颇为受用,回到座位,静静地看着众人。
田吉点头道:“九千岁用心良苦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一个小地方出了毛病,没了皇上这个挡箭牌,我等的富贵说不好就化作了一场春梦,田都督难道忘了当年的东林党了?”
田尔耕撇嘴笑道:“缇骑四出,抓来诏狱,关的关,杀的杀,又有什么不好办的?当年的杨涟、左光斗、黄尊素、周顺昌等人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田都督说得真轻巧!你是只派了几个人,可知道九千岁费了多少精神?”田吉阴阴地说。崔呈秀接着说道:“田大哥,打打杀杀固然不可少,但是遇事还应多用点脑子,再说用兵也讲究个韬略呢!”
田尔耕冷笑道:“那些胆敢反对爹爹的,咱见一个杀一个,灭他九族,知情不报者连坐。看还有人敢捋咱的虎须不成?何必文绉绉地庸人自忧。”
“难道不怕激成民变?”倪文焕将仰在椅子上的肥胖身子一收,眼睛望望魏忠贤。魏忠贤依然无语,默然地看着众人。客印月明白他心里必是有了一些不快,尖声说道:“俗言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九千岁这几日一直寝食难安,今儿是要向你们讨个计策的,怎么自家窝儿里斗了起来?”屋内顿时寂静下来,众人的目光在魏忠贤和客印月的身上扫过,然后相互对视,不敢再争执。
魏忠贤哈哈一笑:“不错,是要求个长久富贵的法儿。你们刚才讲得也各有情理,但咱家不想冒什么风险,必要万无一失。咱家如今年纪大了,荣华富贵享得也够了,该吃的吃了,该玩儿的玩儿了。那先朝的王振、汪直、刘瑾怎么样?还不如咱家吧?要说咱家输得起了,但还是不敢输呀!想想你们跟随了咱家这么多年,要是一招不慎,导致满盘皆输,咱家也对不起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后代不是?”众人听了忙噤了声,周应秋起身流泪道:“孩子们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全仗爹爹栽培提拔,爹爹所虑,非孩子们所及,但孩子们心怀愚忠,愿效死力。有什么打算,爹爹吩咐便是。”
魏忠贤环视一眼众人说:“你们都是咱家的左膀右臂,倘若我们父子一心,什么事儿不能成呢?”田尔耕看看身后的许显纯说:“爹爹,拿主意,动心眼儿,孩子们身为武夫,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就出点蛮力吧!”
李永贞、涂文辅、石元雅、王国泰四个太监一直看着议论,也不甘落后于人,李永贞献计说:“万岁爷未有子嗣,一旦晏驾,依例当选立近支,以血脉而论,嫡亲莫若信王,但是信王年届十八,已经成人,恐难驯服掌握,日后行事相互多有掣肘,不如从旁支选一个年幼的孺子,由九千岁摄政,与现今的情势当不会有什么大异。如此,孩子们又能照享荣华富贵,天下依旧太平无事。”涂文辅附和道:“那就选立福王的孙子怎样?当年神宗皇帝可是本来要立福王为太子的,这样有理有据,也会减少朝野的猜忌。”
石元雅窥视着魏忠贤,见他将身子微微后仰,靠到椅背上,眯起眼睛,知道这几句话很合他的心意,后悔被李永贞、涂文辅二人抢了头功,就不敢怠慢,高声说:“九千岁,小的也有一个计策,万求老人家不要推辞。小的想九千岁是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一旦龙驭宾天,九千岁何不登了大宝,统治天下?如此,必是大明之幸,万民之福。”不料魏忠贤面色一沉,厉声道:“咱家本是万岁爷的辅臣,一向忠心耿耿,取而代之,岂不遭万民唾骂?你怎么竟想出这般狼心狗肺的主意,难道想将咱家置于不义之地?”
“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当今朝野思治,可谓久矣!九千岁系天下众望于一身,不可冷了大伙儿的一片热肠!”王国泰媚笑道。
魏忠贤一拍椅子的扶手,大喝道:“怎么还如此胡说?”众人不敢出声,魏忠贤怒气冲冲地看着众人,见他崔呈秀、田吉二人漠然地坐着,嘴角隐隐含着冷笑,问道:“呈秀、田吉,你们二人冷眼观望,想必是还有什么高见吧?”崔呈秀回道:“倒也不敢说是什么高见,只是对李公公几人所言有点儿担忧。”
“二弟担得哪门子的忧?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田尔耕满不在乎地说。魏忠贤面色一沉,呵斥道:“不要多嘴,听他说下去,做了好几年的都督,竟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崔呈秀看看田吉,田吉欠身说:“孩儿怕说出来扫了九千岁的兴致,也拂了众位弟兄的好意,不说也罢。”魏忠贤似有些不耐烦道:“说吧!咱家不怪你。”
“孩儿劝九千岁千万不可听信石元雅、王国泰的话,他们实是败坏九千岁的德行!孩儿请求再敢有此言语者,依律严惩不贷。”田吉本来深陷的眼睛里闪烁着寒光。
李永贞、石元雅、王国泰几人暗中怀恨,石元雅嘲笑道:“必是他心里想说的话被我四人抢了先,觉得脸上无光,心中怨恨,故作惊人之语罢了。”王国泰更是哭拜倒地说:“请九千岁治他个扰乱军心之罪!”崔呈秀起身将王国泰扶起,笑道:“王老弟,还没有见到敌手,咱自己弟兄切不可乱了阵脚呀!”
“那也不能把我们哥俩当作了坏人,只他自家是忠良呀!”王国泰依然忿忿不平。崔呈秀劝慰道:“老弟先不要着急,少说几句,大伙儿一心为了九千岁,又没有什么不是处,言语深浅些,也都要见谅,以大局为重才是。”把王国泰拉回了座位。
客印月见众人又吵嚷起来,心下烦躁,急急地说:“呈秀,你就心里头的想法赶紧说了吧!我这心口堵得厉害,就差把心呕出来了。”崔呈秀并不急于说出,偷眼看着魏忠贤,见他用粗胖的手指将耳旁的一朵鲜花摘了,嗅了几下,往上一抛,看它飘摇落地,缓声说:“呈秀,既是奉圣夫人也等得心焦了,你还隐忍着,打算卖个好价钱不成?”
“不敢!孩儿决没有待价而沽之意,只是想多听听大伙儿的高见。依孩儿来看,当今的情势不外乎两个办法。一是立幼子,一是仗势自立。而仗势自立,固然可以一劳永逸,万载富贵,但师出无名,恐难成功。自古以来,未有内官位尊九五的先例,再说大明江山已然历经了二百余年,朝野臣民心向朱家者尚多,所谓人心不可欺,一旦不测,爹爹多年的功勋恐将化为乌有。依孩儿来看,不如走立幼子一途,但是立幼子必要劝说皇后一道行事,由皇后垂帘听政,自是无懈可击,朝臣自然甘心追随,如此必可万无一失。”崔呈秀侃侃而谈,似是胸有成竹。
魏忠贤似被他的话打动,颔首说:“如今能与咱家相争的怕是只有信王一人,他以情理胜,咱家是以实力胜。若能阻止信王登基,大事即成。到那时,拥立一个小皇帝,咱家来摄政,盛况必能胜于目前。”
崔呈秀附和道:“爹爹所料极是。但拥立之事天下瞩目,从长计议,不宜操之过急,也不宜恃强豪夺。爹爹摄政,更不当明言。此事于古无征,朝臣必会一力反对,犯了众怒,树敌太多,局面怕也不好收拾。”
魏忠贤听他对摄政之事颇有微词,顿觉不快,嘿然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人人想要做的。凡事总会有一个领先、立规矩的,像汉代的王莽那样奸邪都可摄政,咱家品德自信并不亏于王莽,反倒不能做了?”说罢,似是有些悲伤地闭上双眼,仰头向后靠在椅背上。
崔呈秀见魏忠贤有些恼怒,忙辩解道:“爹爹误会了,孩儿之意是既求长久之策,必要名正言顺,以免招惹朝臣物议,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何必这般绕弯子?快讲与九千岁听呀!”客印月怕一时弄僵了,急忙搭言催促。崔呈秀道:“老祖太太千岁,孩儿并不是反对爹爹做摄政王,只是怕爹爹太执著于摄政王的名位,反受其累。”
“此话怎讲?”客印月娇声问。
“那要看爹爹是求名还是求利了?”
魏忠贤微微睁开眼睛,将身子前倚到几案上,问道:“求名怎样讲?求利又怎么说?”
“若求虚名,爹爹可以全力争什么摄政王,尽管不少朝臣反对,但也料无大碍,只是爹爹已经被尊为九千岁,天下遍建生祠,又有哪个朝代的摄政王权势威望能够至此的?还在乎什么名位?若是求利么……”崔呈秀故意顿一顿,查看一下魏忠贤及众人的脸色,接着道:“孩儿想爹爹只要拥立了小皇帝,张皇后势必垂帘,太后垂帘,于古有稽,宫掖内廷,近水楼台,摆布好她,易如反掌,那时别说什么摄政王,简直就是没有名份的皇帝呢!又岂是什么摄政王可比的?”
魏忠贤面色缓和下来,却忧虑道:“只是那小张嫣一直对咱家怀有敌意,又恨咱家将她父亲罢了官,恐难说服。”客印月也骂道:“那个小蹄子当年还将老娘好一顿的羞辱,若不是皇上开恩,老娘早就被赶出宫去了。她与咱们一直势如水火,怕是借不上什么力的!”
崔呈秀笑道:“爹爹、老祖太太多虑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康泰之时,她贵为皇后,又得皇上怜爱,自然有实力与爹爹互争长短,一比高下。若龙驭宾天,她膝下又无所出,还能依靠谁人?难道她真会将自己和家族的富贵置之度外吗?”
魏忠贤大觉有理,不住点头。客印月似是茅塞顿开,眉开眼笑道:“听了呈秀一席话,我倒想起一段戏文来。”
魏忠贤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妇道人家就知道听戏摸牌,这件事怎么扯到什么戏文上去了?”
“是有这么一出戏文呀!”客印月对魏忠贤的不屑浑若未觉,也不以为意。崔呈秀殷勤问道:“哪一出?”
“狸猫换太子。”
“狸猫换太子?”众人不由愕然惊声。
“是呀!”
“何为太子,何为狸猫?”魏忠贤尚未领会,一旁察言观色的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霍维华、周应秋等人纷纷喝彩道:“此计大妙!”客印月愈觉飘然,欢声道:“可教张嫣假称有孕,到时暗中将你侄子魏良卿出生的儿子抱入宫中,充个龙种,荣华富贵岂不是没头的!”
魏忠贤一阵大笑,拍着客氏肥白的双手,赞道:“看戏看出门道来了,却也不是光玩耍找乐子。不妨一试!”众人一齐称颂:“老祖太太千岁见识超人,真个是一箭双雕的好计!”
崔呈秀不觉骇然,心知此计并不稳妥,成功即会好上更好,无以复加,但若失败,势必万劫不复,正所谓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为何定要这般冒险,而不求稳妥踏实?自己可还有好大一家子人呢!他越想越觉心惊肉跳,霎时冷汗遍体浸出,湿了中衣,耐着性子静坐不语。“呈秀,你以为如何?”魏忠贤见他未随众人称颂,知他必有疑虑。
崔呈秀笑道:“老祖太太千岁所言固然高妙,但孩儿斗胆以为有两点难处不容回避。”
“什么难处?”魏忠贤眉毛一敛,客印月向他瞟来。
“朱姓子孙,张皇后可能会容易接纳;九千岁的侄孙,张皇后则未必愿意扶持,所谓狸猫换太子,实际是改朝换代,张皇后身为国母,恐难参与其中,是为第一难处。第二难处是朱姓藩王遍封天下,多富可敌国,若是行事不秘,走漏风声,天下汹汹,流言四出,众位藩王势必起义兵勤王,京师不过弹丸之地,何以抗拒?果真至此,不但大事不成,而且我辈危矣!遑谈什么荣华富贵?”
养源斋里一片沉寂。崔呈秀又望望田吉,田吉离了座位,走到屋子中央,先向魏忠贤、客印月各施一礼,才说:“小的以为崔二哥说的极是。九千岁与老祖太太千岁权倾一时,位极人臣,荣华富贵来之不易,诚宜加倍惜之。”
魏忠贤听了,默然良久,叹道:“常说买卖越小,越怕折了本钱。看来买卖大了,也是一样的。呈秀、田吉,人要是老想着留条退路,就会失了锐气。你们都富贵惯了,也都赔不起了。”
崔呈秀情知魏忠贤已生疑心,也不急于辩解,只拣感恩的话说道:“孩儿如今的富贵都是爹爹所赐,不敢有忘!孩儿所言也不是萌生了什么退意,只顾惜身家性命,实在是怕爹爹一招不慎,落得晚景凄凉。”滴下几行泪来。魏忠贤听他说得越发难听,只道是有心咒他,面沉如水,极为不悦。
田尔耕霍地起身喝道:“二弟,切莫耸人听闻!哪里会有那般的险恶?哪个不从,便教锦衣卫抓了,东厂的牢狱可都是空的!”崔呈秀以为他有意威胁,冷笑道:“若是忠于爹爹也要罗织入狱,天下之大,真不知要再建多少座牢狱了!”
“住嘴!”魏忠贤左手重重地一拍桌子,威严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竟还这般争吵不休!咱家的事体已有九分的紧迫了。”
众人低头不语,屋内又沉静下来,几乎可以听到轩前潭水流动的声响。一言未发的倪文焕试探着说:“若九千岁定要用狸猫换太子的计策,不妨偷偷蓄养几个宫人,教她们各自怀孕,到时选一个日子合适的孩子,奏知皇后,既然是先帝遗腹,或可蒙混过关。”
魏忠贤嘉许道:“如此就严密多了。时事紧迫,还是分头行事。奉圣夫人负责挑选宫人,永贞……不,还是呈秀去试探一下小张嫣。此事最为紧要,若她肯合作,诸事自然容易得多。”
客印月说:“我已安排了小德子监视张嫣。”
“就是你身边的那个陈德润?还算机灵!只是他一身细嫩的皮肉,你真舍得他跑前跑后的?”魏忠贤大觉满意,看着客印月满身的肥肉,竟略带*地调笑起来。
张嫣刚踏入坤宁宫,就有一个年轻的太监急急过来跪下:“奴婢陈德润给娘娘请安。”张嫣见他眉清目秀,说话斯文,手脚干净利索,顿生好感,命他起来,又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回娘娘的话,奴婢伺候得老祖太太千岁好,就升做了坤宁宫总管。”陈德润神色恭敬地答道。张嫣心中一惊,重新上下打量陈德润道:“我并没有换人的旨意。”
“老祖太太千岁看娘娘日夜操劳忧思,怕宫里人手不够,就举荐奴婢来伺候娘娘。”
张嫣冷冷地说:“是来监视我的吧!”
陈德润吓得跪倒在地,叩头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张嫣几乎一字一顿地说:“知道就好!既然你来了我坤宁宫,就要懂规矩,若是吃里爬外,也必是知道下场如何!”
陈德润慌乱地应道:“是,是!奴婢忠于万岁爷,也忠于皇后娘娘。”他本是极懂风月的妙人儿,在客印月的咸安宫每日里花前月下,过惯了风光旖旎的日子,享尽了女人的温情,原以为哄骗女人的方法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料到刚到坤宁宫就被迎面浇了一头冷水,一时吓得不知所措,面色苍白,冷汗直流,风趣的言语和文雅的举止自是难以使得出来。
张嫣也颇忌惮魏忠贤、客印月,见他吓得哆嗦,便不再呵斥,换了脸色道:“你退下吧!忠心当差,我自会看重你。”陈德润口中期期艾艾地退了出去。
张嫣在紫檀镶金的龙凤椅坐着,闭上眼睛,似是看见魏忠贤与客印月躲在宫里的角落嘿然冷笑,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那咄咄相逼的神气,不禁使张嫣感到了无边的恐惧。闭目静养了一会儿,更觉身体疲乏得似乎支撑不住,浑身骨头拆散了一般,酸软得像刚刚蜕壳的树蝉,蜷伏在凤榻上,心里纷乱不堪,额头隐隐作痛,一刻也静不下来,全无一点睡意。皇上沉疴难起,诏令不通于内外,魏忠贤大权在握,一旦恃强图谋不轨,诸位藩王大多远离京师,难以及时赶来勤王,自己一个柔弱女子,身无缚鸡之力,如何是好?早定继位人选,固然可以绝奸党邪念,安天下民心,但奸党势大,恐怕未能登基,却已身首异处了。张嫣头疼欲裂,不敢再想下去,将眼睛紧紧闭着,刚刚有了一点儿朦胧的睡意,李宜笑悄悄走进来,轻声禀报说:“兵部尚书崔大人求见。”
“宣!”张嫣翻身坐起,命将湘妃帘放下。
崔呈秀满面笑容走进大殿,放下手中的牙青色包裹,隔着湘妃帘在施了君臣大礼,张嫣命人赐座,揶揄道:“崔尚书本事可真不小!听说皇城都封了,不准外臣入内,你怎么竟会来到坤宁宫?”
崔呈秀不以为意,笑道:“听说娘娘这几日心神焦虑,微臣特来给娘娘千岁分忧。”
张嫣不悦道:“我贵为天下之母,何需一个二品的外臣分忧?你身为兵部之长,理应时刻想着为国为民,报效朝廷才是,怎么不在外廷思虑军国大事,却巴巴地赶到宫里来?”
崔呈秀脸上一热,辩解道:“内廷为天子之家,所谓天子家事既是国事。微臣所论之事若关乎社稷,内廷外廷当如庙堂江湖一般没有分别。”
张嫣心里暗哂,但他巧舌如簧,倒也难以辩驳,淡声问道:“你所论的是什么关乎社稷的大事?”
崔呈秀将那个牙青色包裹捧了献上道:“听说娘娘喜欢读《史记》,微臣家里正好有一部宋版的《史记》,请娘娘鉴赏。”
“若是这等大事倒不必了。宋版《史记》大内书库怕是不下七、八部,还有六朝和唐人的卷子抄本,还会没有善本供我读么?”
崔呈秀讪笑道:“那是自然,微臣带回去就是。听说娘娘精读《史记》多遍,尤其喜欢《赵高传》,不知可有此事?”
张嫣心中大惊,暗道:这乃是我与皇上的问答,当时旁边并没有几个人,怎么竟会被外臣知晓,那坤宁宫里还有什么私密可言?不禁气恼道:“你这个兵部尚书什么时候改做了大理寺正卿,竟跑到宫里勘案推问来了?”
“微臣惶恐,只是随口道及。敢问娘娘可喜欢《春申君传》?”
“《春申君传》?”
“李园及其女弟的故事,娘娘怎么看?”
图穷匕现,张嫣恍然大悟,反问道:“崔尚书必定也想知道我怎样看《吕不韦传》吧?”崔呈秀听皇后语含讥讽,忙笑道:“微臣只是为娘娘今后的富贵着想。”
“你身为朝廷大臣,皇上恩赐你蟒衣玉带,荣耀至极,难道就不为大明江山着想,不怕有负多年皇恩?”张嫣的语调不由高了起来。
崔呈秀嗫嚅道:“皇上龙体不豫,储君之位久虚,娘娘膝下又无所出,一旦皇上宾天,娘娘将依靠何人?”
“依靠何人?我上靠苍天、祖宗,下赖朝臣、黎民,只要大明的江山不改朱颜,哪个继位的新君敢不礼遇先皇的未亡人?”张嫣正气凛然。
崔呈秀叹口气说:“娘娘一心以江山社稷为念,微臣万分感佩!只是新君若非娘娘亲自遴选,对娘娘的礼遇必会大有差别。还请娘娘三思为上!”
张嫣本来极为沉痛,听了崔呈秀之言,才明白朝廷上下已不再关注皇上的病情,而是在观望谁继承皇位,心头涌上一阵悲凉,几乎难以自持。她转念一想,
缓声问道:“我近日心思全在万岁身上,一时无暇顾及其他。你以为哪个宜于承继大统?”
崔呈秀感佩道:“娘娘对皇上情深如海,一片赤诚,真是我等做臣子的终生师表。储君一事,微臣以为娘娘可以遴选一位年幼的王爷,视如己出,亲加抚育,亲情既如母子,爱意势必发自肺腑,娘娘的太后之位自然稳如泰山。”
“年幼新君,黄口孺子,懵懂无知,如何治理天下?”张嫣似是有些心动。
崔呈秀心中暗喜,游说道:“可由娘娘垂帘,再选一位大臣摄政,岂不万全?”
张嫣念头一闪,想起先朝的张居正,那时万历皇上年幼,张居正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专擅天下权柄,将皇上视若无物,动辄耳提面命,大加训斥,一时皇权扫地,天下只知有张居正,而不知有万历皇帝,大臣摄政难免专权,终非朝廷之福,张居正当时若有得陇望蜀的不臣之心,广植翼羽,必定又是一个王莽。她越想越觉心惊,呼吸似乎都艰难了。瞬息之间,张嫣面色红白变幻,好在隔着湘妃帘,崔呈秀并未看到。张嫣将语调尽量和缓下来,不露声色地问:“依卿家之见,谁可摄政?”
崔呈秀心头暗喜,故意沉思片刻,正色答道:“满朝文武,当以魏上公摄政为宜。”
“……”张嫣看着崔呈秀,不置可否。崔呈秀继续劝道:“魏上公德高望隆,摄政实有他人不可及之处。当今四海之内,遍建生祠,亘古未有,足见归心,自是可以垂衣裳而天下大治。魏上公又身为内监,出入宫掖方便,随时可与娘娘商讨国事,娘娘所想所求可以即刻满足。”
张嫣愤懑异常,冷笑道:“魏伴伴可是都安排好了,才命你来禀知我?”
“娘娘说笑了,做臣子的怎敢。魏上公是怕娘娘今后会受委屈。”
张嫣厉声说:“于我大明江山无害,那就罢了。若是包藏祸心,另有所图,我断然不会答应。只求一时苟活,如何对得起泉下的祖宗!”
崔呈秀见她声色俱厉,也是暗自吃惊,想不到一个柔弱的女子竟有这般见识,忙劝道:“如今大明江山悬于娘娘一人之手,望娘娘当机立断,早降懿旨,以定万民之心。”起身告退,情辞竟是十分恳切。
张嫣见天色已经暗下来,传了晚膳,刚刚进完。忽见陈德润从殿外一闪而进,发怒道:“大胆奴才,不告而入,还有一点儿规矩吗?”
陈德润并不畏惧,走到近前,诡秘一笑,急急地低声道:“信王千岁命奴婢前来叩拜皇后娘娘!”
“信王?”张嫣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陈德润。
陈德润答道:“奴婢不是陈德润,是信王府的管事太监徐应元。”
“你是怎么进来的?”张嫣惊得花容失色,这才看出眼前这个人比陈德润略微高大一些,身手敏捷,隐隐有一股江湖侠客的豪气。
“奴婢惟有如此,行事才会方便些。”徐应元两耳听着四周的动静,又低声说道:“王爷得知万岁爷龙体欠安,如今魏忠贤业已封锁皇城,王爷怕他会对娘娘有所不利,特命奴婢探看宫里的动静,问明娘娘有什么旨意?”
张嫣叹息道:“眼下皇上病体日见沉重,依血脉而论,信王当继承大统,但魏忠贤蠢蠢欲动,想另立幼主,情势危急,最好想法子让信王进宫,见皇上一面,好趁皇上清醒时,草了继位诏书。”
“王爷只身入宫,一旦走漏风声,岂不是自投罗网?”
“情势已急,难以从容,只好如此。若再瞻前顾后,反被魏忠贤有机可乘。今日皇上清醒胜于往日,我这就到乾清宫,寻机劝说皇上。最迟明日定更时分,千万将信王送入宫来,到乾清宫西便殿面见皇上。”
徐应元还要再问,殿外隐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慌忙从后门疾步跃出,急急地过了交泰殿、皇极殿,折身向东,眼看东华门在望,忽然后面有人喊道:“小陈子,小陈子!你要出宫吗?”徐应元毫不理会,低头快走,不料后面的那人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骂道:“怎么才去伺候娘娘,就不理老相识了?”
徐应元悚然惊觉,想起自己装扮的还是陈德润,忙抬手将臂上的那只手反握了,取出兑换的一块散碎银两随手送出,笑道:“娘娘紧急差遣,不敢逗留,回来再向老兄赔罪!”
“快些回来,今夜早半个时辰关门。”那人喊道。
徐应元一面应答,一面加快脚步,验看了腰牌,穿过东华门,出了皇城,早有一辆骡车过来,徐应元急忙上了,车夫扬鞭,向信王府疾驰。
第十回 田皇亲酒楼通消息 英国公深夜闯宫门
第十回
田皇亲酒楼通消息 英国公深夜闯宫门
皇后张嫣尚未回到乾清宫,便听到一片哭声,急忙下肩舆进了西暖阁,见张妃、范慧妃、李成妃、容妃都已在此哭拜,才知天启皇帝刚刚龙驭宾天,一时顾不得皇后威仪,失声痛哭,引得众人又陪哭了一回,才止住悲声,命四个妃子回宫歇息,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龙床边,泪眼婆娑地摸着体温犹存的天启皇帝,不再哭啼,只是不住地流泪。她想起了刚入宫的那年,宫花、礼炮、钟鼓、雅乐、大红的褘衣、闪光的珠冠和霞帔,还有自己绯红的脸颊、天启皇帝那喜悦的眼神……似乎都随着浩荡的西风逝去,永远不会回来了,除非是在梦里,在一个人孤寂独处时的沉思遐想中。夜深沉,她忘记了倦乏,也忘记了恐惧,暗暗惊佩自己敢如此切近地面对死去的人,在漆黑一片的夜里,竟然丝毫没有感到害怕、恐慌,反而觉得要比第一次在西便殿面对他的时候沉稳得多,自如得多。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在寂静的皇宫内城传得很远,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张嫣似是不忍吵醒天启皇帝,起身移步,扶门观望,只见数十盏晕红的宫灯远远地向乾清宫飘来,一群人结队而至,身佩刀剑的锦衣卫捆绑推搡着一个身穿衮服的清瘦男子和一个老太监。皇后隐约地见了,心里大惊:难道那被抓的人是信王么?急对外吩咐道:“王朝宗,看看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深夜入宫抓人?”
王朝宗望一眼在值房里的王体乾,见他也在向这边张望,不敢隐瞒,禀道:“是五彪手下的锦衣卫。”
“抓的是什么人?”
“奴才看了一眼,像是信王千岁。”
“为何要抓他?”
“奴才不知。”
“快将他们拦下,皇上尸骨未寒,怎敢如此对待堂堂帝胄!”张嫣粉面通红,语调严厉。王朝用听了恍若未闻,竟站在一旁动也不动。张嫣却待呼喝,五彪率锦衣卫已来到殿前,施了君臣之礼。张嫣愠声道:“皇上驾崩,你们不在府衙举哀守制,却夜入后宫抓人,眼里还有王法吗?”
许显纯答道:“娘娘千岁,听说皇上遗命信王继承大统,魏上公即刻派人将他迎接入宫,特命臣等护卫,不料问讯起来,未见遗诏,看来定是假冒的,意在乘乱谋篡!先皇重臣俱在,岂容这般贼子佞臣猖狂?魏上公怕皇后人单势孤,特命臣等连夜捉拿,以保社稷。”
张嫣冷笑道:“如此说来,难得魏伴伴一片护国丹心了!信王受先皇遗诏,我在身边亲见,你们何以断定有假?未有皇命,深夜捉人,扰乱宫掖,徒生警跸,惊动先皇之灵,你们可知罪?”
许显纯干笑几声,说:“臣等见信王拿不出遗诏,言语支吾,神情猥琐,必是心怀鬼胎,居意不良。情势紧急,臣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好先靖乱党,再请皇命。”
“一派胡言!先皇所书衣带诏,我亲手付与信王。想必他入宫匆忙,未将衣带诏带在身上,有何可疑?”张嫣厉声喝问。
杨寰忙答道:“娘娘息怒,魏上公是想请信王爷过府叙话,也许令娘娘误会了。”
“深夜叙什么话?就是叙话也该他入宫请命觐见,岂可劳动信王?纵非信王,有捆绑着叙话的吗?”张嫣凤眉双耸,杏眼圆睁。
“也许是臣等领会错了。不过,刚才他们破口大骂,诋毁朝廷重臣,也该让他们知道法度!”
“你们为虎作伥,却还如此巧辩?自古刑不上大夫,何况先皇血脉?纵使触犯律条,也当由宗人府处置,岂会交付外廷!你们几个做奴才的,却要犯上拷问主人么?”张嫣连声斥责。
田尔耕早已按耐不住,森然说:“说有口诏,难以为凭;风传信王有皇上血书衣带诏,但皇上病重,如何书写?说不得有人盗用皇上之名,也未可知!”
张嫣大怒,戟指骂道:“大胆!我日夜在皇上身边侍奉,谁能盗用皇上之名?先皇刚刚晏驾,你竟欺君罔上……”气得言语急促,似乎说不下去了,转身看到跟进殿来的王体乾,问道:“王总管,人可是你放进来的?”
“是。先皇在时,奉魏上公与老祖太太千岁之命入宫,不论日夜,惯例不禁。奴婢不敢阻拦。”王体乾慢声细语。
“今夜并非追究你放人入宫之责,是问你司宝局可轻动过玉玺宝印么?”
“若非奉旨,奴婢也是不敢,何况司宝局那几个奴才!”
“哈哈哈……”田尔耕脸上笑意更盛,“衣带诏既未加盖玉玺,看来更是假的,一文不值!”
张嫣略定了定心神,嘲讽道:“宫里的事体你们怎会知晓?王总管,可将此事讲与他们明白。”
王体乾环视五彪,说道:“平日的军机大事,是要加盖玉玺的。若遇事情危急,不及或不便加盖,可以钤印皇上私章,权威与加盖玉玺等同,但机密则较加盖玉玺远甚。”
五彪听得愕然,张嫣乘势对王体乾说:“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快将信王松了绑,暂时留在乾清宫,明日临朝,也好为先皇奉安。”
不料田尔耕大笑起来,道:“哪里有什么信王?不过是平时左右伺候的一个小辈而已!”
张嫣不明就里,眼见那男子身穿衮服,体态衣饰与信王一般无二,怎会不是?王体乾略楞一下,疾步上前,顺手取了宫灯,高高举起,照在衮服男子脸上,惊道:“确非信王千岁!”
衮服男子一言不发,王体乾转身照了旁边的老太监,怔道:“这不是先皇当年在东宫的贴身太监徐应元吗?失敬了。”
那太监一直闭目不语,运功抵御错骨分筋手之痛,怎奈体内之毒刚解,内力一时提不起来,疼得额头之上汗水涔涔。正强自忍耐,听王体乾喊出自己的名字,微睁双眼,露出一丝苦笑道:“难得王大总管还记得故人。”
“那他是谁?”王体乾问道。
徐应元见瞒不过,就答道:“信王千岁的亲随太监王承恩。”
许显纯道:“将他的脸擦了,看看他的本相!”
两个小太监在殿外的镏金铜缸里取了水,许显纯对着王承恩迎头一泼,抬手将脸上的假面皮扯下。许显纯将他们身上的绳索去了,嘻嘻一笑,问道:“信王在哪里?两为还是说了,免得皮肉受苦。”二人双目紧闭,低头不语。田尔耕急道:“连夜将这两个奴才押往东厂,就算是铁嘴钢牙,咱却不信那几个新做的刑具撬不开、砸不碎?”
徐应元、王承恩一听,面色大变,相互对视了一眼,奋力挣脱,喊道:“王爷,奴婢们不能再为王爷尽忠,先走一步了!”双双向大殿檐下的蟠龙巨柱撞去。
田尔耕大喝一声,“留住他们!”几个锦衣卫一起一纵,飞身赶上,出手有如闪电,几乎同时将他俩的手腕、肩胛锁住,拖了回来。田尔耕上前手掌连挥,只听得啪啪之声不绝,霎时,两人脸颊肿胀,在数盏宫灯的映照下,越发鲜红无比。
孙云鹤面上堆欢,道:“田大人的朱砂神掌果然已到九重的境界!”然后面向徐应元、王承恩,眼现杀机,怪声说:“你们既已中了神掌,很快就会从脸上开始,自上而下,如万只蚂蚁搔咬,奇痒难当。看你们说不说信王的下落!”话音未落,二人早已跌倒在地,随处翻滚,双手在脸上、身上乱抓,直抓得鲜血淋漓,兀自不停。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张嫣又急又怕,说:“快与他们解了,以免失了信王的下落!”
田尔耕一经提醒,也觉出手太过辛辣,就取了解毒的丹药给他们灌下,立时止了痒。张嫣命人将他们扶起,问那王承恩道:“信王哪里去了?”
王承恩道:“娘娘,奴婢现下不能回答。请娘娘恕罪。”
“你为何要冒充信王?”
王承恩笑道:“若非奴婢冒充信王千岁,若非娘娘及时赶到,就是有一千个信王恐怕也随先皇去了。”
徐应元笑道:“娘娘,信王千岁此时已然到了安全之处。普天之下,也只有三人知道他的下落。娘娘不必问了,到了可以说的时候,奴婢定会禀告娘娘。”
“三人知道?”田尔耕脱口而问。
“不错!我俩之外,还有王爷自己。”徐应元一本正经地说。
田尔耕面色铁青,碍于皇后面前不好发作。张嫣担心说:“信王身负先皇遗命,倘若失去下落,如何向历代祖宗向天下万民交代?王总管,你亲将此二人松绑羁押在乾清宫檐下,不得有误!”然后向五彪道:“你们出宫去吧!”五彪不敢有违,率锦衣卫转身怏怏而去。张嫣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进殿,猛听有人喊道:“魏上公、老祖太太千岁驾到——”不禁怔住。
护国寺街西口外南侧路东的一家酒楼,一溜儿九间门脸儿,三层楼阁,最高一层中间端端正正挂着一个朱漆红地的大匾,上书“瀛州酒楼”四个金色大字,瀛州既是传说中的东海三仙岛之一,又是魏忠贤老家肃宁府治河间的古称。此处本名柳泉居黄酒馆,建于嘉靖年间,院中有一眼古井,清澈甘冽,不下西山玉泉之水,所酿制的北京黄酒闻名天下。井旁一株古柳,树下叠堆三块宋徽宗年间的花石纲,风吹雨蚀,青苔斑斑。文人雅士常年聚会于此,生意十分兴隆。魏忠贤的侄子魏良栋眼热酒馆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般,店家赚得满坑满谷,就打着皇店的旗号,半买半占,增其旧制,重加修葺,竟成了官员士绅聚会的所在。在此可以极快地知道一些宫中消息、官场秘闻,够一定品级的官员可以比在衙门还快地看到邸报,探听消息、跑门路、找关系的各色人等一时趋之若骛,生意越发地兴隆。已是定更时分,酒楼上下依然灯火辉煌,酒菜飘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吁——”一连几声叫喊,一辆油壁乌篷的骡轿停在了酒楼前。门口的伙计急忙跑上来,打起轿帘,伺候轿中的来客下车。车上下来一个须发皆白的红脸老者,素服角带,举止沉稳,气度非凡,在几个家奴的簇拥下,径直走入酒楼。酒楼的掌柜是魏良卿手下的一个门客,名叫郭均,一见进来的老者,赶忙从柜台后面出来,躬身施礼道:“国公爷是要饮酒还是专看邸报?”
“明天的邸报可来了?”
郭均赔笑道:“国公爷,还不曾到来。宫里传了话来,邸报要停上几日,何时刊印小的也不知道。这几日许多大人都来打问,没想到国公爷今夜会亲临。”
“怕是来个家奴讨不回去,每回都是等得心焦等得失望。”
郭均见老者似是有些不悦,忙赔笑道:“国公爷说笑了。敝店要是有邸报,只要爷捎话过来,小的敢不奉上,那里还消爷派人来?这几日断是没来的,小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欺瞒爷的。”
老者捋须一笑说:“听说这里的酒菜极佳,早就想来尝尝,只是一直未得方便。今夜咱也不是来取什么邸报的,只要酒菜来吃。”便要迈步上楼,不料郭均却在前面似拦非拦地说:“国公爷可是要个楼上的单间雅座?”
那老者面色一沉,愠声道:“老夫可是在楼下散桌吃饭的?怕老夫没银子付你么?”
郭均一躬到地,解说道:“小的断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晚楼上的单间雅座都被人包了。”
老者似是不信地问:“都包了?”
“是!不敢欺骗爷,确实被人全包了。”
“什么人包了?教他让出一间,咱付双倍的价钱。”
郭均为难道:“这怕是不妥,敝店的信誉与一般商家无二,不好出面如此的。”
老者自恃身份,不悦道:“你不好如此,老夫亲去与他讲!”
郭均笑道:“国公爷何必与这些世俗小民争什么长短!爷要是愿意吃什么酒菜,小的命人连夜送到府上,爷可清清静静地吃,岂不更好?”
“这是什么话?我张惟贤凭祖上的威名功勋袭得英国公爵位,怎的竟连一间吃饭喝酒的单间也难到手,传将出去,岂非辱没了先人的英名?”老者大怒,面皮涨红,声调也高了起来。原来此人乃是大明勋臣英国公张辅的七世孙。
“什么人敢惹国公爷生气?”话音一落,门外含笑进来两人,也是一色的素服角带。老者看了喜道:“看来吾道不孤了。长公、宗道,你们也来饮酒么?楼上不知被哪个龟孙子全包了。”那个被称作长公的身材略显矮胖,须发半白,面色红润,乃是万历朝的探花郎官拜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张瑞图。另一个身形高瘦、面色黑黄,乃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来宗道。几个月来,天启皇帝龙体不豫,不能临朝,近日以来,竟没了皇上的消息,不知皇上还能捱得几日,尤其要命的是不知道继位的新君是谁,更上与自己的仕途、富贵息息相关,谜底一日不揭,便会一日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本来一直安排得力家奴每日打探,却没有听到丝毫消息,张瑞图身为阁臣更加按耐不住,便约来宗道同来酒楼,吃酒打探。
“二十多个单间全包了?什么人如此豪阔?”来宗道似是追问,又似是自语。张瑞图也不禁暗自惊诧。
“是个扬州的客商。”
“什么来历?请什么客人?”来宗道不由对这个扬州客商凭添了许多兴趣。
郭均道:“请三位老大*且在大堂小坐,小的命人用屏风四面隔开,也好说话。”
“那倒不急,邸报要是来了,先拿来一阅。”张瑞图慢声细语道。
张惟贤不满道:“哪里有什么邸报?老夫来了便问,才知已停了几日,真教人心焦。”
张瑞图听说邸报还没有来到,向张惟贤揖揖手要走,来宗道拦道:“今夜难得与国公爷、阁老相会,下官斗胆做个东主,请两位屈尊小酌几杯老酒如何?”
张瑞图不好推辞,略带几分阴郁地干笑道:“国公爷既然有此雅兴,作陪何妨!”
郭均谦卑地点头道:“三位老大人赏光,实在令人喜出望外。敝处的几味小菜虽说略有薄名,不过是贵客爷们抬爱,要是比起三位老大人府上的厨子来,怕是不啻云泥之别了。”
“哈哈,要是说起家宴,咱新近招了一个江南的厨子,手艺实在非同一般,一手杭州菜古雅可爱,色味俱佳。他日再邀两位大人过府品尝。来来来,说得已经食指大动了,还是上楼吧!”张惟贤心直口快,性情率真,偌大年纪,提起美味佳肴,兀自难以忍耐,不禁眉飞色舞起来。说话间,一人多高的红木大屏风围成了一个简便的单间,张瑞图细看,见屏风上镂刻着自己的行草名作《后赤壁赋》,三人又起身欣赏一番。小二捧了上好的香片献上,郭均伺候完毕,在一旁垂手说道:“要说此人原本没什么来历,只是扬州的一个富商,贩卖一些绸缎……”
“不必罗嗦!”张惟贤本是性急的人,嫌他枝蔓,挥手阻止。
“好!好!长话短说,他是信亲王的岳父老泰山。”
“姓田还是姓周?”张瑞图冷冷地问。
“姓田。”
“噢!原来是田弘遇!”张瑞图微微一笑道,“他倒是个豪爽有趣的妙人儿。不过,他怎么包了这许多的房间?”
郭均正觉难以回答,楼上却有人喊道:“在座的各位客官听了,我家老爷恰逢大喜,今夜包了两层雅座宴请天下有缘之人,只要说上一句贺喜的话儿,就可以上楼尽情吃喝,品尝美酒佳肴!”霎时间,楼内一片欢腾,大堂吃饭、等座的食客纷纷上楼道贺,大堂一下子变得异常冷清。张惟贤颇觉不快,心里不免有了几分不平,恨声说道:“还没到皇亲国戚的位子,京师重地,竟然这般张狂!”
来宗道不屑道:“他不过是凭了女儿那张狐媚妖艳的脸儿,窈窕婀娜的身段,才落得这五品的闲差,能有什么真本事,又张狂到哪里去?”转头对郭均命道:“去喊田弘遇下来回话!就说楼下有人要见他。”
“小的明白,决不敢乱说的。”
面皮白皙身材瘦小的田弘遇在二楼大摇大摆地坐着,冷眼观看上楼的食客,多是膏粱子弟和一些寓京的富商,没有见什么高官显爵之人,正自焦急,猛见楼下屏风隔成的单间周围有几个家奴模样的人四下逡巡,便要想法前去探询,见郭均急急跑上来,笑嘻嘻地说:“田爷要请的人可齐了?吩咐下面开宴么?”
“好!那些空余的酒宴,就边吃边入席吧!银子么,咱一钱也不会少的。”
郭均见众人多数高谈阔论,叫嚷吵闹,便附到田弘遇耳边低声说:“下面有几位客人不方便上来,请田爷下去讲话。”
“是哪一个?”田弘遇头也未抬,用嘴吹一下手指上硕大的猫眼金戒,心里暗暗高兴,总算没有白破费我一万两雪花银哪!
郭均看得眼热,恨不得一把夺了,戴在自己手上,强自忍了,不露声色地说:“田爷去了自然会知道!”
田弘遇故意沉了片刻,目送着郭均下楼回去禀报,然后起身下楼来到屏风外,高声问道:“是哪位朋友要找我田某……呜呀!原来是三位老大人。”说着,故作吃惊地上前施礼。
“罢了!”张瑞图微微摆一下手,问道:“你可认识我们?”
田弘遇摇头道:“与三位第一次见面。”
张瑞图冷冷地看着他,威严地说:“可我却知道你。”
“怎么知道……”田弘遇见三人大模大样,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逼人的气势,陡然感到了一丝慌恐。
“你一个五品的差事,这般大作声势地喜庆,难道不知朝廷律有明文,五品以上不准在闲杂场所聚集宴饮?”张瑞图语调愈加严厉。
来宗道不待他回答,语含讥讽地说:“或许是超擢任用,荣升了二品大员,也未可知。”
张惟贤年老迟钝,心地实诚,听得十分不解:“此言差矣!是否超擢任用,长公你自然该知道。”倒似有意凑趣一般。
田弘遇更觉三人来头不小,故意卖个关子,答道:“下官一时高兴,忘乎所以,竟犯了朝廷的法纪,多谢大人指点。”
来宗道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什么高兴的事儿?是生了儿子,还是纳了一房小妾呀!”
“可比这事儿大得多!”田弘遇满脸带笑。
来宗道忽然涌起老猫戏鼠般的快意,慢条斯理地催道:“那就说吧!兴许我们也要给你道声喜,讨杯酒吃呢?”
“此事关系国运,三位大人面前不知道该不该讲?”田弘遇用眼睛不住地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欲言又止。
张惟贤急声说:“既是关系庙堂家国,但讲无妨。老夫张惟贤,这两位是大学士张瑞图大人、礼部尚书来宗道大人。”张瑞图知道他性急如火,待要阻拦,已是不及。
“原来是国公爷、阁老和宗伯三位老大人,下官不知,多有怠慢,罪过,罪过!”田弘遇起身,重新施过礼,故作惊讶地说:“三位老大人执掌国柄,日理万机,难道没听说宫里的事儿?”
“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三人不由直起身子。
“真的不知道?不会,不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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