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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_25 章君榖(近代)
「你跟荣尔仁两个,给我留心留心看,有机会就帮我做两票。」
袁国梁忙应声是。杜月笙又带笑的添上一句:
「顶好眼光轧准点啊。」
隔不多久,袁国梁急于为老夫子效力,轧准了买进一笔股票,可以赚个几千美金,他决心帮杜月笙做五十张,但是到坚尼地台去禀告师门时,忽又心生犹移,老夫子交代过他:
「眼光要轧准」,万一轧不准做蚀了时又将如何?因此他决定把话说得含含混混,祇是告诉杜月笙他已代做了某某股票五十张,买进的价钱是多少,时间在某月某日几点钟。杜月笙听袁国梁说了,立刻便命人开支票,归还押金。
于是袁国梁便连称不必,他说他齐巧有一笔多余的头寸,这笔押金就由他垫着好了。他的用意是倘使自己眼光不准做蚀,他便自己赔出差额,算是他自家做的,杜月笙那边就说当初老夫子也不曾拿出押金来,那能可以说一定归杜月笙的哩。
帮老夫子做生意,比自己投机、赌博更加紧张,好不容易等到某某股票涨价,涨到了相当的程度,袁国梁战战兢兢,小心谨慎的立向老夫子请示,马上拋出。事后一算,便在这一进一出之间,袁国梁果然轧准了,他替杜月笙赚了几千美金。
旗开得胜,赚了铜钿,袁国梁再替老夫子做生意时,胆量就比较壮些,过不多久他又满脸喜色的到了坚尼地台,通知老夫子说:
「细布的价钿,大有窜高之势,很可以趁此机会,做它一笔。」
杜月笙的答复很简单,他笑了笑说:
「祇要你认为可以做,尽管放手去做好了,要多少本钱?早日通知我一声。」
袁国梁再出去把四面八方的情形再摸一摸,前途依旧乐观,他做了个预算,再去知会老夫子,计需资本若干。但是他到坚尼地台那天杜月笙正喘,医生说他无法会客,袁国梁便留下了话,又说本钱的事请老夫子千万不要摆在心上,仍还是由他垫付,随便什么时候归还都无所谓。
然而,卽令杜月笙病情加剧,他辗转床第依然忘不了这件事,他认为头一次做生意由袁国梁垫本钱,赚了几千美金送来,在他来说等于白拿,因此颇不心安。这一回他决计不肯再做「无本生意」,于是老早便叫人开好了支票,凑巧吴开先在他喘势稍减的时候,经医师许可直到病榻之前探问,杜月笙便托吴开先,把这张文票带去转交给袁国梁。
袁国梁收到了支票,买进若干细布的事已成定局,但是大事不好,在他原以为轧得极准,毫无问题的一桩生意,竟由于临时发生意外的因素,引起了细布的跌风。幸亏袁国梁机警小心,当机立断,火速的将已购细布脱手,然而临交割的时候一算帐,他代杜月笙做的这一票还是蚀了将近三万港币。
三万港币,在杜月笙和袁国梁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大数目,不过袁国梁回家想想,心中还是十分懊恼,他怎么就能帮老夫子做生意做蚀了本,何以自己的眼光不曾看准?他回忆头一票股票生意赚了几千美金,他在坚尼地台吃中饭的时候当面交给杜月笙,当时老夫子是何等的开心。如今这第二票蚀了三万,他明晓得杜月笙听后必定一笑置之,但是他总觉得难以启齿。
他作了最后决定,赔了的三万港币算在他自己名下,另外再贴五千港纸,就说是赚来的,图个老夫子病中多欢喜一次。
然而当袁国梁向杜月笙报帐,双手奉上「赢利」五千,杜月笙那时喘势较松,精神略好。他听完袁国梁的报告,顿卽哈哈一笑,笑后望着怔愕惊诧的袁国梁,字字着力的说道:
「国梁,这五千港纸你收回去,然后你告诉我,这一票究竟蚀了多少?」
袁国梁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想莫非老夫子有未卜先知之明,他躺在床上,怎知道这票细布是蚀了本的呢?但当他瞠目结舌,格格不吐,杜月笙又在向他讲解了:
「我只有大约末子一个想法,这票生意要是赚铜钿,绝对不止赚三千五千,赔了的话呢,数目必定可观。你为了使我开心,多一半祇会说赚的多,决不会讲稍许赔了一点点,赚九千你会给我添成一万,赔一万你会反说赚了几千,然后将赔了的和给我的一概算在你自己账上。国梁,你说我讲得对吗?」
师门尊严,何况杜月笙又是剖析得如此清晰透澈,袁国梁不敢再「欺师诳上」,他祇好坦白承认,赔得不多,祇不过二万八九千。
把这一次的账交割清楚,杜月笙莞尔一笑的说道
「国梁,做生意的事你不能再揽了,否则的话,你一家一当,岂不都要赔光?
自民国初年杜月笙「立业成家」起,他的原配沈月英进了上海八仙桥钧复里杜家的门,杜月笙家便有专司会计、出纳的账房先生。莫要说是杜月笙,卽连沈月英,以及往后相继进门的孙氏、陈氏、姚玉兰和孟小冬,杜公馆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将近四十年里,从来不曾有谁管过家用账。
然而三十八年五月以后,香港坚尼地台杜公馆,不但账房先生一席虚悬,而且会计、出纳,一概乏人负责。杜公馆要以有限存款,应付庞大开销正是杜公馆管钱管账者,任务最艰巨,职责最重大之际,账房先生出缺,实在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当时在坚尼地台,竟没有一个人敢于挑起这个重担。
迫不得已,只好由一生一世挥金如土的杜月笙亲自负起「账房」重任,全家所有的一笔账,统统藏在自己的肚皮里,他把支票簿交给爱女杜美加,一张张的支票,都由杜美如秉承自己的意旨,花蝴蝶般飞出去。
红颜知己冬皇之爱
痛苦磨难,呻吟床第的病中生涯,唯一的安慰,是孟小冬的尽心侍疾,柔情万种,孟小冬身怀绝艺,孤苦伶仃,一辈子傲岸于荣瘁之际,数不清受过多少次打击,用「历尽沧桑四字,差堪作为她的写照。她自杜月笙六十岁那年进门,长日与茗炉药烟为伴,何曾有一刻分享过杜月笙的富贵荣华,何曾有一刻得过杜月笙的轻怜密爱,因此,乃使杜月笙的病越重,便越觉得自己着实辜负了孟小冬的一片深情。像孟小冬这种卓荦不群的奇女子,让她踏进杜公馆这么一个紊乱复杂的环境,长伴一位风中之烛般的久病老人,对她而言,实在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所以,陪侍杜月笙到香港后的孟小冬,虽然在杜月笙的跟前,强颜欢笑,神色自若,然而卽使是朝夕相见,杜月笙都可以看得出来,她花容憔悴,日渐消瘦,眉宇间常有忧悒之色,转一个身背对着自己,她的心情苦闷,郁结难解,也就可想而知。孟小冬在香港坚尼台杜公馆是孤寂的,闷悒的,她不能随波逐流,更不会敷衍应酬,对内对外,一应交际酬酬,家务事项,那是属是姚玉兰的职责范围,孟小冬轮不到也不想挨,看护随时可有生命危险的丈夫,却成为落在她肩头的一副重担,而这一副担子,一日二十四小时,常年累月,没有一时刻可以卸得下来。大家庭,两房太太合住一座屋顶下,姚玉兰和孟小冬卽令情同姊妹,牙齿也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坚尼地台杜公馆因为男主人病重,彷佛一年四季不露一丝阳光不闻一阵笑声,这凄凉黯淡的日子,眞亏孟小冬过的。
经常出入杜公馆的亲戚朋友,大致都可以看得到,坚尼地台十八号紊乱无章,一片散漫,家里面往往只有三五个人,一日三餐,也得开上好几处,除了中午外面厅上开一桌或两桌待客人,辄常是姚玉兰在房自己吃饺子,孟小冬冲牛奶下洋点心,也是关起门来吃。病人杜月笙,他那一碗煨面当然要端到床上,其余少爷小姐,各有各的卧室,同时也各有各的吃处。杜月笙的那个大房间,由于他病中怕烦,儿子女儿,平时就没有和他亲近的习惯,于是连那一个房间,也不能成为全家聚晤欢谈的集合地,中心点。在这种情形之下,把坚尼地台十八号的大门一关,杜公馆便成为了由许多各自为政的小单位,凑在一起的大杂院
当然孟小冬会更寂寞,更孤单,她祇有机械般的每日从事「看护」的工作,而她所悉心调理的病人,又是彰明昭著,几乎已经注定了是不可能痊愈的。
杜月笙体会得出孟小冬的心境,了然她的苦闷,因此,使他对孟小冬一向具有的「敬爱之忱」,一变而为「深心怜惜」,他很小心的不把这种「怜惜之心」形诸颜色,他深知孟小冬「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枚」,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之下,她断乎不会皱一下眉,叫一声苦,然而,倘若有人贸然的向她表示同请、怜悯,她反而会怒气填膺的绝裾而去。
愧怍于孟小冬给予他的太多,而杜月笙能为孟小冬尽心尽力的地方太少,杜月笙亟于争取补偿的机会,形诸于日常的神情表现,杜月笙对孟小冬总是那样礼敬爱慕,忍耐着自己的痛苦,跟她轻声轻嗓的说话,聚精会神的交谈,平时称呼,也跟着自己的儿女,亲亲热热的喊她:「妈咪」。「妈咪」想买什么,要吃什么?祇要孟小冬略一透露,他便忙不迭的命人快办,于是在外人看来,有时候几乎就是杜月笙反转过来在多方照顾孟小冬。
见礼喜筵归于杜门
孟小冬自入杜门,两年多里对于一切看不惯,听不得,受不了的事情,向来都以不屑与问的坦荡襟怀,付之漠然。她从不曾发一句牢骚,出一声怨言然而她却在她五十三岁生辰前夕,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轻轻的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在事后回想,其关系之大,份
量之重,着实不可思议。
民国三十九年杜月笙有意全家迁法的时候,有一天杜月笙在房里屈指细算,连同顾嘉棠和万墨林两家,一共需要多少张护照?当他算好了一共要二十七张当着房中各人,孟小冬便淡淡的说了一句:
「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
一语方出,环室肃然,──一个相当重大的问题总算被孟小冬如时提了出来,自此杜月笙下定决心,他不顾一切的阻挠与困扰,当众宣称:他要践履诺言,尽快与孟小冬成婚
营营扰扰的杜公馆,彷佛投下了一枚炸弹,杜月笙与孟小冬已成夫妻,结为一体,早成不可否认的事实。如今杜月笙缠绵病榻,天天在靠氧气过活,而且正值避难香江,日处愁城,又何必大事破费,多此一举?成婚与否对任何人俱无裨益,反而可能节外生枚,徒滋无穷的纠纷。──反对者持此理由再三陈词苦口劝阻,但是杜月笙置之不理,他决意在自己死前完成这一大心愿,为孟小冬,也为他自己。
杜月笙吩咐万墨林立刻筹备,赶紧办事,因为在孟小冬之前杜月笙还有一位已逝的原配,和三位夫人,所以原则上决定不举行仪式,再加上杜月笙自己抱病在身,出不了门,于是见礼喜宴只好在坚尼地台杜公馆举行,为地点所限,请的唯有杜月笙的至亲好友。
但是杜月笙坚持要叫最好的酒席,万墨林便渡海到九龙,在九龙饭店点了九百元港纸一席的菜,把九龙饭店的大司务统统拉到坚尼地台来,出外烩。
喜期已近,坚尼地台楼下的大厅不够摆,因为喜筵有十桌之多,临时又借了楼上陆根泉的那间大厅,邀请的亲友全部到齐,无一缺席。在那一晚杜月笙力疾陪客,当六十三岁的老新郎,孟小冬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杜月笙在港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一一前来重新见礼一律跪拜磕头如仪。「妈咪」送了他们每人一份礼物,女儿、媳妇是手表一只,儿子、女婿则一人一套西装料(下期续完) 最末一次畅谈国 民国四十年七月,吴开先又自台北飞抵香港,杜月笙很高兴,讲定了七月二十七日中午为他接风,那一天早上,觉得自己头发长了,便命人去喊个剃头师傅,就在家中理发。俄而隔壁头的朱文德一脚踏进来,当时是上午十点钟,杜月笙的头发刚理过,显得春风满面,容光焕发,朱文德见他气色这样好,心中也是欢喜,他和先他一步而来的万墨林,陪杜月笙聊天。
平时很少有这种情形,杜月笙在那天上午,谈的都是国际情势,国家前途,他对于韩境美军使用新武器,五日之内打死了共军六万余人,终于迫使共军全线后撤,大局全面扭转,感到非常的兴奋;但是谈着谈着,他又被新武器如此厉害,杀伤动辄以万千计,不免起了感慨,他说:
「照这样下去,新武器一天天的发明。杀人越来越多,打仗就未免太可怕了。说不定将来会一只炸弹掼下来,世界上的人全死光呢?」
他又在说:五天里面死了六万多人,还不都是中国人命,共党炮灰,于是悲天悯人的道:
「在这个年头,中国人真是太可怜了。」
提起美国国务院公布「对日和约草案」全文,竟然未将我国列为签字国,杜月笙颇表愤慨,他认为此一轻率的决定,不仅不合情理,而且太不公平。由于中国的八年抗战,三千万军民牺牲生命,方始换来太平洋战争的全面胜利,终使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而今大战结束,不过六年,对日和约之签订,我国居然连签字国的资格,都被剥削。杜月笙说: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由八年抗战,谈到「一二八」、「八一三」,上海市民抗战情绪之高涨,捐输支持之热烈,谈到杜月笙一手组继的「抗敌后援会」、「地方协会」,谈到他迁居重庆,谈到他直抵淳安。上下古今,天南地北,杜月笙的话匣子一打开滔滔不绝,一谈就谈了两个多钟头。朱文德和万墨林,看他精神甚佳,固然私心窃喜,但是又察觉他这种情形,似乎是有点反常,当下,两人心里便系上了一个疙瘩。
中午一点钟,吴开先如约而至,杜月笙亲自迎到客厅,握手寒暄,十分欣愉,旋卽开上洗尘之宴,摆了一个圆枱面。临时充任陪客的,都是家人亲友,常来常往如袁国梁、朱文德、万墨林和杜维藩,席间,吴开先说些台湾方面近来的情形,旅台友好的近况,杜月笙凝神倾听,不时还插嘴问问。
自己因为唯恐气喘复发,又不会喝酒,但是杜月笙深知吴开先量宏,好酒好菜,知己友好谈笑风生,遂使吴开先的酒兴更豪。这时候,杜月笙便命杜维藩连连的代他敬酒,又逐一劝饮,要在座的诸人,陪吴开先多喝几杯。
一席欢宴,从一点钟吃到了下午两点多钟,一桌人正在开怀畅饮兴高采烈;多年老友,
每天都要到杜公馆吃中饭的秦大律师秦联奎,这一天迟到,却赶上了众人并未散席,在座诸人含笑相迎,佣人安排好座位杯箸,秦联奎便参与盛宴,秦大律师之来,使接风席上,又起高潮。
喝了杯酒,吃几筷子菜,秦联奎偶然向杜月笙望望,脱口而出的说:
「月笙哥,你这几天胖啊!」
「胖?」杜月笙听了便是一怔,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颊,皱起了眉头说:「恐怕这不是胖啊,是我脸上浮肿了呢。」
于是众人异口同声,一致的说杜月笙近两日确实胖了。万墨林尤其一再强调,杜月笙今早谈国家大事,一谈便是两个多钟头,此刻坐席,又有一个多小时之久,精神饱满,丝毫不露疲色,因此他说这是最近以来,极其罕见的情形。
尽管众人都在善为譬解,多方安慰,然而,杜月笙脸上的欣快之色尽去,换上了愁容满面,疑惑不定,他喊声杜维藩:
「去给我拿面镜子来!」
杜维藩应声离座,到内室去找了面镜子,递到杜月笙手上。杜月笙揽镜自照,细细端详,等他放下镜子招呼客人用菜,在座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己笑容牵强,无精打彩,和几分钟前判若二人。
又勉力的坐了片刻,杜月笙便推说困倦,他要进去午睡。在他来说,这又是极不寻常之举,因此,他回房间,便留下满座佳宾,相顾愕然。
这一天是阴历六月二十一日,距离杜月笙六十四岁生辰,祇差二十三天
就从一句「月笙哥你胖啊」开始,杜月笙闷闷恹恹,了无生趣,家人亲友,想尽方法使他开心欢喜,却是一概不生效力
突然之间自知病危
二十八日上午,十一点钟,朱文德又到,杜月笙把他喊进房间,交代把门关上,他十分机密的告诉朱文德说:他有一笔美金,交给刻在美国的宋子良,请宋子良代为投资,宋子良说是把这笔钱买了美国股票,倒还赚了些钱。他叫朱文德代笔,写一封信给宋子良手下的席德懋,请他把股票生意的经营情形,开一份清单,尽快寄到香港来
朱文德代杜月笙把信写好,发出去了,吃过中饭以后,他先回家打个转。
晚间,袁国梁又来探望老夫子,杜月笙命袁国梁留下,陪他在小房间里吃煨面,突然之间他眉头一皱,向袁国梁摇头苦笑,说是:
「吃不下了。」
袁国梁赶紧起立,双手搀起杜月笙,嘴里在说:
「老夫子,我扶你回房间休息。」
不曾想到,杜月笙用力挺了挺腰,身子却仍不能起立,于是他喃喃自语:
「怪呀!怎么我这两只脚,一下子变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哩」
袁国梁便多用点力,将杜月笙半抬半搀,送回了房间,自有人来服侍他睡下,杜月笙睡到了床上,像似自己也觉得诧异,他连连摇头,自言目语:
「不对了,不对了!这次不对了!」
坚尼地台杜公馆,迅卽陷于一片紊乱,姚玉兰和孟小冬,闻讯匆匆赶来,趋前急问,惶恐之色,溢于言表,于是杜月笙吩咐家人说:
「去喊丁济万来!」
有人忙不迭跑去打电话,房间里,不知是谁轻轻的提醒一声:
「阿要把陆医师也请来?」
说这话的用意,因为丁济万是中医,杜月笙果若情况危殆,必须西医才能救得了急。躺在床上的杜月笙听到了,点点头说:
「对的,再去请陆医师。」
丁中医师和陆西医师,一前一后的赶到杜公馆把过了脉,听过了心音,彷佛并没有什么毛病。再问杜月笙,可觉得什么不适意,这一次,连杜月笙自己也答不上来,他祇是说:
「我祇是觉得不对了,再末就是两条腿发软。」
没有显明的症状,两位医师都苦于无从处方,于是,由丁济开了一贴常服的药培元固本,增强体力。杜公馆两位夫人唯恐深更半夜,意外生变,请陆医师留下来,通宵守候。
孙氏夫人,隔壁头的朱文德与万墨林,杜月笙的几位公子,全都得到了消息,十万火急的赶了来,一大羣人,陪着那位陆医生,在客厅里枯坐,守夜。当时大家自我宽慰,都说杜月笙近来健康情形很有进步,不至于有什么特殊变化,今夜无非老毛病复发,多半是一场虚惊。
然而,时钟敲了一下,午夜一时正,杜月笙的房门开了,徐道生快步走到客厅,直趋朱文德的面前,轻悄的说一声:
「杜先生请你。」
朱文德进房间以后,守夜的人,焦急的在客厅里等候,却是,过不了多久,朱文德气急败坏的跑出来了,他告诉大家:
「杜先生关照我,打电报到台北,请京士兄火速来香港。」
守夜的那许多人,心脏齐齐的往下一沉。陆京士时在台北,公务极为繁忙,杜月笙说是请他火速来港,准定是杜月笙自知不起。
心情沉重,大家商量起草电稿,朱文德就怕耽误时间,他顾不及听取七嘴八舌的意见,当机立断的说:
「京士兄已经接到杜先生的信,晓得病情恶化,这个电报,简单明了,就用『尽速飞港』四个字,要胜过千言万语。」
二十八日,平安无事。
二十九日,杜月笙乍看起来一如寻常,可是,他却命人再拍急电到台北,电文由他自己口述,也是干脆了当的四个字:
「病危速来!」
七月三十一日接获陆京士的覆电,订于八月一日自台飞港
一句话我不想活了
八月一日,亦卽阴历六月二十五日的中午,杜月笙精神振作了些,杨志雄来探疾,两位老友一道在客厅里午餐,吃过了饭,杜月笙先向杨志雄拋个眼色,然后便轻声说道:
「我们到里面去谈谈。」
杜月笙所谓的「里面」,亦卽他自已的房间。杨志雄跟在杜月笙的后头,走进房间之后,杜月笙先把房门关上,他请杨志雄落坐,然后自己躺了下来,他神情肃穆的正告杨志雄说:
「我今朝要跟你谈一件正经事情。」
于是杨志雄正襟危坐,双手加膝,他俯身向前问道:
「老兄,有什么指教?」
万万料想不到,杜月笙竟石破天惊,晴天霹雳般的说是:
「我告诉你,我不想活了。」
当下,杨志雄大吃一惊,心跳突突,由于他深知杜月笙平生无戏言,益更了然问题之严重。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又衷心希望这时候杜月笙是在跟他开顽笑,于是他特地打个哈哈,漫不在意的答道:
「月笙哥,阿是侬今朝心里弗开心,侬阿是要向我发发牢骚?」
「我今朝已经做过祷告了,」杜月笙答非所问,慨乎言之的道:「京士今天能够来,我还可能有希望,否则的话,我这次的病,一定凶多吉少。」
当日,正值台风袭港,山摇海啸,天昏地黯,杨志雄听杜月笙这么说时,心中卽已升起不祥之兆。但是他为了安慰杜月笙,不使他尽钻牛角尖,因此他再用顽笑口脗说是:
「月笙哥,你这叫什么祷告?你简直是在跟天老爷打赌嘛!」
讵料,杜月笙不予置理,他一声苦笑,娓娓的告诉杨志雄说:
「志雄兄,我跟你相交已久素有渊源,而且特别的有缘份,因此之故,我才把我在别人面前从来不说的话,说给你听。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实在是不想活了,我为什么不想活?其中原因,我想你至少可以晓得一半。」
杨志雄这才明白,──当杜月笙触及现实问题时以双方交往之久,相知之深,杨志雄已断乎不容回避,因此他唯有尴尬的笑,一面搜索枯肠,想找些能使杜月笙「看得开些」的劝慰说词,然而直到最后,他祇是无可奈何的在说:
「月笙哥,自从共产党占据大陆,我们逃出黄浦滩。所有的朋友,那一个没有困难?月笙哥你祇要想想,困难是人人免不了的,你就可以心安理得,撑过这一段日子,将来总有重回上海的一天。」
「你说得不错,志雄兄,你们都可以重回黄浦滩,就祇是没有我杜月笙了,」惨然一笑,杜月笙继续说道:「我老实不客气告诉你,如今我存在香港的钱,几乎全部用光。我早就晓得,我这笔钱用光了的时候,我就唯有死路一条。」
「笑话?」杨志雄提出抗议,他提高声音说道:「莫说你杜先生一生一世仗义输财,功在国家,就凭你几十年里放出去的交情,你救了多少条性命,济了多少人的急难,造成多少人升官发财的机会?祇要受你恩的人天良不泯,略略的尽一尽心,报一报恩,月笙哥你还会为铜钿的事情发愁?」
当下,杜月笙笑容之苍凉、惨淡,杨志雄往后追忆的说,竟然令他无比悲酸、无限凄楚,杨志雄覆述杜月笙回答他的话说:
「志雄兄,人人都有床头金尽,钱用光了的时侯,人人都可以说朋友有通财之义,缓急相济的话。唯有我杜月笙不可以,因为我无论借多少钱,其结果终究还是用光。」
「月笙哥!」
「一个人与其沿门托钵的求生,多活一日只不过多拖累一些朋友,」杜月笙不胜欷歔的说道:「何不如早点走路,落个清清白白的死,干干净净的去?」
杨志雄不胜悲怆,他不敢正视杜月笙,于是默默的低下头去。
「我杜月笙还是这个老脾气。」蓦地,杜月笙又眉毛一掀的说:「说一句是一句我说我不想活下去,老兄,我祇是希望你不要跟他们一道乱搞,你们想救我一命,其实是反而增添我的苦恼。」
这是杜月笙和杨志雄推心置腹,坦诚相见的最后一次倾谈
假的假的骗我而已
八月一日香港风狂雨骤,澈夜不休,那一天杜月笙视为一线生机的陆京士自台抵港他的希望终于受阻于恶劣气候,因而归于破灭。其实,当日,陆京士在凌晨五时,拂晓之际卽已赶到松山机场,由于香港刮台风,松山机场宣布停航,陆京士忧心如焚,却是行不得也无可奈何,他在松山机场急电香港,改在八月二日启程。
是晚,杜月笙面容灰败,神情沮丧,至亲好友围绕在他病榻之旁。杜月笙环顾四周,一张张面孔俱是焦灼万状,于是杜月笙又皱了皱眉头,漾一抹苦笑于唇角,他宣布说:
「我今天许了个心愿,我心中所想的这一个人如能飞到香港,那么,我的病或许能够得救,但是方才我偏偏接到这个人的电报,说他今天不能来了,所以我现在已经晓得,我这个病决不会好。」
顿时,病榻左右爆起了惊呼、骇叫,和哭泣之声。杜月笙的家人亲友,挖空心思的予他宽慰劝解,劝他不必迷信。但是杜月笙的脸上,却竟出现一种极不耐烦的神情,他向争先恐后,发话安慰他的人,着力的一挥手,说是:
「好啦,好啦!」
当众人钳口不语,他自己更是从此闭紧了嘴巴,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仰望天花板,似在休息,又像是在深思长考。一室寂然,逼人而来的低气压,使房里的人,一脸的愁苦郁悒。
狂飚来袭的这夜,总算平安渡过,八月二日的早晨,满天阴霾,空际偶或飘过一阵急风劲雨,打电话问飞机场,台风虽已离境,可是滞留台北未能成行的旅客很多,当日上午是有一架飞机从台北来香港,飞机上有没有陆京士,启德机场犹未接获飞报,因而也就无可奉告。麕集在客厅里的杜门亲友一商量,决定暂切且先不告诉杜月笙,陆京士究竟来是不来。还是等到获得了确讯,再讲给他听,免得他激起希望再失望,以他当时的心理状况,可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但是杜月笙却深信陆京士这一天一定会到因此精神显得特别的好,他坚持要起床到客厅里去,家人亲友明知他是极力振作等候陆京士,没有人敢加以劝阻。吃中饭的时候他也要在客厅里和大家一同进食,眼睛不时的在向门口探望。
刚开饭,还不曾动筷子,电话铃响,杜月笙特别留神,接电话的人一听对方讲话的声音,立刻喜孜孜的向杜月笙报告:
「是朱文德从飞机场打来的。」
杜月笙点点头,筷子往桌上一放,等着电话里传来的消息,祇见万墨林放下电话筒,一面跑过来,一面在哇里哇啦的喊:
「京士兄到了!朱文德说,他今天一早五点钟就跑到了松山飞机场,所以赶上了飞机,此刻正在办手续,马上就可以坐车来!」
杜月笙脸上却将信将疑,似笑非笑,他缓慢的摇头,冷冷的说:「假的,假的!骗骗我高兴罢了。」
虽话如此说,但是众人注意得到,他已轻轻的搁下了饭碗,那意思显然是想等一等,等陆京士到了再一道同吃,于是,在座诸人也就不约而同的将碗筷放下。
从坚尼地台门外,一直到客厅里,一路都有人在驻足盼望,因此,当陆京士一行抵达便自外而内的爆出声声欢呼:
「来了!来了!」
饭桌上的杜月笙迫不及待,他颤魏魏的站起来,于是,客厅门口一下子涌进来好些个人,簇拥着风尘仆仆的陆京士。紧跟在陆京士身后的,则是到启德机场去接他的吴开先、沈楚宝、朱文德和杜维藩。
杜月笙一见陆京士,情不自禁,喜极而泣,他眼眶中滚动着泪水,右手一抖袍袖,急切的伸出那只干瘪枯瘦的手,和陆京士紧紧交握,一抓住了便牢牢不放,与此同时,还用左手在陆京士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的,轻轻抚拍
陆京士和杜月笙睽违多时,乍一见面,看见老师夫子病体支离,形销骨立,竟然憔悴衰弱到如此程度?心中一阵酸楚,两股热泪卽将夺眶而出,然而他深知此刻一哭大不相宜,于是他竭力的忍住。聚集在周围的杜门中人看见他眼睛红了,人人都在心中默念:
「京士兄,你万万不可哭啊。」
陆京士忍住不哭,却是苦于一肚皮的话,格格不吐,他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耳朵里祇听到杜月笙在用感慨万千的声调,声声叹息的说道:
「就是我的儿子,听到了我病重的消息,也未必能够立刻赶了来。京士,你在台北有这样重要的工作,居然就能够不顾一切的跑一趟香港,真使我不胜感激」
陆京士凄酸难忍,他唯有讷讷的说:
「先生,这是我应该的嘛。」
于是杜月笙重又亢奋起来,他流露着一脸的喜色,关怀的问
「京士,你还没有吃饭啥?」
陆京士点点头。其实,那日他唯恐迟到一步,搭不上飞机,大风雨中,天还没亮便匆匆的赶到松山机场,莫说午饭,他这大半天里,竟然是水米不曾沾牙。
「来来来!」杜月笙拉起陆京士的胳臂:「我方才就是在等你,此刻我们一道来吃。」
当啷一声饭碗敲破
拉陆京士和自己并肩坐下,又殷殷的招呼吴开先、朱文德和沈楚宝,叫大儿子杜维藩也落了座,佣人立刻便送上饭来,杜月笙眼睛直在望着陆京士,他伸出右手去接,那只右手由于过度的兴奋和激动,直在簌簌的发抖。佣人确实已将饭碗递到了他的手上,他也接住了,然而,却不知道怎么一来,饭碗?了一?,「当啷」一声,摔到了地上。
一只饭碗齐巧摔成两片,杜月笙旁边的地板上,饭粒狼藉。
彷佛骤然之响起了巨雷,一客厅的人脸色陡变,偌大客厅,寂静如死。
然后又有此起彼落的宽慰、支吾、和敷衍之声:
「快点再添一碗来!」
「赶紧扫扫开!」
「弗要紧,碎碎(岁岁)平安!」
佣人迅速的再添上饭,扫掉地面的碎碗和饭粒。──在坚尼地台杜公馆吃中饭原是众口交誉的一份无上享受,杜公馆的厨师小鸭子,烧得一手上佳的家乡口味,名肴美酒,源源而来。主人好客,天下闻名,在座又都是知己好友,上天下地,插诨打科,健谈客的聊天题材,无所不包,无奇不有,到杜公馆吃这一顿,每每使人乐而忘返,遍体舒泰。然而,八月二日杜公馆的这一顿午餐,却是人人心情沉重,食不甘味,连最能「打棚」的朋友,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排解。
祇有杜月笙一面捧着满满的一碗饭,一面在跟陆京士慨乎而谈
「今年上半年毛病发作得少,我还以为病况好转了哩。那里想到这个月初以来,两只脚忽然麻痹,简直下不了地,更苦的是不分白天夜里都困不着觉,气喘末又是越来越厉害,病到这个地步,我就晓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因为我有不少的事体要嘱托你,所以又是写信又是电报的催你来。并不是我无缘无故害你着急,实在是怕迟了两天就见不到面,京士,你今天来了我好开心,原以为我这个病还有得救呢。」
心乱如麻,陆京士还得挖空心思想出几句话,聊以安慰杜月笙:
「先生气喘的毛病由来已久了,祇要静养几天,自然会好。」
「不,」杜月笙凄然的摇着头说:「这一次我是爬不起来喽,京士,我说了你不要笑我,打电报催你之前,我心里就许了个愿,倘使你八月一日能到,我大概还不会死。八月一日你不来呢,那就是我寿数已尽,无法挽救。那里想到八月一日那天突然之间起了台风,飞机不能开,把你硬留在台北,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一项凶兆,再加上刚才我打碎了饭碗,岂不是凶上加凶了吗?我认为这不是迷信,而是天老爷在告诉我,我再也爬不起来了。」
陆京士祇好强颜作笑的答道:
「先生还说不是迷信呢,八月本来就是台风季节,打破饭碗那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杜月笙付之一笑,不说了。从这一天开始陆京士画夜侍疾,衣不解带,这倒不是杜月笙非要陆京士亲侍汤药不可,而且陆京士心知师生相处的时间已很短暂,他由于二十多年的知遇之恩,须臾不忍轻离。尤其还有一层,杜月笙随时都有机密大事和他相商,往往一觉睡醒,睁开眼睛便喊:
「京士!」
假使陆京士不在,杜月笙便会觉得恍然若有所失,必欲陆京士闻讯赶来,他的神色方始怡然。近代中国,论个人交游,杜月笙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贩夫走卒,他的一本交游录,卽使祇开名单,恐怕也得写上厚厚的一本,论其广阔及为数之多,当代似乎不作第二人想,然而当他病入膏肓,朝不保夕之际,他竟彷佛只有一个陆京士。陆京士口口声声强调这是缘份,其实在杜月笙的心中,还是可能有着「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几人」之感的。
自八月二日到八月十六日,杜月笙一直不曾离开过病榻二日中午吃过了那餐打碎饭碗,大不吉利的午餐,杜月笙被人搀回他的轮椅,徐徐的推向他的房间,再把他扶到床上,宽衣睡好。从这个时候起始,杜月笙给他的家人亲友一个印象,彷佛前两日他焦急的在等陆京士来,一旦陆京士来到,他便心满意足,了无憾恨,他祇有睡在床上等死的这一件事了
焚膏继晷,随侍在侧,对杜月笙尽最后一份心意这个差使是很难当的,因为在步向人生最后旅程的杜月笙,他不但喘疾时发,而且体力衰竭,神志涣散,于是他的饮食睡眠一概逸出常轨。他一天祇能睡很少的觉,尤其那短暂到显然不够充份的睡眠,还要分作几次去睡,最令人伤脑筋的,是谁也无法测知他睡着了抑或仅在旼瞑目养神,往往眼看着他已睡得很熟,方欲蹑手蹑足的走出去,办一点私事或透一口空气杜月笙偏又适时的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喊:
「京士!」
「妈咪!」
或者是:「娘娘!」
于是,不论是陆京士、孟小冬或者姚玉兰,全部停止脚步,走回他的跟前探问:
「有什么事吗?」
然而杜月笙的回答,又多一半是缓缓的摇头。
其实这仅祇是他对人世间最后的一点依恋他对于他所心爱的人,能多谈一句便多谈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冬皇憔悴人见人怜
像这种霍然而醒,脱口而呼,杜月笙喊的次数最多者厥为孟小冬与陆京士,所以孟小冬、陆京士像被一根无形,但却有力的绳索,栓牢在杜月笙病榻之前。陆京士是摆脱一切公私事务专程侍疾而来,孟小冬则对杜月笙一往情深,此时此境,她恨不能以身相殉。这两位杜月笙一刻也不能离的人,谁不愿意分分秒秒的始终守候在杜月笙身畔,然而孟小冬与陆京士都有苦衷,孟小冬的身体本来不好,她一入杜门便祇有「亲侍汤药」的份,弱质红颜于是人比黄花瘦,再加上明知杜月笙油尽灯枯,终将不起,巨大的悲哀把她压得椎心刺骨,眠食俱废,若不是杜月笙需要她,她早已不支病倒,她那副勉力振作,强打精神的模样,神情憔悴,人见人怜,因此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劝她也要保重自已的身体,倘若她再一病,那更将给杜月笙带来多大的打击?执菊坛牛耳,为万众激赏的冬皇,却总是摇头苦笑,轻柔的说道:
「我不要紧。」
孟小冬自入杜门,一直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她本来就是人间奇女子,杜门中的一支奇葩,论才情、眼界、心胸、智能,使她与大多数人都合不来。她归于杜月笙时,杜月笙已是年逾花甲,衰然一病翁。如日中天,予取予求的黄金年代早成过去,囊中金尽,活下不去的期日正在步步进逼,所以孟小冬之入杜门正是感恩知己,以身相许。杜月笙一生一「非以役人,乃役于人」,他对国家民族社会的贡献和他个人的报偿简直不成比例,像他这样的人该可以自傲的说一声:「平生无负于人」了。但是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他获得了孟小冬的柔情万丈,衷心关爱,这使杜月笙深感自己的侠义,犹然有愧孟小冬的恩情,所以他才会说出「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方始晓得爱情」的话,孟小冬是他在人间最后的温暖,最后的安慰,于是他一刻儿都离不开
陆京士自抵香港之日起,每天也是尽可能的留在杜月笙身边,但是他有双重的困难,其一是杜月笙还有许多事情要他办,有时候便不得不到外面去奔走,其二则是坚尼地台屋址不宽,只只房间都住得有人,陆京士不能把每日所需的睡眠,祇靠在沙发土歪歪,所以他在熬了几夜之后,便跟杜月笙先说明白了,每天下午两点钟,他暂且离开一下老夫子出门办事,或者到朋友家中小睡片刻,然后再赶回来。
在杜月笙病势垂危的那一段时期,经常为杜月笙诊疗的几位大医师,诸如吴子深,梁宝鉴、丁济万、吴必彰和朱鹤皋,和陆京士都有深厚的友谊。所以陆京士趁他们先后前来看病之便,一一向他们请教,杜月笙这一次发病,究竟危险到什么程度
他所获得的答复,是「群医摇头」,就中尤以同门弟兄朱鹤皋说得最透澈,他是杜月笙上海撤退来港时,一路跟了来的,为杜月笙诊病已历两年半之久,朱鹤皋直淌直的说
「老夫子这一次病得严重,恐怕不是药石所可以奏效。因为老夫子『精、气、神』三者无一不缺,随便怎样都难以拖。」
陆京士听了这话心中非常的难过,对于杜月笙的康复业已绝望,而且听列位大医师的语气,彷佛还在暗示他应该及早预备后事,迟则唯恐不及。这时候他极其为难,煞费踌躇,后事如何办理?必须杜月笙自己先有所交代,否则的话又叫他怎样开得出口。尤有甚者,替杜月笙办后事一定十分困窘,据陆京士当时的了解,杜月笙的经济情况,不但不如外间所传那么富有,相反的,他可以说是已形拮拘,但是杜月笙还有四房妻室,八个儿子和他的三位爱女。
唯有棺材要买好格
八月四日的早上,杜月笙睡了一 醒来时已是红日满窗,天色大亮,他没有喘,连氧气罩都不曾使用。在房间里守了一夜的除陆京士外,还有姚玉兰、孟小冬、杜维藩,杜美如等好几个人,大家看见杜月笙面容平静,神清气爽,当下还不由一喜,以为这又是好转的征兆,却不料他嘴唇嗡动了一阵,张口便叫声:
「京士!」
陆京士连忙答应,急趋床前,于是杜月笙两眼直望着他,淡然一笑的说:
「趁此刻我精神还好,我要和你谈谈,怎么样办我的后事了。」
屋里的人,听了齐齐的一震,孟小冬头一个痛哭失声,但是她立刻便掏出手绢,掩住了自己的嘴;和姚玉兰、杜维藩等人一样,祇是在吞声饮泣。
陆京士则悲哀重压,他说不出话,于是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凝神倾听。
杜月笙望望陆京士,又闪了啜泣声中的妻子儿女一瞥,他神情肃然,语调十分平静,低沉,──很像是他在谈着别人的事情
「此地是香港,不是上海,我们在这里总算做客,所以丧事切忌铺张,」顿一顿,杜月笙又说:「从移灵到大殓,前后决不可以超过三天。我去的时侯就着长袍马褂,这是我着了大半辈子的衣棠。」
陆京士依然还是只有点头。
「不过有一桩要多用两钿的事,我那一口棺材。」杜月笙顿了一顿,然后加以解释的说:「这并不是我死出锋头,一定要买口好棺材困,而是我不要葬在香港,『树落千丈,叶落归根』,活的时候我因为这个断命气喘毛病,到不了台湾,死了我还是要葬到台湾去的。将来反攻大陆,上海光复,再把我的棺材起出来,我请你们带我的尸骨重回上海,落葬在高桥,我出世的地方。」
话说多了,有点累乏,杜月笙歇了一阵,方始继续交代陆京士,他先自嘲的说:
「我一生一世,过手洋钿何止亿万,一旦我两只脚一伸我只要你们在这件事上,完成我的心愿,让我多用两钿,其余各事,一概从简。顶要紧的是要记得我们正在落难,凡事切忌招摇,免得给别人批评。所以不论开吊、出殡,绝对不许再摆什么场面,你们要是不听我这个话,那就不是爱我,反倒是在害我了。」
接下来,他又再三叮咛,遗体大殓以后,移灵东华三院的义庄,因为东华三院主席,是杜月笙的老朋友,老搭档,早年相帮他连络法国佬,担任翻译的李应生。李应生是广东人,离开上海后业已侨港多年,他在香港有势力,足以保护杜月笙灵柩的安全。
关于遗嘱的拟订,财产的分配,杜月笙皮反倒仅祇约略的指示了几项点则,然后他说:
「后天晚上,京士你邀钱三爷、金先生、顾先生、开先兄和采丞兄,到这边来便饭,就烦你们六位,先来商量一下。」
从这一天开始,杜月笙集中心智,一一安排他的后事对于妻子儿女,至亲好友,乃至于服侍他的佣人,每一个人他都分别的有所交代,但是由于人太多,要说的话一时说不完杜月笙祇好利用他有限的精力,说一阵,又瞑目休息,养半天神,等到精神体力,稍微恢复,他又挣扎起来再说一两句,因此,有人一次便听完了他的谆切嘱咐,有人则一等再等,将分为许多次所说的话,总加起来,方始了然一件事情,一些叮咛。家人亲友眼睛红肿的,穿梭般来往于杜月笙的病榻之前,看他说几句话都如此吃力,却又一心急着要多讲些,回想他扬威沪土、望重首都、纵横香江、显赫重庆而轰动西北、风云淳安,一幕幕的撼人心弦往事,念及人犹是也,而洛钟将崩,于是,一离开他的房间,竟无不泪流满面,放声一恸
遗产几何美金十万
八月六日下午七时,钱新之、顾嘉棠、金廷荪、吴开先、徐采丞和陆京士,在客厅里屏却诸人,密商杜月笙的遗嘱。六个人一边用饭一边长谈当时杜月笙还在房间里醒着,他频频关照,不许任何人闯进去,打扰他们六位的谈话。
陆京士首先发言,他报告杜月笙这几天里所关照他的各项原则,他并且透露,当他在台北接到香港方面「病危速来」的电报,卽已知道杜月笙的后事必须及早安排,他曾在一日之内访晤了洪兰友、陶百川、刘航琛、王新衡和吕光,向他们请教如何办理杜月笙身后事宜,当时,他把这五位杜月笙知己友好所提供的意见,也逐一的加以叙述。
于是,由在座的六位,参酌杜月笙本人所提出的原则,再加上台北友好的建议,接连起草了三份遗嘱稿,一份是对于国家、社会的公开表白,一份训勉子孙,一份则为遗产分
其中最为家人戚友关心的,当然是杜月笙的遗产如何分配?由于当时没有人晓得杜月笙究竟还有多少钱,因此,祇能作原则性的分配比例,而比例则定为杜月笙的四位太太,和八儿三女,各获遗产的一半为原则。四位太太平分杜月笙遗产的一半,八儿三女之中,则硬性规定未成家的比已成家的多拿二分之一。
九点钟,三份遗嘱草稿均已拟妥,问过了杜月笙犹仍醒着,于是,六位友好和门人,会同拿着三份遗嘱稿,相率进入杜月笙的房间。当时,孙氏姚玉兰、孟小冬和杜月笙的在港子女,都在他的病榻之旁,或坐或立。
于是,由陆京士宣读三份遗嘱的内容,杜月笙聚精会神,注意倾听,他偶或打一个岔,修正若干字句,但是从大体上来说,他几乎是全部同意。
遗嘱读给杜月笙听过了,经他允可,算是定稿。钱新之、金廷荪、顾嘉棠、吴开先、徐采丞、陆京士又被指定为遗嘱执行人,钱新之尽管是多年老友,杜月笙却向来在人前人后,都尊称他「钱先生」而不名,金廷荪、顾嘉棠是结拜兄弟,吴开先也是缔交二十年的友好,徐采丞则为抗战前后,杜月笙的心腹智囊之一,陆京士为恒社的首脑人物,他跟杜月笙之间,一向情逾骨肉。
杜月笙平生排难解纷,一言九鼎不论什么希奇古怪,复杂繁难的事情,一到他的手上,必可迎刃而解,全部摆平。唯独他自己的公馆里面,大门一关,由于太太有五位,子女又多,相处几十年,难免也有牙齿碰了嘴唇皮的时候,要想绝对太平无事,当然是相当困难。八月六日之夜,坚尼地台杜公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决定遗嘱,分配遗产的重要时刻,侍疾家属,事关个人前途,以及未来生活,其心情之紧张,注意力之集中,自是不言可喻,因此不免有人躭心,是夜会有什么议论争执,意外风波。然而当陆京士朗声宣读遗嘱稿,杜月笙略予修改就算OK,杜月笙时在香港的三位夫人,四子三女,居然闷声不响,毫无异议,一件大事就此风平浪静的解决。这固然是遗嘱上分配遗产,公平合理,无懈可击,另一方面,也是六位遗嘱起草人不但深知杜月笙的心事,同时,他们在杜公馆众位太太、少爷、小姐面前,尤其有足够的份量。由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杜月笙对于自己的遗嘱之订立,确实煞费苦心,作此安排,而且他早已深思熟虑,胸有成竹了。
等到仅列分配方式的遗嘱当众确定,杜月笙方始从容不迫的,说出他的遗产数额。他在交代了几件家事以后,开口说道:
「我只有一笔铜钿,留给家属作生活费用,这笔钱我是托宋子良先生保管的,数目是十万美金。因为宋先主代我用这笔钱买了股票,多少赚着一点,大概有十一万美金左右」
当时,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惊怔错愕,谁也没有想到,一辈子在金山银海里面挥之如土的杜月笙,他留给庞大家属的遗产,居然祇有十一万美金左右,折合港币,不过六十多万。
四位太太,四儿三女分这笔钱,一个人能够到手得了几文呢?
赠金十万私下还脱
但是杜月笙对于任何人的反应,一概置之不理,他说完了话,长长的吁一口气,然后他像似老僧入定,轻轻的阖上了眼睛。
钱新之、顾嘉棠等人辞出,留下一房间的沉重气氛。那一夜,陆京士又度陪侍在病榻之侧,杜月笙的家属,也不眠不休的,候在杜月笙的周围。
由于杜月笙的气喘,越演越烈,从他最后一次扶到床上的时候开始必须日夜都用氧气,所以陆京士搬张椅子坐在床边,目不转睛注视杜月笙的口鼻,唯恐他的氧气罩子滑落下来,届时,他必将呼吸因难,大汗淋漓,极为痛苦的从沉睡之中醒转。
这一夜,杜月笙时醒时睡,神情十分疲惫,凌晨五点钟,嘶嘶的喘哮之声,又自他的喉间发出,一房间人,惊惶着急,看情形又是一阵剧喘要来,于是便有人跑出去请值夜的梁宝鉴医师,替杜月笙打针、急救,手忙脚乱了半天,依然还是拦不住又一度的喘大发,直喘得脸色铁青,大汗湿透了棉被,然后,杜月笙方始渡过了这一关,喘势稍戢,他便两眼盯望着得意门生陆京士,断断续续的在说着:
「京士,我们分手的时候快到了,我还有两件事体相托,头一桩,你的这些弟妹,你要多多的照顾,多多的协助。第二件,顶要紧的还是恒社,希望你多出点力,负责维持。」
陆京士立卽应允,他诚恳的说:
「先生,请你放心,这两件事,我会时时刻刻记在心里。」
「好,好极了!」杜月笙的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然后,他望着站在陆京士身后的妻子儿女,提高了声音,说是:「有一件事,妳们切切不可忘记,京士有十万块港币,存在我这里,这一笔钱,妳们立刻就要归还。」
杜维藩还在答应:「晓得」,陆京士却惊骇万分的站起来,他忙不迭的说:
「先生,先生,你记错了,我何尝有十万港币,存在先生这里?」
「我怎么会记错?」杜月笙却一口咬定:「你本来是有十万港币,存在我这里的嘛!」
陆京士和杜月笙过从二十多年了,相知之深,无人可及,他把杜月笙先嘱咐他维持恒社,和故以存款为借口,叫他的家属先付自己港币十万两件事,联在一起,顿卽恍然大悟,于是不惜点破了说:
「先生,我晓得先生的意思,先生怕维持恒社,没有经费,所以故意这样说的。」
「不,」杜月笙犹在否认:「我不过是要归还你存的十万港币而已。」
「先生,」于是,陆京士委婉恳挚的又道:
「先生不必再为恒社经费的事体操心了,一则,恒社目前用不着这许多钱,二来,卽使将来有所需要,自会由我们大家设法。」
「你不要再多讲了好??京士,」杜月笙又有点喘息咻咻,「我明明说的是还你铜钿,你为啥要把恒社的事拉在一起?」
至此,陆京士当然不便刺刺不休,和杜月笙争辩,他祇好回转身来,向杜维藩眉头一皱,两手一摊。
从八月七日这一天起始,杜月笙沉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不过他沉睡祇是为了培养精力,使他自已能够妥妥善善的安排后事,而在所有棼杂如麻的事项之中,杜月确最注意的还是他和知己友好之间,银钱的往来,账目的清楚。人欠欠人,十万百万,在这般人里一向是「言话一句」,旣不见账目,又绝无字据,因此就必须由他自已「言话一句而理楚了清。八月七日上午,杜月笙的多年好友,上海叉袋角富豪朱如山来探疾,便由杜月笙主动的提起:
「如山兄那里,我还有十万……」
当时,朱如山稍微紧张了些,他打断了杜月笙的话,急急声明:
「杜先生,你交给我的是十万港纸,不是美金啊!」
杜月笙侧过脸来,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然后,方始点点头说:
「是港纸,当然是港纸了。」
第二天一早,朱如山便开了一张十万港纸的支票当众面交杜月笙。杜月笙却顺手把那张支票递给陆京士,他说:
「京士,这是还你的十万。」
陆京士立刻推拒的说:
「先生,这万万不可。」
「你收下。」杜月笙一力坚持,「言话不要讲这许多了,好??」
陆京士师命难违,又怕杜月笙心急发喘,祇好拿在手中,等杜月笙又度暝目养神,他方始当着众人,将十万港币那张支票交给姚玉兰,告诉她说:
「娘娘,我怎么会有十万港币存在先生那里呢?这件事我昨日就已经说明白了,但是先生一定要我收下,当他的面,我不能不收,否则先生不会依我。现在我把这笔钱交给娘娘,请娘娘保管,还是杜公馆公中的钱,娘娘也不必告诉先生,现在凡事都要顺着他的心,祇要先生觉得心安就好。」
杜先生脉搏呒没啦
八月七日下午五点四十分,杜月笙突然昏厥,有人跑过去把他的脉,惊天动地的一声喊:
「哎呀,杜先生脉搏呒没哉!」
妻儿子女,顿时便爆出号啕大哭,而在这时,又有人发现杜月笙的小便直在流个不停,于是便高声的劝慰:
「不要紧,不要紧,还有小便哩!」
齐巧守候的都是中医师,急切间无法下药救治,忙乱中有人飞奔出外打电话,请距离最近的吴必彰快来,但是一直等到六点二十分,吴必彰方始匆匆的赶到。这一次,吴必彰真是卖尽了气力,他用人工呼吸法,先使杜月笙喘过这一口气,「人工呼吸」紧急施救足达半小时之久,当时没有一个人认为杜月笙还有回生的希望,然而杜月笙却在七点钟的时候,悠悠醒转,一声长叹。
由于吴必彰竭力救治,终告妙手回春,八点钟,接连打了两次强心针,方始把奄奄一息的杜月笙,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八时四十五分,死去治来的杜月笙居然能够勉力坐起,他一面喘着气,一面吩咐陆京士
「京士,你把我的三份遗嘱拿出来,当着大家,再读一遍。」
陆京士立卽照办,朗声的读那三份遗嘱,杜月笙听时频频颔首,等陆京士读完,他伸出剧烈颤抖的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钢笔与图章,因为四肢乏力,又叫万墨林把住他的手腕,在那三份遗嘱上签名。然而他只签了一份,那只右手便无力的垂下,因此,余下两份就祇有盖盖图章了。
「阿好?──杜月笙的眼睛,掠过钱新之、吴开先、顾嘉棠、陆京士和徐采丞五个人的脸,他凄然一笑说:「就请你们五位做个见证人?」
于是,由钱三爷领头,五位见证人分别都在三份遗嘱上签署。
然后由万墨林扶持杜月笙倒向枕头,他再次睡下休息,房间里除了他喉头的嘶嘶之声,连绣花针落地,都可以清晰听见。
由于这一次的死去活来,杜月笙的家属犹如惊弓之鸟又像热锅上的蚂蚁,求神问佛,人人自出主张,姚玉兰笃信基督教,她是杜月笙一家之中,头一个非佛教徒,当年她想皈依基督,曾经向杜月笙请求,杜月笙说:
「妳来我家,事实上并非由妳自主,这么些年来,妳能够做主的事情也是绝无仅有。如今这信什么教的事,我就让妳自家做主了吧。」
从此以后,姚玉兰信教信得极其虔诚,杜月笙病笃,她也曾苦劝良人皈依上帝,以使精神──灵魂有所寄托,杜月笙说是
「妳不是也曾听过我喊天老爷吗?我喊的天老爷,也可以说是耶稣基督呀!」
有这么一句话,姚玉兰一心想使杜月笙得救,她便去求赵世光牧师,经常的在杜月笙病榻之前,为他祈祷,代他祷告。
孙氏夫人和孟小冬,跟杜月笙同一信仰,信佛,于是两位夫人以其无比的虔敬,命人洽请香港荃湾弘法精舍的高僧,为杜月笙连做七日七夜的道场,祈求禳灾添寿,容他平安渡过这一次「刼」。
还有人想起了冲喜,因为八月十七日,亦卽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正是杜月笙六十四岁生辰。于是有人先去印了一批烫金请帖,又预为订下了若干席寿筵,他们用心良苦,意思是要造成杜月笙做六秩晋四大寿的旣成事实,而使「无常」止步。
八月八日立秋,杜月笙的病了无起色。他时睡时醒,直在说是嘴里干渴,频频的叫人取西瓜汁。其实杜月笙并不知道,他的家属听从中医师嘱咐,在西瓜汁里拌了些麻醉物品,以暂时性的麻醉作用,使他提神益气,尤可兼收利小便的功效。
早上一连喝了几杯特制的西瓜汁,果然,中午时分,杜月笙忽焉清醒,精神陡长,他环顾四周,妻子儿女的面貌历历在目,然后他问:
「事体我全部交代过了,你们还有什么弄不清楚的,快快问我。」
妻儿子女唯有欷歔,并无一人发问,于是,杜月笙又侧脸问陆京士:
「宋子良先生阿有覆电来?」
「覆电来了,」陆京士赶紧的说:「十万美金之外,还有些利润,都在他那里。」
「那就好了。」杜月笙像是诸事已毕,说时似有不尽的欣慰。
这时候,家人戚友涌上前来,纷纷提出建议,一致认为当时的主治医师过于谨慎,因而「不太灵光」,他们希望杜月笙能够同意,换一位医师,
「有以澈底改进」医疗方式,说不定,能够立刻解除杜月笙的痛苦,使他很快的「早占勿药」。
杜月笙以一种带有怜悯的眼神,望着这一班人,由此,激起了他们更大的勇气,有人提张三,有人荐李四,众口交铄,莫衷一是,居然还引起了争论。
「算了吧!」杜月笙森冷的一声回答,宛如一盆冷水,浇熄了无穷的希望,他满脸苦笑的说:「妳们何苦要我多受些罪?」
杜月笙所谓的「受罪」,那倒不是他故作矫情之言,因为「精、气、神」三者已竭,头一步,他的排泄系统全部损坏,大便小便,毫无知觉的在自然排泄,偶然排不出来,还得动用工具,拿铜钲去「通」,「通」时的痛苦,自非血肉之躯所能忍受。
枕下还有美金七千
八月十日,医生说杜月笙最好是能够多睡,可是他偏偏神志清醒,阖不上眼,他和陆京士频频的交谈,忽然杜月笙伸手到枕头底下掏摸,移时,他摸出一个手巾包来。
「京士,」杜月笙把手巾包递到陆京士的手上,告诉他说:「这里是七千美金。」
「先生──
杜月笙紧接着便作交代:
「你替我分一分。」
「先生。」陆京士忙问:「分给啥人呢?」
杜月笙的回答却是浩然长叹,不胜低徊:
「说起来,只有妈咪最苦。再末,三楼也是手里没有铜钿的。」
于是陆京士便顺从杜月笙的心意,决定将这七千美金,分给孟小冬三千元,孙氏夫人和杜维藩则各为两千,如数分讫,再报告杜月笙。但他仍然保留那一条绣有「D」字的手帕,作为纪念。十五年后,他觉得这条手帕颇富纪念价值,因而在民国五十五年特地寻了出来,交给杜维藩夫妇,请他们永久保存,与此同时,陆京士说出了这一段不为第三者所知的故事。
八月十一日,杜月笙一心速死,了无求生的欲望,他口口声声的说人生乏味,再也没有任何人受过像他这样的罪。那一天又有一件不吉利的事便是杜月笙的多年老友江干廷,也不知道是从那里听到了杜月笙病逝坚尼地台的谣言,一路哭泣的赶了来,搥胸顿足,声声号啕,嘴里直在嚎着:
「月笙哥呀,你怎么就去了呢!」
哭声惊动了整个坚尼地台十八号,万墨林快步赶到门口,他看到江干廷正哭得声嘶力竭,口口声声的在喊:「月笙哥你去了!」当下十分慌乱,便急不择言的高声埋怨这位老大哥:
「江干老,侬阿是吃饱子饭呒没事体,专门来戳杜先生的霉头?」
「我触杜先生的霉头?」江干廷大为诧异,立止悲声,他急急的问:「墨林,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江干廷也会触杜先生的霉头么?」
明晓得这是事出误会,可是万墨林因为杜月笙命在旦夕,心情当然不好,于是他借题发挥,把白发苍苍,老迈清健的江干老,狠狠的埋怨了一顿,而江干廷也了然他的心理,无非是在为杜月笙发了急,想想自己也是不好,怎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上门就放声大哭的呢,因此他不言不语,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十号那天,杜月笙清醒一阵,他喊了声:「京士」,突如其来的说:
「阿好想个办法,让我搬到养和医院去住院治疗。」
陆京士不曾追问,杜月笙是为了家中人多,怕烦,还是自以为住院治疗,可能有好转的希望?抑或,──他不愿意在坚尼地台十八号咽气使这里成为一座丧宅,将来徒使活着的家人亲友,触景伤情。他立刻便去和梁宝鉴、吴必彰等几位医生商量,但是他所获得的回答,都是大摇其头,医生们异口同声的说:
「以杜先生目前的情形来看,他的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时期,从家里搬到医院,途中难免颠簸,很可能发生意外变化。」
陆京士回复杜月笙的时候,当然不便照医生的话直说,他祇是含糊其词,说是养和医院那边尚须事先安排。杜月笙听了,愀然不语,同时他自此便绝口不提,由而可见,直到八月十日为止,他的神志依然清澈。
想尽方法吊住性命
八月十一日病情又有恶化的趋势,但是一天之内,清醒的时候还是不少,他要末不开口说话,嘴巴一张,必定是说旣已医乐罔效,何不让我早走一步,也好少受许多折磨。从这一天下午开始,杜月笙便陷于昏迷状态,偶然翕动一下嘴唇,卽令把耳朵贴上去,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八月十三日凌晨三时半,医生又发现他脉搏全无,呼吸停止,乃由梁宝鉴和吴必彰打针急救。当时,杜月笙的许多友好,多一半都在坚尼地台杜公馆守候,等着送他的终,一部份人连续熬夜,精神不济,业已回家休息,但当他们得着消息,又快马加鞭的赶了来,友好到齐,梁宝鉴、吴必彰的急救针偏又生了效,杜月笙第二度悠悠醒转,再次还魂。
这时候杜月笙的家人亲友,团团的把梁宝鉴和吴必彰围住,听取两位大医师的意见。梁宝鉴、吴必彰一致断定,杜月笙病到这个地步,实已回生乏术,用针药急救,把他这样不死不活,昏迷不醒的吊住,徒然祇有增加他的苦楚,却是底下的话,不但医生,便连至亲好友谁也不便于开口:是否应该顺其自然,按照病人的心愿,让他早一些解脱
家属方面,意见完全趋于一致,能有办法可想,就不该弃之于不顾,「好死不如恶活」,他们坚持请求医生用尽一切方法,保住杜月笙的最后一口气那怕是一分一秒也不可放弃努力。
于是,又决定了,想尽方法把杜月笙的性命「吊住」,不管他辗转病榻,是何等的痛苦。
在这个大前提之下,八月十四日,凌晨两点四十分,医生作最后一次的挽救决定替杜月笙输血二百五十CC,这二百五十CC血输了一个钟头又四十分钟,三点三刻,天还没有亮,杜月笙第三次死去活来,不过这一回他旣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了,他口呿失声,两眼微阖,祇从嘴巴张一个洞,眼睛瞇一道线,偶或在喉咙口咯咯作响,所有亲友,都已明白,杜月笙是距离死亡,只有一步。六时一刻,突然又在昏迷之中晕厥,脉搏呼吸,第四次全部停止。亲友们大叫:
「不好了!」梁宝鉴立命护士注射强心针,杜月笙的第四次进入死亡状态,为时八分钟,结果还是把他硬拖回来。
没有人认为他渡得过八月十四日这一天,偏有奇迹出现,当陆京士等人正往分头打电话,邀集在港恒社兄弟,是日下午三时,齐集坚尼地台十八号,为老夫子办后事。忽有一位远客来到,那是时任行政院顾问,由台北专程赶来送终的吕光。
吕光行色匆匆,抵步以后,直趋病榻之前,他看了杜月笙的情况不禁惨然,但是他心中焦急,因而他不管杜月笙听不听得到,凑近杜月笙的耳朵,高声的告诉杜月笙说:
「洪兰公明天到香港来,总统叫他当面向杜先生致眷念慰问之意,本来我们约好今天同机来香港的,但是因为洪兰公临时赶不及,他要我转告杜先生,明天中午一定赶到香港。还有维善,他也搭明天的飞机。」
一声声,一遍遍,垂死中的杜月笙竟似听见了,众人惊喜交集的看见,他的眼睛睁大些时,嘴唇嗡动,杜月笙正在微微颔首。
所有的医生都认为这是难以置信的事,自八月十四日下午直至十五日中午,杜月笙不需任何药物,仅祇是吕光带来的一句话,「总统命洪兰友面致眷念慰问之忱」,带给杜月笙无限的鼓舞与感奋,他又活下去了。其间,祇不过在十四日夜晚和十五日清晨各通过一次大小便,杜月笙还忍住了痛楚,他不曾呻吟,身体也不起颤动,彷佛肉体上的痛痒,和他完全无关。
杜门亲友围着吕光问长问短,吕光说了些台湾亲友对于杜月笙病笃的关怀,还有好些朋友卽将分批赶来,和他自己一样,想跟杜月笙见上最后一面吕光又说:他是接到钱新之的电报,方始摒挡一切搭机来港,钱新之曾在电报中关照,以杜月笙和吕光的缘份,他应该赶来送杜月笙的终。
八月十六日下午二点一刻,在台湾求学住在陆京士家中的杜维善,得了陆京士的急电,由陆京士夫人陪同,先一步自台湾飞到香港,他走进大门时卽已泣不成声,于是由陆京士趋前加以抚慰,嘱他不要在病人跟前落泪。然后便由陆太太陪着他到杜月笙的床前,由于杜维善喉梗咽塞,祇好由陆京士一声声的喊:
「先生!先生!维善来了!」
于是,杜月笙勉力的睁开了眼睛,他眼珠迟滞的望了杜维善和陆太太一眼,便乏力的阖上,这意味着他残存的精力,恍如一线游丝。
易箦之际洪兰友到
一刻钟后,下午两点三十分,时任国民大会秘书长的洪兰友,抵达坚尼地台杜公馆,当卽引起一阵欢呼,洪兰友面容肃穆,神情哀戚,他快步走进杜月笙的房间,一眼看见了躺在床上呼吸屏止的杜月笙,怔了一怔,以为他已来迟一步。但是,围绕在杜月笙四周的亲友犹仍急切的在大呼小叫:
「先生!先生!洪兰公来了!」
洪兰友看到杜月笙似乎还有点知觉,他为达成使命,连忙高声的在他耳边喊:
「杜先生,总统对你的病十分关怀,希望你安心静养,早日康复。目前台湾一切有进步,国家前途一片光明,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当时,洪兰友祇想杜月笙能在易箦之际,听得见他这几句话,在他一生艰辛奋鬪的最历程,得一份慰藉,斯愿已足。讵料,杜月笙是在凝聚他每一分精力,等候着洪兰友的来因此,他不但听清楚了洪兰友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且,他竟奋目迅张,睁开了一闭三日的睛,尤其,他更伸出了自己那只颤抖不已的手,吃力已极的伸向洪兰友,和他紧紧的交握,与此同时,他清晰明白的说出了他在世最末的一句话
「好,好,大家有希望!」
洪兰友的两行热泪,不可遏忍的拋落下来。
最后个「望」字说完,杜月笙那只手松弛,垂落,眼睛又阖,嘴唇紧闭,但是他仍在竭力挣扎,还想多说一两句,然而,气逆舌僵,他已语不成声了。
洪兰友忙再赶上前一步,大声的说:
「杜先生的心事,我都明白,杜先生所没有说出来的,此间友好可以转告我,我回台北以后,一定代为上达。」
这时,口眼紧闭的杜月笙,又艰难万分的点点头,两颗热泪,逸出眼眶之外。
站在一旁,注视这一幕的钱新之,情不自禁的一声长叹,热泪泉涌,他喃喃的说
「大家有希望,大家有希望,天啊!就是他没有希望了啊!」
有人探手伸进被窝去摸摸他的脚,失口惊呼:
「哎呀!脚已经凉了!」
但是他依然多拖了一天,毫无知觉,仅祇呼吸迫促的多拖了一天,杜月笙拖到距离他生辰不及二十四小时的八月十六日,下午四时五十分,终于走完了这段漫长而艰苦的死亡历程,他撒手尘圜,一瞑不视。几十位至亲好友竭力忍遏了多日的哭声与泪水,蓦然之间,如山洪爆发般奔放出来。当日,环绕在杜月笙病榻左右,等到了送终的至亲好友,是洪兰友、钱新之、金延荪、吴开先、杨志雄、杨管北、江干廷、吕光、刘丕基、史咏赓、张松涛、翁左青、李宗文、宣铁吾、林啸谷、沈楚宝、袁国梁、严欣淇、侯国华、赵培鑫、赵班斧、徐懋棠、朱文德、胡叙五、顾嘉棠和万墨林。
便在哭声方起,上下人等陷于悲哀,坚尼地台杜公馆忽然又到两位衣冠楚楚,欢容满面的贵宾,总统府资政,当过国务院总理的许世英夫妇。两夫妇还带着隆重的寿礼,这两位杜月笙的多年老友,心腹知己之交,许世英和他的夫人,是专程前来为杜月笙暖寿的。
许世英夫妇走到客厅,便听见内室里一片哭声,当时真是相顾愕然,惊诧无似。直到一名佣人悲不可抑的告诉他们:
「许先生,许太太,可怜我们老爷刚刚过去了。」
……这才大吃一惊,明白过来,急急忙忙往杜月笙的房间里跑,暖寿的客人,变成了「望丧」的吊客。许世英夫妇当下便恸哭失声,对于老友之逝,他们二位可算是最为惊悼的一了。
幸亏陆京士临危不乱,他自八月十五日下午起,卽已按照预定计划,飞符召将,把恒社在港弟兄全部集中,因此治丧筹备事宜,可谓自八月十五日下午卽已开始,治丧执事均经分别派定,万国殡仪馆的灵堂先已订妥,灵衬专车不旋踵而到,连刊登各报的报丧新闻稿,也在当天拟好。
许世英寸步不离杜月笙遗体左右,他和杜月笙的妻子儿女,围在一起搥胸顿足,号啕大哭。恒社弟兄见许静老老迈年高,看他哭得如此其伤心痛切,唯恐有伤身体,于是派了专人左右扶持,加意照料。
死后的杜月笙面容平静,眼脸唇角松弛,看起来有一种欣然解脱的神情,家属为他更衣时,万国殡仪馆的灵车,已经在大门口揿起喇叭。
坚尼地台杜公馆一致举哀,重门洞开,满目缟素,大门里外忙忙乱乱,舁工抬着尸床杜月笙的尸体平稳的移放到尸床上,尸床的左右前后尽是家人亲友,得到消息晚些的亲友还在络绎不绝的赶来,盈耳都是哭声,夹杂着执事人员高声喊叫:
「就要移灵万国殡仪馆了。」
左派报纸也登讣闻
杜月笙之丧,翌日香港各大报小报,日报晚报,无不广辟地位,详予报导,除了由治丧委员会名义刊登的「丧讯」和巨幅讣告,全港报馆一概主动派遣记者采访消息,新闻、特写、花絮,接连的热闹了几天,卽如左派报纸,也不例外。「大公报」新闲登得比较简短,但是讣告却「抄登」不误。左派报纸抄登「讣闻」还有一个小插曲,那便是他们擅将「……痛于民国四十年八月十六日申时寿终港寓正寝」字句,改成了「……痛于公元一九五一年八月六日……」,「抄登」的讣告费杜月笙治丧处当然不肯认帐,但是其中「文汇报」的广告员颇想趁此机会捞一票,他拿了广告收据去收款,治丧处的人跟他们开了个顽笑
「请贵报照我们的原稿,一字不改再登一次就算照单加十倍收费,我们也可以照办。」
「文汇报」当然不敢刊出「民国」二字,于是知难而退。
港地各报扩大报导杜月笙的丧葬新闻,譬如香港成报卽曾写道:「挺有名气的大人物丧礼,在战后香港还是首次。」或卽为各报重视原因之一。但是殊不知「杜月笙」三个字在报纸上出现得如此之多,如此之大,卽在杜月笙本人竟是全部人生旅程中的破题第一遭,他不仅寓港两年多没没无闻,报纸上难得一见,甚或在他炙手可热的极盛时代,各地报纸也是难于见到他的大名,这是杜月笙几十年来的一贯作风,他最不喜欢出锋头,祇是死后锋头之足,则不是他预料,抑或防范所能及了。
杜月笙的治丧新闻,登得长篇连牍,花团锦簇,使得香港当地人士颇感突兀,有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香港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位天下闻名,交口赞誉的「大好佬」,因而莫不怀着好奇的心理,去看看杜月笙的开吊、大殓与出殡,这便使杜刀笙之丧,锦上添花般格外闹猛,盛况堪称空前。
冶丧委员会由钱新之总其成,但是负责总务的则为颇好排场,功架十足的顾嘉棠,他的观点和杜月笙大不相同,「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杜月笙出道四十余年,尽管用钱如挥土流水,铺张对天之鸿庥,然而花在他自己身上的,又能有几文?所以他认为杜月笙一生这最一件大事,必须办得体面风光,多花十万八万港纸,和杜月笙一辈子里过手的洋钿相比,那算得了什么?
顾嘉棠的这个想法,家人亲友,其实并不反对,因此杜月笙交代后事,他那番苦心孤诣,祇要求一口好棺,招待吊客必须丰盛,除此之外,他一切希望从简的原则,便自然而然的被打破。头一项,各报登登讣告,广告费经过特别优待,七折八扣之余,犹仍开销了八千港纸之钜。
送礼敬使,一概订为值百赏十,这还没有什么浪费之处,却是各界友好致赠花圈,帐房规定不分大小每只敬使港纸两元,依当时物价,两元港纸就尽够买个小花圈了。非但如此,由于开吊三日,所收到的花圈多达七百余只,万国殡仪馆附近的花摊,平时从来不曾接到过这么多的生意,于是手忙脚乱,日夜开工,照样还是供不应求,迫不得已,便与内中工役勾结,来个「前门进,侧门出」,经过改头换面,然后再送一次,造成一大漏卮,而且开了香港送花圈的恶例。
吊客开席,遵从杜月笙的嘱咐,就应该在六国大饭店的正厅,将流水席开个三天,但是因为吊客麕集而至,川流不息,实在来得太多了。无论识或不识,是否有关,送只花圈得回敬使两元,再看一场「热闹」,吃一顿丰盛的饭菜,香港「闲人」正多,何乐而不为?由于吊者「大悦」,户限为穿,六国大饭店正厅容纳不下,因此而使杜月笙一片待客的诚意,改弦易辙,反而从简,治丧处宴客组求近就便,包下附近的几家餐馆,午晚两餐,一桌一六菜,席资六十元,啤酒汽水,则无限制供应,任凭取饮。
三日之内,开饭二百余桌,花费港纸一万好几,倘若要到六国大饭店照开盛筵,祇怕开销还要倍上几倍。出殡──第三天方算完成了杜月笙的心愿,祇有在这一天,吊客都上六国大饭店,十人一桌,一泼泼的在开
杜月笙为想尸骨到台湾,回上海,因而要困一口好棺材,治丧处人员和家人戚友对于这一点也是不惜开销极力求好。当时万国殡仪馆正有一口好棺,楠木的,售价港纸一万五千。万国殡仪馆听说杜月笙要用,老板自动减价一半,对折实收七千五,与此同时,尽管杜月笙治丧是万国殡仪馆头一笔大生意,这位老板却除开棺木半价之外,自愿报效三日正厅租金九百元。不少人问他何以要这样做?这位老板正色答道:
「这是我对杜先生表示敬意。」
当杜月笙的遗体运往万国殡仪馆,大礼堂外立刻悬出「杜月笙先生治丧处」的布招,白底黑字,四周镶以银边白花,一对蓝纸灯龙,「治丧」两个小字托住偌大的一对「杜」字,礼堂正中素白孝帏,匝以鲜花牌架,蒋总统颁以「义节聿始」的挽额,两旁悬挂的第一副挽联,是为杜月笙老友许世英所挽的:
「班生投笔,卜式输财,历济艰危昭史乘;范式凭棺,伯牙碎轸,忍教生死隔襟期。」
人,时,地,双方交情,当时情景,无不贴切之至。香港报纸曾经特别提出,盛赞许静老的这一副挽联:
「抒写杜氏生平和死别哀痛,读之令人歔欷不已。」
开吊之期警卫严密
香港政府对于杜月笙开吊,自始至终采取严密防范,保持高度警觉,因为他们知迫吊客之中多的是达官贵人,名公巨卿,他们除了派交通警、岗警到场维持秩序,以防宵小扰乱,同时还派遣了便衣人员,香港警署的政治部,尤且派有专人纪录到场者的名单。
从八月十六日的傍晚,杜月笙移灵万国殡仪馆之时起,吊祭者车水马龙,络绎于途,灵堂中挤得水泄不通,座无虚席。杜月笙心腹之交,拿全国第七号执照的老牌律师秦联奎,在月落昏黄,灵堂里人影幢幢中,一声声的悲呼:「月笙哥」,哭声凄厉,引得人人垂泪,倍增愁惨。杜月笙病逝香江,哭得最伤心的老友,前后共有三人,其中江干廷是哭得过早,反而落了杜门中人的理怨。许世英则是「喜时悲来」,贺寿变成了送终,因而哭得突然。至于秦联奎的声声号啕,当然是触景生情,无限伤悼。这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友谊真挚,使在场的人都曾为之深切感动。
百忙之中,治丧人员不曾忘记派人请教阴阳先生,择期成殓,阴阳先生根据遗属生肖与死者的冲克,细加排算,结果是非常凑巧,他也择定八月十九日上午十时入殓,和杜月笙停灵三日的交代,不谋而合,众人于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大殓之前三日,其实祇有两天,治丧处收到的唁电、挽幛、挽联,多达七百余件,分别来自美国、日本、南洋等各地,其中自台湾寄来的为最多,共达一百五十三件,党国元老军政首长莫不备致哀悼。最高领袖颁赐的挽额,系由总统府第二局局长黄伯度,从台北打长途电话来传述口谕。行政院长陈诚的唁电中说:
「顷悉尊公弃养,深为惊悼,缅怀忠爱,弥念清芬,敬电致唁,尚希节哀。」
司法院长王宠惠和他的夫人王朱学勤,双双出面,所拍来的唁电,字数最多,词曰:
「惊悉月笙先生逝世噩耗,不胜悲悼,推念先生数十年来,领导社会事业,赞助国民革命,功在国家,为世钦仰,临终遗嘱,犹以未覩国家复兴为憾。其忠爱国家民族之衷诚,尤为可敬之至,自必名垂不朽矣。尚希节哀珍重,以襄大事,无由面慰,特电奉唁,并请礼安。」
监察院长于右任的一封礼电,则怆念之情,溢于言表
「爱国忧国,献勤社会公益唯恐不及,如月笙先生者,未获目覩祖国之复兴,斋恨以逝。缅怀风范,悼痛何如!遗嘱淳淳,弥昭高义,惟希继志扬烈,顺候礼祺。谨唁。」
其余诸党国首要,在他们的唁电里推崇颂扬杜月笙之词,摘要略如严家淦之「邦家遽丧忠贤,海内永恒风义,遗言忧国,继志在兄」。何应钦之「国失老成,弥深怆悼」。顾祝同之「易箦遗言,不忘邦国,耆哲云徂,人我同悲、抚念平生,尤深怆痛」。谷正纲之「月笙先生抱任侠之气,存济世之心,大义凛然,典谟攸在」。陶希圣的「尊大人忠诚道义,薄海同钦,噩耗传来,无任惊悼!夙承庇爱,出死入生,以至今日,尤深感激。」祝绍周的「尊翁一生急公好义,功在国家,当与浩浩长江,并存不朽。」陈果夫的「月笙先生惕励精勤,热心公益,凛立民族正气,节操可风。」钮永建的「社会遽殒贤达,永建亦丧良朋」。桂永清的「月笙先生社会硕彦,功在党国,比年避乱香江,忧心国事,清操大节,中外同钦,复兴在望,遽丧老成,笃念忠荩,弥殷哀悼」。,朱家骅的「尊公月笙先生急公好义,出于自然,排难解纷,众所同佩。爱国反共,始终绸缪,沧海横流,无所摇夺」。还有俞飞鹏的那几句:「月笙先生未为官而名垂党国,死不投匪而节励古今,瞻望遗徽,倍殷景仰」,可谓对于杜月笙平生,最允当的称颂。
自国外发来唁电的,计有孔祥熙、宋子文、宋子良、陈立夫、徐堪、潘公展、赖琏、席德懋、赵棣华夫人、董浩云、任西平、李德燏、吴良弼、欧必成等。尤以宋子文、子良昆仲、惓念之情,最为挚切,宋子文除电唁之外,同时宅嘱香港广东银行代订祭菜全席,送到灵堂,派他的驻港秘书代表致祭,他还挽之以长联:
「仁义行事,忠恕持躬,忆从卅载交游,生死无忘同爱国;
「风雨如盘,疮痍遍地,愿覩九州兴起,其灵长护复中原。」
宋子良也用航邮寄来挽联,词曰:
「数万里海外书来,墨渖犹新人已逝; 「十余载天涯相托,交期如昨泪频挥。」
唁电之中最令人感动的一封是统率孤军,羁旅富国岛的黄杰,他亲率留越将士,如期拍来一通唁电,他在唁电中说:
「阅报惊悉尊翁仙逝,曷胜悲悼,中原待复,老成遽谢,留越将士,同致哀忱,谨电致唁,伏祈节哀。」
喊了两声耶稣救我
六月十九日大殓之期,诚如当天香港时报社论「悼『义节聿昭』的杜月笙氏」一文中所谓:
「今日为吾国工商界巨擘杜月笙出殡之日,凡我国人,无论识或不识斯人者,莫不同声悼叹,痛惜这位时代英雄之溘然长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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