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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_23 章君榖(近代)
杜维藩当时还在说:
「用不着麻烦陶先生了,我们到北平,白相个几日就要回来的。」
不过陶一珊还是拔笔写好了两张名片,交给杜维藩,说是:
「你摆在身上,必要的时候可以派用场。」
杜维藩道声谢,收好了,当时全不在意,只道是陶一珊爱护关怀,体贴入微,殊不知两夫妻到了北平,一日晨起阅报忽然惊见骏发公司杜维屏涉嫌投机牟利,已被上海市公安局逮捕的消息,这一惊,才叫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陶督察长突如其来给他两张名片,个中意味可能大不简单。爱儿下狱置之不问
原来,杜维屏所涉嫌的案件,和陶启明案如出一辙,其间唯有大小之别,祇是在上海经济督导员办公处的经济检查队看来,颇有重大的嫌疑,因而通知上海市警察局,加以逮捕审讯。杜维屏的骏发公司,也曾在币制改革的前一天,拋出永安纱厂空头股票八千股,其数额
与陶启明案相比,眞是一在天来一在地相去何止以道里计。杜维屏拋空八千股永安棉纱后,翌日「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下,改革币制的初期,股票停拍,复业时当然就赚进了一点钱,祇是数额不大,无非杜维屏目光准确,下了一注,引起了有关当局的疑惑而已。
但是由于杜维屏是杜月笙的儿子,他这一被捕,马上就震撼了黄浦滩,紧急处分,雷厉风行,居然连杜先生的少爷都捉进官里去,仅此一点,已足使玩法、悛法者有所烱戒,上海朋友这才跷得煌煌法令,不是轻松随便,等闲视之的了。另一方面,自然也有人睁眼在看这场好戏如何续演,街头巷尾,交头接耳,都在窃窃私议,这下要看杜先生将会作什么样的反应,他该不至于对自己儿子的下狱,也会视若无覩,不闻不问吧。
杜月笙对此一意外事件的反应,于公则大义凛然,于私则信誓旦旦,大难当头,国脉如丝,当时国家民族的前途旣黯淡而又危险,尤其币制改革在全力推行时期,一着错,满盘输,牵一发足以动全身,他把这个大环境看得非常清楚。因此,他对杜维屏被捕事件一语不发只字不提,旣不向任何方面求情,也不跟要好朋友诉苦,他只是说:国法之前,人人平等,杜维屏果若有罪,他不可能也不应该去救他。
在父子之情方面,他也有义正词严的解释,当「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颁布之初,他早就召集家人,谆谆告诫,「你们不守法令,任何人出了事情,我绝对不管!」如今为时未几,言犹在耳,万一杜维屏眞犯了法,杜月笙为了贯澈他「言话一句的平生大信,卽令他有办法,他也雅不欲加以援手。因此当家人不明就里,频频催促他设法为杜维屏开脱时,杜月笙的神情反倒显得非常轻松,他带笑的说:
「怕什么,我有八个儿,缺他一个,又有何妨?」
杜月笙对于「经济特种法院」所寄予的信任,果眞不曾使他失望,数度审讯的结果,特种法院因为全无左证,指明杜维屏是在改革币制之前获致机密,于是「投机牟利」、「破坏金融」;法官接受了杜维屏「纯出巧合」的辩说。──事实,倘使杜维屏事前得到了币制改革的风声,以他的经济周转能力,何妨放手干去,大做一场,决不至于祇拋空这区区的八千永安股?因此,法院宣告杜维屏无辜。祇不过,他所经营的骏发公司,有兼营「对敲」的情事,这种场外交易,大有逃税之嫌,终于他本人宣告无罪释放,骇发公司则受到吊销牌照和依章罚锾的处分。杜维屏果然平安无事的被送回家里。
杜维藩两夫妇遨游故都,在上海却传出了杜先生「大少爷逃跑,三少爷坐监牢」的恶意谣言,方始获知三弟维屏被捕,杜稚藩两夫妇闻弦心惊,还以为陶督察长特意写两份介绍名片,还是为了他们如在北平见捉可以直达当道,免得他们「进牢监,吃苦头」,直到他们在故都发现北国风云日亟,共军着着进逼,旋不久北平便陷入重国,杜维藩夫妇这才恍然憬梧,陶一珊写那两张片子,是唯恐北平围城,两个人陷在故都逃不出来,方始特意作此安排。子女不必走他老路
杜月笙对他的儿女寄望颇殷,这是人之常情,祇不过,凭他一辈子里混世界、打天下的痛苦经验,他显然不愿他的任何一个子女走他的老路,由于杜月笙自己的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使他遍尝「成功者」的甜酸苦辣滋味,他是何等渴望他的子女能够享受「平安是福」,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的安谧与乐趣。尽管他的家里钟鸣鼎食,富埒王侯,其排场之大,举国无出其右,但是他对人生的最后愿望,亦卽他所寄托于他的儿女身上,做一个朴实无华,能在平凡中显示其伟大的人,因此他从不在自己子女面前讲述他得意的往事,累累的事功,相反的,他倒不时告诉他的子女们,他儿时的孤苦伶仃,茕独贫困,纵使他在睹桌子上一掷万金了无吝色,但是他在与家人同食的饭桌子上,一只酱油碟里酱油倒得过多了些,他也会小心翼翼的将一碟匀作两碟
在杜月笙过六十大寿,由名家执笔,而经「寿辰筹备委员会」精印的那本「杜月笙先生大事记」里,末后之段有云:
「至先生(指杜月笙)自律之严,自奉之啬,不知者几不信焉。一楼寄迹,容膝差安,无宫室之美,围囿之乐。朝干夕肠,恪慎恪恭。而北海开尊,座客常满,大扣则大鸣,小扣则小鸣,无不使其尽意而退。民国二十年,先生兴建家祠,落成展奠之辰,裙屐联翩,东南尽美,盖足以见先生孝思之笃。公子辈跻跻跄跄,或就学专门,或更负笈寰瀛,俱已各事所业,并为世称。于是知先生立身行事之有本有源矣。故世之仅以信言果行,豪侠好义,比之古之朱家郭解,抑何足以尽先生耶?今当先生花甲揽揆,康强逢吉,揆之寿人者必自寿,他日所以为国家社会福者,正未有艾,则本篇所敷陈者,祇先生生平史中之一页,而此日之比屋心香者,更当为天下祷,非为先生一人祷也。」
善颂善祷,上文确为铿铿锵锵的好文章,但是这篇文章写在距今二十一年以前,如以今日杜月笙的八子三女,「各事所业」来看,可知杜月笙早先对于子女的盼望,多少算是达成了一部份,虽不能与乃父并为世称,却也能跻跻跄跄,「就业专门」。杜月笙的长公子杜维藩时任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研究员,他的长媳尤且在美国大使馆服务。次子杜维垣刻在美国纽约,任职联合国总部,三子维屏在巴西开设股票公司,是一位卓越的投资顾问兼股票经纪人。四子杜维新在美国檀香山经商,五子维翰和六子维宁沦陷大陆,七少爷杜维善三年前在澳洲学习矿冶归来,担任中国石油公司苗栗探勘处的重要工作,近且以专门人才的资格,被某国防单位借调重用。杜维善是姚氏夫人所生,他的一个同胞弟弟,亦卽杜公馆的八少爷杜维嵩则不幸于两年前去世。
杜月笙的三位千金,大小姐美如,和二小姐美霞,都是姚氏夫人生育,杜美如曾经是杜月笙最宠爱的一个女儿,自小娇生惯养,予取予求,杜家大小姐衣着之讲究,享用之奢华当年在黄浦滩上,是令人悠然神往,不胜艶羡的谈资,她买各国的新款皮鞋,可以买到一百多双,但是后来她爱上了一位空军英雄,居然情之所钟,会铅华尽卸,不敷脂粉,和刻苦耐劳,克勤克俭的军眷同甘苦,共欢乐,杜美如此一重大而急遽的转变,使杜门亲友惊喜交集,猝然间难以置信。但是事实确正如此,难怪连杜月笙的生前好友杨志雄,也踌躇满志洋洋自得的说:「美如眞了不起!」因为曾有一段时期,杜月笙曾使杜美如住在杨志雄的家里,托这位老朋友代为管教和照拂。
美如的妹妹叫美霞,心宽体胖,面目娟好,她的丈夫是金元吉,名票友,黄金大戏院五虎上将之一。金元吉是金廷荪的儿子,杜金两门亲上加亲,便自金元吉与杜美霞结婚始。杜月笙的这位二小姐旣聪明而又懂事,相夫教子,十足的贤妻良母,金元吉现在中国产物保险公司任职。
杜月笙的孟氏夫人,孟小冬只有一女,名唤杜美娟,她刻在琉球,已婚,丈夫是美国国务院派驻琉球的一名官员,华裔,已有美国国籍。
杜月笙的下一代,不论儿子女儿,抑或媳妇、女婿,自杜月笙病逝香江,这一个大家族,每一成员的相处,确实是融融泄泄,上下和睦,兄弟姊妹间不分彼此,毫无畛域,同父异母的手足,能够处到这种程度,实在是相当的难能可贵,值得赞许。杜月笙家庭教育之成功,卽此可为一项明证。救济难民全活十万
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日以后,保定失陷,徐州易手,十二月间徐蚌会战起兮,江南局势,越来越紧,风声鹤唳中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元月,一日,张淦兵团在浦口布防,三日,共党拒绝和谈代表团赴平,四日,国民政府迁广州,国共战事已经接近长江北岸,从这个时候开始,麕集而来的难民,由徐蚌而南京,由南京而上海,不日之间,数逾十万。
三十七年阴历年前,浦口战云密布,首都一夕数惊,于是,连南京的商贾百姓,升斗平民,也都争先恐后的挤进了逃难行列。而当时逃难的目标,只有上海一隅,因为往上海逃难上焉者可以乘飞机轮船,逃赴国外香港或台湾,中焉者不妨循沪杭甬、浙赣、粤汉铁路逃到广州或西南,下焉者万一非留上海不可,至少上海要比南京安全,而且,「讨饭讨到上海也不怕」,就是为求解决生活、衣食,上海也远比南京,或者其它各地容易。
因此之故,阴历年关前后,南京下关车站一片紊乱,车站外的大广场,餐风露宿,或坐或卧,也不晓得挤了若干万人,月台上,更是万头攒动,挥汗如雨,车站秩序,完全破坏无遗,用不着买票、验票与剪票,站上的司事,面对着蠕蠕而动的人潮束手无策,难民们唯有从车站广场尽头起,一步步的住月台挨,一步步的往月台挤。好不容易等来一列火车,月台就近的人一拥而上,直到车顶、车衔头,甚至车厢下火车轮子两旁,都绑满了急于到上海的难民,火车才能不按班次,不照时间的向东驶走。
就这么一车车的难民往上海市送,数日之间上海难民多达十数万人,有钱的住旅馆或者出黑市高价购买机、车、船票继续登上逃难的旅程,有亲戚朋友住在上海的立刻便去投奔,还有大多数走不了,地无亲友可投的迫于无奈,他们在严冬季节不能困马路,睡水门汀,于是祇好纷纷住进庙宇、祠堂、公廨、学校,……转瞬之间上海凡有屋顶的公众场合全部住满,可是,还有大批的难民,在源源不断的来。
难民随身携带的金钱和衣物有限,靠换美钞和大头(镌袁世凯像的银元)购食渡日,维持不了多少天,所以起先难民涌到上海,还只是住处的恐慌,随后不久便演变成为严重的衣食问题。上海市政府不能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冻馁而死,又怕这些难民濒临饥寒交迫的边缘,会得挺而走险。有十万以上的饥民出现上海街头,黄浦滩的治安令人难以想象。
但是上海市政府何来广大的救济经费?当百物飞腾,币值一日数落,若干机关为了解决各级职工的生活,薪津一日一发,还得到处筹措,煞费张罗。吴开先时任上海市社会局长他为救济难民问题四出奔走,罗掘俱空,几于精疲力竭,他彷佛成为十多万难民的大家长,每天要无中生有的找到数值可观的衣服与食物,还有迫不及待,大量需要的医药,难民囚为生活太不正常,气侯又冷,生病的极多,万一因而引起流行性的传染病,任何人无法测知其后果之严重。
于是,吴开先往访杜月笙,他告诉杜月笙难民问题空前严重,吴开先说
「不得了!上海已经变成一个大收容所,而各地难民还在继续不断的涌来,现在所有的公共场合全部住满,眼看再来的难民只有露宿。难民之来无法限制,今天是十万人,明日就会增加到十一万!莫说市政府没有钱,卽使有钱的话,也是无法造预算。我去请示吴市长,吴市长说他毫无办法,币值天天跌,物价时时高,他说市政府根本无能为力!」
杜月笙听后,浩然长叹,他笙眉紧皱的说:
「这件事,的确伤脑筋,老实不客气说,我一生一世也不曾遇见这么辣手的问题」
吴开先明知他说这话并非推托,而是在有所焦虑与感慨,因而接下去就请教:
「杜先生,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果然,杜月笙毅然的挑上了这副重担─
「只有劝募铜钿。」
「但是,」吴开先实事求是,坦坦白白的说:「救急容易救穷难啊。」
「开先,」杜月笙摇头苦笑,无可奈何的答道:「我们祇好做到那里算那里了,事实上想造预算也莫法造,想筹的款又无处可筹,但是我们偏又不能「死人弗管」,所以我们唯有做了再说,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明天的事,谁能保证
先拿钱来用了再讲
吴开先见杜月笙斜欹病榻之上,多说几句话,便在咻咻喘息,斯时斯境,斯人而有斯疾,二十多年知己之交,回念友道,在杜月笙病势濒危的时侯,还不得不加他如此沉重的负荷,吴开先当时不胜怃然,心情矛盾之余,他坐在一旁默默无言
室中一片?静,移时,杜月笙又轻声的问:
「时局究竟怎么样啊?」
吴开先一听,便知杜月笙这话有其弦外之音,他其实是在问我们究能支持多久?照管这十多万人生活的重担,将要挑到何时为止?吴开先觉得他自己应该一如往常实话实说,也好给老朋友一个心理准备。
「当然希望能够支持下去,」他语音黯然:「不过共产党目前已经渡江骚扰,上海保卫战可能打几次胜仗,但是……」
杜月笙又是一声苦笑,他打断了吴开先的话说
「开先,不管这些了。从今天起,我们和那些难民一样,有饭吃饭,有粥吃粥,凡事都不必打什么长远算盘。侬讲对??」
吴开先笑着点点头,又将话题拉回难民救济事宜上面来,他再问一声杜月笙:「杜先生,你答应帮忙了?」
杜月笙奋力欠身而起,他断然答道:
「言话一句,我一定尽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从杜月笙答应协助解决难民衣食问题以后,他确能殚智竭虑,悉力以赴,筹款、募粮、发动上海市民捐献衣物棉被,杜月笙抱病在身,莫说出外奔走联络,卽连躺在床上拨几只电话,也往往会累得汗出如渖,上气不接下气,祇是,他说话算话,将那十几二十万的难民衣食,一路维持到底。自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以迄三十八年五月上海沦陷,其间历时半年,逃抵上海的一二十万难民不曾饿过一餐不曾肇生一案,秩序良好,阛闾不惊,杜月笙完成他在黄浦滩的最后一件大功德,眞是全活无算
这十多万难民的大家长吴开先追忆的说:
「尽管杜先生在半年之间做得功德圆满,但是,历年以来全国各地发生水灾旱灾,要上海人尽心尽力,慷慨解囊,最低限度还有个劝募目标,先行说明数字几何,然后大家再来拚拚凑凑。唯独这一次救济难民,难民是天文数字,募款数额更是无法估计,幸亏杜先生还能千方百计的弥补过去。」
实在捐无可捐,募无可募,青黄不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在千钧一发之危急紧要关头,每每是吴开先跑到十八层楼去告诉杜月笙说:
「不得了,难民救济的钱用完了!但是现在就有什么什么急用。」
这时候,杜月笙便会勉持镇静的问:
「缺多少?」
当吴开先报出数字,杜月笙必定立刻拿起电话听筒,他来不及劝募,也来不及筹措,他唯有直接打电话给拿得出钱的银行,而在电话里直接了当的关照对方:
「派人送若干亿元来,手续到我这里来办。」
打完电话以后,杜月笙便向吴开先说:
「先拿到钱再讲,责任由我们两个人抗。」
吴开先提起上海保卫战揭幕前后的一段秘辛,当时上海市长长吴国桢(后改陈良),守上海的国军统帅是淞沪警备总司令,兼第三方面军总司令汤恩伯,吴国桢在职期内和杜月笙水乳交融,合作无间,汤总司令更是多年交好的老朋友,照说,以杜月笙人缘之佳,物望之隆,及其功在党国的种种勋迹,他还怕谁疑忌,怕谁陷害?说他会去投共,会跟屈志变节者流沆瀣一气?可是,当时总统引退,李宗仁在向共党大送秋波,京沪局势,混乱已极,也不知道是共产党的宣传,还是好事者捕风捉影之谈,市面上谣诼纷纭,有谓共产党亟于争取杜月笙,咸谓黄炎培在三十七年秋天,以民革主持人之一的身份,竭力向杜月笙游说,劝他投向共方,后来当局有意「一网打尽左派份子」,是杜月笙以「乡谊友谊」为重,不忍见其垂暮之年,鎯铛入狱,因着人示意,嘱他(指黄炎培)远走为佳,他乃微服去港,转程北去。
又有人说,十九路军的老板,陈铭枢也曾以「民革」的立场,在杜月笙离沪约两个月前,「不时出现于十八层楼的杜氏私邸。……力劝月笙,留驻上海,并保证他绝对安全。」于是杜月笙义正词严,诚恳挚切,反向陈铭枢说了一篇共产党不可信的大道理。──其实凡此种种,绝对不确。
造这些谣言的人自有恶意,但是杜月笙听说了,着实吃了一惊,他认为时值乱世,自己又是十日所视,十手所指的人物,谣言造到他身上来,一个弄不好,会起绝大的风波。所以他一听到谣诼,彷佛大祸临头,十八层楼寓所那两扇大门紧紧的关着,除非国民党军政首要,至亲友好,心腹智囊,亲信学生,他任何人都不接见。
大上海保卫战正在积极部署,因为共产党四十万军队卽将包围黄浦滩,守军亟需构筑城防工事,于是由汤恩伯和吴国桢联合出面,请杜月笙再为桑梓尽一次力,出而筹组「上海市城防工事建筑委员会」主席,军政方面原来的用意是藉杜月笙的声望便于筹募款项,同时,地想请他负责「筹款购料」,从拿钱到付款一手包办,以昭大信。
杜月笙私下向他的心腹透露,他并不赞成城防工事募款,因为募款目标高达两百亿金元券之钜,上海的有铜钿朋友,能飞的飞了,能走的走了,剩下来的小市民眼见红流泛滥,大局急转,共军已经渡江,南京且告易手,而币值日贬、物价飞涨,大家都在生死关头,诚所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能够捐得出城防巨款?此其一。再则南京龙蟠虎踞,长江号称天堑,黄浦滩祇不过是一处芦花荡,南京和长江守不住,上海一片平阳,连座城墙也没有这个「城防战」竟是如何打法?再加上军政当局构想虽好,叵耐负责城防工事的人员,利欲熏心,混水摸鱼,城防工事募捐尚未开始,沪市近郊,早已怨声载道,民情愤激,原来,负责构筑城防工事者,他们划防线正有如贪官污吏开马路,在地图上随便划一条线,线内的建筑物,不论是高楼大厦,工厂学校,一概都要拆掉,于是这里面便渐渐的滋生弊端,曲直之间,可不可免?不妨径以黄金美钞修改,在民怨鼎沸,群情愤慨的当时,正是「城防城防」,多少罪恶挟汝之名以生,在那个时候倡呼募款,实在有点不合时宜。
但是,外间谣诼正多,逐渐形成对杜月笙不利的空气,杜月笙卽使病躯沉重,无法起床。他为了止谤避嫌,藉以明哲保身,也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想尽办法来摊派捐款,务使筹募的目标,得以顺利完成,而且必须如此,方知他跟国民政府步调始终一致,尤其具有领导民众协助国军保卫大上海的决心,他咬紧牙关这么做,对于他的病体和心理,都曾形成极沉重的负担,不过,杜月笙可能投共的谣诼,总算因此不攻而自破。跟共产党吃米田共
民国三十八年元月二十一日,总统发表文告,决定身先引退,以冀弭战消兵,解人民倒悬于万一,当日离京飞杭,砖赴奉化溪口,同日,李宗仁宣布代总统职,全国各地同胞看到报纸,得知消息,无不有天崩地裂,五内如焚的感觉,大家都知道,大陆局势,已臻不可收拾的地步。让李宗仁那帮不明大义,昧于事理之徒,去向共党求和,无意与虎谋皮,中枢主和派的冒险试探,势将断送整个大陆。
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杜月笙和他的心腹智囊,几度紧急会商,大家分途作撤离上海的准备,祇是,在表面上依然装着若无其事,甚至装着是在徘徊观望,以免打草惊蛇,酿成意外。
对于自己的家人子女,心腹亲信,以及要好相关的朋友,杜月笙在原则上是大家一道走,不过,由于各人情形不同,环境各异,他在劝促那许多人早日离沪时,在表现的方式上,略有不同。
最亲近的,关系最密切的,杜月笙便直接下命令
「行李收拾好,说声走,就动身。」
稍微有点「情况隔阂」者,他用浅显俚俗的譬喻,一语破的,促成他们离沪的决心,杜月笙曾经和许多人语重心长的说过:
「跟国民党走,好歹还有一碗稀饭吃跟共产党嘛,只有吃米田共(三个字加起来恰好是『粪』)的份!」
这一句杜月笙的反共警语,在杜氏亲友之间口耳相传,绘声绘影,像黄金荣家、金廷荪家、顾嘉棠家、……妇孺老幼,大都奉杜月笙之言有若神明,因此,家家都在准备行装。
黄老板八十二岁了,他舍不得黄浦滩上那庞大的产业,又怕自己风烛残年,受不了旅途的劳顿,但是他叫他的媳妇黄李志清领着他长孙黄源焘一家,先去香港,再投台湾,他留幼子伴他暂住上海,然而,他仍然拍了登记照片,而且在照面背面写好姓名、年龄、籍贯、住址,要他媳妇到香港后,替他申请台湾入境证,以备万一,这些照片现在犹在黄李志清的保管之中。
金廷荪、顾嘉棠、万墨林、朱文德……唯杜月笙马首是瞻,他们都决定举家离沪,随杜月笙
有一天,跟王新衡在一起闲谈,王新衡因外间风风雨雨,谣言太多,特地提醒杜月笙别人可以不走,你杜月笙是非走不可的。杜月笙听后,笑了,他告诉王新衡说:
「你放心,我会走的。但是现在何必喊出来说我要走呢?谣言让他满天飞,落得共产党对我放心,免得临时节外生枝。」
又一次,王先青来拜望老夫子,坐定了,杜月生便皱着眉说:
「黄任之(炎培)来过三次了,邀我到一个秘密地点,跟周恩来碰一次头,我怕不妥
黄任之说决不碍事,而且祇是见一次面而已,并不讨论任何问题。」
王先青一听,着起急来,他双手直摇,神情严重的说:
「老夫子,这件事万万不可,卽使双方见了面不作任何商谈,但是一见就是铁的事实,共产党又不知道要造出多少谣言来了。」
宽慰的一笑,杜月笙方始慢吞吞的答道:
「我跟京士、清华也曾谈过,他们也是你这个说法,所以,我已经拒绝了。」
听到这里,王先青方始恍然,原来这是老夫子在对他加以试探,唯恐他在那危疑震撼,千钧一发的时期,意志有所动摇。
杜月笙要离开上海,他所亟于办理的事情,相当的多。头一桩,他要尽量调集现金,作为他庞大家族长期逃难的生活准备,第二桩,他一手创办,尽人皆知的中汇银行,人欠欠人,他希望账目能够结得清清楚楚,不至于因中汇的未了事宜,贻人口实话柄。当其时,杜月笙彷佛已有自知之明,在他有生之年,决不可能再回上海重振中汇银行的业务,旣不会再开中汇,他便极想作一个漂漂亮亮的结束。
中汇银行的历史够悠久了,它剏办历时二十余年,自战前以至胜利以后,杜月笙一直倚畀徐懋棠,他自己遥领总经理,而以徐懋棠以副总经理的名义,负责主持业务,可惜徐懋棠未能利用中汇悠久的历史,及其有利的环境,中汇的业务始终打不开,和中汇同年开张的新华银行,二十年来分支行业已遍布全国各地,而中汇却一向多祇有爱多亚路一丬总行和天津路的一丬分行而已。直到民国三十六年,杜月笙下定决心,加强中汇银行的阵容,自己担任董事长,而使浦新雅出任总经理,徐懋棠、杜维藩副之,中汇银行纔算是在南京中山东路二十四号,开了第二家分行。但是,杜月笙所希望的能在撤退以前结清账目,这一项愿望劫是始终未能达成,正因为中汇在账务上拖了尾巴,等他全家离沪以后,中汇方面果然发生了问题,如杜月笙者岂是一走了之?百事不管的人,因而节外生技,惹上了许多麻烦。
三十八年四月,李宗仁的和平计划果告全面失败,四月二十一日,共军发动全面攻击,自安徽荻港,渡过长江,二十三日李宗仁悄然飞往桂林,南京弃守,首都蒙尘;二十八日宜兴、吴兴、长兴国军,相继撤离,共党竟悍然扣留政府和谈代表,四十万共军正向上海四郊集中,淞沪大战将起,杜月笙不能不动身了。
举国闻名的营造业巨子,陆根记营造厂老板陆根泉,和杜月笙是浦东同乡,又复是交往多年,彼此不拘形迹的老朋友。三十八年春,陆根泉为了便于跟杜月笙连系,也搬来迈而西爱路十八层楼,和他同住在一座公寓里,碰到杜月笙精神好时,也邀几个搭子,陪他打打牌消遣。一日,这位同乡老友一本正经的来见杜月笙,坐定以后,劈头便说
「杜先生,你该可以动身了。」
「嗯,」在陆根泉前面,杜月笙倒也无须隐瞒,他决断的说:「我是在准备要走。」
陆根泉很高兴,便问:
「杜先生准备到那里?台湾呢还是香港?」
「我很想去台湾,」杜月笙坦然的说:「祇不过,那边天气比较热,比较潮湿,对我的气喘病,大不相宜。」
「那么,杜先生是决定到香港了?」
「大概是这样,」杜月笙点点头说:
「问题是房子还没有找好。这一次,我不但拖家带眷,还有不少的人要跟我去,住旅馆不是长远之计,找房子,尤其还要找一幢相当大的。」
「这个杜先生只管放心,」陆根泉一拍胸脯,慨然承允:「香港方面,做房地产的朋友,我认得不少,杜先生所需要的房子,由我负责去找。」
信电往还,用不了几天,陆根泉便来报讯,香港房子找好了,座落坚尼地台十八号,大小保险够住,顶费只要港币六万元。
一黑一白负责解 民国三十八年元月底,调任新职的上海市社会局长吴开先,离沪赴台,然后到广州履新,行前,他到福履理路十八层公寓去见杜月笙,谈到了杜月笙迫在目睫的动向问题,吴开先认为杜月笙卽令无法去台湾,也得走香港,他可以逃难到任何地方,就是不能留在上海靠拢共产党。但是,他也知道当时共党已有大批潜伏份子,暗中游说若干杜门相关人物,「保障」他们来日的身家安全,与乎「财产」、「工作」或「事业」,这帮人中大有认识不清,「受宠若惊」者,接受共产党的支使,来跟杜月笙进行包围与游说,劝杜月笙不必离开上海,共产党来了「依然还有他们的花花世界」。杜月笙未来动向如何,兹事体大,吴开先趁临别之际,以二十多年老朋友的身份,特地再来提醒杜月笙,他说:
「杜先生,你不要忘记民国十六年清党的时候你那一幕,你杀过什么人?共产党清楚得很。杜先生你也晓得『血债血还』是共产党一直在喊的口号,而且共产党居心险恶,他们报起仇,算起账来,以命抵命之外,还要给人极痛苦的侮辱和磨折。他们杀一个人不但要叫那人死,尤其要使那人在死前吃足苦头。」
杜月笙深深颔首,答道:
「这些,我都晓得。开先兄,你放心,我决不会让我的头颅跟心肝,给共产党去祭他们的烈士!」
吴开先所提醒杜月笙的,是民国十六年三月十二日共进会清党之役,杜月笙亲自设计,命万墨林充勾魂使者,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四大金刚齐同下手,把共产党上海总工会负责人汪寿华先缢后埋,杀死于沪西枫林桥一道密林之中。共产党对这一笔「血债」,二十余年来念念不忘,而且,他们始终认为杜月笙是杀汪寿华的主凶。
吴开先调职,接任上海市社会局长的是曹沛滋,跟杜月笙相当的熟。民国三十四年四月间的淳安行,曹沛滋和陆京士先走一步,后来依然在淳安西庙会合,当时冒险犯难,出生入死,杜月笙对曹沛滋的胆识才干卽很赏识。曹沛滋就任上海社会局长之先,面对那么一个人惶心惶,问题百出的烂摊子,委实有点踌躇难决,因此,他也曾到十八层楼请谒杜月笙,向他有所请教。
杜月笙很热切的鼓励曹沛滋说:
「以你的学识经验,辫事能力,你当上海社会局长,一定可以把事体办好。」曹柿滋说当前正值战时,社会局问题重重,职责艰巨,他颇有无从下手之苦。
笑了笑,杜月笙又说:
「祇有两个问题最重要,你能够把一黑、一白,两件事体解决了就好」
曹沛滋懂得杜月笙的意思,他所谓「黑」的是煤炭,「白」的是食粮,上海是一座寸土寸金,人烟繁密的大都会、「煤」与「米」,一概仰给于外地。杜月笙是在告诉曹沛滋说:祇要设法维持煤炭和食粮的供应不致中断,其它的问题都容易解决。
症结在于:煤与米的问题究该如何解决呢?.曹沛滋再请教杜尤笙:
「恰好这便是两件最棘手的事体。」
「不要紧,」杜月笙胸有成竹,轻描淡写的说:「这两件事我自会相帮你解决,我给你找两个好帮手,煤炭供应,我责成刘鸿生食粮问题,我责成万墨林。」
曹沛滋听后不禁大喜,刘鸿生与万墨林,确实是再理想也没有的两位好帮手,在黄浦滩,这两位素有「煤大王」与「米大王」之称。刘鸿生是煤炭同业公会的理事长,万墨林则身兼「米粮」、
「杂粮」两个公会的理事长,外加上海市农会的理事长,刘、万二人对于上海巿「煤」、「米」两界,确有「闲话一句,事体摆平」的「噱头」与「苗头」,这是尽人皆知之事。
守一世寡险乎失节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一日,共军四十万人围攻上海前夕,宜兴、长兴、吴兴三处外围据点国军已告撤离,上海风声鹤唳,情势骤形危殆,杜月笙不能不走了,他起先还想坐飞机,一脚到香港去。但是给他看病的医生一致反对,他们认为杜月笙健康情形太坏,坐飞机有生命危险,医生的话不能不听,迫于无奈祇好决定乘船。当时急于逃出上海的人太多,买一张去香港或台湾的船票,简直难于登天,何况杜月笙走时太太、朋友、保镳、佣人还要跟上一大群,急切间难于买到理想的舱位,所以当这大队人马拥上一万多吨的荷兰渣华公司客轮宝树云号时,舱位都是分散开来的,杜月笙、姚玉兰和孟小冬,三个人祇有一间头等舱,舱内两张单人床,外带三等床位一张。
因此姚玉兰便唯有和孟小冬商量好,排定时间,两个人轮流值班,招呼杜月笙,一人一班几个钟头,辰光一到就去那张三等铺上困一歇
时值杜月笙不知第几度的喘疾大发,方告小痊之后,喘势平复得多,却是大病初瘥,身体极为衰弱,锐减的体重,犹乏恢复的机会,在此情形之下匆匆就道,大有「扶上雕鞍马不知」之概。再加上他这次离开土生土长,血肉相连的黄浦滩,他早就晓得今生今世不会再回来,以他病势之恶化,心情之沉重,遂而使他意懒心冷,形同槁木死灰。当时他深感国事如麻,大局逆转,他的庞大事业、盖世声名祇好弃之于一旦,而以他的精神体力,俱不容许他有所作为,英雄末路,内心中实有无限的凄凉感慨。
船自外滩启椗,舱外的步声杂沓,人语喧哗,渐渐的安静下来,但闻机声隆隆,外加船舷擦水,其声刷刷,持续而单调的音响,衬托舱中的一片缄默,落针可闻,益增气氛的悲怆凝重。宝树云荷兰轮通过黄浦江,直驶吴淞囗,杜月笙的出生地浦东高桥,转眼卽过。别矣上海,静?中,杜月笙木然的表情,稍微松弛,他转动眼珠,望了望侍坐一旁的姚玉兰,无缘无故,发出一声长叹,然后满脸苦笑的说道:
「我守了一辈子的寡,差一点就失了节」
姚玉兰懂得,杜月笙系指离开上海以前,被那般共产党头脑的代表、左派同路人、共谍,以及有心穿针引线,使杜月笙投共而建立殊功,……诸如此类的「劝促者」,威胁利诱、骚扰包围,甚至不惜采取高压、强迫手段,逼他就范,而他终于毅然决然,挣出重围而离开上海。这一场鬪争的结果,使杜月笙在垂暮之年,幸获保全清白之躯,因而睌节不亏。
「就是嘛,」姚玉兰顺着他的心意说:「可见得一个人凡事都该自己有主张。」老一辈的朋友中,黄金荣迟疑复迟疑,迁延又迁延,最后终于决定拚死留在上海。杨虎则听信了他海员工会老部下王寄一等人的一派胡言尽情蛊惑,跟杜门距离越拉越远,而且行动诡秘,鬼鬼祟祟,颇有投共的迹象,这两位老弟兄的作为,都使杜月笙深心觖望,却是碍于病躯,劝阻无方。对于个人进退出处,当前大局环境,头脑最清楚的,还数金廷荪金三哥,金三哥在杜月笙撤离上海之前,卽曾不止一次的语重心长说:
「月笙,你不能上人家的当啊,我们跟共产党的恩怨,你心中要有数目。」
「金廷荪所指我们跟共产党的恩怨」,除了杀汪青华之外,还有早在民国十六年时,国民革命军北伐之役,上海三大亨黄、杜、张加上了金廷荪,响应蒋总司令的号召,组织共进会,用民众力量加入清党,攻克共党工人武装纠察队的据点多处。除此以外,剿共战事时期,抗战前与胜利后,杜月笙在上海利用地利、人和之便,对肃奸防谍,曾有相当的贡献,凡此,也都被共产党认为是必须「血偿」的「血债」。
于是,杜月笙每次都是向金三哥敬谨作答:
「三哥,我晓得,我心里当然有数目。」
回到内室,杜月笙尤且不胜感慨系之的告诉姚玉兰说:
「量大的人都不会待我好,我还能巴望量小的人待我好吗?」
有时候,杜月笙也会一针见血,戳破共产党对于他的阴谋诡计,他说:
「他们要骗我留下来,目的就在于把我弄死为止。」
姚玉兰孟小冬侍疾
离沪前后,对于他的知己朋友,亲信心腹,杜月笙词简意赅,但却往往再三叮咛,如何敷衍、应付共产党的原则和方针:
「对共产党,决不要大包大揽啊!」
这话是说,共产党罔顾信义,绝不可加以信任,对于他们,充其量祇能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实在逼不过,也唯有虚与委蛇,掉个枪花,然后赶快脱离危境,等自己立定脚根,再跟他们性命相拼。
船上两天两夜,杜月笙不但不曾步出房舱,甚至很少离开床铺,成天成晚的躺在床上,与姚玉兰、盂小冬默默相对,同船的朋友晓得他正在病中,相互告诫切勿前去打扰。五月三日,船抵香港,唯恐杜月笙体力不支,难以应付盛大欢迎场面,因此,得讯赶来迎迓的,只有少数的家人亲友。
登轮迎接的少数亲友之中,有一位引人瞩目的翩翩少年,那便是当时已被称为「香港杜月笙」、「夜总会皇帝」的丽池游乐场老板李裁法。李裁法在杜月笙十年前初度抵港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脚色,杜月笙居港三年有余,他开始有了汽车洋房,人缘声望。香港沦陷,军统局香港区长王新衡,曾在马路上和李裁法相遇,当时关照了他两句:
沦陷后的香港秩序,你要尽力维持,我们陷在香港的人,请你设法救援。
就这么两句交代,被李裁法拳拳服膺,他曾协助陈策将军维持战乱期间香港的治安,并且协助盟军作战,日木皇军开进香港,拉李裁法到日木宪兵队工作,担任侦缉队长,他便利用近水楼台的机会,遥捧重庆方面的指挥,一连救出了日本宪兵指名逮捕的国民政府重要人物,和若干不及撤退的工作人员。如侍奉国父原配卢太夫人脱险,掩护杭州市长周象贤、现任外交部长魏道明双亲,以及陈策夫人、国民党港澳方面党务负责人沈哲臣等,约计一百余人,平安撤离。
李裁法在香港所做的工作之中,最惊险亦属最戏剧化的一桩厥为他「以已命换吴命」,受杨虎夫人陈华之托,将杜门清客,日军驻北平宪兵队派遣专人前来坐「捕」的吴家元,冒险救出香港,辗转抵达重庆。吴家元脱险后,李裁法旋卽披日本宪兵列为嫌疑人物,使他处境危殆,坐卧不安,其间他曾请托为上海四行仓库八百壮士泅水潜送国旗的女童军英雄杨惠敏,乘由港返渝之便,同杜月笙报告,他已无法在港继续工作,请杜先生准他离开香港潜往内地。当时杜月笙曾嘱他勉为其难,设法维持到盟军反攻的那一天,作为策应。因此,李裁法一直滞留到日军下手逮捕的前四个钟头,方由朋友告警,匆匆离港抵沪,然后遶道赴渝,抵达西安后由于旅费不继,他冒昧的打一个电报给杜月笙,讵料杜月笙立刻便给他电汇了两万大洋,使李裁法不胜感激。
到重庆后,吴家元丝毫不念李裁法的救命之恩,他对李裁法的冷漠敌视,和杜月笙的殷殷慰勉,爱重交加,形成极显明的对照,乃使李裁法对于杜月笙益发钦服礼敬,愿为驱策。李裁法在重庆曾受诬被捕,杜月笙四出营救,力保开释,自此李裁法对吴家元怨愤难平,于杜月笙则感激得五体投地。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杜月笙重抵香港,李裁法所经营的丽池花园游乐场,不仅使满目荒凉的香港北角,为之繁荣,而且他那家丽池,尤被美国生活Life杂志,誉为远东规模笫一。他本人又出任了东方体育会主席、北角街坊福利会副理事长、跑鹅区街坊福利会监事长、华侨子弟学校校董、孔圣会名答会长、广东省政府参议等职,这一位「香港杜月笙」,俨然香江名流,太平绅士,在白相人地界中声价之高,一时无两。
照说,李裁法对杜月笙之南来,一心图报,乐为効力,极想多方面有所表现,为杜先生做点事体,图个颜面上的光彩。但是,论做人之漂亮,行事之落槛,「香港杜月笙」与杜月笙本人相比,毕竟略逊一筹。李裁法开丽池,无分装璜、设备、侍应、游乐,不但在亚洲数第一,卽使置诸欧美两洲各大夜总会之林,也能列为第一流,丽池有餐馆、舞厅、游泳池儿童乐园、亭台楼阁,高尔夫球场,女招待一月底薪港幋二千,一日可售门票两万余张,当时确是香港最高尚、最大规模的游乐场所,尤以李裁法的噱头,办什么香港小姐选举,别开生面,轰动一时,吸引大批平津上海逃难豪客,莫不趋之如鹜,竟日流连。李裁法鉴于上海来客日多,原有的粤菜部不合「阿拉上海」的口味,于是,头一桩事体,便由杜月笙一声交代,帮个小忙,叫万墨林写封信回上海去,不旋踵之间,上海黄浦滩上坐笫一把交椅的大师傅,连同全套班底,携家带眷,统统的搬到香港来了。自此丽池增设沪菜部「德兴堂」,使丽池的营业,一日千里,扶摇直上。杜月笙捧丽池的场
因为丽池生意好得热昏,钞票赚得翻倒,看得眼红的人,自然难免,所以不久以后,便有英国籍的犹太人查理Ch rles斥以巨资,就在丽池的附近,建造了规模相当,豪华略同的天宫夜总会SkyRoomNightClub。这位查理人称香港舞厅大王,和李裁法的绰号夜总会皇帝」,针锋相对,势相颉颃,他创办天宫,投资达港币一两千万之钜,尤其一道在北角,其有心竞争夺生意,别别苗头,自属不问可知。
天宫开幕之日,盛大宣传,多方招徕,白相的朋友好新鲜,丽池方面,当然受到很大的影响。当时,杜月笙抵港不久,犹在病中,平时从不出门拜客访友,唯独在这一天,晚上九点多钟,丽池正给天宫「吃瘪」的紧要关头,李裁法在经理室,突然接到坚尼地台杜公馆的电话,原来是万墨林特地关照:
「杜先生要到丽池来捧你的场,请你先留好座位。」
李裁法骤闻之下,内心深为感动,这一份长者的关爱,温暖之赐与,简直令他难以承受。杜月笙抱病在身,卧榻多日,他到香港头头一趟出门,竟自病榻上勉力起身,而为一个后生晚辈,在所营事业遭受严重威胁的时候,力疾捧场,为他助长声势,吸引顾客,试问这一次雪中送炭之举,具有多重的情谊?当下,李裁法亲自安排一副最好的座头肃在丽池大门口,肃立迎迓。移时,杜月笙座车驶到,他带了家人朋友,谈笑风生,了无病态,跟一般游客并无二致的入场参观节目。
杜先生到了丽池,消息不胫而走,未几,便传到了天宫,留连天宫的客人,仍以上海朋友居多,一听杜先生正在丽池白相,顿卽一哄而散,大家争先恐后,纷纷赶到丽池去看一眼杜先生。杜月笙不是名演员,不是大明星,然而他的号召力和吸引力,竟比任何名伶明星都强。天宫老板查理方在笑逐颜开,喜上眉梢,骤见红男绿女,绅士名媛急急忙忙的往丽池跑,当时,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后来一打听,方知这完全是杜月笙到丽池捧场所致,上海白相朋友无论认不认识杜月笙,一齐赶到丽池去望望杜先生。
便自这一天晚上开始天宫营业一蹶不振,了无起色,而丽池游乐场则由于杜月笙抱病来白相了那么一次,杜月笙有心要捧李裁法的场,在香港的上海朋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杜月笙一片诚意,相互心照,丽池成为上海白相朋友的大本营,根据地,生意与隆,营业鼎盛,始终有增无减。一两年后,查理的天宫难以维持,有意盘给李裁法经营,却是李裁法未予置理。
到香港的逃难客越来越多,香江畸形繁荣,成了东方的观光游览胜地,有一天,李裁法往见杜月笙,就在病榻之旁,趁杜月笙精神略好,他向杜月笙报告,他有一个构想,要在九龙青山,开设一家最高级的酒店规模不必太大,但是装璜布置必求穷奢极侈,目的在使它成为香港最豪华的郊游去处,高贵场所。使达官贵人,百万富翁都将为之心向往之,一掷千金了无吞色。
杜月笙对李裁法这个计划很有兴趣,当时便问:
「裁法,你开这样一丬酒家,需要多少资本?
李裁法顿时警觉,以杜月笙气派之大,心肠之热,说不定他才开口说个数目,杜月笙便会一口应承,由他垫了。李裁法向杜月笙报告他的构想,目的祇在于征集一部份股款,而且这笔股款最好能多找几位上海大亨,巨室财阀分摊。──因为李裁法并非筹不出开「青山酒店」的本钱,他想请杜月笙帮忙,祇在于能够开出一张阵容弹硬,足资招徕的股东名单
于是他把话说得很清楚,开设青山酒店,需要资本港币三十万元,李裁法自任一半,其余一半招股。他希望那张股东名单开出来极象样,特别要请杜先生领导群伦,担任董事长
杜月笙听了,哈哈一笑,他亦庄亦谐的说:
「裁法,你的心意,我懂。你把这稳赚钱的生意要我代为邀股,无非是为捧捧你的场。旣然是捧场的事体,又何妨捧足输赢,这里是香港,不是上海,干脆我当董事,你当董事长。」
剑及履及,闲话一句,原是杜月笙的一贯作风,他化了几天功夫,给李裁法创办的青山酒店股份有限公司,邀到了几位声势显赫,身价巨万的股东老板,居然,就尊李裁法为董事长,把青山酒店的董监事名单开出来,李裁法何异借步登天?杜月笙言而有信,他确已将李裁法捧足输赢。
经杜月笙一手促成的香港九龙青山酒店,往后成为香港的名胜之一。青山酒店一共祇有二十几个房间,却是内中悬挂的世界名画,常有专程前往参观的世界各国艺术家。青山酒店座落海滨,设有专供顾客游泳的私家海滩,青山酒店的西餐,烹调之美,有口皆碑,自公路上通往青山酒店的一条汽车大道,属于青山酒店私有,每隔十公尺便设一座大铁架,路旁缀满半月型的花圃,遍植奇花异卉,彩色缤纷,其富丽矞皇处,令人恍如置身人间仙境。于是有许多影片公司往往假青山酒店拍外景,「青山酒店」的景色,因而也辄时在香港摄制的著名影片中出现。
江湖义气,英雄本色,讲究的是投挑报李,恩怨分明,有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李裁法自小崇仰杜月笙,他甘愿为杜月笙赴汤蹈火,虽死无憾,却不料自西安、重庆一直到上海、香港,他纵然成了一个觔斗踪跳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却依然出不了如来佛的手掌心,杜月笙的道行之高,法力之大,与乎其热心慷慨,待人处世一概出乎至诚,反使李裁法顶礼膜拜,盛赞而已,终其一生一世图报无门近三五十年来海内海外多的是什么「天津杜月笙」、「汉口杜月笙」、「苏州杜月笙」、「扬州杜月笙」,乃至于「旧金山杜月笙」、「香港、澳门杜月笙」,但若以眞正跟杜月笙见过了面,交往密切的「香港杜月笙」李裁法为例,卽可想见此「杜月笙」与彼「杜月笙」实仍有一大段的距离,而非苦修苦炼,做足输赢乃可以企及。诚如杜月笙友好所发的慨叹,「如杜月笙者,实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集三百年帮会人物之大成。
帮胡文虎免无妄灾
由此可想,纵使杜月笙卧病香江,历时两年有余,但是杜月笙之为杜月笙,他一息尚存,卽能发挥潜力,善为排难解纷。杜月笙到了香港,缠绵病榻于坚尼地台,他仍然隐为一方之
重镇,相关人物平安无事便罢,一有问题,莫不要到坚尼地台去向杜先生腼颜求恳。杜月笙在香港和他在上海时并无二致,照样的能闲话一句便将事体摆平。南洋华侨巨子,虎标永安堂大老板,在香港拥有素称名胜的虎豹别墅,星系各报的创办人胡文虎,照说他在香港应能拥有绝大的潜势力。但是有这么一日,他便愁眉不展的到坚尼地台十八号病榻之畔访晤杜月笙,胡文虎见了杜月笙便诉出一段令他颇感尶尬的事情。
原来胡文虎经人介绍,结识一位上海女郎叶桂芳,据说叶桂芳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时在美国,这个叶桂芳不大规矩,她有一位姘夫名唤彭文龙,是上海人所谓小白脸,拆白党的脚色,胡文虎和叶桂芳交情泛泛,但是因为有所过从,胡文虎又是百万富豪,南洋侨领,于是便由彭文龙定下了仙人跳之计,叫叶桂芳撕下脸皮讹诈胡文虎,一开口便讨二三十万港币如不应允则叶桂芳扬言要在香港九龙轮渡上跳海自杀。胡文虎懂得这一招的厉害,轮渡上拥挤不堪,众目睽睽,有人跳海一定救得起来,那时候叶桂芳便将啼哭不已,申诉她的「委曲」,胡文虎对她如何如何,这样子胡文虎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必定要闹出头条社会新闻来。
二三十万港币在胡文虎不算一回事,但是他不甘于受欺,无缘无故被人敲诈,他因为女方来自上海,他自家跟杜月笙又是推心置腹,无括不谈的好朋友,于是他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杜月笙,希望杜月笙能够替他判明这叶桂芳的来路。
杜月笙问明白了胡文虎跟叶桂芳是在一间俱乐部里经友人介绍而相识,他便喊李裁法来叫他去摸一模。李裁法奉命之后丝毫不敢怠慢,他乃倾全力四出探访,很快的便获知他有一个学生子叫陈彼得,跟叶桂芳的姘夫彭文龙是要好朋友。陈彼得一探口气就明白了这是一仙人跳,利用跟胡文虎认得的机会妄想拼掉女方面皮大敲一票。于是李裁法叫陈彼得关照对方,胡文虎是杜月笙杜先生的八拜金兰之交,而李某人不但是杜先生的后生晚辈,而且唯杜先生之命是从。这件事杜先生已经晓得了,杜先生为此很生气,对方如果眞的吃了老虎心,豹子胆,那便不妨耍赖到底,放马过来。
话传过去以后,那个彭文馆和叶桂芳就此销声匿迹,噤若寒蝉,胡文虎的一场无妄之灾终告迎刄而解,杜月笙为此很高兴,自掏腰包拿一笔钱,叫李裁法犒赏犒赏小朋友,李裁法笑了笑说:
「就怕得不着机会给杜先生办事情,我手底下人谁敢拿杜先生的赏赐。」
由这件小事,也可意味得出「杜月笙」三个字卽令远在香港,自也有其驱邪除祟的重大作用,凡事祇要杜月笙揷手其间,要比香港的法律尤为公平严正。连发迹于南洋的胡文虎,在香港惹上麻烦都要求教于杜月笙,那般自平津京沪逃难而来的达官显要,亿万富翁,当然更要以病中的杜月笙为保障者,硬靠山,因此杜月笙在香港依然为杜月笙如故,他照旧是一言九鼎,片言化解的「通天教主」、「众家生佛」。上海叉袋角一代豪富朱如山,拥有姬妾之多令人咋舌,朱如山全家逃难到了香港,旋不久便有香港颇具势力「罗宾汉报」,排日注销连载专栏「朱门丑史」,虽非提名道姓,但是书中人物之为朱如山家中眷口,老上海呼之欲出,这一下使得朱如山大为尶尬,打官司怕扬扬沸沸,反而公开,不理不睬则一大家人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当时他打听过了,写「朱门丑史」的朋友存心要跟朱如山难过,要使「朱门丑史」中断,委实相当困难。
朱如山迫于无奈,只好求教于杜月笙。杜月笙心知李裁法和香港报界朋友处得很好,一只电话把李裁法请来。一问之下,当时的「罗宾汉报」社社长徐镇南,恰巧是李裁法的学生子,于是杜月笙便正式委托李裁法,代办这件尶尬事。
李裁法一口答应,他去找徐镇南,简单明了的关照他一句
「杜先生关照过了,『朱门丑史』不能再登。」
就这么言话一句当日生効,如应斯响,第二天一早,朱如山全家大小如逢大赦,松了一口气,「朱门丑史」自本日起不再刊登。照说写这种耸人听闻,萋菲生锦的专栏原作者不愁没有出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罗宾汉报不登了,他尽可以转移到其它小报继续登场,但是李裁法和徐镇南替杜月笙办事十分澈底,可能是徐镇南出了一笔钱将「朱门丑史」加以收买然后销毁,因为自此以后便不曾见到「朱门丑史」的续稿再行发表。
杜月笙在香港为各界朋友解决问题,渡过难关,其中最噱、最妙、最戏剧化而最妙不阶者,是为李祖永落入香港老千集团的陷阱,一场「猜角子」的小赌,居然输了十万港币。
李祖永遇老千集团
李祖永豪于资财,而且为人精明能干,香港是他的旧游之地,来来往往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回。照说他见多识广,阅历闳富,他那能轻易上得了别人的当?被什么老千集团套进去狠狠的吃一记?殊不料香港的老千集团规模庞大,策划严密,正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连李祖永也会一觔斗栽进去。
当时,李祖永在香港,拥资港币一两千万,堪称上海来客最有身价者之一宜乎为香港老千集团加以青睐,看中吊牢,千方百计套他一套。一日,李祖永和张善琨同席,张善琨是上海影业巨子,名女星童月娟的丈夫,他在香港有计划、有办法,也有老班底,更有眼光发展香港影业,张善琨想筹组「永华影业公司」,时正「万事齐备,只欠东风」,卽席遇见了拥资千余万,正要找个好机会投资做番事业的李祖永,于是张善琨一噱,李祖永一决,由李祖永投资组设「永华公司」,就此谈出了相当的眉目。
就在李祖永斥资组设永华影业公司的消息,揭布于香港各报以后,香港某一老千集团认为「良机不可失」、「先下手为强」,因此,拟订了套牢李祖永的缜密计划。
李祖永阶赌,他常到香港中环一家俱乐部赌钱,在其间认识了一位赌友,派头一络,出手阔绰,两人同出同进,谈得相当投机。有一天,这位赌友拉李祖永合作,他说有一位美国华侨,家财万贯,事业庞大,这位华侨有意到香港来投资,却是并不限于做何种生意。赌友说:
「你是上海大有名气的事业家,那位华侨一定听见过你的鼎鼎大名,祇要你肯出面,他还有不放心在香港大量投资,跟你合作的吗?」
几句话说得李祖永怦然心动,他想永华公司如能找个大户头,规模可以更大,营业前途也就更为可观,像这种不费一赀,水到渠成的事,他又何乐而不为?于是,当时便约定了双方合作的「方式」,以及,──华侨抵港之日,一道赴启德机场接机
届时,自美国飞来的客机抵步,果然有一位衣着考究,气宇轩昂的华侨远自美国飞来,一群香港老千,拥着个不明究里的李祖永,趋前恭迓,状至謟媚,大有百鸟朝凰之概。而那位华憍更是颐指气使,目无余子,十足一副大老板的姿态。凡此神情表现,看在李祖永的眼里,使他肃然起敬,由而深信华侨富商身价之高,断非自己所可比拟。
要想在海派人物如李祖永者面前,表演苖头与噱头,那位特地去一趟美国专程「回来」的老千之一,做工之像,气派之足,诚然可以想见。总而言之,看在李祖永的眼里,这位华侨彷佛钱多得无处可掼,那简直是十足的「瘟生」、「洋盘」。
认定了这确是一个好户头,于是李祖永抖擞精神,准备好好的联络一下,他的赌友告诉他说,华侨为了这一趟香港行,他不住旅馆,不在朋友家中下榻,特地在浅水湾买下一幢别墅,作为燕居之所。此全场面摆得如此其足,不由李祖永不渐次入彀,自投罗网,他自此把接待华侨,会商投资大计,当件正办,排日参加一连串的应酬与宴会。
约好了时间,在浅水湾别墅举行投资问题的初度谈判,届时李祖永盛装赴会,却是到时祇见那几位老千朋友,华侨老倌迟迟未到。众人在豪华客厅里等得无聊,闲谈之际有人提议,何不因「陋」就「简」,来顽顽猜角子游戏,聊以破除寂寞。
赌法是,用十几枚一仙的角子,由庄家揣在怀中或者袋里,每次掏出几枚,请散家猜散家则随意押在一、二、三、四,待庄家摊开手来算,以四枚为基数,不足四枚者,照算一二或三,超过四枚或八枚的,则五为一、九为一、六为二、十为二,余则七作三,八作四数目不等,以此类推。猜不中的押数没收,猜中者由庄家赔上四倍。
闲来无事,小赌赌,彼此都是「朋友」,到也赌得兴高采烈,相当起劲。却是猜角子猜得正欢,华侨老倌匆匆赶回,他一眼看见这顽艺儿,想来也「极嗜赌」,当下连投资正事都顾不及谈了,揎拳掳臂的便要参加,他一下场,赌注便大,人家下港币三百两百,他竟逐次提高到港纸一万两万,尤其他赌运不佳,一败再败,转眼间输了港纸若干万一。这时候,华侨老倌一看手表,骇然发出惊呼,他说:「哎呀,约会时间已到,对不起,各位,容我改日再行奉陪。」
言讫,掏出崭新的连号美钞,付过赌账,又忙不迭的走了。当时,有一位香港老千向李祖永低声苦芺,说了句沪白:
「这位华侨老倌,眞是热昏!」
十万港币原璧归李
李祖永也眞以为华侨老倌热昏,因此,当笫二次约会,老倌又是迟到,众人等得无聊,将猜角子游戏如法泡制一番,不久老倌赶到时照样的嚷着想要下场玩,这时,便有人怂恿李祖永做庄,跟老倌对赌。──李祖永心想抓一把角子除四以后剩几枚,尽其在我,四对一的或然率,怎赌不得?他深信稳操胜算,其结果,果然中了他的如意算盘,老倌输了美金一两万。
当李祖永和华侨老倌对赌,赌注越来越大,大到相当程度,在埸的老千朋友彷佛很是踏实,他们适可而止,不再下注,任让老倌和李祖永「对阵」,但是「论朋友交往」,老千朋友跟李祖永「较熟」,于是便有人自动热心的帮忙,帮李祖永收角子捋角子,李祖永豪赌之际,得此臂助,心中自是感激。
赌到后来,华侨老倌只输不鸁,有出无进,装模作样的光了火,一笔,押了港纸五万的注,四周爆出一声惊呼,老倌泰然自若,李祖永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他不由目主,用左手再去暗数一数他藏在西装上衣口袋里,那些剩下不曾纳入右手掌握的角子。
确实数清楚了,口袋里剩下的角子是五枚,当日,他一共享十二枚角子,这么说,手掌心里的必定是十二减五为七个,七减四是为三,华侨老倌偏偏押在「四」上,李祖永不禁暗喜,这五万港币他准吃无疑。
然而,一摊开右手望一瞥,李祖永居然吓得目瞪囗呆,如中霹雳,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他手中的角子竟然是八个,八者四之双倍,华侨老倌一宝押中,李祖永该赔港币二十万。
换了另一个人,对于此一绝对意外,必然百思不得其解,口袋里明明有七个角子,手中再有八枚,五加八成为十三,怎的会多出一个角子来呢?说不定,是自己方才一时暗数错了,华侨老倌的钱这么好鸁,自己又有稳操胜算的把握,何不再接再厉,多来几次,最低限度也可以设法收回反胜为败输掉的十万港币。但是李祖永自非弱者,他脑筋一转,立刻明白了毛病出在那里,老千集团的阴谋诡计,于焉粉碎无遗,因此他漂漂亮亮,掏出支票簿,二十万港币除却早先赢到手的十万,他开了十万港纸支票一张双手奉给华侨大老倌,推说自己也有重要约会,匆匆离了那幢浅水湾豪华别墅。
当夜他便去坚尼地台拜望杜月笙,气橨填膺,诉说香港老千集团设计诈赌骗财的经过,李祖永一注损失二十万,有如醍醐灌顶,使他福至心灵。憬梧华侨老倌根本就是假的,冒充的方法很容易,只要买一张由香港往返美国的来回飞机票,赌猜角子,十二枚会变成了十三,无非帮他忙收钱捋钱的老千朋友,觑个机会多放一双角子进他的囗袋,使他明明数十二会变成了十三,如此这般,焉得不败?幸亏他还机警,输一大票立刻撤退若不然,就凭这小来来的「猜角子」游戏,不把堂堂李祖永输得倾家荡产才怪。
杜月笙听了李祖永的痛切陈词,大不开心,香港老千集团天下闻名,他们有的是路道,为什么偏要拣杜月笙的朋友开刀?一怒之下他喊来了李裁法,他正告李裁法说
「李祖永在香港花十万二十万不要紧,但是这一件事情,做好了圈套叫人家往里面钻,未免下足了上海朋友的台型!」
李裁法一听杜先生说出这话,觉得比山还重,他战战兢兢,竭力设法,心知香港总探长姚某对所有老千集团无不了若指掌,平时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逼急了也只有找他帮忙,李裁法将李祖永遇骗一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白,然后,他郑重其事的告诉姚某说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因为杜先生已经光火,他说过,他在香港已经面皮坍光。」
姚某和李裁法一样,平生最最敬仰崇拜杜月笙平时,因为杜月笙在香港自立门户,从不惊官动府,反倒使香港总探长姚某不得其门而入,始终未能承颜接词,瞻仰杜月笙的丰采,如今得着这个为杜门効力的机会,能不特别尽心,份外巴结?于是,当李裁法把杜先生光火了的闲话传过去,不到两天,姚某卽已私下将骗案揭破,李租永的那张十万港币支票还不曾兑现,便由姚某邀同李裁法双双送呈杜月笙。杜月笙很高兴,嘉勉了李裁法和姚某一番,继而想起那个老千集团为了套牢李祖永,所花实的钓饵本钱也不在少,想想他又自己掏腰包,交两万港币给姚某,请他代为打发。
陈毅长电拉他回去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国军于歼灭共军十一万人后,因战略关系撤出上海,是日杨虎、吴绍澍等自大西路引入共军,为虎作伥,自取灭亡。共产党指派陈毅为伪上海市长,陈毅沐猴而冠以后所办的笫一件事,便是「情词恳切」的公开致电旅港上海耆绅,金融工商领袖五大亨,是为杜月笙、陈光甫、李馥生、宋汉章和钱新之。
由于长电之来,犹如石沉大海,陈毅心目中的五大亨,并无只字片话答复,陈毅还不死心,也可能是徐采丞在为他自己亟于脱离虎囗,又耍了一记噱头,陈毅「派」他以上海巿地方协会秘书长的地位与关系,专程跑一趟香港,迎迓杜、陈、李、宋、钱五大亨返沪。除采丞抵达香港以后,其结果是他自己从此也不重蹈覆辙,他留在香港,不再回到黄浦滩。
杜公馆的相关各人,陆陆续续的到了香港,上坚尼地台十八号一看,那幢房子不但不合理想,而且不成格局,厅不像厅,房不像房,眞正能派得上用场的,简直数不出几间。
但是杜公馆到了香港的人可眞不少,自杜月笙以次,有三楼孙氏太太,姚玉兰与孟小冬,长儿长媳维藩夫妇已经有四名儿女,次子维垣、三子维屏、五子维新,俱已建立小家庭,七子维善、八子维嵩还在读书,外加大小姐杜美如,孟小冬的义女美娟,光是家中的眷口便有二十多人,何况还有跟出来的随从徐道生、司机小阿三钟锡良、大司务「小鸭子」及其下手、男仆陆圆、解子信,女佣阿妹、小妹等四人。佣人又占了十个之多。
而坚尼地台十八号一楼一底的房子,楼住上的是陆根泉一家,楼下杜公馆,旣无庭园又缺围墙,外面的人朝里望,可谓「开门见山,一目了然」,全屋精华所在唯有一间半圆半方的大客厅,正房祇得三间,其余小房都是将就走廊空隙隔出来的,一间做了秘书胡叙五的办公室,另外三间住了杜美如、杜维善、维嵩两兄弟。姚玉兰和孟小冬的两间附在杜月笙的大房间外面,劈面相对,而且声息相通。
将这几个人勉强分配好房间以后,再要住人,便毫无空隙,灶披间祇够住一两个佣人,其它的佣人必须住在外面,每天早出晚归。
因此之故,二楼陈氏太太一度由台湾到香港,她反倒住进新宁招待所,三楼孙氏太太则在外面与儿子同住,杜维藩的太太先带小孩到香港,住过九龙李丽华的房子,后来杜维藩乘海非轮抵步,一家六口便花两万港纸,在建华街顶了一层楼,而跟同自上海来的王新衡望衡对宇,隔街而居。其余成了家的三儿一女,则杜维屏住堡垒街,杜维垣、维新住在渣华街,二小姐杜美霞嫁给了金元吉,她是金公馆四少奶,金廷荪由上海带出来的一大家人,也住在渣华街上。
方抵香港的杜月笙,由于精神体力的关系,加以当时环境之所限,心情之萧索,早已失却创办事业,养家活口,作长期打算的壮志雄心,这么一大家人的生活所需以及他自己每月恒在港币两万以上的庞大医药费用?需费若干?究从何出?据姚玉兰、杜美如等回忆,光祇坚尼地台一处,一月开销至少也得港币六万之数,有时候,姚玉兰还得目掏腰包贴 一票蚕丝蚀了十万
杜月笙带一大家人到香港,他打的是什么算盘?无他,「坐吃山空」,用光为止,说来也是可哀,这位当代名人,挥金如土的上海大亨杜月笙,三十八年离开上海的时候,他一总祇有两笔财产,其中之一,是美金十万,当年曾因预储子女教育费的关系,交给了好友宋子良,请他带到美国代营「生意」。另一笔,约有美金三十万之谱,那是出卖杜美路那幢渠渠华厦之所得,幸亏有杨管北的一句话,方始提出预存于香港,留下来作为杜月笙走完人生最后旅程的使费。
早在民国三十六、七年间,杜月笙卽已有意卖掉那幢自家一直不曾住过,而系金三哥用大运公司卖航空奖券的盈余,为他所建造的杜美路大楼,起先准备卖给中纺公司,中纺出价美金三十万。后来,因为,杜维垣认得一位美国朋友,经他介绍,杜美路大厦终以美金四十五万元的较合理想价钱,卖给了美国驻华大使馆。
四十五万美金在上海花去了一小部份,剩下养家活口带保命的最后本钱,杜月笙时运不济,他自作主张去做一笔大生意,结果是一票蚀了美金十万左右,使得他大受刺激,病体由而日趋沉重。
说起来到是热心朋友,好意帮忙,想给杜月笙在一进一出之间赚一大票钱,这位朋友是四川人,他经常来往重庆、成都与香港,据他所知,四川是年蚕丝产量特丰,茧价本低,又碰上了时局关系,因而一跌再跌,已经跌到成本之内,低到无可再低。这位四川朋友早已决定斥集巨资,大事搜购,并且他已接洽好了中航公司的飞机,代为运港,这批丝茧运到香港以后,卽令比市价再低的话,也可以有十倍八倍的利息。
杜月笙一听,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朋友极靠得住,生意更是十拿九稳,加十万美金股子进去,也许便在数日之间,就可以赚个三五十万,有这种好生意不做,更待何时?
当杜月笙满怀希望,欣然加入的特候,四川朋友告诉他,大部份的蚕丝都已经收购好了,货色集中在成都,祇等中航公司的飞机开始履行合约,拨机逐批运港。那时候,犯川共军纔祇攻下了巴东,川边吃紧,成都、重庆,一概安如盘石,共军跑得再快,也不可能猛一下便威胁到成都,因此,杜月笙交付过股款以后,便笃定泰山的等看赚钞票。
万万料想不到,蚕丝方待启运,十一月十日一早翻开报纸一看中国航空公司与中央航空公司的负责人,腼颜事敌,带了十二架飞机,一道飞往北平,两航投共,使全国各线空运全部中断,那是当时令人极为震撼的一条重大新闻。这一条重大新闻,对于杜月笙和他的四川朋友,乃至于及后参加的顾嘉棠,震撼的程度尤足惊人,两航叛变,航线中断,运丝的合同无人负责,大批的丝堆在成都运不出来,一时又找不到其它的交通工具可资利用,这一个打击对于当时的杜月笙来说未免太大,四川朋友几几乎为之破产,顾嘉棠的一家一当全蚀光,杜月笙则也损失了美金十万的巨款。
杜月笙急得喘疾又发,在香港时杜月笙治喘,照样是中西并重,药石兼投,经常来为他把脉开方子的医生,中医有四位,西医则三名,这七位医师俱非碌碌之辈,在香港可谓个个都有名望。三位西医是戚寿南、吴必彰与梁宝鉴,四位中医厥为苏州沧浪亭主人、名画家、名医师吴子深,还有旅港名医丁济万、陈存仁,杜月笙的门人,妇科圣手朱鹤皋。由于中西药石兼投,医生一多,意见难免分歧,究竟该用谁的医法,该吃那位的药,家人不敢做主,唯有杜月笙自己决定,因此之故,「久病成良医」的说法应了验,杜月笙反而变成他自己的主治医师了。加以亲眷朋友,来往探疾者数不在少,人人对他表示关怀,贴心,今天张三介
绍一位医师,明日李四贡献一个偏方,弄得杜月笙医生越请越伙,用药越来越杂,几个月下来的结果,他曾自嘲的说:
「如今我是拿药当饭吃,拿饭当药吃了!」
杜月笙本人无法拿出定见,决定祗请那一位医师主治,别人更不敢代出这个主张,「群医咸集,药石纷下」,对于他的喘疾,毕竟是益少害多,莫说喘疾时至今日犹无根治的方法,卽令当时有,以杜月笙的「急病乱投医」情形而言之,也是很难治疗得好。
张公权来打破规矩
坚尼地道杜公馆,和任何一处杜公馆不同,那便是坚尼地道门庭冷落车马稀,三四十年来杜氏门庭的热闹风光彷佛已成陈迹,这并不是说杜月笙落日余辉,苟延残喘,竟被各界人士所冷落忽视,而是他一则抱病,一则也由于大陆局势急转直下,香港是国共双方都在公开活动的是非之地,他有心避一避风头,躲一躲纠缠。刚到香港不久,杜月笙便请袁树珊给他看了个相,当时,袁树珊曾慎重其事的说:
「杜先生,最近一段时期你最好闭门谢客,任何人都不见,否则的话,恐怕会有是非。」
旨哉斯言,正中杜月笙的下怀,于是他命人写张条子,贴在房门口,词曰:「遵医嘱,碍于病躯,谢绝访客。」
条子贴出,倒也蛮有効力,却是有一天,张公权来访,一脚踏进了房间,要好朋友,杜月笙不得不力疾待客,从此以后,病中谢客的「规矩」为之破坏。
张公权在香港时,当地的华侨日报对他不太友好,刊登出来的消息,于张公权相当不利,因此张公权往访杜月笙,托他设法向香港新闲界的朋友打个招呼,杜月笙还是叫李裁法负责连络,李裁法在这件事土又露了一手,他寻到写张公权新闻的那位朋友,开门见山的告诉他说:
「张公权先生是杜先生的朋友,请你帮帮忙,不要再登张先生不尽不实的新闻。」
那位记者久仰杜月笙的大名,听李裁法这么一说,当下便一口答应,自此不再发布不利于张公权的消息,但是他提出一项相对要求,他想藉此机会,见一见名扬四海的杜月笙。李裁法晓得杜月笙自定的「规矩」,很觉为难,不过那位记者朋友实在是出之于一片虔诚敬仰之心,迫不得已,他祇好去跟杜月笙报告,讵料杜月笙也是面无难色,加以应允,抱病接见了那位记者,于是又破了一次例,不过后来张公权、李裁法,和那位记者杯酒言欢,尽释前嫌,杜月笙就没有再参加了。
民国三十八、九年间,在香港长住的杜月笙,虽然怕麻烦、怕纠缠,可是他那颗爱热闹的心,却并未因健康太差而予稍减,卽令气喘咻咻,爬不起床,每天还是巴望看家人亲友多走动,常来来。
每天一早,多半是小八股党硕果仅存的老兄弟顾嘉棠头一个到,他是专程前来打一个转,问声月笙哥昨夜困得好??今早阿曾起来吃过物事了?风雨无阻,问过便走,并不一定要见到月笙哥,等歇到了快吃中饭的时候,他如果没有应酬,这顿中饭便十有八九在杜家吃,杜月笙精神好,他便陪陪杜月笙,不然的话,就在外面饭厅陪陪杜公馆的熟朋友。顾嘉棠一生一世对共产党绝无好感,上海沦陷以后,他一提起共产党便破口大骂,恨透恨透,他说祇要共产党在上海,他是宁可死在外头,也决不会回转去受罪的。
跟杜月笙、顾嘉棠抱着同样坚决反共态度的是金廷荪金三哥,金延荪这次逃难,逃得非常之彻底,全家大小,四儿四媳全部搬到了香港。他也是抱定主张,绝对不跟共产党打交道,殊不料他的夫人怀乡情切,不耐客居,也不晓得听了什么人的蛊惑挑唆,居然跟金三哥老夫妻俩意见分歧,各行其是。金老太太不顾一切的带了三个儿媳妇,四名女将由香港开回了黄浦滩,杜月笙、金廷荪、顾嘉棠一般老兄弟再三苦劝,劝不动这位金三嫂。照金三嫂的意思,她坚持要把四名儿媳一道带回头,幸好大少奶在香港医院中待产,总算免于同行,少受了一番波折与磨难。
金三嫂带了三位少奶回上海,实使杜月笙、金廷荪担尽惊吓,大费手脚。因为金三嫂回上海后住在杀牛公司附近朱家木桥的金公馆,平安无事了一段时期,共产党狰狞面目暴露,展开了清算鬪争、三反五反大屠杀,朱家木桥一带每天都有满载死囚前往市郊处决的卡车过,吓得金三嫂心惊肉跳,险乎得了神经病,金三嫂托人想办法打张路条,自己先逃回香港,留下三位少奶陷身魔窟,而其中的四少奶正是杜月笙的次女杜美霞。
三桩消遣赌书与唱
杜月笙在香港想尽方法,要把他的二小姐救出来,但是共产党正一心一意骗杜月笙回海,杜月笙的子女多一个在共区,就他们来说正好是威胁杜月笙的人质,因此他们决不肯轻易应允,绑票勒赎原是共产党的一贯伎俩,他们怎肯放过这个好题目?起先杜月笙命他的次婿金元吉,写信到上海请杜美霞出来,共产党那边拒绝发给路条,然后,一再函电交驰,依然石沉大海杳无消息,最后则以杜月笙病危为词,拍发急电,方始将杜二小姐,救出了虎口。多一半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杜月笙的长子杜维藩也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进上海去了。
同时杜月笙的二楼太太陈氏夫人,在杜月笙赴港之先,曾经到过一次台湾,颇想在台定居,杜月笙到香港,她也由台抵港打了一转,夫妻间话不投机,陈氏夫人便和维翰、维宁回了上海,而这趟回去,竟因而被陷,始终不得出来。
明乎此,则可获知坚决反共,认清共党本质如杜月笙者,为什么在三十八、九年之交,还不敢与共产党公开破脸,反目相向,有亲生骨肉落入共党的掌握,虚与委蛇,相互鬪法,全是衷心非愿,迫不获已之举。
在这一段时期,杜公馆坚尼地台人客虽少,饭厅里仍然每天中午准备两桌饭。一张圆枱面一张四方桌,通常那张圆枱面必定坐得满,圆怡面坐不下了,再开方桌一席
经常来杜公馆吃中饭的,除了杜月笙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顾嘉棠、金廷荪、王新衡、骆清华、沈楚宝等诸人之外,还有杜月笙的表弟朱文德,总管万墨林,这两位在香港经常不离杜月笙左右的哼哈二将,朱、万二人为了往来方便,都在坚尼地台租了房子,而且和杜公馆近在密迩,等于隔壁。朱文德一家住在坚尼地台十号,万墨林一家住六号
喘不发,脚不麻,精神好,体力够,杜月笙随意思之所至,在香港有三桩消遣,其一是赌,其二是书,而其三是为唱。
赌,不仅规模缩小,而且输赢数目,亦无复当年的豪情胜概,由于精神体力之所限,杜月笙晚年居港,只能玩玩十三账罗宋牌九,为了凑兴,勉强陪他顽顽的,有当年的豪赌朋友朱如山、徐士浩、盛家老五盛泮澄、吴家元、张公权的令妹张嘉蕊。为什么祗打罗宋牌九?说穿了便是由于打罗宋可以少用脑筋,坐看不动,而且时间不长,随时都能结束。输赢虽不能与当年相比,但是一场进出也有个港币好几千。卽使打这种费力不多的牌,有时候杜月笙还会感到精神体力难以为继,于是喊杜美霞来代他接下去。
「书」则为杜月笙的另一嗜好,听说书。「说书」这一行业在香港始终不能生根,要找一位说书先生可谓相当的困难,好在当时有一些「说书先生」也从上海逃难到了香港,杜月笙选了其中的四位:张建国、张建亭兄弟,蒋月泉和王伯英,他请这四位「说书先生」轮流的到坚尼地台杜公馆,每天一位,分别为他开讲「玉蜻蜓」、
「双珠凤」、
「英烈传」、
「水浒传」等等着名的说部。「听书」成了杜月笙的日课之一,他用听说书来消磨时间,尤其聚精会神听书时,可以使他暂时忘却身上的病痛与苦楚。
不过在当时的杜公馆,姚玉兰、孟小冬以次,没有一个人具有杜月笙这个共同的嗜好,因此,当他一榻横陈,瞑目倾听「说书」时,往往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充其量多上服侍他的徐道生,有时候万墨林、朱文德也来陪他听上一段。
「唱」的场面比较热闹,曾有人谓「天下之歌,尽入杜门」,杜月笙自己身畔便有姚玉兰、孟小冬两位床头人,允称须生泰斗与冬皇,再则由于杜月笙一生酷嗜皮黄,他身边的人几乎个个都能哼几句,而且其中不乏佼佼者。坚尼地台杜公馆每星期五必有清唱小聚,旅居香港的名票名伶,因为杜公馆有冬皇孟小冬在,莫不以一履斯境为无上之向望,莫大之荣幸,但是杜公馆的雅集祇限于至亲好友,故属门生,经常必到的有赵培鑫、吴必彰、钱培荣、杜维藩、杜维屏、朱文熊、万墨林等人,马连良抵港以后,几乎每日必去杜公馆,他到时雅集又添一份热闹。王新衡祇要有空,会与致勃勃的前往参加,他跟着大家称孟小冬为「孟老师」。
共党统战无微不至
杜月笙方抵香港不久,共产党的统战份子,立刻对他展开了包围攻势,共产党亟欲争取杜月笙,使他重回黄浦滩,除开他个人的声望及号召力量,足可为共党利用一段时期,还有一层最重要的原因厥为当时上海金融领袖、工商巨子,莫不纷纷跟着杜月笙转移,他们挟巨资而抵香港,使得共产党在上海及其附近刼夺来的银行、工厂、公司、商号,在房地、机器、生财、家俱之外,就剩了一个空壳,旣乏富有经验的主持人,又失去了可供周转的资金。因此之故,共党在港统战工作人员千方百计,不惜威胁利诱,乃至于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一心一意促使那些金融工商巨子「回上海去。
但是上海的金融工商巨子,向以杜月笙马首是瞻,言听计从,在共党统战份子的花言巧语,阴谋诡计之余,当然也有一部份人意志动摇,心存观望。一般来说,当时旅港金融工商界人约可分为三种,上焉者认清中共面目,抱定决心在自由地区另创事业或者静观待变。中焉者模棱两可,迟疑不决,却是无疑已被中共统战份子打动,他们热烈的希望杜月笙能带着他们回上海,下焉者惑于中共的钓饵,决意吞它下去,不过仍存一线之望,最好是杜月笙也回黄浦滩。
便在这群小包围,长日纠缠骚扰的时期,杜月笙的好朋友,上海金融工商巨头如王晓籁、刘鸿生、吴蕴初……等人,均已中了中共的奸计,打定主意向左转。在这几个人里面,刘鸿生、吴蕴初、等自己拥有实力,他们属于「中焉者」,如王晓籁则多年以来一直靠牢了杜月笙,除了杜月笙做他的靠山,不论有贝之「财」或无贝之「才」,他竟一无所有,因此王晓籁是离不开杜月笙的。他听信了共产党的煽惑,想以前进份子,「民族资本家」的恣态,重回黄浦滩,当然他就非得拖牢杜月笙同走不可,于是,王晓籁是为「下焉者」。
有很长的一段时光,这般有心靠拢者排日出入杜月笙之门,纠缠不放,拚命的劝,逼牢杜月笙跟他们同走这一遭。王晓簌和刘鸿生两个更是无日或休,几至劝得舌蔽唇焦,声泪俱下。不过,杜月笙始终立定脚跟,屹然不为其所动。
然而,忽有一日,台北一家素具权威的报纸,注销了一篇各方重视,轰动一时的社在这篇社论中,出现了两个新名词,所谓「政治垃圾」与「经济蝗虫」。中共统战份子如王哓籁、刘鸿生之流认为这是一个劝杜月笙「回上海」的好题目,他们拿了报纸轮番去见杜月笙,不惜添枝作叶,加油加酱,告诉杜月笙说,社论中所指的暗中操枞上海金融、物资的经济蝗虫,不正是暗指你杜月笙吗?台湾报纸差一点就要对你提名道姓了,尤其是那篇社论的结论,旨在「绝不容许政治垃圾、经济蝗虫」到台湾复兴根据地去掀风作浪,重施故技。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杜月笙难道还有到台湾去的可能?还不如「光光采采」的跟我们回大陆吧。
竭力挑拨离间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异口同声,众人一词,杜月笙剪下这篇社论来,叫他的秘书边读边为讲解,社论的措词难免过火,将「罪状」与「实际」对证,杜月笙三个字彷佛也是「呼之欲出」,于是杜月笙不由不大受刺激,他小心翼翼,将那张剪报折好,放在自己的马甲袋里。
汪宝瑄专程赶得来
民国三十八年九月间,香港坚尼地台杜公馆又有一位常客常川进出,那是曾经身为和谈五代表之一,被代总统李宗仁派到北平去跟毛泽东与虎谋皮的章士钊。章士钊随同和谈代表团在三十八年四月一日飞北平,谈判二十八天不得要领,四月二十八日起便被毛泽东扣留,历时四月有余,他又衔毛泽东之命到香港,显然负有共党赋予的任务,并且受到共党的监视。
一日,杜月笙正在客室和章士钊扃室长谈,自广州来了一位好朋友,江苏省党部主任委员,兼为立法委员的汪宝瑄。
杜月笙听说汪宝瑄到访,非常高兴,他当时便请章士钊到另外一间房里小坐稍候,一面起身迎迓汪宝瑄。汪宝瑄和章士钊打了个照面,他又看到杜月笙面容清癯,神情憔悴,但是一见汪宝瑄之下,情绪显得相当的激动。杜月笙一伸手,从自己的中式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份剪报,他摇头、叹息、苦笑,把那份剪报一直递到汪宝瑄的手上。
汪宝瑄一看,便知道是当时引起轩然大波的台北某报一篇社论中用上了「垃圾、蝗虫二词,斥责许多不甘与共党同流合污的投奔自由者,言下之意彷佛这般人还想到台湾来鸟烟瘴气搞垮台湾这一处反共的圣地,因此讥诮这般人为「垃圾、蝗虫」。
富时,汪宝瑄向杜月笙一笑,他开门见山的告诉杜月笙说
「杜先生,我正是为这件事到香港来,专程拜访你的。」
激动之余,不克自已,杜月笙极其罕见的向汪宝瑄发了一顿牢骚。他说他并非国民党员,而抗战、戡乱,一连两次为国民党牺牲一切毅然赴港,用心无非是免为国民党的敌人所用,他这么做,完全是本诸良心,尽其在我。旣不求功,也并不是为了争取表现,在这种倩形之下台湾还有人认为他是「政治垃圾、泾济蝗虫」,讥诮讽剌,不留遗地,实在是令人伤心。
汪宝瑄立卽向杜月笙表明来意,他说:刻在广州因要公稽留的洪兰友,正是奉当局之命,便道赴港对杜月笙加以安慰,并且有所解释。汪宝瑄告诉杜月笙,洪兰友为这件事,心中也很难过,始终不得安心。洪兰友托汪宝瑄转告杜月笙台湾的近况,总统犹未复职,一切难免显得紊乱,某报的这篇社论,大有亲痛仇快之概,令人一见而知撰稿人旣幼稚且有偏见,因此,当局目前已在着手整顿。
眼见杜月笙的情绪渐次平复,汪宝瑄又说:
「当局还有一封亲笔函,将由洪兰公面交杜先生,信上所说的,和我刚才讲的意思差不多。」
顿了一顿,杜月笙方始语重心长的回答:
「宝瑄兄,你回台湾以后,务必请你代我杜某人转告台湾方面那许多党政负责朋友,我杜月笙是白相人出身,我不是国民党员,同时我也不懂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但是自从民国十六年起我追随国民党,往后的抗日、戡乱,甚至于将来反攻大陆,我一定还是跟着国民党走,这不但是因为我杜月笙,一生不做半吊子的事,而且,我还有我一层最简单的道理老实不客气说,现在跟国民党的人未见得满意,不过我们大家应该明白这一点,跟国民党纵使没有干饭吃,最低限度也有口稀饭喝,倘使去跟共产党呀,」他突然提高声浪,极其轻蔑的说:「我敢于说将来连屎都没有得吃!」
汪宝瑄不但甚以为然,尤且衷心感佩,因为他想,当许多国民党一力培育、造就、栽培的高级干部,都在纷纷变节投共的大混乱时期,对于杜月笙这重忠贞不二,献替良多的党外人士,何能苛求?可是杜月笙对自己的进退出处大义凛然,晚节不亏,卽令在当时斯境,杜
月笙为国民党的作为,与其对国家的贡献,助力之多,尚且超过若干国民党高级干部,以此,他认为杜月笙的忠党爱国,反使国民党干部有所惕励。
接下来,杜月笙又说:
「宝瑄兄,这就是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还哓得个好歹香臭,故所以,我决不会跟共产党走。杜月笙一生一世凡事都要做到言话一句那能这么一件大事反倒会得破例?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杜月笙跟国民党算是跟定了,随便怎样也不会回头」
汪宝瑄颇表感奋,紧接着他便和杜月笙谈起共党竭力争取金融工商界领袖人物回返大陆的问题,共产党对这一帮人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汪宝瑄不惜指明了说:撤离大陆的金融工商巨子多一半集中在香港,他们所携出的祇是少数的资金,绝大部份资产仍还留在大陆,这便是共党可资利用的钓饵,他很为他们的未来动向担心,唯恐他们自投罗网,落于陷阱,却是他又强调的说:
据我所晓得的,这么些跟杜先生有关的金融工商界人士,他们留在香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其实,他们都是在看杜先生的风色。」
「我的风向早已定了,」杜月笙一语破的,片言决疑,然后他又说:倒是最近王晓籁和刘鸿生居然悄悄的回到上海去,使我心里非常难过。
汪宝瑄所负的使命圆满达成,他很高兴,卽午,杜月笙邀汪宝瑄在坚尼地台午餐,为他洗麈老,同席的有王新衡和宣铁吾,老友聚晤,倍感欢快,席间杜月笙听说汪宝瑄翌日卽将返台,他殷切留客,命杨管北替他退票,留汪宝瑄在香港多住三天,以资盘桓。盛情难却,汪宝瑄祇好答应了。
章士钊泡坚尼地台
统战份子劝诱无功,陈毅的「笑靥迎人」又被杜月笙视若无覩,置之不理,共产党亟需杜月笙重返上海,为他们竭泽而渔,遂行勒索。于是,他们方始又施一计,派出杜月笙的一位老友,被李宗仁任为和谈五代表之一,到北京后先则被扣,继卽叛降毛泽东的章士钊,毛泽东叫章士钊专程跑一趟香港,为朱毛红朝尽量争取可资利用的人物,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厥为杜月笙。
章士钊,「衔命而来」,力图「立功、报効」,他深知毛泽东心目中主要目标何在,因此集中全力,先「解决」杜月笙的问题。到香港后,他便不时出入坚尼地台杜公馆,登堂入室,有时直趋病榻之侧,和杜月笙接席密谈,他鼓其如簧之舌,搧动诱惑,兼而有之,他分析天下大势,国际动向,尤其对他的敝同乡后辈毛泽东,「歌功颂德」,捧得来肉麻之至。
第一次长谈,杜、章之间,便有一段颇为精采的对话,约略如下
当章士钊滔滔不绝,盛赞毛泽东是如何的尊老敬贤,求才若渴时,杜月笙很巧妙的接过他的话来,用非常关怀的口脗问起章士钊:
「章先生是决定在北平定居了,是??」
怔了一怔,章士钊方答:
「是的。」
「章先生是否照旧挂牌做律师?」
「这个──」顿歇,章士钊祇好老老实实的回答:「诚然,共产党统治下是用不着律师的,我不能再挂牌,不过……」
这一次,杜川笙接口很快,他不等章士钊把话说完,便问:
「章先生旣然不能再做律师,那么,你有什么计划?是否想改行做做生意?」
「做生意嘛,祇怕共产制度也不容许,」章士钊被杜月笙逼得太紧,唯有直话直说,坦然吐露,却是接下去他又指手画脚,洋洋得意的吹起牛来:
「不过,毛『主席』当面告诉过我,我在大陆,一切有他负责。有了『毛主席』的这一句话,个人的生活种种,那还用得着躭心么?」
于是,杜月笙像在自言自语,他一迭的说是:「啊啊,祇是生活不用担心,祇是生活不用担心。」
章士钊听后,顿卽面红耳热,嗫嗫嚅嚅的支吾了几句,第一次长谈,自此草草结束。
等到章士钊告辞离去,姚、孟二氏,儿子女儿,还有亲信诸人,都在等候「消息」,杜月笙坐久了,有点累乏,可是他仍然说出了两人之间所谈的这最要紧一段然后他摇头苦笑的说:
「章先生年纪一大把,做官的兴致高极!祇要有官做,他跟谁都可以,但是他投了共产党毛泽东,却祇说是保障他的生活。旣然祇为了生活的话,台湾、香港、美国……随便那一个地方,也要比共产党那边的日子舒服得多。」
晚间,休息过来,精神回复,杜月笙又提起了章士钊的两件往事,抗战八年,杜月笙怕章士钊落水当汉奸,始终把他拉牢了同在一起,章士钊夫妇曾与杜家合住香港、同游西北,尤曾同住南岸重庆,一应生活开销都由杜月笙负责,谈到了这一件事,杜月笙嗬嗬一笑说:
「负责生活,毛泽东不过给了他一句言话,我杜某人倒是眞负实过不少年啦」
被杜月笙尊如上宾,在大后方流连诗酒,啸傲烟霞的章士钊是否能够满足呢?杜月笙打了个哈哈说道:
「当时,章先生一心一意想当司法行政部长当不上,就一天到晚发牢骚,我祇差不曾老实告诉他了,中央决不可能请他当这个官的。」
接着他又说,章士钊宿愿未偿,官瘾难熬,便在胜利前夕,政治协商会议筹开时期,趁组党之热,臻及高潮,他看中了杜月笙声望如日中天,尤其「恒社」人才济济,「恒社」社员对杜月笙忠心耿耿,遇事争先,因此便想利用「恒社」组织为基础,筹组新党,奉杜月笙为党魁,而由章士钊幕后操纵运用。杜月笙吃他逼不过,乃假恒社社员张裕良的「良厦」,召开恒社社员会议,表面上说是付诸公决,实际则章士钊方一开口建议拥护杜月笙组织新党造福邦家。杜月笙立卽声明,他祇知道拥护最高领袖,有领袖在,国家便有希望,所以用不着我们来搅什么「新党」。同时他更表明自己的一贯主张,当抗战初起,上海抗日后援会成立之日,陶百川、吴开先、潘公展、童行白四位朋友首先喊出口号:─「在一个组织:国民党,一个主义;三民主义,一个领袖:蒋委员长的领导之下,全民抗战,争取最后胜利!」杜月笙重提往事,他说他是公开赞同此一口号的第一人,在上海抗日后援会成立大会席上他卽已大声疾呼的喊过。
杜月笙斯语一出,使章士钊大为尶尬,下不了台,但他「雄心」未死,仍然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力陈他的组党「发展抱负说」,这时候,也有恒社社员揷进来发一段言人人支持老夫子的定见。最后,则由杜月笙作一结论:「章先生一定要组党,我杜某人决计第一个参加,奉章先生为党魁,至于恒社同人参不参加,任凭自决!」一出组党趣剧,遂在章士钊吹胡子瞪眼之下,宣告收场。
讲过了这两件往事,在一旁凝神倾听的妻子儿女,心里都有了数目,照杜月笙的看法,章士钊投共后自顾尚且不暇,他本身的欲壑始终不得填一填,又怎能说服坚决反共,认清共党本质的杜月笙?
然而章士钊「毛」命在身,他不能死心也无法死心,坚尼地台还得三日两头的来,有时候就在杜公馆吃中饭,满座嘉宾,杜门中人同席用餐,说说笑笑,情景依稀当年,却是许多熟朋友间已有相当的距离,场面也显得尶尬来兮。
劝人的反被人劝去
章士钊骑虎难下,他要不断的往杜公馆跑,就无法避免和国民党的要人劈面相逢,相逢时更免不了有窘迫的场面出现,国民党的朋友们理直气壮,大义凛然,章士钊于是为之几度吃瘪。
头一回是碰到多年交好的老朋友吴开先,晚饭过后,杜月笙邀章士钊、吴开先一同到台上歇凉,看香江夜景,任轻风拂面。当时,章士钊有点倚老卖老,忍不住的重弹旧调,尽在为坏事做尽的共产党说好话,称夸毛泽东何等的礼贤下士,奖掖人才,他口口声声的作保证,祇要杜月笙肯回大陆去,不论在何种情形之下,共产党绝对不会亏待杜月笙。
吴开先在一旁听得忍无可忍,他一声冷笑,亦庄亦谐的加以驳斥
「章先生,你在骗什么人呢?我从民国十六年清党之役算起,跟共产党交手了二十多年,共产党的眞面目,难道我还不认得?老实不客气说,就讲有关共产党理论的书籍,祇怕我也要比章先生多看两本。共产党的那一套,三岁小儿都骗不到。」
章士钊窘透,当下强词辩解的说:
「你这种说法,可拿得出事实,证据?」
「事实、证据太多了,」吴开先侃侃然的答道:「共产党对他们党外的人客气,根本不必相信,试看他们自己的『元老』、『领袖』,如陈独秀、张国焘、瞿秋白,不是一个个的被他们自己人斗倒下去了吗?共产党对于他们自家大好佬、大功臣尚且不能容忍,又何况不跟他们同路的党外人士?」
为之语塞,章士钊格格不吐,于是,吴开先打个哈哈,再调侃的追问:
「章先生,此地此刻祇有你、我和杜先生。章先生你的这一套,究竟要骗我呢,还是要骗杜先生?」
趁此机会,杜月笙哈哈一笑,替章士钊暂时解围,同时也显示了自己决不会轻易上当的决心。
不断纠缠,常时登门,章士钊的这场牛皮糖攻势,要到几时方休呢?杜月笙不耐烦时,自有他的退兵之计。多一半也是出乎一片爱顾老友的诚意一部份则在于早日结束这一场无结果的冷战。渐渐的,在跟章土钊谈论之间,杜月笙开始反转来劝章士钊弃暗投明,还我自由之身。他劝章士钊到台湾,或者远走高飞,保全晚节,他苦口婆心的说:
「最好早早脱离,图个清吉平安。」
杜月笙不曾留章士钊蹲在香港勿走,那是因为他早已获知,毛泽东放章士钊出来办事的同时,卽已在他身边布置了监视人员,除开上杜公馆,章士钊一直在共党特务的监视之下
因此,他甚至于极其诚恳的对章士钊说,如果章先生决心脱离共产党的羁绊,无论是到台湾或者到外国,行程和安全问题,杜某人可以拍胸脯包管解决。
「劝人的反被人劝了去」,章士钊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但是他无法发作,更不能提出任何抗议,几十年来杜月笙对章士钊的好处多矣,何况,杜月笙态度的诚恳,也令人不容置疑。
恰好在章士钊和杜月笙反复辩论,不得结果的这一段时期,毛泽东在北平喊出了「人民民主战争」的口号,章士钊听见这「六字眞言」时连他也大不以为然。那日他到坚尼地台杜公馆去,座中偏有王新衡在,章士钊说民主与战争根本上是两极端之事,毛「主席」焉可混为一谈?王新衡于是便正告章士钊说:
「章先生,我是到过俄国的,我懂得这就是列宁的基本理论,共产党所极力提倡的正是这个,他们跟英美国家不一样,『民主』和『独裁』在共产党是二者为一,混淆不清的。你莫听他们口口声声的喊『民主』,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一而非『独裁』!」
王新衡用醍醐灌顶之势,正是要唤醒章士钊的迷梦,因此杜月笙接下来便劝章士钊「倒向苏俄不如倒向英国」,何不就在香港住下,不要再去上共产党──泽东的当了。章士钊听后默然,使杜月笙、王新衡都觉得,这次劝他悬崖勒马,可能会得生効。
机要秘书走马换将
章士钊首鼠两端,踌躇不决,他这一次「衔命」赴港为毛泽东拉班底,其结果是演成一出笑剧,可能是章士钊听过杜月笙、王新衡的循循善诱后,神情举止的变异,使负责监视他的共党特务起了怀疑。一日,章士钊在他的港寓,刚派佣人出去买东西,他正一人在家等候,共党监视人员推门进来,请他即刻登车回大陆。据章士钊家的邻居后来对杜公馆的人说:当时章士钊曾要求等佣人回来,作一交杙,但是共产党特务不准,章士钊又说要去楼上向某人辞个行,对方还是拒绝,于是,章士钊自此不告而别,他等于是给共产党架走的。
回北平后的章士钊,其后也曾出来到过香港几趟,他在红色魔朝做官的愿望,始终未能达成,除了什么「人民代表大会」聊备一格的代表,毛泽东给他的实缺仅祇是伪文史馆副馆长,支几文干薪维持生活,落水者的所得如斯而已。
胡叙五充任杜月笙的秘书,原系抗战初期经黄炎培介绍过来,抗战八年,胜利四载,他为杜月笙致力甚多,杜月笙第一次旅港身边的得力帮手是翁左青与胡叙五,第二次仍还是这两位,不过首度旅港杜门座客常满,人文荟萃,如老虎总长章士钊,江东才子杨云史,吴佩孚的高级幕僚杨千里,都曾降尊纡贵,为杜月笙司过翰墨词章。二度香港居,文墨方面的工作就祗剩了胡叙五独挑大梁,因为翁左青明于事理,善长分析,颇能出出主意,管理庶务,若论笔下功夫,新旧文学俱有根柢。那他毕竟是及不上胡叙五的。
胡叙五随同杜月笙到了香港,工作了一段时期,不知怎的忽然动了蒪鲈之恩,起了还沪之念,口口声声的说要回上海。他这一决定使杜月笙大为不安,唯恐胡叙五之回大陆,引起无谓的麻烦与谣言,尤其旅港初期胡叙五兼为杜月笙掌管机密,他哓得的事情太多,又怕共产党对他加以利用。
因此杜月笙便亲自奉劝叙五兄,设非必要,何苦冒险自陷共区,他一再恳切挽留胡叙五,却是胡叙五辞意颇坚,无可奈何,又叫跟胡叙五谈得来的长子维藩,和万墨林两人从旁劝阻。
万墨林劝驾不曾发生作用,便由杜维藩接手,他约胡叙五到外面吃咖啡。
杜维藩直淌直的和胡叙五谈判,他问胡叙五:
「叙五兄,你说老板从前待你好哦?」
「很好。」
「那么,你是否嫌气老板现在待你不如从前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叙五兄,」旣然是多年交往的自家人,杜维藩便坦坦白白的说:「老板从前待你好,是因为从前的路子粗,进账多,日脚好过。现在跟从前大不相同了,现在老板在香港,一点进账都没有,就靠带出来的那点钱,天长日久,坐吃山空,老板自家的日脚不好过,跟他的人当然要比从前差一点,好在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大家同甘苦共患难。所以我说你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免得人家批评你不够义气。」
胡叙五并不否认杜维藩所讲的话有道理,但是他去意已决,无法挽回。劝阻无効,胡叙五还是辞去了一斡十二三年的杜月笙秘书一职,他悄悄的回了上海
机要秘书出缺,使杜月笙大伤脑筋,幸亏早年卽曾在杜公馆任过秘书的邱访陌,当时也在香港,杜月笙便去请了邱访陌来,接替胡叙五的遗职。邱访陌是福建人,中过举,前清时代还当过一任知县。他还是杜月笙的老把弟,早年智襄团的首脑陈群陈老八介绍来的,学识渊博,文采斐然,在杜月笙一生所用过的专职秘书之中,就推邱访陌的文笔最好,有邱访陌来接胡叙五,不但驾轻就熟,而且更为得力。
想不到的是过了不曾多久,胡叙五又自上海悄然南来,仍旧回到杜公馆。杜月笙一辈子都尊敬文人,卽令他雇用的秘书,不论相从年份有多久,也是执体甚恭,客气得很,譬如他对年纪小他许多的胡叙五,十余年来便一直以「叙五兄」相称,一直待之如上宾。唯独这一次胡叙五不听他几度苦劝,到上海去打了一个转,再回来时,杜月笙的神情反应,便就开始冷漠、淡然,面孔也有点不大好看。这倒并不一定全然为了「好马吃了回头草」的关系,而是胡叙五以杜月笙机要秘书的身份,在那种共党统战,争取杜月笙还沪,满城风雨,四方瞩目的时候,全无必要的走了一趟上海,实已为杜月笙带来莫大的困扰,连他的知己朋友,在事隔若干年后,仍还以为胡叙五当年上海行,确与杜月笙与共产党「搭线」有所关连呢。
杜月笙对胡叙五渐形疏远,胡叙五便在杜公馆投闲置散,一日,他忽走访杜维藩,邀杜维藩一道做生意。
提起做生意,杜维藩倒是很有兴趣,当时他在建华街自立门户,一家六囗,开销不而收入缺缺,青黄不接时,积蓄用光,还得变卖手饰。
杜月笙每次谈到他几个儿子的生活问题,常常鼓励杜维藩他们兄弟三个说:
「你们应该去跟张云葆学学,就在香港做做生意,赚点铜钿。否则的话,在香港天长日久的蹲下去,那能个维持法?」
张云葆是杜月笙的小朋友,在上海和到香港后,都做进出口贸易,尤其香港时期,他长袖善舞,获利倍蓰,沪上旅港商界中人,就数他春风得意,能够大赚钞票。杜月笙叫他的儿子跟张云葆学,其实各人环境不同,运道殊异,发财的事不是投门拜师所可以学得来的,他无非希望他的儿子,能与张云葆看齐而已。因此,当杜维藩听胡叙五说有生意可做,他不觉心中一喜,顿卽便问:
「叙五兄,你说要做什么生意?」
但当胡叙五透露他心中的如意算盘,杜维藩不但兴趣全部消失,而且,他不惜兜头泼胡叙五一盆冷水,正色的告诫他道:
「叙五兄,现在时代不同了,这种生意,不要说做,连碰都碰不得。从前老板做这个。人人认为将本求利,理所当然。但是此刻除了共产党,到处都把这个悬为厉禁,谁做谁就犯法,万一出个差池,准定会搅得身败名裂!」
胡叙五一听话不投机,颇不开心,悻悻然的去了。后来杜维藩听说,他跟别人合伙做了一票,结果却被人家骗了一笔钱去
王新衡首次返台行
三十九年五月,王新衡奉召返台,行前,他去向杜月笙辞行,问杜月笙有什么事情交代?杜月笙则郑重其事的答道:
「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请你转呈。」
他把那封上最高当局书取出,请王新衡先看一遍。杜月笙在信中备述他听说最高当局身体健康,精神奕奕,心中非常之高兴,他并且力陈自己决以「民国十六年时之反共及効忠领袖态度」,继续努力,以求贯澈,他又说共产党虽已占据上海,但是他自己仍在上海留有若干关系,尤且随时可以派人潜往工作。杜月笙十分热烈恳切的自动请缨,他说,不论最高当局有任何任务交办,他一定竭尽力量,设法达成。
王新衡赴台未几,旋又返港,他带来一份最高当局发给杜月笙的密电码本同时告诉杜月笙,他晋谒最高当局的经过。最高当局起先有意留王新衡在台湾工作,但在看过杜明笙的信,并且听了王新衡的补充说明后,遂又决定派遣王新衡常驻香港,担当香港方面的重任。
得到如此圆满的复示,杜月笙矍然而起,抖擞精神,他实有无限的感奋。
杜月笙决心离开上海,赴港避乱之前,曾经扶疾往访黄老板,力劝他的金荣哥预早为计,也跟他一样,作避难香江的打算。
当时,黄老板推心置腹,向杜月笙吐露自己不得而已的苦衷,黄金荣说:
「月笙,我老了,这些年来,我跟你的境遇不同,我是能不出门便不出门,能不动顶好不动。你算算,我今年已经八十岁,俗话说得好『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活到了八十一,就已经多活了十一年,今日死或者明日死,对我并无多大的关系。」
黄金荣接下去娓娓细诉的说,自从他六十岁那年正式宣告不问世事,安享余年,他生活的目标,就祇剩下每天抽几筒大烟,上一趟混堂淴一个浴凑几位牌搭子碰几副铜旗。除此三者以外,无复他求,也非有此三项享受而不欢。因此他堆满一脸苦笑诉与杜月笙:
「月笙,你替我想想,假使我去了香港,头一桩,羞馆里发现我抽大烟要捉。第二桩,你叫我到那里去找碰铜旗的搭子?第三桩,香港有没有混堂,能否容我这八十多岁的人每天去淴趟浴,也是问题。何况,树高十丈,叶落归根,我已风烛残年,能有几年好活?共产党来了,哪怕他们是狼心狗肺,三头六臂,充其量,叫我死吧,好歹我也死在家乡。」
杜月笙听他金荣哥说得如此剀切透澈,心知其意已决,也就不再劝了,却是辞出来时,意味得出这便是最后的诀别,他忍不住洒了两行热泪。
到香港坚尼地台十八号定居,第一次听到金荣哥的消息,为上海来人说得绘声绘影,言之凿凿。上海沦陷前夕,黄金荣唯恐炮火殃及,自曹河泾黄家花园迁居钧培里老宅,逐日淴浴、碰铜旗、吞云吐雾如故。共产党进了上海,起先倒还安然无事,但是数月以后,忽有一日,足有一百多人气势汹汹的直扑钧培里,围在黄金荣公馆的大门口,大呼小叫,齐同咆哮,扬言要把黄老板家中打得稀烂这时候,八十一岁的黄板匕鬯不惊,从容镇定,他精神矍铄,大踏步抢出门外,面对着那一百多攮臂掳袖,疯狂暴跳的强徒,黄老板拉开嗓门便是声声怒吼:
「我就是黄金荣,你们各位今朝来,阿是要把我黄金荣的家里打烂!」
多一半人被这白发皤皤老者的虎虎生气震慑,也有人杂在人丛中喊:
「是的!今天一定要打烂黄家!」
「好!」斩钉截铁的一答:「要打烂,我会得自家来!现在我把大门关上,我自家来打给你们看,等歇你们进来查,有一件物事勿曾打烂,你们尽管把我的房子拆了!」
言讫,便命手底下人关大门,童颜鹤发的黄金荣,掳起衣袖,抄根门闩,就此要自己打烂自己的家。这时侯,偏生又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调解者」,隔扇大门之外,作好作歹,高声排解,在说什么:
「好啦,好啦,黄金荣已经知错,看在他一大把年纪的份上,饶他一次」从八岁写到八十岁
紧接着,便又有人来拍门,黄金荣气喘咻咻的,亲自把门打开,外面有几个毛头小伙子,张牙舞爪,指手画脚,好生教训了黄金荣一顿。一场毁家的纠纷,方告有惊无险,化弭于无形,百把个穷凶极恶的人,逐渐散去。黄金荣八十多年来从不曾受过这大的侮辱,回到客厅,气呼呼的一坐,足有半晌说不出话,他老泪纵横,徒呼负负,那几个毛头小伙子教训了他些什么,也是一个字都不曾听见。
隔不了几天,又有共产党的干部上门来,他们满脸奸笑,却是态度强硬,逼牢黄老板,叫他「向人民大众坦白」,黄老板双手一摊的问:
「叫我坦白啥末事?」
「你这一生的事,」共产党干部字字着力的说:「从你八岁起,到八十岁为止,请你详详细细写份自白书。」
黄金荣有意反抗,但是家中各人苦苦劝他忍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抗是没有用处的。迫于无奈,请位朋友写了厚厚一迭的自白书呈上去,从此以后便坐立不安,提心吊胆的等候判决。其结果,是共产党派人来抄家,妙的是,毛病还并不出在黄金荣的自白书上。
黄金荣的二儿子黄源焘,十足的少爷、小开,抗战胜利后,上海治安欠佳,铤而走险的歹徒甚多,上海好白相的大少爷,普遍存在一种风气,那便是别一支手枪防身,并且跟治安、情报工作人员攀攀交情拉拉关系,图一个安全保障,黄源焘不会开手枪,可是也并不例外。他有一支自备手枪,又跟一位姓戚的谍报人员很要好,上海撤退,姓戚的有一大捆步枪存放在黄源焘住处,这件事黄金荣确实并不知情。
倘若是在黄老板当权得势的那些年,钧培里黄公馆,长短枪支经常也有个五七十杆,这一大捆步枪,实在无啥稀奇,不过共产党来了,情形大不相同。因此,当共党干部破门而入,从黄源焘的那一支手枪抄到了一大捆步枪时连经过多少惊风骇浪大场面的黄老板,居然也给吓得目瞪口呆,面如死灰。
当时,共产党仅祇把枪支没收,黄源焘则被带了去问话,共产党对他倒也并不为难,招出来枪支来源就此作罢。然而,正当祖、叔、孙三代,黄金荣、黄源焘和黄启予之弟黄启明衷心庆幸,逃过一场大祸。又数日,共产党来了一份通知,黄金荣的自白书看过了,「上级」认为他「有罪」,所给他的处罚是,每天早晨到黄老板自家开的「大世界游乐场」门口扫街。
「处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老迈龙钟的黄金荣,八十一岁的白发老翁,由共产党干部押解,开始在大马路大世界门口手执长帚扫街了。消息传出,全上海人为之震动,当日,也不知有多少人麕集街头,亲眼目覩共产党凌辱黄老板。有人欷歔,有人愤慨,黄金荣则面部毫无表情,一步一步的在扫地矮胖身躯,彷佛一具笨重的机械。于是共产党为扩大宣传,派了记者来采访,来拍照,许多「干部」围在黄老板的四周任意谑笑。
这张黄老板大世界扫街的照片,刊登在上海各报显着地位,不久报纸传到香港,一日,杜月笙心血来潮,忽然问起上海报纸为何多日不见?他很关切上海方面的消息,家中各人则因为时值上海清算鬪争期间,唯恐杜月笙看到老朋友如何受到屠戮迫害,心中难过会得妨碍病体,所以有时候便藏过几张,不给他看。齐巧这一日杜月笙一定要看新到的上海新闻报家人无奈,祇好再找出来,交到他的手上。
杜月笙一眼便看到「黄老板扫街」的那张照片,他的表情始则惊骇,继而切齿,然后便是深切的痛苦与悲哀。他脸色灰败,身子摇摇晃晃,勉强的将那一段新闻读完,自此便坐在沙发里咻咻的气喘。
那几天他精神略好一点,金荣哥所受的折磨,带给他莫大的刺激,于是当日又告病倒,家人十分慌乱,因为他的喘势越来越急。
又是缠绵病榻,中医、西医川流不息,那天,黄老板的长媳黄李志清到访,除了探病,她还有重要事体要跟杜月笙商量。
杜月生在病榻上很亲切的喊黄李志清「妹妹」,请她坐下,问她有什么要紧事?于是,黄李志清拿出了一封方自上海寄来的信,黄金荣向他的媳妇「求援」,他叫黄李志清赶紧设法筹款汇寄上海,因为,共产党要黄老板捐献两万美金。
看完了信,杜月笙又是一阵愤恚与激动,好不容易用药物压制下去他的急喘,他漾一抹苦笑,有气无力的问黄李志清道:
敲黄金荣美金十万
「妹妹,妳打算怎么办?」黄李志清告诉他说:她正是得信以后急如热锅蚂蚁,一时打不定主意,所以才到杜家伯伯这边来讨教。
于是,杜月笙开口说话了:
「妹妹,倘若是共产党网开一面把老板放出来祇要老板平安无事到了香港,莫说是两万美金,便是美金二十万,我和妳倾家荡产都不够,那怕去求、求借,我们也是愿意的。」
黄李志清也是伤心难过,她点点头说:
「就是说嘛。」
「倘使老板到了香港,我们有饭吃饭,有粥吃粥,苦日脚一样过得快活。」「是啥。」
「现在的问题是老板绝对出不来,」石破天惊,杜月笙点入正题:「因此之故,我们无论寄多少钱回上海,结果一定是毫无用处。」
黄李志清一心惦记她公公在上海如何受逼,知何受罪,纯粹基于一片孝心,她总以为能够筹出这笔钱汇过去,一方面算是她自己努力设法尽了孝道,另一方面也许可以使共产党对待老板好一点。
她把自己的心意,同杜月笙说了,杜月笙听后却唯有摇头苦笑。黄李志清的作法,他不赞成,同时他也说明他不赞成的理由:
「妳这样做祇有一个结果,让共产党认为老板是一条财路,头一次两万美金汇去,第二次的讹诈不久又来。妳不再寄了,他们就会加倍的压迫老板,折磨老板,使老板的罪越加难受,永远不断,他们非逼牢妳继续寄钱不可。到那个时候,莫说我们是逃难来的,手头有限,就有金山银海,也是不够。」
黄李志清急得掉下了眼泪,她焦灼万状的说:
「杜家伯伯,你说我们到底应该怎么个做法?也不能看着老板受逼啥!」
「妹妹,妳不要急,卽已如此,急煞也没有用处,」杜月笙柔声的安慰她说:
「要末妳照我这一个办法做,回信老板,告诉他在香港筹钱很不容易,跟亲眷朋友开口,必定要说接得出老板来,方始可以筹到这一笔大数目。唉!」
浩然一声长叹,杜月笙又不胜欷歔的说:「老板八十一了,他还害得有老肺病,一生世不曾起过早,如今喊他天天起早扫街,风麈残年,能够熬得了多久?依我看,卽使要接他到香港,这件事也得赶快。」
得了杜月笙的应付之策,黄李志清兴辞离去,她为了尽孝道,她怕黄金荣在上海被共产党逼得太紧,可能发生意外,因此她凑集一部份现款,又变卖了些手饰,准备先汇一笔数目到上海去,也好让黄金荣在上海有个缓冲的余地。
果然,钱还没有汇走,共产党又逼着黄金荣打长途电话,关照黄李志清速卽筹款,立汇上海。黄金荣在电话中问起儿媳妇在香港借筹款项的情形,黄李志清晓得他身边有共产党监视,祇好推托的说:
「到香港来的上海朋友都在难中,叫我好去向那一个开口呢?
于是,黄金荣便指明了,祇要寻两位老弟兄,杜月笙与金廷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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