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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_20 章君榖(近代)
徐子为察言观色,心知这次麻烦比较大,周哨长有心独吞三千件棉纱,跟他套交情,何
异纸上谈兵?于是他暗暗的一拉朱品三,附耳道来
「品三兄,你在这里敷衍他,掩护我悄悄的上小船,我到场囗去搬救兵。」
朱品三会意,点点头,搭七搭八的跟周哨长讲斤头,磨时间,周哨长祇顾踉朱品三说话,那一头,徐子为蹓下一只小船,飞也似的划走
等徐子为去搬救兵,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朱品三心中焦躁,一面直在动脑筋,他想起舱中还有几位护运的士兵,大敌当前,他们始终不曾探出头来。于是书生辈,半生养尊处优,从来不曾见过阵仗的朱品三,这时候为了不使老夫子阳沟里翻船,一千件棉纱在杭抗以南被人夺去,闹一个有口莫辩的大笑柄,他把心一横,居然地敢于冒险用计,用自家的性命,去跟周哨长搏一次「同归于尽」。当时他叫船夫靠拢江岸,伸手一邀周哨长。他满脸堆笑的说:
「哨长阿哥,你跟你的弟兄们何必站在雨里头?大家都是自家人,还有啥个事体不好商量?兄弟奉杜月笙先生的差遣,来办这一件事,祇要有个交代就好。来来来,请列位一道到船舱里一面吃酒,一面商议。依兄弟之想,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当时的确风大雨大,站在江边相当受罪。周哨长是想上船,却是财香在前,怕它跑了,他唯恐朱品三把他和他的部下邀上这一条船,好让其它的货船趁机开溜。有这一份小心,他便回过脸关照他的手下:
「我上船去跟朱先生谈谈,你们辛苦一点,好生在岸上把守。」
朱品三一听,忙命人搭起跳板,接周哨长上船,他捏一把汗,将周哨长请到舱里,舱里的护兵,见朱品三施个眼色,立刻一拥而上,枪囗抵住周哨长的胸膛,不便周哨长喊声救命。舱中寂寂,再等些时,朱品三便命船老大向其它各船发出暗号,解缆启椗,顺流而下。
岸边周哨长的部下正在莫名其妙,一名护兵用步枪抵住周哨长的后心,朱品三胁令周哨长到船舱口去跟岸上的枪兵说话,性命交关,周哨长一到舱囗,便哇哩哇啦的高声大喊:
「全部船只,统统放行!事体我已经和朱品三先生谈好哉!」
就这么样学单刀赴会关公拿鲁肃当挡箭牌,朱品三抢出价值亿万的棉纱,急急赶往场口。同时,船上辽多了一名俘虏。
见棉眼红大开条斧
脱险以后,再跟惊魂甫定的周哨长开谈判,朱品三只要过关,他决不想找任何人的麻烦。周哨长被押到后方要受军法裁判,他有枪毙的罪状。却是,朱品三说:
「哨长阿哥,我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你说阿好??」
周哨长那能不好?却是将信将疑,还有点耽心,朱品三说你尽管放心,你若是不相信我的诚意,那么我干脆点告诉你,方才在你下船之前。早有一位朋友乘小船溜去场囗求救兵,我们现在就火速追上去,拦住他从此作罢。
船夫加力划桨,果不其然,他们在场口码头外边,千钧一发般追上了徐子为的那艘小船。
一切事情都说明了,徐子为、朱品三决计不念旧恶,洋浦囗被阻之事绝囗不提,于是,周哨长方能昂昂然的上岸,以护运功臣姿态到场口镇上,和徐、朱等人一道去拜访当地驻「军」头脑「兪主任」。
「鸟为食死,人为财亡」,愚昧之心,见财起意,可谓古今皆然。朱品三、徐子为方以为幸脱虎囗,抵达场口安全地带,万万想不到这位兪主任也会见利忘义,财迷心窍。他一见那九条大船上堆积如山的棉纱,顿时脸色一变,跟徐子为、朱品三二人说:
「这是国家急需的物资,我们不敢截留。祇不过,上级派我守场口,原先的命令是叫我们就地筹饷,否则弟兄们便没有饭吃。我看就这样吧,我们照老规矩办,值十抽二,二位缴了百分之二十的钱或货,我们决不留难,立刻放行。」
值十抽二?徐子为和朱品三,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千件棉纱,价值连城,即令杜月笙自己在押运,异地羁旅,仓卒之间,他也筹不出这么大的一笔头寸。若说照价付货也好,一千件棉纱留下两百件来,此一巨款又怎么能够呈请报销
徐子为和朱品三欲哭无泪,啼笑皆非,事情却是越来越僵了。
「兪主任,」徐子为勉力振作精神,声色不动,如之以派头一络的说:「值十抽二,应该应该,不过这些都是枝节问题,我们奉杜月笙先生的指示,原本是不惜一切代价,不使各路朋友吃亏。唯有一桩:货色越快运到后方越好,贵部要抽的十分之二由兄弟负责,祇不过目前拿不出这许多现钱。还有,场囗以下再到淳安还要走几天,就请兪主任亲自带领贵部士兵,一路护送我们到淳安。我兄弟保证贵部护送到了淳安以后,值十抽二的铜钿马上付现。」
「好极了,」兪主任出人意外的欢声说道:「我们就照这个办法。」
然而,这位兪主任岂会上徐子为的当?跟他们到淳安去「秉公办理」,他随卽亲自指挥,分派他手下的弟兄,一一登船「执行护送任务」。徐子为以为他计已得售,有些儿踌躇满志,洋洋自得,却不料等到每一艘运布船上都布满了兪主任的枪兵,兪主任顿时抹下脸来,他不顾徐子为和朱品三的惊诧错愕,高声下令:
「连船带货,一齐扣留!」
洋浦口、陈家埠和大源,九艘船一千件纱一连三次被拦阻因为伸手要钱的原是来历不明、游杂队伍,杜月笙和戴笠那边,起先不知货从这条路上来,当然也不曾打过招呼,蚀钱消灾,倒也不去说它。如今场口的挺三部队,调派到这三不管地带,任务便是为看协助棉纱内运。强盗应付过了,官兵忽又见财起意,多日相处,称兄道弟的好朋友,眼珠一弹,立刻就翻脸不认人,诚所谓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当时不但令接运人员手足无措,而且实实在在有点啼笑皆非。
俞主任上船以后便改由朱品三和杨大章出面办交涉,先说好话央求放船,继而晓以大义,婉言讽劝,棉纱内运是奉中央批准的特殊任务,事关军国大计,不同于跑单帮做生意,国军将士在等着这一批棉纱运到赶制新军装,负责主持这一任务者除了杜月笙还有戴笠戴局长俞主任对于个中内情,察察甚明,一千件棉纱不是轻易吞得下去的,一声弄不好,可能军法从事,性命送掉,朱品三希望俞主任郑重考虑,三思而行。又在语气中透露,悬崖勒马,为时还不算晚,祗要兪主任不再坚持扣货,通济公司的朋友一定守口如瓶,只当没有这件意外不幸发生,来日呈报上级,照样的有功劳。
俞主任不要纱,他要钱,口口声声说船里装的棉纱,明明是商品,照「章」应该纳税,朱品三见他性命可以不顾,一心想发财,只好低声下气的请教:
「俞主任,你明晓得百分之廿我们实在无法应命,你能否开一个最低的数目?
大事不好小徐绑票
俞主任两只眼睛连连的霎动,他沉吟片刻,其实是在考虑应该开口减「价」多少,趁他犹豫,朱品三便自言自语再补一句
「其实这一批棉纱,上面早有通令,任何人不能征收税捐,用抽税的名目,实在不妥。」
对方心知朱品三并无恶意,祗不过在提醒他不要知法犯法,弄出大毛病,所以他不曾发作,考虑定当以后,他果然便改了囗,告诉朱品三说:
「就这样吧,朱先生你晓得我们不是正规部队,弟兄们薪饷的筹措,十分困难,贵公司做这么大的生意,什么地方不要用两钱哩。你们便按照货值,抽百分之二,作为贵公司捐助我们的军饷吧。」
从十分之二减到了百分之二,对方总算是大大的让了步,问题在于这百分之二的数目还是相当大,同样的急切难求,通济人员既拿不出钱,也做不了主,他们只好留在场囗,急电重庆杜月笙求救。朱品三和丁稼英上岸住在通济分公司,留杨大章和葛藩京陪着兪主任派来的枪兵守船。
第二天傍晚,僵局犹未打开,场口分公司一片唉声叹气,愁云惨雾,杜月笙的好朋友杨志雄突自上海来,使朱品三等精神为之一振,杨志雄明日要经过淳安,转赴重庆,朱品三等和他连夜商议,杨志雄指示他们交涉得有中间人,不可直接谈判,越弄越僵。他劝朱品三等尽管放心,兪主任是在想混水摸鱼捞一票,这件事跟挺三部队无关,完全是兪主任个人的问题,他得了钱必定开小差。尤其昨今二日交易不成,他也晓得通济的人会打电报出去求救,九大船纱他拖不走,更无处可以藏匿,时间多拖一天,他尤恐出事。─杨志雄最后做个论说:
「不要紧,也用不着再去谈什么斤头,你们不妨以逸待劳,由他扣留纱船去,时间多拖一天,只有对通济公司有利。」
得了前辈先生的指点,通济人员如梦方醒,愁云尽去,当天夜里人人都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乍现曙色,便有一位陈先生不请自来,开口便说
「好了,好了,挺三部队方面的误会已经解释清楚,船上的士兵立刻撤除,这九大船的棉纱,你们随时可以运淳安。」
听他的口气,彷佛是他曾经接受通济公司的委托,去办这场交涉,其实呢,通济跟这位陈先生风马牛不相及。杨志雄得意的在笑,朱品三等人一致佩服老前辈的料事如神,漫天风云,一廓而空,一场横生枝节的意外纠纷,不到两天便告解决,通济同仁喜形于色,高兴万分。当天下午雇了五十六艘小船,将九条大船上的一千件棉纱,搬到了小船上。因为再往下走,七里泷和新安江,河面较窄,大船无法通过。
二十八日通济船队离开场口,浩浩荡荡,直驶淳安。五日后方始抵达,杜月笙在重庆深感通济浙中接运阻碍重重,波折太多,他跟军政部紧急磋商,约好便在淳安交货。军政部办事,效率很高,通济人员方到淳安城里,便获知军政部已经命令第六被服厂在淳安设立了接运办事处,处长是一位徐州人朱翼曾,笫六被服厂听说第一批棉纱运到了,又派一位材料课长齐惠泉前来办理交接。这一来使通济人员肩头的千斤重担轻轻卸下,大家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徐子为、朱品三衔杜月笙之命,赴淳安接运棉纱三千件,到第一批棉纱一千件经四度留难,点交军政部第六被服厂,其间一共历时一百六十五天时间已经到了民国三十四年二月九日。
第一批运到达担了不少风险,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杜月笙和戴笠在重庆遥遥指挥,调整关系,增加助力,于是陆续而来的货色便从此顺利无阻,到三月十三日南路来的三千件棉纱全数交到被服厂,杜月笙和戴笠于是又立下大功一桩。通济主要人员正在兴冲冲的赶办结束,在「出差」二百天后,早早回重庆去复命。三月十四日夜里,朱品三在淳安得到消息,通济公司副总经理,杜月笙下的一员大将,徐子为居然在旧溪岭被绑。
徐子为、朱品三奉命赴淳安之初,杜月笙根本不会考虑要动用帮会力量,通济公司驻淳安、场口的员工,没有一个跟帮会有所关联,淳安军政机关林立,徐子为他们纵然一住半年交游广阔,好朋友交了不少,却是也找不出任何一位跟帮会或黑道人物拉的上线的。因此当徐子为被绑得噩耗传来时,通济同仁无不惊慌失措,急如热锅上蚂蚁,一面拍电重庆告急,一面举行紧急会议,商量如何进行营救。
杜月笙要付赎票钱
这一般书生辈的小朋友,激于同门弟兄间的义气,决定群策群力,用他们那一套祇求赶快救人,不惜任何代价的办法,不惜全体出动。当夜打长途电话到场口,驻在场口的葛藩京说,他也正在打算走化钱赎票的路子,他慷慨仗义,自告奋勇的说:
「我决定明天一早上旧溪岭,跟那批土匪去直接打个交道。」
于是,这一头的朱品三,也义形于色的答道:
「好,我们明天一早动身,到场口来和你会合,大家一道尽力设法」
杜月笙在重庆收到淳安拍来的急电,他手底下的人,居然也会被绑了票,这个消息使他连连顿足,大呼糟糕,当时便回电嘱令当地人员从速设法营救,而且再三叮咛,先把人救出来要紧。
三天后他又接到朱品三在淳安─场口中途建德辗转发来的又一封急电那上面的寥寥数语,写尽通济同仁赶往营救徐子为的焦灼和辛劳:
「雨雪紧,逆风狂,三易丹,历惊险,甫抵建,巧(十八日)可到,急如焚,徒奈何。」
杜月笙读完电报,双眉紧皱,背负双手,他在遶室彷徨中喃喃的说:
「看格种三字经,眞眞要急煞人哉!」
书生辈朋友营救心急,一身是胆,三月十七日朱品三一行带了三名借调来的枪兵,疲惫不堪的赶到了场口,丁稼英等人愁容满面的来接,说是旧溪岭上的土匪可能是共军,因此他们不可能讲交情,前日徐子为的好友刘毓林闻讯匆匆赶来时,匪军便公然的派人前来传话,要想赎出徐子为,必须在三天之内,送去法币两千万元。葛藩京和刘毓林十分勇敢,他们甘愿冒险深入虎穴,两个人跟了传讯匪军一齐上了旧溪岭。
由徐子为一个人被绑,又加上了另两位陷身匪窟,大家正在焦急,将夜时分葛藩京和刘毓林算是双双回来了,他们还带来了好消息:经过两个人舌翻莲花,善为辩说,匪军答应把赎金减到六百万元。
公司现款只有一百多万,于是决定由朱品三回淳安借钱,葛藩京等则在场口和匪方保持联系,拖延时间。朱品三次日回程,心忧如焚,他乘船到桐庐后唯恐时间不及,徐子为可能有性命之忧。因此他便在桐庐打电话请杜月笙的老朋友,时任江苏省党部委员,往来与上海淳安之间在做地下工作,刚好在淳安的王艮仲帮忙,王艮仲一口答应负责代筹三百万,朱品三十分之喜,再打电话求助于张处长张性白,张性白慨然的说:
「还差两百万,由我立刻设法送来。」
只在桐庐等了一天,五百万的巨款便由王张二位分别用电汇汇到,葛藩京急不过,又自场口赶来探问,朱葛二人拎了大包现款当日便回场口。
带这么许多现款,一无保护的到场口,入匪窟,路途遥远,实在是相当危险。但是救人要紧,也唯有硬起头皮来闯。朱品三提款的时侯,事先还经过一番布置,他使葛藩京雇好船只,就停在银行后门口,然后他带着一只铺盖卷进银行,跟银行经理沈祥麟特别商量,尽量付大钞,其结果是罄银行所有,取了二十元面额的关金券二百六十扎(每扎一百张,关金券每元兑法币二十元),旧钞票八十万元,朱品三用一张毯子,一条薄被,把钞票裹在里面,打成一个很大的铺盖卷,再请行警帮忙,走后门囗运上了小船,钞票落舱,立刻开航。朱葛二人沿途严密防范,一路不许停留,鼓棹直航场口。
赎金运到,翌日葛藩京、刘毓林便冒大雨登山,跟匪军商议付款时间和地点,以及一应细节。双方约定二月二十四口交款,二十五日放人。通济同仁很不放心,二十三日再由丁稼英先去侦察一下付款地点附近的情形。当时由葛藩京和刘毓林一再情商,匪军业已答应把赎金再让到四百八十万元。
三月二十四日,凌晨四点钟,杜月笙约两位门人,朱品三和葛藩京,带了两名挑钞票的
工友,去替杜月笙开的通济公司,付杜月笙一生一世,空前绝后的一笔赎票
他们从黑暗走到天明,走了十五里崎岖难行的路,如时到达约定地点,旧溪岭下的百子亭,接款的匪军埋伏在附近,等他们到达以后,方始从岩畔树后出现。葛藩京认得来人姓黄,两人略谈数语,钞票点清过手,方始完成了朱品三自称:「生平最艰险而痛心的事件。」
百子亭上历尽辛酸
说好了二十四日交款,二十五日放回徐子为,不料匪军罔顾信义,拿到钱以后,徐子为竟杳如黄鹤,这一下害得通济同仁忧急交并,六神无主,他们天天轮班到预定交人的地点,旧溪岭下的百子亭里坐等。一连几天等的朋友都是日以继夜,通宵达旦,一天等足二十四小时,无奈匪方食言,影踪不见。
等到二十八日晚上,在空山明月之夜,居然等到了一群面目狰狞,态度凶狠的便衣队出来,当时坐地守候的是朱品三和奚本义,便衣匪军不问情由,把他们两个「接票的」一概驱走。这两个人逃了回来,大家一问经过,人人心情沉重,都以为匪军突然变卦翻脸,徐子为必定凶多吉少。
笫三战区方面,经杜月笙一再电请援救,军方在三十一日派一位贺钺茅司令率部进驻桐庐,这一支救兵来到,所奉到的命令是「相机剿抚,竭力营救」。但是通济同仁唯恐徐子为还在岭上,大军出现可能打草惊蛇,反而使匪军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徐子为再逃,因此朱品三便又匆匆赶到桐庐,请贺司令暂且按兵不动。
这一天在桐庐的通济同仁,找到一家小庙,磕头烧香,叩求灵签,指点徐子为在旧溪岭上安危如何,来日究竟能否逃出虎口,他们得到的签文是:
「难中有易莫辞难,稳步登山不见山;为选青钱皆万中,更须杯酒解愁颜。」
说来也巧,到手四百八十万元即无下落音讯的匪军,第二天二十九日便又派人到场口来知会,赎金妥收无误,祇不过那笔钱是公中的,还有些弟兄们不曾沾着油水,所以拒绝放人,假如通济公司肯再出点「酒钱」,「犒赏犒赏」的话,「负责」款到即放,决不食言。
酒钱要多少呢?─二百二十万。
大家再商量,徐子为生死莫卜,性命交关,即使是骗局,也唯有照办。于是再叫奚本义去桐庐,借提现款二百二十万元,回场口,派人送到百子亭,四月三日交付匪军,人还是不曾放,不过接钱的人赌神罚咒,铁定四月四日午夜放人。
那一天下午朱品三带了好几位同事先去等候,他使通济同仁在四周埋伏,他自己坐在百子亭上,一遍又一遍的祷告,从下午孤坐到夜半,还做了一首诗
「富春江畔遭祸患,百子亭上历辛酸;难来难去第一遭,谢天谢地庆生还。」
深夜两点多钟,岭上传来脚步声响,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人人竖尖了耳朵倾听,悄声的口耳相传:
「来了!来了!」
被绑了二十二天,担尽惊吓,吃足苦头的徐子为,果然用七百万元赎了回来。
徐子为得庆生还,通济同仁伤弓之鸟,闻弦心惊,尤其是非之地,不敢久停,当日上午八时便乘船西旋,一路上人人高兴,却是个个憔悴,二十多天的日夜忧烦,眠食难安,使所有参与营救的人精疲力竭,一上船便东倒西歪,呼呼大睡。
因此,为徐子为「庆生还」的压惊欢宴,直到四月九日,方始在淳安吃得人人心中欢畅,个个兴高采烈。
「徐子为被绑经过」,由通济同仁公推朱品三执笔,写了一本厚厚的报告书,托王艮仲带到重庆,呈交杜董事长月笙,与此同时,并且先拍一份急电到重庆总公司,好让杜月笙放心。
杜月笙收到徐子为脱险已离场口的电报,不禁大喜,他一时高兴,马上吩咐左右:「快拍电报到淳安,喊徐子为带好通济分公司的账簿,尽快回重庆。」
他在兴头上,一心只想到徐子为,忘记了还有一个一道派出去的朱品三而朱品三离开重庆已逾二百二十天,他母亲方死,太太又刚生产,经过那么许多危险和困难,当然是归心如箭。分公司业务已经结束,偏偏老夫子的电报不曾提起他究该如何行止,于是他枯守淳安,还不敢走。后来又经过他打电报给杜月笙,请夫子大人准许他回重庆,一面又分电杨管北和郭兰馨,请他们二位在杜月笙跟前提醒一声,然后再等杜月笙的覆电到了,他才如释重负的辗转回重庆。那时候,已经是徐子为动身以后的十七天。
六千件棉纱,前后历时一年零两个月,奇迹般的自日本军队严格管制之下挖出来,运过战线,运到后方,全部成为国军的军装。
昆丁少校万里来访
杜月笙和戴笠相辅相成,通力合作,共同从事情报工作,当其时,美国的情报部门尚在萌芽阶段,尤其对日情报在太平洋战争初起之际,简直是一张白纸。美日宣战,对日情报的重要与日俱增,美国人不得不力谋补救,急起直追,而在这一方面无论方针、技术、经验及资料,都必须借重对日本了解最深的我国情报人员。美国军事情报人员最佩服戴笠,和他所领导的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戴笠能在日军大举南侵之前,英美两国犹在高枕无忧,全不设防的时候,便高瞻远瞩,独具慧眼,通知盟方日军南进的消息,仅此一点即使美国情报工作者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此之故,美国特地派了他们的情报专家梅乐斯来,跟戴笠朝夕与共,虚心学习,后来共同建立了规模庞大、握有一支武力的伟大情报机构,在战时发挥巨大功能的中美合作所,开中美情报工作人员并肩作战的先河。
杜月笙在若干美国情报人员的眼里,也是一位值得重视,差堪鹜奇的人物,诸如他在东南一带所拥有的秘密群众力量,以及他的几项近似奇你的空前杰作,诸如香港撤退、上海锄奸,高陶反正,以及自沦陷区搜购六千件棉纱安全运回后方等等,彷佛是绝无可能之事,在他却「当伊呒啥事」的指挥若定,顺利完成。所以,在美国的情报人员中,也有许多杜月笙的崇拜者,颇愿万里来访,同他讨教。譬如老罗斯福总统(TheodoreRoosevelt,任期公元一九○三─一九○八)的孙少爷昆丁.罗斯福Quentin)是美国国防部G2部门的一员少校,当他奉派来华参与中美双方的战略厘订工作时,他便抱有一个热切的愿望,想跟杜月笙见一次面,藉以面聆教益。
昆丁.罗斯福和爱国侨领,在美国经营钨业,华昌公司创办人李国钦很熟,李国钦急公好义,热心慷慨,卓著声誉于中美两国。抗战初起,他曾一次捐献美金十万,引为一时美谈。他侨居新大陆,又复拥有「纽约荣誉市民」的荣衔。李国钦战前由于业务上的关系,不时往返中美之间,他道经上海,杜月笙报之以热烈的欢迎,由于杜李二人性情相投,所以他们友谊深厚。当时李国钦晓得杜月笙正有三个儿子都在美国求学,是为杜维垣与杜维屏、杜维新,因此他介绍昆丁和杜月笙的四公子维新见面,而由维新亲笔写了一封家书,交请昆丁带到重庆,信中卽曾请他父亲接见昆丁,有事面谈。
昆丁.罗斯福到了重庆,利用公余之暇,很顺利的去拜会了杜月笙,藉由杜月笙的英文翻译,两人促膝长谈。
谈到后来昆丁终于表明来意,他希望杜月笙能够接受美国人的请托,协助美方对于日本的情报工作。图穷匕见,
开门见山,昆丁的请求颇使杜月笙感到为难。但是他眉头方皱,昆丁便已领悟,于是他振振有词的说了一番大道理,立论无非是日本军阀系属中美两国共同的敌人,协助美国毁灭日本,实际上也等于是为杜月笙自己的祖国在竭尽棉薄。
一声苦笑,杜月笙答道:
「罗斯福先生你这个话说得固然不错,祇不过,我杜月笙虽则并不在国民政府做官,但我总归是中国人。现在外面到处写得有这句口号:
『抗战救国,人人有责。』我愿意尽心尽力,去做任何我做得了的工作,但是,在没有得到我国政府同意之前,我直接接受贵国的任务,恐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
话说得这里,杜月笙发现昆丁.罗斯福的脸上,彷佛有嗒然若失,颇为失望的表情,于是他连忙接下去又说:
「不过呢,像罗斯福先生刚刚提到的那些个事体,臂如情报的交换,工作的相互便利,我们既然是盟友嘛,只要事体对于双方有利,随时随地彼此密切合作,依我想来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昆丁.罗斯福连连颔首,他沉吟片刻,再问杜月笙一句:
「杜先生方才说过,我们合作必须事先征得贵国政府的同意,这句话我该没有听错吧?」
杜月笙听翻译译完,面露笑容,他断然的答道:
「一点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昆丁.罗斯福自此笑容可掬,看起来他对这次谈话好象很满意,再谈了些闲话,这位美国军官彬彬有礼的起身告辞。
时在民国三十三年深秋,昆丁.罗斯福旋即离华返美,杜月笙曾将这段谈话一五一十告诉戴笠,但是他自己却以为昆丁.罗斯福的话无非说说而已,渐渐的便就淡忘了。
黄金储券出毛病哉
在抗战中期,政府先后发行了美金公债、英镑公债与美金、黄金储蓄券,购买这四种债券的好处,厥在储蓄保值,不受物价波动和通货膨胀的影响,因为按照政府的规定,凡此债券都是按照汇价或官价折合法币发售,将来本利都以美钞、英镑和黄金计付。不过在债券发行之初,难免要借重些推销、宣传的力量,却是后来日军在各战场节节失利,胜利曙光显现,老百姓对于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信念日益增强,尤其经过几度调整价格,人人视为有利可图,因而成为竞相征购的热门有价证券了。其中黄金储蓄券原定价格是每两法币二万元,这个价格连续多时始终不曾有过变动。
大业公司总经理李祖永,做的是承印中央银行钞票的生意,因为这一层关系,他跟中央银行各行局的主管都很熟识。三十四年三月二十八日中午,他参加一次午宴应酬,在座便有央行的几位主管,饮燕之间,逸兴遄飞,谈兴浓时有人无意间露了口风,黄金价格只怕在短时期内即将调整。
言者无意,听者也是无心,祇不过李祖永宴罢驱车回家,途经林森路杜月笙的写字间,偶然动念到楼上去望望月笙哥,凑巧杜月笙在,两个人便闲闲的聊了一阵天,都快要分手了,李祖永问杜月笙一句:
「月笙哥,你手上的黄金储蓄券一定不少吧?」
杜月笙耸肩笑笑,答道:
「有限得很。」
但是他突然想起,李祖永为什么在此时此地有此一问?因此当时便再反问李祖永道:
「你问我这个做啥?」
李祖永一时口快,神秘的一笑,说是
「假使月笙哥手上的黄金储蓄券多,你或许会发一笔小财。」
「为什么呢?」
「听说黄金要调整价格。」李祖永附耳道来:「黄金涨价,储蓄券岂不是水涨船高。」
「什么时候涨?」
「就在这两天吧。」
当时,杜月笙经常受人之托,请他代买美金储蓄券,买进卖出,经手得多了,彷佛有点内行,对于这一类事,本能的有所敏感。尤其,回到上海定居的姚玉兰,不久之前还垫付了一笔渝方的款子,请杜月笙代她收还后购买储蓄券若干,以免现钞存在重庆因通货膨胀而眨了值,杜月笙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钱到手便存了自己的户头。此刻听李祖永说黄金要涨,储蓄券自亦不能例外,由而联想到姚玉兰关照的事体,不禁为之怦然心动,脱口而出直率的再问李祖永道:
「既然得到了这个消息,我们马上去买进黄金储蓄券,要发笔小财,不是照旧来得及吗?」
「月笙哥,你不妨大做一笔。」李祖永身家千万,他带着点不屑为的口吻,淡然的说:「至于兄弟,那是大可不必,我跟财政金融当局的朋友太接近,等于是自家人一样,万一出点事情,那就未免划不来。」
李祖永告辞走了,杜月笙坐下来想了想。─据事后他跟家中人说,当时他想来想去,都觉得趁此机会购进一笔黄金储蓄券,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照说这不算犯法。在他的心目之中,有史以来,公债储蓄券就是要推销,而不是怕人多买的,行政院长孔祥熙有一次召集劝募储蓄卷、公债人员开会,卽曾公开宣布
一、经募二千元以上者,可得百分之二的奖励金。
二、经募成绩特优者,可获政府之特殊奖励。
三、劝募公债是热心爱国的行动,必将受到全国同胞的尊敬。
多买公债、储蓄券是要受到政府精神与物质双方面奖励的,无论如何不会出任何毛病,他想定了,看看手表,才只下午二点半钟,使卽明天要涨,今日赶着去买,也还来得及。于是,杜月笙离座起立,叫人开一张中国通商银行法币一千万元的即期支票自己存款不够的部份,作为透支,他揣着这张支票匆匆的到中央信托局。
这可能是杜月笙从事金融和工商事业以来,破题儿第一遭,做了一票不大不小的生意卽不曾跟他的心腹智囊商量,也不曾把自己的决定,讲给他的亲信左右听。他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不及,他得赶着去买,另一方面也基于他毕竟有点警觉,万一消息走漏,大家一窝蜂的购进,那么国家的损失就未免太大,说不定会酿成一场风潮来的
杜月笙到了中央信托局,托朋友代他买进黄金储蓄券五百两,价款一千万元,当场交割清楚。
事体做错懊恼欲死
笫二天,三月二十九日,杜月笙一翻开报纸便发现一条「好」消息,黄金官价提高为每两三万五千元,黄金储蓄券则每两加价一万。杜月笙于是兴冲冲的告诉他的朋友和亲信,本人不声不响,当机立断,单枪匹马的做一票生意,居然一举赚进法币五百万元,折合黄金亦有二百五十两之多。
数日后,霹雳一声,监察院对财政部提出纠举,举出一个颇难辩解的不合理、不寻常现象:黄金储蓄券一向销路呆滞平静无波,为什么会在黄金加价前夕,突然掀起认购的高潮?一日之内,销路创空前未有之高峰?监察院据此事实认为,这一定是主管财政的单位,有人在事先泄漏机密。
当监察院的纠举书在报端公布,成为轰动一时的头条新闻,各报评论,对此一泄漏机密,造成国库重大损失的事件大肆抨击,有许多报纸,纷纷提出公布当日购进黄金储蓄券名单的建议,并且注明购进数量。时值胜利来临前夕,即所谓黎明到来前的「最黑暗」时期,物价腾踊,前方后方亿万军民生活艰难,心情苦闷已极。若干报章着论指称,黄金储蓄券事件是为不法官吏与豪门巨室勾结的铁证,使得黄金案成为四方瞩目,街谈巷议的重大新闻,风云之来突迅澎湃,震撼得杜月笙茫然失措,目瞪口呆,他素来爱惜羽毛,从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起,便以爱国份子的姿态,在国人之前出现。为了支持抗战,拯救危亡,他不知作了多大的牺牲,尽了多大的力量,正当他力争上游,声誉着于中外的时候,突然之间成为呼之欲出的众矢之的,名单公布出现杜月笙的名字,他将受尽国人的唾骂,而他付出如此重大代价,其所获不过区区二百五十两尚未领到手的黄金而已。
在舆论交相指责,国人同声斥骂的那一段时期,杜月笙真是眠食难安,懊恼欲死,他一辈子无论对国家,对社会,抑或对朋友,从来不曾做过这种不见容于舆情公论,因小失大,惹火上身,自贻伊戚的事,为戋戋之利而自损声誉。他把这件事情向他的心腹知己,智囊门人坦白出来,所获的反应是因人而异,有人顿足叹气,大叫糟了!有人反埋怨他轻举妄动,自作主张,他们指责杜月笙的地方,使他百口莫辩,倘若杜月笙在决定购进储券之前,跟大家商量商量,今日之祸绝对可以避免。因为,最简单的一点黄金储蓄券的购买者用记名制,杜月笙又何不改而用他徒子徒孙,乃至门房司机的名义来申购呢?储蓄券上记的是别人的名义,此刻举国上下吵吵闹闹要求公布名单,杜月笙大可笃定泰山,死人不管!
但是也有另一帮人眼看杜月笙急出呜啦,惊恐沮丧,他们振振有词,说出安慰杜月笙的话,买黄金储蓄券是政府所鼓励的,当美金公债停滞于三十兑一,黄金储蓄券钉牢在两万元一两的那一段长久时期不但各行库待售的债券无人问津,连已持有者都在纷纷的拋售。杜月笙受财金当局之托,设法在上海陷区打开市场,他所设的电台每天向上海报价,并且转饬他的恒社子弟尽力设法推销,徐子为、朱品三奉杜月笙之命到淳安接货,因为要潜入上海,他身上便带得有大量亟待推销的债券,朱品三东南行二百多天,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做代买债券的工作。涨价前与涨价后,公众对债券销售的看法不该这样乍暖乍寒,判若云泥,前一日买的是爱国,后一日买的便成勾结舞弊,巧取豪夺了。
杜月笙闻言只有摇头苦笑,他一声长叹的说道
「各位老兄说的固然很有道理,不过我自家肚里明白,我是听了李祖永的一言而起意无论如何,这是我自家不好。」
于是又有人说:
「李祖永也不过是猜测附会而已,谁有证据说是他走漏消息呢?再说,卽使有人泄露机密,责任便该由泄漏的人负!老百姓听说黄金美钞要涨,拿法币去抢购,更是为了使手中的法币保值,这种事情不但不犯法,而且走遍天下都有道理可讲。」
「算了算了,老兄!」杜月笙双手直摇:「事实俱在,是非便有公论,做错了事情,就算讲得通道理,又有什么用?我只恨自己一念之差,
出道三四十年的一点虚名声,统统完了。熬了三四十年好不容易鲤鱼跳过了龙门,如今又跌回河滨里去哉!」
古道热肠戴笠援手
便在杜月笙自以为闯了穷祸,无可补救,恨不能遁入深山,避见世人的时侯,有一位古道热肠,义薄云天的好朋友,他既不来劝慰,也不替杜月笙奔走,杜月笙望他如大旱之于云觅,他声色不动,消息杳然,暗中为杜月笙设法,在一次惊天动地,神鬼皆惊的秘密任务中,给杜月笙安排了一席地,使他能在报章公布名单前后,轰轰烈烈,光光采采的离开重庆,转赴淳安。这一次秘密任务事关中美双方的反攻与胜利,杜月笙在其间自有他能起决定性的作用,倘使成功,普天下人都要对杜月笙刮目以视,钦敬称颂!
四月中,黄金案闹得满城风雨,不可开交时,最高当局召见杜月笙,面授机宜。杜月笙晋见回来,立时愁容一改,满面春风,家人亲友,左右心腹骤见之下不觉大为讶异,七嘴八舌争问召见经过,谈了些什么?杜月笙偏偏摇头微笑,一字不提,他不惜使众人抱着个闷葫芦瞎猜。
一个多星期过后,四月二十三日,经售黄金储蓄券的各行局,在广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不得不公布三月二十八日购入黄金储券者的名单,在财政部长俞鸿钧呈行政院长报告文中,中央信托局购券名单上杜月笙赫然在榜。家人亲友怕他看了益增烦恼,殊不知杜月笙的情绪已经稳定,他因为另有重责在身,常日忙碌,一时顾不到这件有损名誉的事情了。一连几天,杜月笙和陆京士接触频繁,不时扃室密议,奔走联络。杜门中人的瞇团则始终无法打破,一直到四月底,国民政府总务局长陈希曾到访,送来与最高当局直接通讯联络所用的密电码一份,杜门空气,益形紧张。
杜月笙的秘密任务上直不曾透露,
形诸于另一方面,黄金舞弊案杜月笙固属榜上有名,但是往后的事实证明似乎并不怎么减损杜月笙的声誉,朋友见面绝口不提这件徒扰人种的事情,慕名而来深愿拜在杜月笙门下,而加入恒社的英年有为之士,仍在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先是六月二日那一天,打破近月空前纪录,拜师入社者多达十一位,观礼道贺者使重庆恒社门庭如巿,户限为穿。杜月笙笑口常开,应对周旋,神情显得份外愉快。
五月底,时值国民党召开第六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一次全体委员会议东南各省的中央执行委员,专程赶来开会的人数不少,这些代表大都是杜月笙的旧雨新知,他们到了重庆率皆安排了拜访杜月笙的节目,「于是杜月笙应酬往还,竟无虚夕。五月卅一日大会结东,六月二日中午杜月笙由于临时分身不开,命他的长子杜维藩,和门人徐子为、郭兰馨、陆增福、朱品三为代表,设宴为东南各代表饯行。当日宾主尽欢,甚至有好几位吃得酩酊大醉,杜月笙的派头和苗头,似乎还是一时无人可及。
除子为、朱品三,奉派赴淳安接运棉纱,历经艰危,在惊涛骇浪中吃了七个多月的苦头,当时方始回到重庆,不到一月,卽是又蒙老夫子召见,扃室密谈,原来是授予他们新的任务,方回来,又要去,当时杜月笙摇头苦笑的说:
「你们刚从那边过来,但是没有办法,只好再辛苦你们一趟,因为你们是识途老马。」
徐、朱二人直到这时方才晓得,老夫子守口如瓶保了两个多月的密,居然是老夫子自家也要到淳安去。─至于去做什么?杜月笙还是绝口不提。
六月二十六日,杜月笙东南行的先头人员从重庆动身,徐子为、朱品三驱车抵达军用飞机场,在候机楼里方坐下,一批批的同门弟兄和熟朋友先后来到,这一下真是热闹,来者以陆京士、曹沛滋为首。还有张晓岩、龚夏、赵云昭、王景文、邵飘飘、陆克明、顾锦藻、孙文元、陈永年,还有一位徐道生。其中王景文和陆惠林是从重庆菊庐军委会调查统计局派来随同工作的。朱品三算了算,一行共总是十八个人,─因此后来有人称他们为十八罗汉
众人谈谈笑笑,上了飞机,下午一时三十五分起飞,直赴湖南芷江。
十八罗汉之中,唯有陆京士自始至终,参与计划与行动,熟知此行的重大任务。他在行前已经奉派为军事委员会京沪区少将工运特派员。另一位曹沛滋,他是在临行以前,和军委会第五厅贾厅长见过面,对于任务的内容,也有相当的了解。
大队人马东南之行
大批干员的东南之行职责艰巨,任务重大,这是中美双方共同计划的最高机密。最高当
局召见杜月笙的当时,已经向他讲解得很明白,机密任务的目的在于「接应盟军登陆,配合国军反攻」,因而要动用东南一带一切的力量,奋力以赴
行动主持人是军统局长,兼忠义救国军总司令戴笠,美方人员则由中美合作社主任梅乐斯准将率领,杜月笙之同行,是要他去发动上海─东南一带他所可运用的民众力量并且以其特殊人缘负责行动方面与笫三战区之间的联系协调事项,再则,汪伪组织中杜月笙不但有旧日交游的许多友好,尤且还有他那几位「位居要津」的门生,诸如汪曼云、黄香谷、张克昌等。
陆京士是上海工运领袖,他以军委会少将工运特派员的名义,将在京沪线上发动巨大的爱国劳工力量,他计划将京沪一带的工运同志,接到安徽屯溪雄村,设班分批训练,然后再一批批的送回沦陷区,等盟军登陆开始,马上起而响应,共同打击敌伪,收复失地
杜月笙和戴笠,抗战八年中并肩作战,不分彼此,可以说是情如手足,谊同一体,戴笠从事此一空前未有的重大任务,当然需要杜月笙的助力。祇不过,若在平常,他只要当面和杜月笙说明种切,邀他同去,杜月笙断无拒绝之理。而戴笠不此之图,郑重其事的在最高当局之前,一力保举,乃由最高当局召见杜月笙,一方面而因为此行任务非同小可,理应不视同私人协助,而必出之以国家征调。另一方面则也鉴于杜月笙被卷入黄金舞弊案中,沮丧懊恼,情绪正在最低潮,堂而皇之的赋予他一大使命,令他欣于仔肩未卸,报国有方,重新振奋鼓舞其心情,又使他挣脱忧急交并,莫知所从的困境,像这样的公私兼顾,两全其美,也祇有心细如发,知人善任的戴笠,方始可以优为之,尤且做到天衣无缝。否则的话,让杜月笙留在重庆,因黄金舞弊案而被牵上公堂,俯首就鞫,那岂不是要了杜月笙的老命。
陆京士率领的十八罗汉,六月二十六日由重庆直飞芷江,等候与戴笠、杜月笙、梅乐斯会合,然后续往东飞,他们在当日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平安抵达,投宿于「苏浙皖浴室」,自此,由于连日阴雨,气候不佳,十八罗汉在芷江逗留了十一天之久。十八罗汉在芷江住处不定,夜难安枕,因为旅馆里臭虫横行,他们睡过长桌,困过地板,东迁西搬,居无宁日,一连下了几天的雨,街头积水没踁,走几步路,要把皮鞋脱下来挂在肩头,然后互视狼狈模样,又忍俊不住的哈哈大笑。
朱品三在淳安住过七个多月,七月三日他住进了芷江复兴旅馆,不旋踵陆京士等地来租了房间,同门弟兄抵足而谈,十分欢畅。陆京士说朱品三是「淳安通」,嘱他打电报到淳安定旅馆,以免到了淳安又受「芷江居,大不易」的罪。朱品三欣然应命,他拍电报去定了「老西园」旅馆的房间,言明自七月五日起租,其结果是七月五日他们在芷江还没有走的消息。
事实上,戴笠、杜月笙和梅乐斯,行程计划一改再改,业已决定改在福建建阳会师。三位「统帅」以杜月笙动身最早。七月二十五日,他便乘坐自用小轿车自重庆对岸的海棠溪南下,随行人员一共六位,顾嘉棠和叶焯山奉陪月笙哥,一个精技击,一个擅枪法,壮士暮年,雄心不已,月笙哥抱着气喘重症敢于出生入死上前线,两位老兄弟便唯有拚老命奉陪,仗他们未老的宝刀,千里万里为月笙哥保镳。又有机要秘书胡叙五,代笔译电,出出主意,杜月笙一刻也少他不得。再来就是名医师庞京周,他少带行李,多携针药,专管杜月笙的诸般毛病。贴身随从一名徐道生,捶背敲腿,夜夜服侍杜月笙入眠,另一位便是司机钟阿三负责驾驶这一辆专车。
抵贵阳后,休息两天,戴笠翩然而来相晤,戴笠的行藏,由于特殊任务关系,同为任何人所无法侦悉,大有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意味。当年同作东南行,笫一架飞机上的十八罗汉,直到笔者编撰「杜月笙传」,写到东南之行这一段,陆京士设宴邀请与役同仁,提供资料,大家在酒酣耳热之余,都还有人提起:二十三年之前戴先生和杜先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会合的?在座便有斯时担任驾驶的钟司机,脱囗而出,「泄露机密」,他坦然的说:
「喏,就是在贵阳。」
那夜,杜月笙和戴笠挈同随行人员,两部汽车首尾相衔,深更半夜驶往贵阳机场,当飞机场上的灯光在望,戴笠的座车忽然熄火,便在路旁拋锚。当时戴笠很着急,亲身推门下车,吩咐紧跟在后煞住了车的钟司机「顶一顶」,钟司机方要换排档,杜月笙怕「飞机不等人」,他探首车窗之外发了话:
「好了嘛,你们就都坐到这部车子上面来,轧一轧。横竖马上就要到了。」
于是戴笠欣然应命,两车子人轧在一起,于赶上了「升火待发」的飞机。飞经衡阳要轰礼炮
贵阳机场候机楼里,早有三位金发蓝睛的美国人在等候,戴笠趋前介绍,杜月笙方晓得是大名鼎鼎的美国准将梅乐斯,私他的两名侍从「啥斤头」(Serge nt)。
搭乘的是美军C46型运输机,两排靠壁的帆布坐椅,当中是一条宽敞的过道,乘客必须面对面,排排坐,机声震耳欲聋,舱内空气沉浊,一坐下去便令人觉得像这样子长程飞航、实在不是滋味。杜月笙一进机舱便双眉紧皱,踟橱不前,他的神情反应,迅即为戴笠所见,于是戴笠方上飞机又跃身而下,他命人以最快的速度,从贵阳机场办公厅里搬了把藤椅子来。
藤椅子放在机舱正当中,便在那条宽敞的信道中间,戴笠又细心的使座位向前,然后纳杜月笙坐下。
杜月笙十分感激,但是飞机上有戴笠,有盟友梅乐斯,还有自家的心腹兄弟,他觉得不该承受特殊待遇─即令是一张藤椅所以他一再谦谢,避让不遑,必定要紧靠墙壁坐那帆布椅,戴笠期期以为不可,他再四坚持,他高声的说:
「杜先生,你跟我们不同,你抱病在身,尤其你害的是气喘重症。」
听戴笠这么样说了,杜月笙方才歉然的笑笑,告声得罪,坐进了那只藤椅子。
从此以后,戴笠的此一特别安排,便成为惯例,杜月笙坐军用飞机,飞机信道上要摆一张面向前的藤椅子,让他「高高」上坐,藤椅两旁尤须有顾嘉棠、叶焯山这般腰圆臂粗的大汉,牢牢的替他掌住,不然的话,就怕攀升俯冲,转弯滑落,杜月笙会得坐不稳,一个不小心,将要连人带椅,破空而去。
杜月笙对于戴笠的特别安排非常满意,他往后不时对家人亲友说:
「要是没有那把藤椅子,我看我是绝对吃不消的。」
其实是他忽略了,一路上要使那把藤椅稳定,顾嘉棠和叶焯山要费多大的气力。
因为戴笠和梅乐斯的行踪,必须严予保密,所以杜月笙一行当天抵达芷江后,唯有时任军委会别働军副司令,兼华中总指挥的陶一珊前来迎迓,自此便屏绝应酬,深居简出,一心一意等飞机。杜月笙私心盼望了很久的东南行,其寂寥冷清,和他西北行时的万人空巷,热烈欢迎,简直如隔天壤,判若云泥。卽是他自己也深知重责在身,不可疏忽大意,他总是尽可能的表现得安之如素,甘之如饴。
在芷江等了三天的飞机,便将续航福建长汀,出芷江飞长汀这条航线,必须通过衡阳。而衡阳早于三十三年八月八日陷落,当时已成为日军华中区的重要军事据点,日军在衡阳设置威力强大的高射炮网,任何飞机飞临衡阳上空,必定会遭到猛烈炮火的射击。因此这一天临上飞机之前,戴笠、梅乐斯等人由于常来常往,把高射炮火不当一回事体,但是杜月笙、顾嘉棠、叶焯山这些一品大百姓,心中则难免不无惴惴然。
戴笠唯恐杜月笙不自在,特意跟他开个顽笑说:
「杜先生,今天你过衡阳,东洋人早晓得了,他们准备放礼炮,向你致敬。」
杜月笙却也幽默,他耸肩一笑回答:
「交关抱歉,我可没有炸弹回敬他们。」
山路崎岖吃足苦头
笑声中,梅乐斯背了一个包袱来,他请大家围住他,看他亲身示范,如何使用降落伞,这也是唯恐万一飞机被击落的救急设施。当下搭飞机的都领到包袱般的降落伞一只,学梅乐斯的样,遇到紧急情况时,如何走到机门口,如何默念一二三,如何踊身跃下,如何念到「十」时便拉伞,众人依样画葫芦,学了一遍,唯独杜月笙右手比划比划,并没有认真的听。在他身旁的顾嘉棠,连忙轻声的喊应他:
「月笙哥,你要注意这个降落伞的用法啊,万一出了事体……」
杜月笙却侧过脸去,附耳悄声答道:
「我学它作啥?老实不客气讲,要在高空里下飞机,我们几位朋友里面,恐怕祇有你跟叶焯山,还有性命到得了地。」
上了飞机,大家还有说有笑,谈天说地,直到将抵衡阳上空,杜月笙已可察觉,机舱里的气氛渐渐的凝重,飞机也在逐步的爬高,他自己连人带椅,被顾嘉棠、叶焯山两位兄弟使力的把牢,不使他连人带椅在飞机舱里滑滑梯,一下子滑到机尾去。
多一半,过衡阳的飞机要飞到一两万公尺的高度,乍暖乍寒,杜月笙的气喘毛病一定会犯,因此庞京周老早便将他的气喘药准备好,戴笠更关照了飞机上特别给他预留急救的氧气。但是到了衡阳,如同出现奇迹,一则杜月笙的气喘不曾发,二来东洋兵的礼炮也没有响。杜月笙正在念声「阿弥陀佛,菩萨帮忙。」那晓得有人附耳告诉他一个「消息」,顿时把他吓得脸孔发白。
「今天天气很好,梅乐斯特地关照飞机师,我们要在衡阳上空低飞盘旋三圈。」
「作啥?」杜月笙马上惊恐不安的问。
「人家要拍衡阳地面的照片。」
梅乐斯这位美国将军诚然一身都是胆,但却把杜月笙以次,几位平民百姓吓伤了,人人手心里捏把汗,不晓得何时那刻轰隆炮响大家统统完蛋。低飞已不可,何况还要盘旋三圈?低飞盘旋三圈岂有不被东洋兵发现,开炮轰射的道理?
诚所谓命大福大,吉星高照,三圈遶过居然平安无事,东洋兵的高射炮像煞都变成了哑巴。脱离危险地带的佳音经人宣布,满飞机的人齐声爆出欢呼,然后便平安顺利,一路到长汀,从起飞到降落,费时三个多钟头。
往后杜月笙和陆京士他们那一队人会合了,陆京士很关切的问起老夫子过衡阳的情形,因为他们那一队人,一连几天都在为杜月笙「高空飞行」而耽心。杜月笙说明经过,陆京士不禁大喜,他又告诉杜月笙说,他们七月六日过衡阳的那天,起先机舱里闷热得要命,后来越过衡阳步步攀高,飞机爬到二万公尺以上的高空,于是气温急速下降,人人感到严寒刺骨,就像在冰天雪地之中一般,如此骤热骤冷,便连年青力壮的小伙子都吃不消,当时他便在想:老夫子过此时还不知道要怎么样的受罪呢?
杜月笙听了十分欢喜,当时他宽慰的笑笑,也告诉陆京士说:
「梅乐斯害我吃了一场惊吓,起头我还有点埋怨他吗呢?想不到他竟免了我一场病苦之灾。」
长汀古称汀州,位置在闽赣边境,隔一座大岭隘便是江西瑞金,曾经是朱毛匪帮的巢穴,而长汀本地也曾由共匪长期盘踞。经过共匪多年的搜刮,到处是一片破旧陋败,民生疾苦的景象,使杜月笙深深为之叹气,一行在交通银行办事处寄宿。自长汀以后,又要循陆路乘坐汽车往前走了。
长汀以东,公路崎岖,颠簸不平,尤其穿山越岭,忽上忽下,杜月笙半生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一趟东南行确实令他吃足了苦头,一路夜不安枕,食无兼味,但是他却唯恐几位同行的朋友囗发怨言,使别人听了会得嘲笑,因此他不但从不皱眉,而且不时讲讲笑话,说说故事,满面春风,为大家打气。如顾嘉棠、叶焯山却令有满腹牢骚,一肚皮的闷气,也是碍在月笙哥的面子上,祇有隐忍不发,大家一道撑下去。
一日到夜在跳仑巴
照叶焯山的说法,连城、永安、三元和沙县,四个闽西偏僻贫瘠的县份,都在「一日到夜跳仑巴」的跳过去了。连坐几天山间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将近五十八岁,体质素弱,又得了气喘的杜月笙,身不由己,忽上忽下,「一身骨头几乎都要抖散。」七月七日好不容易挨到了南平,众家弟兄一见当地市廛繁盛,人物衣冠齐整,不由得眼睛一亮,精神一振。原来这里雄踞闽江上游,系建溪、沙溪、富屯溪的合流处,地当福建心腹地带,水陆交通,四通四达,素为八闽各路货物集散之地,战时的福建省政府,即设于此。
车子开到交通银行,当时戴笠和梅乐斯另有要公,双双离队,杜月笙抵步甫卸征麈,便去拜会福建省主席刘建绪。这位刘主席是湖南人,曾绾兵符多年,和杜月笙也有交往,老友把晤,十分之喜,他要做东道主,招待杜月笙一行在南平小住两天,杜月笙因为戴、梅二将军远道视察去了,也不急急于赶路,南平繁华热闹,使人一新耳目,于是也就答应了姑作两日之盘桓。
七月九日再动身,过建瓯,到东峰屯训练班,公路还是曲折崎岖,戴笠和梅乐斯赶来归队,吃过午饭,正休息间,忽然接到朱品三打来的电话,报告杜月笙,他是那一队人中,先来建瓯打前站,此刻正在向建阳进发的途中,打听到戴、梅正在东峰,因而特地入城,设法打电话来请示:问老夫子要不要他赴东峰谒见面谈。杜月笙很高兴,问明陆京士还在南平,明日可到,陆、朱等人一路平安无事,而且沿途都在遵照预定计划,将需办各事一一办─在电话里谈了颇久,然后,他便体贴的说:
「东峰离建瓯还有一段路呢,你就不必多辛苦这一趟了,我们明天在建阳碰头」
七月十一日到建阳,杜月笙、戴笠、梅乐斯等,和陆京士、曹沛滋一行终告两路会师师生欢聚,极其欣慰。杜月笙抵步时已是傍晚,建阳交通银行的吴主任作东道主,一席盛燕,居然吃到睽违已久的青蟹,使杜月笙觉得滋味份外鲜美。
自建阳到笫三战区顾祝同司令长官的总部,一日可到,第二天一早,梅乐斯有事必需留在建阳,其余人等或则另有任务,或则需要多事休息,打前站的一总只有二十多人,再加上护卫官兵,分乘卡车一辆和小轿车一部,通过闽赣边境
边境山势威猛,林木森森,以盛产名茶闻名天下的武夷山,便在边界横亘。武夷海拔一千一百五十五公尺,山麓有分水关,一关中分两省。再下坡到清溪傍流的车盘村,村中只有十几户人家,一间食店,湫隘狭窄,原是预定中午打尖的地方,可是等到杜月笙、戴笠所坐的小轿车抵达后,店里早已灶冷甑空,不要说是菜肴,连米饭都一粒不存。这时,方知道卡车轿车这一路驶来,忽而超前,忽而落后,将抵车盘时恰巧卡车走在前头,卡车上的人进了店里,竟将荒村野藿一扫而光,杜月笙和戴笠无可奈何,祇好相视苦笑,忍住腹中雷鸣,继续登程。
虽然饥肠辘辘的饿了大半天,可是一到铅山,便获补偿,笫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第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唐式遵,补给司令戴戟,闻说杜月笙、戴笠到了,一致热烈欢迎,旧雨新知。战地把晤,大家都觉得兴奋不已。铅山城小,司令长官的总部设在乡间,垩墙砖屋,掩映在茂林修竹之中,凭添几许静趣,杜月笙进入总部时赞不绝口,他说:
「谁也料不到,这里竟是叱咤风云,指挥百万貔貅的顾长官总部。」
当夜,顾祝同盛大欢宴远来嘉宾,穷乡僻壤,居然做出美味可口的西餐,顾长官总部所拥有的房屋,找不到一间够大的宴客之所,于是巧为安排,别出心裁,便在田畴左近,浓荫深处,将就地势,摆下了大小不一的桌子,开始了欢迎盛宴。最中间的一桌主人是顾祝同夫妇,和他们的女公子,客人则为杜月笙、戴笠、陆京士与曹沛滋。
七月中旬,气候燠热,杜月笙和戴笠长程跋涉而来,中午又无法就食,饿了半天。当他们抵达铅山,被邀入席以后,不但菜肴精美,可供大嚼,主人待客殷勤,频频祝饮,尤其时当日落黄昏,夕阳衔山,禾香随清风徐来,呼吸田野间新鲜清甜的空气,那一阵子舒适欢畅的感觉,使数千里的旅途劳顿一扫而空,难怪往后杜月笙对顾长官请的那一餐,一直念念不忘,他说那一顿饭真是吃得别开生面,痡快无比!
遥遥发动两路人马
由于杜月笙这一次东南行的任务,与军事方面密切相关,他的工作范围和发号施令之地,也都在笫三战区的辖区之内。杜月笙有许多问题,必须先跟顾祝同有所商议,因此他在铅山一住三天,而三天之中便有两个夜晚,他都屏退左右和顾司令长官娓娓长谈。杜月笙虚心诚恳的向顾祝同讨教,他们从世界大局谈到东南一带日趋复杂的情势。美军在太平洋的反攻推展顺利,不可一世的日本海空军业已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自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廿四日美机首度轰炸东京,到三十四年七月初旬为止,持续不断的轰炸日本本土将近八个月,已使日本工业生产全部瘫痪,各地完全陷于混乱状态。就在杜月笙由长汀赴铅山的途中,七月九日起美机又展开了大编队出击,十日那天出动的轰炸机达一千一百四十余架与此同时,日本木土和中国大陆、南洋各地的联络全部切断,在短暂时期内决无恢复的可能。顾祝同向杜月笙断言日本的全面惨败已成定局,使杜月笙深信胜利在望,心情益更振奋鼓舞,他向顾长官再三致谢,在铅山三日使他尽卸旅途劳顿,喘疾也霍然而愈。杜月笙的随行人员见他每天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纷纷的在说最近几年来,从不曾见过他气色这么好法。
但是私底下同顾嘉棠、叶焯山两位老弟兄计议此行重大任务,杜月笙业于半年以前通济公司淳安接运棉纱,所发生的那许多意外波折,惊险遭遇,内心犹仍杌陧不安。自民国二十六年底他潜离上海,避难香港,他远离上海历时已近八年,八年不是一个短暂的时间,尤其东南迭经战乱,世事沧桑,环境变化,大有人事已改,面目全非之概。忠义救国军成立之初,从总司令以次各级干部不是他的把兄弟,老朋友,多半也是他的门人学生,而其中若干单位,几乎完全是以杜月笙的甚本群众为班底。但是八年之中鲜有联系,只怕其中有若干新人连杜月笙系何许人也都弄不清楚了,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言话一句」的程度多少会打折扣,关系深浅自家也摸不清楚,如何相处便成了很大的问题。再则上海方面,长江后浪推前浪,市面新人换旧人,当年控制一切的一般老弟兄走的走,死的死,又剩得了几个能为他纠合群众,发挥力量?凡此在在都使他迟疑彷徨,近乡情怯。杜月笙决心使这次任务圆满达成,让他有大献身手,重振声威的机会,必须如此始能在胜利后的黄浦滩站得住脚,施展得开抱负,他深知东南行这一仗对于他个人以及杜门中人的重要,尤且胜过盟军与国家,因为盟军与国家之获胜已是指顾间事,而他重回上海再做人上之人的一仗,成功失败端在斯役如何表现。顾嘉棠、叶焯山说月笙哥你用不着操这许多心,上海人终归少不了你月笙哥的。杜月笙摇头苦笑,喟然答道:
「依我看来,事体未必乐观,我现在最耽忧的就是大家都力不从心,把握不住目前的局面了。」
杜月笙在铅山停留三天,戴笠和梅乐斯等则已先两日到了上饶,他们在上饶、玉山一带公干,等候柱月笙一行前来会合。七月十五日戴,杜、梅一同抵达淳安,住进戴笠在淳安的总部─西庙。
西庙庙貌庄严,殿宇重重,座落市郊,清静幽深,庭园也相当的大,杂植花木,小有经营,抗战后成为忠义救国军的总部,军统局淳安站的办公厅亦设于此。戴笠、梅乐斯每到淳安,办公食住都在西庙,杜月笙初抵淳安亦以西庙为庽,不过当日陆京士、曹沛滋一行也同时到达。巍巍西庙居然宣告客满,陆京士、曹沛滋等虽然仍以西庙为联络治公之处,他们的住处则暂借遂安东门天主堂。
到西庙住定下来,杜月笙立卽开始和上海方面切取联系,他决定策应盟军反攻,登陆东南的大举,先就可能范围之内,布置两路人马。当年大小八股党的弟兄,在上海宝刀未老,仍能掌握相当势力的,还有杨顺铨、马祥生、朱景芳等人。杜月笙请他们团结现有的各路人马,并且就已有的基础,赶紧扩充,务期于最短时间之内,把上海清帮弟兄,统统归于大纛之下,一旦盟军登陆,或者国军反攻,只要战事接近上海,清帮弟兄便立刻分头出动,在黄浦滩上进行破坏敌军工作,或者扰乱秩序,制造恐怖紧张气氛。他的计划是一面造成敌军死伤损害,一面使上海敌军首尾不能兼顾,唯恐后方重镇有失,因而无法抽调上海的防卫兵力。起这一层牵制作用,登陆盟军或反攻国军所面临的压力自将大为减轻。
第二路人马,他要调用敌伪政权所编练的伪军,有两名伪军部队长是杜月笙当年的手下,一个是马柏生,一个是徐朴诚,他有把握使这两位弃暗投明,趁机立功,接受他的调度。杜月笙先派人去秘密联络,果然马、徐二人都竭诚表示,愿意接受杜月笙的指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次联络的顺利告成,使杜月笙颇为兴奋,他将此一好消息告诉了戴笠,并且请教戴笠这两支伪军应该派什么用场。戴笠听后也是十分欢喜,他请杜月笙指示马柏生和徐朴诚,赶紧和上海附近的地下部队建立关系,互通声息,而在登陆反攻来临之时,便由两支伪军配合黄浦滩上的民众力量,掩护地下部队批亢捣虚,向上海附近的日军发动攻势。倘能如此,上海敌军即将陷于腹背受敌,两面作战的困境。对于反攻军事,必有重大裨益。
杜戴聊天抱负略见
将这两支人马分拨已定,杜月笙利用戴笠淳安总部的无线电台,和上海徐采丞主持的地下电台通报,每天一次,他仍藉由徐采丞这条路线,遥遥指挥上海方面工作之推进,当时他彷佛有一种预感,觉得大举在即,事不宜迟,所以他对马祥生、杨顺铨、徐朴诚、马柏生诸人钉得很紧,他要徐采丞代为催促,并且转报各方面逐日组织联络的情形。译电拟稿的工作,胡叙五一个人忙不过来,杜月笙便命学生子朱品三在主持总务、交际、接待访客等事项之外,再腾出时闲来从旁协助。
当时正值炎夏,可是淳安的气侯,多半午间闷热,早晚却很凉爽,比较四川盆地,山城重庆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溽暑难耐,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着实舒适多多。西庙清幽宁静,亦城亦廓,空气尤其清新,使得杜月笙的气喘毛病,大大的为之减轻。毛病不发,体力转强,精神也颇为振作,杜月笙虽然常日忙碌紧涨,心情则始终相当愉快。
另一方面,陆京士、曹沛滋一行秘密接运上海工人,到雄村接受战鬪训练的工作,需要杜月笙指导协助之处颇多,因此,当七月二十五日,陆曹领导的此一部门工作人员,一同北上安徽屯溪雄村,假当地的一座曹家祠堂,筹备成立训练班。在筹备时期,陆京士和曹沛滋仍然不时仆仆风麈于屯─淳道上,向杜月笙或戴笠面请教益,要求支持。杜月笙对训练班派人潜入上海,征集爱国工友,也曾在掩护、交通、联络等方面尽力指点协助。陆、曹等人来到淳安,倘若戴笠不在,军统方面诸多事宜,他更或则传话,或则代作决定,在这一段时期,杜月笙和戴笠并肩作战,协力同心,比往先更见亲密,一时颇有杜戴一体全无畛域之概。
杜月笙自迁入西庙,一住四十五天,他推辞外间一切的应酬交际,而一心一意指挥上海方面的地下组织,密谋策应盟军。戴笠和梅乐斯则每每清晨大早便不见踪影,要到晚餐时分,方始疲累不堪的归来,杜月笙知道他们二位,是因为北起安微屯溪,南抵福建长汀,中美情报单位,以及忠义救国军的单位、基地太多,他们必须东奔西走,视察督导,日复一日,杜月笙便自然而然的代他们担负起坐镇总部,肆应一切的重责,于是,他更其日夜镇守,足不出户。却是有一点,无论杜─戴─梅之间关系如何亲密,友谊怎样挚切,戴、梅二人每天要到什么地方去,将在什么时候回来,以及前往看些什么,做些什么?倘若戴笠和梅乐斯不提,杜月笙在朝夕相处两三个月间,确确实实能够做到绝不过问一句。所以戴笠常常打趣的说,要杜先生担任一位高级情报主管,他也充份具备先天的条件,必可做得胜任愉快。
每当夕阳西下,或者更深人静,戴笠远行归来,回到西庙,倘若杜月笙还没有睡着,戴笠一定会和他同桌进餐,抑或乘凉谈天。戴笠精力充沛,谈风素健,杜月笙虽然体质嫌弱,却是闲聊起来也非弱者。两位老板谈得兴高采烈,滔滔不绝,他们的幕僚人员多伴在座相陪,洗耳恭听,戴笠经常都在勉励大家献身为国,效忠领袖,又爱谈些立身处世的大道理,兴致来时,他便大谈其古今中外建筑之异同,评论何者为优,何者应该改进,彷佛除此以外,便再也没有使他感到兴趣的话题。
戴笠认为最不合理,最不美观,最最需要改革的建筑物便在他自己的家乡─浙江江山。他说:江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风俗,死人的棺木概不入土,多半浮厝,因此到荒郊野外一看,累累然的砖砌浮厝星罗棋布,连绵不尽。他抨击这种浮厝的葬法既不雅观,尤且妨碍卫生,于是他发一个宏愿,抗战胜利,他要还乡从事建设,头一件事便是把浮厝葬法全面改良
临到杜月笙说话,他总是带几分感慨,有不尽忧郁,喟然的说日本军阀穷兵黩武所造成的罪孽,从长汀到淳安,沿途所见的庐舍为墟,民生凋疲,老百姓衣衫褴褛,三餐不继,苦得来「嗒嗒滴」,往往一县之中,大户人家没落了,中产阶级破了产,贫苦百姓填了沟渠,十里百里见不着几家人家有舒服日子过的。前几年在大后方还不觉得,这一次东南之行使他发现了极严重的问题,打胜了东洋人之后,对于衰败的城镇,和破产的农村应该如何救济?他认为这不是一朝一夕所可以解决的,将来还不知道要大家花多少气力
敌伪来攻情势危险
除此之外,他就是慨乎而言抗战八年人事之变迁,他说他每天和上海电台连络,亟于找些老朋友出来领导民众,组织抗敌队伍,响应大军反攻。可是根据他派人访求的结果,许许多多的老朋友不是病亡身故,便是远走高飞不知去向,杜月笙为此不胜感慨欷歔,语气之间,大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的意味。
戴笠豪于饮,梅乐斯酒量亦宏,唯有这一层杜月笙敬谢不敏,无法奉陪,一般说来这三位老板性格为人都很相近,所以十分投机。有时候戴笠和梅乐斯谈论问题引起争议,戴笠总是理直气壮,不惜疾颜厉色,杜、梅二人了解他的性格脾气,两个人都在莞尔而笑,凝神倾听,梅乐斯固不以戴笠的盛气为忤,杜月笙置身其间也从无尴尬之感,即此一点。便可想见他们三位相知之深。
白天里西庙相当的热,杜月笙除了在自己的卧室里穿穿纺绸小褂裤,一出房门必定着上长衫,他在淳安不曾发过气喘,平时尤其不见出汗,不论如何忙碌紧张,也总是雍容静镇,从容不迫。处在许多情报工作人员,和忠义救国军将士之间,杜月笙的惸惸儒雅,居然非常的出众,这一点使许多人都对他表示衷心佩服。
响应国军反攻,盟军登陆的组织工作,进行得密锣紧鼓,如火如荼,反攻之举却密云不雨,不见其来。反倒是杭州、富阳一线的日军、伪军调动频繁,旋即大举南侵。八月一日晚上,朱品三一位名唤林基的朋友,方从场口那边过来,他特地前来西庙拜访,告诉朱品三说,场囗附近已有敌军小部队在流窜,不时发动试探攻击,看样子很可能是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前兆,他请朱品三转知杜月笙,也好事先有个心理准备。
朱品三心中惴惴不安,趁杜月笙领着众人在天井里乘凉,相机提了出来,果然当他说完,众人神色大变,一时气氛相当的凝重紧张。有人从战略的观点,判断敌人一定是为了准备撤退,因而先声制人,发动攻势,作为掩护撤退的一项步骤又有人说这也许是敌人在作垂死前的挣扎,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来找国军一死相拚。而更有人谓照这样的说法,敌人的攻势必定猛烈,淳安一带,局势也就相当的危险。
杜月笙则勉持镇定,冷眼旁观,同来的几位朋友钳囗无语,一言不发可以想见他们内心必定已起相当的恐慌,他为了要安定「军心」,特地打了个哈哈,说是:
「我听戴先生说:前后总有过好几次了,他到一处靠近前线的地方,风风雨雨,给敌人得到了消息,他们一定马上派出军队,到处搜寻。戴先生是顶要紧的人,东洋人才会为他调动兵马,大动干戈。这一次,依我看目标还是在于戴先生。祇不过,东洋人要寻着他,一径都是痴心妄想而已!」
在座也有军统局的人员。他们也哈哈一笑的接口说道:
「戴先生诚然是日军的目标,可是你杜先生这个目标恐怕要比戴先生更大啊!」
「那里那里,」杜月笙忙谦一句:「东洋兵要我这个无用之人做什么?」
常驻淳安的人员,对于场口情况,可谓司空见惯,不以为意,重庆来客则心中难免忐忑不安,从第二天起,亦即八月二日,大家不约而同,都学杜月笙的样,杜月笙是唯恐总部有事,长日坐镇,他的几位朋友则由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怕离开总部会发生危险。事实上。从这一天起,敌军伪军业已合流,而且开始发动攻势,驻富阳的日军第三十二旅团,一共是两千一百余人,自富阳出动,会合当地伪军,主力直扑于潜麻车铺,另以一部攻陷场口,富春江上,烽烟处处,杜月笙在淳安,戴笠则与梅乐斯,和忠义救国军总司令马志超等,正在昌化县的河桥镇上举行军事会议,麻车铺和河桥,相距祇有三四十里之遥。
在麻车铺附近担任守卫的是忠义救国军第二纵队鲍志超部,他在麻车铺和敌军遭遇,奋勇应战。日军却不战而退,改向麻车铺之北,整队而去。鲍志超想想不对,日军能打而不打,必定另有阴谋,因此他立卽分电淳安总部,和河桥镇上的戴笠将军,请两处要地,加紧防范,以防敌人偷袭。
语语机锋互吐心臆
消息传到淳安,杜月笙非常着急,因为他当时已经获知戴、梅诸人在河桥,摊开军用地图一看,麻车铺跟淳安隔了一两百里,与河桥镇则属近在密迩。于是当夜他心忧如焚,难以入眠,一直在总部作战室里等消息,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正好是从河桥打来的,忠救军方面通知总部,敌人遶道河桥正北,而在午夜十一点钟,开始向河桥发动攻击,
镇上驻军力抗,又有鲍志超部迂廽到敌军后侧,两路夹攻,敌军终告不支。纷纷向新登、窄溪逃窜,河桥方面的威胁,全部解除,却是新登、窄溪连连失陷,敌军大有改向淳安进犯的态势。
再看看地图,卽使敌军到了窄溪,距离淳安仍远,最低限度在这一夜是不会再出什么了,于是杜月笙放心大胆的归房就寝。
八月四日,林基急来走告,敌军虽然仍在窄溪,可是日军和伪军时正大量集结,据前方斥堠侦察结果,从场口到窄溪一线,敌军集结已有四五千人,敌伪联合,必有阴谋,西庙诸人十分惊恐,果不其然,到八月五日据报敌伪军已在沿富春江向南移动,六日桐庐失守,到这时候,由于敌军人多势大,顺流而下,尤且一路推展颇快,便连杜月笙,也有点坐立不安,忧烦焦躁了,他急起来的时候,便在暔喃不停的说道:
「戴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呢?怎么还不回来呢?」
陆京士当时正在雄村,曹沛滋则到了淳安,富春江上连失重镇,一夕数惊,陆京士在雄村闻讯,耽心得很,七号下午他从雄村打电话到淳安,杜月笙方在见客,电话是朱品三接的。朱品三在电话中告诉陆京士,敌军越来越近,老夫子还算镇静,但是同来的几位朋友实在很慌。依朱品三的看法,如果战局照目前的情况发展,淳安只怕也是难守,那么就得为老夫子预作撤退的打算,不过当前最大的碍难,厥为戴先生至今还不曾回来
正在电话中交谈。商量,陆京士忽然从听筒中听到朱品三发出一声欢呼:
「啊,戴先生来了!」
便在这个时候,戴笠匆匆的赶到,戴笠到了淳安!陆京士就大大的放心了,于是他又交代朱品三几句,说是他立刻也要从雄村赶来淳安向戴笠有所商议,然后挂断了电话。
当天晚上,牡月笙、戴笠、顾嘉棠、叶焯山、庞京周和匆匆自雄村赶来的陆京士,跟化名为王培的曹沛滋,一共有八九个人同进晚餐,因为边吃边谈,一顿饭吃到九点多钟犹未散席。戴笠分析敌人来犯的意图,以及他连日从各方面所获得的情报,最后他做了一个结论认为大局在四日之内必有急剧而重大的变化,在此剧变之前,敌人一定会拚命猛扑,发动突击,以遂其掩护撤退的需要戴笠又说:从淳安到严东关前线,沿江各线守军,他俱已发电命令严加部署,紧急应变,一面遏止敌人的攻势,一面还要注意各地军民和物资的疏散
听他这么说法,在座各人心情已是十分沉重,因为戴笠的语气之间,分明是说前方战事相当紧急,很可能会一路退到淳安来却是戴笠沉吟半晌,当他再开口娓娓而谈时,众人便越来越着急了,─戴笠颇以马志超等部的安全为虞,他说马志超那边的迎敌应变措施做得怎么样了,还需要他亲自前去查看一个究竟
以往,戴笠卽使和杜月笙面面相对,室中并无任何笫三者在场,他也从不说明他将于何时去何方办什么事,唯独这一回,他竟令人大出意外的当众透露其行踪与任务。他这么做显然非比寻常,杜月笙深知戴笠,心里有数,于是他望着戴笠微微而笑,那种神情彷佛是在说你的心事祇有我知道,─沿途视察前方情况势在必行,但是淳安总部的人盼他有如大旱之望云霓,他今日从河桥赶来人人心里笃定,他再一走这边一定又是惊慌不已六神无主?他究竟该不该去呢?着实难以委决,因而他是在当征众询杜月笙的意见。
杜月笙终于开口说了话,他也是一语惊人打破了杜、戴之间的惯例,他从不为戴笠的私人行动出主张,唯独这一次例外,他仍然面带笑容的说:
「戴先生,你这几天太辛苦了,最好明天休一天恢复体力。至于到前线去视察,我看沛滋能说能写又能跑,身体精神都很好,不如请他辛苦一下,代你去跑一趟,我想他一定能够看得很清楚,跟你自家去是一样的。」
明日在此敬你三杯
杜月笙能够这么明显的表示态度,他需要戴笠留在淳安,指挥部署一切,同时给大家吃颗定心丸,─戴笠觉得很高兴,杜月笙的神情表现、语气及其所推荐的人选,一概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在座诸人心中明白,却是人人都得佩服他们的一问一答,面面俱到而了无痕迹这是需要丰富的历练,高度的智能,与乎过人的机警的。于是戴笠欣然一笑,转过脸来向曹沛滋鼓励的说:
「好,沛滋你快去快回,明天晚上,我要在这里敬你三杯!」
曹沛滋慨然应命,席终人散,他便去和陆京士商议此行任务。采取路线,以及如何化妆,如何应变等等技术上的问题。陆京士借着代筹,心细如发,两位好友终于商定了一应方针。
代表戴笠视察前线之行,曹沛滋听从陆京士的建议,挈领年富力强,聪明机警的陆惠林偕行,他们预定行程是由淳安直到建德以北的严东关为止。建德古称严州,是汉朝隐士严子陵的故里,当地地名多以「严」字为首,严东关在严川之东五里,濒临七里泷和新安江,为水路要道,商业颇为繁盛,从严东关再往上走,便是敌人业已占领的桐庐。
自淳安到严东关,循直线起旱途程是七十五里,一往一返得走一百五十里路由于军情紧急,淳安方面也得等候曹沛滋还报消息,而作撤退与否的决定。再加上戴笠说过明晚在此敬酒三杯的话,他实在是故托谈笑而下了军令,限曹沛滋在一天之内打来回。因此曹沛滋和陆京士扃室密商的最重要之点,厥在当天怎么赶得回来?
按照既定计划,曹沛滋和陆惠林在八月八日凌晨四点钟动身,他们别出心裁,随着带烧饼与西瓜,而且事先约定,不论如何疲累途中决不休息,饥渴时则边走边吃西瓜嚼烧饼,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得节省下来。可是在他们一路急急攒赶之余,不但要随时顾及自已本身的安全,尤须切记杜月笙和戴笠所交付的任务,情报工作,不容一星半点出错。
曹沛滋和陆景林一出淳安,便发觉这一百五十里路实在很不好走,因为守军已在准备撤退,道路俱遭破坏,不时需要绕道、涉水,翻越壕沟,攀山越岭,尤其一路都得留心查访,摘记所闻所见,更要紧的尤需根据敌情算好时间,稍早或稍迟都可能猝遇敌军的巡逻。却是他们因为计划周密,尤其有严令在身,于是振作精神,悉力以赴。终于在上午十一点多钟到达了最前线的严东关,而在抵达之后由于任务已告完成,唯恐遇上敌军因而翻身便走,直奔回返淳安的归程。
当日下午五点三刻,杜月笙在房间里听到外面有人高声欢叫:
「曹沛滋回来了!」
他心中一喜快步走向客室,果然看见曹沛滋、陆景林二人一身泥泞,满脸汗水,狼狈万分而气喘咻咻的在走进来。杜月笙忙以笑脸相迎,伸出手来和他们相握,一迭声的说:
「辛苦,辛苦,二位真是劳苦功高!」
当晚,便由杜月笙和戴笠为曹沛滋、陆景林设宴,慰劳他们的长程奔走,一日辛劳,终告圆满达成任务。戴笠实践诺言,跟曹沛滋连连干杯,杜月笙不能喝酒,他便亲自执壶把觞,殷殷劝饮,那一晚曹沛滋完成使命,心中十分欢喜,几乎喝得酩酊大醉。
根据曹沛滋携回的视察报告,日军前锋业已攻陷建德,可是在忠义救国军急向后撤的同时,曹、陆二人亲眼目睹方克建德的日军已在到处封船准佣撤退,看情形日伪军绝对不会再往西进,连掩护撤退的部队都在紧急撤走,东洋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膏药?杜月笙、戴笠诸人犹在苦苦思索,不得其解。这时,总部电台的传令兵双手递呈一封密电给戴笠,戴笠急急拆阅,扫视一眼,顿着面露微笑,顺手递给杜月笙,欢声说道:
「道理便在这里了」。
杜月笙接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则电讯,那上面说,自八月六日美国空军以最新发明的原子弹轰炸日本广岛,造成史无前例,骇人听闻的澈底毁灭,八月七日,日本内阁召开紧急会议,筹商对策,而在八月八日这一天,美国的第二枚原子弹又在长崎爆炸。
看完电报,杜月笙抬起脸来笑吟吟的望着戴笠,戴笠却振奋无比,振臂高呼的说:
「现在我敢断言,不出三天,日本军阀势将接受同盟国的波茨坦宣言请求无条件投降!」
上海议长好戏连台 为了市参议会议长选举,恒社子弟劝进者有之,奔走拉票者有之,联络活动者亦有之,当杜月笙毅然宣布他的决定,拉票和联络者便格外起劲,这是因为杜月笙旣已决心一次当选然后让贤,那么,颜面关系,最好一百八十位市参议员的票全部都投给杜月笙让他们的老夫子「光荣全票获选」。
照说,这件事不难办到,杜月笙言话一句获选议长立刻宣布辞职退让,卽令是竞选的敌手方,也未始不可卖这个面子,反投杜月笙一票。可是,就因为中间夹着一个「明枪暗箭」,处处中伤攻击杜月笙的党部与团部负责人吴绍澍,事情便相当的难办。
王先青仗着他多年为吴绍澍出生入死,尽心尽力,帮过吴绍澍的大忙,因而,他自发自动,去向吴绍澍尽最后的忠告。
找到了吴绍澍,王先青便单刀直入的问:
「现在市参议会就要选议长了,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可否见告。」
吴绍澍听后,反问王先青一句:
「先青兄,你的意思如何?」
「不论对于国家的功勋,抑或在社会上的声望,」王先青侃侃然答道:「自以杜先生为第一人,上海议长,应该选他。」
于是吴绍澍便漫应一声:
「是啊。」
「不过呢,」王先青坦然的说:「杜先生身体不好是实,他不会做这个上海市议长的,大家一道选他一选,让他得个满票,然后再让给别人,这么样,也好向外面有个交待」
「好呀。」
王先青还不放心,再钉一句:
「你是说你那方面的人,愿意一致投杜先生的票?」
吴绍澍再斩钉截铁的答复一次:
「是的。」
王先青交涉顺利,圆满达成任务,他立卽告辞,兴冲冲的到杜公馆,当面报告「老夫子」:吴绍澍那方面已经讲好,他一连两次承认届期一定捧杜月笙的场将他所能掌握的票,全投杜月笙。──杜月笙听后,摇头苦笑,他未敢置信的说道
「先青,我看不见得吧。」
王先青急急分辩的说:
「我跟吴绍澍面对面,说得清清楚楚的嘛,吴绍澍确实答应全投老夫子的票。」
杜月笙莞尔一笑,意思是叫他莫着急,他也漫声答了一句
「到时候看吧。」
上海市「第二任」议长的人选,经过各方面的协调,决定推举潘公展,潘公展是国民政府定鼎南京以后,第一任上海社会局长──时还叫做「农工商局」。杜月笙被推举为上海申报董事长,潘公展卽以申报社长的职务,负申报实际责任。至于副议长一席,则仍由杜月笙推荐前任临参会议长徐寄庼。
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一个满天飞絮的大雪天,北风怒号,气候严寒,上海市参议会假正始中学大礼堂,举行成立大会,由于民社、青年两党获选议员三十六人暂拒出席,当日实到市参议员一百八十人。当杜月笙身穿狐裘,步履轻缓的走进会场,市长吴国桢趋前迎迓,人群中爆出嗡嗡议论和阵阵掌声。
先举行当选市议员宣誓就职典礼,杜月笙座位的正后方,便是万墨林。宣誓过后由吴国桢报告筹备成立市参议会经过,紧接着便是进行戏剧化的正副议长选举。
开票了,在场各人都以为唱票员会把「杜月笙」的名字一路唱到底,不曾料到,一头便是接连的「空白!空白!」之声,使得人人相顾错愕,杜系人物更是焦躁万分。大家心里有数,这一定又是吴绍澍存心捣蛋,要给杜月笙颜色看。空白表示无声的抗议,党团运用到这种程度,唯使亲痛仇快,让庄严议坛变成了笑料制造场。
幸好,接下来便又有「杜月笙」三字不绝如耳,计票结果,发票一百八十张,其中约有四十余张空票。
吴国桢宣布杜月笙当选上海市第一任参议会议长。──杜月笙迅卽在掌声中起立发他没有看事先预备的讲稿,他已失却放言高论的兴趣。他讲得很简单,只是反复在说明他健康情形欠佳,行政经验不够充份,因此他要求大会,准他辞职,同时另选贤能。
老早安排好了的一出有声有色连台好戏,便因为吴绍澍阴谋使人投下大批空白票,扰乱场合,败人之兴,使大家都显得无精打采,唯有草草收场,事事都在快马加鞭的进行。杜月笙致词,马上又叫他的表弟参议员朱文德立起来,代他取出预先拟就的辞职呈文,送给吴国桢,请吴国桢当众宣读,而一百八十位市参议员,也鉴于「杜先生态度谦冲自抑,辞意坚决恳切」,全场无人反对,顺利通过接受。
于是,再发一次票,再投,再选,潘公展、徐寄庼立以上海市正副议长闻。
王先青上了吴绍澍的大当,虽然杜月笙和恒社弟兄深知吴绍澍的品行,并无一人一言责,可是他自己却气愤填膺,怒火冲天,王先青大骂吴绍澍反复无常,出卖师友,做出这种损人而不利己的勾当,他骂吴绍澍无耻之尤,他的行径使人人望而生畏,将来不仅没有人肯与他共事,尤且一定得不着好结果。王先青从此与吴绍澍绝交,而吴绍澍则果也由于多行不义,人人疏远,渐至投闲置散,没没无闻,令人具「固一时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之感。民国三十八年红流之滥,大陆沦陷,吴绍澍也不晓得怀着那股闷气,竟然忘了他曾出卖共党,弃暗投明,会得鬼迷心窍,再度投共。多年前,卽曾有吴绍澍被共党列为右派份子加以清算的说法,其人结局悲惨,不问可知。(未完待续)欢天喜地胜利还乡
当时杜月笙和戴笠机密与共,并肩作战,眞做到了水乳交融,迹不可分的地步。而杜月笙后台靠山硬扎,衣锦荣归在卽,个人前途分明灿烂,政治行情急剧增高,他这一辈子前五十年以租界为发迹所根据地,后若干年可能便因摸准政治情,布衣报国,得蒙国民政府的庇荫。时在淳安的人士,上海人乃至全中国人都晓得杜月笙为八年抗战尽心尽力,卓著勋绩,来日黄浦滩上,他当然还能数第一,占首席,「春风得意马蹄疾」!
因此,在淳安忙虽忙,却是情绪好,兴会高,整日笑口常开,欢容不改,抑且天天都有热闹的场面,八月十四日名报人冯有眞来拜访;十五日因朱品三之介,有范兴伯拜先生,加入恒社,晚间大开宴席,把个介绍人朱品三吃醉。十六日陆京士、曹沛滋等刚离淳安前往上海,而消息传来,金廷荪金三哥接到哉,当天下午,可抵西庙,杜月笙好不喜欢,当时便派朱品三、王润生、高尚德三个,过江到水南迎候。
下午六点,金廷荪被朱品三等簇拥,到达西庙,杜月笙笑容满面,迎出大门之外,老兄弟俩三年半离乱,久别重逢,喜得几乎落下眼泪。杜月笙口口声声,埋怨自己,当年好意请金三哥到香港,却不料突然之间香港沦陷,害得三哥历尽艰辛,吃足苦头,千里万里的跑回宁波。金廷荪笑谓大局变化,那能怪你哩。是夜杜月笙为金三哥洗尘,一席酒吃得欢声不绝,金廷荪谈起他听了杜月笙的忠言,深怕再回上海,被东洋人纠缠不清,可能会被利用,那么今日他纵然不成了张啸林、兪叶封,最低限度,汉奸的罪名如何洗脱?他说他在宁波家乡经营钱庄小押店,素菜淡饭,总算换来了一生清白。杜月笙听后莞尔而笑,向他说道:
「三哥,你便在西庙等几天,我们老兄弟俩一道回黄浦滩。事体有得做咧!」
当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又命朱品三为金先生准备住处,金廷荪说:
「我跟品三讲好了,跟他同房间困。」
在上海代吴绍澍负责三青团工作,因而被日军逮捕,释放后赴渝述职的曹俊,也自重庆专程来淳安,准备再去上海。他报告沪上近况,并带来重庆的消息。忙忙碌碌,到了八月二十日,戴笠和杜月笙扃室密商,为时甚久,房门一开,杜月笙便兴冲冲的宣布,上海方面安全已无问题,从此刻起,可以着手包雇船只,整理行装,以便早日登程。他这么一说,随行各人喜出望外,不觉拍手欢呼,雀跃三百。
但是第三天,八月二十二日,阴历七月十五,便是杜月笙的五秩晋八华诞,顾嘉棠顶起劲,他头一天便说这是月笙哥胜利后第一次生日还乡在卽,心情正好,应该大事庆祝。杜月笙则双手直摇,再三推辞,抗战节约,胜利了还是应该继续保持,尤其正值客地,那来做生日的兴趣?但是顾嘉棠不依,当晚由他和金廷荪、叶绰山、庞京周联名请客,为杜月笙暖寿。二十二日正日子,则完全遵照寿星公的意思,不宴客,不收礼,西庙同人除了道一声贺,便是一人一碗寿面
二十三日,船雇好了,是一艘新下水的交通船,船名「健飞十七号」,拖船三艘,两大一小,小的一艘还是通济公司所有,经指定担任炊事。这日邵洵美自家先回上海,杜月笙一行则一直等到八月二十九日,先后获悉吴绍澍、陆京士均以分别安抵黄浦滩,方始从西庙后的河边启椗。杜月笙西庙居,一总是四十六天,时在胜利喜讯传来十九日后。同行者共三十人,除杜月笙一行,还有军统局人员八位和武装卫队。
杜月笙和顾嘉棠、叶焯山、庞京周、胡叙五、朱品三、王润生等七人,坐在健飞十七号上,新收录的学生范兴伯,随船送到茶园,然后折返。当时正值溽署,气候奇热,却是江上风清,谈笑晏晏,旅程倒也轻松愉快。二十九日宿茶园,三十日清晨四时开航,一天走了十五小时,一百十华里,万家灯火时分抵达建德,时在当地的丰文郁和马瑞芳,备办一桌上等酒席,送到船上。富春江中盛产鲥鱼,滋味鲜美,天下闻名,杜月笙那日只吃这一道菜,大快朵颐,建德的一位医师吴秀华,和某部谘议许长水,央丰、马二人引介,便在船上拜杜月笙为师,参加恒社一份子。三十一日抵桐庐,当地贺司令派一位陈参谋,高擎名片到船迎接,一行同赴贺司令的盛宴,席间,有袁文彰从杭州带了小火轮来接杜月笙,引到贺司令处相见,杜月笙不觉又是一喜,有这艘小火轮拖曳,九月一日就可以到达一别八九年的杭州了
一路风光体面,热闹非凡的到杭州,下午两点多钟方过钱塘江大桥,大队船只正待过桥入杭州,斜刺里钻出几个日本哨兵,叽哩瓜拉讲东洋话,拦住杜月笙等不许\通过。此一意外使杜月笙大为不怿,抗战胜利,刚刚踏上新光复的国土,便大触霉头,撞上蛮不讲理的敌军,他脸色铁青,挥挥手示意派人办交涉,交涉办好,东洋军官亲来道歉,并且一路陪侍,护送杜月笙一行通过警戒线,直抵南星第一码头,方始作九十度的鞠躬而退,杜月笙一行舍舟登陆,西湖美景业已在望了。
原定杭州一宿,便赴上海,可是西子之滨,酬酢正多,尤有黄浦滩上远道来迎的人,诸如徐采丞、朱文德等均已先行抵达,还有许多要紧事体商谈。先则,报告的都是令人开心乐胃得好消息,五百万上海人听说杜先生凯旋归来了,欢欣鼓舞,兴高采烈,举市如痴如狂,盛大热烈的欢迎,早由各界友好商量筹备了好多天,上海人将万人空巷,齐集北站争覩一别八年的杜先生风采,还要在通衢大道,北站附近,搭起一座座的七彩牌楼,表示对杜先生的衷心爱戴和拥护,杜月笙一听就眉头皱紧,断然的说:
「那怎么可以!我杜月笙不过区区一名老百姓,杜月笙回上海,大家要搭牌楼,那将来中央大员陆续的来,又如何欢迎法?」
为了表示他的心意坚决,杜月笙临时决定在杭州多留一天,改在九月三日动身返沪,一日之夜,由老朋友、大汉奸,伪浙江省主席,先已接洽投効军统的丁默村为他接风、洗尘。一行人马,全部投宿西冷饭店。将到北站突生意外
自从抵达淳安以后,一直都是夏日艳阳大晴天,唯独九月一日在杭州,下了一场阵雨而九月三日搭乘沪杭甬铁路专车凯旋上海,偏偏又是个细雨纷纷的黄霉天,杜月笙临时宣布就在梵皇渡车站下车,当时杜月笙已获确息,吴绍澍当了上海副市长、三青团书记、连社会局局长一席亦已囊括而去,他心中难免起阵阵阴霾。吴绍澍自返上海,音讯全无,连极普通的问候函也不一见,他迭拜要职,杜月笙事先一概毫无所闻,上海来迎诸人之中,不曾见到一个和吴绍澍有关系的,在旁人可以解释为过忙或疏忽,但是出之于吴绍澍意味便绝不寻常。凡此都使杜月笙在鼓轮疾进时,心惴惴然,而且越来越紧,这使他在车中显得神色不宁,心事重重。
不祥之感,居然成为事实,正当同车诸人,兴冲冲,喜洋洋,准备跟牢杜先生,接受黄浦滩盛况空前的热烈欢迎场面,专车驶入上海市,抵达梅陇镇,忽然减速停车,先上来两位通信报讯的人,他们不及寒暄,向杜月笙附耳密语,一听之下,杜月笙不由脸色大变,他一语不发,唯有摇头苦笑。
有此一幕,使同车随行诸人犹如「分开八丬头顶骨,浇下一盆冷水来」,一个个惊诧错愕,面面相觑,杜月笙绝口不说,匆匆赶来报讯的人悄然落座,神情严肃,更令人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颅。
旋不久车抵梵皇渡,风雨凄凄,一片萧索,站上也有不少亲友迎接,但是强颜欢笑显然掩遮不了面容沉重,──这是怎么一回事?随行人员疑云更深在梵皇渡车站迎候的人,很可能与梅陇上车者同样事先晓得秘密,这么说在上海的至亲友好,早已决定请杜月笙不上北站了,否则的话,那能这么凑巧?
盛大热烈一变而为冷冷清清,尤足骇异的,杜月笙到了上海竟不回家,他不去华格臬路,也不上十八层楼,更不到杜美路大厦,出人意外的,他要先到爱文义路顾嘉棠家中先住一歇。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一切都是这般诡秘,随行人员不敢多问,却是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杜月笙面色不好,推说疲倦,先进顾家客房休息。他方一离开客厅于是嗡嗡之声四起,众人惊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体,经过在上海的人详细一说,眞是无人不瞠目结舌,舌挢不下,然而接下来便怒目切齿,破口大骂。
原来是当今上海第一新贵,由杜月笙及杜门中人一手提拔,足足喊了十年「先生」、「夫子大人」、「师座」的吴绍澍捣鬼,他如今当了上海副市长,于是眼乌珠揷上额骨头,「叛」性大发,杜月笙八年抗战还不曾回到上海,他已将师门列为第一个要打倒的对象。
上海人被吴绍澍弄得莫名其妙,正当他们欢天喜地的搭牌楼,换衣裳,筹备大会,安排聚餐\,打算齐赴上海北站欢迎期盼已久的杜先生,忽然在北站附近,贴出了匿名传单,大字标语。传单挟词诬陷,对杜月笙大肆攻讦,标语千篇一律为「三段论」,诸如「打倒恶势力!」「杜月笙是恶势力的代表!」因而再喊出「打倒杜月笙!」
满怀兴奋,一团欢喜,落成这般凄凉光景,打击之来,过于意外,杜月笙亟欲深思长考,把这突然的变化摸它一个来龙去脉。牌楼之拆、标语之贴,加上副市长学生子吴绍澍始终不曾来接,嫌疑箭头业已毕直指向那位惯于「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新贵。祇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杜月笙百思不得其解。
杜月笙很想借顾嘉棠的家里,清静一下,以便细细思量,求个结论,但是至亲好友,晓得他转移阵地的依然很多,八年离别,渴望一见,因此爱文义路顾公馆门前,依旧冠盖云集,户限为穿。杜月笙便不得不打点精神,强扮笑脸,一一接待肆应白天,有接收人员,各界友好登门拜访,夜晚犹有落过水的汉奸国贼,自知国法尊严,罪无可逭,在走投无路时,唯有或则亲来,或则派遣家小代表,夤夜求访,恳求杜先生为他们出出主意,定个主张。于是顾家门庭,如山阴道上,络绎不绝,杜月笙不但得不到思考的闲暇,尤且深感精神体力,应付不来,乃命几名得力的学生,代为迎宾送客。
访客电话,一天到晚走马灯似的来个不停,其实杜月笙最想见的,还是吴绍澍的名片最想听的,厥为吴绍澍的声音。想不出吴绍澍这么狠狠打击他的道理,便唯有巴望奇迹出现,由吴绍澍来亲自解释,略加说明。然而,自九月三日往后的国定胜利纪念日回到黄浦滩,四日,五日,那里等得到吴绍澍的声音笑貌,等到第三天九月六日杜月笙实在忍不住了,他不顾师道尊严,移樽就教,轻车简从的专程拜会吴绍澍吴副市长,讵料人到市府,司阍挡驾,推说吴副市长不在,杜月笙万般无奈,只好留下一张名片来。
戴笠南京坠机撞山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十七日,一项更沉重的打击,临到杜月笙的头上。
在此以前,戴笠仆仆风尘,往返奔走于新光复的各大都市,督饬指挥缉捕汉奸工作,──仅仅半年有余,戴笠主持的肃奸会,业已捕获的大汉奸,移送司法机关者达四千二百九十一名,军法机关三百三十名,航空委员会二十四名,总计达四千六百四十五名之钜。查封汉奸的逆产,共为一千四百五十六户,由于以上的数字,可知戴笠在这一段时间的紧张忙碌不过,他仍以在上海的时候居多,同时,他祇要在上海,每天必定要跟杜月笙见一次面。
三月初,军统局在北平设立特警班,是为北平班亦卽特警班第七期,招收学员七百五十三人,戴笠自兼主任,戴颂仪副之。北平班开训,戴笠亲赴北平主持典礼,同时,又由于奉到军委会的命令,为对抗中共勾结苏俄,到处破坏交通,阻挠接收,当局付与戴笠一项新任务,要他把军统局掌管的忠义救国军、别动军、中美训练班的教导营,以及交通巡察处所属的各交通巡察部队,合并编为十七个交通警察总队,一个直属大队,并且成立交通警察总局,名义上直隶交通部,实际则仍由军统局督导,派往全国各交通路线,负责阻挠共军侵袭,维护交通安全。
这是一件颇费周章,繁杂艰巨的大事,戴笠发出指示,派吉章简为交通警察总局局长,马志超、徐志道副之。几支部队的将士人数多达六万四千四百零二人,戴笠作了初步的计划,准备回重庆去加以部署,但是他想起了和杜月笙的约,因此他便在三月十七日由北平起飞,他要先到上海,然后转飞重庆。
戴笠坐的是航委会二百二十二号专机,随行者有军统局处长龚仙舫、专员金玉坡、翻译官马佩衡、译电员周在鸿、副官徐燊、卫士曹纪华、何启义。从上到下,都是杜月笙所熟识的,向为林公馆的常客,如龚仙舫、金玉坡,尤曾与杜月笙多次合作,公谊私交,非常要好。
专机飞到青岛,降落休息,当时驾驶员便接获气象报告,上海附近气候恶劣,能见度太差,无法飞往。戴笠听后眉头一皱,说是:
「我今天一定要到上海,我们还是先飞过去再讲。」
「戴老板」的话从来不曾有人驳回,他坚持起飞,青岛机场人员和驾驶员不便劝阻,祇好让专机续往南航。到达上海上空,因为实在无法降陆,唯有折向南京,下午一点整,穿云下降,讵料驾驶员视界模糊,误触南京东郊板桥镇的岱山,机毁人亡,自戴笠以次,连同机员一十七人无一幸存
噩耗传出,举国震惊,斯时斯地,斯人之逝,实为国家之大不幸。戴笠将军的死讯传到上海,杜月笙左右人士至为惊悼,他们迅作决定,由于这个打击对当时的杜月笙来说,未免太大,因而大家相约暂时瞒他一瞒。
然而纸包不住火,接连三天杜月笙发觉随从各人脸色仓皇,神情不定,他一再的追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众人见他催问得紧,料想瞒不过,经过一番商量,大家推陆京士向杜月笙说出了戴笠坠机罹难的消息。筱快乐大骂「米蛀虫」
上海有个唱滑稽戏的筱快乐,针对米价不断上涨的事实,迎合上海市民愤懑不平的心理,每天在电台上直指其名,编了一套套的滑稽戏词,猛烈抨击万墨林。他这个节目由于其能发泄大众的苦闷,立刻大受欢迎,风靡一时。筱快乐的谩骂尤能推陈出新,一快人心,一时筱快乐之名大噪,滑稽戏盛况空前,登峯造极。骂到了后来,筱快乐干脆给万墨林取了个「米蛀虫」的绰号。
当万墨林每天都要挨骂好几次的那一段时期,他因为常日陪侍杜月笙,晓得连「爷叔」都在韬光养晦,以免动辄得咎,因而祇好忍气吞声,旣不声辩也不答复,但是万墨林在上海也有一帮好朋友,听到筱快乐如此「大胆妄为,排日痛骂墨林哥」,深感「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帮朋友尚未能适应新潮流,狃不过旧观念,不懂得采取法律途径,更忽视了保障人权,尤其他们「眼高手低」,将区区一名滑稽戏演员,半点儿也不摆在心里。使他们往年的脾性打人杀人如同家常便饭,故所以,他们先向筱快乐严重警告:
「侬敢再骂墨林哥,阿拉要请侬吃生活!」
孰料筱快乐骂「米蛀虫」骂出了名,票房价值,正值巅峯状态,兼以他能获得广大市民的普遍支持,对于这般「白相人」的举动,根本就不摆\在心上,「白相人」的警告,就他而言是「来得正好」,正好补充他骂「米蛀虫」的新材料。
筱快乐将他受到「吃生活警告」的消息,在电台上一播布,立卽获得广大听众的同情和支持,同时,也使他险乎遭了杀身之祸,万墨林的一些好朋友怒火攻心,不克遏忍,当天晚上便有十几条大汉,冲进筱快乐的家里,从头门打起,一直打到后门为止,遇人便打,见物便砸,幸亏筱快乐本人不在家,他的妻子受了伤,全部家俬,尽数捣毁无遗。
筱快乐家中捣毁一空,消息传得旣广且快,杜月笙听说,忧急交并,心知这是一场穷祸,偏是怪罪万墨林不得,因为他深知此事与万墨林无涉,此时此刻,万墨林决无这个胆量派人去做筱快乐,而且他应该晓得,打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惹火上身,推也推不脱,杜月笙祇好命人前往慰问筱快乐一家,负责伤者的医药费,全部损失,优予赔偿。
但是事体并不能就此了结,淞沪警备司令部,依据筱快乐所广播「经营私运,垄断市场,操纵米价高涨」的罪名,发出拘票,要把万墨林捉进官里去。
杜门中人,于是群情愤慨,纷纷起而打抱不平,万墨林本人并未犯法,他经手的贷款都有账目可查。打筱快乐家的朋友亟于挺身而出,证明他们自发自动的行为决非出于万墨林教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杜月笙自从民国四年在上海法租界同孚路同孚里建立门户,三十多年以来,不论是巡捕房、警察局、总司令部或司令部,向来只有杜公馆往外保人,从不曾听说杜公馆里有人被捉。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万墨林眞有案子,就该杜先生亲自把他送进官府。如今宣司令要捉杜公馆的人,──尤其还是杜月笙的亲与总管,此例一开,岂不是坍尽杜先生的台
当时杜月笙犹在病榻,他时咳时止,喉头咻咻有声,但是他一力坚持,力排众议,他命万墨林自家前去淞沪警备司令部投案,杜月笙说:
「眞金不怕火炼,宣司令是好官,他决不会冤枉墨林。再说,此刻外面的空气对墨林不好,墨林要想申辩,实在太难,反不如趁此机会自动投案,是是非非,经过法律审判,正好求一个水落石出。」
东山再起步步为营
王先青、袁国梁两人去见到了杜月笙,却是「老夫子」正发气喘,卧病在床,他在床上听完了袁国梁的报告,为替学生子撑腰,他不遑思索,一口答应,当时他问袁国梁说:
「我做福澄的董事长,该入多少钱的股子呢?」
袁国梁喜不自胜,于是便答:
「老夫子加五千万元的股子好了,这笔钱,由我替老夫子垫。」
杜月笙连忙摇摇手说:
「笑话,笑话。」
他马上命人喊徐懋棠来,徐懋棠的父亲原是汇丰银行的买办,上海人有句打话:「吃不穷,用不穷,汇丰买办。」因此徐懋棠得了乃父余荫,很有点钱,他参加恒社甚早,战前卽已担任杜月笙的中汇银行看家,胜利以后一仍旧职,却是又添了一项替杜月笙理财的工作因此,杜月笙决定投资福澄公司,便命徐懋棠当场开了一张法币五千万元的支票交给袁国梁,由袁国梁写一张临时收据,手续便告完成。
袁国梁和王先青对福澄公司的事,部署已毕,两人又双双展谒师门,请杜月笙定一个召开股东大会的日期,杜月笙却望望袁国梁,回答他说:
「这个事业是你的,我们大家不过捧捧你的场,你自家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能事事依靠我们啊。」
当时,这几句叮咛,似乎有点多余,然而袁国梁细细玩味,杜月笙这样交代一声,实在
是语中肯棨,两面都光,他正是藉此声明,他投资福澄、答应担任董事长,完全是为了支持袁国梁,他特地表明自己遇事不出主张,挂名义当董事长的立场,好叫袁国梁放心大胆办事,同时,也为他自己不过问福澄的业务,预作声明。
不过,在口头上,开会日期这桩小事,还是得请杜月笙做个决定,袁国梁继续请示,杜月笙便面带微笑的向王先青说:
「先青,你来定个日期。」
王先青想了想,方说:
「下星期日如何?」
杜月笙点点头,答道:
「好,就定下星期日,在丽都开会。」
开会结果,由于江阴三大亨听说福澄股东们要推选杜月笙为董事长,自忖「亨」不过,知难而退,于是杜月笙顺利当选。
杜月笙从事纺织工业,始于抗战时期,一丬颇具规模的「沙市纱厂」,自湖北沙市,西迁重庆,因为股东意见不合,内部发生纠纷,几乎就要关门大吉,杜月笙鉴于纺织工业在抗战期间的重要,出资收购股权,将沙市纱厂接过来加以经营,后来他又应聘担任过公营的中国纺织公司董事长。西北之旅,组织西北毛纺织厂,胜利返沪,在福澄公司联营纱厂之后,杜月笙更发起剏办了荣丰一厂、二厂,两厂拥有工人两千零二十六名,此外他也是拥有七七七名工人的恒大纱厂,以及远在西安的利秦纺织厂董事长,所以,杜月笙也算上是纺织业巨子。
民国三十五年秋,
「中华民国机器棉纺织工业同业公会联合会」,举行第一次大会于上海。这是日趋壮大的我国纺织工业战后一大盛事,自全国各地搭乘飞机出席会议的代表多达一百多人。当时我国纺织工业划分为区,如上海一地称为第六区是。各区又有区公会,「联合会」系由各区公会合组而成,其重要性自可想见。
各地代表纷纷抵达上海,正值杜月笙缠绵病榻,轻易不出大门一步,代表中不乏多年友好,却是不但不能亲往迎迓,略尽地主之谊,连代表们经大会当局安排的各项节目,他也无法参加一次。正在深感抱愧,一日,忽有七位纺织业代表连袂来访,杜月笙勉力起床待客七位访客之中有六区公会的秘书长奚玉书、无锡荣家纺织业的主持人荣尔仁,还有唐星海、恒社弟子袁国梁等。
寒暄之后表明来意,原来这七位纺织代表是代表中的代表,缘由当时国内公营纱厂厂家旣多,代表票数亦伙,民营纺织代表业已获得确息,公营纱厂集中选票,使「联合会理事长」这个重要职位,推由公营纱厂代表担任。
唐星海、荣尔仁等向杜月笙反复陈词,公营纱厂是官办的,他们平时卽已得到官府畀予的若干便利,倘若「联合会理事长」一席再被官方代表所获,民营厂商越加少了一个有力的发言地位。七位纺织代表恳请杜月笙出马,角逐「联合会理事长」一席,他们针对杜月笙的爱国心理,乃以大义相劝,他们说:
「纺织事业非特关系国计民生,对于国家民族也有很重大的影响,试看日本人在明治维新以后之能够富强,便由于他们纺织工业的发达。」
杜月笙何尝不晓得这些大道理,对于「全国纺织公会联合会」理事长一席又何尝不见猎心喜?但是他信心犹未恢复,自忖并无把握,于是不管七位代表怎么说,他都是婉言推辞,他说他大病未愈,身体不好,实在是难任繁剧。忠救军交给你指挥
因为要潜入敌后上海,吴绍澍乃又想起了「老夫子」、「师座」杜月笙,还有一位早年在汉口结识的朋友,王新衡曾于民国二十三年前后,在汉口担任豫鄂皖三省剿匪总司令部上校秘书。杜月笙和王新衡听说吴绍澍肯到上海去做地下工作,很高兴,杜月笙为他作多方面的部署,体贴周到,比杜月笙太太儿女冒险出入沪滨尤且胜过几分。同时,王新衡也欣然应允吴绍澍的请求,介绍吴绍澍谒见军统局局长戴笠。
戴笠听说杜月笙的一个学生子,要到上海去担任三青团书记,从事地下工作,他不惜优礼相加,邀吴绍澍吃饭,为他祖饯,一壮行色,而且席设戴公馆,邀吴绍澍相熟的王新衡作陪。席间,戴老板纯粹是一副自家人姿态,他率直的告诉吴绍澍说:
「你只管放心到上海去,你要晓得,杜先生和我关系不同,我已经下命令给上海附近的忠义救国军总指挥阮清源,我给你指挥忠义救国军的权力。」
可是,吴绍澍个子虽大,胆子却小,他自潜入上海,便一直匿居租界,轻易不敢外出。三青团在上海的秘密工作,大多由曹俊、王先青等负责执行。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号外一出,吴绍澍便晓得租界不能再作庇护所,他借口转赴重庆向中央述职,旋卽撤离上海,却又不敢眞回重庆去,因此他躲在忠义救国军基地之一的安徽屯溪,直到三十三年秋,方抵重庆大肆活动。而因为协助中央留沪忠贞人士紧急撤退,走避不及,遭受日军或汪伪逮捕的除吴开先进监牢吃过「生活」外,犹有代吴绍澍负责的三青团驻沪重要之士如曹俊、王先青等,数不在少,至于中央委员蒋伯诚,则是在濒临抗战胜利前夕,患高血压而在中风状态之中,因为他的夫人杜丽云外出而被敌伪钉梢,发现秘密庽所,由于风瘫在床、无法移动,逃脱牢狱之灾,而由日本宪兵队一面延医诊治,一面派人日夜监视
向以知人善任著称的戴笠,有一次亲访杜月笙于重庆汪山庽所,当时杜月笙手下的三位得意门生,陆京士、朱学范、吴绍澍都因戴笠借将,而为戴老板担任重要工作。两位好友促膝而谈,杜月笙偶然问起这三个人如之何,戴笠坦然答道:
「朱学范浮而不实,弊过于诡;吴绍澍天生反骨,必须随时留心,唯独陆京士有忠义之风,比较可靠。」
戴笠这一段话,杜月笙曾不止一次的对他亲信心腹透露过,戴笠固有知人之明,杜月笙又何尝不阅人多矣,吴绍澍脱离共产党、绝缘改组派、反噬陈立夫、辜负三青团,种种背主求荣,反复无常的行径,他焉有不知之理?照说,他在淳安便该不再跟这种天生反骨的小人搭讪,可是,杜月笙将入老年,他的为人处世,已臻炉火纯青,及于化境。年轻的时候他以智屈人,善用机心,及长便悟觉做大事业,应付大场面的人必须先具有容物的雅量,是所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于内则「浩然胸怀」,在外卽「木讷恂谨」,能如此,方可以柔克刚胜过机心多多。
所以,吴绍澍趁着杜月笙肩承大任,戴笠、梅乐斯齐集淳安,淳安成为光复上海的司令台,而且在富春江上敌锋进逼,抗日胜利乍露曙光之际,飘然自重庆远来,展拜师门,晤见戴老板,其政治作用之浓厚,明眼人一望可知。杜月笙却不提旧憾,不问来意,一如往昔的殷殷相待,他留吴绍澍多住两日,可以促膝长谈,也可以等着见见戴老板和梅乐斯将军,他叫朱品三为吴绍澍安排住处,朱品三唯有把自己的床铺让出来,为师门迎宾引见,栗碌终日后,还要等到客厅无人,纔能极不情愿的去困会议桌,硬木板。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杜月笙以为自家一片诚心,坦率衷怀,可以化百炼钢围绕指柔,以德服人,使吴绍澍左叛右变,至少不会反到自家头上,他这一着棋,错得相当厉害。邵洵美两月牢狱灾
有一天杜月笙亲自送客,偶然在廊庑发现一个形容憔悴,神情落寞的老朋友,新月派诗人邵洵美,法国留学生,盛宣怀盛宫保的孙女婿。邵洵美豪于赌,雄赀财,当年也是福履理路一八一号座上豪客之一因而又有「赌国诗人」之称。邵洵美素来美丰仪,好修饰,翩翩浊世,颇有卓荦不群之概。当时杜月笙看到邵洵美落得这般狼狈,不禁大为骇异,一追诘,居然他还是被软禁在西庙里的。于是他急问缘故,据邵洵美说,他家兄弟三人,志向各不相同,他这位老大,到底是跟徐志摩相提并论的诗人,重气节,忠于国家民族,但是他的二弟邵式军,却竟认贼作父,甘为虎伥,担任敌伪时期的上海统税局局长。邵式军替东洋人总绾税务多年,苛捐杂税,大肆搜刮,是沦陷区民众最最痛恨的一名大汉奸邵式军自己则刀口舔血,其富几可敌国。邵洵美深以他二弟的作为,不仅为国家蟊贼,抑且贻家门之羞,所以他和三弟邵小如抗日杀敌之志益坚。邵小如曾往上海近郊招兵买马,要打游击,因为自己的一份家财大部散光,于是问他汉奸二哥邵式军索取经费,邵式军倒也照给,只说兄弟政见不同,不妨「各行其是」。但是后来东洋人施加压力,邵小如终被邵式军毒毙,当时邵洵美抚尸大恸,他想尽方法,逃离上海,正待通过淳安,转赴大后方参加抗战。讵料被调查局淳安站长查明他是大汉奸邵式军的哥哥,乃以形迹可疑,暂予软禁,已经关了两个多月。
杜月笙听了,心知他这些话决不会有所虚假,而且他也颇为讶异,自他以次,一大帮上海朋友住进了西庙,将近一月,邵洵美见囚于同一庙宇,断无不知不晓之理。他这位大诗人到是有骨气,硬来兮,宁可不明不白的坐监牢,偏不向杜月笙等人求援。于是,当天他便向戴笠力保邵洵美,戴老板点点头,邵洵美乃由阶下囚,转为座上客,终于恢复了自由。
忽然之间又得着消息,一路出道的老弟兄,金廷荪金三哥,自从那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他和九龙柯士甸道杜公馆失去联络,单身一人,背个包袱,冒险逃出香港,长程跋涉到东江河源。在赈济委员会救济站上,以普通难民的身份,领了十五元国币,就此转折向东,经福建而抵达浙西。金三哥投奔不了大后方,更耻于吃东洋人的饭,他一腔忠忱,大节不亏,以黄浦滩上的大亨,而在宁波附近的一个乡村,隐姓埋名,开了一丬小押店便这么茹苦含辛的渡过三年半光阴。
杜月笙无意间得到金廷荪的下落,大为兴奋,立刻便派专人前往迎接,他请金三哥搬到淳安来,老弟兄音信中辍三年半,这一下,他欢天喜地的说:
「正好胜利结伴同回黄浦滩!」
打发往迎金廷荪的专人去了,杜月笙便开始不时的问:「金先生到了??到了??」他一直问个不停,却是,金廷荪犹未抵达,那万众同欢,普天与庆的抗日胜利,在八月十日深夜传到了这座浙西小城。
时值杜月笙一行进驻淳安的第二十七天,亦卽离渝东来的第四十五日,八月十日星期五,天气晴朗,将近午夜,业已就寝的西庙中人,突然被劈劈啪啪的鞭炮,夹着人语喧哗吵醒,乍听见嘈杂声浪时,还吃了一惊,待至闻及街头有人欢呼,方知这是望眼欲穿的胜利来临,于是众人纷纷披衣起床,争相走告,杜月笙的一支人马全都集中在他房间里,有人在笑,有人鼓掌,有人直说「恭喜恭喜!」但是也有人保持审慎态度,不敢遽予相信,他们之间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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