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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_15 章君榖(近代)
「十九路军保卫国家,在前方杀敌,物质方面有所需耍,上海老百姓绝对负责供应。」
蔡廷锴十分感动,向他们一行道了谢,杜月笙又说:
「前方耍什么,只管通知我们,我们一定照办。现在后方同胞捐款捐用品的已经很多了,我建议贵军,最好设立一个机构,专门和我们联络」
「好极了,」蔡廷锴很高兴的回答:「我一定尽快办好这一件事」
二月六日,十九路军上海办事处卽已在法租界成立,蔡廷锴派范志陆为主任,叶少泉、邓瑞人、杨建平、庄伟刚等副之。范志陆是蔡廷锴最要好的朋友,他这个驻沪办事处,组织相当庞大,人手允称众多,但是忙于接受捐款捐物,整天还是忙不过来。到了四月下旬,十九路军收到捐款的数额业已为数可观,于是,四月二十七日蔡廷锴召集高级军官会议,当场决定,从民国二十年八月,到二十一年四月,全十九路军欠发的薪饷九个月,由上海办事处所收的劳军捐款中,拨出一部份,全部予以发清。
上海市民,和全国各地,以及海外侨炮,究竟为十九路军捐了多少钱?蔡廷锴在沪战结束,十九路军调往福建以后,请范志陆开出账目,现款一共有九百余万,实物无算。这一笔钜额款项的收支明细,经过蒋光鼐、戴戟和蔡廷锴等亲自审查清楚,他们发表过征信录,同时也发出了「感谢书」。
九百余万现大洋,在民国廿一年前后实在是笔大数字,十九路军事实上用不完(连已清发的九个月欠饷在内),剩下大量的节余,有一部份存在上海国华银行,仅此若干分之一的一笔,卽已引起当时的物议,有谓国华银行便是十九路军开的。一叶知秋,以小觇大,当年上海人是如何的热烈支持抗日御侮战事,慷慨解囊,竭力奉献,卽此一端,已可想见。
支持前线形成了热潮,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全上海的老百姓都动员了起来,三十五年前陶百川在上海市党部担任委员,他膺选抗敌后援会常务委员兼总干事,他自谦的说当时他年纪还轻,大家乃将这繁重冗杂的事务性工作交给他办。在那一份千头万绪、职责重大的工作中,他表现得极其突出而有条不紊,除了财务部门他请上海的名会计师徐永祚负责。其它一切事务他都事必躬亲,杜月笙十分赏识他的才华,这是他和杜月笙的订交之始。
一二八之役进行期中,当时的中枢首要云集杭州,敦促蒋主席回京主持大计;一月三十一日国民政府开始迁往洛阳办公以示全国全民长期抗战的决心,蒋主席毅然入京奋赴国难,号召全国将士枕戈待命,誓与暴日周旋。二月六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成立,三月六日蒋主席出任军委会委员长,日本军阀终因蒋委员长出山,全国拥护,深知他们已无侵略得逞的希望,于是开始休战。五月五日,经过国际联盟的调处,中日双方正式签订停战协议,淞沪之战遂而宣告结束。
京杭国道吓了一跳
三十五天的战事,给上海华界带来空前未有的重大损失,这是上海开埠以来第一次正战争。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十二日据上海市社会局发表,我方在沪战中的损失高达十四亿元,在工业方面,华界工厂被损毁的共为九百六十三家,殉难、死亡、失踪、失业的工人凡一万另二百八十六人,直接、间接损失的金钱,据估计为六千九百八十一万四干余元。因此,大战以后最普遍的现象是工厂停工、工人失业,成千上万的上海市民无家可归,三餐不继。这一个严重而又迫切的问题,自非政府单方面的力量所可以解决,于是杜月笙等地方领袖又毅然挑起此一沉重的巨担,他们把「抗敌后援会」改组为「上海市地方维持会」,而以这一个民间组织作为主体,请上海市社会局出而领导,邀集全上海的有关机关团体,组织规模庞大,实力雄厚的救济会,协助工厂复业,介绍失业工人获得工作,维持失业者最低限度的生活,同时,资遣剩余劳力回到他们的故乡,千头万绪,一片乱麻中,总算群策群力的将此一棘手问题妥为解决。时任上海市政府秘书长的俞鸿钧述及一二八沪战,便曾明确指出:
「一二八淞沪战役,我军激于义愤,仓卒应战,诸凡一切军需供应军民救护、失业救济等问题,在在需要地方协助。是时(杜月笙)先生担任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曾竭其全力,协助政府,解除困难」。
俞鸿钧为什么要大书特书这些往事,诚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杜月笙一介租界平民,他是匹夫,不居官常,并无职守。正其如此,他在一二八事变时各方面的表现,洵属难能可贵。
「一二八」沪战已了,但却给多难的国家留下来许多问题,最严重的是外侮方兴未艾不绝如缕,政府正在朝向统一、进步、建设的途径埋头进军,唯恐天下不乱的共产党,却利用抗日情绪之高昂,煽动挑拨,不断的制造事端,他们想引导爱国热诚演为盲目冲动,制造混乱局面,好让他们趁火打劫,渔翁得利,分散中央政府的注意,减轻国军剿赤,几将使它们犁庭扫穴的压力。
共产党在上海利用「著作者抗日会」,反对「中国当局的不抵抗政策」,煽动学生罢工、请愿、组织志愿军,闹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社会秩序因而大乱。他们的阴谋极为险毒,他们的所作所为,反而挑起穷兵黩武的日本军阀,制造步步进逼中国的借口,使得国家局势更加显得动荡不安,风雨飘摇。中央政府内外受敌。穷于应付。
十九路军成了抗日英雄,万人争相膜拜的偶像,中央军光荣壮烈的战绩全被埋没。十九路军是广东部队,和蒋主席辞职后出任行政院长兼交通部长的粤系将领陈铭枢关系密切。共产党便唆使他们的同路人王礼锡,拿陈铭枢的钱,在上海开设「神州国光社」出版「读书杂志」,竭力鼓吹抗日,后来更成立「国际反帝反战大会」、「中国民族武装自卫会」、「国民御侮自救会」,在「抗日」的掩护之下。使上海共党组织死灰复燃,并且公然进行反政府宣传。他们欺骗纯洁的青年,使为他们的工具,共产党及同路人说:
「你们并不是在反政府,而是反对政府的『不抵抗主义!』」
学潮越演越烈,共产党徒又在向上海集中。政府面临新的严重局势,满腔无法公开表示的苦衷,却又要疏导青年学生的激烈行动;必须甘冒压制反日的罪名,取缔并肃清危害国家、民族、社会的共产党徒。
应付这种复杂的局面,杜月笙本着爱国家的热忱,时常往返奔走京沪道上,由于其中一次旅程,可以想见当时京沪之间的情形混乱。
其一次杜月笙、钱新之到南京去晋见蒋委员长,他乘坐私家汽车,由京杭国道转趋南京,除了司机保镳,他还带看万墨林同行。
汽车驶抵宜兴,该用午餐了,杜月笙一行信步走进一家饭馆很凑巧,一向最赏识的党国元老张静江居然在座。杜月笙十分欢喜的上前招呼,张静江也很高兴,匆匆的谈了几句话,张静江因为有紧急要公,他已吃饱了饭,为了争取时间,告辞先走,临行的时候他说:
「我一到南京,就会通知官邸派人来接你。我们南京再见。」
当日下午杜月笙,钱新之到了汤山,委员长官邸果然派了一部汽车来迎,于是两部车子一同驶入南京城,杜月笙一行下榻中央饭店
晋谒过了委员长,杜月笙遄返上海,仍旧循京杭国道走,将抵溧阳,远远的看见公路上守好一堆人,他们之间有人手拉着手。排成一线,拦住了杜月笙的座车
杜月笙在汽车里很紧张的吩咐司机不可开门,他说:
「糟了,溧阳是出强盗的地方,我们一定是遇见强盗了!」
外面的人将汽车自团围住,拉不开汽车门,便乒乒乓乓猛敲玻璃窗。
保镳陆桂才说:
「杜先生,这样下去不行,卽使是强盗,也得下去一个人,跟他们讲讲斤头」。
杜月笙却在后座再三叮咛的说:
要小心啊,强盗无非要几文钱而已,我们给了钱赶路要紧,千万不可发生冲突。」
陆桂才答应一声:「晓得了」,推门下车,和车外的人谈了几句,笑吟吟的回进车内,告诉杜月笙说:
「杜先生,不要紧的,外面都是决心抗日的学生,他们想募捐抗日经费。」
「啊,那就好了。」杜月笙心中一宽,显得颇为高兴,他转脸吩咐万墨林:「捐两千洋钿给他们。」
「学生」们得了两千元巨款,谢了又谢,欢呼雀跃的离去。
移时,杜月笙便发生了许多疑窦:学生为什么不在课堂上读书,跑到荒郊野外拦路募捐?还有,当时并没有战争,要抗日经费何用?以及,他们捐到手的钱,究竟是缴给谁的?
刺宋巨案侦骑四出
民国二十一、二年之交,十九路军是民族英雄,天之骄子,政府为了国防部署,并且为使十九路军获得整编补充,将他们调到福建。讵料十九路军在上海这花花世界,克享盛名,普遍的受人尊敬惯了,他们竟乐不思南,有不少人私自脱离队伍,在上海留了下来,由于共党份子,和西南方面的挑拨利用,他们之间有几个人,竟做下了轰动全国的一桩大暗杀案,──埋伏在上海北站用手榴弹行刺财政部长宋子文。使宋氏的秘书唐腴庐,在北站月台中弹殒命。
民国二十三年以前,上海有一个亡命之徒,职业凶手,被人称为「杀人公司」老板的王亚樵。王亚樵号擎宇,别称九光,有身价的喊他王老九,辈份低,道行浅的则尊一声王九爷。他是安徽合肥人,世代务农,家境小康。王亚樵自小胆大妄为,精明强悍,乡间父老目他为「捣乱党」。民国八年,便只身来沪,靠徽帮朋友的帮助,赤手空拳,在上海市面打天下。不久以后,连黄、杜、张三大亨,对他都是久闻大名,偶有交往了。
王亚樵不怕死,肯玩命,他曾邀集几千位安徽同乡,找合肥相国李鸿章的后裔「算账」,硬把李家独资建造的「安徽旅沪同乡会」渠渠华屋抢过来,由他负责管理。民国十一年,他开始暗杀生涯,第一炮,便受浙江督军卢永祥之命,把江苏督军齐燮元系的大将,上海警察厅长徐国梁,亲手击毙于温泉浴室门口。由于这一桩暗杀案,终于挑起了齐卢构衅,肇成翌年的江浙之战。
紧接下来,他的暗杀「杰作」又有枪杀安徽建设厅长张秋白,因而吓走了安徽省主席陈调元;刺杀招商局督办赵铁桥。十八年冬,他和汪兆铭搭上关系,成为汪系的特务首脑。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他更组织敢死队,以他的学生余立奎任团长,参加十九路军,也正由于这一层因缘,王亚樵又跟西南地方军政长官们建立关系。一二八事变平息,沪战告终,十九路军调到福建,王亚樵便留在上海,受西南方面的指使,密谋暗杀国民政府的重要人物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兼黄河水灾救济委员会委员长宋子文。
凶手一共有十几个人,为首者四名,李楷担任「指挥」,刘刚、刘文成负责下手,萧佩韦充当眼线,侦查宋子文的行踪。这四个人都是贵州籍,在一二八事变时加入过十九路军,当过连排长基层干部,和王亚樵密切相关,能够执行他的「命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佩韦打听好了,宋子文将在十月下旬某日,由南京乘特别快车赴上海公干,于是便由李楷指挥刘刚、刘文成等十余名凶手,分别布置在月台附近,负责下手行凶的刘刚、刘文成和李楷,都扮做接客的人,暗藏凶器,站在隔断月台的铁栅栏后,凭栏眺望,作等人状。
当时,王亚樵配备给他们的武器,有驳壳枪(俗称盒子炮,可连发二十粒子弹)、手枪,以及十九路军使用的手榴弹。
列车准时抵达,宋子文下车稍迟,当时月台上的旅客,都已经进入北站大厅,或已乘车离去。宋子文从头等车上下来,他的秘书唐腴庐,和他并肩而行,身后有两名手执手提机关枪的卫士。
宋子文和唐腴庐,年龄相当,服饰相仿,都是头戴巴拿马白草帽,身着西装,两个人步伐一致,同样有着高大的身材,潇酒的仪表。
李楷一看目标显著,自以为万无一失,他向身旁的刘刚、刘文正递个暗号,当宋子文一行走过火车末节车厢,距离月台越来越近,他和刘文成两个,闷声不响,右手一扬,两枚手榴弹一齐拋了出去。
由于心慌,两枚炸弹都拋歪了,轰然巨响,月台上硝烟陡起,弹片四溅。宋子文的卫士很机警,他们立刻卧倒,用手提机关枪扫射。与此同时,刘文成、刘刚手中的驳壳鎗也猛烈开火,上海北站惊呼骇喊,秩序大乱,月台前后,成了短兵相接的战场。
宋子文的反应更快,手榴弹一爆炸,顿时眼前烟雾迷漫,他便在爆炸发生的同时,一纵身跳下月台,身体紧紧抵住月台基石,他选择了一个对方射击的死角,安然蹲着不动。
唐腴庐慢了一步,当场中弹身亡。最后,是凶手四散逃逸
宋子文在北站被刺,消息传出,京沪震动,由于宋子文方自国外载誉归来,是举国钦重的青年政治家,人们想不出他遇刺的原因,而偏偏在此一时期,张啸林张大师忽然动了北上一游,遍访故旧之念,带了陈效沂,翁左青一干人马,悄然的离开上海,去了北平。于是风风雨雨,耳语传闻,居然有人说是宋子文之遇刺,实与沪上三大亨有关。
杜月笙方在诚心结交宋子文,他曾为了欢迎他自海外遨游归来,莅临上海,特将大达轮步公司码头四周,立起了铁栅栏.整理布置,焕然一新。他又发动大规模的上海市民欢迎会,人山人海,欢迎宋子文,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向宋子文有所表现然而为时不及两月,竟会有三大亨主谋行刺宋子文的谣言传自沪上,怎不叫他痛心疾首,着急得像是热锅蚂蚁。
于是杜月笙传令各路英雄好汉,众家弟兄,不惜任何牺牲代价,非得把刺宋一案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唐腴庐惨死北站,使他的父亲唐海安哀恸逾恒,唐海安是我国洋务人才的先进,时任江海关监督,他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于是公开登报,悬以重赏,斥资收买刺宋案的线索,希望能够为他的爱子复仇。
于是,旋不久杜月笙便已有所闻,确定刺宋一案又是王亚樵「杀人公司」的杰作,他立卽电知国民政府,请国府通令全国军政机关,一例严予缉拿王亚樵等人归案。
杜月笙协助治安当局,在上海缉拿凶犯不遗余力。李楷、刘刚、刘文成无所遁形,先后被捕。王亚樵没有抓到,但却逮获了他的介弟,在上海执业律师小有名气的王述樵,还有「暗杀公司」的党羽,刺宋帮凶的宣炽章、洪耀丰、洪东夷等人,这一干人犯统统集中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羁押。
审判结果:李楷、刘刚、刘文成罪证确凿,处死,其余从犯判处徒刑,王述樵和萧佩韦十分侥幸,他们以罪证不足,终获开释。刺宋一案,真象于焉大白
年关难办只学堂
大开祠堂以后的杜月笙,经济情形并不怎么好,他对于积两钿、置点产业,留些子孙福田,依旧兴致缺缺。民国二十年秋天,他却诚心诚意,有条有理,开办了一所正始中学
学校设在善钟路,地点就在法租界,闹中取静,交通方便。陈老八闲着没事,他请他担任校长,负责筹备,决定之夜,他告诉陈群说:
「老八,办学堂不是做生意,我有这个决心多赔两钿进去,你要用钱,只管来问我要。我只希望正始中学办起来,可以培植一些有用的人才。学校能不能够办好,那就完全依靠你了。」
接下来他又以「全部外行」的立场,说明他办正始中学的原则,老师要请顶好的,待遇必须最优厚,学生素质要高,只要小孩子有天份、有志气,将来可能有成就,缴不起学费的免学费,买不起书本的送书本,家庭环境清苦的供给食宿。─「总而言之,无论如何,不能叫肯读书的学生没有书读。」
词简意赅,杜月笙小时候只读过四个月的书,他一向以此为终生憾事。因此,他兴学的目的便彰彰明甚。
陈群当正始中学校长,认真负责,铁面无私,他聘请的老师,极一时之选,所有老师的束修,比其它的学校,超过了好几倍。但是陈群陈校长有个条件,务讲专心任教,心无旁骛,把全部心力放在学生身上。
学生挑根柢最好的,家中有钱各费照缴,倘若贫苦,连衣食住行都由学校包办。学生管理极为严格,校规由陈群亲手订定,由于他是东洋留学生,照日本规矩,入学之初必须剃光头。中国中学生剃光头的「苛政」,可能便由正始中学为始作俑者。
因为学生剃光头的硬性规定,闯出了一则趣闻,杜月笙的大儿子杜维藩,是在正始中学读的高中,他并未能照杜月笙是学校创办人、大老阔的牌头,进学堂照剃光头不误。第一学期大考他功课准备不充份,怕缴白卷,被老师当场训斥,那就未免太难堪了,于是他约了一位姓顾的同学,公然逃考。
讵料老师察觉立刻报告校长,而陈家叔叔更是毫不容情,一只电话通知杜月笙。当天下午放学,杜维藩坐了私家汽车,带了两名保镳回家,一见他父亲,杜月笙甩手便是一巴掌然后高声喝骂:「我办正始中学,你们去读书,就该格外的守规矩,给所有的同学做榜样。再说,你们三兄弟进正始,你是我的长子,你又该做榜样给你两个兄弟看。你居然敢逃考?这还得了!」
从此以后杜维藩、维垣、维屏三兄弟便恪遵校规,一举一动如有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丝毫不敢轻举妄动。杜维垣有时候还捣个小乱、杜维藩、杜维屏则始终是顶老实的学生,尤其杜维藩,他要做小兄弟的榜样,还要成为全体同学的模范,校长和老师,严厉的目光,直盯在他身上转。
十九岁那年,杜维藩读到高中三,他奉父母之命结婚,杜月笙为他长子办喜事,包下了整幢新新公司,光是堂会戏便有两台。梅兰芳、高庆奎等名角一律到齐,有这么大的场面,新郎倌是个和尚头,未免不好意思,但是陈群决不容许学生犯规,连杜老板的大少爷要结婚也不例外。杜维藩无奈,只好禀过父母。求准校长,让他告两个多月的事假,请了家庭教师在家补习,把头发留到相当的长度,找一位高手理发师,勉勉强强的梳成西装头。然后结婚如仪。婚假一满,立刻刮去三千烦恼青丝,照样光头去上学堂。
陈群风雨无阻,逐日到校,他除了主持校务,还兼「三民主义」的课程,有一次他发寒热,仍旧力疾授课,使正始学生大受感动。民国二十年时中学生要受军训,大概也是他从东洋搬过来的,正始学生每个星期都有两小时的军训课程。
办这样一所中学,每个月经费需要四五千元,一年便是五六万块现大洋。民国二十二年上海受到长江水灾和抗日战役的影响,市面很不景气。二十二年的阴历年,杜月笙开支庞大,入不敷出,差点儿头寸轧不平。同银行借了一笔巨款,方始顺利过关。将近大年夜的一天晚上,深夜一点钟了,杜月笙一只电话打给杨志雄,讲他过来谈谈
杨志雄驱车前往华格臬路,没有客人,杜月笙歪在榻上,瞑目休息,听见杨志雄在走进来,他立刻翻身坐起,笑了笑说:「你请坐,杨老雄。」接下去又叹了一口气:
「唉!今年的难关总算过了,这都是你们几位的大力。」
杨志雄连忙逊谢,打了个哈哈说:
「笑话,笑话!」
「我今天请老兄来,是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情,」杜月笙沉吟俄顷,方道:「就是我办的那个正始中学,一年要用洋钿五六万,实在吃不消了。我想把它结束,你老兄的意下如何?」
杨志雄心想,倘使杜月笙真要结束正始中学,那他就用不着找自己商量,结束正始商量的对象应该是陈群。如今他不找陈群而找杨志雄,杜月笙的原意恐怕还是如何扩充,或甚至于给正始中学筹一些固定的财源,因此他当时便说:
「月笙哥,我觉得你不但不应该结束正始,反而要把它扩大。这个道理很简单,我们这一般朋友都尊敬你,认为你不但是上海的大好佬,而且是中国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千秋万世以后,又有谁谁晓得你哩?老实不客气说,就讲造一座铜像吧,旁的地方没有法子摆,要摆就祇有摆在正始中学。」
杜月笙摇头苦笑的问道:
「老兄,这个办学堂的铜钿,是你出还是我出啊?」
杨志雄莞尔一笑的答道:
「月笙哥和我,谁也不必出。」
杜月笙忙问:
「你找得到出钱接办的人?」
杨志雄一拍胸脯:
「包在我身上。」
胡文虎报恩捐笔钱
第二天,杨志雄去看徐寄庼,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杜先生的正始中学,经费浩大,又是永久性的事业,由他独力负担,难期长远。他希望用徐寄庼的名义,邀一批金融工商界的朋友,筹募一笔基金。
徐寄庼问:
「目标大概是多少?」
「十万元左右。」
「那没有问题,」徐寄庼一口答应,「我可以百分之百的办到,祇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朋友由我出面来邀,但是,到时候杜先生一定耍到场。」
「那当然,」杨志雄代杜月笙做了主:「本年就是他的事情嚜?」
徐寄庼飞符召将,大家心领神会。翌日下午,假国际大饭店举行茶会,虞洽卿、王晓籁、张公权、周作民、唐寿民……大亨云集。开起会来,杜月笙、杨志雄列席,徐寄庼则担任发言人,十万元基金的数目方出口,与座诸大亨异口同声的说:
「兴学是社会大众的事。人人都该尽力。这一点钱,毫无问题,由我们这几位朋友分摊了便是。」
十万元筹足,杜月笙又觉得不过意,他雅不欲掠人之美,于是发出一批聘书,将出钱捐助正始中学的朋友,一概聘为校董。
杨志雄办好了这一件事,再跟杜月笙建议:
「十万只洋拿到正始中学去用,充其量不过维持两年。开源的路子走过了,回转头来就该研究节流。月笙哥你看是否讲陈校长来商量一下,学堂的经费可否节省一点」
杜月笙深以为然,当下便说:
「说做就做,我立刻派人去请老八。」
夜已深沉,陈群早睡了,他从被窝里被拖出来,坐汽车到杜公馆。三个人坐下来一商量,杨志雄直话直讲,先作说明:
「这些时来杜先生经济情况不好,天天都在过年三十,今年过了关,祇怕明年还有问题。正始中学这个包袱背在身上,负担很重,就不晓得在经常开销方面阿有什么可以撙节的地方?」
陈群坦然的回答:
「当然有。老实不客气说,因为经费充裕,所以才有今天的做法。老师的薪水高得吓人,学生的伙食好得过份。现在一个月的开销是四千多就算减少一半,再去掉零头,有两千只洋用也可以绰有余裕。」
「好极了,」杜月笙一跃而起的说:「那么就这样办,我们细水长流,才好把学校永久办下去。今后开销便照老八的说法,两千只洋一个号头」
正始中学渡过难关,继续往下办,杜月笙并不曾为他自己建立铜像。他在正始建的那座铜像是永安堂主人,以万金油、八卦丹起家的南洋华侨钜商胡文虎的。
早年南洋华侨巨子,当以胡文虎、陈嘉庚财势绝伦,富可敌国,这两位富豪都在南洋起家、致富、发财,拥有广大的财产与事业,而且同样的是雄心万丈,壮志凌云,想当南洋侨领第一人。两雄不能相并,于是明争暗鬪,历有年所。国内人士,咸以为他们二位在南洋异域,创业不易,自相火并的结果,唯有力量分散、对销,对于华侨经济,实具严重影响。
于是杜月笙见义勇为,邀了赈济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出面调停。起先,双方都有点意气用事,相持不下,后来,经过杜月笙苦口婆心,不折不挠,再三劝请他们不必兄弟阋墙,以免闹得两败俱伤,徒使亲痛而仇快。渐渐的,胡文虎、陈嘉庚都为他一片诚心所感动,握手言欢,并肩合作。
由于这一次大力调停,使胡文虎深蒙其益,他也是个慷慨侠义,豪迈坦爽的人物,深感大恩不报,不得心安,但是他又不敢冒昧的对杜月笙有所赠与。因而有一段时期,他到处打听,他能否做一件杜月笙乐予接受,而且大有助裨助的事情。
当时,恰值正始中学迅速扩充。善钟路的校址不敷使用,而附近又没有合适的房屋和地皮,杜月笙乃将正始的高中部,迁往靠近法租界的法华镇上。就在法华镇分校的紧邻,有一座观音寺,多出五十亩空地,杜月笙很想把它租下来,作为扩充校舍之用。
胡文虎得到消息,大喜,他有的是钱,干脆,替正始中学买下了这块地皮,兴建图书馆、实验室、学生宿舍,然后杭不啷送给正始中学,算是他知恩图报,在向杜月笙表示谢意。
要照杜月笙的老规矩,他为人斡旋调停,事成之后,决不收取礼物或赠与,但是胡文虎这笔重礼是为捐资兴学,名义上并非送给杜月笙的,因此,他也只有很欢喜的破了一次例。──为了酬答胡文虎的盛情,他在正始中学为他塑了一座铜像
正始中学是杜月笙的终生事业之一,他为这间学校赔了无数的钱,尽了极大的力,但是,他也有值得安慰之处,在陈群殚智竭虑,鞠躬尽瘁的主持之下,正始中学一向是黄浦滩上著名的学府之一。这所学校前后办了十八年,一直到抗战胜利,大陆沦陷,方始被共产党接收。正始中学为国家造就不少的人才,而且在上海私立中学中,素为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上海市举行第一、第二两届会考,都是正始中学获得第一名
邮基罢工中外轰动
民国二十一年初夏,五月间,由上海邮务工会首先发难,掀起了轰动中外的「护邮运动」,亦卽所谓的「邮基大罢工」。
幸亏有这一次邮政员工为了邮政制度和业务及其前途,慷慨激昂,据理力争,最后被迫付之于全国罢工的手段,方使我国邮政始终保持其优良的传统,稳健的作风,时至今日,仍为最健全的公用事业之一,和欧美先进国家比较,但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民国十八年,国民政府成立交通部,到二十一年为止,三年之间邮政局缴了八百四十二万九的盈余,还有一千二百万的存款。
但是当汪兆铭在当行政院长,陈铭枢做交通部长,陈公博当实业部长的时期,交通部不顾邮政局的财务状况,任意拨用邮政局的公帑,南京萨家湾造交通部大楼要了两百万,开办沪蓉航空拨款一百万,成立中国航空公司又支两百万,然后是欧亚航空公司开张又五十万,……虚糜邮款的结果,竟使只赚不赔的邮政局,开始有了亏累。因此交通部根据邮政局二十一年度概算营业亏空九百余万元的事实,通令全国,邮资加价,上涨的幅度,从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三百。
于是舆论哗然,各界反对,指责的炮口,对准了邮政局方面。
这一个局面,使得邮政员工为之详情汹涌,激烈抗议,为保持中华邮政的光荣传统,并巩固邮政基础,实力强大的邮务工会,推派了四名代表,到南京去向政府各部院会请愿。
他们上交通部去算账,从民国十一年到二十一年十年之间邮政局自立更生,以邮养邮,由于全体员工的努力,邮政局在增设了一万二千三百五十余处分局分所,开辟了八十五万二千六百里邮路以外,算下来还有二千三百二十万六千元的盈余,平均每年要赚二百三十二万多,谁说邮政赔了钱?为什么要利用邮政赔累的口实,遽尔提高邮资?
他们的要求很简单:暂时维持原订邮资,不要加价。
五月一日政府公布邮资加价,四代表立卽上了南京,请愿请到八日,毫无结果,尤其交通部次长陈季木态度倔傲,大打官腔,把四代表气回了上海。上海邮务工会和职工会十分愤懑,因而采取行动,他们呈文交通部,发表告各界书,公宴各界人士,说明邮政员工跟大众立场一致,反对调整邮资。十六日陈铭枢和交通部邮电司长龙达夫到了上海,他们又派代表前往晋谒,当上海邮务工会立场坚定,活动频繁,邮政大罢工卽将实现的谣诼,同时盛传沪上。于是,上海市长吴铁城,社会局长吴醒亚,和市党部主管工运人员,一致出来疏导劝阻,把陆京士、朱学范、傅德卫、张克昌等工会主要份子约去谈话。
吴铁城费尽唇舌,劝邮政工会领袖们以大局为重,疏导邮政员工愤激的情绪,切勿采取罢工的手段,陆京士他们则将员工最低限度的要求,撰为书面文件,送给吴铁城参考,同时,他们又听说中央党部电令上海市党部,必须「制止」邮政罢工,工会方面也向市党部发出了同样的公函。
暗潮汹涌,剑拔弩张,爆炸性的局面终于触发,──导火线是上海报纸五月二十日发了一条消息:交通部接获密报,有人出三万块钱,贿买邮工罢工!这条新闻注销,无异一枚炸弹,邮政员工认为这是侮辱,他们愤不可抑,七嘴八舌的一吵,终于决定罢工了。
罢工从五月二十二日上午五点钟开始,邮务工会发表宣言,向全国同胞说明他们罢工的动机,仅祇为了巩固邮基,使邮政业务正常发展,为民服务。他们的行动纯粹基于爱护邮政、爱护国家的心理,跟谋取工人自身利益的罢工不可同日而语。
罢工的目的是什么呢?第一、裁并邮汇局,节省不必要的浪费。二、停止航空公司一切津贴。三、维持邮政人事制度,除局长一人由交通部委派。副局长以次员工必须经过邮政考试。四、以邮养邮,会计独立。
这四项目的,都是在为巩固邮基、改善业务着想,照说,应该由官方有所构想而予以提出。如今反而成了员工要求改进,提出四大方案,官方不准,于是邮工罢工,倒因为果,本末易置,简直是个大笑话。
陆京士、张克昌、朱学范、王宜声、曹家秀等领导的邮务总工会,团结、进步、核心力量强固,实力不可轻侮。二十二日上海宣告罢工,前一天还唯恐事态扩大,下令各地邮局暂缓采取行动。可是到了翌日,全国十八行省。各地邮局,除了汕头、厦门、蚌埠、南宁等地以外。居然一致热烈拥护,不约而同的参与了罢工的行列。
从此,中华邮政,全面瘫痪,酿成中国劳工史上史无先例,空前未有的轩然大波。
汪兆铭、陈铭枢,一味强硬,交通部长陈铭枢在五月二十四日招待记者,驳斥邮政员工的四大要求。行政院长汪兆铭呢,他电令各省市政府,限各地邮局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复工.逾限一律开革,同时,他又要各地电局、商会、公安局或其它机关,组织临时收寄邮件机构邮工如有「不法行为」、「影响治安」,立刻严予「对付」。
公文书上强硬无比,实际上,他们另行采取步骤,电召上海市党部的潘公展、吴开先到南京,商讨「补救办法」。潘、王和陆京士很熟,了解邮务工会的愿望,他们向汪兆铭建议两点,一、取销储汇局应向立法院请愿,二、津贴航空公司,最好定个数额
汪兆铭表示赞成,他派一名代表,随同潘王返沪,私下进行劝导,──总算打开了步斡旋之门。
如何解决请杜月笙
政府的达官显要之中,唯有上海市长吴铁城,他了解工人运动心理,也找得到打开僵局的钥匙,他以私人身份,去找杜月笙商量,──邮务总工会的负责人如陆京士、如朱学范、如张克昌……,都是杜门高足。因此他劝杜月笙何不登高一呼,出面调解,作官民间的桥梁,帮忙政府,打开这个前所未有的大僵局。
杜月笙听了,哈哈大笑,一十八省邮政员工,几万人群情激动,这种大罢工岂是我杜某人出面说几句风凉话。就可以解决得了的?吴市长,你也未免把我杜某人捧得太高了吧!
吴铁城说。这不是我捧你。而是就人论事,有此可能。他再三敦促杜月笙勉力一试,杜月笙却不过,只好答应试一试看,不过,他希望多找几位雅负时望的社会领袖,大力人士,和他一道出而疏导、调解。同时,他更坚持:邮政员工爱护邮政、爱护国家,他们提出的条件,在在都是为国家、为邮政业务设想,政府在可能范圈之内,应该而且必须采纳,尤其重要的是,邮政员工智识水准相当的高,纸老虎吓不倒他们,因此,他觉得有关当局不该一味的打官腔、泼冷水,总得拿出点和蔼的态度来。
十分赞成杜月笙所提的意见,吴铁城答应由他负责向行政院和交通部协调,另外,则两人商量着开了一纸调解人名单虞洽卿、王晓籁、史量才、林康侯、张嘉璈、杜月笙和官方的潘公展。
上海市政府的动作很快,二十四日下午三时,召集会议,调停人和邮务工会八位代表陆京士、朱学范、傅德卫、史贻堂、赵树声、张克昌、林卓午、劳杰明等全体出席,同时,中央也派实业部长陈公博,专程来沪──不采高压手段,相机进行疏导
因此,二十四日的调停会议,气氛和谐无比,当场决定了三条解决方案,外加一项附注:
一、原则接受,转向政府请愿。
二、卽日复工,同时组织「邮政经济制度研究委员会」,研究巩固邮政基础方案实施办法,邮政工职两会得派代表列席。
三、委员会的研究结果,由陈公博、吴铁城,及地方领袖(调停人)负责转请政府实施。
附注:以上办法,经陈部长公博、吴市长铁城同意。
陆京士等八位代表,带了上列三项决定回去,分别疏导员工,二十六日获得一致赞成,上午八时再开正式调停会议,三条文中仅祇委员会名称改为「巩固邮基方案实施研究委员会」,以切实际,双方咸表同意。杜月笙说复工越快越好,免得全国民众都不方便,于是,潘公展权充书记,当众挥毫,亲笔缮写方案草案两份,调停人、代表、和同意者──陈公博吴铁城逐一签字。当天下午一点钟,上海邮局宣告复工,次日上午,全国名地邮局照常上班,惊天动地的护邮运动工潮,于焉圆満收场。
这一次护邮工潮,当时报章揭载,举世瞩目,杜月笙、陆京士等的大名又是不胫而走。尤其,经过此次大罢工后,巩固邮基,维持具有优良传统的制度,以及「以邮养邮」,会计独立,俱告逐一实现。凡此,对于中国邮政,实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抚今追昔,饮水思源,迄今中华邮政的声誉卓著,有口皆碑,跟这次「护邮运动」,确有莫大的关联。
杜月笙的账房,最早是焦文彬,继之以杨渔笙,黄文祥。黄文祥是小东门水果行学生意出身,早年跟杜月笙同行,但是彼此并不认得。杜月笙发达以后,对于旧日朋友极肯照拂,当杨渔笙另有高就,杜公馆账房一席虚悬,黄文祥时正赋闲,潘元盛水果行老板、杜月笙的同门师兄弟王国生便将他荐了过来。
黄文祥管账认真负责,杜月笙用人必信,因此宾主相处,融融泄泄,民国二十二年黄文祥病殁,杜月笙尤将他的儿子黄国栋,请来接替账房一职,两代交情,杜月笙算是一路维持到底。黄国栋是他第四任,同时也是最后一任的账房先生
创立恒社搞个组织
事业扩充,声誉日隆,因水涨而船高,杜月笙交游的范围,越来越广。朋友和学生,越来越多。卽以「学生子」而论,各因其所属阶层来分,约可析为三类:
一、小八股党中的杨启棠、黄家丰、侯泉根、姚志生各有事业,往来较疏。顾嘉棠、高鑫宝、叶焯山、芮庆荣则多年过从,交谊密切,这八位弟兄,俱曾在民国十四年通谱结义,约为弟兄。杜月笙在清洪两帮的徒众,清帮多一半由顾、高、叶、芮所掌握,洪帮外有汉口三山之一,杨庆山杨大爷,以及杨虎等代为联络,内则有恒社弟子张志廉为之调度。真正拜在杜月笙门下的,并不为多,但却不是没有。但凡以这层因缘在杜公馆行走者,不说关系不同,就讲同甘苦,共患难,也是大有历史渊源,尤其,杜月笙随时都有重用他们的地方。
二、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上海市政府、市党部……各级军政机构次第成立,同时在国民保护劳工政策之下,工人运动风起云涌,许多智识青年有志从事工运,加入了各个工会组织。国民党的青年干部博学多能,有为有守,使杜月笙见了一新耳目,旣爱且羡,于是处心积虑设法结交、进而罗致。但是这般青年起初对他印象并不为佳,道不同不相与谋,有人想「上」他一记,有人敬而远之。杜月笙看准他们的才干器识,如果乐与合作,将是他最珍贵的人事资源,所以他拿出极大的耐心,无比的诚恳,千方百计,徐图接近,他对他们待之以礼,处之以义。终使百炼钢化做了绕指柔,渐渐心悦诚服;激发雄心,怀着导引之、匡正之、辅佐之、善用之的心情,甘于拜师入门,成了他的学生。这些学生无可否认的有其目的,在他们的内心里,师生、入门仅是一种形式,实际上他们对于杜月笙,却是想要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的,利用他为工具,达成他们自认为共同理想的目标,杜月笙也真能受教,待他们如师如友,敬之以礼,于是儒与侠并,经验与理想结合,汇为一股巨大的力量,凌厉直前,所向披靡;使他们彼此受益;完成了赫赫事功。
三、上海的工商业者,富家子弟,明星红伶,名流闻人。辈份浅一点的,年纪小一把者,旣不能与杜先生分庭抗礼,兄弟相称。而在上海这个五花八门的大千世界混混,就不能不借重借重杜月笙的牌头和势力,他们自愿拜门,在杜月笙赤手空拳打出来的江山里,谋一席地,分一杯羹,最低限度也可以收保护作用
杜月笙为什么在门下三千客中,独独对陆京士别具青睐,那正是他知人善任,看得出陆京士天生组织长才,公正无私,还有忠肝义胆,他想给为数甚多的门人弟子理出一个头绪,结为一个团体,以使他自己能够提纲挈领,运用裕如,他便不能不把陆京士视作他的大弟子。
陆京士对杜月笙第一个贡献,是替他掌握上海劳工群众,第二个贡献则为倡议筹组「恒社」,一项绝妙的主张,将杜月笙的门主弟子纳入可塑性的组织,要办事业,恒社是力量的源泉,要交朋友,恒社是沪上精英荟萃之所,声应气求,谊切金兰。想玩,不论吃喝嫖赌,恒社都是黄浦滩上的高级俱乐部。
恒社成立于民国二十二年,五月,一应规章制度,精神立意,全由陆京士等三五人负责筹划,并由杜月笙指定了十九位发起人,在民国二十二年间那真是一纸声势显赫的名单:包括陆京士、朱学范一对工运巨子、上海吴淞商团团长、商会负责人唐承宗、汇丰银行买办徐懋棠、上海新闻界的唐世昌、社会局的王先青、许也夫、张秉辉,逸园跑狗场总经理东云龙,名律师鄂森、还有学运健将后为律师的周孝伯,富商孙祥簋及傅瑞铨、招商局船务科长洪雁宾、四明银行经理张颂椒、富商黄振东、买办蔡福棠──至于杜月笙开山门的徒弟大世界总经理江肇铭,还是杜月笙特地关照,挨进一脚去的。
恒社最初设在爱多亚路,杜月笙是名誉理事长,但是他实在太忙,除开收学生或有重大事项,平素是不大来的,但是他却关照万墨林:
「墨林,你要每天替我去走一趟,看看有什么事情,能够办的立刻就办了,否则随时回来通知我。」
加入恒社,先决条件必须是杜月笙的学生,恒社的经费有一个惠而不费的办法:凡是拜杜月笙为师的,一概奉呈贽敬,这笔鸷敬便移作恒社基金,统统存起来,利息拨为恒社的经常开销恒社弟兄之中倘遇天灾人祸,重大事故需要经济支持,可以动用基金或由杜月笙代为筹措款项,及时济助。所以参加恒社的人,可获师门的庇荫,同门弟兄的合作协助,同时还有应付缓急之需的便利,一举三得,在事业或人生旅途中。多了一层有力的保障
每天晚上,恒社固定开一桌饭恒社同人可以随意食用,人多的时候,另外再叫,饭桌上笑语殷殷,欢声阵阵,同门弟兄的情谊藉此益更亲密。饭后大厅上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谈天的谈天,下棋的下棋,谈事体的谈事体,隔壁一间大厅则锣鼓喧天,清唱平剧,万墨林笑嘻嘻的跑来跑去,他在杜月笙和恒社弟子之间担任连系。
抗战之前,恒社弟子共有八百多人,士农工商,各界人士都有。在这八百余弟手里面,经常在杜公馆走动的祇有一百人左右。事实上杜月笙对于这许多人并非个个认得,他把领导之责放在陆京士的肩上,事务工作则责成万墨林,因此他常常颇为得意说:
「学生子实在太多了,我也认不清楚,反正只要京士和墨林认得便是。」
抗战前,恒社曾经两徙其址,起先是爱多亚路,然后又迁往马浪路,在这一段时期,此一充満和谐欢乐气氛的高级俱乐部,每天晚上都有恒社子弟赌博为戏,赌伴是同门弟兄,巡捕房也不敢来取缔,场合非常理想,当恒社的经常费用不敷,赌桌上抽的头钱正好作为挹注。但是陆京士对于这一点很不赞成,抗战胜利后恒社在福履理路买了房子,重订恒社规章时,他便极力主张,悬赌博为厉禁。
八百弟子三匹野马
恒社八百弟子中,各色各样的人物都有,其共同特色为智识份子居绝大多数,人人拥有身家或事业。杜月笙知人善任,能使他们各抒所长,分别负起各方联络交往之责,譬如说骆清华运筹帷幄,亿则必中,陆京士、朱学范在政治和工人运动上可谓杜月笙的代表,工商业方面则恒社弟子里另有不少出类拔萃的人物乐为驰骋。除上述发起人中若干青年工商巨子外,杜月笙帐下还有国信银行经理王叔和、安乐纺织厂长王得民、中华铜厂总经理余中南、祥生交通公司总经理周祥生、复兴实业公司总经理侯国华、英商电车公司买办胡于舆、鼎新染织厂总经理姚义璋、鲍利造纸厂总经理徐大统、协大祥总经理孙照明、杭州纱厂董事长张文魁、海新企业公司经理章剑慧、中华造船机器厂总经理兼厂长杨俊生、俊大华行和大华造纸厂总经理叶荫三,凡此俱为经常接近的核心人物,他们在上海工商界是引人瞩目的新锐工商业家,各自建有雄厚的事业基础,而他们所掌握的庞大事业,便构成了杜月笙的卫星组织。
杜月笙常说他的学生子中有三匹野马,他自己拉不住他们的缰,自非任何人所可以驱策驾驭,他常为这三匹野马的所作所为,一言行摇头叹气,大呼「头疼!」事实上则其言若憾焉,而心实喜之;因为这三匹野马大有乃师之风,他能从这三个学生子的身上,看到若干年前的他自己。
这三匹野马有一共同特点,卽为野心奇大,勇气无匹,一张嘴巴能够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任什么人任什么事,他们都能搭上赸头──亦卽从毫无关系变成关系密切吹牛皮的本领一等一出锋头的机会他们要搁落三姆一把抓。天份高,门槛精,但是决不损人利己,凡事都讲究一个义气,最令人称奇的是气派大得吓坏人,却是决不做十三点钟礼拜九(相当乌有先生、无是公)。三匹野马的若干表现,有时候连师门杜月笙都为之自叹弗如。
三匹野马跟杜月笙都很亲近,杜月笙要摆场面,办大事,真还少不了他们。譬如洪雁宾,这位招商局的船务科长,根据杜月笙的说法:「洪雁宾的法道比我还要大!」「劲道十足,高山大海都挡伊不住,」「横冲直闯,阿像是部无轨电车?」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洪雁宾仍旧是他最着重,最欢喜的学生之一他有事务长才,能将一团乱麻理得清清楚楚,任何烦难的事情,到了他的手上,莫不迎刄而解。因此,杜月笙乃将当年黄老板夸他的「绝顶聪明」转送给洪雁宾,隐然指他是自己的衣钵传人。杜祠落成他派洪雁宾当总务主任,民国二十四年杜月笙的大儿子杜维藩结婚,那么大的场面,也是洪雁宾当总干事。
张志廉是上海三星棉铁厂的小老板,三星棉铁厂是多年老店,座落大马路,做棉花与铁的生意,这个字号老上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有了「吹牛大王」张志廉这位少东,
「三星」反而其名不彰,光芒都被张志廉个人占尽了。张志廉不在洪帮。却能替杜月笙担任洪帮人物的联络者,仅此一点,可见张志廉的噱头不是一眼眼
本事最大、手面阔(尤能超过乃师杜月笙),上海人讲究的三头:噱头、苗头、派头一概占全的,首推杜月笙的爱徒,恒社中坚份子章荣初。
章荣初大来大去,鹘起髑落,进了杜门之后.曾经有过五次崛起、五度翻倒的惊人纪录。然后他和一位钱庄小开轧上朋友那位小开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天到晚生怕章荣初不口拿钱,如此不到两年,他用了小开三百万大洋,一丬历史悠久,信誉卓著,真正资金雄厚的钱庄,硬叫倒了下来给这一对难兄难弟看。
一拍胸脯,章荣初说:
「从今以后,你们一家跟我章某人过日子,吃喝玩乐。尽管开口。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我自会赚一丬钱庄还你。」
杜月笙晓得了,他顿足太息,憾恨无穷的说:
「章荣初这小伙子,我想尽方法都拉伊不住,真正叫我头疼已极!」
话传到章荣初的耳朵里,他果然不敢再去谒见师尊,拨一只电话,把万墨林拖出来商量对策。
「听说先生一见我就头疼?」他问。
万墨林望着他笑:
「说过不知多少次啦。」
「这么说,」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我最近不能去见他老人家啰。」
万墨林老老实实的回答:
「顶好歇个一段时期。」
「不,」忽然兴高采烈起来了:「我有办法!先生见我头疼,我不敢去见他,但是我要送先生一样东西,使先生天天见到这件东西就会想起我。」「只怕不太容易啊,」万墨林提醒他说:「杜先生什么东西没有?那能你送他一件东西,他会天天使用。」
「你不要管,」章荣初若有所得,神秘的一笑:「耶稣自有道理。」
又过了两天,章荣初再把万墨林拖出来,欣欣然的告诉他说:
「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到美国最大的汽车厂,去订造一部名牌保险汽车,防弹玻璃,铁甲钢板,牌子指定卡迪来克C ldel c。而且要在司机座位后面,嵌上一块铜牌,上面刻『夫子大人赐存,生章荣初敬赠』,先生天天坐这部车子出去,从上车到下车之间,一定会看到铜牌上刻着我的名字。」
「慢点,慢点,」万墨林打断了他的话问:「造这样一部车子要多少价钱啊?你打听过了没有?」
「打听过了,车手造价是一万美金。」
「一万美金?」万墨林吓了一跳:「目前你正在翻倒的时候,你到那里去借这么一笔大数目?」
章荣初耸耸肩膀回答:「五千美金的定洋,我已经汇出去了。」
保险汽车孝敬师门
真正是只野马,如此窘迫困鸡的时候,他会花一万美金订造一部汽车敬献师门,──万墨林煞费踌躇了,杜月笙万一拒绝接受,那章荣初又将如何是好?此时此境,一万美金对于章荣初,确实比山还重。倒是要给他想个法子,莫让他的一片诚心走了油,想来想去,自己担不起这副重担,他只好说:
「你去找顾家叔叔商量商量看。」于是,章荣初去见了顾嘉棠,口若悬河,陈说种种。顾嘉棠静静的等他把话说完,方始开口问他:
「你是一片孝心,要送先生一部铁甲汽车?
「是的。」
「又怕他不肯收?」
「就是怕这一点,所以先来求教顾家叔叔。到时候,万一先生不肯,只有顾家叔叔可以帮我美言两句。」
「话不要说得这么多,」顾嘉棠打开天窗说亮话:「先生若不肯收,自有我顾家叔叔在。不过,你得先拿五千美金给我。」
「是是,三天之内,我一定筹来交给顾家叔叔。」
于是,顾嘉棠挥挥手,叫他呒没事体好去嘞。然而,章荣初走到房门口,顾嘉棠又把他喊回来,特地声明的说:
「章荣初你不要弄错,这五千美金不是我要你的啊。」
「晓得,顾家叔叔,」章荣初笑迷迷的回答:「顾家叔叔是怕我跑马、搭浆,付了定洋付不出尾款,弄不好要我先生自掏腰包垫出来,所以叫我先把铜钿存好在顾家叔叔这里。」
「你晓得就好,」顾嘉棠掌不住也笑了:「小鬼,五千只洋美金,在你先生都是一笔大数目啊。」
一年以后,特别定制的卡迪拉克装甲汽车,方始分箱运来,在上海装配完竣,往杜公馆门口一开真正轰动了黄浦滩。卡迪拉克保险汽车,一向是外国皇帝,美国总统,世界闻名的王公富豪坐的。──杜月笙当时正因树大招风最忌招摇,难怪他一见便光了火,恨声不绝的说:
「我凭什么坐保险汽车?我又为什么要坐保险汽车?难道我杜某人得罪了啥人?我怕谁来『做』我?」
事体果然弄僵了,幸有顾嘉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三再四的苦劝:
「月笙哥,你是有身家地位的人,黄浦滩上除了你,谁有资格坐这部车?」
不坐,买都买来了,杜月笙无奈,只好收下这位野马爱徒的重礼,开始启用新车。他把他那部照会「七七七七」的雪佛兰轿车,给了陈氏夫人,命人去领了一个容易辨认的照会:「一一七一。
抗战初起,章荣初带了他的四位太太,儿女亲眷佣人四十八名,浩浩荡荡,开回湖州家乡。国军撤退,战火已过,他又挈领全家重返上海。一文不名,两手空空,他还是先跟师门连络,找到了奉杜月笙之命留在上海,料理一应公私事务的万墨林,他开门见山的说
「墨林,我现在要做事业了。」
万墨林听来倒也蛮有兴趣,问他:
「怎么样个做法?」
「有一丬中央印染厂,要出盘,可以立刻开工。你想办法筹十几二十万块钱给我」
杜月笙行前关照过的,要用大笔的钱,必须咨询徐采丞,因此万墨林跑过去一问,徐采丞倒很欣赏章荣初,说了声:
「可以。」万墨林将钱送去,章荣初买下了中央印染厂,才一年,厂房机器设备扩充到了价值三十余万。借来的本钱,尤且按照规定如期归清。
又一日,他再来找万墨林。要了两万元,买下八十台织布机,两年后,变成两百台。又一日,再来找万墨林商量,他想买下五千纱锭,在大西路八十四号(战后改为中正西路七十四号),开一丬荣丰纱厂中央印染厂卖掉,得了四十万,不足之数,他请万墨林设法垫出,当时他大言煌煌的说:
「我负责在一夜之内,将五千纱锭变成一万,二百台布机归并过去,变为四百台」
「你又不是孙悟空,」万墨林将信将疑的问:「怎么个变法呢?」
「容易得很,」章荣初耸肩一笑:「人家日间开工,我多雇些工人,分作日夜两班。」
万墨林相信他有这个干劲,有这个能耐,却是,杜月笙命令他在上海掩护、并且支持地下工作,开销大金钱来源日蹙,他已没有力量再帮章荣初的忙。当万墨林婉转说明,章荣初却爽快的答道:
「不要紧,墨林,我自家另外去找一条门路。不过,将来这丬纱厂办成功,我还是尊先生为董事长。」
他找门路,要找就找「巨头」,汪伪政权的「中央储备银行副总裁」钱大魁,鸦片瘾大,经常通宵不眠,横陈烟塌,一抽便抽到天亮,白天里他不上班,公事在鸦片烟塌上办。长夜漫漫,无人作伴,甚感寂寞无聊。于是,章荣初寻一个机会,夤缘结织,自家牺牲睡眠,夜夜陪钱「副总裁」抽烟聊天,钱大魁办公事,他有时侯也借筋代筹,出出主意。一两个月下来,钱大魁眼中,口里。心上,就只有一个章荣初;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除了章荣初以外,他连自己老婆儿女的话都不肯听。
有了这么扎硬的后台,他要借贷,予取予求。不几个月,荣丰纱厂开成功了,他剑及履及,言而有信,将一切成果、收获归于师门。敌伪时期,杜月笙不便担任名义,但是章荣初暗中尊他为董事长。徐采丞、徐寄庼,这两位杜月笙在上海的好朋友,分任常务董事之职,万墨林也成为荣丰董事。杜月笙胜利还乡,荣丰纱厂便正式归于他的庞大事业系列。
荣丰纱厂开业半年,纱锭增加四倍,计达两万锭之多,章荣初雄心勃勃,更上层楼,请万墨林打电话给张慰如、沈长庚,批准荣丰的股票上市。荣丰股票上市在他非为目的,仅只是一种手段。因为他另外开设一丬买卖证券的号子逢高拋出,逢低收进,左右逢源,两头赚钱。
野马也有野马的盘算。事业成功,钞票赚得翻倒,他告诉万墨林说:
积个蓄美金三百万
「从现在起,开始积个蓄。」
野马积蓄,声势不同凡响,他专派一个叫马燮元的伙计。住在美国,收取他千方百计,转转拨来的款项,收一笔,存一笔。到了抗战胜利,又过了三年纱厂的黄金时期,他存在美国的财产,已达三百万美金之巨。
胜利之前,浙江海宁坍塘,亦卽钱塘江的堤防溃决,海宁城厢:一片泽国,人畜损失无算,老百姓流离失所。汪伪政权财政支绌,不闻不问。报章舆论,颇有微词。章荣初得到消息,又跑去找万墨林:
「先生祖籍海宁,他从前说过:海宁还有他的祖坟,夜里每每出现两盏红灯,当地人说:这正应了杜先坐的发达。墨林,阿有这个掌故?」
「有是有的。」
「那很好,我今朝可以替先生做一件好事了。」
「做什么好事?」万墨林愕然的问。
「修塘。」
「报上说,修塘要四万万工程费,你那里来这许多钱?」
「问伪政府要。」
「伪政府才不肯给哩。」
「我有办法,叫他们心甘情愿的给。」
他又去噱钱大魁,贷款四亿,全部花在海宁修塘这一件事上。私人承担这么一件大事钱大魁和汪兆铭、周佛海一商量,不但四亿照借,尚且「明令」嘉奖。
当时,敌伪政权面临财政危机,储备券通货膨胀,伪钞价值天天在跌。四亿借到手,工程完了一半,钱也差了一半,章荣初再接再厉,又借四亿。八亿巨款用光,塘已修复,海宁人万众讴歌,额手称庆,都说亏得海宁出了个杜月笙,他人在后方,还能「派」他的学生,捐出偌大款项,救了家乡的大难。
有钱大魁替他当挡箭牌,章荣初借的这八亿巨款,拖之又拖,拖到非还不可,储备券早已江河日下,跌得不成名堂。章荣初归还本利,为数已不值几何,他见了恒社老弟兄沾沾自喜,一伸大拇指说:
「兄弟这桩事体办得崭极。我老早讲过,汪伪政权敬酒不吃吃罚酒,修塘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们不做,挑我利用通货膨胀,挖了他们的钞票加以完成。钱由他们出,功劳归于我,功德是先生的,然后,他们还要嘉奖、褒扬我哩!」
杜月笙自己幼年失学,发迹以后,对于捐资兴学创办文化事业,赞助鼓励,不遗余力。他办了一所正始中学,章荣初秉承师训,保持师门优良传统,不过,他办起学校来,规模尤且胜过乃师。敌伪时期,沦陷区的大学毕业生出国之门被堵塞,有志深造者无法成行,章荣初办一所别开生面的学校,聘最权威的教授,买最齐全的设备,无限额的招收大学毕业
继续进修,埋头研究。这在当时是很新颖的构想,抑且为切中时弊的好办法,章荣初凭个人之力,造就了不少专门人才。
胜利了,师门凯旋,恒社同仁重又聚首一堂,正在热烈庆祝,兴奋狂欢,经济汉奸放榜,章荣初赫然有名。这一个打击未免太大,幸有杜月笙挺身而出,列举章荣初在敌伪时期,对于国家社会的种种贡献,果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章荣初雀跃三千,花了一百根金条,大请有关方面。
红潮泛滥,金瓯残缺,章荣初「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曾在民国三十六年,专程跑一趟台湾,想把自己的庞大事业,移转来台。讵料抵毫不久便碰上二二八事件,把他吓得回头就跑。逃到香港,结识了李济生,三十八年上海沦陷,他正四顾茫茫,无所适从,偏有共党头目李济生对他百般引诱;保证共党一定会保护「民族资本家」,他送了李济生五万港币,决心留在上海不走,以为从此笃定泰山。
共产党占领上海一年多,狰狞面目显现,三番五次的清算,把这位「民族资本家」搞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他曾一连四次跳黄浦江,都被别人拖了起来,自此生死不明,下落不知。许多人说:倘使他能逃到自由地区,以其三几百万美金的家当,及其对于师门的忠诚,或许杜月笙可以从他那儿得点孝敬,解决一下「坐吃山空,内忧外患」的煎迫,让这一辈子都在为人看想,帮人家忙的上海大亨,多过几年桑楡晚景。
杜月笙在抗战八年期中,先后在港渝各地。又以「情不可却」,收了不少的学生,因此,抗战胜利以后,恒社子弟已逾两千人。但是,以杜月笙如此坚决抗日,热爱国家民族,他的
学生子里,毕竟也有失足落水,当了汉奸的,不过比例只有千分之一二而已;这是杜月笙平生最感痛心的事。
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汪兆铭、曾仲鸣、陈公博、周佛海等从重庆潜往昆明转赴河内,决意卖国投敌,消息传出,举国唾骂。就在汪兆铭他们出走后不久,杜月笙有三个学生子,秘密谒见,向他辞行,是为往后的汪伪政权要角汪曼云、黄香谷和冯一先。
杜月笙早已晓得他们的去向和心意,苦苦相劝,不可一着错,全盘输,落了千秋万世的骂名。但是汪曼云他们其「志」已决,非走不可,于是太鼓如簧之舌,反过来想说服师门,让他们去探一探虎穴,做一名刀口舔血的汉奸这三个学生子都很会说话,当时曾与杜月笙舌辩滔滔,痛切陈词:
「先生向来路路皆通,到处都安排得有人,沦陷区这么一大块地方,汪精卫投向日方多少能起一点作用。先生让我们去,等于预先布好的一着棋子,将来我们照样可以为先生办事体。」
这得归咎于杜月笙太爱护他的恒社子弟了,不忍他们在向自己坦陈以后受阻,一个搞不好,便白白的送了性命三条。他只好装个胡涂,佯作不知而纵之使去,汪曼云等在向上海进发途中,他又不胜懊悔,密电知会万墨林,叫他做最后的努力,劝汪曼云、冯一先、黄香谷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但是万墨林那能说服得了这三位。汪、冯、的下水,使杜月笙悔恨交加,无以自解,胜利后他又基于私人感情因素,不惜对簿公庭,上法院作证,为汪曼云开脱,总算又救了汪曼云一命,不过当他私下谈起这位「爱徒」的时候,他辄常恨声不绝的说:
「大自鸣钟的台,都叫他们坍完了!」
上海有三大自鸣钟,杜月笙指的是法大马路那一座,法大马路大自鸣钟之后,便是法大马路巡捕房,黄金荣的发韧地,也是黄、杜、张三大亨打天下的起点,黄、杜、张三门子弟,都把这一座自鸣钟视为基础,根源。
天下之歌尽入斯杜
恒社子弟以杜月笙的趋向为趋向,立场为立场,荣辱为荣辱,依归为依归,步伐一致,义无反顾,同时他们也以师门的兴趣为兴趣,嗜好为嗜好,亦步亦趋,──敏行纳言俱嗣芳躅。杜月笙雅嗜皮簧,欢喜粉墨登场。姚玉兰、孟小冬两位京朝名伶,先后成为他的夫人,因之,形诸于恒社的另一特色,则为「天下之歌,尽入斯社」,除了姚孟二夫人外,杜张是名票,杜月笙的八儿三女,个个擅演能唱。家人亲眷而外,恒社中精研皮簧,独擅胜场的多如过江之鲫,诚所谓投鞭断流,不可胜计。名伶如谭富英、马连良、叶盛章、赵荣琛、高庆奎,名票如赵培鑫、杨畹农、王震欧、裘剑飞、郭翛翛、汪其俊、孙兰亭等等,恒社子弟真是随时都可以演出各宗各派的拿手好戏。
一二八之后,八一三之前,国家励精图治,埋头建设、又复出现四海升平的小康局面,堂会义务,赈灾恤贫,以杜门为号召,拿恒社为中心的平剧演出,络绎不绝,所在多有。民国二十四年长江黄河同告泛滥,灾歉频仍,遍地哀鸿,杜月笙又应赈济委员会之请,迭在杭沪二地,举行规模盛大的义演。这一次义演他别出心裁,将他的姚氏夫人姚玉兰请出来,和伶王梅兰芳搭配,姚氏夫人的家须生,加上梅大相公的青衣,珠联璧合,旗鼓相当,益显恒社的堂堂阵容,赫赫班底。他们在杭州连満一星期的座,再转回上海,假座金廷荪主持的黄金大戏院,又整整的「客满」一个月。头一天演出姚玉兰唱「托兆碰碑」,孔祥熙夫人特地邀她的令妹蒋夫人去看姚玉兰的戏,蒋夫人看见姚玉兰在台上藉由检场之手喝了几口茶,以为不免破坏了剧中的气氛,姚玉兰听说之后颇以为然,翌晚她唱全本「穆柯寨」,真的一口茶都没喝。
奉张(东北王张作霖)那边,和张啸林有点旧交情,但是随着民国十七年皇姑屯那类炸弹,轰到了九霄云外。二十二年初春,张啸林在上海诸事不遂,心情郁闷,经过陈效沂、翁左青、金少山等人一怂恿,他连杜月笙都没告诉,悄然的上北平、天津云游去了。大帅一走,杜月笙趁此机会,为免物议,莫再造孽,爽性把福煦路一八一号那丬豪华绝伦的赌场宣告关门大吉。从此,杜月笙才算是跟烟赌两挡,黑道上的关系,全部断绝。
九一八之役,东北沦亡,张学良备受国人苛责,朝野人士,对于他鲜少谅解。廿二年一月三日,山海关失陷,东北军和华北部队宋哲元等。还有三十余万之众,布防长城,扼守热河,张学良则以北平绥靖主任、北平政务委员会常务委员等名义,在北平坐镇指挥,当时将士抗敌情绪高张,又有全国怒潮澎湃般的同仇敌援,作为支持,照说,应该有些作为,然而二月二十七日,日军开始攻击热河,三月一日,尤其猛攻赤峯,大会战展开序幕,三日,热河省主席汤玉麟也来了个不战而退,热河省会承德陷敌。蒋委员长和军政部长何应钦,相继北上,亲自指挥抗日军事,因而才有冷口、古北口、喜峯口的大捷,其中喜峯口的那一仗,二十九路军大刀队,急行军六十华里,穿心攻击日军敌兵阵地,旅长赵登禹手刄日军六十余名,卤获大炮十八门,五千余名日军,授首于我军霍霍刀光之下。二十九路军英名不朽,和十九路军的死守淞沪相互辉映,基此,方使华北的局面有以稳定,日寇的凶焰又告遏阻。
三月七日,张学良电呈中央,引咎辞退。八日,国民政府明令通缉汤玉麟。
张学良电请辞退本兼各职后,便悄然南下,他的夫人于凤至,密友赵四小姐,副官长谭海少将同行,尤有大批的参谋、副官和卫队相随,这大队人马自天津乘船抵达上海,沿途行踪,非常秘密。因为张学良晓得他已无法见谅于国人,率土之滨,衔恨甚深,不知有多少热血沸腾的爱国人士,想得他而甘心!
行踪诡秘之外,到上海的住处,也煞费周章,大伤脑筋,居住条件得够理想,禁卫尤须十分严密。张学良要找的居停主,不但需要有其身价,而且,必须为大有力的人士。
杜月笙和张学良并无深交,对于他坐失大好河山,和其它国人一样的同声愤慨,但是,英雄末路,彷徨海上,使他激起了侠骨柔肠,为张学良的际遇,颇表同情。于是他力排众议,毅然宣布,张学良寓沪时期,他将为张氏一行全体的居停主,而把福煦路一八一号那幢水清华的巨厦,布置一新;请张学良下榻。
他决意这么做,使不少人为之感佩,同时也令若干人士,对他极为不谅,张学良到了上海,住进福煦路一八一号有感于杜月笙的慷慨侠义,隆情高谊,他曾挈同于凤至,亲诣华格臬路杜公馆拜访道谢。阳历二月,春寒料峭,杜公馆那天没开暖气,干凤至的貂皮大衣一脱,里面使祇有薄薄的绸衫,坐了许久,受寒忍冻,两条玉臂竟冻成了青紫,杜家的娘姨,悄悄的在后面说笑,当于凤至频频喊冷,她们便造了这么一则谚语:「若要俏,冻得叫!」
张学良险乎吃炸弹
杜月笙招待张学良,殷勤诚恳,无微不至,他有心在强大寒流里胁张学良一家门的时候,给他一些人情温暖,宽慰开怀他为张学良大开盛筵,甚至彩排演出精采的平剧堂会,张学良的家小,和杜月笙的内眷,迅速建立了亲密的友谊。
正在盛会连连,宾主欢洽,突然之间,出了大乱子。福煦路一八一号的大门口有人放下一枚取去引信不会爆发的炸弹,而且,在炸弹上附有警告信,信上略谓:「请张学良卽日离开上海,否则的话,第二颗炸弹送来,保证爆炸。」
炸弹和信,经杜月笙派在附近的便衣保镳,捡拾起来,原封不动的交给杜月笙。杜月笙一看,大惊失色,旋又赫然震怒,张学良在上海,由他负责招待,几已成为公开的秘密,如今有人敢捋虎须,公然的丢放炸弹,留书警告,这就等于是跟杜月笙过不去。他旣骇怕亡命之徒真的做出事来,又因为居然有人不买他的账,显颜色给他看,而感到怒不可抑。
他采取紧急行动,一方面吩咐他的手下。把这件事情瞒住,不使张学良他们晓得。另一方面,则派出大批人马,秘密访查。到底是那一路的那一位朋友硬要叫杜月笙坍这个台?
一连几天,福煦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杜公馆人进人出,神秘紧张,炸弹来源终于查了个明白。原来,又是上海赫赫有名的杀人王,职业凶手,刺宋案幕后主角王亚樵,激于义愤,干的好事。
王亚樵在上海时而是阔佬,时而当瘪三(衣瘪、肚瘪、住瘪、几同窭人子也),当他「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朋友倒跟了一大群。不得开交的时候。也曾托钵杜门,请杜月笙帮过钱忙。但是他旣不在清。又不在洪,今朝革命,明日反动,没有人摸得清他的底细,却彷佛他背后总有点政治关系,尤其此人心黑手辣,行动飘忽,胆大包身,天不怕来地不怕。杜月笙有广大的群众力量,王亚樵则有随时可以为他卖命,斧钺在所不避的死党,因此之故,
连杜月笙对这个亡命之徒,都要忌惮三分。
迫不得已,派人去跟他讲斤头,倒要问个明白:这么样穷凶极恶,究竟意下如何?王亚樵的回答非常漂亮:我这么做,不为什么,祇因为张学良是国家民族的罪人,我是中华民国的国民,我要对他加以制裁。
就在找到炸弹来路,往返交涉谈判的期间,张学良得到了消息,他问明白王亚樵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因之十分惊恐。他请来杜月笙,挽他出面调解,他并且提出,如果王亚樵的那个组织;需要活动经费,他愿意尽力帮忙,予以接济。
杜月笙笑了笑说:
「请少帅放心,我老早就在派人跟他们讲斤头了。卽使要花点钱化解,你是我的客人,一切就该归我,我断乎不会使你破费。」
然而,症桔在于再多的钱也解决不了问题,王亚樵郑重声明,他此举是为国家民族大义,立誓分文不取。他请杜月笙转达张学良,提出三项条件:
一、马上回到北方,重整兵马,和日人决一死战
二、如不能战,请返东北,自杀以谢国人。
三、旣不愿战,也不肯死。那么,请将全部财产交出,购买军火。并且接济关外的义勇军。
三条路,他请张学良择一而行,否则的话,他的第二颗炸弹就要掼下来了。
杜月笙代表张学良答复,他说这样不行,你们不能逼人太甚。张学良果若有罪,国家自有法律,你要私人采取行动,张学良是我杜某人的客人,我有保护之责,义不容辞,那么我们便以私人对私人,行动对行动,你若伤了张学良的一根汗毛,我必将尽起上海清洪两帮弟兄,管教你的徒子徒孙,一个也活不了。
摊了牌了,王亚樵开始软化,三项条件合而为一:请张学良限期离开上海,以免他大言炎炎,话已出口而收不回头,在外面混世界的讲究言出必行,逼急了唯有性命相拼。杜月笙又叫人去说:你放心吧,张学良在委员长的教诲之下,已经在发奋振作,洗心革面了,他现在正请上海疗养院的美国医生米勒(H rryWillsMiller)戒毒。戒毒完成,最多不出一个月他卽将出洋考察,上海这个是非之地,十里洋场,他已没有兴趣再住下去。
张学良是东北王张作霖的长子,张作霖崛起草莽,胸怀大志,为人机智深沉,勇敢坦率,他一心要张学良继承他的事业,而张学良则比较富于文人气质,他在他父亲的手下当旅长,目睹战争残酷,杀人如麻,内心惶惧不安,于是开始吸食鸦片,藉求麻醉。由于他的性格恣放,无法克制自已,他的烟瘾越来越深,并且由鸦片而吗啡,自服食到打针,他到上海的时候,几乎每隔一个短时间,便得注射一针毒剂。他曾卷起自己的衣袖裤脚给杜月笙看,胳臂腿上,打针的瘢痕累累,肌肉铁硬,有些地方连钢针也戳不进去。连杜月笙见了,都不禁为之骇然,他把自己力戒鸦片,如今毒瘾渐去,身体恢复健康的经过,告诉张学良。希望他也能仿效而行,下定决心,把他这痛苦难熬的烟毒,澈底清除。
张学良听后,颇为动心。宋子文、吴钱城都是很爱护张学良的朋友,利用此一机会,苦苦劝促,于是由张学良自己报告委员长,决心戒烟,然后出国考察、休养,不久,张学长的澳籍好友兼顾问端纳(W.H.Don ld),便专诚拜访上海疗养院院长,美籍医师米勒,正式请他替张少帅戒毒。
王亚樵得到杜月笙的最后答复,他狡狯的不予置答,而对于张学良的「戒毒远行」,采取密切注视的观望态度。这一来,便使杜月笙相当的紧张、忙碌,他一面督促米勒医生,克服一切困难,加速完成张学良的戒烟工作;此外,他还得加强福煦路一八一号的警卫并且严密监视王亚樵的党羽,以免偶一不慎,酿成严重事端。
请张少帅换只床睡 福煦路一八一号水木清华鸟革翚飞,但是由于王亚樵的为难作对,炸弹警告,于是危机四伏,如临大敌。张学良在上海多住一天,杜月笙肩膀上的重担,便一日不可脱卸。因此同辈朋友淘里,有人背底下笑他「自讨苦吃」门人弟子中但凡激烈前进的也在苦谏何必「多此一举」,却是杜月笙屹然不为所动,他坚时保护张学良到烟毒尽去,自愿离出上海为止,旁人问他何以非如此做不可,他答复起来倒是很简单的:
「我说过了这句话哩。」
张学良晓得了王亚樵扬言对他不利的消息,彷徨焦灼,进退维谷,形之于他的戒毒,益发显得急切迫促,暴躁易怒。平心而论,以张学良当时的毒瘾之深,平均每十五至二十分钟便得注射一针,尤其他不靠注射还无法入眠或休息,在这种情形之下奢言戒绝,眞是谈何容易?除了医师处方的生效,最重要的还是他本人坚强的毅力,不屈的斗志,王亚樵的无风起浪,咄咄逼人,跟杜月笙的仗义援手,烦恼无穷,这两者相生相激,汇成了一股相当巨大的压力。这股压力增加张学良的内心负担,他矢志非戒却烟毒,早日放洋不可。
密勒医生(H rryWillsMiller)是美国人,却也是「老上海」,他生于公元一八七九年七月一日,美国教会医药学院毕业,公元一九○三年时他才二十四岁,便飘洋过海的到达黄浦滩,转赴内地,义务行医,同时出版宣扬福音,历史最久而散播最广的时兆日报(SignofTimes),时在逊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
民国十四年他重临上海,十七年开办上海疗养院,成为黄浦滩上着名的外国医生,因此,杜月笙和他一系列的人物,都跟米勒很熟。当张学良的澳顾问端纳拜访密勒,请他为张学良戒毒,此一医师人选的确定,便出之于杜月笙和杨志雌的建议,密勒接受了这个委托,杜月笙请杨志雄在暗中担任他的顾问和参谋,同持他又派出了他的私人医药顾问庞京周,喊庞京周充任密勒的助手,杜月笙告诉张学良说:
「庞医生对于戒烟相当拿手,我的鸦片烟瘾,多一半是庞医生负贵执行,帮我戒绝的。」
张学良欣然道谢接受。
由于杜月笙是张学良在上海的居停主,杜张两家交谊密切,一八一号里又有杜公馆派的保镳和佣人,上海张庽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杜月笙随时都有情报,可以说是摸得熟透熟透。因此当他全神贯注,协助少帅戒毒,他便不断的向密勒提供意见,多方指导,有时候透过杨志雄或庞京周,有时候干脆由他自己告诉密勒。
要不然,美国人密勒,对于张少帅的戒毒障碍,怎么会了解得那么清楚,清除得那么澈底呢?问题由杜月笙发掘,意见由四人小组会商决定,要求则由主持人密勒公然提出。
首先密勒要求张学良的夫人兪凤至,和他的密友赵四小姐必须同时戒毒,然后他坚持他有指挥张学良卫队和亲随的全权,接下来他更进一步驱散整天环绕在少帅身畔,专以解决少帅「痛苦」为能事的张氏私人医师。
三项要求径过张学良同意照办,密勒便先替少帅灌肠,谛他吃麻醉药,使他安静的入睡。漫长的第一天过去了,竟然风平浪静,张学良若无其事,密勒对他的毫无反应殊感骇异,而且颇有手足无措之苦,于是,第二天,他奉到杜月笙的指点:
「请张少帅换一只床睡。」
密勒兴奋的照办,给张学良换了一张病床,他亲自检查旧床铺,秘密发现了!被褥、床单、枕头,隐秘的地方,到处散置含有毒物的药片,这是张学良私人医师的杰作,让少帅在难熬的时候过关。
凡私递药物者「枪毙!」
夹带破获,忠心耿耿的私人医生还不死心,他们已被隔雏,却在秘密聚议,如何透过封锁线,再递送毒物进去「解救」少帅,事为杜月笙侦悉,他深知事关戒毒成功与否,而他的种种防范措施,断难绝对阻止走私漏洞。于是,他觉得必须采取紧急措施,请杨志雄去面陈宋部长,由宋部长下一道命令︰「如果有人干涉密勒医生的治疗,或者私递药物,一经查获,立予枪毙!」
宋部长当然没有枪毙谁的权力,但是,作为吓阻,这已经很够了。张学良的私人医师和护士,不敢以身试「法」,全部作鸟兽散。
于是,全面戒毒两日以后,张学长的「痛苦」臻及高潮,他身心崩溃,大哭大叫,而且疯狂暴躁,无法控制。当密勒照例的推门入内探视,张学良竟会给他兜胸一拳,用力之猛,竟将身强力壮的密勒,打成了内伤。
密勒明知通他所受的痛苦,那种亿万毒虫咬噬般的烧灼与折磨,躯体和心灵同时被撕裂的剧疼。他为少帅鸡受,却是无法使他避免这苦难的历程,他停止使用镇静剂,麻醉药,不惜和张学良从事打斗和肉搏,迫使少帅精疲力竭,伏在床上,像个孩子般的哀哀哭泣,倾吐他内心中的苦闷与忏情。日复一日,他在极残酷的执行任务。
终于挨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张学良苦尽甘来,毒瘾全部戒绝,他迅速的恢复健康,重现多年前的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参加杜月笙的庆贺宴,送了密勒医生五万块钱。四月十日,张学良由上海疗养院派的卡尔佛医生(R edC lvert)随侍,带着毒瘾同告戒除的兪凤至和赵四小姐,跋涉重洋,远游欧洲。
直到这时,杜月笙肩荷的重担,方始经轻的放下,当他冁然微笑,如释重负,他便渐渐的发觉,无分朝野,各界人士将他这一次的重然诺,尚义气,居然大为赞赏,由衷佩服。他又成功了,如今,连庙堂人物都在频频领首,开口夸道:
「杜月笙这个人倒是很够义气的!」
事隔多年,杜月笙方始向人透露,为张学良戒姻,几乎酿成轩然大波,东北军的将领,不明内幕,未悉底蕴,听了好事之徒的挑拨,居然说为张学良戒毒,那正是在阴谋暗杀张少帅。流言最盛的时候东北军都派了代表来上海,扬言倘若发现情况不对,他们将以武力对付主其事的各人。
「当然,」他匿止笑意说︰「凡是这些外来的阻挠,我为了使密勒他们不致分心,始终都是瞒着他们,而由我自己设法妥为应付的。」
杜月笙的收获,除却时论的揄扬,再有便是获得张学良发乎内心的友情。戒毒成功,张学良心情极其轻松愉快,他在临别之际,留经向杜月笙恳挚而又热切的表达他的谢意,他说:
「对于这一次的治疗,我固然受了不少的痛苦,但是我也从此获得了新生,杜先生,你为我所尽的心力,我统统知道,此时此刻,我祇能告诉你一句,我对你唯有万分的感激!」
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十日,张学良携眷放洋,遨游欧州。杜月笙亲日送他到外国邮轮上,执手道别,不胜依依。
这个命就不必算了
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闽中生变,国民政府明令褫革陈铭枢、李济深、蔡廷锴等本兼各职,蒋委员长亲赴建瓯,指挥中央军进剿闽北叛军。与此同时,江西剿赤大战正在激烈进行,而华北方面,日伪军业已开始大举侵犯冀东,内忧外患,又是接踵而来,国家局势非常严重。因此,蒋委员长在十二月十八日,打电报给方在意大利游山玩水的张学良,召他立卽回国任职,共赴国难。
张学良在二十三年元月匆匆返国,旋不久他便发表了豫鄂皖三省剿匪副总司令,当月二十日左右,杜月笙因为有事晋谒蒋委员长,也从上海到了南京,跟他同行约有王晓籁、胡笔江、钱新之、胡筠庄等人,万墨林随行照料,这大队人马一道住进了中央饭店,张学良虽然经常都在参加军事会议,公务极为繁忙、但他仍然拨冗跟杜月笙见过了面,他很希望能抽出一天时间,陪杜月笙奸好的玩一天,然而两位好友凑来凑去,凑不在一处,因此,当张学良听税杜月笙说二十四日便要回上海,他殊感惆怅,遂而建议的说:
「我刚置了一架波音式飞机,飞机师请的是德国人。二十四号杜先生回上海,就坐我这架飞机去,又快又稳当,你说好不好?」
盛意难却,杜月笙祇好点点头说:
「也好,我这就先谢谢张先生了。」
杜月笙每到南京,也像外国政要、国内封强大吏、达官权要一样,必定是住设备允称第一的中央饭店,而他住中央饭店,又要比任何人更为方便;因为中央饭店的老板,正是他的要好朋友江政卿。
江政卿曾经是黄浦滩上的风云人物,清末民初,他使是上海民间自卫组织「商团」的主要份子,辛亥革命,他卽挥舞大刀,高声喊杀,攻打过清军堡垒江南制造局,民国十三年他当上海警察厅长,下车伊始,杜月笙为了替老朋友贺一贺,一口气送他两部在当时视为新奇物事的小包车。江政卿手下最重要的一位司法科长刘春圃便由于江政卿的介绍,和杜月笙成了生死刎颈之交。在民十三年以后,江政卿和刘春圃,还有缉私营统领何嘉禄,内河水上警察局长沉梦莲,都是对于杜月笙帮助最大,交情最深的朋友。民国十六年北伐成功,江浏等人下台一鞠躬,江政卿便别具慧眼,以拓广交游和争取赢利为目的,到南京去开设了富丽堂皇的中央饭店,而刘春圃则出入杜门,成为杜月笙早期的智囊之一。
有这一层关系,杜月笙住中央饭店,就等于住在要好朋友家里,江政卿不论怎样忙法,但逢杜月笙一到,他总是成天到晚的奉陪。这一次杜月笙来南京。头天晚上便问起江政卿
「听说南京有个朱瞎子,算命灵得很,南京的大好佬,争先恐后的请他算哩。」
「不错,这位朱瞎子现在红得一塌糊涂,」江政卿笑了笑说︰「他架子大来兮,规定一天只看几号,故所以请他算命要事先登记,排好队挨下来。怎么样?杜先生阿有兴趣,请他来推算推算流年。」
「算了吧,」杜月笙摇瑶头说︰「我这次到南京,住三天就走,我才没有功夫去挂号排队挨次序。」
「笑话!」江政卿大声喊了起来:「杜先生要照愿朱瞎子,还要挂什么号,排什么队?我去知会他一声,叫他自己来。」
话说过了,杜月笙也就没有再摆在心上,可是当天晚上他拜过了客,赴过了宴回中央饭店,江政卿果然已经把朱瞎子「喊」了来,坐在起居室里,恭侯大驾。
排好了八字搯指一算,朱瞎子把手放下,脸泛苦笑,轻缓的摇头。
「怎么样?」江政卿很紧张的问。
「这个命便不必算了。」
「为什么呢?」连杜月笙都给他吓了一跳。
「无非是好、好、好,一路好到底而已,」朱瞎子摇头播脑的说︰「这位先生名气顶大,飞黄腾达,而且妻财子禄,无一不旺,现在是登峰造极,将来必定一帆风顺」
晓得瞎子看不见,杜月笙向江政卿摇头冷笑,江政卿懂他的意思,江湖术士,胡吹瞎捧而已,他不相信。
于是江政卿顺便把自己的八字开出来,也请教请教朱瞎子。
推算已毕,朱瞎手要言不烦的说︰
「阁下一生财星都旺,却是,不会积财,永远在当过路财神。」
杜月笙自嘲的一笑,轻轻的说:
「这个言语,说我倒还差不多。」
波音专机下不了地
「杜先生,信不信由你。」朱瞎子突来惊人之笔︰「眼面前,你有一次意外,不过福人天相,逢凶化吉;非但平安渡过,而且还可以造福社会,便利大众。」
送走了朱瞎子,杜月笙一耸肩膀。嗤之以鼻:
「瞎三话四,天底下会有这种事体?」
元月二十三日杜月笙打电话通知张学良,他订于当日下午晋谒过蒋委员长以后,便直接到明故宫飞机场,借张学良的波音专机,飞返上海。张学良在电话中问他:
「叫他们准备四点钟起飞,好吗?」
想了想,杜月笙答道:
「还是订在五点钟吧,订早了恐怕来不及,耽搁了他们各位的时间。」
午饭后,关照好同行的各位朋友,专机下午五时起飞,各位有事,不妨自便,五点钟以前,在明故宫机场集合。杜月笙驱车黄埔路委员长官邸,很不凑巧,委贝长正召见一位德国顾问,商讨很重大的问题,谈话的时间一延再延,杜月笙祇好坐在外客厅里等候。
四点半钟,同行朋友纷纷回到中央饭店,准备动身,王晓籁一眼看见了江政卿,高声大叫:
「政卿兄,一道回上海去白相。」
「不,」江政卿摇摇头说,「我打算过两天再回去的。」
「一道走嘛。」王晓籁素来爱热闹,他劝促的说︰「坐飞机,不要你买票,又快又方便,再讲,一路上大家还可以谈谈笑笑。」
推不脱,江政卿只好答应了,他说:
「好吧好吧,我就听王二哥的话,跟你们各位同回上海。」
突然之间想起来,提前回家,唯恐上海家中不晓得。江政卿顺便拨了只长途电话,通知沪宅,当天下午五点钟,他耍跟杜先生、王晓籁,等等等等,各位老朋友一道坐飞机到上海,五点钟起飞,充其量一个钟头,便可以在龙华飞机场降落。
通过电话再回杜月笙的房间,名坤伶,杜月笙的过房女儿章遏云,打扮得雍容华贵,带了些南京土产,来给过房爷和众家爷叔送行,而且除了她以外,还有送行的朋友继续在来,大家都坐在杜月笙套房的起居室里,谈笑风生,兴高采烈。
章遏云铁定元月二十七日起,在南京大戏院登台演唱,她到南京之前,就由杜月笙跟江政卿打了个招呼:章遏云来,务必照拂捧场。江政卿一拍胸脯,说是杜先坐你言语一句统统包在兄弟我身上了。但是章遏云一到南京,消息才发出去,就有一张「中国日报」跟她「弗写意」,无缘无故编排些事来骂她,江政卿见报觉得这不太好,使他在杜月笙面前坍台,于是他托人递话给中国日报,务请卖个面子,不许再骂。这场交涉还在进行之中,所以章遏云一看到江政卿,便忙不迭的问他交涉结果如何。
又有王晓籁在打趣的说:
「江家爷叔不管妳的事体了,他今天跟我们一道回上海。」
章遏云一听便急了,她说江家爷叔你帮忙要帮到底,这个时候你不能走。
一房间人正在闹哄哄的,夕阳西下:暮霭四合,不知不觉都快六点钟了。杜月笙匆匆忙忙的赶回来,他一进门便着急的说:
「糟糕,糟糕,多耽搁时间了,我们得赶快动身。」
但是章遏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她拉住过房爷便「告状」,杜月笙一心急着早早赶到飞机场,无可奈何的对江政卿说:
「政卿哥,那么你还是照你的原定计划。晏两天再回上海去!」
「好嚜。」江政卿爽快的一摊手说︰「杜先生都关照过了,还有啥闲话好讲!」
一大羣人分乘几部汽车。电掣风驰的到了明故宫机场,财政部长宋子文等达官显要都在机场相送,杜月笙派人去跟德国飞机师道软,说明迟到的原因。德国飞机师说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天反正只有送杜先生到上海这一件事。
张学良的专机布置华丽而舒适,大家坐在飞机上,就跟坐在客厅里一样,沿途提高声浪,有说有笑,时间便飞快的渡过,由南京到上海,航行时间大约在一个钟头左右,波音式飞机是六点钟起飞的,胡笔江偶然掀开带子望望窗外。他自言自语的在说
「咦!天都黑了!」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去看手表,不约而同的惊喊起来——
「哎呀!都七点半了哇!」
德华洋行买办胡筠庄还在坦然若无其事的解释说︰
「腊月里了,天黑得快!」
杨志雄晴天霹雳般触及现实问题——
「天都黑了,飞机怎样降落?」
「对呀﹗」——机舱里顿时出现一片沉寂,人人面如土色,瞋目骇视,就跟波音机起飞的那一瞬间一样,心脏倏的往下一坠
全惊呆住了!
汽车开灯稻草起火
机舱里灯光一亮,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志雄侧耳倾听,深长的叹了一口气,他宣布说:
「飞机在兜圈子!」
杜月笙的两颊,起轻微的痉挛,他勉持镇静的开了口:
「墨林,去问问飞机师,阿要紧??」
万墨林愁眉苦脸,着急的嚷喊:
「爷叔,飞机师是外国人,我又不通洋文!」
通驾驶舱的门开了,德国机师的中国助手,面容严肃的在门口一站,他一脸苦笑的说
「诸位贵宾,我们现在有一点困难,因为起飞的时间过晚,上海机场又没有夜航设备,我们的驾驶员正在降低高度,盘旋搜索,希望能够及时找到降落的地点。」
胡笔江声音颤抖的问道︰
「万一找不到降落的地点呢?」
杨志雄赶紧把他这不合时宜的一问岔开,他怀着无穷的期盼再问
「可不可以飞回南京去?」
中国机员斩钉截铁的答道:
「南京也没有夜航设备。」
完了,这就等于死刑的宣判,京沪两地俱无夜航设备,这架飞机便告无路可走。决八点钟了,天色全黑,无星无月,一飞机人的命运,唯有兜圈子兜到汽油罄尽,然后直摔下去,大家粉身碎骨。
机声轧轧,响个不停,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没有人移一下身子;一分一秒像压路机辗在人心上渡过。鬼门关口,生死决于俄顷。正是此一情景的写照。
认定坠机身亡已难迥免,大家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哭,却是心酸酸的十分难过。这样子死未免不值,这样子死实在太惨,于是有人祷告,有人喃声念佛!
也不知道是谁陡然一喊,喊出了重生佳讯,无上纶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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