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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_11 章君榖(近代)
「我正是来求救的。」刘航琛笑着回答,于是,他将徐次珩所说有人要绑他票的种种,一五一十,全都讲给杜月笙听
略一沉吟,杜月笙委婉的问:「刘先生,你可不可以暂时不坐你自己的汽车?」
「当然可以。」
「第二点呢,刘先生在上海的时候,我想请一位朋友陪你,这个人对上海的情形很熟,刘先生有他照料,准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那就极其心感了。」
杜月笙马上就把他「那位朋友」请来,当场介绍,刘航琛一听「那位朋友」的名字,不禁惊喜交集,──原来杜月笙派的是他手下第一员大将小八股党的头脑,当年自己亦已成为黄浦滩上亨字号人物的顾嘉棠。
杜月笙亲自送客到大门外,大门外已经停好了杜公馆里的一部汽车,牌照「7777」,老上海一望而知,这是杜公馆的车子,走遍黄浦滩,没有人敢碰它一下,拦它一下
自此,顾嘉棠和刘航琛同进同出,寸步不离,连在旅馆里睡觉,两人都是共一间双人房。果然,一连两夜一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转眼间到了第三天,早上十点多钟,刘航琛、顾嘉棠因为昨夜迟睡,丽日中天犹仍各据一榻,高卧隆中。房门上忽然剥剥生响,两人同被敲醒,刘航琛睡眼惺忪,喊了一声
「进来!」
门开处,一条彪形大汉,闪身而入。刘航琛不认识来人是谁,正在发楞;对面床上的顾嘉棠定睛一看,惊得虎的跳了起来,他脱口而出的喊:
「刘颐漳!」
于是,刘航琛也在那儿忐忑不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但见则颐漳笑容可掬状至亲密,走到刘航琛床前,双手奉上一份请柬:
「黄老板请刘先生便饭,派我送请帖来。老板交代,请刘先生务必赏光。」
言讫,点了点头,转身飘然而去,走出了门,又回过头来,轻轻的把房门关上。
钧培里黄公馆,顾嘉棠也是经常走动的,当晚,他陪刘航琛赴宴,出乎意外,杜月笙并不在场,这是刘航琛初见黄金荣,黄金荣和他居然一见如故,待客十分殷勤,礼数相当周到;尤妙者,席间只谈风月,不作任何解释,因而笑语殷殷,欢声阵阵,刘航琛这一席酒吃得非常痛快,杯觥交错,尽兴而散。
回到旅邸,刘航琛对于杜月笙的化解手法,赞不绝口,一叠声的跟顾嘉棠说:
「杜先生办事,真是漂亮之至!」
杜月笙能玩、能赌、能谈、刘航琛也是能玩、能赌、更能谈,两人气味相投,从神交而订交,于是顿成莫逆。不过杜月笙深知刘航琛是四川才子,满腹经论,他又是刘湘幕中的第一号智囊,因此他时有求教之心,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多半玩比赌多,而谈又比玩多
杜月笙晓得刘航琛对他的行道兴趣甚少,而他自己则对于刘航琛政治经济、财政金融的行道,亟欲增进了解;所以他们每次长谈,杜月笙总是表示愿意多听听刘先生的。
自从民国二十年以后,刘航琛或则为刘湘的特使,或则为他自己的经济事业奔走,每一年至少有半年以上,仆仆风尘于渝、蓉、汉、京、沪各大埠间,其中尤以到上海的次数最多。他每一次到上海,必定身为杜门座上客,而且长日盘桓,为时甚久。在杜月笙的外界朋友之中,刘航琛要算是最亲密的了。
范绍增畅游黄浦滩
范绍增,字海亭,四川渠县人,他本来是杨森的部将,后来改投刘湘,接洽时他提出一个条件:往后只要甫公有命令,叫我打什么人都可以,我就是不打杨子惠(森)。有此一条,刘湘反而对他青睐有加,特别赏识。
他在四川帮会组织的主流──「袍哥」中,地位很高,他部下的官兵,清一色是袍哥因而平时不分级职,不论军阶,彼此都以哥子,兄弟互称,打起仗来,却是相当的剽悍勇敢,以此外间谑称他们为「袍哥军」。
范绍增这个人,生性豪爽,小事胡涂而大事精明,就外表上看来有点大而化之,所以他外号「范哈儿」,哈儿者,四川话喻人憨而傻也。范哈儿又颇有雅量,尽管他后来官拜集团军副总司令,即使有人当面以「哈儿」相称,他也笑嘻嘻的照答不误,而且丝毫不以为忤。
范哈儿好赌、好玩、不耐空谈,他出手阔绰,一掷万金,了无吝色,因此他的阔名声传遍黄浦滩上,历久不衰。比诸张宗昌,毕庶澄的「夕阳无限好」,还要更胜若干倍。
民国二十年,刘湘和刘文辉一对堂叔堂侄,分据渝、蓉,势成水火,刘文辉不吝重金,意图收买刘湘的将领,范哈儿和蓝文彬各得大洋十万蓝文彬秘而不宣,种下他后来一囚七年的祸根;范哈儿拿了钱立刻陈明刘甫澄,大获刘督办的欢心,叫他把钱收下,再跟刘文辉虚与委蛇。
廿年六月广州生变,中共又在赣、湘、鄂境内猖獗;蒋总司令调徐源泉军入赣粤边境防堵,命刘湘出兵三万,接替徐军的防务,在湖北洪湖,跟共军贺龙作战;刘湘以王陵基代长江上游剿匪总指挥,将范绍增的第三师调赴洪湖前线。
范绍增跟贺龙在洪湖沿岸打了一场硬仗,使贺龙的主力大受损失,鄂境共军从此一蹶不振,但是范绍增自己也因为身先士卒,亲冒锋镝,于是右腿受了重伤。
杜月笙在上海得到消息,立派他的爱徒张松涛,赶赴洪湖前线,把范绍增接到上海,送进最好的医院,延聘最高明的医师,悉心救治
总算挽回了范绍增的一条命,保全了他的一条腿,──祇不过略微有点儿跛范哈儿从此多了个绰号,范跛子。烽火余生,兼又在大上海花花世界,范绍增挟巨资以俱来,免不了想要大赌特赌,大玩特玩一番,以资庆祝,而遂自我慰劳。刘湘准了他一个月的假,杜月笙一连多日盛大招待以后,再派顾嘉棠奉陪,一天到晚的花天酒地,征歌逐舞
腰缠十万贯,重苏黄浦滩,兼以受了杜月笙、张啸林等上海大亨的感染,范绍增花起钱来,便像黄河决堤一般,当年他出手之大方,居然在十里洋场引为奇谈,至低限度,一时不作第二人想。──范师长赏茶房赏开电梯的仆欧、赏司阍的小郎,一出手,便是厚厚一叠黄金鱼头──上海人俗称红色五块钞票,他的小费以一百元为单位
花天酒地,誉满沪上,老上海人人争谈范师长,一月假满,包机回重庆,行前杜月笙又开盛燕,为他祖饯,席间,杜月笙身为地主,未能免俗的问他一声
「范师长,你这一次畅游上海,玩得痛不痛快?」
他这一问,恰好兜起范哈儿一件心事,于是,他眉头一皱的说
「痛快到是痛快,只不过,上海鼎鼎大名的那位红舞女,黄白瑛,这人实在是目高于顶,随我怎么样的陪小心,」福至心灵,一句沪白吐了出来:「就是摆伊不平。」
同席的陪客不禁为之喷饭,举座哄堂,──唯有杜月笙莞尔一笑不赞一词。范哈儿回到重庆,不出三天,一位满口沪白,娇滴滴嗲兮兮的女郎,打电话到渝简马路范庄,─亦即抗战时期陪都重庆国府路,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借用的公馆,──黄白瑛也包机抵渝请范师长到她寄宿的旅馆,一圆旧梦。
刘航琛和范绍增,不但成为杜月笙一生之中最要好的朋友之二而且,也由于他和刘范二人的友谊,奠定了抗战八年,他变起仓卒,两手空空,居然能在西南后方得心应手,大展鸿猷的基础。
总领病假省六万
民国二十年,杜月笙四十四岁,这是他多姿多采,诡奇瑰丽的一生之中,最最绚烂璀灿变化莫测的一段时期。
由于食少事繁,饮食起居无法正常,他的健康情形并不为佳,就外貌上看来他瘦骨麟峋,两肩微耸,清瘦的面容,平顶头,使他的高颧、尖颏、隆眉、阔嘴,和那一对大而厚的招风耳朵,愈加显得突出。为了提神养气,他不得不借重阿芙蓉,但是每天人来客往,川流不息,当年周公一饭三吐哺,如今杜月笙更是难得抽足一筒鸦片烟,往往抽空吸两口提提神,烟枪刚搭上嘴唇,外面又在通报某长某长来也,于是杜月笙唯有丢下烟枪再去会客,在这种情形之下,抽鸦片变成了十万火急急就章,为此,特地把侍候好婆──沈月英母亲抽烟的郁永调得来。郁永馥早年在戏馆里卖鸦肫肝,乖巧伶俐,指法灵活,他能以最快的速度,装好高达一吋的烟泡,无论杜月笙要长抽短吸,都可以肆应裕如,从此郁永馥便专任为杜月笙烧烟泡之责。
如所周知,鸦片烟中的毒质,主要的是吗啡,轻量的吗啡能止痛催眠,重剂可以致人于死。吋把长的鸦片烟泡,通常只给杜月笙抽三两口便拋掉,久而久之,形成习惯,使他抽起大烟来不过浅尝辄止,因此他所中的吗啡毒不深,乍看之下,杜月笙决无鸠形鹄面、脸黄肌瘦的烟容。相反的,有空使抽一口,反而使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杜月笙的鸦片烟抽了一二十年,而并无瘾君子貌者,其故即在于此。
在法租界巡捕房,刑事部西捕之中捏第二号卡的萨利,每个月要从杜月笙手里拿两万大洋的俸禄,因为捏二号卡的西捕,管的正是鸦片烟与赌博。萨利在上海多年,赚的洋钱银子着实可观,所以他白相起来,也就无往而不利。上海早年的交际花,或为名门闺秀,或为富家簉室,有艳丽的姿容,优雅的丰度,仪态大方而谈吐脱俗,她们祇是交游广阔,并非纯以色相炫人。最著名的有 殷明珠、FF传文豪、SS王汉伦,相同的两个英文字母,显示她们身价之高,声誉之隆。其中如SS曾为比蝴蝶资格更老的影后,垂涎者如想得到她们的青睐,非财势绝伦,俨若王侯者莫办。但是,萨利以一名租界上的包打听,居然能赢得SS的芳心,不仅登堂入室,尚且长期姘居,供应她漫无止境的庞大开销祇此一端,也可以想知萨利在中国搜刮了多少。
一个月吃两万只洋俸禄,萨利拿的是暗盘中的暗盘,而巡捕房里公开的秘密,是总领事范尔迪每个月要收三十万元的「私人津贴」,范尔迪拿这一大笔陋规、贿赂、又分为明里、暗底两部份,暗底下的归他自己落腰包,至于他对远在法国的主管与相关人士,是否需要打点或分润,事实上无人得知,不过据范尔迪私下的解释,这一笔数达十八万的巨额款项并非由他一个子独吞。
另外明里的十二万元,对外当然还是暗盘,祇是捕房中人都晓得,十二万是总领事馆、公董局、会审公廨、巡捕房和其它相当单位的众家外快,但凡是高鼻子绿眼睛的法国人统统有份。祇不过分起钱来大有差等,分配的最高原则,是谁的职掌跟烟与赌有关,谁拿的钱就最多。
民国二十年的下半年,有那么一天,黄杜张三大亨又聚在一起,屏退左右,各人祇带亲信随从,──他们要商量机密大事
黄金荣先生打开话匣,他以消息灵通方面的姿态,告诉两位老把弟:
「我听说,范尔迪个老朋友最近身体不大好,已经向法国外交部请了两个月的病假,等不了几天,就要回巴黎去进医院了。」
「好极!」张啸林高兴的两手一拍:「他那一笔十八万块正好省省了,最近市面越来越不灵,燕子窠里香两筒的价钱,已经跌到了小洋一角,居然还有几家维持不下去,硬叫关了门。赌生意呢,除脱一八一号巡捕房规定下一注不许超过一百块钱市面差到这样,兄弟们出生入死,担惊受吓,各处赚到的铜钿,几乎全部送给外国人了,再这样,大家只有喝西北风。范尔迪请假两个月,我们省下这三十六万,多少可以调剂调剂。」
「这个──」杜月笙是最重面子的人,他难免有点迟疑「恐怕不太妥当吧!」
「有屁个不妥当!妈持个x,」张啸林顿时就反唇相讥:「人在人情在;范尔迪在黄浦滩一天,我们手底下的烟和赌,万一出了事情他该负责。现在他要回法国去,保镳的事体甩手不管,凭点啥?还要我们一个号头孝敬他十八万!」
黄金荣最怕得罪法国人,凡事宁可自己吃点亏,他根本不同意张大帅这个小儿科的办法,一声冷笑说:
「还有消息哩,连费沃里也要辞职回国养老了,是否连他代收的那十二万,也要一齐免了呢?」
张大帅听得出,黄老板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不赞成省十八万开销的办法故此拿费沃里经手的那十二万借题发挥;他对黄老板多少还有些忌惮,不敢直淌直的顶过去,于是他陪着笑脸说:
「那十二万当然还是照旧,因为这笔钱究竟不是费沃里一个人拿的,连这一笔也免了法国人跟前一只铜板不给,那他们怎肯善干罢休呢?」
杜月笙在自家弟兄面前,尽管可以从善如流,见风使舵,这里面没有什么难不难为情的问题。但是黄老板又在跟啸林哥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他来在中间便感到左右为难,因此,他很巧妙的想勾起一个打消张啸林意见的因头,他问黄金荣:
「金荣哥,范尔迪请假,费沃里辞职,总归要派代理的人吧!」
「当然要派代理的人。」黄金荣答说:
「代理总领事是从巴黎派来的,听说名字叫甘格林,代理费沃里的还没有决定。」
「那就更加不必送这十八万了。」张大帅振振有词的说:
「送人铜钿不是小事体,至少双方要有够得上的交情。这个甘格林,既然是从巴黎刚调来的,脾气为人还没有摸清,怎可以拿大笔的银两送给他,与其弄僵,我看不如不送!」
杜月笙问两个法国头脑走了以后,有没有代理的人,用意是相帮黄老板说话,同时这也是他自己内心里的想法,──既然有代理的人张啸林的「不管事体干拿钱」的说法,便可以不攻自破,但是他没有想到,张啸林正好利用他这一问,又添了他理直气壮的论据,听了他这不无是处的一说,黄金荣和杜月笙一致嗒然无语,──缄默等于承认张啸林获得了胜利。
法国朋友一一的
黄杜二人当时的默然,除了无词以应,还有一层最大的内在原因,那便是这两位大亨如今在法租界烟赌事业日薄崎嵫,又被张啸林敲响了丧钟的时候,早已意兴阑珊,不大起劲了。再干下去,固可聊资点缀,到手几个钱,供养一批人,果真从以洗手不干,对于黄杜个人而言,恐怕还是利多而害少。
首先,自民国十六年,迄至民国二十年为止,黄杜张三大亨顺便搞搞赌与烟,早已非同于民国七年以后,由他们自家当老板,大力经营,任意操纵,黄金白银,如长江大河般浩浩荡荡的滚来。就利益的观点言,辛勤劳瘁,冒险犯难,所获得的代价不过是过手财香,充其量,只能图个表面上的好看,并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黄老板既已家财百万,一心悄然归隐,颐养天年,他犯不上为这戋戋之数来伤脑筋,卖交情,凭添许多麻烦。杜月笙呢,他正多方面的着手,向金融工商业进军,他藉由平抑工潮,调解劳资纠纷,使他在资本家与劳工之间,结交了不少朋友,掌握了大量群众,展望前途,光芒万丈。事实上,他比黄老板更犯不上劳神操心,分润这区区的财香。
另一方面,在他左右,阵容坚强,目光远大的智囊团,参谋长,包括陈群,刘志陆,杨志雄,杨管北,陆京士等人,没有一个不在明劝暗讽,请他早早于此一永远不见天日的行当,脱离关系,一刀两断,以便另起炉灶,鸿图大展
尤有甚者,民国十七年蒋总司令复职,北代全面完成,国民政府业已定订长期根绝烟毒的计划,第一步,采取寓禁于征的和缓步骤,将各地鸦片烟的买卖,化私为公,纳入控制之下。由于中央的表现决心至为坚强,各省各县禁烟局,禁烟处普遍设立,禁烟宣传热烈展开,报章杂志,医师戒烟的广告如雨后春笋,形成当时最热门的生意。益且,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声浪,甚嚣尘上,大批的工人学生群众还演为实际行动,跟外国「统治者」不断发生冲突。在民族觉醒的巨浪冲激之下,杜月笙有理由相信,不久的将来,各地的租界必将收回。─当罪恶的温床根本铲除,烟和赌,又将皮之不存,而毛将焉附?
因此,杜月笙确实是本着他的良知良能,痛下决心,要跟烟赌事业绝缘,进而连根斩断,全面脱离的。他既然在内心中有了这样的决定,虽然看得出来张啸林的意见,无疑自掘烟赌两业的坟墓,他也就──算了吧,乐得促其竟功
范尔迪因为是抱病回国治疗,行前,杜月笙和他见过面,谈过天;濒行,他更曾登轮相送,祇不过,范尔迪精神体力不济,一对异国友人未能深谈,只有依依不舍,互道珍重而别。
费沃里,这位法租界的老总巡,可就不同了,他常说:在中国一住一二十年所交到的好朋友,唯有一个杜月笙。而这一次,他是告老退休,回到他的祖国去乐享天年,他临走的
时候,曾经和杜月笙几度盘桓,几度密谈,他更向杜月笙提出不少意见。
对于杜月笙近年以来,在政治、经济、社会、金融、工商事业方面的全盘锐进,长足发展,费沃里并非毫无所闻,但是,他自认为和杜月生过从、共事多年,相交之深,遂而知之甚稔,在他的心目中,彷佛杜月笙一生一世都和他的老行业解了不结之缘。这个见多识广机智深沉的老中国通,当然也看得出中国的统一复兴有望,租界和外国人享有的种种特权,转眼间既将趋于幻灭,他敬重、爱护、关切、恋念杜月笙,于是,他很为杜月笙的前途担忧,一连几次,向他进以忠言
「杜先生,你何不同我到法国去呢?」
「到法国去?」杜月笙大出意外的问:「我到法国去做什么?」
「找一处风景幽美的地方,盖一幢舒舒服服的房子。你这几十年的艰辛奋斗,实是也劳碌得够了。你何不趁此机会,急流勇退,到法国去享享清福。」
杜月笙莞尔失笑了。当年,他才四十四岁,鼎盛之年,如日中天,庞大的计划,深远的事功,方在着手起步的阶段,他一生最重要的阵仗还没开始打呢此刻,费沃里竟邀他到异域去当海外厉公了。
却是,他深知费沃里是无限友情,一片至诚,所以他推托的说:
「我哪有这许多钱,能够带起一大家人,到外国去长期赋闲。」
费沃里非常恳挚的说:
「杜先生,要是你肯到法国来,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事先通知我一声,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盖一幢舒适的房子,奉送给你。」
杜月笙只好苦笑的说:
「你的盛意,我非常感激。」
范尔迪和费沃里相继离沪,返回法国。代理驻沪总领事甘格林抵沪履新,张啸林果然来了一记辣手的,十多年来,法国总领事「应享」的陋规,每月大洋十八万元,他公然表示不再支付。
然而,料想不到的,甘格林代理的两个月期限届满,从法国传来了范尔迪的噩耗,范尔迪回法就医,终于医药罔效,一瞑不视。他这一死,法国政府立刻电令甘格林真除驻沪总领事一职。
新总领事弗开心哉
法国驻沪总领事,由于有法租界这一块五花八门,遍地黄金的地方可管,在法国驻外外交官中,当然是第一等优差肥缺。甘格林东来之前,对于这一个窍门,焉有不知之理?万里为官只为财,他到上海,原先三大亨每个月奉送「陋规」若干?俸禄几许?以何种方式,作何种报效?他更是早就查了个清楚明白。正当他闷声不响,张开荷包静待钱来,偏是张啸林还他一个不理不睬,这一下,甘格林老羞成怒,大光其火,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想禁烟禁赌,加以报复,又怕自己终是短期代理,不过两三个月的事体,倘若雷厉风行,弄坏了范尔迪的财源,来日范尔迪病愈回沪,彼此都是法国外交部的同僚,颜面上很不好看,范尔迪纵使嘴上不说,内心里的衔恨自属难免,所以甘格林千思百想,还是不敢得罪人,两个月里,唯有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气恼和苦楚,表面上,还得隐忍不发,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
如今,两阅月代理期满,正待收拾行囊,黯然返乡,谁想到时来运转,喜从天降,范尔迪竟然无巧不巧,恰在此时一命呜呼。甘格林这代理的总领事奉命真除,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下定了决心,真除后的第一件措施,便是整一整沪上三大亨
霹雳一声,法租界开数十年未有之先例,总领事堂而皇之的出了布告,下令禁售、禁买、禁吸鸦片烟,并且还要禁赌。
张啸林闭门赌场坐,祸从天上来,他首当其冲,大为狼狈,──起先以为这是甘格为了讲斤头,谈条件,开条斧,要铜钿,所做的一种姿态,岂知大谬不然。命令一下,甘格林便板起张面孔,铁面无私,雷厉风行,头一天,福煦路一八一号法租界和全中国首屈一指的豪华大赌场,就此来临大批的巡捕,奉令行事,无情可讲,当场勒令关门打烊。
三天下来,法租界的大小赌场,烟膏行,燕子窠,一扫而空,全部绝迹。这一下,可把张啸林整慌了手脚,急切无奈,走投无路,他只得拖出黄金荣和杜月笙,甘愿忍受他们「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冷讽热嘲。走外国人的门路张啸林是一窍不通,他唯有请他的老把兄和老把弟去试探一下门径。
多少年来,黄杜张,沪上三大亨同甘苦,共患难,休戚与俱,虽说是张大帅贪小失大,闹出来的乱子,但是张大帅坍台,黄与杜也是颜面无光,何况里里外外,走这条路的,还有那么许多亲戚朋友,徒子徒孙,他们衷心非愿,却是苦于不能不管。于是乎转弯抹角,投石问路,费了很大的手脚,抬出了不少人的情面,方始叫甘格林放松了脸颊的肌肉,终于开了开金口:
「烟赌开禁容易,但是他们的『孝敬』必须增加,从前是十八万,现在我要五十万!」
五十万?三大亨苦笑摇头,还说什么开禁容易?甘格林分明是在狮子大开口黄瓜儿反刨到张啸林身上来,杜月笙、黄金荣也连带的遭殃。
「这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黄金荣向出面调停,替甘格林传话的人说。─张啸林根据目前烟与赌的营业情形,坦坦白白,作了一番分析和推断,如数家珍,历时久久,末了,他又有点激动的说:
「总领事一个月要五十万,我们把自己所得的全部贴进去,只怕还不够。」
「啸林哥所讲的都是实情,对方不信,只管去打听?」杜月笙的措词,则是不卑不亢:「总领事假使有心打开这个僵局,希望他的要求,能在我们能力所可负担的范围之内。」
传话的人甚以为然,他去回复甘格林,直话直讲。甘格林听了以后,回答得到还干脆:
「既然如此,我叫他们每月报效四十万。」
「三十万!」──是三大亨几经商量的结果。在每月纳贿卅万的情形下,天地良心,三大亨本身算是尽义务,白忙,一点好处也没有。
讨价还价,一个月还是要差十万,这是一笔大数目,并非任何人可以负得起责的
谈判,于是陷于僵局。福煦路一八一号由往昔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冷清到而今的重户深扃,门可罗雀。
勷助铁老建设上海
国民政府全面禁毒,犹仍在寓禁于征的阶段,民国二十一年杪,上海市长由党国元老吴铁城担任。吴铁城追随国父和蒋总司令奔走革命,冒险犯难,无役不从,他曾带兵打过仗,也曾纵棋捭阖,运用其卓越的外交手腕,民国十七年皇姑屯之后,东三省形势岌岌可危,张少帅的态度如何,东北将领何适何从,关系国家民族前途至钜。然而东北在日本关东军和少壮派军阀威胁利诱之下,全国各地失败军阀之调唆煽动之余,终能毅然决然,宣布易帜,成为国民革命军之一股坚强力量,这其间,实以吴铁城专程北上,借筋代筹,多方鼓励有以致之。以吴铁城经历之富,阅人之广,国民党人士率多尊称「铁老」而不名。
吴铁老非常赏识杜月笙,和杜月笙私谊之笃,为上海历任市长所罕见。当铁老担任上海市长时期,也曾有若干朝气篷勃,锐不可当的国民党中下级干部,对于一意进取,力求报效的杜月笙,由于其寒微的出身和个人环境,犹不免目之为「恶势力」、「白相人」、「旧时代的渣滓」、「新潮流的障碍」,对于类此不尽公平,抹煞了杜月笙一番苦心的论调,铁老每每以温煦的态度,和悦的神情,善加譬解,有以剖白。如所周知,铁老久经历炼,胸襟已臻化境,涵养尤其炉火纯青。他不愿为杜月笙的事情引起争辩,不过,时常有人公开批评,指责铁老不应该和杜月笙过从甚密,铁老的回答却是孕有哲理,意味深长的这么一段:
「政通首重人和,杜月笙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说他是上海地方上有势力的人士,总该不会有人反对了吧。我既奉命担任上海市长,我为什么不要跟地方有势力人士保持友谊呢?」
吴铁老和杜月笙之间,推诚相与、公私交讙,祇有对于国家民族,乃至地方上的利益,大有帮助,他们是因私而利公,并非因私而害公。以故,吴铁老对杜月笙,交往垂二十年,友谊历久犹新。俗谚有谓:「一死生,交情乃见」,民国四十年八月,杜月笙病逝香江,吴铁老远在台北,哭之以文,一开头便真诚坦白的指出
「杜月笙先生,昭代超人之一,重言之,一非常人也。先生独有其至性至德,良知良能,得天者厚,与生俱来,发为行动,均合于造化之自然,有若春风之照育,甘露之膏泽,滋荣万物,造福群生。而其扶植正义之浩气,尤磅礡充沛叔世末俗间;先生媲朱(家)郭(解)之任侠,如孟尝之好客,解衣推食,输财助边,善行义举,不一而足,实驾古之人而上之。学未尝穷经毕史不一而足,而品德自高;贵未尝出将入相,而声望特重;吾国内及国际间人士,莫不知有杜月笙先生者,至海上大江南北,农工商学各界,虽农妇学童,亦莫不崇敬其人,称杜先生而不名。此其超伦逸群,非常人可几及也。」
吴铁老是民国二十一年元月七日,宣誓就任上海市长的,迄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廿七日俞鸿钧真除上海市长,他在这中国第一大都市坐镇了五年有半。他曾指出,在五年半间,杜月笙以私人身份,所畀予上海市政的协助和页献,举其荦荦大者,约有以下八点:
一、一二八事变,日军进犯淞沪,当时通牒之答复,后方之准备,以及往后停战条件的磋商交涉和签订,地方与政府意见一致,合作无间、在在有赖杜月笙的助力。
二、建设大上海,两次发行公债九百万元,是由杜月笙慨然担任募集之责。由于这一笔巨款,市中心区工兴政举,虹江码头造成功了,京沪铁路也加以延长。上海华界乃能与租界争荣,蔚为亚东巨埠。
三、上海是全国金融经济的中心,为各省之领导,吴铁老明确指出杜月笙「主商业久,力能左右市场」,所以五年半间稳定物价,安定民生,杜月笙出力最多。吴铁老还特地举出一个例子,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不肖之徒企图扰乱上海金融,制造纷乱,就是由杜月笙挺身而出,加以制止。
四、共党潜伏上海各工厂学校,工潮学潮,时时蠢动,都经杜月笙的协助一一调解平息共党秘密组织,更由于杜月笙的从游者广,耳目众多,不时加以破获。
五、闸北兵燹区域的复兴。
六、黄浦江轮渡的开航。
七、地方建设的促进。
八、公益、教育、慈善事业的兴办。等等等等──无一不是杜月笙出钱出力而使大功告成。因此,吴铁老赞叹不置的说:
「我任上海市长五年多,于私,我甚为感谢杜月笙先生友谊的匡扶襄助,于公,我更佩服杜先生努力地方建设,和政府设施。像杜先生这种爱国家爱乡土的热情和赤忱,求之于社会贤达之中,实在是凤毛麟角!」
吴铁老在法国总领事狮子大开口,公然索取重贿的时候,曾经和杜月笙获致一项默契遂行了一宗史无前例的一时权宜之策不久便获得了更丰硕的成果。那时候,政府全面禁绝烟毒的政策正在大力推动,一方面提高税率,厉禁于征,另一方面则举办烟民登记,限令分期戒烟,但是上海素为鸦片烟最大的市场,而租界更是华界戒烟的无底漏洞,瘾君子在华界吸食鸦片受到限制,到法租界去只当是散散步,在那边只要有钱,照样可以一榻横陈,喷云吐雾。既有烟馆土店林林总总的租界近在密迩,上海市的禁烟工作非常之难以执行。
因此吴铁老巧妙的利用法国官员和烟赌两界相持不下的局面,讽劝暗示,让杜月笙趁此机会先把「土档」收了,甘格林来一记下马威,杜月笙何妨回他一记断魂枪,至于「土档一收,勃兰西地界那般「土朋友」怎么办?铁老说是莫关嘅嘞,你叫他们到南市、闸北一带来开!
这一来,不但杜月笙因为过去的历史渊源,被「土朋友」们逼牢而确实无法解决的难关,迎刃而解。更重要的是,租界为鸦片的渊薮,瘾君子的乐乡,情势丕然改变,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法租界的烟馆土膏店全部关歇,租界上的「黑粮朋友」,如今反要荡马路到华界的闸北、南市来掼钞票了,这主客易位之势,关键和进出实在太大。「土朋友」们生意照样有得做,市政府方面化私为公,「红包」「俸禄」变成了法定税目,每个月使政府获得数额惊人的额外收入,尤有巨额的投资从法界移转华界,──除此而外华界烟民「走私入口」的漏洞完全堵塞。业经登记的烟民即使在烟馆里也无法吸食限额外的鸦片,至于法租界的鸦片烟客呢?上海市政府本来就管他们不着,而且,人数毕竟也有限。
南市、闸北的房地价格远比法租界便宜,各烟馆土店生意也比从前差不了多少,数额不定任人「宰割」的贿赂改作公平划一的烟税,他们的利润反而比从前大些,老店新张,人逢财喜精神爽,他们纷纷的美化环境,增加设备:「福寿宫」「凌烟阁」之类的招牌,遍布南市闸北的里弄之中,有些「土朋友」为了「指点迷瘾,以广招徕」,爽性制起在当时颇为稀罕的霓虹灯来。──广潮两帮的土商至此又算另外找到了根据地,自逊清道光年间林则徐在广禁鸦片,为租界繁荣兴盛了将及百年的烟土行业,于焉乃成广陵绝散。
甘格林咬牢一个月纳贿四十万不放,以为他握有权力,便是奇货之可居,他还在等待杜月笙俯首归顺,岂料杜月笙的一记断魂枪掩杀过来,首先就促成土店烟馆搬出租界之外。四十万的要索,原是开放烟赌两档的代价,如今鸦片烟自寻生路去了,但凭一门赌,怎么能凑得四十万大洋的俸禄?不说张大师急得大骂山门又跳脚,即连眼睛朝天、傲气凌人的甘格林,也是大出意表,手足无措,他的下马威,惨被杜月笙的断魂枪迎头痛击,自己的财香白白溜掉,连他手底下人的额外收入都全部泡汤,法租界官家的收入来有限,这一记釜底抽薪,使得法国政府也大兴鸡肋之叹。
频频捕杀中共头脑
问题还不止此,自从国民政府定鼎南京,收回租界,废除不平等条约,成为举国一致的热烈呼声。国民政府的各级官员非但坐而言尚且起而行,藉由持续不断的交涉和争取,首先即将洋人欺凌压迫华人的最大武器,──租界公廨的审判权逐步的予以解除上海租界审公廨向来采行一审终结制,审问设有中国法官,判决却要看隔靴搔痒的总领事脸色,黑天的冤枉也无处申诉,这当然也是租界巡捕的权势,居然大得惊人的缘故。
民国十九年二月五日,法租界的公廨「自动」改组,规定往后所有刑事案件,一概由中国法官自行审理,这等于把租界上的中国老百姓,从予取予求的魔鬼手中解救出来。同年八月十四日,仍然设在北平的公使团──亦实时今的使节团通令各地外侨,一律不许租房子给共产党住,倘有违犯,当即解送回国,依法办理。
由于使节团的组织份子,也有俄国在内,而我国又是先知先觉的反共国家,这一条禁令无疑的是应我国之要求而发,不许外侨租房子给共产党,实际上则为截断共党份子利用拥有治外法权的洋人作掩护。此一禁令奏效以后,根据不久即行出任海市长的吴铁老所说:「共党秘密组织,因杜月笙的交游广,耳目多,不时得以破获」,中共重要机关及头目被获捕杀的,便有中共政治局总书记向忠发,这个比毛泽东为早的共党首领,是在二十年夏被捕于上海,他曾跪地哀求饶命,结果在两天后被上海警备司令部枪毙。
此外还有中共农运「三大龙头」之一罗绮园,跨党份子曾任武汉「中共」监察委员的杨匏安,全国总工会书记徐根,向忠发枪毙后代理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老山东」卢福坦,少共江苏总书记袁炳辉,和他的老婆反帝大同盟组织部长朱爱华,中共中央组织部长胡均鹤,与袁炳辉、胡均鹤并称少共中央三大台柱的胡大海。
更为重大的案件,是民国二十二年二月,少共中央总书记王云程,组织部长孙际明及其它高级头目二十余人的被捕,在这次行动中搜获了自有共产党以来的全部秘密文件,并且因为王,孙二人的自新,使在狱的许多共产党员风起云涌的展开了自新运动。
二十二年三月,更有全总党团书记罗登贤,秘书长王其良、张国焘的叔父张威九,中共海员工会党团书记廖承志的落网,使中共的工运首脑机关,为之土崩瓦解。
这以后,从民国廿二年秋到廿三年九月,一年之内,共产党徒在上海被捕获的,计有中委六十五人,省委九十五人,县区委一百卅二人,普通党团员二百八十四人,不详者一百四十四人,一共是七百二十人,在全国各地逮获共党的总数四千五百另五人中,高踞第一位
共产党在他们江西瑞金老巢以外的军事活动,中共中央执行局,苏省委部、全总等机构,就这么在「政通人和、官民合作」的巨大压力下,由党部调查科负责执行,在民国二十三年秋即已破获无遗,全面扫荡。
在收回租界领事裁判权方面,国民政府到了民国二十年八月一日,便将法国驻沪总领事甘格林的裁判权撤销,法租界的会审公廨同时予以收回,处理法租界上的民刑案件,国民政府司法院设立了「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上「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上第一特区地院,和江苏高院三分院则为英租界的居民而设。
司法审判权从洋人手中收回,英法两界的社会环境和地方情形,立刻不然改观,面目一新。不论是烟、赌、娼,还是其它的花样,混世界的路道跟从前大不相同,法国人不再耀武杨威,西捕华捕地位一落千丈,又变回了名符其实的警察或包打听,他们无法再做硬扎的靠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杜月笙那一批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弟兄,徒子徒孙,于是都在摸索出路,各自为计。
头一个大受打击的是张啸林,他原以浙江同乡军警朋友的汲引起家,然而其中多一半是落伍的军阀和政客,早已受到时代浪潮的冲刷,或死或败,或则投闲置散。到上海来依附黄、杜,跟军阀们打交道,讲斤头,交际联络,一向是他的专责,帅字号的人物就数他认识的多。如今黄浦滩上风水改了,他首先感到杜月笙和自己貌合神离,思想分歧,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弟兄,距离越来越远。民国二十年到二十一年头上,跟甘格林的交涉弄僵,杜月笙的断魂枪,不但把甘格林打垮,顺便将张大帅也搞得失魂断肠,土档全部移到南市闸北,要靠几片赌场,维持法国头脑的卅万俸禄,那是做梦也休想。
福煦路一八一号铁门深锁,前后左右,还有法捕房派人监守,既开不了张,生财家俱豪华设备如想拍卖,又怕买主「萝卜不当小菜」,一杀价钱又能收得了几文回来?
但是铁门不开,赌客不来,光是房租,一个月就要花费纹银四千两,再加上一时遣散不了的员工,指望「一八一号」吃饭的朋友,一个个的简直无法打发,这里要钱,那头讨债跟甘格林结了怨,没有一个法国人敢于撑他的腰。市政府和市党部,组织和职权一日日的扩大,法院也收回到中国人的手里,……百事如麻,苦无一把快刀来切张啸林深夜不寐,思前想后,越想越不是路道,越想越不是生意经,正在焦头烂额,彷徨踌躇,诫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张宗昌张效帅派了一名代表到上海来,当面向张啸林提出邀请,北洋军阀将在日本军阀强占的辽东半岛大连市,集合起来,举行一次议,妄图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张宗昌柬邀张啸林列席盛会,使张啸林受宠若惊,大为兴奋,然而定下心来一想,虽说结义多年,情逾骨肉,这桩机密大事,最好还是不要告诉杜月笙,──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张啸林深知杜月笙一心一意向着国民党,他要提起这一次远行,杜月笙不但不会跟他去反而要拖住大帅,不让他走呢!
张大帅这一回所料想的,倒是一点不差,当他率领几位老朋友,如翁左青、陈效沂、杨顺铨,和唱大花脸的「霸王」金少山,瞒住杜月笙,由上海而南京而天津。杜月笙事后得到了消息,他大为吃惊,连连顿足,当时便派人火速往追,并且写信打电报,请各地的朋友设法拦组。莫再让他这位毛焦火躁,不明事理的老把兄,失身变节,在全国一统的壮阔波涛里,反而自求速祸,陷于泥淖。
第一位法院女院长
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成立,管的是上海法租界的诉讼事宜,杜月笙不是张大帅,他在新浪潮中突飞猛晋,一日千里,由于其多方面的发展,他已成为举国嘱目的人物。特区地方法院的第一任院长是杨肇熉。杨肇熉很看得起杜月笙,曾经以法曹之尊,登门拜访,和杜月笙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基础。民国二十年六月九日,轰动全国的「杜祠落成」,杨肇熉便在他的姓名之上,亮出「上海特区地方法院院长」的头衔,送了杜月笙一块匾,文日:
「规崇唐相」
杜月笙懂得,,在现代社会,法治国家中,法律智识极其重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吃讲茶」,「谈斤头」的旧时代早已过去,任何人都必须接受法律的保护和限制,何况交游广阔,接触面多,事务复杂纷繁如杜月笙者。因此在很早以前,他便已留意结交法界的朋友,如退还四千大洋给老牌律师,素有「通天眼」之誉的秦联奎,尤曾相与豪赌多时的才子律师江一平,在他座上门下,法政科的学者名流,教授学生多如过江之鲫。
国民革命军光复上海,清党之役过后,黄浦滩出现了一位万众嘱目女法官,她是早年留学法国,荣获博士学位的郑毓秀。她到上海之初,是担任上海地方法院民事审判厅厅长,后来洊升院长。由于她任职厅长在先,华格枭路杜公馆,自杜月笙以下,都习于喊她:
「厅长」。
郑毓秀的厅长公馆,设在法租界马斯南路,和梅兰芳的家,相距不远。杜月笙和郑毓秀认识以后,对她相当敬仰,而郑毓秀也由于杜月笙为人谦抑坦率,尤其对待朋友的热心诚恳,实属罕见。上海地院址在南市,平时讼案不多,郑厅长比较清闲,因而她也常爱到杜公馆走动。杜月笙的几位夫人,都晓得郑厅长是杜月笙最敬重的,兼以厅长是位女性,几位杜夫人一致认为与有荣焉:──非但厅长这位女性能够得到丈夫的衷心钦服而且,她还是跟租界上「关老爷」「陈老爷」地位一般的法官、厅长,甚至后来晋升到院长的呢。于是,杜月笙的几位夫人每逢厅长来了,莫不争先恐后的跑出来迎接,包围着她,问长问短,请教商量,把个郑厅长像个凤凰似的捧着,什么心腹之言,肚皮里的苦经,全都兜了出来,向郑厅长诉个不停。当郑厅长觉得她有仗义执言,保障女权的必要时,她会毫无保留的去跟杜月笙办交涉,在这种情形之下,杜月笙心里不论怎么想,他都得笑迷迷的点头,表示敬谨接受。
郑厅长在杜公馆直进直出,地位崇高,一言九鼎她等于是华格臬路杜公馆的最高法官,连素具无上权威的杜月笙,也不得不听她的。郑毓秀担任地院院长,为时并不太久,她后来从事自由职业,在上海挂起郑毓秀律师事务所的招牌,那真是名符其实的大律师,她只接民事案件,而且涉讼标的必定大得惊人,郑大律师的公费动辄以万数计,据说仅祇大马路的一件房屋拆迁案,郑毓秀所获的公费就等于上海大赛马的一个头奖。
不久,郑毓秀捐资兴学,在打浦路桥畔,办了一所法政学院,和东吴大学设在上海的法科,党国元老褚辅成联合名律师沈钧儒合办的法学院,鼎足而三,俱是东南一带有名的法科学府。而在这三大学院之中,又以郑毓秀的法政学院声势最大,当时若干新闻界人士,和市党部中的下级职员,都纷纷的去报名附读,以跻身郑毓秀博士的门墙为荣。
杜月笙和郑毓秀的友谊,对于他们两位的事业,都有莫大的帮助,由于结识了郑毓秀,杜月笙和司法界人士也有了关联。关于法律事务方面,郑毓秀对她尤能尽心尽力的加以指导,郑毓秀不是杜月笙的法律顾问,但是她所表示的意见,杜月笙无不言听计从。
何必奢谈驾驭之术
刘航琛是杜月笙相交二十年,无话不谈的知己朋友,他谈到杜月笙的待人接物,认为杜月笙的慷慨好客,令受之者无法不为之感动,而杜月笙为人设想之周到妥贴,刘氏自承平生不作第二人想。举几个显著的例子,杜月笙从不在第三者面前谈论别人的是非,对任何人的任何事都严守秘密,帮他做事的人,永远只知道自己份内之事,尤有甚者,他交一件事给某人去办,只说明所需要达成的目标,却尽量避免指示应行采取的手段,有能力的不妨尽量去发挥,执行有了差错他自会大力予以纠正。在外表上看他彷佛祇是动动脑筋,拨拨嘴唇皮,事实上他却密切注意全盘的进度,到了必需他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他的手下会惊异的发现,杜月笙并无丝毫生疏隔阂,他一接手便可以顺顺当当的往下干。
祇有一件小事,杜月笙绝对亲自处理,从不假手于人,那便是接济朋友,和对他手下金钱的接授。他经常有意无意的灌输给别人一种观念:杜先生给钱是不许退的啊,他在朋友和手下之间遍设耳目,他渴望掌握朋友和手下的生活情况,他所需要的情报,不是人家的劣迹、把柄、秘密、隐衷,他尽量避免过问别人的私生活。──他要的是谁正遭遇困难不论任何方面的困难。他最喜悦的一件事是朋友或手下在困难无法解决,迫不得已向他提出要求之前,及时的由他主动伸出援手;凡在亲自解决他们的困难时,他会挑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决不容许有第三者在场。于是但凡处理这一类的事情,都是祇有「你知、我知」而已。
曾有一掌理机要,运筹帷幄的军方大员,对于杜月笙的「驾驭之术」极表钦佩,他曾请教杜月笙,以什么方法可使干部归心,人人殚智竭虑,乐为所用?杜月笙笑了笑说:
「你一定要问我,那么,我首先建议你,最好不要谈什么方法,更不要说『驾驭之术』。有一件事情你不妨试做做看,想办法去了解你部下的困难,譬如说有人急需钱用,你就不使任何人晓得,亲自送一笔钱给他。」
这位大员欣欣然的应允照办,过一段时期,两个人又碰了头,此公沾沾自喜的告诉杜月笙说:
「杜先生,我现在已经照你的办法做了。同志有困难,我必定亲自解决。」
「不错,做是做了,」杜月笙深沉的笑笑,委婉的说:「不过,要是办法再改良一点,效果可能更好。打个譬仿,你的同事发生了经济困难,最好不要先是写一封信再在信里附一张支票,──你何不亲自跑一趟,当面把现款递到他手上」
此公大惑不解的问:
「这其间有什么分别呢?」
「亲近。」简洁的答复过了,杜月笙又作补充说明:「还有一层,你写信,秘书室里要留一份档案。对方拿了你的支票,到银行里去提款,照银行的规定,他还要在支票后面写好姓名住址。」
这便是民国十六年以后,杜月笙待人接物若干事例,凡此,都是他用尽脑筋,自出机杼的显著改变,也可以说仍还是他本身性格和为人的一种反映,因为所谓的改变与更易,也祇是方式上和技术上的差异。民十六以后杜月笙所结交的不是达官显要,富商巨贾、便是名流学者,智识青年。从前「杜先生拨侬两钿用用」的豪爽慷慨,如今必须全面改弦易辙。
怀着腔虔诚,和满怀热望,杜月笙广泛伸展其触角、发掘、结交、争取、延揽各式各样的人才。杜月笙决心办事业,兴工商,在金融实业界开拓新天地,他的做法确实是与众不同,他先不筹募资金,推广股份,他的首急之务是新人才的招徕,和潜势力的培植。他深信只要有人才有势力,钞票银子自会滚滚而来。
继吴同根被杀案,法商水电罢工,邮政罢工,以及层出不穷的工潮纷至沓来,杜月笙以公正无私的态度,任劳任怨的精神,功成不居的谦德,宁可自掏腰包摆平事体的勇气,自民国十七年起,他已成为上海工潮独一无二的调解人,无论官方、党方、军方、资方、劳方,对于杜月笙的言话一句,无不表示佩服
长江水灾声誉鹊起
民国二十年七月,中央军正和共军在江西作殊死战,日本在吉林长春酿成万宝山惨案,广东广西反抗中央,进犯湘赣,石友三又在顺德发动叛乱,全国各处,狼烟四起。七月二十四日,江苏、安徽长江沿岸,发生了来势凶猛的大水灾,京沪、津浦、平汉各铁路的交通,宣告中断,廿八日长江中游汉口江堤溃决,水灾区域蔓延到十六省,灾民多达五千万人。八月二日,长江、汉水齐涨,汉口市全市被淹。十六日,长江水标高达五十三英尺,汉阳兵工厂水深两丈,武汉地区的民业已无处可避,就在这一天,上海成立了水灾灾救济委员会,杜月笙当然是其中最主要的人物之一
这一次长江大水灾,为患最烈时期,灾区逾十七省,灾民达一亿人,而且持续达一个多月之久。长江中下游两岸,一片汪洋,遍地灾黎,中央发行了八千万元的「赈灾公债」,上海方面筹募了大笔款项和实物,然而,这些只能提供临时救济之用,对于濒临破产的农村经济,其实并无裨益。
紧接着长江大水灾而来的,是九一八事变,日本人鲸吞蚕食,席卷我整个东北三省,旋不久又有一二八淞沪之战大作,日本在人烟稠密,举国工商中心的上海,挑起了战火。于是,从长江大水灾导致的十余省农村经济破产,购买力丧失无遗,再加上两次战争间接直接的严重破坏,大上海迅速发展、欣欣向荣的工商业,因而遭受空前重大的打击,论者谓为「六十年来所未有」。据统计,光祇是一二八之役,上海蒙受巨大损失的工厂,即达九百六十三家,死伤失踪等工人一万零二百八十六人,受损金额五千九百八十一万四千余元,于是,上海的工商业呈现极不景气,工厂商店,货物堆如山积,因为绝大部份的顾客都失去了购买力。
在这种情形下,厂东和店主迫不得已,只好关门歇业,宣告倒闭。对于工人,由于「毛之不存,皮将焉附」,当然是唯有加以遣散,当时上海的倒风之盛,几乎日有所闻,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资方关歇工厂店铺,劳方祇有卷铺盖走路,上海的工人,本来就是,天堂里的生活挣扎者,他们待遇不丰,家累又重,绝大多数都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一天不做工,一家大小就有有喝西北风。如今店铺关了门,工厂停了摆,他们的生活,立将陷于绝境,事关身家性命,他们当然不得不跟厂主店东发生交涉,从这散费的有无,争到数额的多少。
为争取遣散费而引起的纠纷,跟平时要求改善待遇的工潮,在心理上和行动上,可就大大的不同了。资方要保本,拿一文钱出去就等于蚀掉一文工人要活命,多得两钱便可以多苟延残喘几天,双方的斗争,当然尖锐得很,闹到相持不下,党政军机关一致表示无法调停,僵局如何打开呢?到时候,总归会有人提出建议:
「何不去找找杜先生看。」
于是,在民国二十年秋,到二十一年夏的这一段时期,杜月笙几乎经常调解劳资纠纷而上海一地所发生的劳资纠纷,居然十中有九,都是通过杜门而后获得圆满的解决。
通常的方式是,由劳方或资方,或者劳资双方共同向杜月笙提出申诉,或则径直为请予调停的要求,杜月笙答应了,便定期邀请双方代表到华格臬路杜公馆去谈话。
杜月笙很有耐心的听完劳方的陈情,再听罢资方的苦衷,然后他每每采取单刀直入的方式问:
「你们希望老板付多少钱的遣散费呢?」
假定劳方代表的答复是:
「最低限度,老板要付我们两个月的薪水。」
接着,杜月笙再去问资方的代表:
「工人的苦处,不说你们也明白,大家相交一场,最后的阶段,彼此都该尽点心力。依你看,尽你的力量,能够付得出多少遣散费?」
姑且假定资方的答复是:
「充其量,我们只能付得起一个月。」
「好的。」杜月笙点点头,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代为同意了资方的条件,接下去,他还有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凭良心说,资方的苦衷是实情,倘使他们还能够兜得转,他们的厂或店,就决不至于关门。另外一方面呢,工友的说法更加不假,关厂关店就要停生意,失业以后,再找工作要先维持一段时期的生活,回家乡去也得一大票旅费,区区两个月的薪水实在说来还嫌不够,他们只提出两个月的遣散费的要求,这完全是在体谅资方的苦衷。」
那么,问题怎样解决呢?杜月笙再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一记
「依我看,资方要尽心尽力,解决工友的问题,一个月的遣散费太少,两个月还是不够,我请资方把这笔遣散费提高到三个月。」
斯语一出,劳方代表喜出望外,欢呼雀跃;资方代表则骇汗淋漓,心惊肉跳,暗底下埋怨杜先生怎么这样自做主张?一下子增加了两个月,甚至超过了工友的要求,但是,正当他们想要高声抗议,再度诉苦的时候,杜月笙又在笑吟吟的说了:
「不过,我相信老板确实没有力量付得出三个月的遣散费,否则他决不会跟各位这么样牵丝扳藤,委决不下。所以我说,老板还是尽他最大的力量,筹发遣散一个月,相差的两个月薪水,由我杜某人负担,现在就请你们把数目算出来,我好叫赈房开支票。」
漂亮、落槛到这个地步,劳资双方除了衷心佩服,万分感谢,简直再无其它的话好说。杜月笙尽着在催,劳资双方谦辞不获,数目开出来了,最多五分钟,赈房里便将一纸钜额的支票送到,杜月笙当场交付,这时候,仅及支票面额三分之一,厂老板或店老板,所答应的一个月遣散费还不知在哪里呢?
老板老板先莫欢喜
劳资双方欢天喜地的出门去,走到路上一商量,杜先生的大恩大德何以图报?商量的结果多一半是:翌日报纸上刊出了劳资双方共同向杜月笙鸣谢的启事,然后制一块歌功颂德的匾额,雇一班服装整齐的军队,由劳资双方推派代表,吹吹打打的送到杜公馆,鸣炮,奏乐,致颂词,再由杜月笙笑容可掬的接受。
杜公馆的人谈起调解工潮接受上匾这件事,常会摇头苦笑的说:
「像这样的匾简直多得来呒没摆处。」
如此说来,杜月笙调解工潮的次数,同样的也是多得来算不清楚了。──事实确也如此杜月笙调停工潮,几乎无月无之,或以为,他用大贴其钱的方式解决争执,劳资双方固然是皆大欢喜,尽欢而散。可是,在杜月笙本人,像他这样资方出一个月,他出两个月,一贴便是一倍,一件工潮如此,十件如此,一百件也是如此,纵使他有金山银海,十片八片中汇银行,不也被他散尽贴光,宣告破产了吗?其实咧,套一句北方人的话,「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因为,但凡为付遣散费而与工人发生纠纷的老板,倘若以他们的经济情况加以区分,不外以下四类:
第一类是仍然有钱,不过鉴于他这片店或厂无利可图,因而出之于关歇一途,对待工人,反正「摆摆」定了,因缘已断,钱是自己身上的肉,能够少付两文,当然交关开心的「守财奴」。
第二类是拥有一个以上的事业,这片店赚,那片店赔,于是见风使舵把厂关歇,他们算起账来,以本事业为单位,决不会将全部财产计算在内。所以他们发付遣散费,也以关歇事业的负担能力为限,工人是注定断吃亏。这类老板,姑且名之为「门户主义者」。
第三类,是眼面前实在过不下去了,唯有将生意停歇,但是他们仍还有背景、有潜力、有信用,或者有能够帮忙的亲戚朋友,可能为时不久,他们就会东山再起,重头来过。
第四类,那才是时运不济,周转无力,实实在在垮定了,翻不了身的天灾人祸牺牲者,他们未能付出合情合理的遣散费,那也是迫不获已之事。
在因遣散而起的工潮或纠纷,经杜月笙言话一句加倍掏出钞票代为解决以后,第一类守财奴们高兴欢喜的日子并不久长,因为杜月笙拥有大量的忠实干部、基本群众,就在守财奴所拥有的事业里,也必然会有杜月笙的徒子徒孙,至少是杜门徒子徒孙的要好亲眷朋友,当他们晓得杜先生为这种守财奴花了这么许多钞票,祇为解决了守财奴的棘手问题。不问可知,他们一定愤懑不平,他们会去报告杜月笙,或者是杜月笙左右的人─「某某某太不写意,他自己另有事业,另有铜钿藏起来,反倒叫杜先生替他出了若干若干遣散费。」
杜月笙听了,付之一笑,淡然的说:
「算了吧,让他占了便宜去,横坚我这笔钱已经拿出去了。」
杜月笙越是这么慷慨大方,洒脱豪爽,越加有人抱不平,不服气,愤恚变成了行动,化为了力量。守财奴总有一天会发现;秘密戳穿,麻烦增多,冷言冷语很难听,火爆场面更难受,恐惧惶悚,加上了负疚内愧,事到临头想通了,还是加点利息,或者附送一份礼物,把杜月笙代垫的费用扫数还清。
──这是杜月笙的中汇银行额外营业另一章,短期信用放款,利息由贷方自定
第二类的「门户主义者」,多半富有自发自动自觉精神,纠纷解决,遣散工人欢欢喜喜的离去,头脑冷静下来,细细一想,我又不曾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实在拿不出这三个月的遣散费用,戋戋之数的拒付,对待工人是企图侥幸躲过的手段,如今竟连累杜先生破费,代我出钱出力,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过意不去。于是,他们立刻摒挡一切,悉索敝赋,尽快归还杜月笙的「垫付款」,就中汇银行而言,这是超短期──紧急无息放款
第三类大月东山再起之望的工商业家,窘困紧急,受阨于一时不可避免的残酷事实,必须关店关厂,但是他们只要能够渡过眼前的难关,顺利的将关厂关店的壮士断腕之举实现,用不了多久,他们还能重振旗鼓,另行创业。
杜月笙的仁风义举无异雪中送炭,他们心怀感激的敬谨接受,但当他们另行创办了其它的事业,他们会加利偿还他们对杜月笙的逋欠。同时更加强了他们对杜月笙的向心力,从此以后,惟这位恩人长者马首是瞻,──他们成为杜月笙在工商业途径上力求发展的良好友伴,同时,也是中汇银行的长期优利客户。
第四类焦头烂额,濒临绝境的老板们,杜月笙的放款决无收回指望,他为这帮人垫付的遣散费,才是不折不扣的呆帐。不过那一笔笔的呆账数额不会太大,像这样必须求援杜月笙,帮他解散工人,化除纠纷的老板,如果他开的是厂,那厂的规模就不会太大,工人也不至于过多,倘若他开店,又能用得了几个伙计,叫杜月笙破费得了几个钱?说不一定,一笔心怀感激,竭诚奉敬的利息,即已抵充而有余裕。
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一个方式,或是便是杜月笙自掏腰包,解决工潮最大经济支持了。杜月笙用这样慷慨狭义的方式调停劳资纠纷,就上海千千万万的工人来说,他无异为万家生佛,获得几十万人的衷心感戴,歌颂赞美。
直接受惠于杜月笙的工人及其眷属,经年累月,不时的在大量增加,杜月笙的声誉和威望,也就成正比例的急遽增涨。上海八十余万工友和他们的家眷,绝大多数成为杜月笙的忠实群众,无论什么事,祇要杜月笙登高一呼,这许多人当然会自发自动,乐于相从;因此到了民国二十一年以后,市政府农工商局改制为社会局,社会局里自局长而下,为了推行业务,发动工作的便利,几乎都成了杜月笙的学生和好朋友,曾有一段时期,社会局的四位科长,其中便有三位是杜月笙的学生,权倾当「局」,炙手可热,这八个字,杜月笙委实是当之无愧。
大多数的工人,跟杜月笙出身彷佛,学识彷佛,成长环境也彷佛,在工人方面,他们以杜月笙为傲,以杜月笙为荣,甚至进而以杜月笙的利害休戚为前提,杜月笙敬他们三分义气,他们还报了五分七分。早年的中国工人在气质上犹未能挣脱农业社会的铸型,因此,他们仍然保有淳朴善良的本性,这在波谲诡秘,五花八门的上海社会,实在是一份最可爱也最足珍视的友情。
由于杜月笙和绝大多数工人,都是从无法生存的农村社会,投入上海这个花花世界的大冶炉,他们经过相仿的磨炼过程,挨过白眼,吃过苦头,在黄浦滩的烂泥地上打过滚,因此,杜月笙了解工人的心情,同情工人的遭遇,他说工人们能懂、能感动、能听得进的话,做工人们所求、所向望、所迫切需要的事,因此,他的一言一行全能投合工人的心理,受到他们的欢迎。杜月笙不要组织,无须干部,他和工人们的结合是自然而然的,如水乳交融,迹不可分。
对待工人,杜月笙无需哗众取宠,阿谀讨好,他的善行义举不胫而走,传播宣扬,别人对他的中伤诬蔑,工人们会自动的加以反驳。当杜月笙自掏腰包解决工潮,结果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实际情形渐渐公开,资方有人恶意的把这个「秘密」传给工人们听,工人们的答复却竟是反骂他们一顿:
「蜡烛!三个月的遣散费老早点拿出来,大家还要谢一声呢!非要讨价还价,弄僵了,等到杜先生一拍胸脯立刻打支票垫付,这才不好意思暗底下送回去,敬酒不吃吃罚酒!阿有面皮讲啊?」
杜月笙对工人同情体贴,关怀备至,替他们出钱出力,了无吝色,反过来他待资方的老板,其实也是尽量协助,并不后人,至少在他所表现的言词态度上,他是无懈可击的;因为不论资方有没有吃亏,闹得不可开交的工潮,不可否认,仍还适杜月笙出面解决的。或许有若干资方老板对杜先生不满,但是不可能有任何人把不满的话说出口来,诚然杜月笙叫他们多出了一点钱,然而这钱他们出得起,尤其,杜月笙从不曾叫谁还钱过,付还杜月笙的垫款,多一半是他们自己良心不安。
于是,藉由任何工潮,一经杜月笙之手,立可迎刃而解的这点声望,使全上海的工商业者,没人敢于、愿于、肯于冒犯他,开罪他,或竟是杯葛他;相反的,为了往后的方便,向望接近这位大力人士,强大奥援者,倒是大有人在。
获得如此有利的条件,杜月笙开始在工商业者之间,广泛的结交朋友,物色人才。
在物色人才方面,他的注意力集中于青年新进的工商业界人士,他们或则本身已有相当的事业基础,或则具有卓越的才华,以及远大的前程,只要是合乎这两个条件,杜月笙无不虚怀若谷,倾心结交,务必把他们拉到自己的门下。在前后两三年时间里,后来殚智竭虑,为杜月笙建立其庞大的金融工商事业,并且为之负责主持的杜门重要干部,纷纷被他延揽入门。譬如银行世家子,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傅筱庵的哲嗣傅品圭,就因为杜月笙帮过他父亲大忙,不久又解决了他们父子间的产业纠纷,两代蒙惠,因而感恩图报,为杜月笙掌理他的银库──汇银行;又如富商子弟:「吃不完,用不穷」的徐懋棠,以及青年有为,精明干练的洪雁宾、张颂椒、蔡福堂、蔡润生等人,都是极一时之选的人才,民国二十一年恒社成立,他们都是发起人之一。
插足金融煞费苦心
当年,上海银行之多,密若繁星,国家银行有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外国银行有英国的汇丰、渣打、美国的花旗,法国的汇理,日本的正金、台湾、又有所谓「小四行」:国货、通商、四明、中国实业。「南三行」:浙江实业、上海商业、浙江兴业。「北四行」:金城、大陆、盐业、中南。再加上各省的省银行、地方银行,以及最盛时期多达五百余家的民营小银行,林林总总,遍地皆是,真所谓漪欤盛哉。
杜月笙有广泛的人事关系,有强固的政治背景,有兜得转的手段,也有向工商业进军的壮志雄心,可是,他当时只有一个事业:国民银行。这个银行气派一点不大,规模实在太小,当年五十万的资本额,实际只收足了廿五万,不但此也,十八九年之交,还被经理田鸿年大炒其金,赔了好几十万,险险乎闹到关门。
所以,在民国十九年的时候,杜月笙的「智囊团」,便向杜月笙建议,在着手建立工商事业之前,一定要设法再开一片像模样的银行然后再利用这片银行为立足点,打进在全国金融界具有极重要地位的上海市银行公会,使此一举足轻重的人民团体,也纳入杜月笙的掌握。
在当时,乍听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大计划,不是令人为之咋舌,便是人骂声「阿要发疯」?然而,杜月笙一向是魄力奇大,而且极有耐心的,他立刻首肯了这个「疯狂」计划,同时,和他的智囊团频频密议,商订了极机密的进行方针和步骤。
他打出去一两张王牌,同为杜氏「智囊团」要角的杨志雄和杨管北,请他们好整以暇,优哉优游,每天到银行公会附设的餐厅,去吃一顿中饭。
银行公会附设餐厅,是银行巨子,金融业者碰头连络,商量事情,交换情报,和──交朋友的场所。杜月笙请二杨去做什么呢?通常是结交朋友,搜集情报,倘若发现哪一定「同业」发生了困难,他们应该迅速寻求困难的症结,解决的途径,赶快通知杜月笙,让他「获此荣幸」,加以援手。
杨志雄和杨管北花了很大的功夫,他们二位经常到银行公会吃午饭,前后足有两年多,在这两年多的漫长餐会之中,以他们特殊的身份,超然的地位,动人的词令和卓越的交际手腕,差不多所有的银行巨子和金融领袖,都成了跟他们无话不谈的朋友。
以无比的热诚,和渴切的盼望,杜月笙无时无刻不在争取「结交」和「服务」的机会。
国人自设银行,应以中国通商银行为嚆矢,中国通商银行系盛宣怀创办,光绪二十三年农历十月初八开业(公元一八九七年十一月二日),因此,从前中国通商银行登广告,必定加上一句「我国首创第一家银行,那到是一点都不吹牛。
但是中国通商银行请外国经理,在结构上又是「官商合办」,所谓「商」,也是显赫如盛宫保(宣怀)者流的「亦官亦商」,即挽近之谓「官僚资本」。满清末年,老百姓怕洋人狠,更怕做官的靠不住,白花花的银两不敢往这种半官半商,洋人当家的银行里存,所以这片「中国第一家银行」,开张之后生意并不好。
早期「中国通商」最大的功劳,是促使工商人士了解银行的重要,于是由旅沪宁波钜商「阿德哥」虞洽卿(和德)发起,邀同「阿拉宁波同乡」袁鏖、朱佩珍、吴传基、李厚垣、方舜年、严义彬、叶章、周晋镳、陈熏、连他自己一共是十个人,募集资本白银一百五十万两,在光绪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八),开了片纯粹商营的四明银行,就在同一年里,又由宁波、绍兴两地的旅沪工商巨子,集资另设一片「浙江兴业银行」,因此,四明和浙江兴业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两家商业银行。
由于四明和浙江兴业开风气之先,而且经营得法,获利倍蓗,引起民元以后的一股银行热,有铜钿人纷纷投资于开银行,当年开银行便有权利发钞票,发钞票规定应有六成现金准备和四成保证准备。四成保证准备可以贷放生息,六成现金准备也不过在检查的时候摆好来看看而已,于是五六十年前开银行,利润要比现在好得多,宜乎银行之设多如两后春笋,盛况历久不衰。
宁波、绍兴都在浙江省,中间只隔一片四明山,两邑人士开银行也是开风气之先一般人乃将宁波、绍兴同乡所开的银行称之为宁绍帮;而将后起之秀如陈光甫、唐寿民、胡笔江
等所开设的一系列银行称为镇江帮自民国开元到大陆沦陷,宁绍帮和镇江帮分庭抗礼,炙手可热,向执中国金融界牛耳,对于我国财政经济之影响,无比重大。
民国二十四年,官办银行为了顺利实施中央颁定的法币政策,对于拥有发行权的银行,亟欲加以控制,他们采行的方法是施予严格考验,由中央、中国、交通三行斥资,秘密收集若干银行发行的钞票,收集到相当的数额,骤然之间前往兑取现金,多一半的银行措手不及,兑不出来,于是财政部因为他们准备不符规定,立即检查,检查出了毛病,照说应该勒令停业清理,不过官方为维持金融起见,临时加入官股,指派董事或董事长,将这一片银行纳入正轨。
当时有发行权的银行一共是十二家,中央、中国、农民是国家资本,中国和交通官股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中国百分之五十,交通百分之六十),农商银行是由实业部主持复业的,农工则由党国元老石曾任董事长,发行钞票有限,除去了这六家以后,有问题的便只剩了四明、浙江兴业、中国实业、中国通商、中国垦业、中南六家而已。
银行界圣人徐新六 经过这次严格的考验,大家拭目以观最后结果,由商而官的是中国通商(迄廿三年底发行额三、四三○万元)、中国实业(同期,三、三六五万元)、中国垦业(同期,七○八万元)、四明(一、八三一万元),屹立不动,安如盘石的为中南(同期四、○二五万元),和浙江兴业(九二五万元)。
消息传出,令金融界人士大出意外,中南银行因为集合了金城、盐业、大陆、中南「北四行」的全部实力,组成四行准备库为后盾,其「泰山石敢当」之势是理所必然,浙江兴业凭什么驾乎四明之上,竟能经得起这一次大风浪?
如所周知,宁波同乡是很团结的,在上海工商界的势力也最大,从民元到民八,由于国内政局动荡不安的影响,四明银行也曾几次发生挤兑的风潮。可是,只要四明银行一旦挤兑了,「阿拉同乡人」便群策群力,全面出动,所有宁波人开的商店,在顷刻之间全成了四明银行的办事处,他们义务代兑,掏出自己的银元,换取四明银行的钞票。宁波藉的店员或工人,看到有人在四明银行门口排队,他们会尽出自己的积蓄,跑去找不相识的挤兑者说:
「要兑四明银行的钞票?喏,阿拉跟你掉银洋!」
但是民国二十四年四明银行毕竟加入了官股,而把中国第一家商营银行的金字招牌,拱手送给浙江兴业。
许多人争着打听浙江兴业究竟有什么苗头?打听的结果是,四明银行有一位顶能干的总经理──徐新六在他主持之下的浙江兴业银行,基础稳固,发行审慎,财务和帐务,全部无懈可击。从此,徐新六在中国金融界声名大噪,成为银行界首屈一指的「新派人物」。
徐新六出身世家,风度翩翩而学验俱丰,他曾留学英美,得过博士学位,广泛研究财政金融和经济,论识见和学问,上海银行家中又数他为第一,以是无分老派或新派,对他不是尊敬,便是崇拜。
不但如此,徐新六更素以私生活严肃著名于时,吃喝嫖赌,讨姨太太,彷佛永远和他无缘,在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大上海,一个家财百万,酬酢繁剧的银行家,能够长时期的保持「清白」,实在是很不容易,故所以,银行界给他上一个尊号,──叫他「圣人。
以徐新六的出身、教育、职业跟性情,他和杜月笙之流,应该是泾渭分明,扞格不入,说什么也难以攀得上交情。然而不然,徐新六居然和杜月笙建立了极亲密的友谊,甚至可以这么说:杜月笙是徐新六的生平唯一知己。
时间大概是在民十九、二十年之交,藉由一次偶然的邂逅,杜月笙和徐新六碰了头,一度接谈,杜月笙竟使徐新六为之心折,此后他又听说了不少有关杜月笙的事迹,于是,他开始为之揄扬:
「英雄不论出身低,诚然诚然!譬如杜先生,就是一个例子。我简直不能想象,白相人地界里竟然也会出杜先生这样的人物?这实在是太难得了,太难得了!」
徐新六的揄扬推重,在银行界里自有其相当的份量。──当然同时也还有不少的银行界知名之士,在对杜月笙颇有好评。
徐新六对于杜月笙的揄扬,并非溢美,他是发自腑肺。民国二十二年夏季,杜月笙照例上浙江杭州西北的莫千山避暑,正好徐新六也在山中,山风习习,长日漫漫,杜徐二人正好趁此次机会,尽兴长谈。一日,徐新六这位公认的圣人,忽然对杜月笙说:
「我有一件心腹之事,舍杜先生而外,无人可托。」
杜月笙答以:我在洗耳恭听。
于是徐新六向杜月笙承认,人世间事,以男女之情最难捉摸,即如圣人,也难免太上忘情,他说他除了正室妻子之外,在外头还有一位簉室,如今早己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徐新六的二太太,为他生了两儿一女。
这话如果不是出诸徐新六之口,杜月笙绝难相信,因为,──接下来徐新六便坦然的说他的保密工夫做得天衣无缝,妻子儿女,家人戚友,除开他自己,简直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要托杜月笙做什么呢?徐新六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个人总要备个万一倘若我有日死了,这个小妾和三个儿女,未来的生活和教育,我必须为他们预作准备。」
深感于徐新六的愿共最大秘密,这份友情,着实可贵,杜月笙正准备要说:万一真有这么一天,他决计代为负责到底。但是徐新六却又在说:
「我这一生,总算还薄有财产,那边的一妾二子一女对于我将来的遗产,当然也有他们应享的权利。」
「不过,」杜月笙担心的说:「这么样的话,就怕到时候有人要说口出无凭啊!」
「那当然,」徐新六顿时就说:「我老早准备好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委托信,亲笔签名,盖过图章,郑重其事的交给了杜月笙。
五年后,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徐新六和中南银行总经理胡笔江,自香港乘桂林号飞机到汉口,中途遇日机袭击,机毁人亡。徐氏家属在分配遗产的时候,杜月笙亲自到场,说明这一件事,使得徐氏全部亲友,为之震骇错愕,不知所措,没有人相信圣人也有外室,居然早有子女,更没有人认为杜先生会无中生有,代人索求。此一反应是杜月笙先已料到的,于是他提出徐新六的正式函件,大家方始无话可说。从此,圣人死后的此一惊人消息,在徐氏亲友之间,像天方夜谈一样的传播久久。
类此事件,经杜月笙之手解决的,不计其数,多少金融巨子,银行财阀,或则有了感情纠纷,或则落入桃色陷阱,祸起床第,吃人套牢,但凡问题发生,他们就只有找杜月笙。──杜月笙尚友道,重侠义,肯赔钱,能受气,更重要的还有两点,一则他有能耐终究要把事体摆平,二来他能绝对保密,守口如瓶。
金融界的朋友渐渐多起来了,而且都是真朋友,好朋友,能够彼此心照,会心微笑,可以披心沥肝,无话不谈的得力朋友。一旦有事,他们肯于放心跟着杜月笙走,因为杜月笙是他们的大保镳,大恩人,相互结过不解之缘。杜月笙不但打进了金融界;用不了多久,他还能以热诚坦白,公而忘私的服务态度,利用广泛的人缘和交情,登堂入室,影响、甚至领导起金融界来了。
中南银行一笔交情 中南银行之设立,由黄姓华侨巨子投资,起先想请申报老板,后来当到上海地方市民维持会会长的史量才负责主持,史量才志不在此,推举胡笔江以自代,于是胡笔江当了中南银行董事长,而以常务董事一席,畀予史量才。
史量才办了不少事业,其中有一片民生纱厂,规模相当的大,成立之初,曾经请杜月笙和张啸林投资,杜张二人因为情面难却,每人入股五万大洋。
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史量才被狙杀于京杭国道。人在人情在,民生纱厂欠中南银行两百万元,史量才在世,胡笔江不好意思讨这笔债,史量才一死,再不讨债他的财产要处分,胡笔江乃以正式通知办交涉,民生纱厂还不起钱,中南银行的人说:
「那么,就由中南银行接收民生纱厂。」
民生纱厂的人不答应,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彷佛中南接厂已成定局,半路里杀出了程咬金。精明强干,一向在做棉纱生意的徐采丞,他当时还搭不下杜月笙的交情,却是常在张大帅的公馆走动,听说杜张两大亨,在民生纱厂各有五万元的股本,他便从这上面动起脑筋来。
徐采丞一噱张啸林:
「中南不过有债务,大帅跟杜先生才是真正的股东,你们两位说一声,把民生纱厂拿过来自家做,胡笔江敢说不肯?」
张啸林一听,妈待个x这话对呀,有这么大一片厂,为什么不拿过来顽顽
大帅动了心,徐采丞跑得更加起劲,要接民生纱厂先得垫笔资本,他轧准刘志陆刘军长有两百万块现大洋,长期存在中汇银行。同时,他也深知这件事必须要用杜张两门的力量,他自己出面还嫌不够,于是他又噱张大帅去找刘志陆:
「把你中汇存的两百万拿出来,妈待个x,大家弄纱厂做做不好?你投资,我们推你当总经理。」
刘志陆跟杜月笙,张啸林,陈群都是换帖兄弟,张大帅把他逼牢了,无可奈何,他只好去找杨管北:
「小开,大帅喊我投资办民生纱厂,当总经理,这一套我不会,但是又不能推托。办纱厂你内行,你来帮我当副总经理,代拆代行,好吧?」
杨管北先问:
「军长预备投资多少呢?」
「还不就是我在中汇的那两百万。」
「全部?」
「他们说是一定要这么多吗?」
杨管北想了想说:
「这件事军长先莫忙,让我去问问杜先生看。」
杨管北到了杜公馆,把刘志陆所说的事情讲清楚了,再问:
「杜先生,阿有这一段账?」
杜月笙向张啸林那边一指:
「隔壁的。」
「杜先生,」杨管北趁此机会进言道:「我们自己也开得有银行,假使人家欠了我们帐不还,我们要提抵押品,偏有旁人跑来一把抢去了,那又怎么说呢?」
杜月笙同意的说:
「是嘛,我也觉得这样子犯不着。」
杨管北又说:
「我反对,就是因为我们不能做这种事情。」
「你是对的,」杜月笙点点头,望一眼张啸林那边再问:「但是怎么了法呢?」
「让我明天去跟胡四爷商量商量看。」
第二天,一大早见到了胡笔江,一问这事,胡笔江呆了,然后,如梦方觉的说
「我还不晓得有这一回事呢?这徐采丞真是阴谋家,民生这片厂都快赔光了,欠我两百万,还要夺过去。」
杨管北笑笑说:
「先谈怎样把事体掳平吧!」
「我实在不晓得杜先生、张先生各有五万的本,」胡笔江赶紧声明:
「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请杜先生帮我的忙。」
「怎么个帮法呢?」
「他们二位的股本,不管民生纱厂赔了多少,由我立刻奉还。」
跑回去看杜月笙一说,杜月笙道:
「这样就己经满好了。你到隔壁头去讲讲看。」
到张公馆,张大帅正在吸鸦片,杨管北说:
「胡四爷托我来讲,他确实不晓得张先生、杜先生在民生纱厂有股子,要我先来打个招呼。两笔五万元的股本,不论民生赔多赔少,他马上垫出来奉还。」
「还多少?」
「还五万。」
「他妈妈的!」放下烟枪,张大帅一跃而起:「蚀了的还能拿回来,好得很!你叫他们马上给钱,那个什么的厂,老子不要顽了。」
下午六点钟才到中南银行,胡笔江听杨管北说杜张二位只要收回股本就罢,高兴得直搓手,当时便把经理喊来,打好两张五万大洋的本票,双手递给杨管北,嘴里连声的说:
「偏劳,偏劳!」
杨管北收好本票却待要走,胡笔江临时想了起来:
「那十万块的股票,可是要还给我的啊!」
杨管北头也不回的答道:
「等下再说吧。」
当晚,杜张二人收下本票,命人将股票寻出交给杨管北,杨管北并不曾等,他在第二天早晨,便把股票还给了胡笔江。同时,他让胡笔江晓得,这场意外风波的顺利解决,完全是杜月笙的主张。
见义勇为帮陈光甫
──然,这是指的私人间交往,谈到银行本身的业务,杜月笙对于挽救一家规模庞大,存款额逾四千余万的银行濒临倒闭,他也能在一夜之间,拿得出具体有效的办法。
民国二十年七月,长江大水灾,声誉卓著,夙为「南三行」之一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做的一票食盐生意,浪沉船损,漂了,实际损失一两百万元。但是黄浦滩上,谣诼纷纭,渲染夸大,说是上海商业银行这一票损失了好几千万,于是,银行也像盐船一样的风雨飘摇
第二天一早,上海商业银行的门前,便排起了长龙,存户争先恐后挤兑,银行本身,实力雄厚,有恃无恐,起先还不以为意,一捆捆的钞票从库里搬出去,可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谣言扬扬沸沸,犹在方兴未艾,前后三天下来,提存高达二千余万,超过总存款额的一半,这在任何结构坚实,业务正常的银行,都会感到受不了,上海商业银行自然无法例外。上海商业银行的老板陈光甫,和全行高级职员,急得双脚直跳。
当时,张嘉璈是中国银行总经理,康寿民则为交通银行总经理,两片国家银行,出面加以支持,一车车的银元钞票拖了来,还是应付不了人如潮涌的挤兑者,迫于无奈,上海商业银行只好唱一出空城计,大白天里,在挤兑长龙的众目睽睽之下,向银行同业临时紧急借贷,一卡车一卡车的洋钱国币往上海商业银行送乘着静寂无人的深夜,再原箱送回去。上海商业银行想用障眼法坚定存户的信心,但是存户当日仍不撤退,第二天早晨,又复排队挤兑如故。
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第四天下午陈光甫派两个人,去找他的同乡老弟杨管北。
把上海商业银行所面临的危机说了个明白,陈光甫下个结论:
「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我看就只有杜先生才可以帮得上忙了。」
杨管北很爽快的回答:
「可以嘛。这么样,陈先生你今天晚上请杜先生吃饭,我代你去邀,到时候我自己也来。」
十万火急的去找杜月笙,偏巧杜月笙通宵麻将打到天亮,天亮又接到午间,杨管北再急也是莫奈何,坐在杜月笙的旁边,等他打完不知第几个四圈牌,杜月笙要香两筒鸦片烟提神了,杨管北在杜月笙的对面一靠,有条有理,把上海商业银行的危机,和陈光甫所面临的难关,一一剖析清楚
然后他说:
「陈先生今天晚上请你吃饭。」
放下烟枪,杜月笙目光闪闪的望着杨管北问:
「小开,侬讲,我要不要去吃这顿饭?」
「去嘛!」
「好,」杜月笙一跃而起:「你陪我一道去。」
酒席上,纵有千言万语,杜月笙最后的答复,唯有胸脯一挺,断然的说「言话一句。」
席终人散,杜月笙精神抖擞,回到家里,跟杨管北在大客厅里一坐,然后高声的说:
「墨林,侬来!」
万墨林往杜月笙的面前一站,问声:
「爷叔,啥事体?」
「侬打电话,」杜月笙简洁的交代:「烟赌两行体面点的朋友,统统我请来。」
万墨林一只只电话打出去,飞符召将,片刻便至,当三山五岳,脑满肠肥的朋友来齐,杜月笙略一寒暄,开口便问
「明朝银行开门以前,各位可以凑得齐多少现款?」
于是人人都在肚皮里拨算盘,算好了,再凑拢来加一笔总账,不旋踵间便报出了一笔整数:
「两百万。」
这是叫他们立时立刻凑出来的现款,指定要在银行开门之前付现,倘若请这些烟赌大亨把他们分存各行的存款提出,其总额也许不止两千万。
「好的,」杜月笙点点头说:「这两百万现款,请各位限时限刻集中,明早银行一开门就统统送到上海商业银行。」
交代过了,各人告辞散去,杜月笙再叫万墨林打电话到他自己的国民银行,只问一句话,明早银行开门之前,可否搬出一百万银元
答案是:豪无问题。
接下来的指示:
「明天一早就搬到上海商业银行,用我杜月笙的户名存进去!」
万墨林以为事情已了,杜月笙叫他莫忙走,还要分别打电话,通知所有与杜月笙有关的工商业者,明天早上八点半钟,到华格臬路杜公馆开会。
届时,杜月笙特地起了个早床,杨管北也赶了来,大客厅里,到处都坐满了人。杜月笙一到场,人人起立致敬,他往当中一坐,满厅的人重新坐下,偌大的客厅里,鸦鹊无声
「上海商业银行居然有人挤兑,」杜月笙一清嗓子,开门见山的说:「简直是瞎搅。起因就是有人乱造谣言,人家祇不过打翻盐船损失了一两百万,谣言说是损失几千万块。这种谣言本身就是不通,那里会有人做几千万块钱的盐生意?所以我说,谣言决不可信」
听众之间,有人恍然大悟,也有人交头接耳。
「上海商业银行的做法,一向规规矩矩,陈先生平时很帮工商界的忙,今天陈先生有了困难,我们就该捧捧他的场。」杜月笙斩钉截铁的说:「捧场的办法有两桩,从现在起,各位之中是上海商业银行的存户,不但不要再提现,最好再多存点铜钿进去。第二桩呢,倘使没有上海商业银行的户头,那么,我请你们立刻跟他们打往来。把所有的现款全部存入,今朝,这一个会一散,我也是马上就要到上海商业银行去的」
那一天,早晨九点钟以前,上海商业银行的铁门之前,如旧排好了长龙阵,存户们都在争先恐后,心忧如焚,唯恐稍迟一步便提不出他们的老本,正在人心惶惶,秩序紊乱的时候,三部黑牌骄车首尾相衔的驶到,车门开处,第一部豪华骄车上首先步下一位身材瘦长举止文雅的中年人,他穿一袭绸衫,衣袂飘飘,快步向前,在他身后有从三部车子下来的十余条大汉紧紧相随,多一半手里拎着沉甸甸的麻袋和手提箱。
排队的挤兑者,有人惊喜的叫嚷:
「杜先生来哉!」
「杜先生来存铜钿了。」
柜台后闲了四天的存款部职员,与此同时高声的一叫:「杜先生存进一百万元,快办手续!」
杜月笙的一百万现洋,刚刚存进上海商业银行,烟赌两帮也派了专差,临时开户头,存入大洋两百万元正。四天以来上海商业银行只出不进,这日忽然来了巨额存款,而且存户不但有财力雄厚的烟帮赌帮,还有人人钦敬的杜月笙,──看起来上海商业银行已经获得有的支持,提存的客户心理开始动摇,长龙似的队伍渐渐散开,上海商业银行稳得很,何必多此一举,把存款提出来呢?
祇不过筹了三百万的现款,放进上海商业银行打一转,杜月笙起个早床,在挤兑的客户面前亮了亮相,上海商业银行面临倒闭的危机,就此安然渡过。当天,不再有人挤兑,翌日,已经提光了存款的客户,又纷纷的存入,短期间内,上海商业银行的存款,即已恢复旧观。
唐寿民钱新之受惠
第二件较突出的显著事例,发生在民国二十二年,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私人斥资办了一家国华银行,唐寿民和另一银行巨子,交通银行常务董事,兼四行储蓄会经理钱新之(永铭)很有关系。当年十一月,曾于一二八淞沪之役奋勇抗日扬威沪上的十九路军,勾结赤党暨第三党份子,在福州发动叛乱,是为「闽变」。消息传到上海,群情激愤,各界人士发起举行民众大会,对从事叛乱的「闽变份子」有所声讨,并且加以制裁。预定在大会中提出的十大议案,其中便有这么一条:──国华银行拥有大批十九路军的股份应该予以没收。同时请政府勒令该行停业。
国华银行怎么会有十九路军的股份呢?这一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当一二八淞沪之役战作,十九路军奋起抗战,穿草鞋打绑腿的十九路军,和兵精械足,拥有大炮坦克的日军性命相搏,固守阵线屹立不退,使上海人掀起了劳军支持前线的热烈高潮,大批的现金和慰劳品送到史量才、杜月笙共同倡组的地方维持会。大概是十九路军收到的慰劳金太多,有点结余,便由十九路军的军长、副军长蔡廷锴、蒋光鼐等,将这些结余暂时存放于国华银行。
民众大会要提出议案,没收国华银行「股本」,请政府勒令国华银行停业,消息传到唐寿民的耳中,他吃了这个大冤枉,当然大起恐慌。由于民众大会举行在即,来不及声辩理由,消弭众议,唐寿民无可奈何,他去找交通银行常务董事钱永铭设法,钱永铭是上海老资格的金融家,民国十一年,南昌状元张謇出任交通银行总理,他便以协理的名义,负责全盘业务。民国二十二年间,他除担任交行常董外,又是中南、金城、盐业、大陆四行储蓄会的经理,兼四行准备库主任,身为南北金融势力的沟通者,他曾在国民政府任过财政部次长,浙江财政厅长,又曾奉派为驻法大使,后来因故没有履新。
钱永铭想了一想,他说:
「眼前只有一个人可找,也许他能从紧急之中替你想个转圜的办法。」
「谁?」
「杜月笙。」
「可是,」唐寿民很为难的说:「我跟他素不相识,而毫且无来往呀。」
「那么,」钱永铭慨然的说:「我代你去托托他看。」
华格臬路杜公馆里,杜月笙正和吴醒亚、杨管北在聊天,吴醒亚是新任的上海市社会局长,跟杜月笙私交弥笃,合作无间。三人正谈着,听差送上「钱永铭」的名片,杜月笙一看,怔了怔说:
「钱先生我们不大来往的呀,他突然之间来找我,会有什么事呢?」
想了想,杨管北讲:
「可能是为了国华银行的事。」
一回头,吩咐听差:
「请到古董间。」然后再向吴醒亚和杨管北说:「你们坐坐,我去去就来。」
过不了多久,杜月笙回来了,手一招,把杨管北喊出去说:
「管北,你猜对了,果然是为了国华银行的事。依你看,这桩事体应该怎么办?」
杨管北一开口便说
「我们现在自己在办金融事业,唐先生和钱先生,都是银行界的大亨,尤其他们是宋子文先生手下的大将。他们两位有事相托,我看恐怕不便推托。」
「不错。」杜月笙点点头说:「幸好吴醒亚在这里,我们不妨去跟他商量商量。不过,我们怎么跟他说呢?」
「我想有三点理由。」杨管北建议:「第一、唐钱两位身上,有宋先生的关系。第二、他们自家也是跟中央关系密切人物。第三、国华银行是唐寿民办的,跟十九路军何干?充其量,政府不过没收蔡廷锴他们这帮人的存款而已。」
「对的,现在我们一道进去谈。」
两人回到客厅,把钱永铭专诚拜访的用意,和杜月笙的三点意见,向吴醒亚说明白了。吴醒亚听完,一看手表,眉头皱了起来说:
「哎呀,只怕时间来不及了。群众大会,此刻正在公共体育场举行,说不定十大议案都已经通过了啊。」
杨管北怂恿他说:
「打个电话去问问看。」
打电话到西门公共体育场,群众大会举行的地点,找到莅场指导的社会局官员。一问,吴醒亚满脸苦笑,放下电话,告诉杜月笙说:
「果不其然,十大议案方才已经全部通过。」
沉吟俄顷,杜月笙抬起脸来望着吴醒亚问:
「醒亚兄,国华银行的事情,你心里面愿不愿意帮忙?」
「祇要我能力可办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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