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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红处方

_22 毕淑敏(当代)
  真是不虚此行啊!沈若鱼不知指的何事,吵着让他说清楚。
  先生说,你回来拢共说了没几句话,粗鄙异常。
  比去戒毒医院以前,下流多了。
  沈若鱼说,这只是外伤。
  还有内伤,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看得透的。
  先生说,看你这样子,一定有很多奇遇。
  讲给我听听,也算我搞好后勤加秘书的报答。
  沈若鱼说,呸!你想听谁愿给你说?今天最重要的,是让我睡一夜走廊里没灯光的觉,明天好去看我妈。
  先生说,听我的,明天别去。
  看你妈缓几天再说。
  沈若鱼在自己家里,总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质问,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先生说,等你恢复了正常再去。
  知道吗,这趟院住的,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沈若鱼大声嚷,哪里变了?说清楚!先生说,要么贼眉鼠眼偷着看人,好像受气包。
  要么突如其来地发脾气,撒野骂人。
  时不时地还会讨好地傻笑,听人讲话时恍恍惚惚……留神吓着老太太。
  晚上简方宁打电话来。
  沈若鱼说,方宁,你好吗?很想你。
  好像我们分手了一千年。
  简方宁说,我都好。
  问候你。
  过得怎么样?沈若鱼道,我刚到家,你就乘胜追击。
  你现在最大的关怀,就是让你的前病人好好睡一觉。
  噩梦醒来是早晨,我可不希望噩梦醒来,还是噩梦。
  简方宁说,看你又能这样恶狠狠地发脾气,我就放心了。
  分手时你万念俱灰的样子,让我心痛。
  说到底,你还有个醒来的时候,我呐?天天是噩梦。
  沈若鱼说,你也可以生产自救。
  简方宁说,不说这个永远没有结局的问题。
  我们再联系,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水深火热之中。
  沈若鱼本想把戒毒医院扔到爪哇国去,起码得到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时再梳理印象。
  意志裸露着,肿胀着,好像经了霜打的大葱,一动就要流出粘稠的浆液。
  但是,树欲静,风不止。
  第二天就有电话联系。
  您是范青稞女士吗?一个湿柔的女人声音,沈若鱼一激灵,虽然告别这个“范青稞”才一天,好像已是公元前的事情。
  经过电流的变声,口气虽熟络,但具体的人,怎么也想不起来。
  范青稞是在戒毒医院的专有名词,什么人找她?简方宁吗?显然不是。
  庄羽吗?出院时,庄羽很想要她的电话号码,范青稞一副逃难模样,有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冷淡,庄羽何等聪明,就不再追问,只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床头牌后面,递给范青稞说,假如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就打这个电话。
  电视剧演完还远着呢!电话的那一端,究竟是谁呢?实在想不出来。
  沈若鱼支吾着说,你好。
  我是范青稞。
  请问,您是哪一位?我是孟妈。
  范青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哟!是不是病房丢了什么东西,找她核对或是调查?热心的老太太打上门来了。
  找你不容易。
  病历上留下来的号码,滕医生写了又涂了,好不容易才看清。
  电话里的孟妈好像比平日简练。
  不……没关系……只是,您找我什么事?沈若鱼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只有避而不答。
  是这样,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研究戒毒的。
  他很想同您谈一谈。
  不知您是否赏光?孟妈显然有备而来。
  沈若鱼在近期内,再也不想听“戒毒”两个字。
  但简方宁部下暗渡陈仓,她不能袖手旁观。
  好吧。
  她说。
  那么好。
  明天上午您是否有时间?孟妈似乎很着急。
  沈若鱼想说自己天天有时间,但她意识到这样有失自己的身价,故意沉吟了半晌说,本来我和朋友有个事,现在我把它推了,见你们。
  九点咱们茶园见。
  不见不散。
  说完这句话,孟妈好像是怕沈若鱼改变主意,很快补了一句“拜拜”,就把电话放下了。
  沈若鱼冲着电话摇头,电话里的孟妈好像变了一个人。
  看来她同戒毒医院,结下不解之缘,甩也甩不开。
  晚上,沈若鱼把电话事对先生说了,本想把这个来历可疑的电话,报告简方宁。
  一想到她日理万机的忙碌,心想还是搞得更确实一些,再向她汇报。
  沈若鱼早上为穿什么衣服,费了一番脑筋。
  她基本上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倒不是自以为潇洒,是自觉太普通。
  假若穿得耀眼,别人就会对你估计高,以为你有抱负或野心。
  沈若鱼同这两项都搭不上,愿作芸芸众生。
  所以在服装上,也取沧海一粟的风格。
  但今天沈若鱼特地穿鲜亮的衣服,一件红色羊绒大衣,里面是一套赭石色套装,脚下登一双小牛皮的短靴,令人有重整河山之感。
  先生大惑不解地说。
  虽经多年考验,我对你的革命情操有所了解,但今天这样大张旗鼓地出行,实在少见。
  你没有在戒毒医院那样的地方,寻一个第三者吧?沈若鱼说,新桃换旧符,,去去晦气先生顾虑重重地说,那个医生不会认不出你来吧?沈若鱼立时变脸道,你这个提醒太及时了。
  她脱下时装,换上和西北妇女范青稞相宜的俭朴服装。
  沈若鱼准时到了茶园,倒是差点没认出孟妈。
  对方穿一身像丝绒般细腻的皮衣皮裤,一看就很高档。
  经过特殊处理过的皮子,已经感觉不到血腥狩猎遗下的原始气,只有简洁明快的现代风度。
  同病房里遇里邋遢的样子判若两人。
  打了招呼后两人相视一笑,孟妈因了自己的装束给了人一个冷不防,反倒不议论一句服装上的事。
  范青稞女士,您好。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毕瑞德。
  从一旁杀出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向范青稞微笑。
  范青稞惊得咬着嘴唇,怕自己嚷出来,破坏了茶园静谧到沉闷的气氛。
  对方的长相吓了她,倒还在意志控制范围内,但这个自称姓毕的家伙,国语说得太地道了。
  要不是他的嘴唇开合同他的话严密得无懈可击,范青稞简直怀疑有一个买办,躲在背后为这个真洋鬼子配口形。
  您是……范青稞迟疑着。
  喔,忘了介绍。
  这是我的朋友毕瑞德先生,是M国一位对戒毒有兴趣的学者,他很想同您谈一谈。
  孟妈解释着。
  又侧过身,轻声对毕瑞德说,瑞德先生,您也太沉不住气了。
  我马上就要介绍到您了。
  毕瑞德回答说,我是毛遂自荐。
  范青稞三人围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落座。
  服务生过来问各位都要什么茶,范青稞说,庐山云雾茶。
  孟妈说,要立顿红茶。
  毕瑞德说,茉莉花茶。
  茶送上来了。
  范青稞面前碧绿,盂妈面前血红,毕瑞德面前橘黄。
  煞是好看。
  范女士的名字很令人遐想,你们这个古老的民族以食为天,毕瑞德吹着茶叶中浮动的茉莉花瓣说。
  毕瑞德先生的名字很中国化。
  范青稞想不出有什么好谈的,索性也从姓名入手。
  不想毕瑞德笑逐颜开,说其实我的名字很普通,就是那部叫做《随风飘逝》、而被中文翻译为《飘》的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名字。
  他可以翻译为“白瑞德”,你们以前的版本就是这样写的。
  但在新的版本里,被译为“瑞德”,不知什么缘故?毕瑞德碧蓝的眼珠现出真正的迷惑。
  好像谁向里面刚注入了纯蓝墨水。
  范青稞的身份,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孟妈更是一头雾水,大家就咕咚咚喝茶。
  我不喜欢“白”这个姓,它太软弱了。
  要是一个女人,我会要这个姓氏,纯洁,清白。
  但是对一个男人,它像棉花或是云彩,让人提不起精神。
  因为是音译,我还可以选择的近似的姓是“毕”。
  我喜欢“毕”这个姓,它给人一种完成感、结束感。
  特别是一个中国人告诉我,这是一个很罕见的姓,全中国这个姓氏的人,不会超过十个,我就坚定地为自己选定了它。
  毕瑞德很得意地说。
  范青稞再想不卑不亢,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说,瑞德先生,你叫人骗了。
  这姓虽说不多,但绝没少到朱寰和扬子鳄那种程度。
  瑞德也笑了,说,看到您的精神松弛下来,我很高兴。
  您好像对我充满了戒备之心。
  范青稞说,主要是你的中国话说得太好了,叫人心里生疑。
  中国有句俗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洋鬼子说中国话。
  瑞德说,你说的这个意见很好。
  我原以为说得越好,越好。
  没想到,适当的不好,会更好。
  范青稞说,这就对了。
  结结巴巴,更容易让人信任。
  瑞德说,我和孟女士是朋友,很好的那种。
  她说戒毒医院在用一种新的中药戒毒,我很感兴趣。
  她说,您是第一个服完了全部疗程的病人,我可以知道一下你的感受吗?原来是这样!简方宁啊简方宁,你真是在风口浪尖上行船,连国际友人都惦记上你了。
  你的医生里通外国,你还蒙在鼓里。
  沈若鱼这样想着,嘴里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人家给什么药,我喝什么药。
  里面有什么成分,我也不知道。
  能给你们帮什么忙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孟妈一眼,就像看一个汉奸,特别强调了“你们”。
  孟妈悠然地喝着红茶,丝毫没有被指桑骂槐的尴尬。
  你只要谈谈你服药后的感受就行了。
  我以为你不应该有什么顾虑,因为毒品是人类共同面对的敌人。
  人类在许多问题上,因为地域、种族、意识形态等等,而有巨大的分歧,比如核武器、裁军、对资源的分配和使用……只有一件事,万众一心的,这就是戒毒。
  这不是什么秘密,在进行不断的探讨中,西方的目光也对准东方。
  我不是做微观研究的,并不太在意某一种药服下去,药效是不是最好。
  我是做宏观研究的,关注人类最终怎样战胜毒品。
  每个有良知的地球人,都应该做出自己的贡献。
  这一番话,当然无懈可击。
  但范青稞无法回答,不仅是因为这牵涉到简方宁的医学秘密,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服用戒毒中药。
  出了医院,她不想再随时随地骗人了。
  她只好把庄羽和支远服药后的感觉,大致说了一下。
  想必有关的情况,孟妈也早就说过。
  毕竟是第一手资料,瑞德听得很专注。
  你是说,即使在服用中药的过程中,还是有病人偷吸毒品?瑞德格外验证。
  是的。
  范青稞说。
  这实在不是秘密。
  好了,谢谢你范青稞女士。
  今天你谈到的这些,愈发坚定了我的看法。
  因为沉思,瑞德的蓝眼珠几乎变成幽深的黑色。
  您是一个什么看法,范青稞问。
  毕瑞德说,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正像中国古代对鸦片有“弛禁”和“严禁”两派,我是一个国际性的弛禁派。
  范青稞说,那您应该到戒毒医院去蹲蹲点,体验一下那里的生活,见见他们的家人,您就永远不会说这种话了。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我说的蹲点的意思就是……毕瑞德说,呶,不必注解,我知道焦裕禄和四清。
  我去过很多国家的戒毒医院,还有强制性戒毒所,比如泰国的药物成瘾治疗中心,我追踪过1000名吸毒者,大约有31%的人,最后不吸毒了……范青稞说,这是一个相当好听的数字啊。
  那你还有什么理由悲观?毕瑞德说,在我的国家,毒品已经同电话和汽车一般普及。
  如果天下有一样东西,你禁得越久,它泛滥得越广,你是不是要检讨自己禁得有没有道理?抑制毒品最好的法子,是轻视它,把它看成一个公共健康问题,而不是一个犯罪问题。
  政府自毒品贩子手里接管毒品市场,像烟草一样实行专卖制度。
  毒品一旦公开上市,青年人就减少了好奇心,不必再钻墙打洞地寻找毒品,把它渲染成一种历险。
  否则今天你抓一个,明天就变成两个,你动员大批警力,查获了一公斤,他像孙悟空一样,一下子就变出了两公斤。
  累死的是警察,暴富的是毒袅。
  瑞德突然说,毒枭这个语汇,我是查了字典的。
  枭是什么意思?我倒要考考你们。
  范青稞望望孟妈,孟妈低着头,用精致的小铜壶,向自己本来就很满的杯里续水,全无回答的意思。
  范青稞虽然对这个外国人的卖弄忿忿不已,看来还是要自己挺身来堵枪眼。
  “枭”大概是一种吃肉的鸟,类似魔和秃鹫吧?范青稞既要符合身份,又不想让瑞德小看,字斟句酌。
  心想这个洋鬼子不好对付。
  中国人破谜,谜底一旦被人猜中,出题者便有些羞答答。
  瑞德不同,非常高兴,好像“枭”这个字是他创造的,现在找到了知音,快乐把脸都烧红了,说,“枭”是木头上站着一只鸟,那只鸟就是猫头鹰。
  毒枭就是有毒的猫头鹰,它们专在夜间活动。
  我真敬佩中国文字的精细和形象,还有中国人的耐心。
  就是对自己所憎恨的事物,为它们命名的时候,也一丝不苟。
  范青稞真是哭笑不得。
  瑞德继续说下去:1914年美国即有了哈里森麻醉品公约。
  可是怎么样?它颁布了80多年,毒品像地球上的二氧化碳一样,越来越多。
  白色瘟疫弥漫我们的星球,把人类逼上了生与死、灵与肉的断头台。
  一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自由市场的经济学权威说,毒品对社会所造成的损害,很多是把毒品视为非法所造成的。
  我认为吸毒不是一种罪恶,而是一种性格,一种人格。
  性格,character,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原意是“绘图”、“痕迹”,以后逐渐转变为“特征”、“标记”。
  吸毒的人对个体的幸福和快乐非常敏感,为了追求愉悦,他们在所不惜。
  他们没有能力用创造和劳动赢得对人最为宝贵的尊严感,企图用一种外在的摹仿快乐的物质,来麻醉自己的神经。
  很可惜,我们这颗星球上,就出产这种物质。
  如果不从根本上纠正这种性格,毒品就将同人类的历史并存。
  装入针管的这种廉价仿制的幸福,使人类在一种虚幻中,毫无知觉地走向毁灭。
  人格不健全,遭受社会生活无法承受的压力,希望以某种外在的药物,消除自己的心里痛苦……邪恶地追求神秘,这是吸毒者的初衷。
  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陷进泥潭,用不着沾沾自喜悲天悯人。
  下一个就轮到你。
  就拿中国来说,据我所知,比如昆明一个城市,现在吸毒的人数就比1988年时增加了40倍。
  吗啡是个好东西。
  一盎司吗啡可以医治2000个伤口的疼痛。
  吗啡没有罪过。
  每个人都有权利自由地支配自己,包括自由地损害和杀死自己。
  所以不让一个对自己完全有控制力的成年人拥有毒品,实在很荒谬而且不现实。
  一发子弹可以打死一个人,但是一包毒品,只要对方拒绝接受,就杀不死人。
  所以毒品比枪,脾气要温柔和气得多。
  这完全是私人的嗜好。
  就像有些糖尿病人,需要终生服用胰岛素一样,有些人,需要终生使用毒品。
  我对这一点,抱深切同情。
  如果要纠正他们,首先应纠正人格。
  不知你们注意到了吸毒人的长相没有?毕瑞德讲话时,有浮想联翩的特点,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范青稞和孟妈面面相觑。
  范青稞发现孟妈在审视自己的脸。
  真是晦气。
  可是有什么办法?既然你住了一回这种医院,你就得一直维持这种特定身份。
  范青稞索性把脸端端正正地对准二人,一会儿偏向这一边,一会儿偏向那一边,像那种会自动摇头的电风扇,让他们看个够。
  瑞德说,范女士一进来,我就目测过了。
  不标准。
  这让我很失望,几乎怀疑你是一个冒牌货,范青稞赶紧转移话题,谈谈你的研究成果吧。
  瑞德说,那都是从白种人取得的资料,井底之蛙。
  范青稞有点高兴,她终于发现了毕瑞德中文中的破绽,比如这个“井底之蛙”,就用得不是地方。
  他应该说“一孔之见”。
  老外毕竟是老外。
  瑞德说,他们的头发一般比较稀少,脑袋小,或者是看起来颅骨的体积虽然不小,但是骨质比较厚,里面能够容纳的空间还是不大,就像……瑞德四下里睃寻,看到了茶具,就说,对了,像皮很厚的瓷壶,装不了多少水……他的上颌和颧骨猛烈地前凸,好像在猿到人的进化旅途上,只走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
  眼眶比较大,耳朵也比较大,牙齿的间隙也宽,这都是动物的特征,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
  眼珠倾斜,永远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一有风吹草动,行动敏捷。
  他对痛苦不敏感,触觉迟钝,你抚摸他,他会充满仇视。
  但是视觉很好。
  皮肤比较黑,前额塌陷,情感麻木,伤口愈合得很好,绝不是疤痕体质。
  但浑身暴露的地方,你仍可以看到片状或网状的伤痕……瑞德边思索着边说,好像他的面前就站立着一个吸毒者,他用语言在做素描。
  不。
  黄种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和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孟妈不喜听这种复印机似的形容,打断了瑞德的话。
  以范青稞在医院的亲眼所见,好像这种长相的人不多。
  很遗憾。
  如果我能到你们的医院里,去实地考察一下就好了。
  瑞德不经意地说,孟妈把中药的残余汁液,给我带了一些。
  但是中药是成分复杂的混合物,分析的结果不满意。
  范青稞脸上抽动了一下。
  科学是全人类的。
  比如为了征服艾滋病,中国就不断地把各种中药汤,送到联合国卫生组织化验和临床验证。
  我们很愿意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瑞德说。
  范青稞对面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外国人,提高了警惕。
  假如你服药以后,有了远期的反应或疗效,能够通知我一下,我将不胜感激。
  分手的时候,毕瑞德说。
  好的。
  范青稞回答。
  谢谢您的合作。
  孟妈留在后面说。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范青稞觉得有一片透明的丝网罩向戒毒医院,心中忐忑。
  晚上沈若鱼把对话过程,连标点符号,都传达给了简方宁。
  知道了。
  简方宁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
  多重要的情报!我是义务的,你还爱答不理的样子!沈若鱼莫名其妙。
  我太累了。
  国内外的戒毒界眼睛都出了火,盯着中药,可我实际支配的力量又是那样微薄。
  别人总以为院长就该有办法。
  我赤手空拳,事业处在一个非常艰难的地步,没有人理解。
  真的……我疲倦极了……简方宁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拿着话筒睡着了。
  电话确实没有挂,但电话又确实没有声音。
  沈若鱼为自己的朋友深深地担心。
  先生说,给你。
  沈若鱼放下电话,说,什么?给你找的资料啊。
  沈若鱼说,我不看。
  从此我和有关毒品的资料绝缘。
  先生说,真是不识奸人心。
  就说是三令五申禁止什么事,也有个余音袅袅下不为例。
  你别烦,这是最后一份了。
  资料严复是中国近代杰出的启蒙思想家、翻译家。
  早年学习海军,留学英伦,学贯中西。
  1894年甲午战争之后,他翻译出版了《天演论》《原富》等一系列著作,将西方的进化论和进步的社会科学学说,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毛泽东同志曾称赞他是“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但是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大思想家、大翻译家,在青年时代就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终身难以戒除。
  严复从19世纪80年代,就已染上鸦片。
  1879年,他从英国留学回来后,被北洋大臣李鸿章调到天津北洋水师学堂,任总教刁,会长,总办。
  在他的卧榻后面有地铺,他常常躺在上面吸食鸦片,以榻帐为烟雾。
  严复1916年1月9日的日记里用英文记载着:“Twopipcrsintheafternoon.”意为:“午后,吸烟两筒。
  “严复的鸦片烟瘾很深,酿成重病。
  1920年,因吸食鸦片引起的哮喘病与肺心病,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严复不得不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并遵医嘱,停食鸦片。
  他在1月4日写给熊纯如的信里说:“但以年老之人,鸦片不复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
  夜间非服睡药尚不能睡。
  嗟夫,可谓苦也。
  恨早不知此物为害真相,致有此患。
  吾早知之,虽日仙丹,吾不近也。
  寄语一切世间男女少壮人,鸦片切不可近。
  世间如有魔鬼,则此物是耳。
  吾若言之,可作一本书也。
  “严复带着无穷的痛苦和深深的悔恨,于1921年10月27日病故。
  庄羽回到病房,支远说,医院炒了我们鱿鱼?庄羽回答,惩前毖后,只要交了检查,就可留院观察。
  支远说,这样最好。
  治病也像野兽喝水,走得顺路了,一般不愿另起锅灶。
  我用中药,感觉不错,或许真能根除了。
  只是两人的事,为什么只找你一个人谈?好像我无足轻重?庄羽说,这也值得吃醋?你许不是看上了女院长,想找一个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支远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觉得这种受训的常烘,由我顶着,心里安定些。
  身先士卒的意思。
  庄羽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的案情比你重。
  你不过是私藏BB机,我是偷吸毒品。
  支远说,只是这检讨书,多年没操作过,难。
  庄羽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叫孟妈来。
  支远说,孟妈是什么人?到底也是个医生,又不是你的保姆私人校贺,焉能随叫随到?汪羽说,我叫你去,你就去。
  她一准就到。
  看你这磨磨蹭蹭的样,席子,你去。
  果然,不一会儿,孟妈就随着席子过来了。
  好闺女,你怎么啦?孟妈这两天忙,没顾得上来看你。
  你还好吧?没人欺负你吧?孟妈一张脸若九月金菊。
  孟妈,别蜜里调油了。
  今天我有一事求您。
  庄羽开门见山。
  何事啊?孟妈可是个大忙人。
  孟妈开始端架子。
  请您代写一份检讨,越快越沉痛越好。
  庄羽吩咐道。
  孟妈说,闺女,孟妈我乐意帮你。
  可写这玩艺,我也没谱。
  庄羽拍拍孟妈的肩膀说,拿糖是不是?我也不是白使唤人,给润笔费。
  孟妈眼睛一亮,随即暗下来,说,仨瓜俩枣的,恐怕不够润笔,只够润喉。
  孟妈不希罕。
  庄羽说,孟妈你别小看人。
  我就花大价钱买个痛哭流涕的检查,只怕你的手艺潮!孟妈激将道,庄小姐你不要小看人,你孟妈当年也是造反派,什么没见过?咱们一言为定。
  庄羽从卫生纸上撕下巴掌大一条,向支远要了笔,写下一个数字,然后说,这就是庄氏银行的银票。
  等我们出了院,你就凭这个向我领钱。
  孟妈将卫生纸片段,细心对折,再对折,直到纸片成了一块平整方正的纸块,放在白大衣最上面的口袋里,笑眯眯地走了。
  支远说,你还真行。
  庄羽说,是她真不行。
  以后庄羽和支远的治疗很成功。
  两人用的方法虽不同,效果都不错。
  当然庄羽不止一次旧病复发,狂吵着复吸。
  病房已根绝对外孔道,嚷嚷得再厉害也白搭。
  简方宁给她用了强力的镇静剂,一天天一关关也就熬过来了。
  毒品一戒除,脸上的颜色顷刻就不一样。
  特别是庄羽,年轻,再加上以前当运动员的底子,素质好,竟像杀灭了蚜虫的小白菜,日新月异地变化着,渐渐显出当年风姿绰约的模样。
  简方宁对她格外关注。
  好像是一个老艺人,费了心血雕出一个将来也许成为精品的毛坯,虽然大匠不以璞示人,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院长,您对我有再造之恩。
  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庄羽说。
  永不吸毒,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简方宁说。
  呵,我说院长,您别老吸毒吸毒的,拿人一把。
  庄羽像个爱撒娇的孩子。
  我想不到除了这种医患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简方宁真的困惑。
  在医学以内的范畴里,她可以叱咤风云,但在这一行以外的领域,脑子就迟钝了。
  我想建立一种新关系。
  庄羽一语双关。
  简方宁惊喜地说,你同意留在医院工作了?庄羽说,我仔细想了许久,我不能留在医院里。
  这是一句十足的谎话,她从来就没打算留下过,但她不想伤害简方宁。
  为什么?简方宁觉得不可思议。
  在她看来,一个病人能有“这样的机遇,应该是难得的信任。
  庄羽说,简院长,说句心里话,我看不起你们这行。
  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在这里呆着,没办法的事。
  我随时都可以出去。
  可是你们呢?无期徒刑。
  干这行,比看管犯人都不如。
  犯人有罪就没理。
  病人,有病就有理。
  我给过你们罪受,我也骂过你们。
  如果我当了工作人员,位置就变了,成了挨打受气的痰盂。
  我为什么要来受这个罪?在外面挣钱,一年挣一百万。
  在一般人,那是多大一堆票子,根本就想象不出来。
  但所有挣到一百万的人,都不会以这个数为满足。
  那才是我的正事。
  简院长,等我以后当了千万富翁以后,我回来看你。
  给你捐一座金碧辉煌的医院。
  也许我以后做了女部长、女首相什么的,您的功劳就更大了。
  简方宁很失望,但无法勉强。
  吸毒者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夸夸其谈,自我为中心。
  她想起医界一句名言,知道患病的是什么人,比知道某人患什么病,更为重要。
  不管怎样,在送支远庄羽夫妇出院的时候,她还是再三叮嘱:给你们的药,一定要坚持吃。
  道理已经讲过多遍,就不再重复了。
  别以为一切都正常了,就大意,白色魔鬼在不远处,惦记着你们。
  对我的最好报答,就是让我永远别见着你们。
  庄羽说,别啊。
  简院长,结识了您,是咱们的缘分。
  我还得创造机会再相见。
  简方宁说,多保重吧。
  她不想同病人过多联系。
  一名老农,把庄稼收割以后,他就不再关心那些麦穗,是烤成面包还是杂成面条。
  那不是他的事,是厨子的事。
  新的未知病人,永远吸引着医生,诱惑着医生。
  医生都是喜新厌旧的人。
  支远立即飞回南方打理生意,庄羽留下休养。
  她对自己回到当地还能否坚持操守,很不自信,打算看一段再说。
  她不断给简方宁家里打电话。
  简方宁很奇怪。
  她的工作人员都不知她家的电话号码,有事只是用BB机联系。
  简方宁特意保密电话机的号码,为的是给家人留下一个相对安宁的晚上。
  戒毒医院的夜生活险象环生。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的?简方宁问。
  只要我想知道,就会知道。
  我知道有关你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庄羽电话里说。
  简方宁说,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是不是治疗上有了什么反复?庄羽挑战地说,如果不是治疗上的问题,难道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简方宁迟疑说,那当然……也可以……但我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更多的话题。
  庄羽说,您不是还想为我规划以后生活的道路吗?简方宁说,我是那样想过。
  但你的话使我明白,我们绝不是一样的人。
  我没有权利要求所有的人,接受我所热爱的生活方式。
  大家都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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