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虚此行啊!沈若鱼不知指的何事,吵着让他说清楚。
先生说,你回来拢共说了没几句话,粗鄙异常。
比去戒毒医院以前,下流多了。
沈若鱼说,这只是外伤。
还有内伤,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看得透的。
先生说,看你这样子,一定有很多奇遇。
讲给我听听,也算我搞好后勤加秘书的报答。
沈若鱼说,呸!你想听谁愿给你说?今天最重要的,是让我睡一夜走廊里没灯光的觉,明天好去看我妈。
先生说,听我的,明天别去。
看你妈缓几天再说。
沈若鱼在自己家里,总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质问,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先生说,等你恢复了正常再去。
知道吗,这趟院住的,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沈若鱼大声嚷,哪里变了?说清楚!先生说,要么贼眉鼠眼偷着看人,好像受气包。
要么突如其来地发脾气,撒野骂人。
时不时地还会讨好地傻笑,听人讲话时恍恍惚惚……留神吓着老太太。
晚上简方宁打电话来。
沈若鱼说,方宁,你好吗?很想你。
好像我们分手了一千年。
简方宁说,我都好。
问候你。
过得怎么样?沈若鱼道,我刚到家,你就乘胜追击。
你现在最大的关怀,就是让你的前病人好好睡一觉。
噩梦醒来是早晨,我可不希望噩梦醒来,还是噩梦。
简方宁说,看你又能这样恶狠狠地发脾气,我就放心了。
分手时你万念俱灰的样子,让我心痛。
说到底,你还有个醒来的时候,我呐?天天是噩梦。
沈若鱼说,你也可以生产自救。
简方宁说,不说这个永远没有结局的问题。
我们再联系,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水深火热之中。
沈若鱼本想把戒毒医院扔到爪哇国去,起码得到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时再梳理印象。
意志裸露着,肿胀着,好像经了霜打的大葱,一动就要流出粘稠的浆液。
但是,树欲静,风不止。
第二天就有电话联系。
您是范青稞女士吗?一个湿柔的女人声音,沈若鱼一激灵,虽然告别这个“范青稞”才一天,好像已是公元前的事情。
经过电流的变声,口气虽熟络,但具体的人,怎么也想不起来。
范青稞是在戒毒医院的专有名词,什么人找她?简方宁吗?显然不是。
庄羽吗?出院时,庄羽很想要她的电话号码,范青稞一副逃难模样,有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冷淡,庄羽何等聪明,就不再追问,只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床头牌后面,递给范青稞说,假如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就打这个电话。
电视剧演完还远着呢!电话的那一端,究竟是谁呢?实在想不出来。
沈若鱼支吾着说,你好。
我是范青稞。
请问,您是哪一位?我是孟妈。
范青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哟!是不是病房丢了什么东西,找她核对或是调查?热心的老太太打上门来了。
找你不容易。
病历上留下来的号码,滕医生写了又涂了,好不容易才看清。
电话里的孟妈好像比平日简练。
不……没关系……只是,您找我什么事?沈若鱼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只有避而不答。
是这样,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研究戒毒的。
他很想同您谈一谈。
不知您是否赏光?孟妈显然有备而来。
沈若鱼在近期内,再也不想听“戒毒”两个字。
但简方宁部下暗渡陈仓,她不能袖手旁观。
好吧。
她说。
那么好。
明天上午您是否有时间?孟妈似乎很着急。
沈若鱼想说自己天天有时间,但她意识到这样有失自己的身价,故意沉吟了半晌说,本来我和朋友有个事,现在我把它推了,见你们。
九点咱们茶园见。
不见不散。
说完这句话,孟妈好像是怕沈若鱼改变主意,很快补了一句“拜拜”,就把电话放下了。
沈若鱼冲着电话摇头,电话里的孟妈好像变了一个人。
看来她同戒毒医院,结下不解之缘,甩也甩不开。
晚上,沈若鱼把电话事对先生说了,本想把这个来历可疑的电话,报告简方宁。
一想到她日理万机的忙碌,心想还是搞得更确实一些,再向她汇报。
沈若鱼早上为穿什么衣服,费了一番脑筋。
她基本上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倒不是自以为潇洒,是自觉太普通。
假若穿得耀眼,别人就会对你估计高,以为你有抱负或野心。
沈若鱼同这两项都搭不上,愿作芸芸众生。
所以在服装上,也取沧海一粟的风格。
但今天沈若鱼特地穿鲜亮的衣服,一件红色羊绒大衣,里面是一套赭石色套装,脚下登一双小牛皮的短靴,令人有重整河山之感。
先生大惑不解地说。
虽经多年考验,我对你的革命情操有所了解,但今天这样大张旗鼓地出行,实在少见。
你没有在戒毒医院那样的地方,寻一个第三者吧?沈若鱼说,新桃换旧符,,去去晦气先生顾虑重重地说,那个医生不会认不出你来吧?沈若鱼立时变脸道,你这个提醒太及时了。
她脱下时装,换上和西北妇女范青稞相宜的俭朴服装。
沈若鱼准时到了茶园,倒是差点没认出孟妈。
对方穿一身像丝绒般细腻的皮衣皮裤,一看就很高档。
经过特殊处理过的皮子,已经感觉不到血腥狩猎遗下的原始气,只有简洁明快的现代风度。
同病房里遇里邋遢的样子判若两人。
打了招呼后两人相视一笑,孟妈因了自己的装束给了人一个冷不防,反倒不议论一句服装上的事。
范青稞女士,您好。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毕瑞德。
从一旁杀出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向范青稞微笑。
范青稞惊得咬着嘴唇,怕自己嚷出来,破坏了茶园静谧到沉闷的气氛。
对方的长相吓了她,倒还在意志控制范围内,但这个自称姓毕的家伙,国语说得太地道了。
要不是他的嘴唇开合同他的话严密得无懈可击,范青稞简直怀疑有一个买办,躲在背后为这个真洋鬼子配口形。
您是……范青稞迟疑着。
喔,忘了介绍。
这是我的朋友毕瑞德先生,是M国一位对戒毒有兴趣的学者,他很想同您谈一谈。
孟妈解释着。
又侧过身,轻声对毕瑞德说,瑞德先生,您也太沉不住气了。
我马上就要介绍到您了。
毕瑞德回答说,我是毛遂自荐。
范青稞三人围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落座。
服务生过来问各位都要什么茶,范青稞说,庐山云雾茶。
孟妈说,要立顿红茶。
毕瑞德说,茉莉花茶。
茶送上来了。
范青稞面前碧绿,盂妈面前血红,毕瑞德面前橘黄。
煞是好看。
范女士的名字很令人遐想,你们这个古老的民族以食为天,毕瑞德吹着茶叶中浮动的茉莉花瓣说。
毕瑞德先生的名字很中国化。
范青稞想不出有什么好谈的,索性也从姓名入手。
不想毕瑞德笑逐颜开,说其实我的名字很普通,就是那部叫做《随风飘逝》、而被中文翻译为《飘》的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名字。
他可以翻译为“白瑞德”,你们以前的版本就是这样写的。
但在新的版本里,被译为“瑞德”,不知什么缘故?毕瑞德碧蓝的眼珠现出真正的迷惑。
好像谁向里面刚注入了纯蓝墨水。
范青稞的身份,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孟妈更是一头雾水,大家就咕咚咚喝茶。
我不喜欢“白”这个姓,它太软弱了。
要是一个女人,我会要这个姓氏,纯洁,清白。
但是对一个男人,它像棉花或是云彩,让人提不起精神。
因为是音译,我还可以选择的近似的姓是“毕”。
我喜欢“毕”这个姓,它给人一种完成感、结束感。
特别是一个中国人告诉我,这是一个很罕见的姓,全中国这个姓氏的人,不会超过十个,我就坚定地为自己选定了它。
毕瑞德很得意地说。
范青稞再想不卑不亢,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说,瑞德先生,你叫人骗了。
这姓虽说不多,但绝没少到朱寰和扬子鳄那种程度。
瑞德也笑了,说,看到您的精神松弛下来,我很高兴。
您好像对我充满了戒备之心。
范青稞说,主要是你的中国话说得太好了,叫人心里生疑。
中国有句俗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洋鬼子说中国话。
瑞德说,你说的这个意见很好。
我原以为说得越好,越好。
没想到,适当的不好,会更好。
范青稞说,这就对了。
结结巴巴,更容易让人信任。
瑞德说,我和孟女士是朋友,很好的那种。
她说戒毒医院在用一种新的中药戒毒,我很感兴趣。
她说,您是第一个服完了全部疗程的病人,我可以知道一下你的感受吗?原来是这样!简方宁啊简方宁,你真是在风口浪尖上行船,连国际友人都惦记上你了。
你的医生里通外国,你还蒙在鼓里。
沈若鱼这样想着,嘴里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人家给什么药,我喝什么药。
里面有什么成分,我也不知道。
能给你们帮什么忙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孟妈一眼,就像看一个汉奸,特别强调了“你们”。
孟妈悠然地喝着红茶,丝毫没有被指桑骂槐的尴尬。
你只要谈谈你服药后的感受就行了。
我以为你不应该有什么顾虑,因为毒品是人类共同面对的敌人。
人类在许多问题上,因为地域、种族、意识形态等等,而有巨大的分歧,比如核武器、裁军、对资源的分配和使用……只有一件事,万众一心的,这就是戒毒。
这不是什么秘密,在进行不断的探讨中,西方的目光也对准东方。
我不是做微观研究的,并不太在意某一种药服下去,药效是不是最好。
我是做宏观研究的,关注人类最终怎样战胜毒品。
每个有良知的地球人,都应该做出自己的贡献。
这一番话,当然无懈可击。
但范青稞无法回答,不仅是因为这牵涉到简方宁的医学秘密,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服用戒毒中药。
出了医院,她不想再随时随地骗人了。
她只好把庄羽和支远服药后的感觉,大致说了一下。
想必有关的情况,孟妈也早就说过。
毕竟是第一手资料,瑞德听得很专注。
你是说,即使在服用中药的过程中,还是有病人偷吸毒品?瑞德格外验证。
是的。
范青稞说。
这实在不是秘密。
好了,谢谢你范青稞女士。
今天你谈到的这些,愈发坚定了我的看法。
因为沉思,瑞德的蓝眼珠几乎变成幽深的黑色。
您是一个什么看法,范青稞问。
毕瑞德说,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正像中国古代对鸦片有“弛禁”和“严禁”两派,我是一个国际性的弛禁派。
范青稞说,那您应该到戒毒医院去蹲蹲点,体验一下那里的生活,见见他们的家人,您就永远不会说这种话了。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我说的蹲点的意思就是……毕瑞德说,呶,不必注解,我知道焦裕禄和四清。
我去过很多国家的戒毒医院,还有强制性戒毒所,比如泰国的药物成瘾治疗中心,我追踪过1000名吸毒者,大约有31%的人,最后不吸毒了……范青稞说,这是一个相当好听的数字啊。
那你还有什么理由悲观?毕瑞德说,在我的国家,毒品已经同电话和汽车一般普及。
如果天下有一样东西,你禁得越久,它泛滥得越广,你是不是要检讨自己禁得有没有道理?抑制毒品最好的法子,是轻视它,把它看成一个公共健康问题,而不是一个犯罪问题。
政府自毒品贩子手里接管毒品市场,像烟草一样实行专卖制度。
毒品一旦公开上市,青年人就减少了好奇心,不必再钻墙打洞地寻找毒品,把它渲染成一种历险。
否则今天你抓一个,明天就变成两个,你动员大批警力,查获了一公斤,他像孙悟空一样,一下子就变出了两公斤。
累死的是警察,暴富的是毒袅。
瑞德突然说,毒枭这个语汇,我是查了字典的。
枭是什么意思?我倒要考考你们。
范青稞望望孟妈,孟妈低着头,用精致的小铜壶,向自己本来就很满的杯里续水,全无回答的意思。
范青稞虽然对这个外国人的卖弄忿忿不已,看来还是要自己挺身来堵枪眼。
“枭”大概是一种吃肉的鸟,类似魔和秃鹫吧?范青稞既要符合身份,又不想让瑞德小看,字斟句酌。
心想这个洋鬼子不好对付。
中国人破谜,谜底一旦被人猜中,出题者便有些羞答答。
瑞德不同,非常高兴,好像“枭”这个字是他创造的,现在找到了知音,快乐把脸都烧红了,说,“枭”是木头上站着一只鸟,那只鸟就是猫头鹰。
毒枭就是有毒的猫头鹰,它们专在夜间活动。
我真敬佩中国文字的精细和形象,还有中国人的耐心。
就是对自己所憎恨的事物,为它们命名的时候,也一丝不苟。
范青稞真是哭笑不得。
瑞德继续说下去:1914年美国即有了哈里森麻醉品公约。
可是怎么样?它颁布了80多年,毒品像地球上的二氧化碳一样,越来越多。
白色瘟疫弥漫我们的星球,把人类逼上了生与死、灵与肉的断头台。
一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自由市场的经济学权威说,毒品对社会所造成的损害,很多是把毒品视为非法所造成的。
我认为吸毒不是一种罪恶,而是一种性格,一种人格。
性格,character,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原意是“绘图”、“痕迹”,以后逐渐转变为“特征”、“标记”。
吸毒的人对个体的幸福和快乐非常敏感,为了追求愉悦,他们在所不惜。
他们没有能力用创造和劳动赢得对人最为宝贵的尊严感,企图用一种外在的摹仿快乐的物质,来麻醉自己的神经。
很可惜,我们这颗星球上,就出产这种物质。
如果不从根本上纠正这种性格,毒品就将同人类的历史并存。
装入针管的这种廉价仿制的幸福,使人类在一种虚幻中,毫无知觉地走向毁灭。
人格不健全,遭受社会生活无法承受的压力,希望以某种外在的药物,消除自己的心里痛苦……邪恶地追求神秘,这是吸毒者的初衷。
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陷进泥潭,用不着沾沾自喜悲天悯人。
下一个就轮到你。
就拿中国来说,据我所知,比如昆明一个城市,现在吸毒的人数就比1988年时增加了40倍。
吗啡是个好东西。
一盎司吗啡可以医治2000个伤口的疼痛。
吗啡没有罪过。
每个人都有权利自由地支配自己,包括自由地损害和杀死自己。
所以不让一个对自己完全有控制力的成年人拥有毒品,实在很荒谬而且不现实。
一发子弹可以打死一个人,但是一包毒品,只要对方拒绝接受,就杀不死人。
所以毒品比枪,脾气要温柔和气得多。
这完全是私人的嗜好。
就像有些糖尿病人,需要终生服用胰岛素一样,有些人,需要终生使用毒品。
我对这一点,抱深切同情。
如果要纠正他们,首先应纠正人格。
不知你们注意到了吸毒人的长相没有?毕瑞德讲话时,有浮想联翩的特点,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范青稞和孟妈面面相觑。
范青稞发现孟妈在审视自己的脸。
真是晦气。
可是有什么办法?既然你住了一回这种医院,你就得一直维持这种特定身份。
范青稞索性把脸端端正正地对准二人,一会儿偏向这一边,一会儿偏向那一边,像那种会自动摇头的电风扇,让他们看个够。
瑞德说,范女士一进来,我就目测过了。
不标准。
这让我很失望,几乎怀疑你是一个冒牌货,范青稞赶紧转移话题,谈谈你的研究成果吧。
瑞德说,那都是从白种人取得的资料,井底之蛙。
范青稞有点高兴,她终于发现了毕瑞德中文中的破绽,比如这个“井底之蛙”,就用得不是地方。
他应该说“一孔之见”。
老外毕竟是老外。
瑞德说,他们的头发一般比较稀少,脑袋小,或者是看起来颅骨的体积虽然不小,但是骨质比较厚,里面能够容纳的空间还是不大,就像……瑞德四下里睃寻,看到了茶具,就说,对了,像皮很厚的瓷壶,装不了多少水……他的上颌和颧骨猛烈地前凸,好像在猿到人的进化旅途上,只走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
眼眶比较大,耳朵也比较大,牙齿的间隙也宽,这都是动物的特征,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
眼珠倾斜,永远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一有风吹草动,行动敏捷。
他对痛苦不敏感,触觉迟钝,你抚摸他,他会充满仇视。
但是视觉很好。
皮肤比较黑,前额塌陷,情感麻木,伤口愈合得很好,绝不是疤痕体质。
但浑身暴露的地方,你仍可以看到片状或网状的伤痕……瑞德边思索着边说,好像他的面前就站立着一个吸毒者,他用语言在做素描。
不。
黄种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和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孟妈不喜听这种复印机似的形容,打断了瑞德的话。
以范青稞在医院的亲眼所见,好像这种长相的人不多。
很遗憾。
如果我能到你们的医院里,去实地考察一下就好了。
瑞德不经意地说,孟妈把中药的残余汁液,给我带了一些。
但是中药是成分复杂的混合物,分析的结果不满意。
范青稞脸上抽动了一下。
科学是全人类的。
比如为了征服艾滋病,中国就不断地把各种中药汤,送到联合国卫生组织化验和临床验证。
我们很愿意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瑞德说。
范青稞对面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外国人,提高了警惕。
假如你服药以后,有了远期的反应或疗效,能够通知我一下,我将不胜感激。
分手的时候,毕瑞德说。
好的。
范青稞回答。
谢谢您的合作。
孟妈留在后面说。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范青稞觉得有一片透明的丝网罩向戒毒医院,心中忐忑。
晚上沈若鱼把对话过程,连标点符号,都传达给了简方宁。
知道了。
简方宁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
多重要的情报!我是义务的,你还爱答不理的样子!沈若鱼莫名其妙。
我太累了。
国内外的戒毒界眼睛都出了火,盯着中药,可我实际支配的力量又是那样微薄。
别人总以为院长就该有办法。
我赤手空拳,事业处在一个非常艰难的地步,没有人理解。
真的……我疲倦极了……简方宁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拿着话筒睡着了。
电话确实没有挂,但电话又确实没有声音。
沈若鱼为自己的朋友深深地担心。
先生说,给你。
沈若鱼放下电话,说,什么?给你找的资料啊。
沈若鱼说,我不看。
从此我和有关毒品的资料绝缘。
先生说,真是不识奸人心。
就说是三令五申禁止什么事,也有个余音袅袅下不为例。
你别烦,这是最后一份了。
资料严复是中国近代杰出的启蒙思想家、翻译家。
早年学习海军,留学英伦,学贯中西。
1894年甲午战争之后,他翻译出版了《天演论》《原富》等一系列著作,将西方的进化论和进步的社会科学学说,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毛泽东同志曾称赞他是“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但是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大思想家、大翻译家,在青年时代就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终身难以戒除。
严复从19世纪80年代,就已染上鸦片。
1879年,他从英国留学回来后,被北洋大臣李鸿章调到天津北洋水师学堂,任总教刁,会长,总办。
在他的卧榻后面有地铺,他常常躺在上面吸食鸦片,以榻帐为烟雾。
严复1916年1月9日的日记里用英文记载着:“Twopipcrsintheafternoon.”意为:“午后,吸烟两筒。
“严复的鸦片烟瘾很深,酿成重病。
1920年,因吸食鸦片引起的哮喘病与肺心病,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严复不得不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并遵医嘱,停食鸦片。
他在1月4日写给熊纯如的信里说:“但以年老之人,鸦片不复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
夜间非服睡药尚不能睡。
嗟夫,可谓苦也。
恨早不知此物为害真相,致有此患。
吾早知之,虽日仙丹,吾不近也。
寄语一切世间男女少壮人,鸦片切不可近。
世间如有魔鬼,则此物是耳。
吾若言之,可作一本书也。
“严复带着无穷的痛苦和深深的悔恨,于1921年10月27日病故。
庄羽回到病房,支远说,医院炒了我们鱿鱼?庄羽回答,惩前毖后,只要交了检查,就可留院观察。
支远说,这样最好。
治病也像野兽喝水,走得顺路了,一般不愿另起锅灶。
我用中药,感觉不错,或许真能根除了。
只是两人的事,为什么只找你一个人谈?好像我无足轻重?庄羽说,这也值得吃醋?你许不是看上了女院长,想找一个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支远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觉得这种受训的常烘,由我顶着,心里安定些。
身先士卒的意思。
庄羽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的案情比你重。
你不过是私藏BB机,我是偷吸毒品。
支远说,只是这检讨书,多年没操作过,难。
庄羽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叫孟妈来。
支远说,孟妈是什么人?到底也是个医生,又不是你的保姆私人校贺,焉能随叫随到?汪羽说,我叫你去,你就去。
她一准就到。
看你这磨磨蹭蹭的样,席子,你去。
果然,不一会儿,孟妈就随着席子过来了。
好闺女,你怎么啦?孟妈这两天忙,没顾得上来看你。
你还好吧?没人欺负你吧?孟妈一张脸若九月金菊。
孟妈,别蜜里调油了。
今天我有一事求您。
庄羽开门见山。
何事啊?孟妈可是个大忙人。
孟妈开始端架子。
请您代写一份检讨,越快越沉痛越好。
庄羽吩咐道。
孟妈说,闺女,孟妈我乐意帮你。
可写这玩艺,我也没谱。
庄羽拍拍孟妈的肩膀说,拿糖是不是?我也不是白使唤人,给润笔费。
孟妈眼睛一亮,随即暗下来,说,仨瓜俩枣的,恐怕不够润笔,只够润喉。
孟妈不希罕。
庄羽说,孟妈你别小看人。
我就花大价钱买个痛哭流涕的检查,只怕你的手艺潮!孟妈激将道,庄小姐你不要小看人,你孟妈当年也是造反派,什么没见过?咱们一言为定。
庄羽从卫生纸上撕下巴掌大一条,向支远要了笔,写下一个数字,然后说,这就是庄氏银行的银票。
等我们出了院,你就凭这个向我领钱。
孟妈将卫生纸片段,细心对折,再对折,直到纸片成了一块平整方正的纸块,放在白大衣最上面的口袋里,笑眯眯地走了。
支远说,你还真行。
庄羽说,是她真不行。
以后庄羽和支远的治疗很成功。
两人用的方法虽不同,效果都不错。
当然庄羽不止一次旧病复发,狂吵着复吸。
病房已根绝对外孔道,嚷嚷得再厉害也白搭。
简方宁给她用了强力的镇静剂,一天天一关关也就熬过来了。
毒品一戒除,脸上的颜色顷刻就不一样。
特别是庄羽,年轻,再加上以前当运动员的底子,素质好,竟像杀灭了蚜虫的小白菜,日新月异地变化着,渐渐显出当年风姿绰约的模样。
简方宁对她格外关注。
好像是一个老艺人,费了心血雕出一个将来也许成为精品的毛坯,虽然大匠不以璞示人,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院长,您对我有再造之恩。
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庄羽说。
永不吸毒,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简方宁说。
呵,我说院长,您别老吸毒吸毒的,拿人一把。
庄羽像个爱撒娇的孩子。
我想不到除了这种医患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简方宁真的困惑。
在医学以内的范畴里,她可以叱咤风云,但在这一行以外的领域,脑子就迟钝了。
我想建立一种新关系。
庄羽一语双关。
简方宁惊喜地说,你同意留在医院工作了?庄羽说,我仔细想了许久,我不能留在医院里。
这是一句十足的谎话,她从来就没打算留下过,但她不想伤害简方宁。
为什么?简方宁觉得不可思议。
在她看来,一个病人能有“这样的机遇,应该是难得的信任。
庄羽说,简院长,说句心里话,我看不起你们这行。
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在这里呆着,没办法的事。
我随时都可以出去。
可是你们呢?无期徒刑。
干这行,比看管犯人都不如。
犯人有罪就没理。
病人,有病就有理。
我给过你们罪受,我也骂过你们。
如果我当了工作人员,位置就变了,成了挨打受气的痰盂。
我为什么要来受这个罪?在外面挣钱,一年挣一百万。
在一般人,那是多大一堆票子,根本就想象不出来。
但所有挣到一百万的人,都不会以这个数为满足。
那才是我的正事。
简院长,等我以后当了千万富翁以后,我回来看你。
给你捐一座金碧辉煌的医院。
也许我以后做了女部长、女首相什么的,您的功劳就更大了。
简方宁很失望,但无法勉强。
吸毒者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夸夸其谈,自我为中心。
她想起医界一句名言,知道患病的是什么人,比知道某人患什么病,更为重要。
不管怎样,在送支远庄羽夫妇出院的时候,她还是再三叮嘱:给你们的药,一定要坚持吃。
道理已经讲过多遍,就不再重复了。
别以为一切都正常了,就大意,白色魔鬼在不远处,惦记着你们。
对我的最好报答,就是让我永远别见着你们。
庄羽说,别啊。
简院长,结识了您,是咱们的缘分。
我还得创造机会再相见。
简方宁说,多保重吧。
她不想同病人过多联系。
一名老农,把庄稼收割以后,他就不再关心那些麦穗,是烤成面包还是杂成面条。
那不是他的事,是厨子的事。
新的未知病人,永远吸引着医生,诱惑着医生。
医生都是喜新厌旧的人。
支远立即飞回南方打理生意,庄羽留下休养。
她对自己回到当地还能否坚持操守,很不自信,打算看一段再说。
她不断给简方宁家里打电话。
简方宁很奇怪。
她的工作人员都不知她家的电话号码,有事只是用BB机联系。
简方宁特意保密电话机的号码,为的是给家人留下一个相对安宁的晚上。
戒毒医院的夜生活险象环生。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的?简方宁问。
只要我想知道,就会知道。
我知道有关你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庄羽电话里说。
简方宁说,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是不是治疗上有了什么反复?庄羽挑战地说,如果不是治疗上的问题,难道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简方宁迟疑说,那当然……也可以……但我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更多的话题。
庄羽说,您不是还想为我规划以后生活的道路吗?简方宁说,我是那样想过。
但你的话使我明白,我们绝不是一样的人。
我没有权利要求所有的人,接受我所热爱的生活方式。
大家都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