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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红处方

_21 毕淑敏(当代)
  别的人,我管得着吗?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干。
  范青稞听得心焦,看看没有更多的信息,打断她说,我送你回病房吧,陪着你老伴,好好照顾他。
  范青稞这么一说,又像是接通了电源,老女人的身体里藏着电动按摩器,均匀地发动起来,颤动幅度不断加大。
  你怎么了?范青稞骇然。
  我不回去!!怕!!!女人大哭。
  住了院,打了针,掌柜的变得膘哄哄的。
  “膘”是俺们家乡话,就是傻的意思。
  可他别的膘,男女那事上可不膘。
  我正给他抹身子上的汗,不想他的下边就硬起来了,拉着我,就要睡觉。
  我说,可不敢。
  这不是咱家炕头,这是医院。
  掌柜的说,医院怎的?你在家是我老婆,走遍中国也是我老婆。
  和你睡觉,谁还拦着我!你要是不让我睡,我就回家抽大烟去!一屋子的人都听见这话,那几个大老爷们,就等着看笑话。
  我好言好语劝他,忍忍吧。
  大白日天的。
  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但马上又来了一句,那你用嘴给我嘬出来。
  一屋子的老爷们就不怀好意地笑。
  我若不答应,掌柜的就大嚷大闹。
  我想,再怎么委屈,我也得救他一命。
  我含着泪说,行,掌柜的,等天黑了。
  等夜里,我给你嘬……没想到他发了疯,说我等不得夜里了,你这就给我嘬,给我喝!我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我说掌柜的,我是你老婆,可我也是人。
  当着这一屋子的人,你还把不把自己老婆当人?掌柜的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就往他的腿里塞,一边说,我把你当人,你怕丢人,我给你蒙上被子,别人就看不见了……你开始啊,使劲啊……我的头捂在被子里,还是听得到满屋子的男人,像刀子一样的笑声。
  大妹子,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水池里吐那些脏东西……范青稞恶心欲吐,她甩开抖动的女人,往卫生间跑,直到用冷水将头发淋得像落水鬼,才稍稍镇静下来。
  路过15病室,她怒气冲冲地撞开房门。
  这间屋子比较大,摆了六张床。
  屋子里有五个男人,都在抽烟,空中黄尘滚滚,好像刚往湿柴上泼了水,呛得进不去人。
  范青稞的眼睛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屋里的人也看不清她,以为是老女人又回来了,一个男人对着墙脚浪笑着,说,大哥,你娘们还没享受够,再来一个给我们看看!被称为大哥的人,显然是女人的丈夫,放肆地袒露两条毛森森的腿,炫耀地笑着,谁让她是我老婆,让她干吗就得干吗!另外几个男人已经看清了范青稞,但发泄使他们狂热地邪恶起来,大吼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齐齐用猥亵的目光看着范青稞。
  范青稞勃然大怒,一连串从没说过的脏话堵在喉头,喷薄欲出,但她猛然把拳头填进了自己的嘴巴。
  她看到老女人的掌柜那张凶狠丑陋的脸——他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光膀子!范青稞旋风一般跑回活动室,老女人还在那里抚着胸口喘息。
  范青稞扯住她的脖领子,厉声喝问,你男人是张大光膀子?是啊。
  老女人不知刚才的恩人怎么变得凶神恶煞,老老实实回答。
  范青稞从老女人惊慌的样子里,发觉自己失态,缓了一口气说,我见过张大光膀子的媳妇,可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实话。
  老女人抽噎着说,那个挨千刀的女人!他们是一伙强盗,那女的也是个头领,他们在外头一块抢,回来一块睡。
  公安局到处在逮他们,那伙人看他成了这个样子,先想送他进戒毒医院躲躲,谁想这里不收。
  幸好碰上孟妈,拐了一个弯,总算进来了。
  他们又去抢了,要不是掌柜的知道一笔金子藏在哪儿,他们早就不管他了。
  现在这样好,张大光膀子又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夺不走了。
  我心甘情愿地服侍他……张大光膀子的伤,是喝了你的火碱吗?范青稞的疑惑越来越多。
  啥?!我的火碱?一定是那个小妖婆编的谎,那是他们黑吃黑,把硫酸灌到他喝的酒瓶子里了……范青稞用最后的力气,撕了块报纸,夹着张大光膀子老婆喝过的水杯,丢到垃圾堆里。
  她的意志崩塌了。
  在病房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亲眼见到人类的弱点与迷误,沈若鱼心灵苍老若千年老史。
  神经像劣质粉丝在灵火上烘烤,有的地方膨胀如酥,有的地方破裂如冰,肿胀着,焦灼着,冒着青烟。
  周围是人,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这没错。
  你不能否认他们是你同类,鼻子眼睛手足皮肤……维妙维肖,你不由得从他们要联想到自己。
  你和他们隔着比衣服要柔软但比钢铁要坚硬的外壳。
  你听得懂他们所有的话,但那些话连接到一起,就成了一种奇特的语言,永远搞不懂了。
  也许人类其实只需分成两种人,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啊,沈若鱼猛烈地敲击着自己的脑壳。
  这些日子自家脑沟回里面的F肽一定减少到了负数。
  毒品,这个人类的克星,千万不要碰上它。
  人的意志是纸糊的风筝,只要系上了毒品的黑丝线,必将迷失在风暴里。
  耳朵里充满了污言秽语,你不由得燃起咒骂的欲望。
  刚开始是想骂那些骂人的人,但很快就变成纯粹的为骂而骂。
  这种粗俗的尖锐的凌辱文明的语句,有一种邪恶的生猛,它粗野放肆富有一种魔力,让人回到无拘无束的兽性。
  大量关乎生殖和性的丑话,使人有茅塞顿开之感。
  沈若鱼极力抗拒着,但悲哀地看到抵抗感像被醋溜的鱼,渐渐酥软成糊。
  眼里看到的都是残缺的人。
  谎言飞舞,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
  你不由自主地把说谎当成家常便饭,说真话成了不好意思的幼稚行为。
  周围都是病态的人,理智孤立无援。
  罪恶占多数的地方,依偎它的就是黑白颠倒。
  沈若鱼肺叶淤积病室肮脏的空气,耳壳中储满了戒毒病人粗暴的咆哮,眼里充斥着灰暗的色调,嘴巴没有办法自由地倾吐心声。
  唯一能够畅所欲言的对象是简方宁,但也不能老去找她。
  一个普通病人哪能随随便便乱闯院长室!特别是迄今为止,她没有看到一个戒毒有效的病人。
  沙上建塔,水底捞月。
  失望像灰布缠住了沈若鱼的心,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
  没有请她来,也没有人能让她继续待下去了。
  走!立刻就走!
  很有韵律的敲门声。
  请进。
  简方宁说。
  庄羽应声推开门,却倚在门口,并不进去,整体打量了一下说,想不到院长的办公室这样简朴。
  简方宁说,我是专给富人看病的穷人。
  富裕未必就是好事,穷未必就是坏事。
  请坐吧。
  她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我不喜欢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有一种审讯的味道。
  侧着坐,是否可以?庄羽傲慢地说。
  可以。
  不在于我们是怎样坐着,而在于我们是怎样活着。
  是吧?简方宁微微一笑。
  庄羽就毫不客气地把原本是面对面的椅子,摆成了90度角,好像她和院长促膝谈心的样子。
  能进院长室同您谈话,在这所医院里,是病人的殊荣。
  想不到我在临出院的时候,能有这份待遇,很感谢。
  庄羽说。
  自从通知院长要找她谈话,她就非常紧张。
  紧张的结果就是格外色厉内在,话锋甚是桀骛不驯。
  她把自己认为最坏的结局抢先说出来,表示一种来去自由蛮不在乎的豪迈气概。
  谁通知你要出院的?我这个院长怎么不知道?简方宁安详地问,一句话就把庄羽按到了她应该呆的位置。
  是……是……庄羽接不上茬,这才感到病人和医生斗嘴,永远占不了上风,因为你是在客场迎战,未曾交手,就得甘拜下风。
  但她毕竟聪慧过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说,这还用谁告诉我吗?你们的住院规则说得很清楚,私自吸毒者,按自动出院论。
  简方宁说,谢谢你把我们的规则记得这样清楚,看来是明知故犯了?但规则上说的是“自动出院”,你并没有走啊。
  我也没有通知你出院,你现在还坐在这儿,是我的病人。
  庄羽说,人都说院长厉害,果然是。
  我没有自动出院,院长你如何看这件事?面对着庄羽反戈一击,简方宁平静地说,我觉得你还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内心还想戒毒。
  你只不过是熬不过一时的痛苦反应,所以才吸了毒。
  我们的病房管理也有漏洞,如果你无法得到毒品,就是想吸,也是无米之炊。
  你既已知道我们的规矩,事发之后并没有溜走,说明你还想继续治疗。
  庄羽的心事一下被说穿,又是感动,又是无地自容,气焰不再嚣张,忍不住说,大姐,你怎么这么了解我?简方宁正色道,我不是什么大姐。
  我是院长。
  庄羽刚热了一下的心,又冷下来。
  说,是是。
  我哪配有您这样的大姐。
  简方宁说,不是配不配的意思。
  我跟你谈的是工作。
  庄羽沮丧地说,那您就开谈吧,我好好听着呢。
  简方宁说,你和你丈夫,严重地违反了医院的规定,要受到处理。
  但考虑到你们进行的是中药戒毒的实验治疗,为了验证结果,如果你们愿意继续留治,在写出书面检查和接受罚款后,可以继续留院。
  你们的意见如何?庄羽说,院长,您真的想听我的意见?简方宁说,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庄羽说,复吸把瘾勾上来了,立马要犯。
  要是您不想看到我跟死狗似的躺在这儿,人事不知,先给我搞点粉吸。
  别的呆会儿再说。
  简方宁抄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对着护士吩咐。
  片刻之后,栗秋送来一杯蓝色糖浆。
  你喝下去吧。
  简方宁温和地说。
  这是什么?庄羽不摸头脑。
  假如你留下来继续治疗,我就给你服这种药品。
  一种新的戒毒药物,药效强大,1毫克可以对抗两倍海洛因。
  简方宁解释。
  天下有这么好的药?那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吃?庄羽说着,饥不择食地把药液吞进口里,连杯口的蓝色水珠,也舔得一滴不剩。
  如果你们夫妻……简方宁刚想说下去,庄羽向她很权威地摆摆手,好像她是这间房子的主人,然后微眯着眼,表示没有兴趣谈话。
  简方宁明白吸毒病人反复无常,也就不再说什么。
  庄羽正在和体内的感觉争斗。
  过了好一会儿,她对简方宁说,你这个药不赖,可以对付得了海洛因。
  简方宁说,别把一切想得那么简单。
  药物不是万能的,到了后期,要把药戒掉,会有一种煎熬感。
  庄羽说,不就是拿我们两口子做实验品吗?他中药,我西药。
  一对苦命夫妻。
  院长,我很佩服你的为人,你的医术。
  还有,你的风度……简方宁说,扯什么题外话!风度……这与我们何干?庄羽说,关系大了。
  病人在医院里,见不到别人,只有医生护士围着转,就是一天到晚地研究你们。
  如果病人不敬佩他的医生,会相信他开的药?医生的一切,都对病人举足轻重。
  看你院长当得这么辛苦,给你一句忠告,你的手下,小人多多,你可要当心。
  这番话要是放在平时,庄羽不会说。
  此刻服了药,精神处于很欣快的状态,想好好表现一番,就畅快地涌出来。
  简方宁淡然笑笑,谢谢你的忠告。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缺点。
  但你知道吗,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事业,就是由无数有缺点的人做成的。
  主要的问题已谈完,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以前没发现你这样细致。
  庄羽说,你没发现的还多着呢,你会逐步认识到,我是一个本质上并不坏的吸毒者。
  或者说,一个吸毒者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一定丧失了智慧和道德感。
  简方宁说,我不喜欢听你这样形容自己,一口一个“吸毒者”。
  那天我在文献上看到一个名词,称这种状况为“药物滥用者”,觉得很好。
  庄羽无所谓地撇撇嘴,说,自以为清高的人,觉得自尊心多么宝贵,以为改变一个名称就会有效力。
  其实,我们已经习惯了。
  没有人真正知道我们的心。
  包括像你这样治疗我们的医生。
  简方宁说,我真心希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能够一天天好起来。
  庄羽说,别倚老卖老,别用女孩这个充满奶味的字眼恶心我。
  我最少和十个男人上过床,是你这样妇女闻风丧胆的事。
  简方宁冷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
  一个最年轻的医生也比一个最老的病人懂得更多。
  我给艾滋病人做过检查,送过终。
  这所医院里有很多性病的病人。
  我只是不忍看着如花似玉的生命,被毒品吞噬。
  庄羽说,别跟我提毒品的事,好像你因此就高我一头。
  简方宁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你很不愿意让人提起毒品?庄羽说,你以这点基本觉悟都不具备?简方宁诚挚地说,那就好。
  只要憎恶毒品、世界就有希望。
  庄羽说,自以为高尚的人最易犯的错误,就是藐视他人。
  简方宁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彻底脱离毒瘾的苦海?庄羽说,你问得很对。
  我有的时候并不想戒毒,它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像我的手足一样。
  我要把它彻底戒掉,就像王佐断臂似的,非得为了一个值得的目标。
  把它赶走,我会想念它。
  说真的,在我以前接触的那个圈子里,我看不出继续活下去有什么意思?醉生梦死,尔虞我诈,活60岁的人,不过比活30岁的人,储存多一倍的罪恶。
  简方宁说,庄羽,你应该知道,天下还有无数不吸毒的人、奸人在那里生活着。
  你到阴暗的地方,当然只能看见苔藓。
  你到了阳光下,就见到鲜花了。
  庄羽敏感地说,你是自比香花,把我当做毒草了?简方宁说,我不喜欢你这种一有风吹草动,就往自己身上联系的习惯,有点像文化大革命中的无限上纲。
  我发现在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当中,文革遗风甚至比亲身经历者还烈。
  庄羽松快地微笑了,你说得对。
  经历了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反倒嫉恶如仇,永不再犯。
  没经过的人,以为与己无干,倒是轻车熟路。
  简方宁笑道,你说得对。
  不过,我从来没有同我的病人,这样深入地谈论过戒毒以外的其它问题。
  庄羽很在意地说,那我是一个例外了?简方宁说,是的。
  想救你。
  庄羽说,怎么又来了,救世主的口吻。
  简方宁困惑地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其它的关系?庄羽挑战地盯着简方宁一字一顿地说,朋——友。
  简方宁愣怔着,好像碰到疑难病例。
  要是在普通医院,医生当然是很乐意同病人作朋友的。
  在这所特殊的医院里,还真没有哪个吸毒病人斗胆提出和戒毒医生作朋友。
  庄羽不待她思考出比较周到的答案,乜斜着眼说,怎么样?吓回去了吧?我们还不如一条动物实验的狗吗?庄羽觉出自己的眼珠比平日要滑,她很生自己的气,自离家出走以后,她就和哭泣这种软弱的感觉,彻底告别了。
  当然她有时也流泪,那都是因为烟瘾犯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反应,和情感无关。
  她拼命斜着眼,靠眼球的转动,把多余出来的水份晾干,这一着很见效,细心的简方宁沉浸在自己的难题里,没有注意到病人的微细变化。
  我愿意和你作朋友。
  简方宁很坚定地说。
  你以为我会感激涕零?庄羽气恼刚才自己的婆婆妈妈,气恼简方宁回答问题时的延宕,格外凶恶地反问。
  只是回答你的问题。
  简方宁心平气和。
  她想起景天星教授给她的资料里提到,在所有的TC和NA里,工作人员、辅导员,都是由原来的药物依赖者担当,由他们现身说法。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试一试呢?这个工作现在就应该做起来。
  庄羽也许可以算一个合适的入选。
  因为她是那样典型地不服管教和治疗,那样地聪慧和敏感。
  若能改恶从善,对其他的病人将是强大的推进。
  当然,一厢情愿没有用。
  对方必须有强烈的戒毒要求。
  内因是一切矛盾转变中最重要的条件。
  简方宁一下子不想很快结束谈话了。
  她循循诱导说,庄羽,你出院以后,打算怎样开始新的生活?对话,是一种黑暗中的游戏,她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
  每个人的世界对于对方都是陌生的,每个人都想了解对方,又处在不断的误解当中。
  她们不停地解释,说明,捍卫着自己,又企图更多理解对方。
  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对。
  话不投机的时候,促使人谈得更多,因为希望投机起来,说服对方的愿望,变成强大的述说行动。
  我没有什么新生活。
  我只能回到我的老生活当中去。
  就像一条鱼,它暂时蹦到水面上,你以为它今后就会摇身变成青蛙?你们太天真了,当它一旦回到水里,它还是鱼。
  而且比以前还珍爱水,因为它已经知道只有水,是它的家园。
  庄羽振振有词。
  简方宁语重心长地说,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和你的生活不同的生活,你要最终走出魔鬼的宫殿,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庄羽突然大喊起来,说我不用你像个圣母似的训我,我对自己的事,比你要清醒得多!我回去就是堕落,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永远地住在你的医院里!简方宁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可以永远地住在医院里。
  庄羽先是吃了一惊,马上就看穿世事地笑了,说你这个院长倒是不傻啊,我明明已经脱了瘾,你还把我留在医院。
  我什么药也不用吃,住在这里给你创收啊?不过算下来我也不吃亏,住院费虽说不便宜,终是比每天买粉的钱要少。
  经济上还划算。
  可是我不会干,这里多么乏味,一天就是护士门帘一样丧气的脸,再就是想讨小费的医生……简方宁警觉地问,谁想讨小费?庄羽说,我这个人什么毛病都有,就是不出卖人。
  自己查去吧,反正我说的是真话。
  简方宁心中记下这事,说,好,你接着说。
  庄羽说,说完了。
  我不愿当你们的摇钱树。
  简方宁说,假如不是你给我交钱,而是我给你发钱呢?庄羽说,有这等好事?我不信。
  而且我这个人,偏偏又是最不在乎钱的。
  简方宁说,我们不绕圈子了,简短些说。
  假如在你出院之后,我聘请你作我们医院的工作人员,就是周五那样的身份。
  我们恰好缺一位女性,进行入院检查和有关的工作。
  你以为如何?庄羽脸上充满迷恫和惊奇,说,你就不怕我利用工作之便,给病人传递毒品?那可是太容易了!简方宁说,我当然怕。
  但我想,你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你自己就吃了这种私人毒品的大亏,难道还去害人?庄羽说,院长,我最初是怕你,然后是恨你。
  现在我开始崇敬你了。
  在你这里住院,我看见你是怎样工作的,真是感动。
  我非常愿意同你作朋友,虽然您答应了,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起码现在不可能。
  因为朋友必须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院长,正因为我喜欢您,所以我劝您一句话,你熟知吸毒者身体变化,可你不知道我们的心。
  简方宁不知庄羽何以把话题扯得这么远,急欲拉回来,就说,谢谢你。
  但我只想知道你对我的建议的回答。
  庄羽说,到我出院的时候,我会答复你。
  简方宁说,当然要和你老公商量一下。
  庄羽说,他做不了我的主。
  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正说着,门被撞开。
  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闯进来,说,方宁,我可受够了。
  我看了你引以为自豪的那个业兴,告诉你最新的动态吧,他的骨髓里浸满罂粟。
  还有张大光膀子……简方宁说,范青稞,慢慢说。
  庄羽是机警之人,一看这情形,赶紧退出了。
  清冷宁静的院长室,似乎有一种安抚神经的效力,范青稞渐渐平静下来,但她仍旧捂着头,好像那里受了根深重的震荡。
  方宁,我要出院。
  我再也受不了,你这里是地狱,到处是人间的丑恶与凄凉,你和你的同事全力以赴做的工作,不过是杯水车薪,我没有看到过一个治好的病人,我精神高度紧张,好像充得太满的氢气球,又放在火上烤,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我宁可没有你这个朋友,永远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人间这个肮脏和无奈的角落。
  那样,我的心比现在要干净平稳得多,我会对人充满了希望。
  在你这里,我看到了人太多先天的缺陷,看到了医学的欺骗和无能。
  看到了正义并不一定能战胜邪恶,看到了人类也许被自己的无穷的欲望扼杀……沈若鱼一口气说下去,将自己住院以来积攒的忧郁和恐惧,倾泻而出。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简方宁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背对着她。
  沈若鱼走到简方宁的面前。
  她看到两行透明的水,在简方宁憔悴的脸庞上婉蜒。
  方宁,你哭了?为什么?因为我的话吗?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真的是承受不了这里的煎熬。
  请你原谅。
  沈若鱼抱歉地说,用一块洁净的纱布,轻轻拭着简方宁的眼睛。
  不,若鱼。
  你没有错。
  你说的都是实话,它们正是我心中想过无数次的,如果有一线可能,我也要逃离这里,但这是我的岗位,我必须在这里坚持下去。
  我这就给你开出院证,你马上走吧,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再呆下去,它会让一个正常人精神崩溃的。
  简方宁的泪水很快干燥了,又恢复了冷静。
  方宁,对不起,我也许在这里更长久地陪着你。
  虽说帮不上多少忙,总多一个说话的伴啊。
  沈若鱼生出歉疚。
  别这么婆婆妈妈。
  我已经惯了,心情磨出了茧子,一般的事伤害不了我。
  心理学讲,软弱会孵出三只鸟——沮丧、绝望和忧愁。
  我的心就是鸟窝,我不断地和它们做斗争,有时我觉得自己无坚不摧。
  简方宁把自己的手放在沈若鱼的手里,想传达给朋友信心和力量。
  但是沈若鱼只感到她的手指很凉。
  沈若鱼渐渐地平静下来,把这些天得到的所有情况,也不管有用没用,事无巨细地向简方宁报告,以此略微减轻自己脱逃的内疚。
  方宁,别理庄羽这个女人!她有一股邪恶的魅力,别想拯救她,她是毒蛇。
  你就是把自己撕碎了炼成金丹,也救不了她。
  吸毒的人神经和我们不一样,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会像蜘蛛丝缠住你,临死也会拉个垫背的。
  海洛因已经把他们变成魔鬼,看起来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其实是另一种动物了。
  他们只有死,才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若鱼,你说的我都懂。
  这里不是医院,是一座祭坛。
  也许我们的生命都奉献了,天上也不会降下甘霖。
  但科学就是这样,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献身,我小的时候,读过精卫填海,我想那是一只多么傻的鸟啊。
  世界上真有这么蠢的动物吗?现在我就成了这种鸟,可我必须填下去,这就是我的轨道。
  两个好朋友静静地对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若鱼说,方宁,我这个戒毒医院住得冤枉。
  天天说白粉,却从来没见过。
  没见过好。
  是你的福分。
  见过它的人,不是瘾君子,就是大毒枭,再不就是戒毒医生。
  这三种人,都是倒霉魔。
  简方宁这样说着,眼睛下意识地扫了保险柜。
  沈若鱼马上捕捉到奥秘,怎么,还像宝贝似的锁得挺严实?那当然。
  要是被病人偷了去,就是犯罪啊。
  你连并肩战斗过多年的老战友也信不过?简方宁说,你就那么好奇?沈若鱼道,是啊。
  你刚才不是说了,除了那三种人,别人无缘一见。
  我是第四种人。
  简方宁说,一见之下,必定失望。
  纯正的海洛因和碱面没有什么区别。
  她说着,蹲下身,在按钮上左旋右旋,鼓捣了一阵,沉重的墨绿色铁门跳开了。
  沈若鱼叹道,森严壁垒啊。
  简方宁说,这是什么地方?不得不防。
  说着,拎出几个灰头上脸的小纸包,好像街上卖油炸烤鸡时奉送的调料袋。
  大名鼎鼎的海洛因就藏在如此破烂的纸里?沈若鱼惊诧不已。
  你以为毒品有非常豪华的包装?善良幼稚的人们啊。
  简方宁打开了一个报纸卷起的小包,一些污黄的粉未懒散地呈现出来,很无辜地看着她俩。
  沈若鱼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好像它是一种小而凶狠的动物。
  白面白面,顾名思义,不应该是白的吗?怎么是黄的?简方宁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捻起一点,用鼻子闻了闻说,这货成色不好,搀了甘草合剂片。
  沈若鱼道,就是说,这药不但能解毒瘾,还兼治气管炎?简方宁说,黑道上的人搀假,这种黄粉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呢。
  说着,她走到水龙头跟前,把手指上沾染的海洛因冲得干干净净。
  沈若鱼说,你还不快把这些可怕的玩艺都送到下水道里?留着干什么?想用它种出罂粟花来?简方宁说,我要是都扔了,像你这样要一睹毒品真颜的人,看什么?你怎么自己刚饱了眼福,就不管别人?沈若鱼说,是我自私,检讨。
  简方宁说,也不全是为了展览当样品。
  这些毒品都是从病人手里缴获的,你别看脏得大便纸似的,每一包少说也能卖一千块钱。
  沈若鱼说,乖乖,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想不到比黄金还值钱。
  简方宁道,这就是我保存它们的真实原因。
  吗啡类的止痛效果真是非常好,医院里有些晚期癌症病人,掏不起昂贵的医药费,我就偷着送给他们。
  不过,这个尺寸只有我才掌握,就是说,只有短期内必死的病人,我才敢送。
  这叫做化废为宝。
  沈若鱼道,若是我,宁肯痛死,也不吃这种从吸毒者那里缴获的战利品。
  简方宁说,别嘴硬。
  是你没到那个时候。
  沈若鱼说,那我就安乐死。
  两人本想从最初的悲伤跳出来,没想到转了一个圈,回到了更暗淡的题目,都觉得不吉利,又不知如何扭转话头,好一阵沉闷着。
  闷闷地又坐了一会儿,简方宁说,你走吧,永远别再来。
  沈若鱼说,原谅我。
  简方宁说,该请求原谅的是我。
  让你目睹了这么多人间苦难。
  人多眼杂,办出院手续去吧。
  我就不送你了。
  她吃力地转过身,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手。
  沈若鱼找到血液治疗室,和护士长告别。
  护士长正在仪器群中忙碌地操作,吸毒病人的血被抽吸出来,接受光量子的照射,整个房间笼罩在紫色的血光之中。
  按常规是不该打扰护士长的,但沈若鱼就要走了,不能不辞而别。
  护士长,对不起。
  我要走了……范青稞喏喏,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怕死鬼的感觉。
  干吗跟畏罪潜逃似的?出院是好事。
  护士长朗声说。
  想到你们在这里受苦,心里不好受。
  范青稞说的是心里活。
  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受苦。
  轮到我们头上了,没办法。
  护士长也有些黯然。
  不说这些了,以后多和我们院长聊聊,你们是好朋友,看得出。
  我们虽然也想帮她,但毕竟是上下级关系,有的话,她是永远不会和我们说的。
  你们原装的友谊,和我们这种组装的不一样。
  好了,再见吧。
  对了,医生护士和病人告别的时候,是不兴说再见的。
  祝你好运,范青稞!护士长很有力度地扬着她胖胖的手臂,好像警察在指挥车辆。
  范青稞走到街上,不,现在是沈若鱼了。
  城市满含汽油味的空气,使她心旷神怡。
  不多的几件随身物品,按说不重,但住院这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室外活动,她感到体力的衰减。
  的士自她身边驶过,本该招手停车的。
  但她坚定地往前走,充分感受普通人自由走动的幸福。
  宝蓝色的玻璃幕大厦,像竖起的湖泊,没有一丝涟潴。
  目所能及的地方,无数起重机的胳膊,尖锐地割裂着瓦灰色的天空。
  一只被城市冬天的烟尘熏成黑色的麻雀,惊慌地停留在垃圾桶上,好像一滴陈旧的墨水。
  红绿灯呆板地眨着眼睛,疲倦极了。
  ,树枝坚决地把干枯的枝桠伸进污蒙蒙的空气,无声抖动着。
  只有大路两旁的冬青树,维持着鸡蛋一般圆润的边缘,抗拒着寒冷的凋残。
  这一切并不动人的景色,深深地感动着沈若鱼。
  她对自己说,你想知道天堂在哪里吗?就在人间。
  她无缘无故地向每一个过路的人微笑,向冬天落尽了树叶的杨树和树干上眼睛状的瘢痕微笑。
  人们肯定会奇怪,觉得这个半老的女人神经兮兮。
  就是这种感觉也很好,它使你觉得大家之间的友善与关切。
  很香的烤白薯气味传来。
  世上有两种食品,闻着比吃着好,那就是糖炒粟子和烤白薯。
  浓缩的淀粉被文火熏着,爆裂出甜蜜的焦糊气,把流动的风染作淡黄。
  沈若鱼买了一个烤白薯,它很烫,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在她的两只手间,跳来跳去。
  她舍不得吃它,用手心感受着它的热度渐渐在寒冷中散去。
  戒毒医院被甩在身后很远了。
  沈若鱼回过头去观察,它是一所平凡到陈旧的楼房,谁也不知道里面潜伏着许多故事。
  她要把这些故事永远地埋葬,因为它们太不真实了。
  包括自己的这种乔装住院,都有一种无事生非的愚蠢。
  沈若鱼揉揉自己发红的鼻子,这种冷飓飓的感觉是多么珍贵。
  戒毒医院里,充满汗气的燥热,令你有猛然间暴跳如雷的愿望。
  沈若鱼舔舔嘴唇,那里遗留着刷不净的中药味道,据说它益气养颜,沈若鱼还是感到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自己迅速老迈,像个老媪,她的心猛地收紧。
  她是胜利大逃亡了,可简方宁呢,永远战斗在封闭的堡垒里。
  她不知道的时候,无能为力。
  她知道了内情,就更无能为力。
  人都有为了自己所喜爱的事物而殉情的特点。
  她坚信、简方宁骨子里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生活,在这种尖端枯寂的探索中,感到极大的满足。
  寒冷渐渐地渗透到最贴身的衬衣,要不是怕自己冻出肺炎,沈若鱼真要继续享受寒冷。
  唯有这份痛彻肌肤的寒凉,使她的全部身心,包括每一个寒毛孔,都意识到脱离了戒毒医院的环境。
  她恋恋不舍地扬手打的,同时深吸气。
  这是她有生以来呼吸到的最清爽的空气,虽然里面都是汽车尾气的渣滓。
  到了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沈若鱼开始做饭,操劳令她欣慰快活。
  到了先生下班的时候,已操办出一桌丰盛菜肴。
  先生进得门来,露出失望的表情说,啊,是你出院了。
  我远远地看到家中灯光,还以为是画中人。
  不想是个旧相识。
  沈若鱼懒懒地说,爱吃就吃,不爱吃就算。
  先生说,怎么样?收获大吗?沈若鱼嚷,先吃饭,别说那些混蛋的事。
  倒胃。
  先生说,你瘦了。
  莫逆女知己让你受虐待了?沈若鱼说,她是不错。
  别的乌龟王八蛋们,令人晦气。
  能不瘦吗?那是什么地方?屎壳郎带墨镜,又臭又黑的去处。
  能活着回来,就谢天谢地啦!先生大笑,说我已经发现了你到戒毒医院最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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