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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红处方

_20 毕淑敏(当代)
  家里的钱,又被柏子糟蹋得几乎没有了,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偷了。
  背着他,我留了最后一点钱,是留给孩子的。
  我一直劝柏子戒毒,他就是不听。
  他变得越来越没有人性。
  除了有时候想起来跟我睡觉,再跟我没话。
  我说,那咱们就离婚吧,柏子恶狠狠地说,离了婚,我逛窑子还得花钱,哪如这样省下钱来,还能多吸一口烟!你要是愣要走,我用两根手指头,照样掐死你!他的话虽然说得很凶,但我看他的眼神全是可怜的哀求。
  他根本就掐不死我,别说是用两个手指,就是十个指头都在,也不行了。
  他已经抽得像皮影戏里的影子,一层空壳了。
  我知道,我一走,他就得死。
  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正是这个时候,我怀孕了。
  真是想不到的事,以前我们都好好的时候,想要个孩子,就是没有。
  现在这样家破人亡的边缘,这个孩子竟投生来了。
  我趁柏子抽完毒烟精神好的时候,对他说,我有了。
  他倒依然明白,不紧不慢他说,喔,有了。
  是谁的啊?我一下子一只眼睛冒火,一只眼睛流泪,说柏子,你好没有良心!这是你的孩子!你的!柏子说,我还能有孩子?我说,柏子,千真万确的。
  这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信不过我?柏子一下醒过来,说,我信不过我自己,信不过天下所有的人,可是我信得过你!我说,柏子,你戒了烟吧。
  你还行,我们再来过好日子。
  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大胖小子的。
  柏子说,你赶紧把他生下来。
  我说,柏子,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敢要这个孩子吗?若也是生下来一个小烟鬼,不是给这个世界造孽!这个孩子是不能要了,我到医院去做了他。
  只要你今后好好做人,我们还愁没有好孩子吗!柏子哭起来,苦命的孩子!我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还没到这个世界上,就知道爱惜他的爹妈,用自己的命,给爹妈带了个后。
  要是你打今后戒了毒烟,做一个奸人,我再也不用着这么大的急了。
  这个孩子,不就是我们最心疼最有用的孩子吗?我给这孩子立一块小石碑,就说他舍了自己的命,救了他的爹娘。
  我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柏子也动了真心,他说,温嫣,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孩子。
  我今后要重新做人了。
  我到医院去做了手术,赶紧就领着他来戒毒医院。
  我把养孩子的钱,带来了,给他用。
  这是最后的钱了,要是这回还戒不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反正我是再也忍受不了。
  我的身子很弱,可我不敢再耽搁。
  吸毒的人,没有一点长性,他们说什么话,都是假的。
  别看当时痛哭流涕的,全是骗人,我用一个孩子的命,换来这么一个许诺,我不能让孩子白死了。
  我在菩萨面前许下宏愿,救救柏子,救救我,救救我们全家……我要给菩萨供上一百双红袜子……我们住的时间不短了,袜子我也织了几十双了,可为什么老没效果呢?我这次铁了心,要在医院长住下去,好得利利索索的再出院。
  豁出去钱,谁撵也不走!这时柏子伸了一个懒腰,喃喃地说,我要撒尿,神情像一个耍赖的孩子。
  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拿尿壶去。
  温嫣忙不迭地收了竹针,颠颠地往厕所跑。
  范青稞再呆下去,就不便了,也起身离开。
  一会儿,又在水房遇到温嫣,大家好像是熟人了。
  大姐,我看您这脸色挺好,自己肯定是不吸的,您也是陪家里人来的?男人吗?温嫣关切地问。
  不,不是。
  范青稞回答。
  那就是您儿子吸粉了,看不出您这样年轻,就有了那么大的孩子。
  温嫣习惯低着头说话,让你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口气很诚恳,绝无讥讽之意。
  也不是。
  范青稞虽觉好笑,知道温嫣是好意,也就认真地回答……那……温嫣想不出答案。
  我原来多少用点大烟,为了治病,现在戒得差不多了。
  范青稞回答。
  唷,能戒得这么好?大姐,求您了,有空再到我们那儿坐坐,让柏子看看你,他总是说没有一个人能戒得了。
  见了您,也许就有了指望。
  因为希冀,温嫣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
  范青稞哭笑不得,说,人和人不一样,还得具体对待。
  但这儿是最好的戒毒医院,我敢打保票。
  温嫣说,我来的时间是不短了,可谁也不认识。
  这出出进进的女人,都是些什么人?我有时碰上过,见她们都很年轻,长得也不丑,就是见人带答不理的,也就不敢跟她们说话。
  范青稞说,她们多是大款的傍家,吸毒的人,多半都有几个钱,没钱的人,耍不起这玩艺。
  有钱的男人跟前,常常围着女人。
  男人进来戒毒,需要有人照顾。
  有的女人走了,再也不回来。
  有的女人就跟到医院来了,端屎端尿,侍候得很周到。
  温嫣说,大姐,不管怎么说,这些女人也还有点良心。
  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分上,还有女人愿意服侍他,也是缘分了。
  我那死男人怎碰不上这样的女人?只要有一个肯陪他,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磕头谢她。
  那样我就可以不到医院来了,真丢死人了。
  范青稞说,你也别这么想。
  既来之,则安之。
  治好了病,你们就可以一道回家了。
  温嫣说,等他治好了病,我就离开他。
  我现在所以不走,是知道只要我一走,这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人疼他。
  他是必死无疑了。
  说着,眼泪籁籁而下。
  范青稞原来是一见别人流泪,自己也产生共鸣的人,经过这一阶段的锻炼,也练得心硬如铁。
  劝慰说,他吸毒的时候你都没有甩了他,好了以后,更要好好过日子才对啊。
  温嫣说,大姐,您真的这样想?范青稞说,真的。
  人都是希望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要不,人活着干什么?
  护士长来上班,伤疤像一道永恒的笑纹,括弧在嘴边,牵扯着表情肌,令人觉得她总在无端发笑。
  大家说,护士长,您这个酒窝是公费整容,所以上班时间,该增加使用频率。
  护士长说,想得美!你们要学会看我的表情,以后,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护士长进了13号病室,对范青稞说,叫你留尿复查,为什么不好好做?现在化验科报你的标本不合格!范青稞说,不会啊?我很守规矩,从没槁错。
  护士长忿忿道,这么说,反是我搞错?或是化验科搞错了?你不服,自己来看化验单!范青稞只得跟在护士长后面走。
  走啊走,护士长越过了护士站,把范青稞领到了接诊室旁的小房子。
  这是护士短暂休息的小天地,墙上挂着换下来的家常衣服,窗台上摆着用了一半的洗发香波和充当水杯的果酱小瓶,有一种诱人的家庭感。
  化验单如今改放这了?范青稞狐疑。
  哎哟,我说你这个范青稞同志,怎么这么死心眼?我不用这个办法,能不显山不显水地把你从病房里调出来吗?你不是打算长期潜伏吗?护士长振振有词。
  范青稞面对面地见到伤未痊愈的护士长,很有些羞愧。
  她原来一直认为自己相当勇敢,真到面前血肉模飞的时候,简直吓呆了。
  作为简方宁的朋友,一个正常人,她应该英勇地制止病房里的恶斗,可她傻傻地缩在角落里,思维停顿,好像在看一场并不精彩的卡通灯。
  自我谴责的同时,也自我开脱。
  她想,这是因为看武打凶杀的影视节目太多了,以为人生不过是戏,看到出血就以为是特技表演,只要与己元关,就张大了嘴看热闹。
  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气,都在虚构的故事里消解了。
  范青稞喏喏道,护士长,那天我要是会美人拳就好了,帮您一把。
  护士长说,别!那功劳就得咱俩摊了。
  光荣还是独享好。
  范青稞只得回到化验单问题上,说谢谢护士长。
  您为了我,变得鬼鬼祟祟。
  护士长说,我这一辈子,总是光明正大的,烦死了。
  干点阴谋诡计的事,很有趣。
  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我得谢谢你。
  范青稞说,您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护士长说,一会儿要来一个病人,简院长原是准备亲自给你讲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就把包袱甩给了我……范青稞没精打采地说,护士长,您要是忙,就干别的事去吧。
  关于戒毒病人各式各样的故事,我都听烦了。
  故事不外乎上当受骗堕落那几种模式,没什么新鲜的。
  护士长说,咦?不感兴趣了?我脸还囫囵的时候,看你到处竖起耳朵,像个包打听,这么快就洗手了?范青稞说,事物总是发展的嘛,哪能一成不变。
  要说我的活思想,大体经历了这么几个回合。
  先是怕得要命,看他们一个个面色枯槁骨瘦如柴,心里就哆嗦。
  然后是好奇,我觉得他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虽说都是三根筋扛着一个头,血管里流的血不一样的。
  睡觉的时候,我使劲地洗洗眼睛,觉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
  后来就开始可怜他们,不,是伤感人类的弱点,因为好奇和追求虚伪的幸福,要以生命作为代价。
  之后,飞快地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麻木不仁,置若罔闻,变成铁石心肠。
  不知还有没有悲惨的故事可以打动我,反正我是越来越冷酷了,说真的,以前几十年加起来,都没有这些日子看到的腌臜事多,听到的丑话多。
  不过有一点始终如一,就是满怀阶级感情地为你们作探子。
  护士长大笑起来说,你才住了几天院,就这样叫苦连天?我们呢?院长呢?你不过权当一次旅游,途中睡了几天下等旅馆,我们可是日久天长的扎根派。
  范青稞看护士长喜笑颜开,语气却是恶狠狠的。
  先一愣,才想起她说过笑就是怒的话。
  范青稞说,不是我瓦解革命队伍,要是能走,还是调走吧。
  护士长说,我不能走。
  留在这里,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面子上。
  他们一哭,我的心就软了。
  心想,一个人活着,能被别人这样感激着,期望着,也不冤了。
  等一会儿,那个病人就是他老爹陪着来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范青稞说,护士长,我在您这儿锻炼出来了,变成油盐不进的花岗岩,只怕什么也感受不进去。
  护士长说,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气。
  最怕的就是我这种人,没什么本事,自己还水深火热呢,却一天想着救别人。
  那人快来了,我先给你讲他的故事吧,这是院长的医嘱,我要立即执行。
  要是晚了,被院长发现,要扣奖金的。
  有一次,简方宁到另一所医院开学术会议。
  出门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头,挥着从医院锅炉房抓来的一把方头铁锹,在院子里殴打一个年轻人。
  老头实在是太老了,摇摇晃晃像是从古墓里爬出来。
  大铁锹哪里挥得动?被他拄在手里,成了临时拐棍。
  那个年轻人也不避让,乖乖地等着挨打。
  老爷子喘了半天气,终于积攒出打人的力气,举着铁锹头就要往下砸,一边说,我叫你不抽血,原来是为了这!我打死你个不孝子,我也不活了!老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你都不放过我……啊……老人的泪把胡子沾成一缕一缕,就在铁锹就要砸下的瞬间,又扑上来一个脸白得像豆腐渣的中年女人,喊着,爹,你饶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让他也走了,咱们这个家就完了……旁边围观的人,一时也弄不清他们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劝,煤粉四扬,怕迷了眼睛,就不远不近地看热闹。
  只有简方宁鹰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个年轻男人的底细。
  她走过去,对老人说,您老安静些。
  到医院来,为的看病救命。
  在这里出了事,对医院对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着,我管我的儿子,与别人何干?我给过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简方宁不慌不忙地说,我看你的儿子不会服你管。
  要不,他怎么会变成这样?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轰顶,说,天!你真是女神仙!我们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天天跟他一个锅里吃饭,愣没一个人看出来。
  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你一定能治好他。
  求您了,菩萨。
  你不是救他一个,是救我一家……老汉说着,就扑通一下给简方宁跪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白发白髯老翁下跪,要是别人,早就慌了,但简方宁经历了数不清的下跪事件,颇有经验,她稍一迈步,走到侧面,这样既可以很方便地同老人说话,又与这个空穴来风的磕头躲了干系。
  简方宁说,要我救他,必得他有决心。
  您先起来,我们慢慢说。
  没想到老人听她这样一说,立刻大声招呼,业兴、慢子,都来给我跪下,有人能救咱一家人哩!年轻男人和惨白脸的女人,马上围了过来,恭恭顺顺地从两个方向包抄过来,扑通一声,也跪下了。
  简方宁虽然经常被人五体投地地感谢,但像今日这样形成包围态势的情况也不多见。
  她想远远跳开,又怕伤了老人家的心,只好退在无人下跪的那个角落,一个劲地说,快起来快起来。
  有什么问题我们站起来说,这样跪下去,什么事也干不了。
  可老人就是固执地不肯起来。
  好像只要长跪不起,他一家人的生命,就有了希望。
  那个校蝴叫幔子的中年妇女,因为严重的贫血,跪在地上,反而比站着感觉好受些,她颤颤巍巍地招呼道,你这个死鬼,爸和兄弟都跪下了,还不都是为了我?你也快给我跪下啊!从旁边的人丛中,忸忸怩怩闪出个男人,是幔子的丈夫。
  他是干部,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可一旦走到下跪的老丈人、小舅子和老婆身边,觉得刚才一直没跪,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将功折罪便跪得格外孔猛有力,双膝震得水泥地面嘭嘭作响,好像碾过一辆拖拉机。
  他跪得很是地方,拾遗补阙,四人像围棋子一样,将简方宁团团围在中央,再也迟不出半步。
  简方宁虽说见多识广,也未曾遇到过这等阵势。
  她真地被深深地感动了,双膝一软,但她没有跪下,而是蹲下了。
  她不能继续站着同他们讲话,那是一种对人的不敬重,此刻,如果有人空中鸟瞰,一定是很奇特的景象。
  五个人头像梅花一样聚在一起,商量生死攸关的问题。
  简方宁说,你们把病史同我说清楚,这样跪下去,除了得关节炎,没用。
  老汉率着儿子女儿女婿站起来,每人的裤子上,都沾满了圆圆的两坨土。
  但他们的心情好多了,在完成了中国传统上最尊贵的礼节以后,他们就把一副沉重的担子,转交给了那个接受礼节的人,心中充满期盼。
  叙述病情。
  主讲人应是老汉,可他一想起大半辈子的凄凉,老泪纵横,上句不接下句,病史被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
  好不容易在大家的补充完善下,简方宁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老汉年轻时娶了媳妇没几年,女人就病死了,留下一双小儿女,老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幔子业兴姐弟,苦熬岁月,有人劝老汉再找个女人,说是老汉的收入虽然少,但好歹还有一个城市户口,找个乡下大姑娘不成问题。
  老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记得戏文中的后娘没有一个好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受委屈。
  一定要有人吃苦,这个苦就让我自己吃吧。
  老汉对媒人说。
  日子一天天过,孩子渐渐长大。
  幔子成了家,业兴也有了工作。
  老汉想,自己再苦几年,业兴娶上媳妇,黄土之下见了孩子们的娘,也有的可汇报了。
  没想到幔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每回问她怎么了,她都说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觉,歇歇就好了。
  她是累,家里就她一个女人,老父、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帮着抬掇,难得有喘气的时候。
  一大,幔子突然晕倒在大街上,被送到医院急诊室,人家说,病人都贫血成了这个样子,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大家方知道幔子重病在身。
  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
  经过一系列的化验,证实幔子得的是白血病。
  一家人顾不得悲伤,先忙着抢救、输血、化疗……直到幔子又恢复了精神,可以扶着人,走到外面小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了。
  一家人当着医生的面,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医生绷着脸,也不推辞,也不客气,好像理所应当。
  等幔子睡着了,医生对大家说,你们那些话,说得太早了。
  她现在的病情只能说是“缓解”,不是治愈。
  缓解你们懂吗?就是病魔暂且放了你们一马,重的在后头呢。
  咱们就是这个条件,快趁着病人现在还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医院去,能不能做骨髓移植,方是从根本上救命。
  一家人看着幔子还挺好,想医生也许是吓唬人,先等等看吧。
  缓解期一过,第二回发病开始,要不是紧着输血,人就没命了。
  大家凑了钱,到大医院看病。
  也说只有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载的时间……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献骨髓,这人不单身体健康,血型骨髓型还都要相符。
  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要是不对型号,输进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样的人呢?医生说,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里寻,10万个人里也不准有一个,概率太低了。
  要是在亲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有血缘关系的人当中寻找,相符的可能性就很大。
  老父亲当下就伸出胳膊,说抽我的血吧。
  先查查我和我闺女是不是相符。
  要是能输,就是把我的骨髓都抽干了,我也心甘情愿!医生把他拦了回去,说您不行。
  老父亲说,我行。
  别看我老了,我啥也不怕。
  我这个闺女跟我最亲,她的骨髓和我一定一样。
  医生不耐烦地说,您别添乱了。
  就是一样,也不能输。
  您多大?您女儿多大?您的骨髓已进入老年期,输到年轻人体内,没用。
  就像把一棵老树的枝子,嫁接到小树干上,活不了。
  病人还有没有年轻力壮的血亲?如果有,赶快来验,病人还有最后的希望。
  要是没有,你们就回去吧。
  保守治疗,哪里都一样,不必跑来跑去的。
  老父亲对业兴说,爹原来是不想动用你的,你还年轻,还没娶亲。
  也不知抽了骨髓,对传宗接代有没有影响。
  要是爹的骨髓行,说什么也不会要你抽髓。
  可刚才医生的话,你都听到了。
  你们姐弟二人,再没一个兄弟姐妹了。
  你死去的妈和我,都是独苗,你们也没有堂表兄弟姐妹。
  救你姐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
  快去查吧,要是合格了,你就给你姐献了骨髓,以后让她一家子养着你。
  要是不对型号,咱也没别的盼头了。
  认命吧。
  没想到业兴听了他爹的话,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姐夫说业兴,你是个什么意见,好歹说出来,我们也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业兴抱着头说,我不抽血,也不抽骨髓。
  为什么?大伙都惊呆了。
  业兴平日和姐姐最好,母亲去世得早,幔子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弟弟。
  没想到救命的时候,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
  什么都不为!不抽就是不抽#烘对着大家的质问,业兴反倒凶狠起来,索性破罐破摔蛮横无埋。
  老父气得脱下鞋底就打他。
  姐夫虽说救妻心切,想这献骨髓是自觉自愿的事,人家不愿意,也不能说是罪过,心里生他的气,还是挡着岳父的鞋底,对小舅子说,你还不快跑!业兴一动也不动,任凭他爹的鞋底啪啪打几下,流着泪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姐姐……老汉打了几鞋底,毕竟连日奔波,气力不支。
  再说看着孩子一脸可怜相,心想一个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再把这个打坏了。
  一家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他舔着嘴唇问,你知道错不?业兴说,知道错。
  老汉说,知道了就好。
  改了就好。
  去吧,去抽血吧。
  业兴仍是那句老话,不抽血,不抽骨髓。
  无论一家人怎么劝,铁匠铺卖豆腐,软硬兼施,业兴就是不松口。
  他也不跑,任打任骂。
  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
  一家人在城里呆得无望,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
  刚回来,幔子的病,就又一回猛烈地复发了。
  医生千方百计地把命救了回来,告诫说,今后缓解的时间越来越短,复发的时间越来越长,病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拖得久了,轻微的感染和出血,都会要了性命。
  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骨髓,因为病人情况危急,不可能承受大手术,也没用了……就是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医生说完,业兴突然说,我去抽骨髓,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想通了。
  也许是姐姐的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腿,嚷着,舅舅舅舅,救救救救……因为化验要两个人都取样本,幔子刚回来,禁不得折腾。
  在家养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第二回进了城。
  没用别人说,业兴很痛快地伸了胳膊。
  今天,是出化验单的日子,一家人早早地到了医院,好像盼着一道符。
  业兴第一个拿了单子,看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呜呜哭起来说,我忍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以为没有了,可还是查出来了,我有罪啊……老汉听得莫名其妙,女婿在院子里搀着女儿,没进楼里来,儿子除了哭,什么也不说。
  他心急如焚,赶紧扯过化验单,让一个过路的医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说您打哪儿找了这么一个捐献骨髓的人?血型和骨髓型倒是相符,可是他吸毒啊……老人傻了眼,揪着人家的袖子问,啥是吸毒?我家就点耗子药,没别的啊?医生把自己的袖子拔出来,说,毒就是大烟,你问那个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白了,他疯了一般地追着跑远了的儿子。
  路过锅炉房煤堆的时候,顺手抄了人家的方头铁锹,满院子跑……这就是简方宁刚看到的一幕。
  老汉一家人紧紧地包围着简方宁,生怕她跑了。
  外人看来,好像是简方宁欠了他们债务。
  简方宁安顿他们,病人首先好好休养生息。
  女婿女儿就先回老家了。
  老人陪着儿子进了戒毒医院。
  至于业兴是如何吸上毒,不过又是一个老得没牙的故事,无非是受诱惑,然后不能自拔。
  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检验血,是因为抽得正凶,知道过不了这一关。
  后来自己强忍着痛苦,把毒量减小了很多,以为可以蒙混过去,没想到还是露了馅。
  说实话,后来他一想,还是查出来好。
  要是他把混有毒品的骨髓输给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变成一个大烟鬼,不仍是毁了姐姐一家吗?!以姐姐的刚烈脾气,她是宁愿死,也不愿这样可怜而耻辱地活着啊……业兴在医院里表现得很好,几乎是这所医院建院以来最好的病人。
  遇到戒毒反应十分难熬的时候,别的病人大吵大闹,他一直忍着,非常配合。
  平常一有空闲,就帮着护士干活,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给同室的病人端水倒药。
  这在普通医院很平常的事,在这儿就令护士长感激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别人帮着干活就高兴,实在觉得遇上了知音。
  就像养了一群狼,有一天,一只狼突然像狗一样,舔舔你的手,就感动得了不得。
  贱骨头,没出息的人,有什么办法?护士长自嘲,脸上只出现叵测的笑容。
  听了护士长这一番介绍,范青稞残余的好奇心又膨胀了。
  不由得问,这业兴是个什么样的人?护士长说,他一会儿就来复查。
  要是这回没问题,开春就可以进行骨髓移植了。
  很复杂的过程,经过很多程序。
  先从骨髓捐献者身上,抽出200毫升血,储备起来,过两个星期,再从他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后把上回储备下的本人的血,再输回去。
  再过两个星期,再从捐献者身上抽出600毫升血,再输回去以前积极下的400毫升血。
  再……范青稞说,哎哟,护士长,你可把我说糊涂了,满耳朵就是“再……再……”,你说得眉清目秀一点!护士长说,糊涂就对了。
  骨髓移植尖端着呢,是个人一听都明白,权威凭什么领国家级的津贴?简明扼要地说吧,就这样反复抽了输,输了抽,一直到最后一回可抽出数千毫升鲜血……范青稞说,业兴任重而道远。
  护士长说,他以前瘦得像只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还不得把他像神似的供着?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来正经是条汉子呢。
  今天他一定来,你一会儿就看到他了。
  正说着,甲子立夏来喊护士长,说病房有事必得她亲自处理。
  护士长说,我虽是天下最小的一个带“长”字官,真要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
  本想借执行院长的这个医嘱,在你这里偷得半日轻闲,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处找我。
  好了,失陪了。
  护士长刚走,滕医生就过来说业兴来了。
  范青稞急急走过去,赶在滕医生之前进了屋。
  偌大的接诊室,只有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掩着棉祆,蹲在暖气边,瑟瑟抖着。
  范青棵走到他面前,看见一股清鼻涕毫无知觉地流到他的嘴边,还有继续向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趋势。
  他淡漠地看了一眼范青稞,瞳仁沉没,好像就要掉出深陷的眼眶,淡苹果绿色的脸庞,海蓝色的眼眶,这是典型的吸毒者的面貌,不用任何检验,范青稞耳温目染,也具备了分辨病人的能力。
  这当然不是业兴了。
  那么业兴在哪里?范青稞趴在窗户上朝下张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发之人,扶着一棵枯树,摇摇晃晃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楼上。
  滕医生走到蓝眼那人跟前,说,业兴,你留个尿吧。
  范青稞在这惊世骇俗的地方,近来已练出坚如磐石的风度。
  但面前萎靡的男人,就是迷途知返的业兴,还是让她震惊。
  我不尿。
  没尿。
  业兴嗓音沙哑地说。
  他态度蛮横,但内心很虚弱。
  像那种被雷电击中了树心,只剩最外环一圈树皮的老树,看起来张牙舞爪,其实轻轻一推,就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医生的声音永远宁静到冷漠。
  没……没有……绝没有……业兴撕扯着自己的胸膛,好像那里储藏着他的证言。
  你到我们这里来,为了复查,如果不接受检查,当然可以。
  你就请回吧。
  滕医生说。
  那……怎么行?我爹,我姐姐,还等着我……业兴站起身,拉着暖气管,生怕把他赶走。
  刚开始,居然迟钝得没发觉暖气管是烫的,直到烫了指甲,才嗷的一声松开。
  喏,如果你还记得他们的话,这是开好的化验单,做完毒品检验,我们再来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滕医生说。
  嗨!查就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马爹利什么的,这么希罕,就给你们接一盅好啦!业兴的神情变得飞快,一扫刚才的苦瓜相,嘻皮笑脸,拿了留标本的小瓶,出了接诊室。
  滕医生待业兴出门,就给周五挂了个内线电话:有个病人到卫生间留毒检标本,你去一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过了一会儿,周五像押犯人一样,督着业兴回来。
  滕医生,他在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打算以水代尿,让我给逮住了。
  人给您,看怎么处理吧!周五兴冲冲地汇报。
  业兴垂头丧气,愈发猥琐。
  滕医生依旧没有丝毫感情地说,做一个毒检,要100块钱。
  你这是何苦。
  业兴捂着头,声音有一种虚妄的浮肿,我又吸毒了。
  我跟我爹和我姐没法交待,我没脸见他们啊!我姐的病等不了,医生说最迟过不了这个春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没用了。
  我不争气,我毁了我们全家!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想就把我这有毒的骨髓,输给我姐吧,也许她能戒了呢?她是个奸人,不像我,是个无信义无情分的坏蛋……业兴把头在墙上撞得当当响,额头上沾满白灰,显得十分滑稽。
  轻易不动感情的滕医生,也有些不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经得住几百毫升的抽血?真是不要命了!业兴说,我真是不想要我这条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这屋里杀了,好吗?我实在没脸下去见我的老爹……滕医生气极了,说你冷静一点!这会儿你比什么时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时候呢?你怎么就不想想你的老父亲?业兴说,那时候我真的什么也顾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他一边骂着自己,一边抽嘴巴。
  脸上被抽过的地方并不发红,愈发显出污浊的僵白。
  滕医生低下头。
  足足有五分钟,毫无反应。
  屋里静得只剩下业兴抽打自己的回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屏风间回响。
  滕医生抬起头,脸上依然铁板一块。
  他说,这样吧,我是今天的收诊医生。
  我再收你住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么长的时间。
  至于你怎么对你父亲说,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说谎。
  业兴叩头如捣蒜。
  滕医生也不避让,就迎着这些嘭嘭的声响,安然地坐在那里。
  说,起来吧,脑门破了,还得贴纱布。
  业兴如遇大赦,匍匐着出了门。
  滕医生说,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青稞倚着窗户向下望去,只见业兴眉飞色舞地跟他老爹说着什么,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
  范青稞说,您这样的人,应该长寿。
  滕医生说,救得了,有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样,又有何用?不过是游戏。
  范青稞不再说什么了。
  各种迷误与过错、罪恶与忏悔像绳索一样,把病人和素不相识的医生、病人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紧紧地拴在一处。
  戒毒医院,一个文明社会的大修站,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个绞缠在一起又被锤子砸扁了的死扣。
  头痛欲裂,真想脑袋朝下,让血快速流到苍白的大脑皮层里,才能想通这里的事,作为普通人,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
  从滕医生那儿出来,范青稞不愿意回到13号,恨不能缩成一粒灰尘,躲在墙脚喘息。
  病房里没有个人空间,路过水房正好没人,她拧开龙头洗了一把脸。
  同自己家水管里一样清洁凛冽的自来水,使她头脑清醒了些。
  一个面色凄凉的老女人,跌撞着进来呕吐,扶着隔断门,大颗的泪水比自来水还汹涌地滴着。
  范青稞这些天在病房游荡,虽不敢说认识了所有的病人,大半也混了个脸熟。
  这个女人,却是从未见过的。
  水房墙壁很脏,不知多少病手摩娑过。
  这女人却全不忌讳,整个身体贴在上面,好像那是锅台。
  范青稞本想等这女人走了以后,自己依然可以独享水房的寂静清冷,没想到那女人缓缓地软软地散乱瘫下去,仿佛劣质蜡烛就要熄灭,化成丧失了形状的蜡油,跌向地面的污水。
  范青稞忙不迭地搀起她。
  你怎么了?范青稞关切地问,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是陪同的家属,而非吸毒的病人。
  她的脸色糙白如纸,却还干净,不是吸毒者那种污浊邪恶的垩白。
  头晕恶心,吐了……就好了……女人捋了一把焦枯花白的乱发,因为冷汗的浸染,变得滋润了一些。
  你是哪个病房的?我送你回去。
  范青稞好言好语安慰她。
  我是15病房的,刚来的。
  大妹子,谢谢您了……女人感恩不尽。
  你们是新补进来的病人。
  啊,咱们都归蔡医生管。
  范青稞说。
  蔡医生……不认识……女人喃喃地说。
  范青稞说,你们一进病房,来问长问短的那个年青人就是蔡医生,咱们是病友。
  女人说,想起来了,挺俊的小伙。
  说着又剧烈地咳起来。
  范青稞半架半扶,想把女人送回病房。
  女人先是软软地倚在范青稞身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好像范青稞到天涯海角也跟着走。
  不想一看到15病室的牌子,突然像见了鬼似的抖起来。
  我不进去……不去……她的颤抖渐渐猛烈,好像极端恐惧。
  还能到哪儿去呢?13号病室里庄羽一家正等待处置,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范青稞想起了医院的活动室。
  对,就上那儿去。
  正是治疗时间,活动室里空无一人。
  一些散乱的杂志和录像带,堆在书架上,好像荒凉的图书馆。
  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被窗框上钉着的铁栏杆,分割成迷惘的图案,很有韵味地铺在长椅上。
  跌落到地上的光芒,因为水泥地的苍黑,使金色的阳光也混浊起来。
  女人惊魂渐渐平静,叹说,要是孟妈管就好了。
  范青稞说,这个孟妈,就是嘴甜手脚快,你们刚来,就认识了。
  女人说,怎么是刚来?我们都在她的诊所里,住了好些日子了。
  诊所?好些日子?“……范青稞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对老女人格外和气起来。
  孟妈那是个什么诊所啊?范青稞用水杯给老女人倒了水,她很感激地喝了。
  孟妈自己开的呀,楼里,像个住家,是她找着让我们住的,每天晚上给治病,白天就让雇的小护士看着我们。
  态度是没的说,可就是治了这么长时间,掌柜的不但没见好,反倒越来越重了。
  孟妈赶紧把我们收到医院里来。
  说是过了危险期,再到她的诊所去养。
  这个医院可不好住进来呢,送礼托门子都不成。
  幸亏了孟妈值班,愣把我们给收进来了。
  我们也不白使人,给了她这个数……老女人凑过来,说了一个手势。
  我是看你大妹子面善,这才把实底告诉你,可别再跟人说啊,孟妈叫千万别显出和她认识,说院长眼毒着呢,要是叫她发现了,今后就完了……女人拉拉杂杂地说着,范青稞听着,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我们屋住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海关上的,说是专门管清查走私毒品的。
  别人都说要想有毒品,多么不容易,可他大把大把自眼前过。
  他先是偷偷往外倒卖,只要捣腾出药丸子那么大一坨,就顶得上干一年的活。
  后来他想,别看书上报上写得那么邪乎,这个玩艺必是不赖,要不那么多人,肯出大价钱来买?我何不自己也试试?来个老猫看鱼,自看自盗。
  开了头,就了不得。
  别的人虽然也想吸,毕竟来得不容易,还得花大价钱买,进展就慢。
  他可好,要多少有多少,一开戒,就没个限制。
  没多长时间,就吸得只比活人多口气了。
  这次来戒毒,是秘密的。
  说是一定别露出口风去,要不给单位丢脸。
  还有一个说是什么医药公司的总经理,看着像个杀猪的,一点不斯文。
  他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自库里提毒品出来吸,就像自家地里长的庄稼,要多少有多少,谁管得了?听说他老婆跟他离了婚,兄弟姐妹都嫌他丢人。
  他来往院,找不到一个愿服侍他的人。
  他在本单位是个头头,这么一个病,也不是说死就死的癌症,要是治好了,回去还是头头。
  于是他们单位的人,就争着来服侍他。
  看来还是当个头脑好,哪怕就是得上这样病,也有人乐意服侍。
  那个海关的人,是他舅舅陪他。
  一天问寒问暖的,照顾得挺周到。
  孟妈也看上他了,说这么会服侍病人的老头,还真难得。
  就问那个舅舅,愿不愿意到别的医院去服侍这样的病人?因为医院里除了得有医生护士,还得有服侍病人的人。
  这种人难找,一般的人,都不愿干,害怕。
  我一听就知道,其实就是给孟妈自己的医院找人。
  那个舅舅说,免了吧。
  你以为我愿意干?不过是看着外甥可怜,看着我的老姐姐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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