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羽说,简院长,你这是挖苦我。
简方宁说,生活就是这样。
不存在谁挖苦谁的问题。
道不同,不相与谋。
庄羽说,可我认识了您,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女人非常艰苦非常自豪非常荣耀地活着。
我想做您永远的朋友。
简方宁说,做我的朋友不是容易的事情,起码需要时间证明友谊。
而且,你绝不能再吸毒。
一个连我的工作都不尊重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汪羽说,时间吗,我有的是。
从此后我每天给你打电话,无论在天涯海角,我都向你诉说想念。
简方宁说,我指的时间,不是这种甜得发腻的交往。
友谊是一种长得很慢的植物,像盆景一样,需要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悉心照料……庄羽,你还年轻。
你可以不到我的医院里来工作,但应有一个新的开始,同过去的生活决裂……简方宁放下听筒的时候,手心都是汗水。
潘岗说,孩子还等着你给听写作业呢!简方宁忙着叫,含星含星……潘岗说,喊什么喊?你不觉得时间晚了点吗?孩子早睡了。
简方宁耐着性子说,你看我这么忙,还开什么玩笑?你照管了孩子,我感谢你,心里有数。
潘岗沉着脸说,谁给你来的电话?简方宁答,一个病人。
潘岗问,病人怎么知道咱们家的电话?简方宁说,我也纳闷。
问她,也不说。
潘岗说,装什么奸人?分明是你告诉他的。
简方宁说,你怎么瞎赖人?潘岗继续挑衅,说,那个大烟鬼是男的还是女的?简方宁皱了一下眉,她想对潘岗说,人家已经戒了毒,就不要大烟鬼长,大烟鬼短的。
一看潘岗蓄意制造事端,就简短地回答,女的。
潘岗说,我不信。
我看你说得那个热闹劲,还替人家规划以后的生活道路,分明情意绵绵。
你那个医院里,住的尽是大款小款,你给他们治病,他们就谢你。
有一个半个地瞧上你,也说不定。
你说是女的,我也没听见她的声音。
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拨给她。
如果她说刚才是她打的电话,咱们就拉倒。
如果不是,你小心……简方宁反而笑起来,说潘岗,别瞎猜了。
这是一个女病人,名叫庄羽。
可我没法告诉你她的电话号码,她只是无数病人中的一个,我没记住她的号码。
沈若鱼化名范青稞,就和庄羽住在一个病房。
她那里可能有庄羽的电话,你要是有兴趣的活,就同沈若鱼联系……潘岗原来也不过无事生非,现在借机下台说,好啦,这么复杂,我相信你说的就是。
但是女的我也不放心。
你跟病人说的话,比跟我和孩子说的多得多,口气亲切无比。
你打算做大烟鬼的教母吗?把你的爱,给我和孩子剩一点!潘岗突然动情地抱住简方宁说,真的,方宁!我求你!不然,有一天,我们都要后悔的!简方宁完全意识不到警报的含义,胡噜着潘岗的头发说,既然你这么不愿意病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以后我一定注意就是。
潘岗浑身哆嗦了一下,心里叹道,方宁啊,你实在是太单纯了。
可惜我没法指教你,一个男人要是对他的女人特别好或是特别坏,都是危险的信号。
第二天晚上,庄羽的电话又像候鸟,翩然而至。
简院长,您好。
我整整一个白天,都在等着晚上。
等着和您说说我的心里话。
庄羽热切地说。
你有什么事吗?简方宁的口气,很是公事公办,。
庄羽一往情深,居然没听出简方宁的淡漠,热烈地说,简院长,你使我觉得生活有了不同的意义,我……简方宁打断了她的话说,如果你的治疗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咨询的问题,我很忙,对不起、就谈到这里吧。
庄羽对着忙音鸣叫的电话听筒,咬得银牙迸裂。
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一个晚上,她不断听到有人在半空中,嘲弄地对她反复说着这句话,怒火便愈烧愈烈。
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她激动的情绪平息了一些,极为难得地原谅了一回别人。
简院长真的是很忙,她也许正在进行一桩很重要的科学研究,不喜欢别人的打搅。
好吧,我庄羽通情达理。
她这样想着,对简方宁不再义愤填膺,对自己充满了哀怨的敬佩和怜爱。。
又到了晚上,本该是给简方宁打电话的时间。
但庄羽坚强地隐忍着,她想,简方宁一定也在焦虑地等待着她的信息。
在经历了昨天的冷淡以后,她要显得更加矜持和高傲。
如果简方宁今人打来电话她一定也要说,我忙着呢,然后抢先把听筒放下,把无尽的惆怅的忙音,留给尊贵的女院长在深夜细细品尝庄羽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想象之中,眼珠溜圆地盯着电话。
电话像百年僵尸,无声无息。
庄羽不停地查看它是不是坏了,或者是压簧没摆平。
待一切无误后,才放下心来。
但马上又想,刚才的检查只说明过去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只有再次检查,方能有最新的结论。
电话被她不停地折腾着,她又想,简方宁打来的信号,会不会被占线声音所拒绝?就在这无穷的自我折磨中,电话铃像施了魔法,猛然响起来。
我是庄羽啊……庄羽简直是扑过去的。
我是支远啊……你还好吗?是不是在发烧?我听你的声音不正常,直喘粗气。
支远在遥远的地方问候她。
有什么好的,有什么不好的?还不是老样子?不死就算是好。
庄羽没好气地说。
支远不知她何故发这样大脾气,但对她的喜怒无常见怪不怪。
就说,我很好啊。
中药的效果还是不错。
庄羽说,你成心气我是不是?支远说,你很难受,是吗?要不我马上飞回去,看你?庄羽说,不要!你飞回来管什么事?你也不是院长!你还有什么事没有?我不想说话了。
支远还想说什么,但又实在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正沉吟着,庄羽毫不迟疑地收了线。
整个夜晚,庄羽在焦躁和期望中等待着,甚至短暂地出现幻听。
她以为这是一往情深,其实是戒毒过程中的反应。
简方宁给她开的药,摆在茶几上,服下后,症状就会有所缓解。
但是,庄羽拒不服药,她想用自己的意志克服毒瘾的稽延症状,给简方宁一个惊喜。
一直煎熬到子夜时分,庄羽实在等不了了。
她必须要听到简方宁的声音,她要证明自己在简方宁心中的地位,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电话铃响了。
庄羽的手指轻微哆嗦,她不知道今天将是怎样的结局。
待铃声响到第五声的时候,一个浑厚朦胧的男声接听,问:找谁?庄羽设想了千种可能,但是没有想到若不是简方宁听电话,她将怎样说。
她也没有想过现在己是深夜,是否打扰了他人安眠。
她甚至没想到,简方宁也有家人需照料。
庄羽习惯了以自己为轴心转动,对自己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
我找……简院长。
她反应还算快。
一听院长这个称呼,潘岗就没好气。
他看了看夜光表的指针,已是凌晨。
简方宁因吃了安眠药入睡,一时没醒来。
面对满脸倦容的妻子,大动侧隐之心,对医院充满厌恶。
但又怕院里真有急事,耽误了,也吃罪不起。
在头脑里迅速进行了衡量,他压低声音问,你是哪一位?有什么事?看来院长的丈夫像个训练有素的校贺。
庄羽想着,情绪平定了一些,说我叫庄羽。
想和院长聊聊天。
潘岗一听庄羽这个名字,冤有头债有主,火儿腾腾直冒。
说,庄羽你听着。
你吸大烟原本就是犯法的事,简方宁给你治,那是她的工作,迫不得已的事。
她怎么会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你放明白点!半夜里往民宅打骚扰电话,一而再,再而三,你马上撂下机子,我就饶过你这一次。
要是胆敢再打来,我就到公安局告你……他气喘咻咻地扔下电话,积存许久的恶气,才舒展一点。
庄羽一辈子没受过人这样的抢白。
摔下电话,她疯狂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她没想到院长在背后把她说得如此不堪,以至她的家人,都这样仇视自己。
简院长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她在茶余饭后,对着那些不吸毒就以为自己多么高尚的人,把吸毒的人,贬得一钱不值,成了开心的笑料。
是的,天下人与人的分野原来就是这样简单——吸毒的和不吸毒的!简方宁你有什么了不起?庄羽将会证明,她和你是一样的人!庄羽撕开了一块“白箭”口香糖,找出藏匿已久的白粉。
在袅袅的烟雾里,庄羽感到腾云驾雾的满足。
她一点都不为自己又一次的戒毒失败惋惜,只是为了伤害了简方宁而极端快意。
你说过,你的工作就是戒毒。
我让你又少了一个成功的病例。
哈!当然,在最深的意识底层,她也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借口,是自己重蹈覆辙的序幕。
第二天,庄羽下午才起床。
回想起昨天,不,是今晨的所做所为,她有些后悔。
她真的要简方宁再救她一次,毕竟她已经戒了这么长时间,戒毒太不容易。
她的电话打得很早,希望不会影响了院长家人的休息。
没想到,电话铃响了许久许久,没有人接。
再打,还是荒漠般的寂静。
是不是她家的电话坏了?庄羽一不做,二不休,向电话局维修部门交涉,让检查简方宁家的电话是不是出了故障。
对不起,小姐,电话线路完全正常。
电话局答复。
那我的电话为什么打不进去?为什么?你们说!汪羽恼怒地喊叫。
那是因为对方关机,信号发送不进去。
电话局解释。
想避开我,把电话锁了。
可是我要让你知道,庄羽要做你永远的朋友!庄羽恶艰狠地说。
那个夜晚,庄羽彻夜未眠,怒火像荒草一般蔓延,报复疯狂地滋生。
一段日子后,庄羽独自来看简方宁。
怀里抱着一束双手围不拢的红玫瑰,芬芳的气息简直像到了五月的玫瑰谷。
我的天!寒冬腊月的,真是希罕物!是送给孟妈的吧?孟妈鼻子凑过去,像狼狗侦查一样嗅着。
孟妈,咱们俩的账可是一清二楚的。
你不要趁火打动。
庄羽把玫瑰花猛地往回一抽,紫刺儿差点把孟妈的鼻梁划破。
简院长,您好。
我就要回南方去了,临走前,特地来看看您和医院的医生护士。
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庄羽衣着朴素,藏蓝色牛仔夹克配同色灯芯绒长裤,扣边的童花头,脸上略施脂粉,清纯可人。
对于所有回访的病人,简方宁只要不是特别忙,都很热情地同他们谈一会儿。
这是一种可贵的交流和医学积累。
你怎么样?简方宁关切地问。
一看到简方宁因为操劳而憔悴但依然清秀端庄的面庞,庄羽如见亲人。
她真的非常喜爱面前这个女人,因为喜爱,就要把她据为己有。
她的心分裂了一下,马上暗骂自己婆婆妈妈,心慈手软。
笑吟吟地说,还好吧。
简方宁审视的目光像B超一样,从庄羽全身扫过。
疑惑地说,我看你的神色不太好,不会……庄羽很肯定地说,院长,不会的。
我如果复吸了毒品,就没有胆量来看您和蔡医生,还有护士长。
我不是自找没趣吗?我前些日子一直感冒,所以面色不好看。
待我下次来,一定红光满面,叫你们认不出我。
蔡医生说,要不要我给你开个化验单,查一下?庄羽说,谢谢您的关心。
但我今天真的不是以病人的身份来医院,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我和支远对你们的感激之情。
这一大抱玫瑰花,是专送给院长的。
简方宁说,哎呀,我可消受不起。
庄羽说,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是不拿病人一针一钱,但这花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只是表示我的悔过之心。
我原来在玫瑰花里,夹带过毒品,骗过了院长的眼睛。
给医院带来了混乱,也给自己造成痛苦。
院长若是不收这花,是不是还在怀疑我?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花瓣一朵朵撕下,以示我道歉的心意。
庄羽说着,竟真的不再做声,用细长的涂了蔻丹的指甲,把沾满水珠的血色花瓣,一片片揪下,丢在地上。
她做得很轻柔,好像在拔一只红色鹏鸟的羽毛。
眼看落英缤纷,窗外又是寒凤凛冽。
就是让庄羽把花带回去,也已被蹂躏得花容失色。
大家满面惋惜,简方宁朗声道,好了,我作主了,这花就留下来,摆在我们医生办公室,让大家都闻闻花香。
人们都很高兴。
庄羽又对跟在身后的司机说,你把那幅画,从车里拿上来。
司机就乖乖下去了。
孟妈说,你在这里没有多少日子,就又买了车,又雇了司机,气派好大。
汪羽不屑地说,我没那么排场,这里不过是勉从虎穴暂栖身。
这人是出租司机。
孟妈说,那人家肯让你像使唤小工一样地吆来喝去?庄羽说,给钱呗。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这您不是最明白的吗?正说着,司机将一大幅油画抱了上来。
大家凑过来一看,都被画面恢宏的气势所震撼。
黝暗厚重的油彩,占据了画布上绝大的位置,冰川层叠,仿佛破裂的绸缎拥挤在一处,呼之欲出。
在波峰浪谷之间,隐隐现出一块赭色礁石,上面有一柱灯塔,向无边的黑夜,倾泻着温暖的橙红色光芒。
一只单桅小船,颠簸得如同弹丸,依了灯塔的指引,奋力在挣扎……整个画面很少有真正的白色,到处是幽蓝、深灰、褐色,甚至是黑色,但你知道它们是大块的白色冰原……画面一种不屈和象征的寓意,喷薄欲出。
大伙不懂油画,但被气势所悟。
齐声赞道,不错不错……只有简方宁不买账,说看这船的样式,该是很古老的,似乎是若干个世纪以前的产品。
但灯塔里射出的光芒,却分明是电光源。
细节上不够真实。
滕医生说,也许是现代仿造古代的船。
如今世界,什么事没有呢?大家都说有理。
庄羽懒洋洋地说,我也不懂,只是向一个画家说了,我要订购一幅气势不俗的画,以表达我对医院的感激之情。
不要小家子气的。
他们就送了这幅来,说名字叫“白色和谐”。
大家大哗,说这跟“白色”和“和谐”有什么关系呢?想不通想不通。
庄羽说我也想不通。
可人家说,莫奈有一幅名画,叫做“绿色和谐”,画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绿色。
说这画就是按照我的意思特意构思的,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好在表达的是心意,只要你们收下了我的这份心意,管它是什么色和不和谐呢,和咱没关系。
我都知足。
简方宁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庄羽冷笑一声说,让我带回去,是不是?您没看这上头,我特意让画家用红油彩写了——献给戒毒医院的所有医生和护士……您打算让我挂在自家的客厅里,是吗?那还不如我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把它烧了。
你们就权当是我送给医院的一块匾,古往今来,就有这个规矩。
只不过我不愿搞得那么俗就是。
大家就忙说,算了。
简方宁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挂在医生办公室吧。
庄羽说,这么大,挂得下吗?大家一看,真是不相宜。
庄羽说,我倒有个意见,不过怕被人说成是腐蚀革命领导,不敢说。
大家就笑,说是当着这么多人,你就腐蚀吧。
只要不是当时就烧个洞的硫酸,我们大家用清水一泼,也就消了毒了。
庄羽说,我看简院长的屋子里,四白落地,挂上正合适。
大家就到院长室一看,这画简直就像是量着尺寸定做的,挂在墙上,顿时满室生辉。
大家就说,先让白色在这儿和谐吧。
看出简方宁有反对之意,大家马上补充说,过些日子再到我们那边去和谐一阵子。
简方宁不好拂了大家的意,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告别的时候,庄羽说,简院长,你会永远记得我的。
简方宁说,我当然会记得你。
她没有注意到庄羽嘴角凝着含意莫测的微笑。
沈若鱼回家看妈妈。
老娘说,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么长时间,人不见,电话也没一个。
我还以为是拐了我的钱,上外国了。
沈若鱼说,妈呀,您那点钱还够到外国去啊?走不到香港就成丐帮。
放心吧,还您的时候,我会按照同期银行利率,再多给您一个百分点。
老娘说,你以为我是想钱?我是想你。
沈若鱼说,您真是应该想想我。
这一段过的日子,比当年在西藏都苦。
老娘说,讲讲。
我就是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沈若鱼说,我的故事老人不宜。
您还是免听吧,省得做噩梦。
您有什么好吃的,快端出来,犒劳前方归来的将士。
吃饭的时候,母亲不断地咳嗽哮喘,沈若鱼说,怎么我这些日子不在,您就变得风箱一样。
母亲说,我这是冷空气过敏,一到冬天就受罪。
医生说,要到暖和的地方避一避。
要不,越发作越严重,肺成了一个大泡,就难治了。
沈若鱼说,就是说您得像大雁一样,飞到南方去过冬?母亲说,医生是那个意思。
我说,要是老头子还在,就能陪我去了。
可我现在一个孤老婆子,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
沈若鱼说,妈,您这不是影射吗?母亲说,我是实事求是,人家医生怎么说的我怎么传达。
沈若鱼说,您这么一说,我真是不好意思了,这样吧,父亲在南方不是有几个老他友,总约您去看看?这次,我们就一起到他们那儿走走,一来访旧,二来避寒,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咱们再飞回来。
母亲说,倒是好。
只是会不会耽误了你的工作?沈苦鱼说,我有什么工作?和您一样,离休了。
母亲说,别搞错了,你是退休。
沈若鱼说,反正都是休了,您怎么一点幽默都不懂。
母亲说,这可是侍遇,哪能随便就幽?沈若鱼说,我这就和他们联系。
那些老爷子都是离休的人了,不比在位的时候,说话算话雷厉风行。
要给人家多打点提前量。
母亲说,好。
当年小的时候,是我带着你们出门。
现在反过来了,是你带着我出门。
沈若鱼说,您赶紧把丝绸阿婆服找出来吧。
昨天看天气预报,那边零上20多度,伟大祖国幅员广大海阔天空。
沈若鱼回了家,对先生说,我打算到南方走一走。
先生说,公款旅游?沈若鱼说,想得美。
陪我妈躲避北方的风沙。
先生说,我看你心中装着全世界,惟独没有我一人。
沈若鱼说,要不,你也跟着一块去?到我爹的那些故旧家里,听他们痛说革命家史和各式各样的牢骚?你既然主动请战,我退居二线,怎么样,把挨门挨户叫叔叔叫阿姨的光荣,留给你?先生说,饶了我吧。
此次南巡,何日北上?沈若鱼说,怎么也得等我妈深恶痛绝的冷空气,返回西伯利亚以后吧。
先生说,问君归期未有期。
沈若鱼说,想不到我这么重要,你还挺伤感啊。
先生说,这是装的,其实心中窃喜。
你不在,我岂不是更加自由?沈若鱼说,我是无为而治,你就好自为之吧。
两人正说笑着,电话响了。
我是沈若鱼啊。
我是简方宁。
两人开始煮电话粥。
我要陪我妈到南方走一圈,正想告诉你。
沈若鱼说。
你一走,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
简方宁说。
院长大人,何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其实我在这里,除了给你添麻烦以外,又能给你什么帮助呢?沈若鱼不知道自己对于朋友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很感动。
帮助有的时候不是给你便利,正好是添麻烦。
在这种麻烦中,你感到自己的价值。
心灵相通,不需要解释,人一生能有这样的朋友,就是幸福。
慈爱的母亲,严厉的父亲,都不难找,有天性在里面,动物那里,可以找到比人更精彩的例子。
唯有朋友,这是人的特产。
简方宁的声者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遥远。
沈若鱼不想和朋友一道伤心,就说,方宁,您这些充满哲理的话,等我回来再领教,好不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我的连衣裙。
简方宁说,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啊?沈若鱼说,按照我妈妈的作战计划,恨不能这一次扫荡到曾母暗沙。
简方宁随口道,那也到庄羽所在的N市了?沈若鱼说,是啊。
简方宁说,假如你有时间,就和她联系一下。
沈若鱼说,你对她念念不忘,我一定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前去探望。
简方宁道,帮我看看她和支远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这在医学上,称为追踪寻访,作为使用中药的病例,我要的是第一手资料。
沈若鱼说,真是冷酷,追杀到天涯海角。
简方宁只要一谈起工作,立即就像充了电的玩具小熊,精神抖擞起来。
她说,注意啊,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别光听他们说。
沈若鱼说,知道啦。
你就等着听我的秘密报告吧。
简方宁轻轻一笑,放下了电话。
沈若鱼携老母到达N市的时候,已是行程尾期。
南方冬季怡人,温暖而不潮湿。
每平方公里绿色植物蒸腾出的大量氧气,使母亲的哮喘病好了过半。
刚开始南下时的焦灼渐渐稀释,寻亲访友到处受到款待,温情充盈,使人倍感轻捷。
精神只要一放松,就会无事生非。
一日住在父亲战友的遗孀家,两位老女人相对流泪。
女人如果经常能有机会,大张旗鼓地哭一场,就像是洗一回温泉,对精神安抚和益寿延年功效卓著,妙不可言。
所以沈若鱼根本不劝她们,自己乐得看电视。
那天晚上的电视台,好像约好了,把所有最垃圾的节目,都汇集到本日演出。
沈若鱼像打机关枪一样,连连按着遥控器,直到怀疑自己的手指得了腱鞘炎,也没看到一个稍微可以忍受的节目。
沈若鱼便给先生打电话,报个平安。
然后打电话给简方宁,但是无人。
最近简方宁不知在忙着什么,总是找不到她。
再给谁打电话呢?沈若鱼开始翻电话簿。
女人打电话有的时候也像买东西,并不是想好了什么才去买,而是在商场里瞎逛,灵机一动,就买下了某种并不需要的东西。
一个号码像图钉似的,在字里行间闪亮。
沈若鱼想起了简方宁的嘱托,拨动了它。
电话铃响了许久,没有人接。
当沈若鱼正准备放下的那一瞬间,有人说话了。
您好。
我找庄羽。
她说。
没这人。
对方女声,很不客气地把电话压掉。
沈若鱼很奇怪,看着话机显示屏上遗留的自己刚拨完的数字,对啊,没有拨差。
再不然,就是庄羽给自己写借了?她突然想到,也许庄羽当初给她写电话的时候,就是假的。
为了证实这一点,当然主要是没有任何事干,沈若鱼又拨了电话。
还是那女人接听,这回沈若鱼学精了一点,她换了口气,说,我找支远。
支远是谁?那女人低声重复了一句。
这没这人,你错了!眼看对方电话就要砸下的当儿,突然听到电话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慢点放,我来接这个电话。
尽管声音遥远模糊,沈若鱼还是精确地听出了——她正是庄羽。
哪里?庄羽说。
你是庄羽吧?沈若鱼经历了这番找人之苦,热情比刚开始打这个电话时,大力提高。
庄羽是谁?庄羽说。
你是谁?她又问。
我是沈……我是范青稞啊。
庄羽,我都听出你的声音来了。
你听不出我吗?我们在一间病房吧住了那么长时间!沈若鱼大喊大叫,好像对方是一个昏迷的病人。
喔,想起来了。
我们是病友。
庄羽说。
可是你刚才还不承认,差点让我吃了闭门羹。
范青稞抱怨。
大姐,那不是我们的真名,就像一次性的筷子,谁记得住?出了医院,就把它留在污物桶里了,哪里还带回家?新换的保姆不知道这段故事。
幸好支远这个名字,比较上口,我才凑合记起遥远的往事。
庄羽说。
并不遥远啊。
沈若鱼说。
那要看这段时间对谁而言。
一个月,对于一个将活八十岁的人来说,只不过是生命的千分之一。
对于一个只能活一年的人来说,差不多就是生命的十分之一了。
后者当然觉得遥远了。
庄羽的声音像是自河外星系传来,微弱,但很清晰。
沈若鱼不想和她争辩这种充满末日意味的谈话,转而问,你怎么样?庄羽说,是你个人对我这样关心,还是奉什么人旨意而来?沈若鱼说,我看不出这二者有什么不同。
都是好意。
庄羽说,你问我,我就告诉你真话。
如果是别人的意思,我就说人家想听的话。
沈若鱼说,说真话吧,真话也是人家想听到的话。
庄羽说,你能想象得出我现在在做什么?沈若鱼说,在睡觉吧?听你声音一股做梦的气息。
庄羽说,谢谢你的美好想象。
我已经很多天不睡觉了。
根本睡不着。
此刻我蹲在地毯上,脸是银杏绿色,眼眶是茄子蓝,背倚着沙发的裙边,缩成一团,在用最大的毅力,保持声音的平稳,给你打电话。
沈若鱼说,危言耸听。
庄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用最后的气力来骗人,是不是太不值?沈若鱼说,你快死了?年轻人,别瞎说。
她说不上喜欢庄羽,但这个女人,毕竟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此刻听到一个活生生的性命,就要消失,不禁毛骨悚然,嚷起来,你可千万别死啊,简院长还等着听你的消息呢。
庄羽在电话线的那一头,格格笑起来,说,大姐,你这么快就露出马脚,我本以为你坚持的时间还能长一点。
简院长不是这样跟你说的吧?她烦透了。
恨不得我早死,哪里还会挂念我?沈若鱼说,千真万确。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我和她是多年的朋友。
庄羽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忍说破就是。
看两个不会撒谎的人骗人,好玩。
沈若鱼说,不管怎么说,她很关心你。
庄羽说,我也关心她。
绝对超过了她关心我。
情感赤字在我这一边。
沈若鱼说,咱们不开玩笑了。
你到底怎样?庄羽说,我刚出医院没几天,就开始复吸。
这一次,我不再吸四号了。
一下子加了三个数,我吸“七”了。
新产品,非常贵,但是更过瘾。
我现在已经片刻不能离开“七”了。
它可以使我不睡觉不吃饭,飞翔在迷幻的世界里。
我开始咳血,“七”把我的肺烧穿了。
吸毒的人都知道,到了这分上,最多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了。
沈若鱼吓得差点扔了话筒,说,你胡扯!庄羽笑嘻嘻地说,真是这样。
我实在是太不像人样了,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不好意思啊,所以没法让你来看我。
我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刚才形容的那模样,已经很文过饰非了,情况只比我说的更坏……沈若鱼说,庄羽,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咱们一块回北方吧,路上我照顾你,一下了飞机,你就直接到医院去。
我去和简方宁说,我相信她一定会收你入院的。
沈若鱼急起来,救人如救火。
庄羽轻笑一声说,只怕简院长,已没有气力管我的闲事了。
沈若鱼说,这怎么能说是闲事?她是院长,治病救人是本分。
庄羽说,她呀,泥菩萨身上长草——只怕早荒(慌)了神了。
沈若鱼一惊,听庄羽的意思,好像有什么变故。
她怎么啦?沈若鱼着急问。
要是没什么特别的意外……她现在也成了和我一样的瘾君子,离了“七”,就过不了日子了,庄羽非常得意地说。
什么?有人给她下了毒?你瞎说!这不可能#夯人能害得了她!她是专家!沈若鱼全身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突然停电了,霓虹闪烁的城市,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片刻之后,点点的应急灯亮了,它们不但无法重新将城市从黑暗中打捞出来,反而像鬼火一般,显出人烟稠密的荒凉。
到处是不安的骚动,黑暗覆盖之下无数罪恶潜行着。
沈若鱼死死揪住电话线,拼命反抗庄羽的话,但深刻的恐惧攫住了她。
信息越令人惊骇,越可能是真的。
是啊,所以能害得了她的人,是了不起的人。
庄羽的声音宏亮起来。
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吸进“七”,单手操作,获得成功,就像飞机进行了空中加油,精神一振。
他是谁?沈若鱼吼起来。
大姐,别这样,镇静一点。
我就喜欢简院长的风度,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她发现这件事时的表情,我想,一定是眼含秋水,面带春风,依旧温柔淡定。
她用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神情,对待过无数的病人,轮到她自己,该也是从容不迫的吧?庄羽来了兴致,十分饶舌。
少废话,快告诉我投毒的是谁?我说,大姐,您怎么这么死心眼啊,我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您还让我说什么呀?下毒的就是我啊。
庄羽厚颜无耻地表白。
天!啊!沈若鱼真想变成一股电火,顺着电流滚动,飞进庄羽家,用黑色的电线,一圈一圈紧紧绕在这个女人细细的脖子上,勒死她。
但除了一个七位数的号码,在这座城市里,再没有关于她的一点线索。
你那里停电了吗?庄羽宕开话题。
停了。
怎么样?我这儿也停了,停电按区,咱们离得不远。
大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呢?生我的气吗?庄羽柔声问道。
我想掐死你!沈若鱼怒不可遏。
你恨我,这太对了。
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的,是我自己。
没人知道我心中闪过多少罪恶的念头,我是一个堕落邪恶的女人,简方宁企图救我,她就犯了一个大过失,要用她的命来洗这个错误。
我一天天地沉没下去,招谁惹谁了?我不偷不抢,醉生梦死,多么舒服#狐是我自己的,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凭什么要受别人的安排?你救了我,你就有罪,你让我看见了正常人的生活,我又回不到那里,你说我不恨你我恨谁?你给了我稻草,可我浮不起来,我就得揪着你一道进污泥。
她让我多了痛苦,多了绝望,多了恐惧,多了自卑,她把我最后的幻想打碎了,她必须用命来赔我!……庄羽歇斯底里地发作着……还是先压住满腔的怒火,从这个疯狂的吸毒者嘴里,套出更多的情况。
你不是早就回来了,怎么下毒呢?沈若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