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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红处方

_13 毕淑敏(当代)
  落水鬼还想拉上个垫背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嘛!再说,你的钱,也很吸引我。
  因为吸毒,我的资产入不敷出,大面上还撑着,但实力已很弱了。
  咱们俩要是成了一家,我会把你的钱,都烧光的。
  到那时候,你后悔就晚了!听我的话,快离开我,走吧。
  现在还来得及。
  如果你再不走,我就会答应你,勾引你,再不说这种诚实的话,我会叫你迷住我,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啦!快走!我拼命推他。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可他就是不信,我不明白,在生意场上那样英明果断的男人,怎么在男女之事上,这么糊涂?他泪流满面地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离开我。
  今生今世,他只爱我一个人。
  我对英姊说起他。
  英姊说,难得有这么真心的男子,我看你就答应了他吧,吸毒的人,不是我吓你,一般的寿数,从开始吸那天算起,最多不过八年,人就完了。
  再过些时间,你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趁现在还好,不妨嫁了他,还可享受一下男人。
  我指着英姊的鼻子说,好你个坏女人!你怕我的钱吸完了,没法再买你的粉了,就让我拖上一个人,又有许多钱,流到你的腰包里。
  英姊说,你不要不识奸人心。
  我这是为你着想。
  你既是这么为那副总着想,我教你一法。
  你到了毒瘾快发作的时间,不要吸毒,特地约了他来,让他再看你一次大发作的样子,到那时,他就迷途知返了。
  若何?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就像是西湖边的白蛇,要让许仙死了心,必得喝一次雄黄酒,显一次真身给他看。
  这是救他的最后一招了。
  我没做。
  善良都用完了,就像胭脂口红会用完一样,只剩下一个空壳,我的心坚硬如铁。
  我想,这也许是我在地狱台阶上最后的缘分吧。
  为什么不抓住他?我们结婚了。
  我几乎没有给他快乐。
  他很快就知道了,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他。
  我把残酷的事实像蛋糕一样摆在他面前,自己不负一点责任,欣赏着他的惊愕,恶意地看着他对我挥金如土买毒品表示惊讶,在他面前炫耀我的吸毒技巧……他呆呆地看着我,我说,看什么呀,也不是没看过。
  他说,我要把你救出来。
  我说,你后悔了吧?他说,我不后悔。
  你真的是这样,就更得我救你了。
  因为我依然爱你。
  为了他的这句话,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算戒毒。
  人家说这家医院是全国最好的戒毒医院,我就特地飞了来,住了院。
  那一次,用的是西药戒毒,效果还可以。
  一个月后,我出院了,医生对我说,半年以内,身体各部分的机能还在恢复之中,毒品造成的影响,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大。
  要我务必摆脱原有的生活环境,到新的地方去,开始新生活。
  我就在我父母身边呆着。
  真的,没有了英姊,没有了灯红酒绿的歌厅,在我从小熟悉现在陌生的环境里,人有一种回到婴儿的感觉。
  我每天就是做些轻微的运动,余下的时间就看看杂志和文学作品。
  它们不能吸引我,但能帮助我打发时间。
  副总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前来问候。
  我家刚开始嫌他离过婚,现在看我都这个样子了,他忠心耿耿,也就认了他。
  时间过得很快,一切都好,但我感到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也得开始干点事,不能老是这样游手好闲。
  我的身边并不缺乏男人。
  戒毒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老睡不着觉,有时抱着被子到天明。
  医院给了我催眠的“钢丝针”,这个名字很好笑,是不是?它有一个很正规很科学的名字,但病友都这么叫它。
  它挺灵,打了就能睡着。
  每晚我到附近一家小医院去打针,有一位年轻的医生看上了我。
  他很英俊,也很腼腆,像香港言情片里的奶油小生。
  他对我说,打了这针以后,你还要走着回家,才能睡觉,我不放心你。
  以后,我利用下班时间,到你家给你打针吧。
  我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要小心。
  他说,小心什么?我说,小心爱上我啊。
  我看你已经到了悬崖边缘。
  我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吗?他说,我是医生,你别低估了我。
  我知道你得的不是病,是吸毒。
  我说,啊,你挺明白。
  原谅我小看了你。
  那你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说,爱是没有罪的。
  我说,话在平日可以那么说,但那是爱一个无罪的女人。
  我是个邪恶的女人,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
  爱一个有罪的女人是有罪的。
  他说,吸毒不是罪过,是一种错误。
  我说,你说这个话,我爱听。
  但你不要继续说下去,那样我会失去对你的抵抗。
  我看你没有什么力量抵抗我,事情就有些麻烦。
  他说,我不怕麻烦。
  你给我的所有麻烦,都是我的幸福。
  面对这样的男人,你除了在心里嘲笑他的愚蠢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况且我是一个虚荣的女人。
  我在这种失魂落魄面黄肌瘦名誉扫地的情况下,依然对一个正派的男人有足够的吸引力,不瞒你说大姐,我挺骄傲。
  吸毒的人,一旦成瘾,内心就有了深刻的自卑。
  当然我不很相信他的话,心想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所以我一边拒绝,一边勾引他。
  好比你知道了一道题的答案,它到底对不对,你没有把握,就得来验算。
  我发现对男人,特别是好男人,拒绝就是最好的勾引。
  他果然鬼魂附体,每天都到我家来,赶也赶不走。
  终于,在一次打针以后,我们睡在了一张床上。
  我发现他还是一个童男子,才知道复查成功,确认他是爱我的。
  我很好笑,觉得自己吃了亏。
  我需要一个成熟的男人来满足我,而不想给一个青柠檬当性启蒙老师。
  我说,你不合格。
  他还没有从初次的惊喜中完全清醒过来,喃喃地说,我会越来越棒的。
  我说,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
  你对我没有用。
  养活我这样一个女人,是需要很多钱的。
  没有钱,就没有我。
  你是一个没背的沙发,不能依靠。
  他说,我会去挣。
  我说,来不及了。
  等你挣到足够的钱,我早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
  听我的话,马上去找一个安分守己的姑娘,过一份平平淡淡朴朴素素的生活。
  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似有似无的微笑,我说,你是在笑我吗?你是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没有资格来教导你吗?你错了,那些一辈子方正规矩的人,没有深刻的体验,才没资格来指导别人的人生呢。
  他们凭的是想象,我是肺腑之言。
  他说,我沉浸在幸福里。
  明天我会准时来给你打针。
  我说,今天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有这一回,就足够了。
  你完成了你的征服欲,一个小男人,总是要征服一个他觉得神奇的女人,才最后长大。
  我也合算,有了这一回,我知道迄今为止,我还被正派的男人所着重。
  咱们都不亏,已交割清楚,再没什么关系了。
  你走吧。
  他悲痛欲绝地说,想不到,你这样心狠。
  我说,这是我对你真情的回报,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只要你再不被我这样的女人迷惑,就能安享天年。
  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许会晒着太阳对你的夫人说,幸好我及早识破了那个坏女人,才有机会认识了你,才有了今天……那个像下雨时打出的水泡一样清新的男人,捂着耳朵说,太可怕了,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话!我大笑起来,说,那就请你永远离开!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一个放浪的女人。
  其实我是用这种方法,证明我的爱。
  人经常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一个人,爱的程度。
  你找别人一试,就知道了自己的心。
  我知道我并不爱那个医生,明白我离不开副总。
  我回去了。
  这是我第一回没在行李里夹带毒品,清爽地上飞机。
  副总到机场来接我。
  他说,你脸色红润了,胖了。
  真好。
  我说,真要这样下去,过不了多长时间,也许就要减肥了。
  副总说,那太好了,我会给你把市面上所有的减肥药都买来。
  我们说着话,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是在毒瘾极大的时候,离开这个家的。
  现在一回来,一看到吸毒时的那把椅子,一呼吸到熟悉的空气,全身的细胞都激动了。
  恰好茶几上有一块白箭口香糖。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立刻化成了汽油,燃成一片火海。
  一种强大的欲望像黑色的毯子,裹着我横飞空中。
  白箭口香糖是薄荷味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糖的锡纸,有最好的导热和抗燃性。
  我吸白粉时,只用这个牌子的锡纸。
  这一块小小的口香糟,把我的心瘾勾起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推开要和我亲热的副总,对他说,我很累,让我独自休息一会儿,好吗?他一点也没发觉危险像狼群一样迫近,很体谅地松开我,说,那好吧。
  我去给你热饭。
  他刚一出门,我就像美洲豹一般敏捷地开始搜寻毒品。
  呼英姊肯定来不及,况且副总要是发现了她,一定会打出门去。
  我记得在副总手里是有一份救急毒品的,因为他看到过我的大发作,怕一时找不到东西,要了我的命。
  他一直严密保管着,怕我偷了去。
  但家是我的,毕竟是女主人,没费多少事,就找到了海洛因。
  我马上撕开白箭,把柔软的胶质糖块扔在地上,把粉撤在平整的锡箔上,点燃火柴,均匀地加热。
  一缕烟气袅袅升起,我饥渴万分地用小管追着那烟气,拼命吸人肺内……一个虚无飘渺的神仙世界,闪现出来。
  戒毒的确是有作用的,它使我久已丧失的快乐,翩翩来临。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门开了。
  副总端着餐盘走进来。
  他愣了一秒钟,好像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
  但马上醒过来,甩了盘子,猛扑过来,疯了一般扼住我的手腕,劈头盖脸给了我几巴掌,大骂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地劝你,一往情深等你到今天,没想到你是一个大骗子,一个毫无廉耻的蠢货!你对得起你的父母,你对得起我吗?!你……我抚摸着脸,微笑着对他说,你骂得好,你这么一骂,我就更佩服你了。
  你打我,很舒服,像是抚摸。
  很久没人这么诚心诚意地抚摸我了。
  我对不起你,你到今天才明白,这不是我的过错,是你糊涂。
  你狠狠打我吧,打死最好。
  自杀是需要勇气的,我是个胆小鬼,下不了决心,被你打死,很好。
  你使劲打吧,别心疼。
  你没吸过白粉,不知它的效力,你现在怎么打我都不疼,只觉得从骨头缝里舒服……他痴痴呆呆地看着我,说,白粉就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你都戒了大半年了,可在10分钟内就崩溃了……我说,你没吸过这玩艺,不知道它的妙处。
  跟你说不明白。
  他突然一跺脚,抓过来另一包白粉,疯狂地大叫道,我也吸!既然我不能救你出地狱,我就同你一道下油锅!我就不信,天下有比一个人的意志更顽强的东西!我吸给你看,我再戒给你看。
  我要拉着你,一道从深渊爬出来,要不就一齐毁灭!他果真开始吸毒,当然技术很不熟练……我看着他。
  要是我在清醒的状态,我挤死也会拦下他的,但当时我充满了虚妄,我感到一种深深的解脱。
  今后,我跟这个男人就是平等的了,我再也不必自卑了。
  有人同我一道挣扎。有一种恐惧中的幸福。
  副总最大的失误,是他高估了我对他的爱,高估了他自己的意志。
  在他和毒品之间,我更爱毒品。
  在意志和毒品之间,更强的是毒品。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瘫痪成泥,我毫无自责,因为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他。
  一切都是自愿。
  副总也成了瘾君子。
  但他比较有节制,没有像我似的,不可收拾。
  瘾上来的时候,他可强忍过去。
  当然也很难受,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像重感冒的高烧病人。
  我们的感情反倒更好了,毒品使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有时说,就这样,也很好。
  我们就作这样一对毒鸳鸯,到了没钱买毒品的时候,我们一定要用最后的力气,自己去死。
  可是他不干。
  说我们还年轻,为什么不再试试戒毒呢?于是我们双双北上……范青稞听到这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副总就是支远啊。
  庄羽说,是啊。
  不过支远不是他的真名,那张身份证是他买的。
  我在这里可以喊他,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挺顺嘴挺艺术的。
  可我说他以前时,没法这样叫。
  我宁可称呼他副总,好长时间内,我的确是这样称呼他的。
  范青稞衷心地说,但愿这回中药戒毒,有起死回生的效力。
  庄羽说,怕未必。
  这样那样的药,吹得多了。
  真有用的,少。
  也许应该让一个最高明的戒毒医生,也吸上毒,他才会全心全意地找个好办法出来。
  范青稞说,人自然都巴着有好药。
  但你这样想,也忒毒辣了些。
  庄羽说,以毒攻毒嘛。
  不过,这回的中药,看来很受重视。
  单是一个药瓶子,孟妈专来要了一回,也许有什么名堂?正说话间,栗秋走进来,说,你们的中药吃完了吗?两人齐答,吃完了。
  栗秋说,药瓶子交我带回吧。
  庄羽问,这瓶子是水晶制的吗?可惜我没好好看清楚,就交出去了。
  栗秋的睫毛一忽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庄羽说,你还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你们是什么意思。
  一个破药瓶,这个问完那个问,烦不烦啊?栗秋说,没有就算了。
  说着走了。
  庄羽说,我上回住院,她就在。
  听说现在和外国人还有瓜葛,以后也许能出国。
  我这个人,没什么大优点,但是爱国,看不惯假洋鬼子。
  范青稞心里知道她是嫉妒,十分好笑,也不便劝。
  庄羽道,这么多人关心咱的中药,也不知到底有用没用?范青稞说,你既然已经戒过毒,就有些经验了。
  你觉得呢?庄羽说,要是往日,这么长时间不吸粉,就该有感觉了。
  现在还忍得过去,大约就是疗效了。
  到底灵不灵,还得看后面几天,那时才是关键。
  若鱼,你先生给你的材料,我带来了。
  简方宁在厕所门口对范青稞说。
  戒毒医院的走廊尽头,并排分布四个厕所。
  分别是男女病人厕所和男女工作人员厕所。
  身份不同,她俩不能进同一个厕所,只有在门口交换情况。
  我有要事对你说。
  沈若鱼扫一眼四周,急忙报告。
  我到你那儿去。
  简方宁随同沈若鱼进了病人厕所。
  说起来工作人员厕所的使用频率比较低,若是沈若鱼随简方宁进到那里,说话更方便一些。
  可一旦被人撞上,就会引以怀疑。
  一个病人为什么同院长在茅房里鬼鬼祟祟?简方宁到病员厕所,则比较说得过去了,院长深入生活呗。
  这些厕所当初建成时,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如同一卵多胎。
  但斗转星移,使用者不同,就显出巨大的差异。
  工作人员的厕所,虽不敢说宾馆似的无纸就添,有水就擦,但收拾得清爽洁净,空气中还散发着清香剂的余香,令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病人厕所每天亦有护工打扫,该擦的地方抹不到,要扣奖金的。
  工人也很尽责。
  并不是脏,而是它的设备显出饱受躁蹂躏的凄凉,洗手龙头旁扔满了手纸,半边浸了水,半边还干燥地支棱着,一点点塌下去,好像垂死挣扎的白蝴蝶。
  门的下半截伤痕累累,虽擦拭得很干净,表面没有浮土,更显出无数凹下去的鞋印。
  病人都嫌别人脏,水龙头要用纸捏着开关,用完乱丢。
  开门关门从不用手,全是脚踢……简方宁难得进病人厕所,一看之下很是忿忿,好像主妇让客人看到了没打扫的后院,很有些难为情。
  殊不知沈若鱼早已出入习惯,急急打断她的感伤,说,病房里,有大哥大在活动。
  支远身上有BB机。
  说完之后,才想起没有侦察地形,吓得把一间间关着的校号啪啪打开,谢大询地,空无一人。
  简方宁皱起纤细的眉毛。
  我那天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楼下往病房张望。
  你先别打草惊蛇,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含星的病好些了吗?范青稞这才想起问别的。
  他爸爸回来了,孩子的病好多了。
  你放心。
  简方宁答。
  方宁,还有一件事,我吃中药,那么多人围观,没法不喝。
  苦着呢!范青稞愁眉苦脸。
  大胆喝。
  你那瓶子里装的不是戒毒的药方,是专门益血养颜的中草药。
  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你交了钱,我是买卖公平,不能让你吃亏啊。
  简方宁轻快地笑起来。
  方宁,那我先走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别引起人注意。
  范青稞怕有人跑肚拉稀,突然闯了进来,想赶紧结束会谈。
  我跟蔡医生和送饭老太讲了,要他们抽时间跟你聊聊。
  还有你隔壁的14号病室,有两对很特别的母子,我也打了招呼,让他们对你敞开肺腑。
  你不是愿意让我分析吗?听完他们的再说。
  简方宁结束了谈话。
  14号病室的格局,同13号一样,也是顺墙并排摆着四张床,两个儿子靠着墙壁,两位母亲睡在中间。
  脱去了在家时的服饰,就等于照片没了背景。
  毫无二致的病号服和陪员服、相仿的年纪,甚至两个儿子和两个母亲的长相个头胖瘦也很相似,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的半老太太和一对孪生兄弟。
  但你只要同他们一谈话,就会发现强烈的差异。
  靠窗户的那一对母子,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眷属。
  靠门的这一对,是城市底层的孤儿寡母。
  范育稞同他们的对话,分别进行。
  两对母亲和儿子,彼此看不惯,埋藏着剧烈的反感。
  同行是冤家,同病也是冤家。
  阳光斜打在身上。
  包裹在粗糙布衣里的,是精心保养的白皙肌肤,,己陪着儿子入院多日。不见阳光,竟使她显得越发润泽。
  要谈的话题对她显然很不轻松,但神色还是从容镇定,有时还伴以礼仪性的微笑。
  只是笑容局限在脸的下半部,眼睛周围总是不笑,隐含着深深的忧愁。
  她的手掌肥胖,十指糯糯尖尖,指甲显出和她这个年龄妇女不相称的光泽。
  谈话中常常没有什么理由地摸摸鼻子,揉揉嘴巴,好像藉此吸引听者的注意,以转移谈话的压力。
  他父亲是谁,我也就不说了。
  出了这样的事,我和他父亲都很难过。
  自古忠臣多逆子,好像也是规律。
  他打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都是一帆风顺。
  别的孩子经过的种种考验,比如中考高考什么的,他一概没有。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问几句话都不开腔,身体也差,文弱得简直像个女孩。
  后来,他迷上了摇滚。
  我们都不喜欢这种疯狂的音乐,叫人心脏有爆炸的感觉,我被他硬拉着,听了一场这样的音乐会。
  熄了灯,到处都挥舞着曳火似的小萤火棍,所有人都大喊大叫,我在那里感到非常恐怖,我对孩子说,咱们走吧,太可怕,再也不听这种东西了。
  他回答了我一句什么话,可是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分歧更大了。
  他说我们是旧人类,而他是新人类。
  新新人类。
  我不知道新新人类是一种什么东西,只知道他一天迷恋于摇滚,后来居然擅作主张,从学校退学了。
  他说不能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去背别人头脑里产生的垃圾。
  我说,你今后怎么办呢?你别以为我和你爸爸会一直养活你。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这样以为过。
  我不要你们一分钱,就可以开创一个事业。
  我们已经预感到他要出事,以为是年轻人的不安分,就给他介绍了女朋友。
  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找个好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
  刚开始好像还有作用,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
  他赤手空拳地走了,注册了一家旅游公司,办理国内的旅游事务。
  当然是挂靠在某家大单位,牌子很硬。
  所有的过程都是他一手办的,我们没插过一个手指头,他以为这都是他的魄力非凡,其实他父亲的名字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资产,每一步都是我们提前铺垫好的。
  总之,他有钱了,那数目总在几百万以上吧。
  他开始迷恋上了女人,几乎每个星期换上一个。
  有的我见过,大多数我没见过。
  凡是见过的女孩,我要说,人都长得风流漂亮,文化水准也很高。
  说实话,我觉得我的儿子配不上她们。
  但是都被他眼也不眨地甩掉了,像换领带一般随意。
  他的钱很快地积聚起来,又很快散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吸毒了。
  我非常害怕,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他爸爸商量,一筹莫展。
  又怕传出去丢人,我就绕着大围脖,在街上买戒烟的丸药给他吃。
  那些药吹得都很灵,一丸见效,几丸断根。
  也很贵,每回戒下来,都要几千块钱。
  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复吸。
  我早提议送到正规医院来治,他父亲怕丢人。
  说一传出去,脸面上太不好看了。
  这样哩哩啦啦好几年,好端端一个孩子,越来越没有人形了,再拖下去,只怕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天祥,命丧黄泉。
  我对老头子说,见你的鬼面子吧,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是面子重要,还是儿子重要?!我不要面子,我要儿子!我就把孩子拖来了。
  他不愿来,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要求了,你不叫他吃饭,他可以几天一粒米都不沾。
  每天除了吸毒,什么兴趣也没有,偶尔也有明白的时候,他就说,吸毒是他一生中唯一按自己意愿干成的事;他不后悔。
  这回他戒了毒以后,医生不是说一定要离开吸毒的环境吗?我和他爸爸想了半天,决定把他送到美国去,我们在那里有可靠的关系,也有钱。
  那是一个和中国完全不同的环境,也许可以救他。
  靠窗的儿子:北凉——他个子很高,因为毒品的摧残,皮肤皱缩起来,骨头只好弯曲,以适应萎缩的筋肉,像老年人一样驼着背。
  巨大尖耸的喉结,很有力度地前凸着,表明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老迈。
  眼光如弥漫的黄沙,没有焦点却很浑浊,快速移动着,迟钝中透着躁动的颗粒。
  他不像一般的吸毒者,不敢正着眼看人。
  他很放肆地盯着你,瞳孔忽大忽小,好像你不是一个固定的物体,而是一个海浪中的漂浮球。
  吸毒这件事新鲜有趣神秘。
  吸毒时我能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观察人群,观察世界,观察我父母。
  很有意思,我建议全世界的人,假如有可能,都吸毒,最少吸一回。
  那是一种生死体验,一种冒险。
  完全蔑视传统。
  最初是在摇滚歌手的录音棚。
  天气非常热;边弹边唱,舌头好像被油煎过,变了形。
  耳机滑溜溜的,发出海带的味道。
  一个歌手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说,试一试。
  我说,什么东西?他说,二战时,神风突击队在执行永不复返的任务时,吸的就是这玩艺。
  挪威作家易卜生,法国作家左拉,都有对它赞不绝口。
  我说,我很热。
  他说,它就是喜马拉雅冰,吸了不再热。
  我开始吸了一口。
  那东西像巧克力,你只要一咬开,就有美味窜出,令你舍不得放开,你忍不住尝第二口。
  椅子消失了,肢体被卸掉,我觉得自己即将有伟大的发现。
  人家对我说,这句歌真好,我会笑眯眯地在那里想10分钟,真好……这句歌……这是什么意思呢?在梦中,我忏悔而安静,视觉敏锐声音清晰。
  我会充满悲剧意味地哈哈大笑。
  现代人类在一种互相隔绝的状态中生活,毒品使我们团结起来。
  每一种古怪错乱的念头都产生自一颗痛苦的心。
  我要寻求对自身本质更透彻的理解,追求人格高度的完整和和谐。
  我追逐女人,是为了体现我的意志。
  我不要未婚的女人,我只到别的男人怀抱里,争夺女人。
  那会使我得到更大的快意,我知道我的力量膨胀,无可包容。
  变成一个落魄者的过程,令人眼花缭乱,它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有它自己的速度。
  你在这种速度中,感觉到存在。
  毒品就是我的宗教。
  每一次我都被治好,每一回我都重新变坏。
  他们要把我送到美国去,真是笑话。
  我在哪里都可以找到毒品,哪怕是在月亮上,我要用毒品不断地奖励自己,抵御灾难。
  时间和距离,在毒品王国是不存在的。
  我不相信有谁能独自从那里返回。
  枉费心机。
  所有的人。
  简方宁批注一一——这位靠窗的母亲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但她还有许多没说出来的话,那些话也许更为重要。
  在会议上,有许多人出席,也有人没出席。
  缺席的人要比出席的人,更值得研究。
  回避也是一种说谎。
  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你的智能就引导你得出谬误的结论。
  它让你自己骗自己。
  她在回避她和他父亲的责任。
  他们从小对孩子娇生惯养,那个孩子一直是在泡沫里长大的,没有遇到过任何阻力。
  他们把一切都为他设计好了。
  为了防止他远走高飞,他们甚至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女孩子主动送到他身边。
  很少有父母这样做,但他们做了,以为这样可以铐住一颗年轻的灵魂。
  他们用自己的温情,把他训练为一个吸毒者。
  因为缺乏任何恶性和良性的契机,生活在儿子眼见寡淡无味。
  假若他在性成熟以后再接触女人,那么这种新奇的体验,也许还会暂时地激起他的活力。
  但是他的父母,连这点机会也没给他留下。
  在他的生理还不完全知道性为何物,对它还没有储备起足够的感觉之前,就消耗掉了激情。
  他和难以数计的女人发生性关系,只是机械的操作与排泄。
  他的沉迷摇滚,他的退学,是他的一种反抗。
  在这种泥泞中,他遭遇了毒品。
  他用毒品麻痹自己的神经,用它代替自己病态的挑战,他在这种沉沦过程中,兴奋不已,下意识地延缓了报复的恐惧。
  你听他的谈话,充满夸大与想象。
  他对事情,无论大小,都没有责任感。
  他拼命地想反抗社会,但反抗以后的社会将是怎样的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自暴自弃地堕落。
  他没有爱和依恋的能力,缺乏最简单的自知力。
  时而以为自己超凡绝伦,时而只求速死,以谢天下。
  他把一切责任归于别人,认为整个社会都该以他为轴心转动,永远有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毒品创造了伟大的梦想,与剧烈的享受相等的,是凶猛十倍百倍规模浩大的惩罚。
  性的提前支取与透支,将带来难以估量的心理影响。
  在一枚最美好的果子,还是青的时候,就像蛀虫似的把它啃了,打破的不只是完整,还有一种神秘的神圣。
  它的后果,是对恶的超敏感和对美好情感和正常事物的鄙弃。
  资料日本某私立短期大学女生酒井智子,驾着她的红色跑车,风驰电掣地回到家里。
  今天学校上的女红课,是她最不感兴趣的科目,于是装作痛经,跑了出来,校方管得很严,这样的借口,一个月只能用一回,而且生活管理员,会在记录本上登记日期,使你下回再用这个借口的时候,知难而退。
  当然你也可以推说少女期,月经不调。
  校方毕竟不敢让你到卫生间,当场检查。
  于是大家就把月事,亲呢地称为“红色的朋友”。
  可一个月最多用到两回,否则你红润的脸色就会揭发你在说谎,来那么多月经的女孩,一定会惨白如雪。
  酒井智子轻易不动用这位朋友,只有在和那些真正的朋友聚会的时候,才请出它来救一回驾。
  朋友们——就是一群和酒井智子一样年轻而郁郁不得志的18岁女孩,在野外厌会。
  她们在一起把眉毛描得黑浓若鸦,又粗又长。
  绝不像江户时代浮世绘中的美女,眉毛纤巧如蛾须,好像猛吹一口气,就会从眼睛上方飞走。
  她们把前额头发像孔雀翎毛一样,高高卷起,用特硬摩丝定型,表示一种向世俗的挑战和反抗。
  眼圈画成黝黑的海洋色,彼此对视的时候,都为对方新奇而狰狞的形象,大笑不已。
  她们在一块吸烟。
  本来这没什么了不起,日本女孩吸烟,大有人在。
  但她们现在吸的,不是常用的带有轻巧薄菏味的女士烟,而是一种辛辣无比的粗制烟草,以往只有真正的牧羊人,在旷野里对着狼,才吸这种猛烟。
  她们非常开心,觉得世界匍匐在脚下,自己结成了亲密的团体。
  秘密就是力量,她们在隐秘中感觉独立的存在。
  酒井智子回到家星,母亲不在家。
  今天是徘句同人聚会的日子,母亲又去做那些缠绵的文字游戏了。
  酒井智子真想不明白:当世界的天空都在落下硫酸雨,南极烧了一个巨大的臭氧洞的时候,再去吟微雨和风,是不是惨烈的讽刺?不管怎么说,今天家里没有人。
  这是非常难得的孤独的机会。
  真正的彻底的孤独,在城市里就像没有污染的水源,多么稀少啊。
  酒井智子正在争分夺秒地享受孤独的时候,绿衣信使来了。
  这是一封国际特快专递,24小时以前从美国一家公司发出。
  请问小姐,您是收件人的什么人?信使问。
  我是她的女儿。
  需要用证件向你证明吗?酒井智子很体谅地说。
  大家都很注重个人空间。
  那……就不必了。
  只是这份邮件注明一定要本人收取,请您务必亲交……好,请您在这里签一个字,就写上您的姓名,以示代领。
  信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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