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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红处方

_12 毕淑敏(当代)
  不许没事的时候,以武炫耀。
  再说我也没学到家,只会一点皮毛。
  既然各位老师一定要看,我就演习一下。
  先来一段棒术吧,但空着手恐演不好。
  院长挺有兴趣地说,要不我们给你找根棒子来?我说,那不用,得拿个家伙比划着,您要是允许,我就用您手里这支钢笔。
  院长看着自己的钢笔吃惊道,这能行?我说,意思到了就行。
  各位老师见笑了。
  院长走下她的考官席,把笔递到我手里。
  滕大爷说,小伙子,你有把握吗?这可是派克。
  我说放心吧。
  把笔接过来,杆滑溜溜的,好像长满了青苔,那是一管红色的笔,已经用得很旧了。
  我知道那上头不是青苔,是我手心的汗。
  我心里说,爹爹啊,您的魂就附在这杆笔上吧,保佑我……我舞着那支笔,呼呼生风,就像当年我小的时候,我爹托着我的手,教我使镰刀。
  当场练了几套功夫,大家都看傻了。
  其实真的是皮毛,武校的师傅,知道习武的人一旦回了家,常被人围着要他露一手,就先教了几套好看的功夫。
  哄内行不成,外行人一看,挺眼花的。
  院长抱着双肘,看了一会儿,说,好了,停吧。
  这毕竟是医院,不是武馆。
  滕大爷意犹未尽,说你还会什么,再露几手。
  说实话,我那点本事抖搂得差不多了。
  但听滕大爷这么一说,我知道自己可不能认熊。
  打蛇随棍上,赶紧说,我还会头顶开砖,单指破碗,腹卧钢叉……真的,这番话可是吹牛,我只看过师兄们表演过硬气功。
  我想,反正鱼死网破,听滕大爷的,没错。
  要是真让我练,我就硬着头皮上。
  简院长打断我的话,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说,周五。
  她说,你是星期五生的吗?我说,哪啊,生我的那会儿,我爹妈哪知道世上还有“星期”这一说?我行五,上面有四个姐姐。
  院长看看滕大爷和护士长说,按说咱们应该研究研究再定,但都忙,我看就定下收了周五吧。
  滕大爷和护士长都表示同意,医专的和离家远的两个人就无声地走了。
  院长对我说,你刚才对病例的处理,还算机警。
  医生就是要有对突发事件当机立断的能力。
  别的行业,时间就是金钱。
  对医生来说,能力就是生命。
  当医生的,要有勇于负责的精神,什么事情都打电话,表面看起来最正确,其实最错误。
  我留下你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你会几下拳脚。
  这里病人复杂,我不得不多做几手准备。
  今后你就负责病入出入院时换衣服这道工序,别让他们把毒品和不该带的东西,带进去,具体要求护士长会同你详细交待。
  你得昼夜住在医院里,我给你准备一间宿舍。
  晚上没事时,你就看书休息。
  要是有了什么意外,你就出来帮夜班护士医生一把,多个人多份力量。
  凡是你夜里起来处理事情,都给你记上加班……我忙说,院长,您留下我,就感恩不尽了。
  夜里起来帮忙,是我应该干的,我不要记加班。
  院长说,按我的意思办吧。
  我就留在医院了。
  不知怎么感激滕大爷,他和我无亲无故的,为我设计得那样周密。
  要不是事先准备,机会来的时候,哪能抓得住!我问过滕大爷,您让我习武的时候,想到有这一天了吗?滕大爷说,当我看感冒病人时,哪怕他刚打一个喷嚏,我都想到他也许会转成肺炎。
  我说,我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以后万一有事,到时候打得不漂亮,岂不辜负了您和院长的信任?滕大爷说,只要你不怕死,冲得上去就行。
  那帮大烟鬼,风一吹就倒,嘴巴叫得厉害,一动真格的,他们就草鸡了。
  甭怕!我说,滕大爷,那一千块钱,等我发了工资,慢慢凑齐了还您。
  滕大爷说,等你得了诺贝尔医学奖金,就用这奖金还我。
  要是别的钱,我还不要。
  戒毒医院成了我的家。
  打出来,我还没回过家。
  别提多想我妈了,可我没当上医生,我不能回家。
  我现在读电视里的医学中专,课挺重的。
  我给家里写信,他们说你一定当上医生了,连你每回寄回来的信,都是一股药味。
  我跟您说句心里话,我要是真学成了医生,我不在这所医院里干,我到别处去。
  不是我忘恩负义,是我太不待见这些病人了。
  病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这是最下等的病人。
  我要先拣着那人又好、病又干净的人治。
  当医生的,不应该什么人都治。
  你治一个奸人,就是一份功德。
  治好一个坏人,不是给天下多造了一份孽吗?我知道大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可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院长和滕大爷都是再好不过的人,你看叫这些病人给愁的忙的,其实何必呢?这些大烟鬼赶快死了,死绝了,一个不剩最好,天下就清静太平了。
  我在这儿把着入院的第一关。
  他们为了能把毒品带进来,什么招不使啊?若不是亲眼见,绝想不出来。
  比如他带来一大包洗衣粉,细细一搜,里面抖落出一个用塑料纸包的小包,就是毒品。
  他住院,你不能不让他洗衣服吧?家里人来看病人,吃的用的得交我检查。
  一天,老太太送来一包果丹皮,就是紫红色甜甜的酸酸的那种。
  一般当妈的送的东西,我查得就松点。
  因为哪个妈不巴望着自己的孩子学好啊,别的人会把毒品带给病人偷着吸,老妈不会,知道那是害孩子。
  可病人反映,这人在病房里倒卖毒品。
  这是最可恶的人,不害自己,专害别人。
  可问他,死不承认,说是别的病人陷害他。
  唯一的法子就是人赃俱获。
  他妈来了,一脸的可怜相。
  我说,你怎么老带果丹皮啊,也不怕你儿子酸倒了牙?老太婆说,有什么办法?他从小就爱吃这东西,住在里面,戒了毒,我想他没了想头,嘴里就更没滋没味的了。
  多给他带点来,留着解个闷吧。
  我坐在那里,把每一块果丹皮都打开来,细细检查。
  老太婆脸上变了颜色,说小大夫啊,你也爱吃这个?别翻了,下回我来的时候,给你也带些。
  我说,那不必,只有女孩子才爱吃这东西,我这是工作。
  终于看见一块与众不同的果丹皮,它的颜色要黑一些,分量轻。
  我把玻璃纸打开,刚想把它掰两半,老太婆疯了一般地叫起来,说你就馋成这样,连病人的一点零嘴都不放过。
  你们这是什么医院啊,简直是抢!说着,就来夺我手里这块果丹皮。
  我哪里能让她拿到手,身一闪,就把那块果丹皮捏住了,一使劲。
  它在我的手里碎了,里面又是那种小小的塑料纸包,我熟透这种捣鬼包装了。
  老太太也够麻烦的了,为做这块假的果丹皮,她一定戴着老花镜,手脚不闲地忙了半晌。
  我说,给你儿子传带毒品,是贩卖毒品罪,你知不知道?她哭哭啼啼地说,我只是想,他抽了那么久,一下子戒了,怕熬不住。
  我给他带点来,叫他自己掌握着。
  要能不吸,就千万忍着。
  实在忍不过去了,也好有个救急的……谁让他倒卖啊……还有一回,一个女病人,带的卫生巾。
  我隔着外包装摸了一下,有点硌手。
  因为卫生巾本身就很软,白粉又很易隐藏,我有点拿不准。
  我说,你把这包……东西打开,让我查查。
  那女人大叫起来,说要讨老娘的便宜,你还太嫩了点!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美国木浆造的高级货,岂是你的脏手指头摸得?这一包几十块钱,叫你摸脏了,老娘还用不用了?你要让老娘把裆里用的东西打开了给你看,小心告你一个性骚扰!我的眼泪就在眶里打转。
  要不是工作,我上去就给这个娘们一个左勾拳,保准叫她半个月不用画黑眼圈。
  还性骚扰呢,我就是骚扰老母猪,也不会骚扰她!一身的脏病!我叫来了护士长,病人稍微收敛了一点,姜还是老的辣,护士长摸了一下,然后说,这样吧,我现在当着你的面,把这包卫生巾拆开。
  要是什么东西也没有,算我看走了眼,我给你买一包一模一样的卫生巾,赔你。
  那女人嘟嚷着说,贵着呢美国的!护士长说,再贵,我护士长一个月的工资,买这么一包东西,你信还够吧?甭管它是哪个国产的,它也是纸,不是金箔……女人无可奈何地说,那是……护士长说,要是真有什么东西,该怎么处罚你,咱们按规矩办。
  周五,撕开!卫生中撕开了。
  雪白的纸层里,夹着海洛因、在这儿干长了,我算知道这拨大烟鬼是什么人了,说话不算数,吹牛拍马说谎翻脸不认人,五毒俱全。
  又好虚荣,没有一点情意。
  有个家伙,来的时候,一副病秧子样。
  换衣服的时候,险些晕倒。
  我看他可怜,赶紧扶着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
  他手哆嗦得像鸡爪疯,愣是解不开皮鞋带,我趴下身子,帮他解开了。
  倒不是我为别人做了这么点小事,自我表功。
  我经常这么干,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滕大爷和院长,我愿意叫他们说,看,我们收的这个小周五,是个好样的。
  再有就是我从他的口音里听出,离我老家挺近的,有一种亲切感。
  我干完了这些事以后,他说,小兄弟,你干这侍候人的活,有什么出息?往后跟着我干吧,吃香的,喝辣的。
  我心里这个笑啊,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关怀别人呢,留着劲给自己买双没带的鞋吧。
  我不吱声。
  他还自说自话,出院的时候,你跟我一块走啊。
  我给你月薪两千,给我当保镖。
  我没理他。
  真到了他出院的时候,我把他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
  咱们这儿就这条件。
  您也知道,柜子就那么大点地方,衣服叠起来放,长久没穿,就折出印来了。
  他一看,吹胡子瞪眼,说他妈的,你知不知道,我这衣服是英国进口的原装货,叫你们揉搓成屎褯子样,我一个绅士,穿得出去吗?我是啥人?老子吸毒时用的烟盘子都是紫檀木镶鲸鱼骨的。
  今天晚上,要在五星级宾馆和小姐共舞,穿这衣服成什么体统?你们给我把它洗净熨平,咱算没事。
  要不,我跟你们没完!他的毒瘾,被我们辛辛苦苦戒掉了,面色也好看些了,身子骨也不再是那种风一吹,跟日光灯管似的乱晃了,肺里也有了点底气。
  医院把他治得有劲骂人了,不干不净说个没完。
  我真想一指点了他的哑穴。
  不为教训他,只为耳根清静,心想他今晚不定在哪个候车室眯到天亮呢,在这里充什么大款!他在这儿吼个没完,把院长引了来。
  怎么搞的?周五?院长问。
  病人结完了账,为什么还不走?这么吵吵闹闹,多耽误工作!院长挺生气。
  我心里特难过,院长那么忙,我给院里添了麻烦。
  我对病人说,你到底想干什么?病人说,好说。
  你给我到洗衣店,把这套衣服给我洗了,熨平,熨的时候要加巴黎香水。
  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香喷喷给我送回来,咱们好说好散。
  要不然,我从天黑吵到天明,反正你们得管饭,我还穿着病号服呢!我抱着病人那套沾满血迹和汗臭的破衣服,进了医院的洗衣房。
  算是特急快件,我又说了不少好话,师傅才在两个小时内,将一切都收拾停当,花费了我几乎半个月的工钱。
  我阴沉着脸将衣服递给病人,手指关节在他的衣服下面喀喀作响。
  但是我忍住了。
  为了将来当一个好医生,我只有在这里学本领。
  病房里经常打架。
  要是依了我心,只要不是打医生护士,全甭管。
  乌龟打王八,越热闹越好。
  最好打死一个两个的才过瘾,反正死的是你们,偿命的也是你们。
  打得鼻青脸肿,口眼歪斜,脑袋开花,胳膊脱臼,大腿骨折,那才叫开心!可惜,不行啊,只能在想象里鼓鼓掌。
  病人只要进了医院,出了事就是医院的责任。
  所以,我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年纪不大,睡眠像八十岁的老头一样易惊醒。
  只要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狸猫一样一跃而起。
  晚上,是吸毒分子最活跃、最惹事的时间,因为他们以前吸毒作乐,都是在晚上。
  晚上,就是他们的白天。
  生物钟憋到那会儿就炸了。
  晚上护士最辛苦。
  所以我得格外提高警惕,一夜不知醒几回,有时好像根本没睡,天就亮了。
  尤其是甲子立夏上夜班的时候,因为她长得漂亮,麻烦就格外多。
  气得院长私下里说,面试的时候是谁把的关?要是我,一定不要长得这么打眼的护士,戒毒医院的人,以傻大黑粗为好……大家就暗暗发笑,其实医院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院长啊。
  甲子立夏已经进了医院,也不能把人家赶出去。
  她上班的时候,我就特别提高警惕,她很感激我,以后常来看我,有时还把家里做的好吃的带给我。
  说我一个人太可怜了。
  滕大爷倒是不大管我了,他说,我能帮你的事,都干完了。
  剩下的都得你自己干了。
  念完电视中专以后,我还打算上医学院的夜大学。
  都读下来,大约得五年。
  那时候,我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医生了。
  从现在到那时,还有许多年。
  我不知能不能在戒毒医院一直干下去,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它,还是祝愿它兴旺发达地办下去。
  愿全国的瘾君子都听到这里的好名声,都到这里来治病。
  当然啦,也保佑我的这份工作一直能干下去,别出大的伤病。
  小打小闹地磕碰破皮,我不害怕。
  可别真碰上一个不要命的,把我打成个残废。
  那样我就是以后学成了医生,有了成就,一个残疾人,人家尊敬里难免夹杂同情。
  我不喜欢被别人同情,虽然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别人的同情帮助。
  我希望有一天,我有力量去同情帮助别人。
  总是被人同情,是件挺惨的事。
  啊呀,大姐,你可回来了!庄羽一见范青稞返回病房,张牙舞爪地表示高兴。
  这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在病房里住着,消息闭塞,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带回新闻。
  回来了。
  范青稞回答。
  经过这一番游历,她对庄羽他们有了更深的体察。
  院长说什么来着?去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三国四方会谈,也该结束了。
  庄羽说。
  你不是让我问咱们用的0号方案吗,我给你问出来了,是中药戒毒。
  范青稞回答。
  嗨,就这个呀,不用你问,我也知道了,你看,你的那份药就在小柜上搁着呢,刚才孟妈送来的。
  庄羽用手指指一个杯状药瓶。
  不是蔡医生管我们吗,怎么换了孟妈?范青稞不解。
  是啊,我也纳闷呢。
  孟妈说,咱们还是蔡医生的病人,她不过是顺路,帮着把药带过来。
  她一会儿还要来亲自看着你把药喝下去呢。
  这是规矩。
  支远躺在病床上,平展得像一张棺材板。
  他很瘦,衣服又揪到背后了,前襟就绷得书皮一般平滑。
  突然,范青稞看到他的腹部簌簌波动起来,好像那里潜伏着一只活青蛙。
  你的肚子怎么了?范青稞叫起来。
  支远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襟,说,大姐,既然你看到了,明人不做暗事,把底告你,再说啦,都是一个屋里住着,瞒得过今天,瞒不过明天,藏着掖着,伤了和气。
  范青稞定睛看去,支远的裤带上,拴着一个BB机,正在有规律地振动着。
  病号服是缅裆裤,没法系皮带,BB机没地方悬挂,真难为支远,他把布带子打了个死扣,小黑匣子捆在里头,像长了个瘤子,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幸好他瘦,要是个胖子,布带子就不够长了。
  检查得那么严,你怎么带进来的?范青稞好奇更大于吃惊。
  是啊,周五那小子,连老子裆里都摸了两把,真是毫毛也难带。
  但真住进来,发现外紧内松。
  别的不说,病房里就有大哥大……支远奉行一条主张,如果你要瞒一个人,你就瞒他到底,至死不改,说谎有说谎的规矩和气节。
  如果你瞒不了严丝合缝,终要被人发觉,索性一开始就不要瞒他。
  对方认为你信得过他,没准还助一臂之力。
  他现在用的就是这套战术。
  谁有大哥大?范青稞掩饰不了心中的急切,一定得把消息告知简方宁。
  看大姐这么上心的样子,该不是想从我这里打探到情报,报告院方吧?支远好像一下子就把她看穿。
  哪里……我不过是吃惊谁这么有本事,战斗在敌人心脏。
  范青稞急忙掩饰。
  大姐讲话还很逗乐。
  但是究竟谁有大哥大,大姐还是不知道的好。
  不然,万一露了汤,院方追查起来,人家不会说大姐什么,反倒认为我支远不仗义,出卖了朋友。
  支远软中有硬地说。
  范青稞只得说,好,这样好。
  没我什么事,我不过是好奇。
  好奇没罪,大家上了毒品的当,不也是好奇。
  你凭什么就断定我会当叛徒?红嘴白牙地诬陷人,可是不仗义。
  范青稞提到大家的共同点,反戈一击,引起庄羽共鸣。
  她说,支远你别瞎猜疑,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让那个秘密在你肚里下小崽。
  大姐还不希得知道呢,是不是大姐?范青稞忙下台说,就是,管它谁有大哥大呢,小哥小,我也用不着。
  支远说,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
  我叫大哥大给朋友通了个信,把我的BB机带来。
  就这样。
  汪羽说,他是做买卖的人,生意上的事,一时不能断档。
  朋友把各种信息报来,一般的事,也就不去理它。
  重要的决策,还得他拍板。
  正压在手里的一批“枪手”车,一天一个价,必得赶快脱手。
  他定了卖,就让大哥大发出去,赚钱戒毒两下不耽误。
  范青稞深表理解地点点头,趁他们不防继续问下去,可这BB机怎么带进来的?庄羽笑道,看看你的床单。
  范青稞看了一眼床单,同她离开时一样,横平竖直的,没什么异样。
  便说,看不出什么呀。
  庄羽道,我的姐姐啊,你真是个粗心人。
  看来我以后当个护士,铺个床叠个被的,也还够格。
  你再仔细看看。
  范青稞瞪大眼,又巡视一遍,才看出单子有个角掖得不平整,有一块新蹭上去的脏。
  好像是把我的单子抽了去……范青稞说。
  这回说对了。
  支远让人把BB机送到楼下,我们把几条床单连在一起,连成绳子。
  窗户虽上了锁,窗纱用梳子把一捅,就破出一个洞。
  单子从洞里顺下去,下头把BB机裹在里面,再拽上来,就这么简单,特好玩,特刺激。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范青稞抚着胸口,虽然心里巴不得被院方发现,设身处地,又真为他们捏一把汗。
  发现就发现了呗,了不起罚款,赶出医院,也不是死罪,不过就是损失点钱。
  其实也说不上是损失,恢复了通讯联络,一条信息,没准带来几万几十万的收益,商场如战场,不定谁赔谁赚呢!庄羽傲慢地抬抬下颌,范青稞看到她的红唇沾上了中药的褐黄,成了一种污秽的紫色。
  哎哟,40床,你可回来了。
  为了你这点药,我都跑了好几次了。
  这下可把你逮着了,你得当着我的面,把药喝下去。
  随着亲切无比的声音,孟妈老天使般地出现了。
  范青稞发起愁,原是护士长负责她的服药事宜,换了不知就里的孟妈,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作得了假?范青稞苦笑了一下,看来她得为自己的好奇,付出更多的代价。
  她想起那个舍身尝海洛因的医生,但愿这戒毒的药,不会像毒品那样,引狼入室。
  不单孟妈,就连支远和庄羽,也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且看她如何处置这瓶药。
  简方宁早上对她的青睐,引起了普遍的关注。
  范青稞毫不犹豫地拔掉瓶塞,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
  好样的。
  支远赞道。
  什么味?孟妈非常关注地问。
  中药,还能有什么味?就是苦呗!范青稞没好气,倒不是操心药的成份,反正已经喝下肚了,破罐破摔她豁出去了。
  只是恨这个好管闲事的孟妈,立逼着自己灌了大瓶苦水,口里呼出的气,都是蒿草味。
  你好好咂摸一下,药根是不是有些甜?孟妈不肯罢休。
  甜?药哪有甜的,根甜的那是糖萝卜范青稞放肆地叫嚷起来。
  装扮病人,一大好处,把你从平日衣冠楚楚的形象里解放出来。
  这种纯棉制成的没有裤线没有垫肩松垮晃荡的简易服装,随体赋形,让人有一种轻松的浪荡感,好像赦免权。
  你可以不顾形象,可以不负责任,乱吼乱叫。
  因为病,你就有了某种平日无法享受的特权。
  孟妈谦和地微笑着,全然不计较范青稞的态度,从白大衣的兜里,掏出一个裹着红塑料纸的蕉柑,亲热地说,嘴里苦,没办法的事。
  良药苦口利于病,虽是一句老话,念叨念叨也就不觉得苦了。
  吃了蕉柑,也许会好些。
  住院的人,就是可怜。
  除了供应饭,想吃水果都有限。
  要是平日,范青稞会推辞,此刻实在口苦咽千,接过红纸团,剥开就吃。
  桔皮丰富的汁液像小滋水枪似的,四处迸溅,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孟妈偏心啊,刚才我们也吃药,怎么不给我们吃?支远和庄羽大叫冤屈。
  现在水果什么价钱,我哪有那么多?这个还是上次我生病,人家送的。
  要是我自己,哪里舍得买?每天上班时带一个,今天是最后的一个了。
  刚才看你们吃药,也想掏出来,看到你们从护士长那儿买了水果,我还暗自高兴,心想今天轮到自己吃个新鲜。
  不是我吹,哪天我带的水果,最后都进了病人的肚子。
  谁让我这个人心软呢……孟妈眉毛跳荡着说个没完。
  护士长那儿的水果,你看看,又蔫又小,准是处理货。
  我们哪儿吃过这种下三烂的东西!庄羽说着,拿出几个桔子摆弄,果然不及孟妈的水灵。
  批发来的水果,哪如零买的好?孟妈说。
  可卖给我们的价钱,一点也不便宜。
  庄羽气哼哼。
  也许护士发奖金了。
  我说,你们那么大款,省出几个钱来,支援一下贫困的知识分子,也是善举啊。
  孟妈振振有词。
  话可不能那么说,一码是一码。
  你们也拿着国家的俸禄,我们也不是慈善家。
  人情做在明处,不能暗里揩病人的油。
  我有钱是不假,但不吃哑巴亏,要是你个人要,送您多少是我乐意……支远也动了气,喷着唾沫星子刚说到这里,孟妈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支远,说出来的话,就像拉出来的硬屎,可不兴坐回去。
  要是我孟妈真跟你要个仨瓜俩枣的,你是给也不给呢?支远一点磕绊不打地说,给。
  当然给。
  孟妈满意地笑道,乖孩子,看你还当了真。
  孟妈是跟你开玩笑。
  范青稞一颗桔子下肚,解了嘴里的涩苦,顺手要把药瓶放进床头柜,孟妈忙说,我给你把瓶子带回护士站吧。
  范青稞说,那就谢谢您了。
  孟妈说,就手带去,也不是专程为这个瓶子。
  不值一谢。
  说完,款着腰肢走了。
  庄羽笑道,支远,想不到你在医院,还认了个妈。
  以后擎等着你妈跟你要零花钱吧。
  支远说,她那么大岁数了,不至于吧?人老珠黄都算不上了,简直就是人老珠黑。
  庄羽吟吟一笑说,走着瞧。
  范青稞实在为孟妈抱不平。
  心想这些白面鬼,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支远肚子上的蛤蟆,又蹦起来。
  他一眼扫过,眉字间涌出焦虑的神色。
  糟糕,让他们把签合同的日子提前,夜长梦多。
  他自语着,站起身,出了13号病室的门。
  肯定是借大哥大传达最新指示去了。
  范青稞真想跟了走,这样她的情报,就更有价值了。
  但是,不知庄羽看出了她的心思,还是恰巧想到,拉着她的手说,大姐,不想再听我的故事了?听,想听,哪能不想听。
  范青稞只好稳稳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支远不知去向。
  我后来在吸粉和犯瘾之间,找到了一个杠杆支点。
  每隔一定的时间,不等犯瘾,就把毒品接续上去,两相安妥。
  当然,这是玩火。
  按时吸毒,毒品的量越来越大,一顿饭接不上来,人会饿得眼冒金星,到时候吸不上毒品,会满地打滚,生不如死。
  但我掌握了吸毒的规律,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供应毒品,暂时大面上还和正常人差不多。
  大姐,甭把眼睁得那么大,好像我骗你。
  其实只要有钱,吸毒的人,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可以过几年体面干净的日子。
  火,也是可以玩的,比如把火装在灯笼里,放在炉子里,就可以又温暖又明亮。
  关键是找到那个平衡点,这是一种地狱里的智慧。
  旧社会好多人吸毒死了,这不假。
  可我听说不少演戏的名角,都吸大烟,抽白粉,也活了挺大的年纪。
  所以不在你吸不吸粉,而在你会不会保养。
  好像是个唱老生的大腕吧,每回上台的时候,都要抽几口大烟,要不他唱不出精气神来。
  既然大师级的人物,都舍不得戒了这口喜好,我一个小女子,何不也风流潇洒一回?从此,我干脆死了自己戒毒的心,像每日早晚必刷牙一样,服用毒品,并且认真地寻找吸毒规律。
  世上的事,怕的就是有心人。
  那一段时间,我真的伪装得不错,生意照常做,我得靠做生意挣的钱,养着毒。
  舞会照常参加,呼风唤雨,常烘上的风云人物。
  不断坐着飞机,从南到北地闯荡。
  只是在我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永远带着白色粉未。
  我吸毒的技巧越来越高,只要一看快到时间了,不管多么要紧的事,我都非常有礼貌地说一句,对不起,我出去一下。
  等我在僻静角落把毒品补进身体,又可以精神焕发地做生意或是一展歌喉。
  只有我的贴身女仆知道这一切。
  她每天晚上,给我堡人参、桂圆、枸杞当归、乌鸡……汤,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贵药材,也混在里面一齐煮。
  这种汤的味道不鲜美,但药力很大。
  它在很长时间内,使我脸色看起来不像吸毒的人,甚至还有些养颜的功能。
  其实已是穷途末路了,以我当运动员的身体,这才几年,小小年纪,就需用参汤来补,不是太可怕了吗?我想,但愿这样一直维持到白发苍苍。
  要命的是,出远门,要带着毒品上飞机。
  海洛因对我比水还要宝贵。
  不喝水人能坚持几天几夜,没了粉,我就要现原形。
  到别的城市,虽说凭着特殊的敏感,我也能找到贩卖毒品的地方,但一不安全二怕不及时,万一不赶趟就糟了。
  所以我每回外出,都是提前从英姊手里买到足够的货色,带着上路。
  报上总是登载如何破获毒品,听说还有把老母猪训练成缉毒卫士的,鼻子特别灵。
  一道美味下酒菜的原料,成了我的大敌。
  我得多加小心。
  飞来飞去的,我也摸索出一套经验。
  最简单的,有时是最保险的。
  每回飞,我都用一个有很多拉锁的大旅行包。
  进机场的第一关,是检查托运的行李。
  我规规矩矩把包放在写着“胶卷安全”的传送带上。
  肯定能顺利过关,因为包里干干净净,绝无毒品。
  毒品在哪儿?在我的身上。
  那时只检查行李,不查旅客身体。
  过了这道关口、我就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偷偷地打开包上的某一个拉锁,然后把一直揣在身上的毒品放进去,再照原样拉好。
  一般我是在公共厕所做这件事,别人能说什么呢?我把行李带进卫生间,怕它丢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按说检查的时候“在拉锁上贴了一张纸条,类似封条的作用。
  但那么多个口袋,它哪里封得过来?这一步,绝无危险。
  到了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的时候,你就大大方方地把装了毒品的行李交寄,行李包叽哩咕噜地滚:上传送带,把危险带走,和你天各一方。
  你自己光溜溜的,一点污点都没有,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过安检那一关,谈笑自若。
  到了目的地,提出行李,出了机场,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把毒品取出来了。
  就这么简单,我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当然了,有时在外地停留的时间,超过了预算,匆忙之中,我也现买过毒品。
  虽说麻烦些,也都还买到了。
  就像一个做过贼的人,在哪儿都能偷着东西。
  一天,那位副总突然找我。
  听说他自己拉杆子出来干了,挺火。
  舞厅里灯光很暗,一只透明的莲花灯盏里,红蜡烛一跳一跳,疯狂的迪斯科伴随着我们。
  他说,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
  我说,是啊,世界上天天都在发生着事情,比如政变和火灾、地震和战争什么的。
  他说,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大,但也不大小。
  他把一张离婚证书,平平地摊在桌上。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和他妻子的。
  我说,把你的这张自由契约收好,留神别叫酒水弄脏了,它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看。
  副总说,我是为了你,才去争取这张纸的。
  我说,别把这么沉重的责任,卸到别人身上。
  不合适。
  我什么时候说过,需要你的自由?副总说,我只有是一个自由人的时候,才有资格对你说,我爱你。
  我说,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从你说了刚才这句话,我发觉你很傻。
  如果你想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就不能对我这样的女人说爱。
  副总说,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没有你那样显赫的家世?我说,不是那个意思。
  这和家庭无关,我比你想象的要坏得多。
  他说,无论你有多坏,我都和你一道,哪怕是下地狱。
  我说,我已经在地狱里面了。
  我吸毒……他一下子捂住我的嘴说,别说这件事。
  我知道那是从前。
  他的动作太猛,掀起的一阵风,把红烛都扑灭了。
  穿旗袍的小姐拿了打火机来点燃,他说,黑着好。
  我挣脱开他的手,冷冷地说,那不仅仅是从前,也是现在。
  他说,我会把你从地狱里拯救出来。
  我说,你赶快离开我。
  吸毒这件事,夫妻同吸的,十里有九。
  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到时候咱俩一块吸,就真是并肩下地狱了。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已经戒了,我知道这是你在考验我。
  我喜欢你直率坦荡的性格,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吸引住了。
  你甭吓唬我。
  无论你把自己说得怎样坏,我都要娶你。
  我看着他痴情的样子,说,你这是熬米汤当洗发香波,糊涂到顶了。
  快闭嘴!再求下去,我意志一薄弱,立场不稳,就会答应了你的请求。
  我毕竟也是个怀春女子,你也是个英俊小生。
  人的毅力是有限的,别人有的弱点我都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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