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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红处方

_11 毕淑敏(当代)
  简方宁道,潘岗你别打岔。
  会做饭吗?邻居说,乡下人的饭,有什么会做不会做。
  熟了能吃就是。
  不过她做的油泼辣子是一绝,从小,我就爱吃她泼的辣子,别人都做不出她那个味。
  潘岗说,从小?你这个寡嫂多大岁数了?老太婆了,可别在我家出个三长两短。
  邻居说,其实比我也长不了几岁,就是过门早,现在有40了。
  简方宁说,我看你嫂子不过是反应迟钝些,脑子没什么问题。
  这样吧,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就请她来一趟。
  雇不雇路费我们出。
  要是能行,就请她帮帮忙。
  要是她不愿意,再说也干不下来,就请她回去。
  你说行吗?邻居说,简院长,太客气了。
  考虑得这样周到,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但愿她能胜任你家的活,别白花了路费。
  事后,潘岗直埋怨简方宁,这不是给家里请了个老年性痴呆吗?简方宁翻他一眼说,那你倒是请个精明强干的少壮派来呀?我一天那么忙,哪有心思老缠在这事里?人来了再说。
  范青梨来了以后,全不像邻居渲染得那么“勺”,白白胖胖,细皮嫩肉,除了动作慢一些,几乎没有什么活不能干。
  简方宁手把手地教了几次以后,燃气灶、洗衣机都使用自如。
  特别是她把西北饭精心烹制,去掉了强烈的辣味以后,居然大对含星的胃口。
  半月后,含星脸色也红润了。
  至于认路,更是没的说。
  潘岗领她去了一次学校,回来时,她说,先生,您有什么事,就忙去吧。
  我从这边上斜插过去,就到了院长领我去过的菜场,顺便买些菜回去。
  潘岗大惊道,你认得回去的路吗?范青稞说,认得。
  潘岗表面上答应让她自己回去,暗中还是跟着她。
  毕竟是乡下人,万一走丢了,没法交待。
  没想到那女人像一匹老马,一步不差地回了家。
  范青稞对简方宁一家也很满意,活不多人也简单。
  除了接送孩子,就是做点家常饭,一个星期才开一回洗衣机,平日里家中无人,看电视听广播,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简方宁更是高兴,今后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医院工作,干到夜里几点都行,再不必为孩子操心了。
  真是天道酬勤,好心有好报。
  潘岗看看表,正是午后两点,在飞机上吃的午餐,现在还没消化,想马上找床板放平四肢,舒舒服服地打个吨。
  他刚想举手敲门,让范青稞来给他开,,自打家里有了保姆,潘岗就很少用门钥匙了。
  他每次敲门的时候,都有一种优越感,敲的声音也很大。
  他想让楼上楼下的人都听到,如今我们家也雇了佣人了,再不用自己拎着大包小包的,还需把东西搁在地上,或是干脆用牙咬着书包带,腾出一只手来掏钥匙,很艰难地自己开门。
  虽说范青稞的工资,是他俩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每月付钱的时候,潘岗都在心里唏嘘,但敲门有人开,这就是享受幸福,进入小康的具体体现。
  突然他的手,停在半空。
  因为事情办得顺利,他这次出差提前回来了,家里人都不知道。
  他取出钥匙,决定自己开门,看看保姆在家里干什么,没准正翻看他家的细软也说不定。
  虽说箱子里最值钱的衣物,就是当兵时发的皮大衣。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门,连自己也好笑,仿佛一个真正的贼。
  但他看到眼里的第一件东西,就让他笑不出来了。
  厅里的方桌上,摆着含星的书包。
  家是两室一厅的格局,他俩从部队回来,按转业军人特别照顾才分到手的,房子虽旧,也不错了。
  潘岗夫妻住一间,范青稞和含星住一间。
  因为厅比较大,日常的活动都在厅里,简方宁戏称这里为“联合国总部”。
  含星的书包就在“联合国总部”放着。
  正是上学的时间,说明含星没去上学。
  含星没去上学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病了。
  潘岗听到含星屋里有轻轻的鼾声。
  原来含星在睡觉,潘岗太想见到儿子了,想也没想,推开了屋门。
  暖气烧得很热。
  因为主人都不在家,孩子又被简方宁带走了,范青稞索性按着在老家睡觉时的习惯,脱得只剩一套贴身裤褂,摆开大睡一场的架式。
  这会儿,正睡得云山雾罩。
  被子也踢开了。
  潘岗看得两眼发直,不由得把眼前这个肥嘟嘟白胖胖的半裸女人,和妻子简方宁作一个比较。
  这种比较当然很残酷,但潘岗认为理所当然。
  世上无数的为人夫者,无时无刻不在作着这种比较,男子们都心照不宣,只有他们的妻,被一句“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蒙得昏了头。
  想一想,就算这句话是真的,他也是作出千万次的比较,才作出的评论。
  女人是经不得比的。
  潘岗想到简方宁因为操劳日渐消瘦的身体。
  外人看来,也许是骨感美人吧,但他受不了这种丧失丰润的干枯,哪像面前这个肥而不腻酥而不烂的女人,简直就是一条刚刚洗净的鲜活白鲢鱼。
  不管简方宁在外面怎样地学识渊博,举止干练,潘岗要说,床上的简方宁毫无情趣,当然,她从来都没有拒绝过他,甚至在身体极度疲乏的情形下,也接纳丈夫。
  但这种承受比拒绝还叫人懊恼,你抱着的是一束干燥而没有体温的芦苇。
  无论怎样,也燃烧不起火焰。
  简方宁在工作上锐意革新,这方面却抱残守缺,拒绝任何新鲜姿势和尝试。
  简方宁说,潘岗,我是学医的,你不要信那些。
  其实,平平凡凡的就是最好的。
  面对面的姿势,是人类进化的一种标志,只有猿和人,才有这种高超的技巧。
  你说的那些样式,都从牲畜和低等动物那儿学来的,退化。
  潘岗的勃勃情欲,往往在这种严谨的理论和满口的医学名词面前,随风飘逝。
  他暗下决心,下辈子找老婆,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要这种把男女之间的乐事,冷静地称为“性交”的女人。
  看来不用等下辈子,眼前就有这样一个尤物可供品尝。
  只是,范青稞愿不愿意呢?即使英姿勃发,潘岗的法律意识,也相当强。
  如果他扑上去,抚摸和亲吻这个许久没有性交的女人……糟糕,被简方宁发现,潘岗也不由得用这种毫无情致的词语……从范青稞平日的温顺和现在的处境来看,大约是不会激烈反抗的。
  但是以后的发展就有些难以琢磨,她要是赖上潘岗,如何是好?即使不是哭天抹泪,要求他离婚再娶,(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潘岗十分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一个乡下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单是从此偷好耍滑,不好好干活,潘岗也就大大地蚀了本。
  不成,等着她来勾搭我。
  这样既不用我承担任何责忏,也许她活会干得更起劲,这也是我对家庭的贡献嘛。
  所以,不能趁她睡着了,一定得保持她的清醒状态,自觉自愿。
  像这般稀里糊涂的女人,还是缓下手为好。
  潘岗这样想着,恋恋不舍地用眼睛最后抚摸了一番女佣人的半裸之体,退出了孩子的小屋。
  他的心有些跳。
  生平没有干过这种事,他原以为自己就一直守身加玉地下去了,没想机会却不放过他。
  我不能那么傻,一辈子只品尝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现在,我要试一试。
  我敲门,如果范青稞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地来开门,就算我南柯一梦,犯了一回意淫,从此绝对不生邪念。
  如果她胡乱掩着怀就来为我开门,那事就很有几分希望了,然后……潘岗这样计划着,不禁心旌摇动。
  想起年轻时看《水游》,对梁山好汉们的剪径,并无多少印象。
  记忆最深的是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的那“十部曲”。
  看的时候,心中急得猫抓一般,生怕武大郎的婆娘突然变得贞洁,那就没看头了。
  对这一事件的策划者——王婆的智慧,他钦佩得很。
  今天也来一番照方抓药,为范青稞作一个局。
  只是封建时代生活节奏慢,那老婆子共设计了十个步骤,费时甚长。
  今天潘岗只设计两个环节,开门、洗澡,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了。
  一个乡下女人,值不得费那么多功大。
  潘岗这样想着,轻轻地敲响了小屋的门。
  谁?范青稞的声音朦胧恐惧,不知是什么人无声无息地闯进内室。
  厄(我)。
  潘岗故意用西北腔回答。
  自然学得不像。
  你到底是谁?范青稞的声音带出颤。
  这种情绪下,自是不宜上演调情的节目,潘岗赶快换了本来的嗓音说,我是含星的爸爸,出差回来了。
  呕,是先生。
  你等等,我就给你开门。
  范青稞忙答。
  我已经进到屋来了。
  刚才看了你在睡觉,把被子都蹬了,真怕你着凉,想给你盖,又怕吓了你……我现在能进去吗?潘岗柔声说。
  范青稞哪里听不出来。
  她愣了一下,知道先生这是想和自己成事呢。
  潘岗在外面等得有些心焦,因为等的时间越长,说明范青稞穿戴得越整齐,自己的希望也就越渺茫。
  范青稞出得门来,潘岗心花怒放。
  穿得倒是很齐整,浑身上下并无一块敞开的地方。
  只是那是一套简方宁送给她的羊毛衫,因为号码小,紧紧地绷在身上,勒得体态比没穿衣服还要诱人。
  好,你穿这衣服,好极了。
  我这次出差,还特地给你买了一条真丝的头巾。
  潘岗说着,打开还贴着机场安检标志的行李箱,把原本给简方宁的头巾拿了出来。
  你看,好吗?可贵了!潘岗夸张地说。
  色儿可不怎亮堂。
  范青稞并不买账。
  你真傻,大红大绿土气呢。
  我给你系上,你到镜子前照照,那才叫美,潘岗说着,就把丝中披在范青稞肩头。
  手指路过范青稞凸凹不平的前胸时,格外着力。
  范青稞明显地浑身一震。
  有门。
  潘岗暗暗高兴。
  但他就此为止,绝不擅动了。
  一切要让她送货上门,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看到范青稞眼睛闪亮,他知道已经激起了女人的情欲,这时要作的是躲开她,好像炖肉,大火拱开后,要用文火煎熬。
  你给我准备衣服,我要洗个澡。
  潘岗懒洋洋地说。
  潘岗最爱说这句话了,30年代电影里许多阔少,都用这种神情说这句话,那是一种充满富贵的气派。
  他家的淋浴喷头挤在厕所里,人洗澡时,脚一不小心就会滑进入厕的蹲坑,实在是最简陋的洗浴设备。
  先生,准备好了。
  范青稞开了送水截门,把热水器点着,又把他的换洗衣服找出来。
  你把衣裳放门口椅子上吧,里面地方太小,会淋湿的。
  潘岗说的是实话。
  先生洗完澡一身汗,出来拿衣服,会受凉。
  范青稞担心地说。
  其实每人洗澡时都得如此操作,在这个家里,早已习已为常。
  实在是多此一举。
  那你说怎么办呢?要是院长在,她会给我送进里面。
  可是她此刻不在,我就得独自受苦了。
  潘岗似笑非笑回答。
  院长带着含星到医院去了,晚上才能回来。
  范青稞道。
  含星怎么了?提到儿子,潘岗猛然感到有些对不起他。
  自己回家这半天。
  这才刚想起问他。
  有点小病,院长不放心,就把他带着上班去了。
  范青稞故意大事化小。
  这当口儿。扯进一个病孩子,多丧气。
  喔,小病我就放心了。
  只是我要是着了凉,就是大病了,你可要好好服侍我啊。
  潘岗继续打情骂俏。
  先生,何必等您病了,我才服侍您呢……范青稞已按捺不住。
  是吗?那就看你是不是真心疼我啦……潘岗说着,进了厕所兼浴室。
  潘岗在浴室里,叫道,青稞,你给我搓搓背啊……范青稞一直在等着这一声,马上应着,来了,来了……浴室的水龙头一直没有流出一滴水。
  你真是病人吗?周五问范青棵。
  口气不像入院检查那样生硬,虽是问话。
  眼睛却是弯的,好像知了谜底却要考别人的顽童。
  怎么,哪儿不像吗?范青稞不知如何回答,来个反问。
  你这答活就不像,真病人哪儿是这样啊,他们会说,老子不像,你像?不像才好呢,像大款像外国老板像公安局长最好……嘻嘻,你别看我周五年岁小,就以为我好糊弄。
  其实我在这里管换衣服,见过的吸毒病人,比最有经验的医生还多。
  你想啊,一个医生只管不到十个的病人,可每个医生的每个病人都得从我跟前过,我的眼睛毒着哩。
  哪有你这样的,才进了医院,又从院长屋那个门溜出去。
  回来后,一本正经的滕大爷又来垫话,怕我难为你。
  你自个儿说说,普通病人有这么大能耐吗?周五很为自己的推理折服,盯着范青稞。
  范青稞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周五。
  一个细眉细眼的年轻后生,身子骨还没发育完全,单薄却挺得笔直。
  他的眼光,的确有种成年人的阅历。
  你说对了,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
  范青稞答。
  对这种眼神你没法说谎。
  说了,他一定不信,除了失去信任,什么也得不到。
  范青稞愿同所有的医务人员保持良好关系。
  那你到这里米,干什么呢?周五问。
  范青稞回答不出,又不知如何解释,周五突然自己一笑说,我不问你了。
  你既然来就一定有来的理由。
  既然院长滕大爷都帮着你,我也帮着你就是了。
  好个机灵小伙。
  范青稞心里赞道。
  你若是想帮我,就同我讲讲这里的故事,讲讲你自己。
  范青稞已换好病号服,找了一把椅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周五的对面。
  谁贸然闯进来,一点也看不出破绽。
  好。
  周五说。
  听我从头告诉你。
  但愿今天没新病人来,也没老病人走。
  查一个病人费事着呢,我就讲不完了,你别看我年纪小,讲起来,也得一阵子呢。
  我家是农村的,可穷。
  也许是因为身子骨弱,我打小就想当医生,就为医生到病人家里看病的时候,来回都骑驴,临走还能吃上芝麻油拌的面条。
  门前是条官道,一天走过多少有钱有势的人,我都不眼热。
  不管他们多大能耐,都有病的时候,就得听医生摆布了。
  天地间,医生最大。
  我妈说,不是这个理。
  照你这么算,剃头匠也是了不起的人了,啥人的脑袋他都摆弄啊。
  我说,剃头匠摆弄的是脑袋皮,医生调理的是脑袋瓤。
  初中毕业以后,我想上高中,以后上大学,这才是当医生的正道,可是乡下学校质量不好,我没考上县里的高中。
  有一家自费的医校来招生,说是承认学历,不包分配。
  学费可高,合我们全家不吃不喝一年的收入。
  我跟妈说,我上这个学校。
  我妈哭了,说孩子,你爸爸长年有病,躺在床上,吃的药比吃的饭多。
  你妹妹们还小,妈就指着你长大了,帮妈一把呢。
  你现在倒是长大了,可比小的时候还让人操心。
  你离家那么远,去上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学校,妈不放心。
  再说,这学出来算个啥呢?现在不比以前了,不是啥人都能抓付草药,扮个郎中,得有医照。
  这种草台班子的学校,能给饭碗吗?只怕连个兽医都干不成。
  虾蟆儿子变马鳖,马鳖儿子变蚯蚓,咱家几代人都没长眼睛啊……我说,妈,我要是留在家里同你做庄稼,儿子就毁了。
  我想当医生,学好了给我爹治病,你不让我去,我恨你一辈子!话说到这儿,我心里也不好受。
  要是我妈非不让我去,我也就算了。
  一个乡下孩子,不听自己亲娘的话,是大不孝。
  我不敢。
  没想到我爹拿出药钱,拍到我的手里,说孩子你拿去吧,爹等着吃你开的药。
  我接了钱就跑,不敢回头。
  一回头,就再也跑不出老家的院墙了。
  找到学校,窝棚似的,根本不像招生简章上说的那么好。
  同学都是我这样的乡下孩子,大伙说,骗人!不上这球学了,退钱。
  我没吱声。
  因为听了两堂课,条件是差,请的先生还是正经大夫,讲的是学问。
  就说,要走你们走吧,我出来不容易,不学成了回去,没脸见人。
  听我这么一说,好多人就动摇了,因为大伙也都跟我似的,和家里人跺脚拍了胸脯子跑出来的,这么回去了,再别想出来!也有几个坚持走的。
  学校挺黑,退钱,行,只给你一半。
  有人和他讲理,说才上了几课,我们就走人,怎能扣这么些钱?学校的人也有词,说招生名额是有数的,想来的人多着呢!招了你,我们就辞了别的人,这会儿你不上了,空出来一个名额。
  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哪那么巧就一下找到了插班的人?退你一半,就不错了。
  再啰嗦,连这一半也不给!大伙在一起处了几天,也有感情了。
  就说,别退学了,凑合着上吧,没准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你将来还是名医!这么着,大部分人坚持学下来了。
  中间,我爹病死了,我没掉泪,也没回家看。
  我觉得我爹是叫我给害死的,我用我爹的药丸子,换了我的医书,太自私了。
  我没脸回,只有更好地学习,日后让我妈过上好日子,让我妈把我爹没享上的福一块享了,我才不在活一世。
  毕业了,我还是优秀学生呢,学校奖我一套听诊器,最便宜的那种。
  毕业就是失业。
  我们甚至连失业这个词,也没资格说。
  因为人家原本就没说有“业”等着我们。
  我妈说,快回来吧,虽说没人牵着毛驴请你去瞧病,只要你能劁猪,走南闯北的,芝麻油浇的面条也能吃上。
  想了半宿,我还是不能回家。
  我不能做个劁猪匠,要做个真正给人看病的医生。
  我已经学出来了,虽说校方原来答应的文凭,不作数了,可我多少还是学到了点真本事。
  我漫无目的地在乡间流浪。
  没人相信我能治病。
  我沿着河边走,希望能碰上一个人恰好淹死,腹涨如鼓,两眼翻白,呼吸停止。
  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没救了。
  我轻轻地走过去,说一声,请让我试试吧。
  一定没人看得起我,可我一点不在乎,轻轻地控去那人腹腔的积水,在众人不信任的目光里,开始轻轻地作人工呼吸。
  然后突然扬起臂膀,猛地捶击病人的心脏……在大家惊诧的目光里,那人顿时苏醒过来,抱住我的腿,说,救命恩人啊……我就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轻轻地走向远方。
  但是被人们紧紧地拉住了……我这样想着,紧张地看着水面,但是,除了瘌蛤蟆鼓起的死水泡,什么也看不到。
  这些年北方大旱,要找到一条平日能淹死人的河,也不容易。
  到了一个村子里,我对人说,你们这里有病人吗?他们说,有啊。
  你要干嘛?我说我是医生。
  大家就都笑了,说你是个病人吧?要不就是要饭的?我这才知道,一个人光有医术,绝成不了医生。
  他首先得有病人,还得有药,有信誉,有一个固定的干净地方,那就是医院。
  我一边给人打工,一边流浪,到了城市。
  我挣了第一笔钱,你猜我到哪儿去了?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没有去公园,也没有去商场,我到了一家最大的医院,排队挂号。
  轮到我了。
  窗口里的护士说,哪科?我说,哪个科的号,你都给我来一张。
  护士冷笑着问,妇产科的号也要啊?我说,要。
  妇产科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一个真正的医生眼里,男人女人都是几根骨头串着一堆肉,没啥秘密。
  护士又问,挂什么号啊?我问,号还不一样啊?她说,教授的号,十块钱一张。
  副教授的号,五块钱一张。
  还有主治医师、医师……怎么样,也一样来一张吧?我只好说,我挂不起那么多的号,你就给我一个科挑一种吧。
  我攥着一大把挂号单,百感交集。
  我心里叫着,爹,您活着的时候,不孝儿子,没领您看过一次病。
  今天,儿子带您看病来了,把您身上所有的毛病,都原原本本跟医生学说一遍,然后带着医生给您开的药方,到您坟上烧了……我上学的医校,根本就没让我们实习过。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进医院,还是这么大这么豪华的医院,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后来我想这就是一见钟情。
  我前生前世一定到过这地方,心里就亲切。
  立马决定,我这一辈子,就穿定白色的衣服。
  我喜欢这种味道,别地儿哪怕四季开鲜花充满了仙气,我也不去……可惜给爹瞧病的事,没如愿。
  哪个科的医生都说,病人不来,没法看。
  我就把我爹的病学说了一遍,医生的诊断和我自己想的差不多。
  在学校的日子里,我把我爹的症状想过千百遍了,这所最先进的医院,给了我证明。
  我在妇产科的门口转了又转。
  挂号的那个护士坏,她把最贵的专家门诊挂在了这个科。
  妇产科的玻璃门上,红字写着“男士谢绝入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呆呆地坐在候诊室门外的长椅上。
  我很想见一位真正的医学教授,哪怕她是妇产科的。
  所有挂了号的人,都看完病走了,原来乱哄哄的候诊室一下子变得很空。
  一位头发雪白的大妈,走出来,对分号台的护士说,有一个挂了我的号的病人,怎么还没有来?分诊护士说,她也许看您正忙着,就到别的地方去了。
  病人就是这样,她来看病,可是看着看着,就不知看到哪里去了。
  她们老埋怨医生忙,自己比医生还忙!护士用她手里的小喇叭,反复叫着一个号码。
  那个号码就在我的手心里攥得发粘,我却没有勇气站起来。
  老教授说,她到这会儿还没有来,一定是有急事。
  若是以后她拿着这个号来了,还有效,千万别拒绝她。
  老教授就要走了,我突然想,这10块钱,够给我妈买一篮子鸡蛋补身子了,不能让它糟蹋了。
  我站起来说,教授,那号是我的。
  教授说,那你妈妈或是你姐妹在哪里?你这么年轻,我想还没成亲吧?我说,教授,没有病人。
  我只是想看看,一位真正的教授怎样给人看病。
  教授愣了一下,说,你是我从医这么多年,看到的最奇怪的病人。
  好吧,跟我到诊室来。
  我指了指“男士不得入内”的牌子,教授说,不必管它,里面没女病人了。
  在诊室里,教授详细地听了我的身世,她说,她很感动,一个人从这么小的时候,就这么喜爱一项事业,几十年如一日地做下去,是会有成绩的。
  她可惜我不是一个女孩子,要不然会帮助我成为一名优秀的妇产科医生。
  以后你打算干什么呢?她问。
  我说,不知道。
  她说,这样吧,我有一个朋友,在另一所医院工作。
  我给你写一个条子,假如那里需要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下你。
  教授在一张处方背面写了一封短信,希望她的老同学能帮助我。
  她的老同学就是滕大夫。
  他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完了信和我的结业证,说,它算什么?简直什么也不算,训练江湖术士的班。
  你以为一个医生,像当木匠或是泥瓦匠那样简单吗?只凭手把手地教你就成?医学是科学,我真奇怪,我的老同学,多么严谨的人,怎能那么快地就相信了你,还把你托付给我,真是误诊加上吃错了药!我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像一团草根,被人踢来踢去。
  我低着头,背起行李就走。
  滕大爷说,哪儿去?我说,到我能去的地方去。
  滕大爷说,不当医生了?我说,还当。
  滕大爷说,这儿就是你当医生最好的地方,还到哪儿去?你跟着慢慢地学,实践经验非常重要。
  医院只长一种白色庄稼,就是医生。
  我说,您不收我,我也呆不下去啊。
  滕大爷说,医院也不是我私人开的,我想收你就能收你?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吧。
  第二天,我准时来了,滕大爷什么也没说,拿出一千块铁,递给我说,拿上,走吧。
  我说,我不要。
  我来,是为了当医生,不是为了要钱。
  要是当不了医生,我就去自己挣钱。
  滕大爷生气了,说,叫你拿,你就拿。
  带上这钱,到河南嵩山的少林寺去……我说,您是要我去当和尚?滕大爷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性急?我是要你到少林的武馆里,学一身武功。
  我为难他说,我生性好静,从小不喜欢舞枪弄棒,恐怕习不了武。
  勉强学来,只怕也是花拳绣腿,练不成真功夫。
  滕大爷说,要求不高,你只要练得像那么回事即可。
  要是会了几下把式,嘴里再能哼哈地发出武林高手那种声音,就更好了。
  面对这样怪异的要求,我不知说什么好。
  但一看滕大爷那么诚恳,实在不忍拒绝他。
  再一想,我一人飘流四方,在哪里也是一个人。
  趁着年轻,学点防身的本领,碰到歹人也可招架,不是坏事。
  我就怀揣着滕大爷给我的钱,上了河南嵩山。
  半年以后,滕大爷写信问我武功练得怎样?我说,哪有这样速成的武功,我还未入流。
  下封信他又问,会比划几下拳脚了吗?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回信说骗骗人还是可以的,毕竟我是少林武僧亲自传授,虽说刚刚入门,架式还标准。
  滕大爷令我火速回来、说行了,就这样吧。
  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不知详情,急忙赶了回来,才知道戒毒医院要招一批工作人员,滕大爷帮我填了表。
  因为缺人,外地户口也不限制。
  滕大爷就用他夫人的名字填在保证人栏里,让我去试。
  只有一点,让我千万别露出认识他。
  面试的时候,主要是简方宁院长把关。
  滕大爷护士长也在座,算个参考意见。
  和我一块进考场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个是高等医专刚毕业的,正在找工作。
  另一个在别处当医士,嫌离家远,想调到近地方。
  我不知道院长为什么要让三个人一齐面试,好像应该是一个走了再进一个,不能这么一勺烩。
  可能是报考的人多,这样集中处理节约时间。
  进了屋,三位考官一排坐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院长事先已经看过我们材料了,她本来要淘汰我,滕大爷说,他的学历虽说软,但业务考试成绩并不比别人差,说明有潜力,让他试试吧。
  把我保留下来。
  院长的兴趣明显在那而人,脸不由地偏向那边。
  开始提问题。
  一个很怪的问题,不像医学考试的题目,像一个戏剧小品。
  院长说,假如你们唯一的孩子,吃苹果的时候,被核卡住了嗓子,呼吸窒息,脸憋得青紫,生命十万火急,你怎么办?因为她没说是问我们哪一个,大家也不知谁先回答为好。
  三人之中,衣服穿得最气派的是医专毕业的小伙子,挺身而出先说。
  嘻嘻,他笑起来。
  打趣说,我们俩,都还没结过婚呢,哪能有自己会吃苹果的孩子!不知这位乡下来的阿哥,是不是早恋早婚早有成果,反正我们没这个体会。
  我说的是假如。
  当医生的,什么样病人都可能碰上。
  院长不悦。
  那我就让他头朝下,往外控,或许有救。
  要不就用筷子捅他的嗓子眼,让他恶心吐,没准管事,再不就……医专的回答。
  我问你的是作为一个医生,应当如何处置这种情况,不是请教老百姓的验方。
  院长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活,失望挂了一脸。
  轮到离家远的医士回答了。
  他很沉着地说,我将给孩子取头低脚高位,这样利于异物排出。
  然后迅速拨叫“120”急救台,请求急救中心火速来救护车。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密切观察孩子的生命指征……孩子呼吸停止了。
  院长说。
  我在一旁想,院长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存心要那个孩子陷到绝境里。
  立即作人工呼吸。
  离家远略一思考,很利索地回答。
  呼吸道阻塞,什么气流也进不去,人工呼吸无效。
  院长仍不罢休,非用嘴把那个吃苹果的孩子,说到死路上去不可。
  我……那我就立即抱起孩子,往最近的医院跑。
  碰上出租就拦车,没有汽车就央告骑自行车的人,赶快送我到医院,救救孩子,我相信还是奸人多……离家远的医士,说个飞快。
  院长含意模糊地点了一下头,不知是赞同他的处置方案,还是示意他就此打住。
  轮到我了。
  跟在别人后面说话,又好又不好。
  好的是你大概能看出考官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
  不好的是,前面人说过的话,你不能说了。
  院长对这两个人的答复都不满意,我得另开一条路。
  我看看滕大爷,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切都得我自己摸索了。
  豁出去了,爱对不对,我就照自己琢磨的答。
  我说,要是我,当时就捏起削苹果的小刀,叫别人按住孩子的手脚……我话还没说完,院长就说,当常夯别人,就你一个。
  我接着说,那我就跪地上,用腿压住孩子的下半身,省得他乱动,坏了我的事。
  左手找准脖子的位置固定好,右手用刀尖在孩子的气嗓咽喉,对准了狠狠就是一下,捅进半寸,刀锋进了以后,再扭上半圈,让喉管破出一个三角形洞。
  到了这会儿,若是没有意外,孩子就会大喘进气,呼吸恢复,危险就算暂时解除我说完了,屋里静了半天。
  护士长说,你那削苹果的刀,消毒了没有哇?我说,紧急情况,哪那么多讲究?先救了命再说。
  至于感染,现在的医学多发达,各种霉素多的是,送医院以后,慢慢再用抗菌药控制呗。
  院长说,够野蛮的。
  但危急时,医生当以救命为上,其它一切都可从简,可从长计议。
  我知道,这道题就算通过了。
  院长说,我再问你们三个一题。
  这是一所特殊的医院,想必你们也有所了解,病人有时狂躁不安,要是出现打架斗殴的现象,你怎么办?这回医专的吸取了先说话的教训,缩在后面不搭腔。
  离家远的可能觉着这个问题比较简单,不愿被我占了先,抢着回答。
  我就拨叫匪警110,请求警察支援。
  院长一下笑起来说,小伙子,你除了会打电话,还会干什么?轮到医专的,他说,我觉得该给每个医生护士,配备电警棍或是微型催泪弹,出事的时候,可以自救。
  滕大爷忍不住了,说咱们这儿也不是监狱,搞得那么草木皆兵的,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还像医院吗?再说要叫病人夺了去,乱上加乱!院长说,你们说了这么半天,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
  我问的是,打起来后,你怎么办?轮到我了。
  我索性站起来回答,打起来的时候,最重要的事,就是让打斗双方,迅速撤开。
  听说这里有些亡命徒,好言好语根本劝不住。
  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有比他们更强的对手出现,控制局面。
  他一看,逞不了凶了,就乖乖地熄了火。
  像武林高手格斗,打得难解难分,一旦有人使出绝招,别的人就不打了。
  具体到医院,我觉得体弱的医生护士最好闪开,动起手来,肯定吃亏。
  制伏他们,不打则己,打则必胜。
  滕大爷搭了话,照你这样说,都不往上冲,病房岂不乱成一锅粥?你这意思,好像自有什么高招似的?我立刻明白了,接过话说,我在嵩山少林寺练过一段功夫,还没出师。
  滕大爷对院长说,咦,想不到他还有这特长,紧接着问,都学过什么啊?给我们报报。
  趁人不注意,向我丢个眼色。
  其实他就是不丢眼色,我也知道自己得抓住机会,我就说,我上的是散打拳击班。
  除了自由散打、擒拿格斗,十八般武艺以外,还学了拳经和拳理……院长来了精神,说看不出你瘦骨伶仃的,还有这一手?不是天桥的把式吧?我说,天桥在哪儿?医专的和离家远的,露出瞧不起的神色。
  没想到院长很高兴,说,不知道天桥的把式好啊。
  你能给我们表演一下吗?我说,师傅说了,习武为了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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