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井智子一一照办。
寂寞被打破,剩下的是更无聊。
她打量起这包邮件,很小,很轻,只有一本书大小,但比书要柔软得多。
酒井智子的父亲多年前遗弃了她们,现在母女一起度日。
母女间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但酒井智子从来没听说母亲同美国的公司,有什么交往。
首饰吗?好像不是。
那家公司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美国新泽西州巴林杰高科技公司。
时装吗?更是不像。
这么小的体积,充其量只能装一条真丝内裤。
是什么东西藏在这里面,值得母亲万里迢迢地从大洋那一岸买来,而且如此神秘?酒井智子轻轻揭开了函件上的封条。
她不知道这一个小动作:揭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
层层叠叠的包装里面,是一块手掌大的薄若蝉翼的棉絮。
由于浸透了某种液体,它显现出一种清洁的半透明性状。
酒井智子没有打开最内层的保护膜,她预感到它有一种魔力。
函件里还有一封打印的信。
尊敬的xx夫人:您好。
很高兴我们开始了愉快的合作。
您寄来的样品,经过我们极为先进的500-离子光谱扫描仪约分析检测。
现负责地向您报告:海洛因——阴性安非它明——阴性吗啡——阴性但是我们要极为遗憾地通知您,样品中的大麻反应,呈轻微痕迹反应。
也就是说,样品的提供者,有可能使用大麻。
但由于使用量过低,或使用间隔过久,只遗留微弱的反应,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您搜集样品的方式方法,还有有待改善的环节。
这当然不是您的责任,而是我们的说明不够周到和详尽。
我们首先要请求您的原谅。
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为了我们长期友好和富有成效的合作,我们向您免费赠送一个“吸毒报警袋”,并附有详尽的使用说明,请您务必照章操作,并迅速将样品寄交我们。
这样,在大约10天以后,您就可以得到我们的书面报告酒井智子愣了很长的时间。
她大约已经触到那是怎么回事了,但不敢相信。
一个大学生,不断看侦探、凶杀和谍报影视的结果,是年轻人都具备了某种福尔摩斯的基本素质。
她迅速将函件包好,放进书包。
然后飞快地跑出去,跃上自己的跑车。
她在第一个公共电话亭,依次拨通了同志们的电话。
家里的电话肯定不能用了,既然已经开始对她进行检查,焉知没有窃听装置?所有能联系上的朋友,都兴奋起来。
她们终于找到了向老朽的父母宣战的导火索。
当然
第一步是先把事情搞清楚。
现在是资讯时代,大家分头去做,很快就真相大自。
美国新泽西州的这家公司,在全球范围内,登过如下的广告:吸毒,这个消费社会不断滋生的毒瘤,它对整个人类生存家园的破坏,大于艾滋病的蔓延和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泛化。
由于种种原因,青少年吸毒者的队伍,正在以天文数字膨胀。
每一位含辛茹苦的家长,都害怕子女卷入其中,千方百计地侦查子女情状,以便早期发现,实施戒毒。
然而,要想知晓你的子女是否吸毒,只有验尿这一个办法。
但采集尿液一事,无法避开当事人,青年对这一举动往往极为反感。
他们把吸毒与否,视为自己的隐私,拒不提供尿液,使父母望洋兴叹。
如果强行收集,常常双方反目,关系极力紧张。
想来每一位家长,都有过这种尴尬的经历。
现在,我们来了——巴林杰高科技公司,愿给伤透脑筋的父母,提供迅捷有力的帮助。
你只需花上20美分,就可以收到巴林杰技术公司邮寄给你的最新产品——毒品报警检测袋。
你肯定要说,区区20美分,就能解决这样严重的问题吗?问得好。
说明你是一位有头脑的人。
在20美分后面,是高科技的500一离子光谱扫描仪,它可以检测大麻。
海洛因等多种毒品的微量存在。
但这种昂贵的仪器,售价高达5万美元,非个人财力可以企及。
技术公司研制出的毒品报警检测袋,正是把这一精密仪器和千家万户联结起来的纽带。
袋中装有一小片浸透药液的纱布,只要用它擦拭孩子常用的桌子、书本和衣物,就会获取到有关孩子的信息。
迅速寄回巴林杰公司,公司将样品放入500一离子光谱扫描仪,结果就出来了。
大约10天以后,家长即可得到详尽的书面或电话通知……酒井智子和她的母亲,爆发了极为猛烈的冲突。
她的同志们,给予她强有力的支持。
她们雇请了律师,向法院提起公诉,认为母亲侵犯了业己成年的酒井智子的隐私权,要求巨额精神赔偿。
国际舆论界,为这一事件,掀起轩然大波。
青年一代,反应尤其强烈,对这一行径表示愕然与震惊。
欧洲评论家指出,吸毒报警袋,有损于青少年的隐私。
法国伦理委员会发表声明,公开反对这一商业行为。
美国刑事犯罪研究所主任说,尽管没有任何书面文件禁止化验室提供邮寄毒品来样化验业务,但按社会现行道德规范,非经医生提议,是不允许随意对青少年进行吸毒检测的……精神病学家劝告说,如果孩子听话,且生活正常,你就没有理由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像一只蹑手蹑脚的狸猫一样,对他进行测试。
如果他长时间地离家不归,学习成绩下降,结交不良少年,你可以进行某种测试。
但是无法想象,在已经丧失信任感的家庭里面,这种测试还会有什么效力?亚特兰大吸毒及父母教育研究所的多格?豪尔先生的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他说,当父母心存疑虑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坐下来,同孩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不是鬼鬼祟祟地像个特工。
日本法院将于近日开始审理这一案件。
晚上是孟妈值班。
一反别的医生在时病人的鬼哭狼嗥,病房里一片寂静,好像大烟鬼们都进入了冬眠。
栗秋说,我最喜欢和孟医生对班了,真安生。
要是总这样,一年下来,鞋底子钱也不知省下多少呢!甲子立夏撇撇嘴说,我倒喜欢风调雨顺地匀着来。
上她的班啊,是前半夜累死,后半夜闲死。
先是劈头盖脑地下医嘱,给这个强镇静剂,给那个长效安眠药……就像古时的迷魂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麻倒放平了再说。
要是哪天哪个倒霉鬼睡过去再醒不过来,可就糟啦!栗秋一边从安瓶里抽着药液,一边说,咸吃萝卜淡操心。
就算医院关了张,碍着你我何事?像我们这种手艺的护士,到哪去还不抢破了头?甲子立夏正要说什么,见孟妈来了,再不言语。
孟妈说,小姐们,累吗?栗秋说,多亏您体谅,我们正说您的好话呢。
孟妈说,别拿空话填我。
听我使唤一回,把那个叫范青稞的病人叫来。
粟秋说,您不会亲自跑一趟啊?没看我们正无菌操作着?孟妈说,刚还说我好,这就犯懒。
医生的嘴,护士的腿,规矩啊。
粟秋说,那您在医嘱本上写出来:“某日某时某分,把病人范青稞叫到医生值班室。
“再注上”紧急“字样,我立马就执行……孟妈说,我平时待你们不薄,干嘛这么不给面子?甲子立夏忙打圆场,说不就是叫个人吗,我去我去。
范青稞来到医生值班室,见孟妈笑容可掬地坐在那里,不知她什么意思。
这边甲子立夏对粟秋说,我看孟大夫人挺随和的,你看不上她?栗秋说,我就看不惯她四处讨好的样子。
要讨好,就专讨一个人的好,好比是一条很忠实的狗,只向主人摇尾巴,这个孟妈,向所有的人点头哈腰。
甲子立夏说我看你是小瞧了她。
办公室的灯光下,孟妈笑得太厉害,脸上的皱纹成为深深的阴影,倒叫人不懂她的真实表情。
孟妈说,范青稞,这些天,你是每个病房都串了,知道了不少情况,人缘很不错啊。
范青稞一惊,心想被她瞧出了破绽?不置可否地哼哈着,且听下文。
孟妈接着说,我看你和医生护士也广泛联络感情,和滕大爷唠得很晚啊。
范青稞心中把不准孟妈的脉,依旧装聋作哑。
孟妈好像也不在乎范青稞的反响,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别看我对谁都是笑脸,其实谁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我看你是个良家妇女,虽说沾上了毒,戒了就是好同志。
看得出你办事稳妥,以后孟妈要求你帮忙,你可要给孟妈这个面子啊。
范青稞连连点头,心想正中我意。
聊了半天家长里短,范青稞顺着孟妈的意思,想她是一个爱奉承人的人,就拼命拣她爱听的说,孟妈很是高兴。
过了一会儿,孟妈假装随意问道,你住院时,滕大爷是用一个蓝色的大本子给你登记的吧?范青稞说,是啊。
你还记得他把本子搁在哪个抽屉里的吗?孟妈藏不住渴望的神色。
范青棵一时摸不祝合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想这也不是绝密资料,便用手一指滕大爷的桌子说,在最左面的抽屉里。
孟妈若有所思地说,登记到你时,是不是本子已经快用完了?范青稞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只剩下薄薄的几页了。
孟妈自语道,这两天又进了几个病人,那个本子快要用完了……范青稞装傻道,孟妈,你既然对滕大爷的本子那么感兴趣,索性自己问问他,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孟妈说,哪有那么简单?谁记得资料就是谁的资本,打这医院一开张,滕大爷就坐镇门诊,我来了才多长时间?他是三朝元老,我不过刚迈进门槛。
正说着,孟妈警觉到有些不当,忙遮掩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说实话,范青稞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不纠缠。
孟妈更加和颜悦色地说,我看你这个人不错,给人当保姆,真是屈了材。
要是我以后自己办了医院,你愿意到我那儿帮工吗?范青稞作出欣喜的样子说,当然愿意。
只要孟妈不嫌我笨手笨脚的。
一边心中暗想,这可是重要的情报。
这个孟妈,看起来老实热情,不想暗中生了另立中央的野心。
又扯了些闲话,孟妈虽仍兴致勃勃,但大家都知道,重要的话已经说完,心不在焉。
靠门的母亲——她的眼光时刻不离她的儿子,好像在这种近乎封闭的环境里,仍然无法感到安全和稳定。
每当儿子睡着以后,她就抚摸他的眉弓和耳垂,有一种母兽般的狎昵。
她的儿子有时从睡梦中惊醒,愤怒地打开她的手。
她就用没有挨过打的那只手,抚摸着挨过打的手,久久地重复这一单调的动作。
说话很慢,语句散发着一股北方低矮屋檐下的茴香味。
院长让我同你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啊?我只有一个儿子,成了这个样子。
我和他爸爸很早就分了手,那是一个不要脸的男人。
我们吵吵打打好多年,孩子一直夹在中间。
我把对那个男人的满腔怒火,都对孩子说。
我找不到别的人听我说话,只有对他说。
我就像祥林嫂,她的阿毛死了以后,逢人就说阿毛。
我的阿毛活着,我就对阿毛说。
别人可以不听祥林嫂的,可我的儿子不能不听我的。
找每天都说,晚上他和我睡一个被窝,我就用唠叨把他送进睡眠,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听我说。
小时候,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后来,他慢慑长大了,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自个睡一张床吧。
他没说什么,晚上默默地到了我给他铺好的小床。
但是半夜,他爬进我的被子,说,妈,我怕。
没有你,我睡不着。
后来又有过几次,我想让他独立。
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翻悔。
我想,家里从小就没有男子汉,他生性胆小,就这样凑合吧。
再长长,也许就好了。
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工厂给的那点工钱,刚够吃饭。
没爹的孩子,本来就容易让人看不起,我想,家这么穷,以后哪个姑娘肯嫁过来?我得趁我的这把老骨头还能熬点油的时候,为孩子多挣些家当……我辞了职,跟人借钱,摆了个小买卖。
俗话说,穷人多娇儿,真是这么回事。
别人都说,孩子长大了,可以帮你一把了,其实我一个人赁房子,搬货物,他袖着个手,横草不拿一根。
到了月底,就知手心向上,管我要钱。
他一天什么事都不于,就是跟人吹牛,喝酒。
晚上醉醺醺地回来。
我说。
你喝那么多,就不怕毁了身体?他蛮横地对我说,你懂个屁!只有这样我才能睡得着。
后来,他终于一个人单独睡了。
我才发现,他不在,我睡得也特别不踏实。
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他像婴儿似地蜷在我身旁。
我不喜欢他慢慢长大这事,我觉得我熟悉的那个小男孩,被时光这个妖怪给杀了,还给我的是一个胡子八叉那么像他父亲的一个怪物。
不怕你笑话,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要是世界上有一种药,能把活人变小,我一定千方百计地找了这药来吃,把儿子变回去,把他变成一个胎儿,重新揣进我肚子里去,永远不让他生出来。
这样生生死死就和我永在一起了。
儿子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暴躁。
除了要钱,几乎不同我说任何话。
我问他要钱干什么,也不回答。
人真是一个怪物,我就心甘情愿地挣钱养他,还生怕他有一点不痛快。
一般的小本买卖,根本供不上他的花费。
我就在外国人爱去的旅游点,用高价租下一张货床,专卖拼花的床罩。
中国人根本看不上这东西,跟过去老百姓的百衲衣似的,是穷人的物件……但外国人喜欢它是纯棉的,还完全手工,说是具有东方风韵,很抢手。
货是打苏州那边进的,我每个月要跑一次南方,押货回来,外带把新的货样子交给当地加工的人。
有好些人看我做这买卖发了,也到南方去定货,可他们做不过我,因为我懂得外国人的喜好,有好些样子是我设计出来的,比如顺风褶、平安褶什么的,外国人爱买我的,不爱买他们的。
有一回,苏州当地一个小伙子说,大妈,我看您这么跑来跑去的,挺辛苦,我给您当个帮手,好不好?我一看,挺清秀的一个孩子,打过几回交道,人也老实。
再一个我年纪大了,这身老骨头,也实在顶不住了。
我就说,好吧。
他就跟着我回了家。
我在农村买了一个小院,主要是存货,私下里也想,以后儿子娶了媳妇,城里的房子就让给他,我就住在这里。
那个小伙子住进小院,工作挺卖力的。
后来,不知怎的,我的儿子和他好起来,突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妈,我想和小江苏一块看库房。
他给那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一一小江苏。
我这个人,只要儿子给我一个好脸,他说什么,我没有不答应的。
再说,我想,让他学点做买卖的经验,也好。
这样哪一天我蹬了腿,他还有个混饭吃的本事。
那一段日子,说起来是我家最和睦的时光。
儿子第一回有了笑模样,和小江苏成双成对地出入,对我也和气多了。
我给他说了几个对象,可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说他要一辈子独身。
别的妈听到儿子这么说,心里都着急,我不。
说心里话,还有点高兴。
我不喜欢媳妇,没有媳妇,儿子就是我一个人的,他对我不好也罢,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代替了我的位置。
有了媳妇,就难说了。
媳妇和婆婆是天生的对头,婆婆永远也打不过媳妇……只是他的钱越花越凶。
我说,你也太高消费了,你妈是个穷老婆子,也不是皇太后。
他嬉皮笑脸地说,以前是我一个人,现在不是有了小江苏吗。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儿子高兴,就是他要喝我的血,我也会把胳膊伸出去。
我忘不了那一天,有一个非洲的什么酋长夫人,看上了一种大花的床罩。
要买10床。
这是个大主顾,可不能让她跑了。
我手头没有那么多货,对她说,明天一定提来货等着她。
她两手一摊,作了一个老母鸡扇翅膀的动作,我知道她明天就飞了。
我对她说,下午来。
下午我就有货了。
她点点头。
我把货床子让别人给看着,就往郊外的库里赶。
正是上班上工的点,破房子周围静悄悄的,院门也没锁。
我心里还直埋怨俩小子,怎么不经点心,也忒大胆了。
进得门来,就闻到一股特香的味,从没闻过这味。
我心想,背着我炒什么东西吃呢?贴进门缝一看,两个人在抽烟,这也就罢了,我刚想进去,没想到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紧接着,就像公狗母狗似的,做起了苟且之事……当时真把我气晕了,一个箭步闯进去。
抄起棍子就打……小江苏还算老实,吓得哭了,说是我儿强迫他做的,他没法。
我儿没有一点侮意,对他说,你那个后窟窿、我也不是白入的。
你吃的,穿的,还有抽的白粉,哪一点不是我供的?你他妈有什么脸哭!我拄着棍子立着,觉得天在我的眼前塌了。
这才知道,他们吸上了毒。
小江苏以前在家时,养上了这毛病。
因为穷不敢敞开来抽,到了我家,我儿子居然看上了他,把他当个女人一样地养着。
他们俩一天鬼混,混完就抽,抽完就混……我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没有一个人理我。
儿子抄着手说: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早知道了好,我在外面欠人家的账不少,你去还吧。
欠账还钱,这是天理。
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不孝子,扯下的饥荒,把我所有家当都填进去,也还不满。
我吓坏了,连他爸爸当年撇下我们孤儿寡母时,我都没这么慌过。
那时候还有盼头,我还有儿子。
现在,除了有一身账,我什么也没有了。
不,比什么都没有还糟糕,因为还有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吸白面的儿子!我真不想认他了,可我不认他,天下还有谁认他?有时候,我是真可怜他,我一个老婆子,好歹也这么大的岁数了,黄土埋到下巴的人,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可他还年轻,就这么往黄泉路上去吗?老天!你为什么不长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罚了我,还要罚我唯一的骨血?!我跟人家说谎求情,让人家唾骂,有的账死都不认,这样挤出了一点钱,把儿子送到戒毒医院来了。
小江苏也想来,趴在地上求我,说大婶,您救救我,把我也送到戒毒医院去吧,要不,我就是死路一条啊。
我一脚把他踢出门去,说,你个不要脸的男娼,要不是你勾搭了我儿,他会落得这个下场?我儿站在一旁,也不伸手帮他,只是冷冷对我说,你不必怪他。
没有他,我也得走到这一步,不是小江苏,就是小河南、小黑龙江什么的……他跟我共过一场患难,你把送我上医院的钱,拿出一半给他。
要不,我就死在家里,绝不出这房门一步。
我看着他,浑身哆啸,怕得不行。
这就是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吗?我咬牙切齿地把钱给了小江苏,后脚领着儿子进了这医院。
现在用的法子我看有效果。
冶好了,我们出了院,兜里一个子也没有了。
我这么大岁数了,没别的指望,阎王爷慢点召我,让我临死之前,给我的儿子多挣下一点钱,让他多活些日子,我知道,这回他是生生死死地跟着我了,没准还死在我前头。
要是那样,他头天死,我第二天就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就把他送到乡下去。
不是说要改变环境吗,我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变,就是到我的老家去、给人家打个零工,混口冷饭,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他……靠门的儿子:琪仁——他像劣质原料制成的肥皂,有一种半透明的污浊。
百无聊赖,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他的手指长而病态地柔软,说话的时候总是像蜘蛛一般互相缠绕,做出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好像在同魔鬼交换眼色。
他谈到多么恶劣的语句时,都平淡得毫无顿挫,目光平视,让你误以为半空中悬着一张污纸,他只不过在代人宣读:我从校夯有见过我爸爸。
其实我是见过他的,他走的时候,我已经几岁了,记得那段时间周围的事,甚至我当时穿的一件衣服的条纹花色都能想出来。
但我不记得他,一点都不记得。
他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印象,很长时间,我以为他根本就没存在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存在的事,什么都存在。
我周围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连不像样的也没有。
我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娘们和小娘们。
我既看不起她们,又离不开她们。
小时候我最佩服的人,是我妈。
晚上我蜷在她胸前的时候,觉得她是一座无边无际的肉山。
柔软,香喷喷。
她的胸口,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我对女人的肉体没有什么神秘感,因为早从我母亲身上看到了一切。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我还记得母亲要我离开她,独自睡觉的情景。
那一夜,我害怕极了,感到母亲再也不要我了,到处都是半个脑袋的妖怪,要用血红的舌头把人卷进大嘴。
直到我重新钻入母亲的腿和胳膊之间,把自己缩得像一个肉球,我才感到安全。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怪梦,我趴在母亲身上,上下摇动……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是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大腿中间有一些粘液。
我从伙伴们那里,搞明白了自己的变化。
所以有了这件事的男生结成一个阵营,觉得是成熟的男子汉。
大家都在说自己的梦,别人都是影星歌星什么的,最差也是街道上卖苹果的小贩或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幸好大家没有追问我梦中情人是谁,要是问了,我会在那一刻羞愧死……大家哈哈大笑,好像梦中想了,就会成真。
有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因为他们梦到了同一个女生。
我气急败坏地回到了家,母亲看我脸色不好,关切地过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
我暴躁地打开她的手,在手指与手指相撞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异常酥痒的感觉。
我吓坏了,模糊地感到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乱伦。
那天晚上,我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千回一万回地祷告,再也不要梦到我的母亲了。
就在我朦朦胧胧地刚睡着,那个女人又来了。
刚开始我有些高兴,她不是我母亲。
定睛一看,我又冒出冷汗。
她虽然不是我现在的母亲,却是年轻时的母亲,比现实中的母亲,要妖烧和丰满得多,我的意识并没有完全丧失。
我一个劲对自己说,这是不行的,她是我妈。
但是本能根本就不理会,它疯狂地勃动起来,舍不得放开那个妖媚的女人……待我醒来,身下又是精冷一片这一回,我的恐惧更甚了。
要是以前,好像还有被迫的成分,这一回,完全是我自愿。
白天,我看到母亲,非常内疚。
我再不想让她在我的梦中出现了,我开始对她大发脾气,无缘无顾地吵闹,再也不接受她的抚摸……找以为这样就会好了,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厉害了。
梦中的母亲,来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放荡……我毫无办法,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又贪恋梦中的欢乐。
有时,我气愤地想,是母亲勾引了我,白天,我在无人处狂抽自己的嘴巴,直到牙齿间都是咸咸的血,希望自己能从这种状态清醒。
但是,母亲一出现,我就不由自主地观察她,想象她年轻时的风韵,哪里更凸些,哪里更凹些……我极力逃避她,又不能有片刻看不到她。
我仇恨她,又喜爱非凡……白天,我渴望着早早入睡,在睡梦中和她温柔亲热……睡梦中,我惊出全身冷汗。
醒来睁眼到天明……我陷入极大的恐慌中,神魂颠倒。
有时我想,这一切都是男人那个物件闹的,假如没有它,至今我还可以蜷缩在母亲的肚腹之间,头上是母李的乳房,脚下有毛茸茸的黑草地,天真自在,永不长大,多么快活!我不止一回拿着剪刀,对准那个命根子女,心想,去了这个祸害,天下就太平我是一个懦夫,终于没有下得手。
听说要流很多血。
找到一个好法子,就是喝酒,喝得昏昏然,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进不了我的梦境了。
刚开始,还灵。
每天懵懵懂懂,一觉到天明,但很快,酒精就不灵了,那个梦中的母亲好像也很有酒量,她在酒中与我相会,更加肆元忌褝、……在每一次放荡之后,我都更觉孤单,有一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
我害怕极了,觉得天下惟我最坏,我白日里不敢见人,觉得每一个人都看穿我心中的秘密,我的脾气越发狂躁,性格越发怪异。
母亲这时开始为我张罗女朋友。
我一个都看不中,因为她们同我的梦中情人相差太远。
而且我对真正的女人一点都不感兴趣,只对我母亲一个人充满爱心。
事情并未到这儿结束,内心的魔王越来越指使我行动。
我不只一回地冲动起来,居然想在我母亲身上,照着梦境实践一回。
真的做一回,只一回,看和梦中是不是一样味道……它像一只喇叭,不停地对我说,声音越来越大……我拼命地往外面跑,不敢回家,生怕自己失去最后的控制……我知道,我就决控制不住了……就在这时,小江苏出现了,他去看库房,我找到了一个摆脱母亲的机会。
而且小江苏身上,有一股邪气。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我感觉到了他的吸引人。
他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我可以在他身上发泄我的欲望,又完全可以排除和母亲在一起的幻想。
他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东西。
他有一种无精打采懒洋洋的魔力。
小江苏刚开始不干,但我很快发现他非常需要钱。
他在抽海洛因。
我说,这有什么意思?他说,大哥,只要你给了我钱,我什么都听你的。
你吸一回,就会觉得原来过不下去的日子,变得轻松起来。
我给了他钱,和他成就了那事。
这是全新的体验,和梦中根本不一样,所以也无法比较。
我高兴极了,我终于用个江苏成功地把母亲自梦中赶走,我避免了一桩大罪恶……我开始和小江苏一起吸毒,之后作那件事,就更有神仙的味道。
我的母亲不会吸毒,所以她永远也不会在我新的生活梦境里出现,。
这下保险了。
而且随着吸毒的量越来越大,我发现那方面的能力,差多了。
我很高兴,我和一般的男人不同,他们把这儿当成命根子,天老大,它是老二。
我把它看成累赘,所以海洛因能伤它,我喜出望外,巴不得的。
我越吸越多,盼望海洛因早点把我阉了,我就可以早点回到我妈怀里,那真是我一生最幸神的日子。
不是小江苏毁了我,是小江苏救了我。
我怎么能过河拆桥,不谢谢恩人?所以我得给小江苏钱。
我妈送我到戒毒医院,她是瞎忙活。
但是这样就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了,我挺高兴。
出了院以后,她要把我送到乡下去。
让我自己养活自己,真是开玩笑。
我自校夯干过活,现在身子都淘虚空了,让我干活,门也没有啊。
我是过一天算一天,和我妈在一次儿,她就有办法养活我。
要是没办法了,就死。
和我妈死在一起。
要是我先死,我相信她马上就跟了我来。
要是她先死,没人养活我,我也得死,不过我不敢自杀,胆小,下不了手。
简方宁评注——病态人格。
对某些人,知道了他的家庭,就知道了他的病。
弗洛伊德认为解剖学界定一切,当然有些绝对。
但是,如果你知道了一块土壤是贫瘠还是肥沃,你对它上面生长的植物,在通常状态下的长势,大体上就有一个判断了。
他的父亲是一个怯懦而没有责任感的人。
没有父亲的单亲家庭,很容易使得男孩在家中和社会中“失范”、Anomie,来源于希腊语,指一种反常的社会状态。
当我们要铸造坚硬的金属时,需要“范”,是榜样和模子的意思。
比如“钱范”、“铜范”等。
“范”字是草字头,说明它本身并不一定非常硬,但它一定是规矩而有匡正力的。
古语说,陶冶者,必模范为形。
如果人的一只胳膊断了,另一只胳膊就会代偿性地强壮起来。
在没有父亲的家庭,母亲必须负起养育的全部责任。
假如这个母亲不具备男人和女人最基本的优点,孩子就在茫然中“失范”。
爱自己的母亲,这并没有罪过。
即使母亲作为性的符号,在梦中出现,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耻辱。
如果我们有更健全的心理咨询,也许可在萌芽状态将它纠正。
梦是一种心理现象,梦是人类思维平衡的基本要求。
在实验中,如果不让人做梦,人一做梦就把他打醒起来,连续五天以后,人就变得烦躁愤怒,甚至出现幻觉。
所以梦不是事实,也不是罪恶。
在梦中,希望是带着脸谱出现的,梦曲折地表达愿望,并不负现实中的责任。
孩子生理上成熟的时候,却伴以心理上的幼稚,是一种大悲哀、大危险。
这仲幼稚型的人格,事无主动,缺乏自我约束能力,极易忧郁和爆发,志向远大。
却没有任何付诸实施的具体行动。
他一事无成,每天沉浸在色情的想象中,无以自拔,就迷恋上了酒精。
酒精其实是一种轻型的毒品,在这种成瘾的过程中,他感到欣快和麻木。
那种精神上不得填充的空虚感,被酒精的火焰占满了。
他似乎解脱了,实际上是更深地陷入。
恋母情结发展为性的变态,他感到一种崩溃的绝望。
恰在这种时候,他遇到了小江苏。
小江苏吸毒,他把海洛因传染给了这个被痛苦煎熬的青年。
他急速地上了瘾,在毒品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这几年,吸毒的青少年增多,好像上海的毛蚶传播肝炎一样,吸毒也像是由病毒传播,野火般地蔓延,失范是重要的外部原因。
我对他的最终治愈,不敢太乐观。
有些人,也许注定是要毁灭的,不同的只是具体的时间。
在一次成功后面,是沉默的九十九次失败。
资料金三角的含义——发源于中国云南澜沧江的湄公河,流经老挝、缅甸边界后,从东北向西南奔流入泰国。
作为泰北、缅南界河的夜赛河,静静地从西向东与湄公河相遇。
湍急的湄公河水夹杂着大量的泥沙,把夜赛河水的一部分,倒卷回原来的河道。
天长日久,在两河之间形成了一块广阔的缅属三角洲,土地肥沃,气候相宜。
地上生长着茂密的森林,地下埋藏着丰富的宝藏。
早年间,这里盛产玉米,每年收获的季节,庄稼一片金黄,故称“金三角”。
在缅甸——老挝——泰国边境,泰方一侧的清黎府昌盛县索哩区,立着一座大理石牌楼,高大的方柱护卫着乳黄色的拱门,方柱的顶端用尖锐的石笋架起一块半月形的石雕,上面镌刻着一个高做的黑鹰头,鹰头四周簇拥着四朵祥云,好似背负云霞,意欲冲天而起。
门上有一块褐色石匾,上面用黑色的英文和泰文写着:“金三角”。
现在世界闻名的“金三角”早已不是原始意义上丰收的象征了。
它在地域上已极度扩张,据美国《生活》杂志估算,面积大约有15.5万平方公里,略小子柬埔寨,是台湾面积的4倍。
它是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像一只半长筒雨靴,那里遍植罂粟。
“双狮地球牌”精制海洛因,是金三角的名产。
两只凶恶的狮子,像玩一个皮球那样,尽情地玩弄着地球。
各国使用高科技手段,启用卫星,侦察各地的毒品生产,清楚地掌握毒品犯罪情况。
美国原用于监视苏联军事目标,包括跟踪导弹的二十几颗卫星,在苏联解体后,一下子失去了目标。
但不久,应美国反毒机构的请求,军方让失业的卫星重新找到活干,自高空监视全世界的毒品生产。
现在,卫星密布在自哥伦比亚到缅甸金三角的广阔空域,获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准确情报。
在远离地面4~5万公里高度拍摄下的照片,能够清晰地分辨出罂粟茎是正在土内萌生,还是已经钻出了地表……它还能准确地计算出罂粟果实的成熟程度,并折算出重量。
卫星资料证明,1993年,全世界共生产了4500吨鸦片,制造出了500吨海洛因。
缅甸仍是世界头号毒品生产国。
它种植了153700公顷的罂粟,产鸦片2250吨。
阿富汗自苏联解体后,自巴基斯坦返回的500万难民,头等大事就是恢复了种植罂粟,1993年共生产了640吨鸦片。
哥伦比亚的大毒袅,指挥人在安第斯山区砍伐了12000公顷的土地,试种罂粟,准备争取一个大丰收。
肯尼亚人,在乞力马扎罗山峰周围,种植无边无际的罂粟,把鸦片卖给尼日利亚人。
缺乏经验的哥伦比亚人,自老挝和泰国引进了1.5万名农民,代替他们照料罂粟。
现在,田里的罂粟已经长到1.5米高了,预示着一个好收成。
西班牙国家电台台长卡塞多,最近在马德里康普鲁肢塞大学所作的《传媒和吸毒》的讲演中宣告,迄今为止,全世界共有50多位记者,由于揭露贩毒行为而被杀害。
他指出,新闻媒体应当认真负责地报导社会情况,其中包括吸毒、贩毒问题。
这个报告会的组织者桑切斯先生,主张专门培养报导贩毒斗争的新闻人员。
他认为,媒体要以青少年为主体,进行强大的反毒宣传。
简院长要我同你谈中药戒毒,不知怎么谈比较合适?你要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三言两语就行,要是您以一个国际性学术会议参加者身份出现,只怕几天都说不完。
蔡冠雄医生坐在办公桌前,面对范青稞,很矜持地说。
他判断不出面前这个相貌平凡的女人是何身份,甚至也不想去判断,只是执行院长的特殊医嘱。
办公室里很热,他索性脱了白衣,露出深蓝色的毛衣,上面织着很复杂的花样,领子的图案也很独特,好像一条巨大的蓝披肩,看得出有一个女孩子,泼墨般地在毛线里倾注了心血。
范青稞一笑,说,院长既然把我托付给你,你就要负责任啊。
我不是一个你三言两语就能打发得了的病人,也不是医学权威,介于二者之间。
别把我想得太无能,也许我会挑出你的破绽。
小伙子不服气地说,那么,好吧。
我们来试一试。
如果你听不懂了,就告诉我。
我将尽量深入浅出。
范青稞道,不客气,你尽可以深入深出。
蔡冠雄说,行。
像柳树绽出的絮花一股蓬勃和舒展的蔡医生,第一句话,就差点把范青稞吓个跟头。
我从来就没有把病人当成人,当然也包括您。
不过是些容器,装着海洛因或是吗啡鸦片的玻璃瓶。
是那种长颈大肚子的古典瓶子,不是现代才兴起来的那种像女人裙子一样的可口可乐瓶子。
你们是透明的,透过各项指标,我可以清楚地观察你们,不单是外表,主要是内脏。
人们常常把外表和内部等同起来。
比如两个老朋友见面,经常会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不一定是客套话,可能在他的眼里,对方就是没变。
医生的瞳孔里,没有变化的人不存在,上午的人和下午的人,绝对不一样,一些不同的激素和化学成分活跃在体内,你敢说睡觉的你和清醒的你,是一样的吗?当然,我,不一样。
范青稞乖乖回答。
说完以后,她马上后悔,发现原不必回答。
不停地反问,只是蔡冠雄的习惯。
当他甩出问号时,脸上露出和年轻肌肤不相容的权威神色。
他读书时,一定受业于一位酷爱反问的导师,他原汤原味地复制过来了。
人的生命变化多端,跟踪这种变化,冷修地观察一个生命的诞生与毁灭,详细地记录这一过程,你会在其中感到莫大的兴趣。
你将透彻地洞察自身,推而广之,理解整个社会。
所以我认为,将来的国家领导人,最好有当医生的经历。
能治好一个病人的人,也有希望治理好一个国家。
好了。
关于中药戒毒,你懂得多少?蔡医生突然发觉自己离题太远,马上刹车,进入正题。
基本上一窍不通。
范青稞做出很傻的样子。
她早就发现,当你对一个事物一知半解的时候,装傻是一个很好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