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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作者:李庆皋

_16 李庆皋(唐)
  “如此尚可。千万不能伤害着锦瑟姑娘,懂吗?”
  “那是自然。”
  李商隐仍然不放心,又追问数次如何救锦瑟出来。他都说得模糊不清,商隐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不信会出什么事儿。

  腊月二十一日清晨,李商隐被湘叔喊醒,昨天喝酒太多,直喝到深夜,他模模糊糊记得是畏之派人把自己送回来的。畏之年兄已经上路了吧?
  “商隐,韩瞻在门外等你回话。他带来一封信,你快看看。”
  “他还没有走吗?”
  李商隐一边自语,一边展开信。原来是七小姐父亲王茂元的亲笔信!惊讶道:
  “这怎么可能?”
  “什么事儿?”
  “七小姐病了,让我速去。”
  “七小姐是谁?怎么回事?”
  李商隐简单地把七小姐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通。
  湘叔沉思片刻,问道:“你们认识很久了?提过亲事吗?”
  “是在洛阳家认识的,很久了。曾让年兄韩瞻提过。”
  “……”
  “她父亲王茂元还提出辟聘我入泾源幕,做掌书记。”
  湘叔知道一些王茂元的为人:一介武夫,幼年有勇略,跟随其父王栖曜南征北战有功,元和年间晋升为将军。甘露之变前,因曾受到王涯郑注等人重用,宦官威胁要杀他。他用家财贿赂左右神策军,得以保住性命,不久又进封为濮阳郡侯。他不是彭阳公这边的人,商隐如果投靠他,并娶他的女儿,将来会不会被八郎怨恨呢?
  湘叔考虑得远,想得深,但是,商隐与他女儿七小姐的关系,看来已经不能拆散了。去不去,娶不娶,将决定商隐的未来!
  “商隐,你可要慎重考虑,这门婚事会影响你未来的生活和事业。自己拿主意,韩瞻还在外面车上等你哩。”
  湘叔没有具体明白地讲出为什么要慎重考虑此事,觉得商隐应当明白个中缘故、个中利害的。
  其实李商隐确实没考虑其中“缘故”和“利害”,爱情已经冲昏了头脑!此时此刻在他心目中,只有七小姐,别的什么也没想!他来到大门外面,韩瞻急切地迎了上来,问道:“岳父大人的信看过啦?七妹因你而病,她父亲请你入幕,都希望你赶快去泾源!别犹豫了,现在马上就跟我一齐走。我们结伴而行,该有多好!”
  “太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
  “是突然点,这信是刚刚送来的。不过,没有准备更好,他家不会怪罪你的,走吧,快上车!”
  “还没跟令狐家告别。”
  “唉!七妹肯定病得很重,否则濮阳公不会亲自出面给你写信。他最疼爱七妹。说实话吧,他也给我写了封信,命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到泾源。他怕事情太突然,眼看又到过年,担心你要回洛阳,所以他已经让洛阳家人,去看望你老母亲,照顾好你老母亲过年,让你放心。”
  李商隐确实想要回洛阳跟母亲一起过年,不能去泾源。
  湘叔站在门前台阶上,正注视着他,他们俩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商隐优柔寡断,一时间难以下决心。王茂元当真看中了商隐,要把女儿嫁给他,在朝中有这么个靠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八郎,这小子是靠不住的,况且他才是个七品的小补阙,嫩得很,应当帮他下决心。
  在令狐家,恩师去世后,除了七郎九郎之外,李商隐最亲近的人就是湘叔。他的话,他的决定,李商隐肯定会听的。
  “商隐,洛阳你母亲哪儿,我也会派人照顾的,放心吧。”
  听了湘叔的话,他感激地点点头,道:“又让你费心啦。
  可是,没跟八郎告别,突然离去,他会不会……”
  “你走吧,一会儿早朝回来,我跟他说。”
  “……”
  李商隐依然不放心。他知道八郎的为人,不告而辞,他要生气的,会认为目中无他,不尊重他。
  “义山贤弟,如果你不去泾源,我怎么向七妹交代呀?让我回去怎么向她父亲交代?年兄在这儿给你施礼,求你啦。”
  李商隐马上还礼,埋怨道:“年兄,你这是干啥?我这不是在跟湘叔商量嘛。好啦,我去,我去!好了吧?”
  韩瞻笑了。
  湘叔脸色冷峻。他明白商隐迈出的这一步,将会影响他的一生一世,是福是祸,实在让人看不透。如果令狐公活着,商隐大概不会走这一步的吧?
李商隐全传--第十三章 比翼双飞鸟
第十三章 比翼双飞鸟

  李商隐到泾源受到王家特殊欢迎,全家喜气洋洋。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李商隐和王家七小姐举行订婚仪式。正月初五,举行结婚仪式。
  这速度之快,在王家七个姑娘出嫁中,可推之为最。又是在娘家结婚,如同招赘,亦可为最。在泾源府,“二最”被传为美谈。
  老岳翁王茂元手捻胡须,笑眯眯地看着这对新人慢慢步入洞房,连连点头。商隐是新中进士,是朝野闻名的才子;七姑娘是自己最为喜爱的小女儿,生得娇艳美丽,称为佳人当属无愧。佳人配才子,可谓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夫人,七个女儿七个女婿,以老夫之见,这最后一对,最为般配,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你别说,七姑娘真好眼力,自己选的女婿,我看比她几个姐姐的都好。
  李夫人坐在他身边,撇着嘴,瞪了丈夫一眼,道:
  “你小声点,畏之和小六子在那边会听见的。你这样偏爱,他们会不高兴的。”
  王茂元向右边瞅了一眼,见韩畏之和六姑娘不知说句什么话,正笑个不停,摇摇头,道:
  “畏之也不错,也是新中进士,但是,比商隐的才学,略逊一筹。”
  “他可是你挑选的。才学差一筹?当初有那么多新进士,为什么要选他?我看比商隐强。你看商隐那身子骨,病病恹恹的,还不愿意多说话,呆头呆脑。畏之身体多棒,多爽快,嘴甜着哪,张口一个妈,闭口一个娘。这辈子我只生这么两个姑娘,还没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妈妈喊我娘哩,真喜欢人。”
  “我的那些儿子,不都叫你妈吗?”
  “那可不一样。我就喜欢畏之喊妈叫娘的声音,爽爽快快,甜甜蜜蜜,真喜人。”
  “商隐叫得不好听?真是的!”
  “商隐叫的就是不中听,干干巴巴,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妈’!”
  “那你为什么把女儿嫁给他?”
  “不同意行吗?看那死丫头,没有父母之命,就跟他眉来眼去,写情诗,传情书。在洛阳,我们都不在家,不知道这死丫头疯成什么样子!到泾源之后,又寻死觅活的,我不同意能行吗?气死我啦!”
  李氏是王茂元的最小的一个妾,生了两个女儿,排行第六第七,小名称呼“小六子”和“七丫头”。对于七丫头不听她的话,背地私下跟商隐要好,并坚决要嫁给商隐,李氏心里一直耿耿不满意。
  李商隐是个极为敏感之人,来到泾源不久,就看出来了。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心里一直不宁静。好在老岳父对自己极好,事事照顾,有时都让畏之嫉妒。
  “不要生气。我要把他留在身边。他的章奏写得极好,曾得到彭阳公的真传。我一个粗人,正需要这么个人帮帮我。”
  李商隐与七小姐进入洞房。七小姐坐在床边,心里咚咚跳个不停,等待夫君揭去盖头。李商隐却抓住爱妻的手,激动地道:
  “我像在做梦,像牛郎终于踏着鹊桥过了银河,跟爱妻……”
  “夫君,七夕天上有星光吗?洞房里有烛光吗?”
  “有。七夕,满天灿烂星光,洞房里当然有红烛高照……”
  “不对吧!为什么贱妾看不见?”
  李商隐这才发现盖头没揭,哈哈笑着,把爱妻拥到怀里。
  有讲不完的情话,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第二天,突然从京都传来牛党中人杨嗣复被提升为宰辅。
  似有牛党卷土重来之势。
  王茂元深知自己是李党中人,曾得到李德裕赏识重用。现在如果牛党一旦上台得势,自己受到威胁事小,最堪忧虑的是商隐今年的释褐试。吏部中有周墀和李回二位学士,都是李党中人,与自己交谊颇深,但到了中书省,一旦落入杨嗣复、李珏手中,那就很难说了。
  他沉吟半晌,把商隐叫到面前,亲切地道:“商隐贤婿,新婚中,又当过年,本不该让你办公事。但是,杨嗣复升任宰辅,不可不草拟书状,以表祝贺之意,所以想请你代劳挥笔为之,如何?”
  过去在令狐府,李商隐听说过这人的名字,仿佛曾与他见过一面。这人颇有才学,与恩师友善。现在得升宰辅,理当祝贺,所以欣然答应。回到自己书房,很快便写成《为濮阳公上杨相公状》,又检看两遍,奉呈岳父大人。
  王茂元接过状书,非常高兴,没想到小女婿挥笔立成,才学如此宏富,前程定然无可限量。读完状书,不禁赞道:
  “贤婿,写得好!有如此才学而不被重用,实乃朝廷一大损失。老夫他日上朝,一定鼎力相荐。噢!推荐人才,朝廷尚有成例,要回避亲故。不过,我还有些世交,请他们援引,我看不成问题。”
  李商隐是希望岳父荐引的,但见他如此世故,讲出自己难处,心里一阵黯然。举荐贤才,不避亲故,历朝均有先例,岳父却说要回避?那么,举荐畏之年兄时,为什么没有回避?
  算了!避亲就让他避亲好啦,省得别人以为自己是为了得到岳父荐引,才娶他的女儿。
  王茂元忽见贤婿呆呆地想着什么,并没有听自己的夸奖,心中不悦,认为对自己不尊重,不再多话,差人赶紧把状书送进京城。

  过了正月十五日,李商隐怀着恋恋之情,离开新婚妻子,赶赴京城参加吏部释褐试。
  临别时,王茂元草书两封信:给职方郎中兼判西铨的周墀一封,给吏部员外郎充任宏词试官的李回一封,并命李商隐亲自送去。
  李商隐本想拒绝,既然要避亲,又何必写信呢?但见岳父一脸严肃、郑重神情,只好听之任之了。
  妻子把他送出城,叮嘱道:“中与不中,都要尽快派人告知消息。切切记牢!”
  李商隐点点头,挥手之间,见妻子用手捂着嘴,一双杏仁眼滴下两行泪珠儿,心中酸酸的,一勒缰绳把马圈回,站在马蹬上,道:
  “但能中选,立刻回来接你进京,勿急!”
  讲完,两腿一夹马肚子,鞭马向前冲去,登上了征途。
  残冬时节,泾水波平浪静,缓缓向东南流去,两岸一片嫩绿,景色异常宜人。
  过了邠州,离开泾水向南,便进入山区。
  李商隐走在崎岖山路,心绪依然未能平静,对于前程,原本尚抱十足信心,但衣袋里装上岳父大人的两封信之后,却又担心起来。
  应进士试,需要干谒温卷,已成为流俗,成为必然;没想到应吏部的释褐试,更需要托人情走后门,这仕途何等艰险!难道自己还要奔走十年吗?仕途和这山路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到了京城,在哪落脚呢?
  按理说,韩瞻居所最为合适,他是年兄又是连襟,还是好朋友。但是,过去自己到京都是吃住在令狐恩师家,如果此次到京不住恩师家,会不会让别人认为,恩师仙逝,自己便远离他家,另寻门户?其中八郎肯定会这样想,肯定会因此而不悦的。况且恩师临终时还叮嘱:“我视他如子,已经十年了。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我意。”
  李商隐终于决定去恩师家。
  进得院门,湘叔从里面迎出来,向左右看看,把他引进客房。
  每次来京都住恩师家客房的正室,好像这正室成了他专用的私房了。可是今日,湘叔却把他引进西厢房北屋。
  他垫起脚向正室看看,里面并没有人居住,好奇地刚想问,湘叔用手止住,摇摇头。
  李商隐不明其意,进了西厢房北屋,迫不及待地问道:
  “湘叔,那正室有人住啦?”
  湘叔又摇摇头,叹口气道:“八郎不让你再来……唉!你娶王家七小姐的消息传到京城后,八郎气得一连骂了你好几天!说你再来,就把你赶出去。所以我想你住在这儿,八郎不知道,就不会过问的。一旦知道了,我也好应付他。放心吧,就在这儿住。八郎正在晋昌坊买地,想另外再建一座宅院,整天忙着哩。”
  李商隐颇感奇怪,自己与王家小姐成婚,八郎何气之有?
  更不该谩骂自己,于是道:
  “结婚之事,是在泾源临时决定的,没能告知恩师家人,也没跟兄弟们和您商量,是我之过错,明日我向兄弟们请罪,好不好?”
  “不在此!不在于此!”原来商隐还蒙在鼓中,不知所以!
  湘叔急急地解释道:“你不知道朝中大臣私结朋党吗?”
  “知道一点。不过,李党的李德裕和牛党的牛僧孺已经不在朝廷,何谈朋党?”
  “这你就不明白啦。他俩虽然远离京城,不在朝中,但各党中人仍然在京,相互争斗并没结束。令狐公平时多与牛党中人来往,跟李宗闵等人关系尤密切。令狐公就是牛党中人。王茂元是令尊岳父,他结识的均是李党中人。李德裕非常赏识他的勇略,几经荐拔,官步青云。你原是令狐公的门生,现在是王茂元的女婿;你原来是牛党,现在跳到李党中,八郎能不骂你吗?”
  李商隐这才恍然大悟:朋党斗争,最恨背叛行为。自己无意之中,竟卷入党争的漩涡之中,如何是好?他陷入沉思中。
  “去年你去泾源府,我曾提醒你要慎重考虑。当时以为你知道朝中党争情形,会从党局出发,考虑婚事和入幕问题,所以没有明白告诫你。如今木已成舟,只有好言向八郎解释、告罪了。”
  “湘叔,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岳父他是李党中人,也没考虑朝中朋党关系,只以为他曾结交郑注,郑注已被杀,岳父又献出家财,事情已经过去,哪里考虑他和恩师是对立的两党中人呢!”
  “商隐,其中情形我知道,我也理解。当初如果不理解你和王家小姐已经真诚相爱,我会阻止你去泾源的。现在,你最好跟八郎好好讲讲。对!七郎正在家中休养,先去跟七郎说说,然后再找八郎。”
  李商隐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心里乱极了,向他最要好的朋友七郎说说,可能会好一些。

  听到李商隐去泾源跟王茂元家小姐结婚,事先没说一声,哪管透个信也好嘛!所以七郎很难过,年也没过好,风痹症有些加重,一直在家里休养。
  李商隐跨进房门,七郎正仰躺床上,紧走几步,来到床边,抓住七郎的手,道:
  “七哥,是小弟处事太急躁。结婚之事,本该跟兄弟们商量,都怪我不好。”
  七郎翻身坐起,满眼的恼怒和气愤,当听到商隐的自责,渐渐阴云散了,反而觉得自己太不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竟自疚道:
  “哪能怪你自己,贤弟,是愚兄之错。去年我曾问过你跟女道姑、歌妓和一位小姐的交往。当时,你满脸通红,我也就没有深问,是愚兄关心不够。我听说王家七小姐很漂亮,知书达理,对不对?”
  李商隐见七郎这么快就原谅了自己,一块石头放了下来。七小姐当然很漂亮,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笑了笑,道:
  “七哥,婚前,我真的不知道岳父是李党中人。如果知道,我绝对不会娶他家小姐,就是神仙下凡,也绝对不会的!七哥,请相信小弟。”
  七郎见商隐起誓发愿的诚恳样子,觉得责怪他也没有什么道理。况且,自己跟商隐顶多是兄弟、朋友,没有干涉他选择婚姻的权力,于是安慰道:
  “商隐贤弟,此事已成过去,不要再说吧。只要你觉得娶王家小姐好,别人怎么看,怎么议论,都不必管,不要往心里去。愚兄相信你的选择,也祝贺你幸福。什么时候弟妹来京,一定给愚兄介绍认识认识。”
  李商隐觉得七郎这么轻易地理解了自己,很不放心,又有块乌云渐渐移来,笼罩了心头。
  七郎见商隐心情仍然不畅快,又安慰道:
  “不要管朝中朋党斗争!我最恨结党营私,这是对圣上不忠的表现!家父生前也常为此事苦恼,几次想脱离朋党,但是,有些人是故交世交,不好断然脱离关系。家父往往采取不歧视李党中人,用人和引荐人时,以才以贤不以朋党为取舍,所以在太和九年,朝廷大贬李宗闵、萧浣、杨虞卿、李翰时,家父不仅未被贬放,反而以吏部尚书除左仆射,进封彭阳郡开国公。不参与党争,不卷入党争中,做一个正直耿介的人,一切以国家朝政为重,不以一己之私为重,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商隐,我们应当做这样的人!”
  “七兄,说得极是!小弟正是不想也不愿卷进党争之中。小弟最敬佩的人,除了恩师之外,就是表叔安平公。他超然物外,不理睬朋党,不站在任何人一边。在兖海幕府时,他常常讲这些事,以此告诫当时的幕僚们。
  “七兄,说句心里话,小弟是相中王家小姐的贤惠、知情达理。早在洛阳时,他家住在崇让里,与我家堂兄让山是邻居,我就认识她,并爱上她,常常给她写诗。她也写和诗给我。我们相爱已经三四年了。我们结婚,绝对不意味着就加盟李党。我要以恩师为榜样,光明磊落,一身正气!”
  这时,八郎气哼哼地步进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商隐,骂道:
  “光明磊落?家父尸骨未寒,你就背恩向敌,见利偷合!不是?为什么不告而别,偷偷去泾源结婚?这是光明磊落吗?不是见利忘恩、见利偷合,又是什么?你真是家父的好门生!家父临终遗言你全忘了!你是个背恩小人,诡薄无行!我不听你的诡辩!不听!不听!”
  八郎就差没捂上两耳,斥骂完就愤愤地离开了,不屑跟李商隐这样的人在一起。
  李商隐想追出去向他解释,七郎拽住他,摇着头,道:“你还不了解他吗?你越解释,他越没完没了。不用理他,你先住下,和以往一样住下。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住的,就有你住的。晚上,我和九郎给你接风,祝贺你新婚之喜。”
  “这……还是不要吧。”
  “不,不用你操心,吩咐湘叔一会儿就能办好。你发现没有,湘叔这阵子衰老得厉害,七十多岁的人。还叫他跑前跑后,不行了。八郎想叫他回老家,我的意思就让他住在这里,我们给他送终!老家他也没什么人啦,回去还得修理老房子,还得自己料理生活,至于后事也没有人管,不如就住在京城。
  大家住在一起热热闹闹,养老多好。”
  “七哥的主意很好。湘叔愿意吗?”
  “我还没跟他讲哩。得先跟八郎说,他同意才行。”
  八郎是令狐家的当家人,别人是无权处理这样的事情的。
  李商隐为湘叔的去留,担起心来。

  唐代及第进士参加吏部的释褐试,考取的标准有四条:一为“身”,即取其“体貌丰伟”者。二为“言”,取其“言词辨正”者。三为“书”,取其“楷法遒美”者。四为“判”,取其“文理优长”者。在吏部被取中者,还须送到中书省再审核,然后授官。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李商隐参加吏部释褐试。主考官果然是周墀和李回。考前,李商隐把岳父的两封信,亲自送到他们的府上。虽然李商隐没能看见他们的尊容,得到他们亲切接见,但是,在考试中,他们确确实实高抬了贵手,给王茂元留了情面,吏部终于选录了李商隐。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来,吏部把选中的人上报中书省时,却被中书省长官驳回,在李商隐的名字前批曰:“此人不堪任用!”并把他的名字抹去。
  在通常情况下,吏部录取,铨叙拟官,是不会出现问题的,中书省一般不阻挠留难。谁料想在李商隐身上却出现了特殊。
  消息传来,李商隐正在韩畏之府中饮酒消愁。
  因为没有外人,六姐也从内室出来作陪。席间都为妹夫抱不平。
  六姐一向文静内向,此刻也愤愤然道:“中书省谁这么坏?
  跟商隐有私仇吗?”
  畏之欲说又停,看看商隐正把杯酒喝尽,摇摇头,劝道:
  “义山年弟,不要灰心,今年不成还有明年。现在中书省掌权是牛党的杨嗣复,肯定是他干的!”
  李商隐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大人。按说这位大人跟恩师令狐公是世交,过去常到令狐府上宴饮,应当知道自己是令狐公的门生。再说了,他升为宰辅时,自己还代濮阳公给他写过贺状。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去年父亲推荐你时,他不也是宰相吗?”
  “不是,他当时是户部侍郎。郑公覃是宰相。如果他是宰相,我也完了。”
  李商隐听了畏之的话,终于明白杨嗣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抹去。原来他把自己算在李党中人!他痛苦地又连喝五杯。身体虚弱,哪能抵得了酒的力量。他已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来,头脑发涨,眼睛睁不开,喝了几口水,又睡了过去。
  六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韩畏之却满不在乎。他知道酒醉不死人,让商隐好好睡睡,在睡梦里摆脱不幸的遭际。
  第三天,泾源派人送来两封信。
  一封是岳父大人的信。他以节度使的名义,催李商隐赶快回幕府,有许多公事要他来办。有点刻不容缓的意味。
  一封是王家七小姐的信。她得知中书省把商隐的名字抹去非常气愤,斥责朝廷选人唯亲唯党,而不是唯贤,还引用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才必有用”来安慰商隐,希望他尽快回泾源团聚。
  韩畏之见李商隐阅过信后陷入沉思中,劝道:“年弟,莫如七妹所言,回到泾源,一为公务二为私情,二者兼顾,何乐而不为也?洛阳母亲处,我派人送些银两,并代为探望,如何?”
  唉!过去是恩师周济,养家餬口,现在是岳父和畏之周济,养家餬口,什么时候自己能获俸禄,养家餬口呢?李商隐眼含泪水,垂下了头。
  “年弟,我听送信人说,七妹听到你未过关试的消息,整整哭了一夜,非要跟送信人一起来京。七妹是个刚烈女子,又善解人意。她是想到京来分担你的痛苦和忧愁。”
  “七妹在我们姊妹中,性格最倔犟,心眼又好。你若是月底不回去,她就会自己跑来的,谁也阻止不了。”
  李商隐这回动心了。邠州以南一带的山路经常有强人出没,很不安全!一个年轻女子,怎么可以只身走这条路呢?他站起来,问道:
  “送信的走没走?让他先回去说一声,我马上就回泾源。”
  “送信人骑的是驿马,信送到,马上就往回转,是不在京城停留的。”
  李商隐回到令狐府,脑袋仍然昏昏沉沉,眼前不断浮现爱妻的面影:娇艳漂亮,一对含情脉脉的眼睛凝视着自己,不时流露着焦灼和期盼。她喜欢穿件绣着美丽芙蓉花的裙子,裙衩开得很小,微露那冰肌玉骨的腿。头上银钗,雕饰着茸茸的小花,还插根翡翠羽毛……
  他想着爱妻,看着那信,那情透纸背的信,那暖人心田的体贴,那火一样的切切嘱咐……
  他忽生灵感,忙提笔,写道: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写毕,他又高声吟咏起宋,头不昏沉脑也不疼了,沉浸在初婚的甜蜜中。
  湘叔推门进来,看见商隐已经坐起,问道:“彭阳公的墓志铭,你写好啦?碑石已选好,石匠也雇来了,就等你的铭文了。”
  李商隐不愿让湘叔看见刚刚写的诗,把诗反扣在几案上,从一个袋子里抽出一张纸,对湘叔道:
  “早就写好,只是有几处又润色了一回。”
  湘叔拿过铭文,看看商隐,欲说又停。
  李商隐从袋子里又抽出一纸,上面是一首诗,默默递给湘叔。诗云:
  延陵留表墓,岘首送沈碑。
  敢伐不加点,犹当无愧辞。
  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
  待得生金后,川原亦几移。
  见湘叔读完,李商隐木然而道:“他们说我诡薄无行,背恩逐利。我是‘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彭阳公的恩情,我是九死百生,也难以报答!说我背恩忘恩,都是胡说八道!”
  “商隐,不要难过,身正不怕影斜嘛。”
  “湘叔,这首诗是我撰写彭阳公铭文后,有感而作。岳父召我入幕,在京我也没有什么事了,所以决定还是去泾源。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对恩师的感激是永远也不会变的。把这首诗送给八郎,让他看看。”
  湘叔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世道!为什么大家都挤在一条道上呢?除了应试科第入仕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都挤在仕途上,自然要有冲突,要有矛盾,要互相使坏,互相倾轧!唉!”
  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太清楚,他知道商隐的名字是被哪个中书省大人给抹去的,也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更知道是谁挑拨的。唉!说出来,商隐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让他跟八郎疏远?断交?不,不能这样做!应该使八郎消除偏见,于是道:
  “去吧。不管怎么说,入幕后还能拿回点俸禄,也好养家餬口。从今年开始,令狐家不能给你母亲送银两,以后全靠你自己啦。”
  这是意料中的事,李商隐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养家养老母亲,原本应当靠自己赚钱,不该依靠别人嘛。回道:
  “这些年来……就凭这一点,我就不会忘记恩师的恩情!
  早就不想让恩师送银两了,今后我会努力的。”
  有仆役来找管家,打断了谈话。

  回到泾源,受到岳父以及妻子的热情欢迎,一颗苦涩的心,稍稍得到安慰。
  当晚王茂元设家宴为李商隐接风洗尘。
  所谓家宴,是不请外客,连幕僚们也不请,而内室家眷都可上桌,都有一席之地。这种家宴,除了年节之外是很少举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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