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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作者:李庆皋

_17 李庆皋(唐)
  家宴设在正堂大厅。这本是宴请边庭大将军和幕僚们的地方,或者商议边疆军国大事之所。大厅非常宽敞,足可容下百多人。
  节度使老爷是一家之主,自然先入席。待到王茂元坐定,由妻子率领,妾在后面紧随,鱼贯而入,分别坐在老爷左右两旁。
  茂元妻子苏氏,人老珠黄,五十多岁,穿件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她身矮体胖腰圆,长袍套在身上,更显得花团锦簇、雍容富贵。迈着方步,缓缓向前,就像一堆锦缎被人使劲儿推着,向老爷跟前滑动,直到坐在老爷左边,才吐口长气,庆幸这堆锦缎未有散包。
  跟在妻后,共有九个妾。其实真正算妾的只有三个,她们都为王家生儿育女,立过功劳,故而排列在前,得到仅次于妻的优厚待遇。
  六姐七妹的生身之母李氏,是第三房妾,生得年轻漂亮,颇有姿色,很得老爷宠幸。穿的虽然也是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却格外合身,实际是剪裁过小,缝制过窄,穿在身上紧紧箍箍,把个上圆下圆全都凸现出来。
  那妻斜刺里翻了个白眼,把鲜红的嘴一撇,鼻子里便发出一响:
  “哼!小妖精,德行!”
  李氏不知真的没听见,还是假装耳聋,依然向各方投过来的目光甜甜地笑着,一脸自得洋洋。
  其他六位是侍妾。她们出身都低微,不敢跟妻和前三位妾争风抢醋,有气只能往肚里咽。她们中间有两位是妻和李氏带来的贴身丫头,因为长得不错,又机灵勤快,侍候老爷周到,后来被收为妾。另外四位,有的是歌舞极好的艺妓,有的是弹奏极妙的乐妓,有的是歌喉极佳的歌妓,还有一位是色貌倾城的娼妓。侍妾的地位在王家虽然赶不上妻与三位妾,但是究竟沾着主人的边,故而也可以享受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她们带着嘻笑喧闹的欢快声走进大厅,大厅里立即一片洋洋喜气,香味四溢。家宴便由此开始。
  王茂元家有“五男七女”。
  五男中,只有两个最小的儿子尚未婚娶,跟在身边。他们俩和女婿李商隐坐在东席。因为年幼少知,在座席上总不安生,不是弄出点响声,就是把杯盘碰到地上摔碎,那些仆役便手忙脚乱地收拾打扫起来,而他们俩便嘻嘻哈哈,觉得很好玩。
  七女中,只有七妹在家,其他女儿都已出嫁,没有谁愿意跟老父亲来到这荒僻边胡之地。七妹坐在西席,陪在她身边有大哥二哥的两个女儿,都已十七八岁,待嫁闺中。因为自幼长在爷爷奶奶身边,不愿意跟随父母南迁北调,所以跟七妹坐在一起,好像同胞姊妹。
  她俩时不时地跟小姑姑耍闹,于是便有一串串铜铃般清脆笑声,从西席间传出,引得众人不断投来惊诧的目光。
  李商隐正好坐在七妹对面。他凝视着七妹,欣赏着她那如花般娇艳的容貌,心中涌出无限怜爱。但是,京城中的不愉快,还不时浮现在眼前,自己被夹在朋党斗争中间,受着牛党的“嗤谪”“排笮”,仕途的艰难与风险如此之大,自己如何承受得了!
  他长长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端起酒杯,灌进嘴里,一股又苦又辣的酒气,从鼻孔里冲出,四周围的人和物,开始跳动起来。
  七妹在商隐对面,也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知道夫君心中有事,忘不掉被“抹去”名字的耻辱与悲哀。这些朝廷大官结党营私,扼杀人才,折磨人才,残害人才!皇上为什么不管管他们呢?任他们为所欲为,皇上将被小人包围,朝政怎么能清明呢?
  她担心夫君伤心愁怨成病,几次跟他长谈劝解,几次为他散忧解愁,全都无效!父亲那没完没了的幕府中事又缠着他,使他不得脱身,不能很好休息。
  忽然,看见商隐一声长叹,使她的心一紧缩,望着夫君的无奈与愁苦,直想立刻扑过去,用自己的温柔融化他那颗疲惫的心,使他重新振作起来。
  “商隐哪,在京看见你二哥了?他回东都洛阳没有?”
  二哥是王十三,是王茂元妻苏氏生的儿子,所以她格外关心,笑眯眯地想听听儿子的消息。
  李商隐在京都年兄畏之家见过二哥,他去东都赴任,自己还参加为他饯行的宴会,写过一首《送王十三校书分司》诗。诗中把自己比为何逊,他八岁能赋诗,弱冠举秀才。而把二哥比为范云,他善属文,下笔立成,曾与何逊在南乡会面,对何逊的对策,大加称赏,于是结为忘年之交。
  听到苏氏问话,李商隐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道:
  “二哥在京很好,前几天在年兄畏之家,我们还为他饯行过。小婿还为他吟过一首送别诗。”
  李氏不喜欢这个二儿子,油嘴滑舌,不愿意商隐多谈他的行踪,听说女婿吟了首送别诗,想在众人面前让小女婿显露显露才华,问道:
  “还记得那首送别诗吗?”
  “记得。”
  “给我们大家吟咏一下,好吗?”
  “如果岳父母喜欢……”
  商隐为送别自己儿子写的诗,苏氏当然喜欢了,连催商隐快点吟。
  一首七言绝句,商隐不会忘的。他清清嗓子,吟道:
  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阳花雪梦随君;
  定知何逊缘联句,每到城东忆范云。
  “商隐贤婿,你给大娘解解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李商隐不知道这位岳母大人不懂诗,看了一眼七妹;七妹向他点点头,意思是让他讲,因为大妈提出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
  “二哥到东都洛阳是掌管文秘,管理图书典籍,所以首句点出他去洛阳,我在送别。第二句,说我自己因为思念二哥,常常会梦中随二哥在洛阳赏花赏雪。第三四两句,用了一个典故:南朝范云曾迁广州刺史,尝与何逊赋诗联句;范云诗中有‘洛阳城东西,却作经年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的句子。我就用这段史实把二哥比为范云,把我比为何逊,意思是说,我过去跟二哥交往密切,友情深厚,常在一起吟诗联句。如今二哥离开长安,到洛阳任职,所以我经常思念回忆二哥。”
  李氏听了颇为不悦。
  王茂元妻苏氏非常高兴,尤其儿子还会吟诗联句,更兴奋得不行,甜甜地对商隐笑道:
  “贤婿,再给大娘吟几首诗,就吟咏你和你二哥的事。贤婿的诗真好,大娘愿意听。管家!拿二十两银子,是大娘赏给贤婿的。”
  李氏越发生气了,赏二十两银子?是打发乞丐吗?于是恼怒道:
  “商隐,坐下喝酒,要人家银子干什么!”
  “呵!老娘的银子有假,不好用吗?你这婆娘休管!贤婿张口就能吟诗,是个大才子,不要听她的!”
  “是我的亲女婿,不听亲丈母娘的话,还能听你的呀?”
  王茂元很赏识商隐的才华,能诗能文,尤其那四六对仗的奏章,写得人人称赞。自己养五个儿子,没有一个赶得上他的。儿子王十三,别人都叫他王秀才,也会诗会文,但比起商隐差得远啦。七个女婿中,畏之还不错,才华横溢,豪吟豪饮,非同凡响,但是,比起商隐,又略逊一筹。
  今晚,听了商隐送儿子赴东都任而吟的诗,觉得很好,何逊范云之比,很恰当。儿子年纪比商隐大近二十岁,何逊与范云年纪也相差很大,都很有才华。典故用得巧妙。他没在乎妻妾吵嘴,大声道:
  “商隐,你大娘今晚高兴,喜欢你的诗。你就多吟几首,让她们这些娘们开开眼界,看看绝世凌云之才是什么样儿。别总以为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是个宝,比别人的就是好,就是可亲可爱。吟吧!”
  七妹见父亲这样夸赞自己的丈夫,心里美滋滋的,秀目生辉,用眼睛鼓励着夫君。
  李商隐并不喜欢这样的夸赞,对岳父粗俗的言辞有些反感,在心里头,用恩师跟岳父作着比较。恩师从来不说粗话,即使暴怒也不骂粗话;恩师没有那么多妾,从不把妻妾召到正堂大厅里搞家宴。自己在恩师家居住好多年,很少见过恩师的妻妾。恩师慈祥又威严,和霭又冷峻,博学又谦逊。而岳父却缺少这些。
  “贤婿……”
  “我说大姐,你别催好不好?作诗还能像说话那么容易呀?
  让商隐好好想想。”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十三儿在家时,每次赋诗都要想半天。那叫做构思,懂吗?”
  “好啦!一群臭婆娘,没教养!瞎叫唤什么?懂个屁?”
  王茂元要发火,大家都不敢再吱声。大厅里一片寂静。不知谁的酒杯被碰倒,那酒滴在地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声响。
  李商隐仍然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扫了一眼妻子;妻子正注视着自己,秀目熠熠生辉,于是从容不迫地吟道:
  不妨何范尽诗家,未解当年重物华。
  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拟并洛阳花。
  “‘重物华’是借喻重人才。头两句是说,我和二哥尽管都会吟诗作赋,但是,不知道二哥当年为什么那样爱重我的才华。后两句是说,二哥是‘龙山千里雪’,我是‘洛阳花’。‘千里雪’虽然很遥远,但是一定能和‘洛阳花’媲美。”
  李商隐没等苏氏追问诗的意思,便主动讲解起来。
  苏氏非常高兴,因为诗中称赞自己的儿子也是个“诗家”,又对管家道:
  “快去,再取三十两银子,赏给贤婿。”
  李氏撇了撇嘴,小气鬼,为你儿子吟诗才给这么点银子?
  还不够玩一回投壶输的哩!不屑一顾。
  七妹却很兴奋,自己的夫君出口即能吟诗,真像父亲说的,夫君有绝世凌云之才!
  王茂元并不把女婿的诗放在心上。他是个武将,对吟诗作赋不感兴趣,也不甚懂,让女婿吟诗,主要是想让妻妾们高兴高兴。只要她们高高兴兴,不争不吵,不打不骂,他就心满意足了。
  原本还有两首诗。李商隐在心中已经写就,见岳父并不很赏识自己的诗,李氏岳母似乎反对自己在苏氏岳母面前吟诗,他只好作罢,闭口不语了。

  回到泾源,李商隐的心境一直平静不下来,除了应付幕府记室里的差事之外,回到七妹房中,闷闷不乐。
  七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恰逢开成三年(公元838年)三月三日上巳节,小小的泾源城里,男男女女与京城一样,都来到河边踏青,祭祀神灵。
  泾水从平凉府流来,澄澈平静,在城南与混浊湍急的汭水合流,则变成一头疯狂的牛,向东方狂奔而去。
  城里人都愿意到泾水河边嬉戏游玩,有的人还脱下鞋到清澈的水中撩起水来,一点不惧怕水凉。河里河岸一片欢呼、谈笑和歌唱声。
  节度使家自然全部出动,到大自然中尽兴玩乐。他们都在京城住过。京城官僚和百姓,在上巳节,是到曲江游玩。只是到曲江的游人特别多,无法尽情玩乐,而泾河边空旷宽广,有的地方生满杂草,有的地方是一片荒滩,还有的地方是尚未播种的田地。
  青年男女喜欢在草丛中踏青斗草,在那里不时传来笑声、歌声和尖叫声。
  七妹陪着李商隐在河滩上漫步。欢呼和歌唱使李商隐心烦,于是离开河滩,向杂草丛生的荒原走去。
  大草甸子上,青年男女在斗草在追逐,大胆地唱着古老的情歌,撩拨着那原始的动物性的情爱。七妹惊诧,羞于目睹。他俩又像两个打了败仗的逃兵,慌乱地无目的逃窜着。
  原本令人高兴的上巳节,却使他们夫妇大为扫兴。
  李商隐依然怀着京城那些不快,放眼荒野,任什么都使他徒增烦恼与痛苦。
  七妹见丈夫情绪低落,自己也无心踏青游春。
  他们一起往回走。
  安定城楼!
  出城时,从它旁边经过,并未觉得它的高耸和威严。从荒原上远远地望去,它耸立在蜿蜒起伏的城墙上,却顿生雄伟和威严,像一尊守卫大门的石狮,巍然屹立,有种强大的威慑力量。
  “登上城楼,极目眺望,景致一定很美。”
  “想登楼吗?去好啦。”
  李商隐感激地点点头。
  走近城楼,才看清城楼年久风化,已经残破。楼高三层十丈,飞檐高栋,秦砖汉瓦,丛瓴错节。木质楼梯,踏上去“吱吱嘎嘎”一阵怪响,让人心颤。然而登上顶层远眺,远处的绿杨垂柳,流水沙洲,纷纷呈现眼前,辽阔原野一望无垠。
  “真美呀!夫君,你看河边,那么多人。”
  李商隐没理会夫人的感叹,面对荒原的雄浑苍茫,内心激动不已。雄心壮志百无一酬的愤慨,渐渐侵袭心头,面对周围丑恶的黑暗环境的憎恨情绪,强烈地升腾起来,恨恨地道:
  “西汉贾谊,夫人,你知道他吗?他当年上《治安策》,指陈时事,文章开头写道:‘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极为痛切,可是汉文帝不予采纳,反而把他贬放楚地!
  “东汉末年的王粲,为了避乱,远游到荆州,依靠刘表,而刘表是个无能之人!我今天不也像贾生,被流放到这荒原上吗?不也像王粲寄人篱下吗?”
  “夫君,你住在我娘家,怎么算是寄人篱下呢?况且你入幕做幕僚,也不是寄人篱下呀!”
  “不,大丈夫应当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家园,岂能久长地依附于岳父大人?我忍受不了!”
  七妹还要劝解夫君,想排解他的愁怨。
  李商隐挥挥手,放声吟咏道: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
  吟罢,意犹未尽,李商隐又重复吟咏一遍,道:
  “‘欲回天地’是我的抱负,是我的宏愿。头飘白发,身‘入扁舟’归隐江湖,是我实现抱负之后的归宿!就像春秋时代的范蠡,辅佐越王勾践,‘既雪会稽之耻’,‘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像李白说的,‘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夫君‘功成身退’,淡泊名利的志向,妾身明白,亦非常敬佩。但不知诗的最后两句是何意?鵷雏,是传说中的一种鸟,与凤凰相像,这我知道。”
  李商隐仍然沉浸在雄浑豪放的诗的意境中,七妹又咏了一遍诗的最后两句,他才解释道:
  “尾联两句,是借用庄子寓言,表达我对功名利禄弃之如敝屐,正告那些背地里妄加猜测诽谤的人,我是光明磊落的。
  “战国时代,惠施出任梁国宰相,庄周去看望他。有人造谣说,庄周此来是要夺相位的。惠施非常恐慌,在都城大加搜索,想把他抓住。庄周得知这种情形后,非常坦然地去见惠施,并讲了个寓言故事,挖苦他:
  “南方有一种叫鵷雏的鸟,从南方飞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树不落下歇息,非竹子的果实不食,非有甘泉不饮。有只猫头鹰刚刚拣得一只死老鼠,看见鵷雏飞过,怀疑它要来抢食死老鼠,就仰头向它发出‘吓!吓!’的怒叫声。现在你惠施也想用梁国这只死老鼠,来‘吓’我吗?
  “在这则寓言中,庄子正告惠施,你的相位,我不屑一顾,你不要杞人忧天,自相惊扰。”
  “这个故事可真有意思。惠施之流把死老鼠当成了美味,像那只猫头鹰;而秉性高洁的鵷雏竟然被猜疑个无止无休!夫君,你是不是想讥讽那些朋党势力,为了功名利禄,把持朝政,竭力排斥、打击异己?”
  李商隐会心地笑了。真是贤妻知己,我心里所想,她都知道。
  七妹见夫君笑了,排遣了郁闷情怀,想转个话题,说点愉快的事,但又怕话题转得太突然,再勾起他的苦恼,于是小心地笑道:
  “夫君,你写诗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典故?白公乐天的诗,明白如话,尤其他写的新乐府诗,不管童叟还是妇妪,都看得懂,百姓都愿意阅读。”
  “怎么给你解释呢?关于用典的事,过去有人对我说过,劝我作诗少用典故。这样说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习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喜好和口味,如果不用典故,我就觉得这首诗没写好。每当我吟诗作赋时,那些典故就在脑子里活动起来,争先恐后往你笔下钻,使你无法拒绝,不能不把它们写进去,真没有办法!”
  七妹见丈夫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觉得好笑又有趣儿,自己写诗作赋就没有他那种感觉,这大概就是自己的诗不如夫君诗的缘故吧!

  有一天,一位名叫刘映的老儒生从边地萧关,经平凉、泾源赴京述职。他一脸风尘,满目苍老,来看望王茂元。其实他曾是王茂元的经师。
  唐代科举考试科目,除进士之外,还有明经、明法等科目。其中明经科,顾名思义,是专门考“经”。
  唐代以《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以《诗》、《周礼》、《仪礼》为中经;以《易》、《尚书》、《春秋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有的考生通两经,则指通大经、小经各一书,或者中经里的两部书。有的考生通三经,则指通大经、中经、小经各一书。有的考生通五经,则指大经两部书皆通,其余中经、小经还要通三部书。
  这刘映老儒生就曾通五经,学识极其渊博,人们都誉称为刘五经。
  王茂元自己对经学不甚了了,但对精通者极为尊敬。老经师的到来,他极为热情招待。宴饮席上,自然有众幕僚参加,李商隐当然要陪坐左右。
  大家都极其仰慕老经师的学识,对满腹经纶的老经师沦落边庭经年,又极为怜惜,不时发出叹息。
  刘五经看出众人的怜悯,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道:
  “诸位不知老夫之乐,乃在众乐之乐。家国安宁,朝政清明,即使让老夫终老边庭亦在所不辞!”
  笑声朗朗,话语掷地有声,很使李商隐敬佩,想说几句称赏话,又顾虑老儒生年已七十开外,而自己仅二十七岁,且地位低微,哪有自己说话之理。
  王茂元喝了几杯酒后,无所顾及,听了老经师之言,哈哈大笑,驳斥道:
  “不对!老师乃一代经师,才高天地,却沉沦荒漠边地,埋没贤才,实乃朝政之不清,宰辅之不明,不能为圣上荐举人才所致!可惜!可叹!”
  刘五经摇摇头,微微笑道:“老府主,休要责怪朝廷宰辅。要怪罪的是老夫出身孤寒,在朝廷没有根底,又未能结朋入党,岂有不被遗弃之理。但是,老夫并不后悔,并不遗憾,相反此次进京如能面圣,老夫定然要禀奏朋党之害,鼎力清君侧,一改朝政黑暗面目。如能是,老夫死而无憾!死而瞑目!”
  听得老经师一番铿锵有声之话,李商隐热血沸腾,站将起来,走到刘五经面前深深一拱,道:
  “经师一席话,说出商隐一片心。君侧不清,朋党不破,此乃衰败之象,如此下去,李氏江山社稷不会久长!重振朝纲,乃天下学子之愿,百姓之望。请老经师不要以为出身孤寒就会遭到遗弃。只是直言批评当道者,则会招来祸患的。”
  老经师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继续喝酒。
  宴会进行到唱和诗赋时,李商隐站起来,首先吟诗一首,题目为《赠送前刘五经映三十四韵》,诗云:
  建国宜师古,兴邦属上庠。
  从来以儒戏,安得振朝纲。
  ……
  老经师突然插断道:“义山小老弟吟得极对!建国兴邦何为先?首先必须尊师重道,尊儒重学。历代皇朝如果轻视读书人,怎么能够振朝纲呢?讲得好!”
  众位幕僚看在府主王茂元的情面上,也随声附和着。
  李商隐并未放在心上,继续吟咏,从孔子开始,列举各朝各代“从来以儒戏”的事实,抨击世道的衰败,人。心的诡诈,最后回到前面提到的话题,劝告刘五经道:
  勿谓孤寒弃,深忧讦直妨。
  叔孙谗易得,盗跖暴难当。
  李商隐吟罢,提起笔挥挥洒洒把诗抄录一遍,双手奉呈老经师。
  刘五经站起,接过诗,手捋霜白胡须,微微笑道:
  “老夫所以沉沦终老,堪忧者不是“孤寒”,而是“讦直”,说得对。尤其当今爱说谗言的人很多,朝政黑暗,恶势力十分嚣张。谢义山老弟忠言相告。”
  老经师嘴上虽如此这般致谢,但心里仍旧不以为然,黑暗的朝政,嚣张的恶势力,不是更需要勇敢“讦直”的人去与之争斗吗?他双目炯炯地凝视着李商隐,琢磨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深忧讦直妨”,难道他仕途不顺利,遭遇谗言,受到打击?他的诗却写得不错,是位很有才华的青年。
李商隐全传--第十四章 宦海苦奔波
第十四章 宦海苦奔波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十一月,长安飘着鹅毛大雪。
  李商隐骑着泾源幕府快马,风尘仆仆地进得京城,来到令狐恩师家。他是来参加恩师的周年忌日活动,另外还要备考明年吏部的释褐试。
  湘叔在门口迎接他。湘叔白发苍苍,驼背弓腰,不断咳嗽。八郎嫌他老迈,已经不让他当管家,可是他在令狐府几近一辈子,又是令狐家的远亲,所以有些事还说了算,离不开他。
  李商隐来到西院客房,放好东西,就想去见七郎八郎和九郎,尤其想见八郎。
  湘叔用手止住,声音嘶哑地道:“八郎?还未回来。”
  “这么忙吗?”
  “七郎和九郎都在家守父丧。八郎每天晚上都醉醺醺地回来。他说为了这个家必须应酬!有时带回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通宵达旦地喝酒胡闹。还把锦瑟叫出来陪他们。有好几次,锦瑟哭着从宴席上跑出来……”
  “锦瑟!他们欺侮她啦?”
  “不知道。他们宴饮,我从不过去侍候。如果不受委屈,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哭呢?”
  李商隐记起锦瑟托自己转告温庭筠的事。自己已经转告温兄,他当时听了很气愤,难道他没来找过她?”
  “温兄庭筠来过府上吗?”
  “好像来过,是跟八郎来喝酒的。他一来,酒宴就更热闹了。他随身带来好几个歌妓,这一宿就别想睡觉了,唱呀跳呀吹弹敲打,没完没了。真没办法,这是彭阳公仙逝守丧期间!八郎就这么干!”
  李商隐不敢询问温兄与锦瑟见面与否,从袋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湘叔,道:
  “这是我写的《奠相国令狐公文》。是六月间写的。拿去给八郎看看,在恩师周年忌日祭奠时用行不行?如果不行,我再写一篇,时间来得及。”
  湘叔接过祭文,心里不由得一阵酸。令狐公收了这么个好门生,时时惦记着他!那些儿子们,哪一个惦记过他哟!七郎身体不好,自顾不暇;九郎在后花园练武,每天不辍,家事什么也不管。八郎是一家之主,理当想着父亲的忌日呀!可进入十一月上旬,还没提出准备令狐公的周年祭奠。
  他叹了口气,答应着退出客房,拿着商隐写的祭文来到前轩,见八郎正在送客回身进轩,招呼道:
  “子直,商隐从泾源来京,刚到。”
  “嗯。有事吗?我没功夫见他,请他自便吧。”
  “他是来参加你父亲周年祭奠的。”
  “哎哟!已经一周年了?亏他还记着他的恩师!湘叔,咱们该准备准备了。今天是十一月初几?已经十五啦?到二十忌日只有五天,该置办的东西都买进了吗?”
  “我都吩咐准备好啦。两个月前就准备了。这是商隐写的祭文,你看看吧。”
  “行。不用看。”
  令狐綯边说边展开祭文,还是读起来:
  戊午岁,丁未朔,乙亥晦,弟子玉谿李商隐,叩头哭奠故相国,赠司空彭阳公。
  呜呼!昔梦飞尘,从公车轮;今梦山阿,送公哀歌。
  古有从死,今无奈何!
  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十年
  忽然,蜩宣甲化。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公高如天,愚卑如地。脱蟺如蛇,如气之易。愚调京下,公病梁山。绝崖飞梁,山行一千。草奏天子,镌辞墓门。临绝丁宁,托尔而存。公此去邪,禁不时归。凤栖原上,新旧衮衣。有泉者路,有夜者台。昔之去者,宜其在哉!
  圣有夫子,廉有伯夷。浮魂沉魄,公其与之。故山
  峨峨,玉谿在中。送公而归,一世蒿蓬。
  呜呼哀哉!
  八郎读罢,被商隐沉痛哀悼所感动,呆呆地凝视着祭文,心想商隐对父亲确有感情,时时不忘。而父亲对他也宠爱有加,“人誉公怜,人谮公骂”,确实如此!
  “商隐现在在哪?叫他到这边来叙叙旧。”
  湘叔见八郎要与商隐叙旧,心里很高兴,马上把他叫来。两人相见,一阵寒暄过后,八郎开口道:“家父周年祭奠,已经准备就绪。你能来参加,并写祭文,我非常高兴。文章虽短,但感情很深挚。能牢记家父对你的恩情就好。正像你说的,在郓州‘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当时你才十八岁,就受家父之聘,加入幕府,可以说是少年得志啊!‘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家父多么怜爱你保护你呀!
  忘了家父深恩厚爱,太没良心啦!”
  “八兄,小弟怎能忘记恩师大恩大德呢。这篇祭文,我写了好久,每每提笔,就像又回到恩师身边。望着恩师慈祥的面容,就禁不住潸然泪下。恩师大恩大德,我李商隐永生永世,粉身碎骨也不会忘记的。”
  自从入泾源幕府,又娶了王家小姐,李商隐一直想找个机会,面对面地向八郎剖白一下胸怀,今天可得到这个机会了,讲到激动处,流着泪,希望八郎理解自己,原谅自己。
  令狐綯是被祭文感动,才跟商隐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听了这席肺腑之言,他似乎原谅了商隐,但却始终未提一句关于泾源王家之事,好像它是一个禁区。
  李商隐见八郎只字不提王家之事,自己也不敢冒然提起,唯恐惹八郎生气。
  “商隐,怎么又起了一个新号?祭文中的玉谿就是吧?”
  八郎转了话题。
  李商隐感觉出八郎的心思:仍然对娶王家小姐耿耿于怀。
  他皱皱眉,心头蒙上阴影。
  “太和九年,我去玉阳山学仙。站在山头,俯视山下,在玉阳山与王屋山之间的峡谷,有一条溪水像条白练,蜿蜒曲折,非常美。这条溪水叫玉谿。我就以它起了个号,叫做玉谿生。”
  八郎笑笑,不再多话了。

  令狐家庙,是太和元年经皇上诏准,在京都城南通济坊建立。这是按照唐制,大臣经过奏请圣上诏准,可以在京都建立家庙。令狐楚则埋葬在京兆府万年县凤栖原,距家庙不远的京郊,所以李商隐祭文中说,“凤栖原上,新旧衮衣”。
  李商隐随着令狐綯等兄弟走在祭奠队伍的前面,先在家庙上香、叩头,然后来到凤栖原令狐楚坟地。
  坟地早已搭好两座大台。左边大台上,跪着和尚;右边大台上,跪着道士。左右两边和尚道士一齐念起经来,嘟嘟囔囔,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忽抑忽扬,浑然别生意趣。
  这是八郎安排的。李商隐吃了一惊,难道是要做道场?周年祭奠有这等场面,李商隐没见过,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才合适。
  七郎和九郎大不以为然,把商隐拉到身边,一起跪在坟前,先上香,后烧纸,摆好供品,则叩头,听李商隐咏唱祭文。
  商隐边咏祭文,边痛哭,几致哽咽而不能卒读,招来许多人围观。
  八郎指挥僧道读经,超度亡魂。还和他的那些朋友坐在几案前,边饮酒边听僧道诵经,不时品评两边优劣,有时听到怪腔,笑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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