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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作者:弓戈

_6 弓戈(近代)
                  三
  陈舵把子是当地义云堂的龙头大爷,年约六十来岁。身体干瘦,但步态稳健,威武未减当年。尖尖下巴上,生着稀稀疏疏的几根白胡须须。下唇右边,长着一个黑痣,上有一根长毫。此人表面上装出慈和的样子,嘴里喊“仁义”“道德”。实则心地阴毒,好取不义,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他上与官府,息息相通;下与四乡码头,勾连相绊。一张名片走三县,上上下下叫得响。此人同其他舵把不同的是不好女色。这是他年轻时候用血换来的教训,那时,他是本堂已故三舵把子手下一名当家管事,曾和附近场镇上一个名叫七仙姑的打得火热。一日,正卧在烟榻上同那女人厮混,七仙姑裹好一个烟泡,娇媚媚地凑身过去,要把象牙烟管塞到他的口中,他猛然春情发作,扭头便要去亲她。她撒娇,就势一滚,把身子歪在一边。恰在这时,“啪啪”两声枪响,两颗子弹从女人头颅连珠穿过,顿时鲜血直流。他被吓懵了,瘫痪在那里,他以为自己完蛋了。等到猛省过来,发现自已依然活着,原来这是他的情敌对他下的毒手。一朝被蛇咬,见了井绳也发怵。从此,他不再同妇人胡闹了,就是婆娘亡故之后,他也不近女人。就为这点,他少担了许多惊骇,也博得不少堂口的敬重、敬畏。
  此时在深,他早已倒床睡下了。今夜睡得很不沉实。当家管事来叫他了,他霍地从床上爬起,一问情由,方知是他表侄不期而来。陈舵把子披衣出房,见表侄还带着一个青年女郎,体态风骚,一瞧便知是个烟花女子。陈舵把子面有不悦,又瞧了一眼表侄,心中不满地想着:“年轻轻的,放着前程不奔,为啥要搞这个名堂哟……”
  他见二人神色怆惶,知道走的不是正经路,一时不想多言,冷漠地吩咐管家,把他俩带到西厢房去安置了。他心中不快地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了,想起他年轻居孀的表姐,想起这个对不起母亲的、不成气候的表侄,明天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华子良此时心在急促地跳动,不是冤家不聚头呀,走了老半天,又在这里碰上他们了!及至听到他是袍哥陈大爷的表侄,心情更紧张了。华子良深知,四川这地方,袍哥组织的势力极大,它们如同毒龙伸须,深入到社会各个角落。这些人和官府本是一家。逃了这半夜,竟然钻进虎口里来了。想到此,华子良心中颤栗起来了。
  他决定马上就走。于是蹑脚出房,返身将那房门轻轻拉拢,然后轻移脚步,慢慢下楼,向店门挪去。走到账房,但见柜台内一盏残灯幽幽,那青头皮伙计正在两张桌子搭就的便铺上(鼻句)(鼻句)大睡。他想开门逃走,又怕惊动此人——他已意识出这青头皮并非一个善类。他只得踅转身来,又轻步上楼,强到铺上再躺下。他斜视黑洞洞的窗户,心中好不着急。时间过得这样慢呀,黎明的微光怎么不来?楼下通铺,那如雷的鼾声阵阵传来。劳累一天的苦力人,正在黎明之前甜睡,可鼾声却增加着华子良的阵阵焦躁啊!他坐起来了……忽听有人翻身咳嗽,尔后鼾声一下消失。“喔喔喔”雄鸡啼鸣了。华子良翻身起床,决定抢在众家旅客前头,他不慌不忙来到柜房,拍醒伙计:
  “小哥,请开门,鸡已经叫了!”
  青头皮以为是哪个推车或抬轿的,不知趣来搅扰他的睡眠,很想熊出一句:“我不知道吗?”揉眼一看,见是穿绸衫的华子良,话儿吞下了,转口道:
  “这么早呀?”
  “我有点急事,这是我的店钱。”华子良笑着。
  青头皮把门开了,华子良匆匆离去。不知为什么,青头皮总觉得这个客有点奇怪。
                  四
  就在华子良离去的那条路上,一辆摩托车迎面“突突”而来,晃过店于,转弯驶入一条小巷,来到陈舵把子庭院门前停住。
  下车以后,来人快步登阶,紧敲黑漆大门。
  这天陈舵把子早起来了,正在前院方砖地下一株古柏之旁,缓推云手,低迈拗步,野马分鬃,白鹤亮翅,练着太极内家举法。闻听敲门之声,他心中又不快了:“这是哪家不懂规矩的小子,不明白这是我的练拳时间吗?……”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又不当回事地练下去了。
  “笃笃笃笃”,敲门的声音更急了。管事被惊出来了。他不敢惊动陈大爷,自去把门开了。
  闪进一个穿黄军装的军人,急切切的,声言有要事要面禀陈大爷。
  管事把他引进来了。
  来人神色慌慌。
  陈舵把子终于收住拳,一步上前亲热招呼,又回头对管事说道:“怎么不请进客厅泡茶呀?”
  那军人双足立正,行了个军礼,连连谢道:“不用了,不用了。我是奉上司之命来惊动陈大爷的!”说罢,恭敬双手把名片递了上去。
  陈舵把子一看,立时爆出一个哈哈:
  “哦,是杨看守长!有幸!有幸!”
  陈舵把子听完来人如此这般的一番话,面色凝重,煞有其事地道:
  “是这等事,在下理当效劳!”
  随即大声吩咐当家管事,快去办理。
  正在这当儿,店里的那位青头皮,鬼头鬼脑地来了。他附在陈能把子的耳边,如此这般地唧咕了一番,陈舵把子连连点头。片刻后转来,他面不露色,用十分随便的声音对那军人说道:
  “尊下请暂坐一时,我们这里已发现一个可疑分子……”
  转口又对管事。“通知弟兄们,紧急集合!”
  由青头皮带路,当家管事领队,七、八个兄弟伙(都是临街一呼招来的),加上那个军人,向华子良逃去的那条道路奔去了。
  陈舵把子坐在太师椅上,等待消息。
  半个时辰过去了。当家管事急步走人厅堂,慌慌说道:
  “大爷,我们奔了好远,逃犯没有影儿……”
  陈大爷的脸一下“马”了下来。只见他眉头一蹙,瞪圆双眼,嘴唇一闭,白胡须须连那黑痣上的长毫,都微微抖了起来——这是陈大爷威怒的表现。他把手中牙签往桌上一搁,骂道。“鬼日子是这样吗?”他眼中射出的冷光锋刃似地向管家逼过来了。
  那管家脸上顿时出现难堪神色。他知道陈大爷要的是面子!在他地面走脱了人,这名声他今后受得住吗?……陈舵把子此时怒不可遏了。他雹地站起身子,喊了声:“走!提不到后的要死的!”
  出得场口不远,陈大爷突然问道:
  “是从大路搜查吗?”
  “是,是,是。”当家的忙不迭地回答。
  “要搜山!”陈大爷果断地把手一挥。
  这时候,那批兄弟伙扑转回来,青头皮仍然跑在当头,一看陈大爷架势,便知他的意向了,讨好地说:
  “刚才我也想过……还是我来打头……”
  那青头皮咋咋呼呼,抢先爬上一座又一座山头,东指西指,可又拿不准定盘,好象哪处都是可疑方向。
  他们爬了一个又一个山头,搜了一个又一个山洞,均无人影。看看要来到山顶了。陈大爷突然止步,象是有些累了,又象是在等候众人。他立在一块岩石上,眼望山顶,仿佛又在思索什么。当家管事站在他的身旁,也不言语。
  “哎哟,前头就是狐仙洞,这里有一只布鞋,人一定在洞里了。我们快去搜!”青头皮喊。
  这狐仙洞是经常闹鬼闹神的地方。大家听说去狐仙洞,都有些毛骨悚然。陈舵把子面色阴沉,立在原地不动了。所有的人都站在洞口,阴沉着脸,好象要进阎王殿一样地害怕。
  这时,陈舵把子的眼睛瞟向那个青头皮说道:
  “小老么,你去带个路好不好?”
  青头皮只好硬着头皮去,面对着黑幽幽的洞口,大家有些发凉。不知谁提出应该点火把,于是,大家动手,用枯枝、野草缠成两把刷子,你一个,我一个,打着火把,战战兢兢,一前一后地摸进去了。洞里,股股浓烟冒出。二人咋呼:“出来!出来!不然老子要开枪了!”“出来!出来!老子已经看见你了!”后来那吆喝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听得洞内在嗡嗡发颤……
  陈舵把子一直背身朝外,他的脸色难看极了。他一言不发,只觉自己的右眼跳得厉害……
  那管家不敢吱声,其他兄弟不敢挪动身子,都坐在地上不动。
  黑烟从洞内冒出来被风一吹,扩散了,在人们眼前飘动着……
  “哎呀,有鬼!……”突然洞内传出声怪叫,那青头皮率先冲了出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人不人鬼不鬼,大家都被他吓愣了。紧接着那特务也连爬带滚地爬出来了,他更是“熊”得可笑,浑身发软,一脸乌黑,舌头发硬,结结巴巴,口齿不清,顶着声音说道:“可怕呀,一阵阴风,一个斗大的东西向我飞撞过来,呼地一下把火把扑熄了。……”
  大家都战战兢兢,独有陈舵把子纹丝不动。他手把白胡须慢慢捋着,面部象恶魔似地变幻无常。
  突然,他一下回转身来,霍地撩起长衫衣襟,端起手枪,大步向着洞口迈进,“啪啪啪啪!”放出一排子子弹,鼻孔呼出一声:
  “走!”
  大家都把头一缩,还以为是要进洞了。可是,他在洞口只是了望了一下,转身就走。大家才放了心,畏畏葸葸地跟在陈舵把子的屁股后面,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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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一
  华子良确实是在那个山洞中,而且是那搜山的人爬上山头不久才钻了进去的。忙乱中,洞口那块尖石把他的布鞋带划断了。青头皮拣的那只布鞋也是他的。
  两个小子钻进洞时,使华子良虚惊一场。陈舵把子在洞口放枪就差一点夺去华子良的命了。一瞬之间,一颗子弹从他耳根擦过,碰壁而落,他被震倒在洞里了。等他醒过来时,看见那大洞口边,一团火气,有人影在晃动,不时地传来说话声。他断定,这是杨则兴派人来捉拿他的。
  华子良把身子紧紧贴在洞壁上,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宰猪刀,他在时刻准备着,假如真的有人闯进来,发现了他,只好拚搏一场了。很久,很久,一股凉气穿背透心——他是背靠崖壁的,他才清醒过来。他的身子在抖,随即感觉这寒冷真是穿心,他赶忙把身子离开石壁,舔了舔嘴唇,那唇皮已经燥裂。“渴哦,渴哦,渴哦……”华子良心中连连叫着。他多么希望喝上一口水!华子良用脸去贴那阴冷的石壁了,他感到脸上潮润润的,多沁人,多惬意地湿润呀!他一下紧贴不动了。隐隐约约听见有“嘀哒’声音,尽管是极轻微极细小的,但是当过多年矿工的华子良,他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辨别出来了,哦,是滴水声?这洞里有水!华子良立时来了精神,他朝那滴水声移过去了。他脸上漾出一丝儿微笑,他摸着洞壁,向着滴水声走去。他伸手上下左右摸壁,所触处都是潮乎平的,但无水。华子良的执拗劲儿来了:水哦,我非把你寻出来不可!于是又开始耐心地、仔细地、一方一寸地把崖壁摸了起来。手掌慢慢移,慢慢动,一下摸空了……原来是洞内之中还有洞,只是那洞口太窄,那崖壁太突前,不经意,他一步跨越过去了。
  华子良心中好喜!他摸出来了,那洞着地处是个大窟窿,它是朝下深入的,可能内有一个水潭,水涌起的激溅声就响在那里。华子良伸手进去搅了搅,觉得是虚飘飘,空洞洞的,什么东西也触不到。华子良有些失望了,天又晕晕糊糊地躺下去了。
  华子良是何时醒过来的,他不清楚了。他原本以为,这是洞里的一个水潭,并不太深,他溜进去只想躲避一时。岂料身子一入洞中,直往下沉,背部触着石壁,有种刀棱一样的东西在割着他的皮肉,痛彻肌肤……最后“咚”地一声,他跌得昏了过去。
  华子良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他不知自己跌到什么地方来了。他恢复了知觉,并不感到周身疼痛,只觉得四肢木木然的,胳膊腿一点也不能动弹。脑子倒是十分清醒的,他觉得自已躲过了一场搜捕……他平静地躺着,心中是欣慰的。
                  二
  一轮血红的夕阳落在西边山头,天上地下笼罩着一片宁静的红光。那日头边是亮亮的,红红的,越远红光越淡弱,逐渐融和于深蓝色的天幕上。那山头是黑黑的,深深的,山峦曲线绽裂着几个缺口,那是残阳余晖在闪耀。近处的荒丘寸草不生,全是暗红色的石骨子土,残照中,它们成为一片寂寞的褐红色的波浪。
  一个光秃秃的土坡前,一条窄狭狭的羊肠小路边,坐着一个人。他背对远山,从后面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黑乎乎的,凝坐在夕晖中。他头发是长长的,乱乱的,他衣服是破破的,碎碎的,山风一吹,有几处飘飞起来,他神情是委顿的、无力的,他躬腰坐着,好久好久,一动不动。
  夕阳慢慢沉落下去,他还是纹丝不动。
  远远近近,暮蔼渐渐飘浮起来,他依然不动身子。
  荒野是宁静的,这人到底还要待上多久?
  这时,远处天边,忽然出现一团黑点,那黑点细碎碎的,无声地飘了过来,成了一片,忽然“嘎嘎”叫了两声,原来是一大群归巢的晚鸦,从他头上一掠而过,又无声地飘远了。
  鸦翅飞掠,这人缓缓地仰起了头,他本欲追影回望,但这当儿,山野间忽然以来一缕歌声:
      高高山哎,二陡坪,
      包谷馍馍——
      胀死人!
      要想吃干饭哎,
      万不能!哟喂……
  这人的注意力立时被歌声吸引了过去,他精神一振,慢慢站起来,开始扭头四下寻声……我们这才看清了他的脸:瘦削的、四方形的面庞,染着泥污,挂着血痕;一对浓眉,一双深凹的眼睛,显得有些疲惫,嘴唇紧闭着。哦!他是华子良,他从洞中出来了!
  华子良进入的那个山洞是一个深长幽邃的蝙蝠洞。洞中栖息着无数蝙蝠,昼伏夜出,象一片鬼影飘动,山区人们迷信,以为是什么怪物幻化;加之当地蝠狐同音,久而久之,这洞便讹传成为狐仙洞了。这群蝙蝠原本息宿在山头前洞,后因时时受到入洞者的干扰,它们便改在后头那个有一道阴河的地洞中栖息了。飞行路线也改道了,它们是由后山另一个隐秘出口进出的。华子良愣神之时,正是蝙蝠黎明时分从洞口飞回的时候。最初那一刹那,华子良心中也曾泛起一种怪异感,但这种感觉眨眼之间即逝去。这也多亏了他多年的煤矿生活经验。他听清了它们飞翔的声音,在一个废弃的矿洞他碰见过这群夜宿之客。他明白了这是蝙蝠,成群的特大蝙蝠。
  归宿的蝙蝠启示了华子良,这洞还有一个出口。不多久,华子良习惯了黑暗,他的眼睛看见了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光(这时,外面天已大亮了),他继续爬行,终于找到了阴河。他本想痛洗、痛饮一场,但他懂得阴河之水冰凉,刺人肌骨,伤人脾胃。他摸索到了那个出口洞边,心中好喜。这出口大咧,完全可以通人!他在那里休息着,直到那蝙蝠重又飞去——他知道光天白日是万万不能出去的。他走出洞来,一个崭新的世界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那歌声不时地在空中回荡着:
      高高山哎,二陡坪,
       茅草棚棚——
       笆笆门,
       要想接媳妇哎,
       谁进门!哟喂……
  歌声是从前面山头传来的,远远的山缺处,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上移着,变成一条黑影,背上毛糊糊一团。红球一下沉落下去,余光依然微微的,黑影又渐渐短了,矮了,不见了。歌声戛然而止。此后又是无声的世界。
  乳白色、灰白色、青紫色的雾霭飘浮得更浓了。华子良依旧在小路边立着。寂静小路,很快消逝在前头深浓的夜色里。
  华子良在等待,等待着前头那个人影。
  那是一个打柴的,背上背着一大捆柴禾,由于负重,背躬着,头低着。夜色深深,他走到近前,完全没有注意到前边立着一个人。
  “大哥,你回家吗?”华子良轻声招呼了。
  打柴人吃了一惊,脚一停,背上的柴禾捆晃动了一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摇了两摇,险些倒下去。
  华子良赶忙去扶,那人愣了愣神,向后退缩了:
  “你……”
  华子良说道:
  “我是一个落难的……遭,遭了匪抢……”
  “哦!”那人呼出一声,抬眼打量华子良,见他面相柔和,脸带伤痕,衣衫褴褛,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那人退到一个土包前,把柴捆支在上面,松了绳站立起身,和蔼地问:
  “老哥,你要问啥子?问路吗?”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华子良问。
  “这里是红石坡。”他的说话举动模样,象是青年农民。他扯下腰间系的白布帕子,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离黑狗市多远?”华子良问。
  “哟,远着哩!那是前山一个场。今夜你再咋也赶不去了……”青年农民以为他去黑狗市,老实地回答着。
  华子良放下心了,故作叹声道:“赶不上了,只好改天……”
  “那你老哥现时要到哪里去呢?”青隼汉子又问了。
  “我,我……”华子良说不出话来,他什么地名都不知道啊。
  青年汉子发现这行人说话呆呆闷闷的,不禁又起了同情心,以为是土匪把他吓得这样丧魂失魄的。又听他刚才提到黑狗市,心中想着:莫非是陈家的兄弟伙在害他?这陈家是当地的一霸。
  这时华子良镇定了,说道:“小兄弟,我,我想打个店。”
  汉子一听笑了:“老哥,这周围团转都是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纯朴憨厚的山间青年动了怜悯心,他叹了一口气,试探地说:“你老哥若是不嫌弃,我家倒是可以避避的。”
  说罢,他把帕子在手上抖了抖,重系腰间,开始撑身,重新背上柴捆,点点头示意华子良:“我家就在左边不远。”
  华子良跟随他到了家。
  这是一家山区贫苦人家,茅屋破破烂烂。周围的墙,已经倒下了,树木、杂草丛生,一派萧条景象。一进屋,有人问话:“光娃,来人是谁?”几棵稀疏的竹子,一株光秃秃的枯树,掩映着一间破旧的茅屋,问话声是从茅屋传出来的。
  “妈,是我。还有一个过路客人。”
  “哦,快请客人坐,把灯亮点上%”茅屋黑咕隆冬的,不见老妈妈,但听她的声音柔柔的,使人心头一暖。
  一盏豆大的灯火闪亮了,昏黄的灯光,只照亮半屋,一盘驱蚊的苦蒿绳燃着,升起缕缕青烟,弥漫一种苦蒿味。更把这光线搅得颤微微的。屋内空荡荡,一张断腿的方桌,倚立在土墙边;桌旁是个板铺,靠床边盘膝坐着一个老太太,白发篷乱,脸象皱缩的腌菜。她在搓麻索。一只纺锤垂下来,正在转着。
  老太太又说:
  “光娃,客人吃饭了吗?请客人吃饭呀!”
  灯光照着老人的脸,她嘴唇蠕动着。她收起纺锤,手抖抖地摸着床边……啊,她的双目失明了。
  “娘,你坐倒,坐倒,我会动!”儿子发急了。
  老人无光的眼珠翻动了几下,摆摆手说:“我自己来。”她之所以自己要动手去端饭,是因为锅里只蒸着几个包米耙耙。怕孩子和客人吃不饱。
  老人固执地、颤巍巍地摸进灶房去了。她又一声低唤,把儿子叫到里面,片刻后,青年农民出来了,他躬身摸向床底,掏出一个升子,端着又走了进去。
  灶屋里火光熊熊,水在锅里“咝咝”地响着。青年农民出来陪客,老妈妈在里面独自忙碌。
  一股浓烟滚出来,大约柴草太湿了吧?老人被呛得咳了两声。华子良听到了这咳嗽声,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不会儿老妈妈颤抖抖地走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大碗稠稠的稀粥。华子良忙忙站起来,一手扶着老妈妈,一手接过碗,不由自主地落了泪。那青年人端着两个土碗,一个盛着一小碗稀汤,一个盛着一大碗焦黄发黑的玉米粑粑——那是贴着锅边烙的,他边走边吃。
  老妈妈指着那个大碗对华子良说:
  “客人,请吃吧。”
  在灯光照耀下,老人面相柔和。那蒙上一团白翳的眼珠,闪着慈祥的光。她那多皱的脸上,缕缕皱纹都深藏着爱。那干瘪的嘴唇,吐着一声声关切的话语。她那银白的头发,粘着一节燃烧过的灰屑。她面向华子良,一团温暖的热流流进华子良的心窝。
  “吃吧!客人,我们穷苦人家,弄不好吃的,好赖吃个饱吧!”她脸上闪现着歉意。
  华子良猛地鼻头发酸,眼睛发潮,泪珠儿在他眼眶里打滚了!从监狱逃出来,奔波了几天,人间的黑暗,阴冷,丑恶,他已经尝够了、在这间茅屋里,柔和的灯光,温暖的人情,使他沐浴在母爱的温馨里,啊!傅大的、无私的母爱啊!中国大地有多少这样的亲娘?……华子良猛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只有饱尝冷漠的人,才能懂得这母爱的可贵!华子良举著的手剧烈地抖颤起来,他的眼泪又籁籁落下来了。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粥,他一口一口吞下的是母亲的情意!
  睡觉时,青年农民发现华子良赤着脚板,血迹斑斑,于是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最后从床头取了一双新草鞋回来,面孔带着憨笑放在华子良脚边,真诚地说:
  “客人,请换上这双吧!”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让儿子把自己的唯一的一床被子送给华子良。一床补疤被,渗透了多么深沉的母爱!
  “客人,你先睡吧!”
  华子良呆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激情,涌上心头。多么好的妈妈,多么好的小兄弟,他实在不愿在这儿多呆一分钟,多给他添一分麻烦了。他心一热,说:
  “小兄弟,我想这就走。”华子良清醒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声音低低的。
  这是青年人万没料及的,他惊愕而拘谨地问道:
  “我们家穷……”
  华子良声音发颤地说:
  “我的好兄弟,我也是穷人,我是想起一桩事情,我已出外好些天,家里还有个病重的八十老母哩,我想赶快走……”言辞说得十分委婉。
  “好兄弟,请你送我一程吧,给我指指路。”说话工夫,他要起身赶路了,为了不惊动老妈妈,他轻轻地走着步子,轻轻地闭着门,说话也是轻轻的。厚道的庄户人看到华子良动情的样子,也表示同意他走。
  可是尽管他们脚步声和说话声是那样地轻,还是把那老妈妈惊动了。她侧着耳,听出了脚音,听出了华子良小声说话的声音,当她听到华子良悄悄把几张钞票递给儿子,轻声说:“请收下”时,老妈妈翻身坐起来了,她大声地对儿子说:
  “光娃,千万不能收客人的钱!”
  华子良心灵再次颤动了!夜色茫茫,青年人把华子良送到一个岔道口。华子良不忍心离开,他又重把钞票塞到那青年手上,颤着声:
  “好兄弟,我不敢对你们说报答二字,这点钱,务请留下,给老妈妈买点米,熬碗稀粥喝……”
  那青年没再推辞,一下将它收下了。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但华子良未走多远,猛听背后脚步声响,那青年又撵了上来,手里抱着一件旧衣裳,送到华子良手中:
  “老哥,你的衣服全破了,山区夜寒,把这换上!——要不,你这钱,我也不收的。”
  改了农民妆束的华子良几天来昼伏夜行。白天,藏在野莽深深处或山洞隐蔽处睡觉;夜晚,他在深浓漆黑中照着青年农民指示的方向走呀,走着。有时,他走得身子飘飘,步履踉跄地,直到黎明才休息。他在寻找嘉陵江,寻找北上的道路。这天,他望见前边有一道河流,心中十分高兴,他急不择路,直向山下滑去。
  可是,华子良走错了道路。他走到的不是嘉陵江,而是嘉陵江的一条支流。他对这里的地理不熟悉啊!
  此时荒野依然静静的,脚步声居然引起很大的震动,偶尔朴楞楞飞出一只野鸡,划出一条弧线,悄没声儿飞到远处又落了下去,显得格外寂静。忽觉微风轻轻拂动,前头飘来哀婉低回的呼唤声,引得山鸣谷应。弥蒙月色中,在一户农家门前,立着一个老妇人,手中科抖索索捧着一个什么,口中喃喃在唤“儿啊,东方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回来吧!”又转一个方向:“儿啊,西方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回来吧!”原来,这妇人九岁的幺儿子上山拾架,碰着一只豹子,惊魂失魄跑回压,昏迷在床了……
  华子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位为儿招魂的母亲。他想说什么,又无法说,只好又去赶路了。
                  四
  深沉暗夜,呼啸的山风,从一个高高的山谷口斜吹过来。它摇动满山树木,沙沙作响;它扬起山泉浪花,催逼着它们向那江流汇去,它刚过山脚一大团屋影,在房顶打着唿哨,滚过公路。远处,灯火荧荧,一排一排房子,依山叠上,此时夜深,一般农家早阒寂了,而那里却是哄隆隆震天地响。这里戒备森严,大门前,两根砖柱的顶端,弧形铁条拱顶的正中,三盏大灯明晃晃的。大铁门紧闭,旁边的小门口有两个哨兵,来回游动。
  华子良急步向前走去,忽然发现,这里竟是一座国民党的兵工厂,他心里一惊,连忙躲在一株大树后面,正在后缩间,猛可听到身后传来悉索声,回头一看,那边斜穿过来一个夜行人。临近华子良时,他停住了,身子也往这株大树上靠。华子良紧往树身上贴。他们各靠一侧,已经很贴近了,但那个人并未发现华子良。华子良已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身子动也不敢动。
  一道闪电亮起来,华子良看清了,那人在探头往前望。工厂门前卫兵在走动,那人倏地缩回头,发出一声深重的长叹。
  两个静息着。
  又一过闪电扯亮了,树上淅淅沥沥响起了雨点声。忽听一阵“嗑嗑嗑”地声音,那人在叩牙关了……
  那人终于移动了身躯,紧了紧衣衫,勾着头,想大步冲过工厂门前去。华子良瞧着他,心里想:如果他能冲过去,自己也能冲过去。
  “干什么的?”突听前头发出喝问声。
  两个卫兵已经跑出来,阻住那个行路人。
  “我,我,我……”我那人声音打着抖。
  “到哪里去了?”刺刀尖已挨近他的鼻尖。
  “我,我,我回……”
  不由分说,又闪出几个人来,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
  “姓啥子了”
  ”我,我姓……哇,哇,哇”声音抖得听不清。
  “哈哈!姓华?”那条黑影狂笑着,“老子正等你!”
  华子良浑身冒冷汗,原来他们在追捕他呀。
  他转身狂奔而去,钻进一片树林子里。那几个兵抓到了那个人后,如获至宝,忘记了一切,当华子良逃跑时,他们一点都没发觉。
  但是,当华子良钻进树林之后,突然背后有人喊:“站住,举起手来!”
  这时,一声霹雳,一道闪光,瓢泼大雨猛烈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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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
  一辆美式吉普在暴风雨中疾驰。
  车中坐着杨则兴和另一个彪形大汉。他们是去捉拿华子良归案的。车中后座的杨则兴,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的脑子依然在回味,华子良逃走的这几天,王金川丧魂失魄象得了一场大病。杨则兴并不同情他,他还要看王金川的“笑索”。
  汽车迎着疾风暴雨,在泥中水中颠来簸去。
  “哗哗哗”,“轰轰轰”,一股巨大水流冲入嘉陵江,汽车来到双江汇合处,“嘎呐”一声,拐了弯,向那支流奔了去。杨则兴身子被—摔,他的思绪摔断了,随口问;
  “还有多远呀?”
  司机回答:“已上专用公路,不太远了。”
  身旁的彪形大汉命令司机:
  “开快点!”
  吉普车几乎是飞起来了,颠颠簸簸,东倒西歪。
  “嘎”一方急响,原来是风雨中路太泥泞,车行悬崖,一只轮胎打滑了,差点翻下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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