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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作者:弓戈

弓戈(近代)
华子良传奇
楔子
  “嘀铃铃铃……”电话铃发狂地响着。
  一个中等个子蛮横地跨进办公室,一把抓起话筒,只听到对方在喊:“喂喂喂……”
  “妈的!又出什么事了?”他心中没好气地想,口里大声回了一个“喂”字,烦躁异常。
  “我找看守长!”
  “什么事,”声音更带怒气了,一只脚烦乱地把放置电话的茶几儿踢了一下。
  “噢,您就是。我们抓到了两个闯入监狱警戒圈的人!……”
  “给老子捆进来!”
  这是一座设在重庆歌乐山麓的特别监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国民党特务机关合营的、专门用来折磨摧残共产党人和革命者的集中营--“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一所”,但一般都呼为“白公馆”,因为原是一家姓白的军阀的别墅。监狱三面环山。高高的围墙内,一座两层楼房,上五下五,十个房间,全部窗封铁条,门加铁栏,改成囚室了。围墙上,电网密布,四角设着岗亭。正面大门虽终年封闭,但还是设了一个岗哨,进出全由侧面一道小门,小门昼夜双岗。为防犯人逃跑,监狱四周又加一道铁丝网拦着;几百米之外,还划出了一道警戒线。这警戒线上,昼夜有哨兵执勤,有牵着警犬的巡逻队巡逻;晚上,设在歌乐山头巨型探照灯的光柱来回扫射,根本不容许外人接近一步。
  “报告!”一个面目凶恶的狱卒,把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推进门来。这两个人面如土色,浑身瑟瑟打抖。那个年约三十的汉子,长得瘦精精的,一身庄稼人打扮。在料峭的寒风中,一件单薄的土蓝布长衫,肩头、肘部打满补丁,后摆刚才被警犬撕去一大片;头缠一条白布帕子,双目惊惊惶惶,一脸老实骇怕的样子。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孩子,穿一件圆翻领、三个兜的灰布学生服,背着一个书包,看模样是个学生。他脸被狱警打得红肿,他不象那个农民那样害怕,进门时,不时地抬起一双稚气的眼睛,打量一下监狱看守长,又望望对面的墙壁。墙上挂着一张圈圈点点的地图。看守长瞪了他一眼,目光怕人,他才低下头去,担了扭身子,书包晃了几下……
  “噔噔噔噔”,一个身披黄呢军大衣的北方大汉进来了。狱卒跟在他的身后。
  看守长立即对他的上级躬身招呼:
  “所座,抓到了两个可疑分子!”
  北方大汉眯着眼把两个人扫了一下,转首示意。几个打手抓小鸡似地把两个无辜的人扔进刑讯室。
  片刻之后,旁边的刑讯室便传来一阵惨叫之声……
  两个特务头目冷漠地听着。副所长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一口一口喷着烟雾。看守长走到窗前站立,窗外有两株小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抖擞着。
  人人皆知,这白公馆的警戒线就是死亡线。附近居住的农家,无论大人、细娃,放牛、砍草、拾粪,是从不敢接近这个圈圈的。小儿夜啼,母亲无法,若说一句“再哭,就送你去踏线线!”最顽皮的孩子,也会骇得立时噤了声。这两个人,莫非吃了豹子胆?
  “报告!”狱卒走进来回禀两个人的口供,原来一个是生活无着的乡巴佬,想到重庆去拉黄包车;一个是刚考上重庆某中学的学生,去上学的。两人半道相逢,走迷了路。
  副所长不耐烦地站起来,抓起电话,向上级机关报告了,然后对看守长说:“上级叫我们相机处置……”他目光征询着看守长的意见。
  看守长低头想了片刻,猛抬头,轻错了一下牙巴骨说:
  “我亲自送他们下山!”
  “也好。”副所长同意。
  两个浑身湿淋淋、凉水和鲜血搅和在一起的人,巳经被推在过道上。狱卒刚一吆喝二人起步,那个学生就大声喊叫起来:
  “书包!我的书包!”
  “你闹个X!”狱率大怒了。
  “拿给他!”看守长沉静地说。
  书包捧在学生手上了。他拍了拍书包上的尘土,背上了肩;好象怕飞了,又把它扯在胸前,用右手托着。他的颈脖流着血,背带动在伤口上,被血染红了。
  走过岗哨,穿过铁丝网的门,最后来到警戒线前了。只听看守长蓦地发出喝叫:
  “还不快给老子--滚!”
  声音不大,但是疒参人!那农民如闻厉鬼嚎呼,浑身战栗,腿脚发软,一腚瘫在地上。那学生稚嫩的心,象受了重重的一劈,他“呀--”一声惊叫,发疯般地向警戒线冲了过去……
  “叭!”一声枪响。
  学生应声扑地。子弹从他背后射进,穿透胸膛,穿出书包,书包浸满殷红的血……
  看守长缓缓地把手枪装进皮套,命令狱卒:
  “把那土包子给我拖回去!”
  所谓“相机处置”这话是有名堂的。这是新所长刚到任,考验他们这些手下人办事力不力!人言道,坛子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这两个可疑的人既然闯了来,看见了房子,又受了刑,放回去,难免不漏嘴的。
  在国民党特务的眼里,凡是懂点字墨的,脑瓜最灵醒。那位中学生一进狱门就看了墙上挂着的白公馆地形图,让他活着出去,后患无穷。这就是他被打死的原因了。
  至于那个乡巴佬,按看守长说的:“关,关死!白公馆是口‘活棺材’。只能活着进来,死着出去!”
  这是一九四七年春天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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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一章
第一章
                  一
  若说重庆城区象座火炉,白公馆监狱便是一具蒸笼了。太阳向监狱喷射着炽热的光,四周高墙象一个桶,狱内蒸腾着一种蒙蒙的、令人窒息的汗臭味。树叶全被晒蔫了,有些变得焦黄;院坝里泥土成灰,到处飞扬;凶恶的警犬,伏在阴凉处,吐出长长的红舌,大口大口地呵着气;苍蝇懒得飞,躲进牢房,任人驱赶,也只在房中打个小旋儿,又粘在墙上不动了。
  监狱看守顾不得“规矩”了,穿着短裤、背心,立在房廊下,不停地摇着扇子,不但懒得四处走动,还时常溜进办公室;有的索性脱个光脊梁,躺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电扇拚命地旋转,带来了阵阵热浪。
  牢房象烘箱,被烘烤的犯人,有的已经热昏了;有的口干舌燥,浑身象在燃烧;有的鼻子流着血,饮用水只有一小瓦罐,一人一次只能抿一小口。难友们都不忍多喝,要省下一点点,照顾重病号……
  早晨,又是个火烧天。“(口瞿)(口瞿)”一声放风哨响,憋闷了一夜的囚徒,纷纷走到一个狭小的院坝来,活动活动腿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院中的空气虽然也是热的,但比牢房要凉爽多了!这时,楼下正中一间单独牢房,走出一个蓬头垢面,身体枯瘦,完全象个老头模样的人。他四方形的面孔,两颊陷塌;一对浓眉下嵌一双深凹的眼睛,目光呆滞滞的。他迈着僵直的步伐,走过众人,来到院子另一角,痴痴望天,然后便独个跑步。他天天如此,沉默不语地跑。今日天气这样奇热,他依然如故。不一会儿,“老头”便跑得满头大汗了。
  众难友对“老头”的奇特习惯,早已看惯了。只有两个囚徒,时不时用目光对他顾盼。一个是年龄二十余岁的小个儿青年,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络腮胡,象个工人。那小个儿,瞧着“老头”乱跑,脸色有点发急。可能是出于对难友的同情心,想阻止“老头”傻跑吧?那位中年人面容深沉些,每望“老头”一回,便轻摇一下头,大约是因特务在旁严密监视,无法同他招呼吧?
  “老头”继续跑下去。小个儿更急了。他同中年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趁特务低头点火吸烟的当儿,猛用脚向“老头”那边踢去一粒石子。石子正好弹在“老头”腿上。“老头”吓得一愣怔,猛地抬头,同小个儿的目光接上了,但他装出并未会意的样子,随即又低下头去,一圈一圈地跑着……
  午饭后放风时,烈日当空,阳光直射,热浪灼人,谁也不敢到骄阳下去走动了,都在屋檐下歇息。可那“老头”又傻乎平地在毒日下面跑起来。这次跑得有点特别,他不在院坝当中跑,发疯似地在房廊前面来回窜。一次差点撞着站在众人前头的小个儿,小个儿正要和他招呼。可就在这时,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监狱看守长杨则兴,金刚怒目地走近了,小个儿只好将话吞了下去。
  晚饭后放风,大约有半小时。然而天空布满黄漠漠的云,阳光透不出,象口黄色的大锅反扣着大地。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吐不出气来。蹲了半天班房的难友们,不得不耐着奇热,来到院中活动活动。“老头”又跑步了。特务杨则兴冷漠地瞧着他。早间、午间的跑步,真把“老头”累垮了,现在他跑得很吃力,一开始就躬着腰,勾着头,拳着手,拖着沉重的双腿。几圈过后,身子摇摇晃晃,步履踉跄,圈子兜不圆,一会团团转,一会成了横“8”字。他气喘吁吁,背上的衣衫被汗水渗透了,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摘掉在地上,颠颠踬踬,脑袋摇晃着。嘴唇干得起白皮。难友们看了好心疼!真想大声喊:“别跑了!别跑了!……”可特务杨则兴这尊瘟神,凶恶地站在这儿,谁也不敢喊出声来。小个儿的脸色急遽地变化着。他狠狠地盯了一下那特务,急切地瞅了一眼跑步人,象下了狠心似的,用劲把手一甩,急跨两步,想去扶那跑步的难友。他身后的中年人,将他的衣襟轻轻地扯了一下。小个儿把牙一咬,终于忍住了。
  跑步的“老头”猛地收住了步子。他痴痴的眼神向这边投了过来,呆呆地望着众难友,望着小个儿,望着中年人,他身子偏偏歪歪,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过来了。
  “跑呀!跑呀!”特务杨则兴猛扬皮鞭,怪声嗥叫。“噼——”地一声,一鞭子向“老头”抽了过去。一种异样的眼神倏地在“老头”眼中闪现,亮如火花,疾如电闪。那是一种最深沉的愤怒,最暴烈的仇恨。虽只闪了一闪,竟使气势汹汹的特务杨则兴心惊胆寒,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他以为这囚徒要扑过来撕扯他了。“老头”并未扑过来,他只死命地咬了咬牙,又起步猛跑起来。他象得了什么神力,一下变得身不摇,气不喘,步子格外有力量,如同旋风,越跑越快。监狱的楼房,围墙,电网,大门,小门,卫兵,看守,难友们,在他眼前忽悠忽悠地转了起来。他越跑越快,直冲特务杨则兴而来,其势如巨石压向一个侏儒。那特务吓得身子一闪,打了两个偏偏,疯狂骂道:“瞎眼的老货!”“老头”一头撞空,“咚”地一声,倒在地上了……那小个儿再也不能忍了,飞身向前,紧紧将“老头”搂住,将他的头搂在胸前。只见难友双目紧闭,口角翻着白沫,脸上肌肉不停地抽搐,脸上虚汗涔涔,头发象水淋一般。小个儿满脸悲怆,轻轻地摇着他:“醒醒!醒醒……”他忽觉扶在难友背后的手,被轻轻地捏了一下,心头剧烈一震,转忧为喜,迅速倾下头去,切着“老头”耳根,微微地蠕动了几下嘴唇。随即大声喊叫。“抬人呀!快来抬人!……”
  中年人和众难友围拢上来,七手八脚把“老头”抬到阴凉处。特务杨则兴赶来驱散了众人。“老头”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二
  入夜。“老头”已经坐在他那间罐式的小牢房中了。他坐在板铺上,如泥塑木雕一般。闷热、污浊、恶臭的空气,他毫无所觉;蚊子嗡嗡扑面,他连手也不挥动一下;一只老鼠,爬上板铺对面一张小桌,嘁嘁喳喳啃着什么东西,他身子挪也不挪。哨兵的身影在铁窗前来回晃动,他仍痴呆呆地坐着。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牢房那扇被砖头堵死了的窗。他似乎看见了那一块块方砖在纷纷脱落。他眼前忽然一片光明,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日间那三场殚精竭力的跑步,是他与狱中的难友在接头!
  小个儿名叫许明炎,中年人名叫谭成荣。他俩是狱中党的秘密临时支部的负责人。这两名共产党要犯是被囚禁在楼上牢房的。自五月敌人大规模镇压“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生运动以来,监狱情况随之恶化了。楼上要犯们每周只准下楼放风一次。今天是这星期唯一准许下楼的一天。打从早晨许明炎、谭成荣投来最初的一瞥起,“老头”便预知二位领导有重要话要对他讲了。在这险恶的环境中,他们接头是多么不容易啊!
  许明炎扶他时,切在他耳边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讲了六个字:
  “……走……后窗……暗洞……口……”
  这语意不连贯的六个字,常人是难以理解它的含义的,但“老头”却完全明白,他沉浸在狂喜之中。
  走,就是说支部决定组织集体越狱。这是从前议论过多少次,开始过多少次,又失败过多少次的“宏图大略”啊!今天,蕴藏在革命者心中的火种,又将熊熊燃烧了。
  后窗,指的是突破口。许明炎、谭成荣同志已经选好了突破口,是那间牢房的后窗。我这间是断断不行的,它已被堵得死死的了。其他难友牢房的,也不行,铁条牢固。只有小许、老谭他们那间的了。那间牢房在楼上拐角处,长年累月的日晒雨淋,窗框铁锈木杆,砸断铁条,毁掉木框,人从窗中系绳垂落……,
  “老头”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微笑。
  “暗洞……口……”,这是越狱路线。楼房背靠一道高高的陡峭山壁,下临一道深深的水沟,水沟通向右侧一个暗洞。人从窗口垂下之后,可以顺着水沟,一钻进暗洞跑掉。目前极端重要的任务是,寻找这个暗洞的出口,寻找冲向自由天地的希望。“老头”高兴得几乎想跳起来了。
  这个老头儿,就是华子良。
  夜里一场大暴雨,天气凉快了些。早晨起来,狱中天井积了不少水。狱外一条“天晴一把刀”的黄泥路,现在变得“一包粮”了。满路泥泞,人脚踏下去,泥汤汤淹没脚踝,粘乎乎的,用劲一拔,便听“哧溜”一声响,再踏下去,又滞住不动了。行走困难,“哧溜”、“哧溜”声响不断,泥污溅得满腿满身。闹不好脚一滑,浑身便滚进泥水中了。此时,华子良肩挑两大桶猪潲,吃力地在泥泞中跋涉着。他脊背佝偻,潲桶在摇右摇,好几次差点跌倒,但他仍一步又一步地坚持着,挣扎着走下去。他好不容易来到猪圈边,精疲力竭,“咚”地一声把潲桶放下,长长吁出一口气。他把扁担搭在两桶之间,坐了下来,用袖头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又撩起衣襟,扇了几下凉风。他回头望了望泞滑的路,又陷入沉思之中了。
  自受命以来,华子良心里日夜焦灼。思谋如何去完成侦察地形的任务。
  华子良可算是个奇特的囚犯。他坐牢十四年,巳经坐“老”了。身衰体弱,骨瘦如柴,行年不到四十,外貌看去完全象个老头。他已经坐呆了,表情痴呆,目光迟钝,可以一动不动坐上几小时,整天整天不说一句话。他已经坐“精”了,变得越来越沉着、冷静、深沉。他在痴呆外表的掩护下,一次又一次地瞒过敌人,圆满完成了党的秘密任务。早在息烽监狱,他趁敌人叫他管理小卖部、当挑亻夫之机,曾经进行过沟通内外的工作。如今在白公馆这里,敌人仍把他当成一个苦役犯在使用,叫他当清扫工,当伙亻夫,当搬运亻夫。他利用敌人送给他的这些“自由”,秘密传递了不少情报。但眼下支部交给他的是非同一般的任务啊。要他到歌乐山荒坡去侦察地形,寻找越狱的洞口,这就远远超过他“自由活动”的范围了。
  一连几天,华子良象是梦游般地生活着。他扫地无力,常常站在原地不动,监视的特务走过来了,他才勉强挥动几下扫帚。他下厨房干活无心,时时两眼发直,停下活计,呆想心事。直到那个浑身肥得流油、长得又矮又胖的厨子大骂了,他才清醒过来。昨天上午,他在厨房摘莱,又走神儿,矮厨子菜刀一跺,大叫了一声:
  “嘿!你死了吗?——啊!”这时,杨则兴、王金川走过来了,矮厨子变骂声为笑话,放下手中的菜刀,连声说’“二位长官,快请进!”满脸堆笑,迎上前去,慌忙从怀里掏出半包已经揣得皱皱巴巴的“白金龙”香烟——他本人抽旱烟,这是忍嘴待客的货——抽出两支,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口中连声招呼:“快请坐,请坐!”又用围腰去拂了拂两个小凳的尘土。
  两个特务头目是执行正所长阴敏之加强警戒的命令,一道出来检查岗哨的。他们走乏了,顺便来到厨房歇歇脚。
  二人坐下抽烟,同矮厨子谈笑一阵,王金川突然走到华子良跟前,问道:
  “圈里的肥猪喂得怎么样了?”
  王金川管着财物,这肥猪是他的“外快”,话声自然是关切的。
  华子良摘菜时神不守舍,一门心思想察看洞的事儿。猛听这句问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着眼睛把这特务头儿白了一眼,口中讷讷答不出话。
  王金川并没有生气,反而加重语气,把话重复了一遍:
  “猪,长得怎么样了?”
  华子良这才回过头来:
  “要——”冲口而出的话本来是“要肥了”,他猛地瞧见特务头目急切的眼神,话转了弯儿,“要催催,才得肥……”
  华子良一瓢又一瓢向槽中舀着猪饲料,几头肥猪挤着抢着在拱食。华子良无心看它们,他的双眼在朝外望,望着猪圈外面的泥路想:王金川明明昨日说好今天来看肥猪的,怎么还不见影子?华子良的心被愁云笼罩。
  “统统,统统”!几条毛猪吃得摇头摆尾,好欢快!但这嘈嘈乱乱的声音,却搅得华子良心烦!
  两头肥猪争槽了,一头被咬得嗷嗷叫。华子良来气了,一瓢头向那“霸王”砸下去。
  “这些猪真长得不错呀!”北方大汉王金川蓦地出现在身边了。
  这特务头刚同杨则兴检查完了警戒线,从猪圈背后走过来了。
  这家伙生得骨粗腰大,额小脸宽,眉浓嘴阔,鼻高眼细。他性子粗暴,十分贪财。骂人时,那双细长眼瞪得血红,射出凶光;看见金钱,那双细眼眯成一条缝儿,活现出一副贪婪相。他是一个老牌特务,曾任望龙门特务团团长,转至白公馆监狱后,一直担任副所长。今春正所长职位空缺,他满以为自己能补那个空位。但后来上司却派来了一个阴敏之,他心中异常不乐。他对分工主管财务,起初很不满,但转念一想,老子既已失势,何不趁机多抓几个银钱。他对喂猪如此关心,就是因为这里面有油水可捞。
  “还要多久能出槽?”王金川指着圈里的猪又对华子良发问了。
  “还得十来天。”华子良操着山东口音回答,又舀了一瓢饲料倾入槽内。“还要催催,膘才厚……”
  “玉米饲料够不够呀?”王金川巴不得肥猪早日变成现钱。
  华子良假装没有听见,又舀了一瓢猪潲倒入槽内,低声咕哝:“你们几个畜牲好生吃……莫抢……莫抢……”
  “到底够不够呀?”王金川又问。
  “哦——”华子良翻起一双呆滞无光的眼睛,好象这才听清了,答道:“催猪的料呀……用不完……还有点剩。”
  王金川见华子良说话不成句,心中有点急,最后听明白了,这才放下心。他笑着吩咐道。
  “好,好,好,给我好好喂!”说罢准备转身离开。
  华子良放下瓢,呆呆望着王金川。王金川想这呆子要有什么话说,随即转过身来,打量华子良。这时华子良“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多余的,还可以再变钱。”
  “变钱?”王金川瞪圆了眼,又惊又喜地望着华子良。
  “可以……烤酒……”华子良断断续续地说:“烤酒——建酒房——选地址——到荒坡”这是华子良几天来日夜谋划的全套计划。他装出疯疯癫癫的样子,断断续续地边说边观察着王金川的脸色。
  王金川的眼睛一下瞪大了,盯着华子良。什么烤酒?他还懂这门子道道……他心中打个沉,反问道:
  “你说什么?”
  “烤酒。”语气是肯定的。“酒糟子照样能催肥猪。”
  王金川蓦然提了神,哦,烤酒。又是一桩来钱的好主意!他把华子良细细瞧了瞧,一件往事浮现在心头。去年肥皂大涨价,呆子事先嗅出味儿来。替监狱大量买进,凭空让他捞了不少“外块”。别看这呆货,别的方面近乎废物,可肚里倒有一套生意经。今天又提烤酒,有名堂。
  他不想走了,手搭在猪圈栏杆上,一边瞧着猪拱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同华子良拉话,几乎全问的是烤酒的事儿。
  华子良见“鱼儿”已经围着饵食转了,只把浮子抖几抖,不忙于提钓竿,决心要诱使这条鱼儿把饵料吞下喉。他回答询问很平淡,而且故意答得零零碎碎的。只是说,士法烤烧酒,方法很简单,置办起来并不难。最后结结巴巴才说出,要紧的是得找—个敞坝坝。
  “为什么?”王金川急问道。
  “蒸呀,煮呀,晒呀……摊开晒料。”
  “厨房附近行不行?”
  华子良不置可否,只是说:“地方要宽敞点。”
  到底选在哪儿合适呢,王金川搔头皮,他的酒瘾、钱瘾已膨胀了。
  这条鱼终于上钩了。华子良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喂完猪装出要走的样子,准备转身离开。王金川仍在皱眉头,华子良又用清水把潲桶涮了涮,不慌不忙,慢慢地倒着。
  当华子良挑起桶转身要走时,王金川突然把他叫住了,用手指着远处的荒坡说:
  “改天,我们一起到荒坡上去看看,怎么样?”
  这正是华子良求之不得的。但他板起脸,表情依然很痴呆,只略略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三
  荒坡上,走着两个人。一个敞着衣襟,不住挥汗,一个头戴草帽,拖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这是王金川和华子良在寻找烤酒的地址。暴雨过后,暑热缓和了几天,现在又升腾起来了。火爆爆的太阳,烤得路边的野草蔫蔫的,烤得黄秃秃的地面热浪腾腾。空气象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风。远处歌乐山顶一片松林黑乎乎,死沉沉的。知了在无休止地叫。酷暑难当,二人走得汗流泱背。
  那天王金川同华子良在猪圈分手,华子良所提烤酒的事,一直诱得这家伙心里痒痒的。酒能卖钱,酒糟又可催猪,真是一举两得。寻找场地建造酒厂的念头,在他心中定下了。但回到家中,电扇一吹,这特务头目的发热的脑袋又冷了下来。最近局势不稳,前线节节失利,后方闹事增多,监狱正在加强警戒。在此时刻,自己带着个犯人胡乱走动,能行吗?想到这里,他迟疑起来。
  当天夜里,王金川老婆打牌深夜未归,独生女儿吵着要娘,啼哭不睡,保姆诓她不住,闹得十分心烦。正在不可开交,高跟鞋“喀喀”乱响,那婆娘终于落屋,扑进内室,“心肝肉儿”乱叫,最后止住了孩子的啼哭。王金川以为可以安静些了,想不到女人走了出来,开口问道:
  “金川,有件事你忘了没有?”
  “啥事情?”
  “哟——我看你是忘了!还问啥事情?啥事?爹的寿期近了,你这个当女婿的,该送点什么礼?”女人说得艾艾怨怨的,坐在他身旁,一只手儿往他身上搭,摇着他的肩头。
  王金川一听又是要钱!娶了这婆娘,她娘屋里从我这儿弄去的钱还少吗?单说从她老子那里买霉米来充囚粮这一项,她家就赚了不少。今天祝寿,又要叫我送重礼,钱从何来?我是开银行的吗?王金川几乎要发怒了。
  那婆娘好象并未注意王金川的阴郁脸色,又连带说出一桩事:
  ”囡囡早就吵着要去外公家了,难道你不给她做两件新衣裳?人言道,娃娃是道盖面菜,再穷,我们也要把孩子打扮得光鲜点……”
  王金川简直听不下去了,跺脚切断婆娘的唠叨:
  “我知道!”
  “知道就好!”婆娘一听男人口气不对,猛然拉下脸,转身进寝室,使劲把门一摔。
  屋中剩下王金川孤零零一个人。他心中有苦说不出:“唉,填不满的无底洞哦!”他本指望那槽肥猪能捞几个钱,但听那疯子说,眼下还要催一催……唉唉唉,要送礼,要做新衣裳,哪里去弄钱?看来,只有烤酒一法了……
  走在山道上的王金川,不断抹着头上的汗珠,心中十分烦躁地想着:整得老子好苦哦,跟着疯老头跑了好几处地方了,没有一处派得上用场。他不由得火冒三丈,但想到了银钱,只得强忍住。
  华子良总是那么不慌不忙的,装做满认真的样子,这儿跑跑,那儿看着,不时地用脚踢踢小石块,好象在寻找什么似的。其实,华子良是在借机看地形。头上那顶破草帽,成了他绝妙的掩护物。透过破帽的裂缝,他的双眼在不停地扫来扫去。他在捕捉,捕捉那暗洞的出口;他在谛听,谛听那暗洞口水流的声响;他在观察,观察那洞口附近周围的地形和山势……
  他们走到一个坡度较为平缓的地方。王金川停下来又问道:“这儿可以吧!”华子良四下一看,地势平坦,搭几间酿酒的棚子,当然成。但他还没有发现那暗洞的出口,只好摇头。于是又走,直往右边山坡下面行。王金川心中急起来,再往前走,就是警戒圈了!
  王金川烦躁地问:“这地方不成?”华子良站着发愣,一句话也不答,转动着眼珠,向四方扫视,寻找洞口。王金刀顺生疑心,“这不可,那不行,你是不是在捉弄老子?”他眼里两道凶光射出,大声喝问:“为什么?”华子良缓缓地挤出了一个字“水!”
  王金川想问:“什么水不水的,这里不是有水吗?”
  华子良把头摆两摆,说了一个字。“浑!”
  王金川是个有名的酒鬼,当然知道华子良讲的是实情,水好水孬,直接影响酒味是否香醇。那目光由恼怒变为祈求了:“你看哪地方好,咱们继续找吧。”
  华子良顺着山沟往下走,终于在一个陡石坝下,看见了一个黑洞,随之,耳边响起水声,循声望去,一股溪流从洞口缓缓流出。他高兴得几乎喊起来了,刚一张口,王金川问到面前,他从狂喜中猛醒过来,连忙用手掩住张开了的口。总算找到了!欣慰的是,洞旁灌木杂草丛生,是越狱最理想的掩护体了。现在重要的是查清周围的地形。他把破草帽拿在手中摇着,似在扇凉。阳光眩目,他只好眯起眼睛把周围景物来回扫视了几遍。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一道又一道的铁丝网,肯定是通了电的。这不可怕,只要一把胶柄钳,就能剪破。四周设有几个岗亭,几个背枪的士兵,在亭下懒洋洋地走动。这也没有什么厉害处,在黑沉沉的夜晚。他们可能早就龟缩进岗亭打瞌睡了,即使站在那里,悄悄地走,他们也难以发觉。他又发现沟的对面,高岩上有一座碉堡,每面都有几个射口,但见枪口闪光,封锁着整个山沟。这倒有点麻烦!但当暴风雨的夜晚,霹雳,闪电,滂沱大雨,这些持枪的丘八恐怕也去蒙头挺尸了。对,出逃要选好时机,只能选这样的夜晚。气侯越恶劣,行动越安全。
  华子良装出看中了这片地的样子,跨步丈量,测定建房方位,头脑中却在紧张地描绘山势,标记敌情估摸火力。
  心急的王金川瞧着华子良的这些慢动作,早不耐烦了,说道:“行啦?”
  华子良也满意地答:“行……”但一个“呀”字还未出口,就顿住了。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对面半坡一处,似有一层新土,再细瞧,新土是微微隆起的。他顿时明白了,那是一座新建的暗堡。霎时,一挺挺喷火的机枪,已在他的脑海中“哒哒哒”地响起来。
  “呀”字转成了个“不”字,带着惊呼。
  “为什么?”象半空中传来飘渺的声音,王金川追问。
  华子良猛然醒悟,知道自己失态了。忙稳住心神,答道。“不过,这儿离伙房远了点,运东西不方便,”
  “那,今天就别走了!”王金川狂怒起来,边走边骂,“他妈的,烤他娘的酒!”转身就走。
  王金川骂了些什么,华子良压根没有听见。他的脑海里,回旋着一个问题:狡猾的杨则兴把暗堡弄在这地方,用心实在恶毒了!
  华子良的心里象吃了铅块,沉下来了,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跟着王金川离开这里。他哪里知道,暗堡里,一个恶魔的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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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二章
第二章
                  一
  华子良在牢房中焦灼地走着。残阳抹在围墙电网上,他在走;路灯鬼幽幽亮起来,他在走;夜空,探照灯光柱扫来又扫去,他在走;“啵啵啵”,报夜的竹梆声响传来了,他还在不停地走。他跨步不大,在地上反复走着8形,浓眉紧蹙着,眉间形成深深的川字沟。他面临一项重大抉择,他在苦恼地思索着。
  那天他从荒坡归来后,怀着失望而痛苦的心情,向支部把情况如实报告了。“火种是不会熄灭的,让我们从长计议吧!”上级党组织这句鼓舞人心的话,在他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他想着,心情变得平静起来。可当他拿起铅笔头,摊开一方报纸要描画地图时,手似乎不听招呼了,抖得好厉害。他咬着牙,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纸上涂上点点、圈圈和三角,停了好一阵,又痛心地加上一把大叉叉。点点是游动哨,圈圈是岗亭,三角是碉楼;那把十字叉是万恶的暗堡。他画着,点着。一时怒从心中起,他真愿笔头变成大扫帚,把这些障碍扫个光。
  今天,楼上的人可以下来放风了。华子良等候着同领导人碰面。但放风哨子响过很久,却不见小许、老谭下楼来。华子良跑着步;眼不停地睃巡楼梯口。还是没有他们二人的身影。华子良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天井坝,意外发现,今日特务杨则兴没有到现场,这可是个接头的好机会哦,难道要让它错过吗?华子良心里非常焦急,继续跑着,步子越来越慢了。
  突然许明炎同志出现在楼梯口了。他下了楼,一步步向华子良走来,投来短暂的一瞥,目光是明亮的;又微微一点头,神态是安详的。他向水槽边走去。漱口洗脸的人已经稀落了,正是个说一话的好地方、好时候!华子良急急收住脚,掏出腰间洗脸帕,装出去洗脸的样子,慢吞吞地向洗脸槽边走过去。
  小许在刷牙,他见华子良挨近身,“卟”地喷出一口水,随后低低说出一句话:
  “老华,你一人走吧!”
  华子良大吃一惊,拧毛巾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怀疑自已把话听错了。
  “哗啦哗啦”,许明炎把牙刷在口杯中搅得山响。
  “老谭病了,关节炎……”“哗啦哗啦”“……我和他研究了……你一人走……”“哗啦哗啦”“……走一个算一个……”“哗啦哗啦……”
  这时,一个特务走过来,牙刷的鼓荡声和战友的低语音一齐没了……哨子“(口瞿)(口瞿)——”一声,放风时间到了。
  “啵啵、啵啵”,第二遍梆声敲过。踱步的华子良走回床边,坐了下来,一他的脚已经走得有点酸疼。
  他乍听许明炎的话,心里很不安,心想:怎么让我一人走?既然集体越狱是“宏图大略”,“宏图”共画,我不能丢下我的一支笔!
  但经过久久思索,此刻,他脑子已经冷静下来了。“走一个算一个!”这本是支部早就决定过的事!记得还是在息烽监狱,原川康特委书记罗世文同志是支书,对这个问题,他领导大家进行过多次讨论。许明炎、谭成荣、华子良等几个人,情绪非常激动,表示生在一起生,死在一起死。后来还是老罗的话把大家打动了。老罗说:“集体越狱,这办法最好。但我们总还得有第二种打算,如果集体越狱不成呢?我看,集体越狱不成,那就走—个算一个!形势越来越严峻,党需要保存有生力量啊……”后来事态的发展,都证明老罗的思虑是深远而睿智的。如今,老罗归去了,领导支部的重担落在许明炎、谭成荣二位同志肩上,他们从大局出发,作出这决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服从吧”,他轻轻自语。他终于从紊乱的思想中理出了一个头绪,心情轻松了些。他站起身来,望了望窗外,窗外哨兵已经走远了,没人留意他。他轻轻走向墙角,在黑暗中摸到了放在那里的箩筐和扁担。他把箩筐抚了抚,又把扁担拿在手中掂了掂,一种留恋之情,油然而生。
  他放下扁担,走回床边。就在这数步之遥,几秒之间,他的心境突然发生变化,一种不安情绪袭上心头。
  他摸了摸自己瘦削的面容,活动了一下瘦弱的身躯,深深叹息道:
  “我,坐牢十四年,弄得身体多差哦!!就是逃出去,对党有多大用处?……”
  他在心的天平上,把两个砝码反复掂量着。我和同志们,谁轻谁重!
  他在反复地思索:“不,应该让同志们先走:因为同志们比我更重要!比如老谭,是领导,工作多年,经验丰富,出去了,比我这个普通党员,对党有用得多!又如小许和其他年轻的同志,他们正当年,身体条件好,今后可以为党做更多的工作……让他们先走吧!”
  蓦然间,一个孩子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华子良心中轻轻呼唤道:“小萝卜头,你也该先走!”这孩子是宋绮云同志的幼儿。“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蒋介石翻脸不认人。先软禁了张学良将军,后又把杨虎城将军连同他的秘书——宋绮云及其妻子和乳儿抓了起来。那孩子一直在监狱中长到五岁。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得他发育不全:大大的头,细细的颈,瘦瘦的身躯,简直象个缨缨细瘦的小萝卜头。五岁了,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一天,孩子又在监狱院坝里走,突然瞧见自己的父亲——铁窗中的宋绮云同志,欢乐地、天真地叫起来:“爸爸!爸爸!”猛扑过去了,可怜细腿太无力,一头撞在墙上……华子良心里大声呼喊:”孩子哦,你有何罪!砸碎这铁牢,也该让你先出去!”
  华子良又踱起步来,一直走了个通宵。曙光出现在天边,他的主意拿定了:立即向支部打报告。
  “报告,监狱出纰漏了!”
  杨则兴一步踏进办公室,向一个矮个子老头敬了一个礼。
  这老头年纪五十挂零,身穿一件白色硬领衬衫,结着一条深红色的领带,下穿一条藏青色西裤,裤线笔直;脚蹬一双做工精细的皮鞋,擦得贼亮。他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报。听见人声响,报纸放下,白净面皮露了出来。瘦瘦的脸上,眉毛短而浓,有几根特别长;眼睛小而明亮,端详着杨则兴,似乎在问他出了什么问题。
  他就是正所长阴敏之。其人有点来头。他,少将军衔,曾一度是国防部高级特务机关的红人。不久前在一场矛盾角逐中,成为牺牲品,故此屈尊来白公馆任看守所所长,这个小小的官职,在他眼中算个屁!他至今仍住在梅园招待美军的高级别墅里,每周只有几天来这里问事。
  杨则兴躬着腰说:“所座,纰漏出在暗堡上,这不是个小事……”杨则兴耸人听闻地说话的同时,用眼光观察着阴敏之的脸色。
  阴敏之脸色一沉,严肃起来。
  “王副所长带着犯人华子良,闯到地堡跟前,跑来跑去,比比画画,这是我亲眼瞧见的……”
  阴敏之一听,突然把手一挥,重声重气地说:“不用说下去了。”他猛地站立起来,走到窗前,背身站定,一句话也不说,胸前一起一伏,这是他恼怒的最大表示。暗堡,是他上任后决定修建的一项极重要极机密的防范工程,曾三令五申,任何人不经过他的允许,是不能进入这个区域的。王金川身为副所长,明知故犯,公然带可疑的疯老头儿窜进这个禁区。他想发作,但他在下级面前,不愿议论自己的同级,又慢慢地坐在沙发上了。
  “所座,你瞧咋处置?”杨则兴看到所座动了气,得寸进尺了。
  阴敏之倏地回头,阴沉沉的眼睛暗光一闪:
  “你去请示王副所长!”
  杨则兴听到话里有话,转身出去了。随即找到了王金川,如此这般地添油加醋,说得很邪乎。果然把王金川吓得面目失色,心凉肉跳。阴敏之拿捏他了,他能说出什么话来呢?他只有在心中咬牙切齿咒骂华子良:“这疯子!害人的疯子!”
  “还不把那东西抓来狠狠地揍一顿!”杨则兴恶狠狠地说。
  “是呀!”王金川怒叫起来,“狠狠地打!”
  杨则兴领了“圣旨”,旋风般地走进了刑讯室。这刑讯室设在一个地下洞穴之内,黑黪黪,阴惨惨,冷森森,一股血腥味。四周刑具林立,有刀,有很,有皮鞭,有火炉,有烙铁,有电椅,有老虎凳,还有钉人十指的竹签子……杨则兴走进这魔穴,大声吩咐值班狱卒道:“把家什给我准备好!”
  杨则兴出于反革命的本能,他总是对华子良不放心,认为这个人可疑。因此,想借机把华子良疯的真相弄个水落石出,立个“奇功”,将来官运一定亨通。现在,他气呼呼地带着人如狼似虎走到监狱内华子良的牢房前,他正要吩咐手下人:“开锁!提人!”但脑中忽然转念想:华子良是个死硬的家伙,靠刑法恐怕诈不出什么来。倏然间,一个更为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出现了。他突然向手下人喊道:
  “今天不审了,打回走——你去把卢万秋给我找来。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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