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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作者:弓戈

_2 弓戈(近代)
  午饭后,华子良又在牢中沉思走遛的时候,狱卒卢万秋突然来唤他:
  “走,现在跟我出去买东西!”
  卢万秋是个瘦长个子,马脸、长鼻梁、深眼眶,两目无神,做事总带着一种无精打采的样子。平日小卖部缺货了,华子良总是事先打报告,把他三催五请,才能惊动贵步,今日主动来喊购货,好不令人奇怪。
  这狱率平常有个奇特的习惯:总爱斜靠在墙上,左脚支撑身体,右脚微微抖动,显得浪荡而悠闲,今日站得直,随即补了句:“快把家什收拾好,马上走:”
  华子良心中顿时起了疑。他看了看堆在桌上的牙膏、牙粉、肥皂、糕点之类的物品,这些东西都还有,为什么又去购货,莫非其中有蹊跷?刹那间,他又转念,这不是个外出的好机会吗?
  华子良不吭声,默默拿起箩筐和扁担,跟着卢万秋出去了。
  太阳往西偏,二人行到磁器口。这磁器口是嘉陵江边一个大集镇,水陆码头,十分热闹。那条金蓉正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川流不息。既有四乡赶来的挑担、背筐、提篮的农民,也有船工、挑亻夫、各种各样的劳动人,有各色商人和小贩,还有国民党军士、警察、特务以及流氓和无赖……
  华子良和卢万秋在滚滚的人流中间走。只见一个报童边跑边叫:
  “卖报,卖报!卖今天的《新晚报》!看最新新闻,看国共两军泰安激战!看胡宗南将军固守瓦窑堡……卖报,卖报!卖刚出版的《新晚沙》!”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摆摊设店的不少,一幅幅纸帘、布挂随风飘摇,上面赫然写着:“大减价!”“大减价!”“不惜血本,九折优待!”但顾客寥寥,生意依然十分萧条。街沿边,蹲着、坐着不少农民、山民,一点可怜的农副产品摆在他们面前,可是问津的人很少。
  五步、十步,便是一家酒店,一座茶楼,只有这些地方喧腾闹热,一些醉生梦死的人,正在那里寻欢作乐。忧郁和愤怒一齐搅在华子良心头: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过去,华子良每回经过这条街,看见这些丑恶的景象,心中总要升起一种愤怒感,今日来得更加强烈。他的步子不由得快起来,恨不得马上冲过去。
  “你慌什么?”卢万秋在后面喝叫了。这家伙右脚有点瘸,老是撵不上趟。
  华子良不得不把步子慢下来。
  越往十字街口走,行人越拥挤。突然街上扯起一股“风”:“快啊,快啊!前头米店要关门!”一群手拿口袋、盆盆、罐罐的居民,从两人身边涌过去,一下把华子良同声万秋冲散了。华子良的箩筐被挤飞了,人也差点被撞倒。一个好心的老头,一把将他扶住,急急对他道:“老哥,你要小心些,快去买米,米又涨价了!”说罢,老者匆匆而去了。被这一折腾,华子良心中猛然闪现出一个新的念头:何不趁这混乱之机逃走?他正欲扔掉肩上的扁担,混入人流去,但卢万秋突然挤到他的身旁,一脚把掉在地面的箩筐踢到他脚下:“还不拣起来!”
  华子良的心为之一震,赶快把箩筐拣起来,走进了买米的人流中。
  特务如影随形,要摆脱他谈何容易。刚走到翠华楼前,特务卢万秋突然对他说道:
  “站住,我去解个溲来。”
                  四
  翠华楼上,茶客已经坐得满满腾腾的。这里有身穿长衫、手摇凉扇、正襟危坐、含笑微微、每场必到的五老七贤;有短褂绸裤、敝胸露怀、边喝茶边议论市价行情的坐贾行商;有身带保镖、八方招呼、四处拱手的袍哥大爷;有宪兵、军警,也有贩夫走卒……此时茶楼闹哄哄,清唱已开场,只听一个青色旗袍素打扮,头扎一朵小白花的女郎,正在媚声媚气地唱着《五更调》:
      四更里,想情郎,
      合着衫儿卧牙床。
      孤灯能尽夜漫漫,
      薄情的,争教奴家守空房!
  有人听得摄耳挠腮,脸红情热,有人听得咂嘴动舌,干吞唾沫;有人听得摇头晃脑,心荡神迷……
  正这时,卖唱女的情郎——杨则兴登登登走上茶楼来了。那歌女正在拖腔,向他飞去一个眼风,杨则兴点了一下头笑着会意,到她住房去等侯。曲儿一毕,另一个小姑娘上场演唱清音《放风筝》,她慌慌地赶了过去,娇滴滴站在杨则兴面前:
  “背时的,你把人家忘在背心了!”一句打情骂俏的话后,接着在他的背上捶了一拳。
  杨则兴就势把她一条粉臂抓住:
  “嘿嘿嘿,我没空,没空!”
  “哼,骗人!是你屋里那根干豇豆把你管住了!”女人一语中的,别看杨则兴这恶徒在人前不可一世,但他惧怕老婆的事儿,也是人人皆知的。
  “嘿嘿,不是,是公事,公事……你瞧,我今天不是来了吗?”说着双手搂住了女人的腰。
  女人身子一扭,假意扳他的手:
  “你不怕那母老虎了吗?少来缠我:”
  “我就是要缠:”杨则兴把她搂抱得更紧了。
  一阵鬼混之后,杨则兴放开了女人,对她说道:
  “我今天真有一点公事,要借茶楼那间堆东西的房间用用——我已与老板讲好了。乖乖,我只有改日再陪你了!”
  二人退身出去。刚才她同杨则兴亲昵,也是在虚应事故,最近她和一个小白脸军官打得火热,正怕两个冤家碰面呢。
  杨则兴钻进茶楼的储藏室里。这房子只有半间,甚是狭窄,灰尘满地,光线昏暗。里面堆满了烂桌烂椅,破瓶破罐,散发着一股臭气。杨则兴忍住难耐的气味,到临街的一个小窗口跟前站住了,眼睛紧紧盯住街面。片刻,他就瞧见卢万秋押着华子良远远地走来了。他把手枪掏出,把子弹推上膛,瞄准着华子良。二人越走越近,直走到楼下。卢万秋对华子良说了一句什么话,转身溜走,华子良孤零零一个人,杨则兴的枪口死死地对着他。
  这就是杨则兴的圈套:故意给华子良一个空子,除他站在窗口监视外,四周早已布置了便衣特务暗中盯梢,只要华子良敢越雷池一步,他会立即倒在血泊中了。千钧一发,命在旦夕。
  华子良呆立着……
  当卢万秋突然离去,他的脑海里波浪翻腾,他想,这不是逃走的好机会吗?……但转念又想。特务们今天的举动有些蹊跷,放心让他一人站着,莫非其中有诈?华子良顿时警惕起来,开始冷静地观察周围的动静。他慢慢地拾起头,用眼睛扫视着周围。这一扫不打紧,猝然间,他心头紧缩,出了一身冷汗。那茶堂中坐着的,酒店里蹲着的,树荫下站着的,街沿边走动着的……魔鬼般地监视着他。华子良心里平静了,暗暗地笑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华子良痴呆呆地站立着,象钉子灯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窗口上,杨则兴已经等得焦躁不安了。
  刚才同婊子一阵厮混,他感到此刻有点腿疼,腰酸。站着吃力了,只好把身子斜斜靠在窗台上。
  他想抽支烟。但一摸衣包,火柴弄丢了,烟瘾大发,打了几个呵欠,把头搭在窗台上。
  他的肚子又响起来了。茶楼旁边一家酒店里,卤鸡,卤鸭,卤肉,卤猪蹄的香味儿一股股冲上楼来,诱得他馋涎欲滴。他吞了几泡清口水,强忍住了。然而,街道上的华子良,仍在呆立着。
  杨则兴不由得怒火上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特务,曾几次想扣动扳机,结束了华子良的生命。他手指已经触到扳机,但终于没有扣……
  华子良微闭双目,心中十分宁静地站立着。喧嚣的噪声,他充耳不闻;车水马龙,他视而不见。他如同置身于茫茫的荒漠。他在和敌人比赛耐心和毅力,忘了时间,忘了一切,直到他肩上的箩筐,突然被一个行人撞滑,他才动了动身子。蓦然间,一个主意在他心中闪现了:“我何不动一动,把这些特务小小戏谑一番,但是这要冒多大的险呀!几十双眼睛在盯着他,多少枪口在对准着他。还有,豺狼似的杨则兴,只要扣一下报机……华子良把箩筐重新挑在肩,身子一前倾,装着要起步,但突然镇住身,只把箩筐一旋转。偷眼望过去,四周特务果然紧张了。他们有的惊回首,双双鬼眼瞅着华子良,有的跨出了一步准备向华子良扑来,有的掏出手枪对准华子良,个个如同木偶人儿,被人操纵似的动作起来。华子良在暗中哂笑着,呆着不动了。也真灵,个个特务好象受了定身法,手脚也都僵住了。华子良决心再试法术灵不灵,他一手搭住扁担腰,一手抓住箩筐绳,猛可朝前跨步子,特务们惊慌不迭,一齐向他逼过去,华子良两步挪到茶楼墙壁下,不慌不忙放下筐,卸下扁担,把它搭在两个筐子间,躬下身,舒舒服服坐下来。作弄得特务们无可奈何地摇头。楼上的杨则兴气得牙痒痒,他从那肮脏的房间钻出来,蒙了一头灰尘。精心策划的阴谋失败了,杨则兴气急败坏地把手枪在手上掂两掂,匆匆从后面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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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三章
第三章
                  一
  冷冷的月光照着冷清的山道,照着空寂的山谷。山头几株孤零零的小树在寒风中颤抖着,路边烂泥田里,偶而响起几声蛙鸣,显得格外阴森死寂。
  小道上走来两个人,地上移动着两条淡淡的影子。
  卢万秋押着华子良,从热闹的正街往回走。走到场口,卢万秋独自钻进一家酒店去饮酒,把华子良丢在门口。
  卢万秋是在按杨则兴的指令行事。他的牌瘾大,酒量浅,喝得不多。此时,独个慢斟细酌,尽量在拖延时间。酒浇心头,引起了他万端心事……
  卢万秋出生在安徽淮北,弟兄三个,他排行第三。母亲早亡,父亲是个打铁的,经常挑着小铁炉走村串户,三个孩儿就拖在身旁。两个大的身体长得比较结实,有点力气,可以当个帮手,只有老三生得瘦弱,他刚生下来娘就死了,是靠一个本家大嫂用包米糊糊唱大的。父兄打铁,他就在一旁玩耍,虽然出身贫苦,但从小懒惰成性。活儿,他不想干,手艺,他不想学。父亲责骂过不少回,但丝毫不起作用。他渐渐长大成人了,懒惰也深入了他的骨髓。十八岁那年,抗战爆发了,他听人说。当兵松快,就偷偷跑去“吃粮”。一穿上军装。部队就开拔到上海前线,一去就同日本兵接上了火,他吓得浑身筛糠,在一阵阵炮火声中,一颗子弹射来,他昏倒在地,醒来一看,没有伤要害,只是腿上挂了点彩。这颗子弹救了他,从此不再上前线了。随后,转南京,转重庆,他的伤治好了,参加了望龙门特务团。在这里,他结识了杨则兴等人,不久便结为拜把兄弟。他们抱成一团,作威作福,欺压民众,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他觉得这生活倒是蛮惬意,蛮带劲的。特务团是个野兽格斗场。彼此明争暗斗,谁对上能拍马逢迎,对下阴险毒辣,谁就能升上去,谁相形见绌,就会沉下来。在这方面卢万秋不是杨则兴等人的对手。到白公馆后,把兄弟一个个青云直上,他却郁郁不得志,连个老婆也没有讨上,穷极无聊,便把麻将迷上了,简直到了嗜赌如命的地步。杨则兴见这个把兄弟如此颓唐,直摇头叹气。卢万秋也自惭形秽。远远望见杨则兴就绕道走。但万万没想到,一天晚上,杨则兴突然把他请到家中去喝酒。所言并非别事,而是把华子良的事情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杨则兴的女人“干豇豆”在一旁插科打浑:“万秋兄弟呀。这是你杨哥抬举你,好好干,将来捞得个一官半职,也好娶房媳妇……”这无异于给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注射了一剂强心针。自此之后,卢万秋来劲了。
  他接替杨则兴监视华子良。忠实地按杨则兴的意图,卖命干了好一阵。他对华子良看管,盯逼,喝骂,比杨则兴还凶。可是任你骂,任你逼,华子良是以不变应万变:表情木然,傻痴痴地不说话,慢慢走,慢慢拖。每次购货回来卢万秋都疲惫不堪、他被华子良拖得精疲力竭了。他心情十分烦乱,这些苦衷对谁谈呢!想到这里,他更加心灰意冷了。
  这当儿,两人已在回监狱的路上走了好一截。华子良把两个空箩筐套在一起,斜拗在肩上,摇摇晃晃走着。今日一下午,华子良粒米未进,卢万秋想催他快点走,但又想催也无用,只得随着他。两人走到了一座五显庙前,前面隐约传来脚步声,还有一声两声犬吠。这是夜巡队在巡逻。
  脚步声渐渐近了,他们是在往这边走,已出了警戒圈,莫非发生了什么意外事。
  三只手电晃动,电光柱晃来晃去,犬吠声越来越厉害。
  华子良如同没有看到听到一般,兀自摇晃着身子朝前走。
  “汪汪汪汪”,警犬在狂叫。
  巡逻队拦住华子良,围成了个半圆。三只手电一齐聚集在华子良身上,他木然而立。三条警犬张着大口,拽着牵绳,直向华子良扑来。
  三名特务站着不动,凶相毕露,眼里射出阴冷的光。三只警犬仗着人势狂奔乱跳。他们故意收一下牵绳,恶犬够人不着,顿时暴怒,挣跳得更凶更急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张着血口狂叫,简直要把活人撕裂活吞了!
  华子良面对恶狗围攻,依然表情痴木,既不惊慌,也来后退,皱起眉头,呆望着三条狗。
  蓦地,三只警犬疯狂地向华子良扑去。
  华子良打了一个趔趄,肩上的扁担、箩筐一齐飞了起来。他摇了两摇,强把身子稳住,随即猛地飞出一脚,只听一声惨叫,最前面的那只狗滚出好远;另一条恶狗腾地冲过来,华子良身子一歪,它补空了,跳在地上乱叫。刚刚对付了两条恶犬,第三条狼狗已经咬住了华子良的衣服,“嗤啦”一声,衣服撕开一条口子,华子良倏地挥起拳头,猛击在它的脑袋上,畜牲一声怪叫,趴在地上乱踢蹬。三个特务也傻了眼。他们没有想到,疯老头还有这一手,竟把三只警犬都撂倒了。其中一个特务怒吼一声,另外两个呼叫警犬向华子良扑去。说时迟那时快,那一条滚地的狗,已经滚爬起来。再次狂扑华子良,一口咬住了他的腿。华子良用力将腿一弹,弹脱了警犬的嘴,就势一脚,踢在狗的肚子上……三条恶狗哪肯认输,在主人的喝叫声中,一齐向华子良疯狂地撕、扯、拉、咬。华子良挥拳踢脚,如同旋风一般,同这些恶狗搏斗起来。“哈哈哈哈!”狂笑之声响个不断……一条恶狗用爪子搭住他的肩了,张口寻找他的喉咙,华子良将脖颈一扭,护住要害,猛力举起双手抓住恶狗两条腿,凌空将它一掼。“哈哈哈哈!”一条恶狗咬着他的上身,正要撕扯,华子良当胸就是一拳,恶狗飞出老远,“哈哈哈哈!”三条恶狗见扑抓不得,便纷纷来咬华子良的腿脚。华子良倏地蹲身,旋起了车轮般的“扫堂腿。”“哈哈哈哈!”狂笑声震得更响了!
  长时期囚在牢笼中的华子良,毕竟精力有限,他精疲力竭,终于倒在地上了……
                  二
  就在华子良同恶狗搏斗的同时,特务杨则兴正在办公室里品酒。
  桌上一盘烧鸡,是矮厨子特别为他准备的。他呷了一口大曲酒,拈了一片卤猪肝,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为自己的又一计谋陶醉了。
  “汪——汪汪!”几声犬吠,打断了这特务的遐思。
  三个特务带着胜利的微笑,依次走进房:
  “看守长,任务已经完成!”
  “好好好,快坐,快坐,喝酒喝酒!”
  杨则兴很高兴,他请喝酒是诚心,但忘了他们四人只有一双筷。特务们笑着齐声说:“我们不喝,不喝!”实话说,在特务这个行当中,官高一级,犹如泰山压顶,同长官平起平坐喝酒,他们没有那个胆。三人连连摆手,转身退了出去。
  房中又剩下杨则兴一个人。不知为什么,这特务一下兴味索然了。这阴毒人,办了一桩害人的事,觉得还不够解恨。他又想起去年冬天那桩肥皂事件了。当时,杨则兴把翠华楼的歌女勾上手,非常缺钱用,但他老婆管得严,手里不活泛,很想通过华子良买货时捞点油水。那天他押华子良去购货,箩筐早满了,可华子良还是指着货物架,叫杨则兴尽量买肥皂,把钱全部抛出去。“买,买,买……”嚷得这特务好心烦,突然心中生出坏主意:“买就买,看不压死你!”不料第二天,肥皂突然大涨价,杨则兴一听心中好不乐:真是平空落外乐,这下可给婊子扯件花衫衫,买个烧料子珍珠项链儿……他急急赶往小卖部,想把那笔款子瞒下来,但是万万没想到,华子良早把实价报了王金川,一腔希望化为泡影……杨则兴恨得眼睛冒火:“姓华的,你是不是有意在捣我的鬼?明明老子缺钱用,你却把油水给了姓王的!好呀你!……”他嘴唇差点咬出血。
  有这样两种人心是毒:悭吝者,锱铢必较。你欠他一分一毫,他都要追,都要利滚利;阴毒者,丝毫必报,你得罪他一点点——哪管是有意或无意,他都刻在心上了,有一遭,他要加倍报复你!杨则兴就是这后一种人。说实话,肥皂这事儿,华子良是无心得罪了他,但他今天报复了,还想狠上加狠。
  杨则兴垂首默坐着,无心饮酒了,下意识拿起一支筷子头,在桌上划来又划去。但划了很久,还是划不出什么更为阴险毒辣的坏道道……
  这时,“嘀铃铃铃”,电话铃儿响了,上司给了他一个极为紧急、极为秘密的任务。“好呀,正可一箭双雕!”电话一放下,杨则兴脸上浮现出狰狞的微笑。
                  三
  牵狗的人远去后,破庙复静了下来。刚才发生的那场搏斗的情景,还在卢万秋眼前晃动着,这狱卒惊恐未平,双腿还在微微哆嗦。
  蓦一低头,卢万秋十分惊异地发现倒在地上的华子良,一下撑起了身,动作那么迅猛,那么有力。他的身上,衣衫已经破碎了,手上、腿上已经血肉模糊,但他却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之上。月光下,他象山样的背影,凌对空漠,凝然不动,足足站了好几秒钟。华子良级缓回头。他一张平静的、肃穆的脸,有几条血痕,更显出庄严和冷峻。华子良用双眼注视着卢万秋,浓眉微微一蹙,眼珠略略一转,射出了一瞥轻蔑眼光。卢万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身子。华子良掉转身,捡起箩筐,大步向前走去。
  卢万秋刚才被华子良的神情惊呆,此刻又被他这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震慑了。他动身跟着华子良走,大气也不敢出,好象自己倒成了被押的人。
  华子良跨步高远、结实,径直往坡上走。卢万秋脚有点瘸,简直跟他不上。他们走到了跨云桥头。
  跨云桥高高地横在两道山壁之间,下临深谷。峡谷生烟,桥好象浮在白色云朵上面。远远望去,又如一条细线横空。桥是用几根圆木并排搭成的,又窄又长。白天,来往行人从桥上经过,无不步履摇晃,胆战心惊,谁也不敢低头瞧那峭壁。夜晚,原是很少有人过这座桥的。
  卢万秋想叫华子良停一停,自己喘口气。正欲出声,猛见华子良在桥头站住了。
  他紧走几步,爬上了坡,突见桥的对面路上,有两条人形走来。“这是两个什么人,夜深了,也过路?”卢万秋心里好生奇怪,定睛望过去,一下看清对面两人的模样,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了互
  对面站的正是杨则兴和一个原国军副连长。
  这副连长是国民党军队中一个异己者。抗战初,他随所在部队到共区搞摩擦,被俘后放回,讲了一点“边区”的实情,就被抓进监狱“洗脑筋”,一关就是好几年。在渣滓洞,他又捅出了一个大漏子。一天,他同几名囚徒到歌乐山松林坡拾柴禾,发现荒草烧光一大片,灰烬中有着烧焦的骨殖,他回来后,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向狱中的人传开了。原来是特务秘密处决了狱中共产党员主要领导人罗世文和车耀先,为了毁尸灭迹,在尸体上浇了汽油放—把火烧掉了。风声透出了,引起狱中人们的骚动,差点引起了一场暴动。敌人好紧张,紧急决定把一批囚犯转到白公馆,这才没有闹出事。事后,敌人一直把连副作为可疑人物来追查。最近,形势越来越紧张,上峰又要把这起旧案追查清楚。而且又把这个重任交给杨则兴。杨则兴认为这是请偿立功的好机会。各种刑罚一齐用上了,连副很快吐了实情。杨则兴立即上报了。今晚杨则兴接到上司的电话:将连副就地正法。此刻,杨则兴想一箭双雕,让华子良陪杀场了。
  “朝前走,上桥去!”杨则兴用枪把连副背一抵,连副战战兢兢上了桥。“停!”杨周兴猛喝一声。连副在桥中间站住了。
  这时杨则兴又杀气腾腾地命令道:“对面是万秋兄弟吗?叫华子良走上桥!”
  华子良似乎颤了一下身子,没有举步。但只停了一瞬间,思忖了一刹那,他用右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膛,坦荡无畏,从容不迫,一扔挑在肩上的扁担和箩筐,昂首挺胸,大步走到桥的中间。
  华子良同连副迎面相觑。连副面无人色,惊颤地退了一步。
  死寂。只听桥下流水呜咽声响。
  浮云掩月,桥顿时昏暗。
  山风打着唿哨,从桥面掠过去了。
  一只野鸟发出凄厉地叫声,从夜空中飞过去了。
  正在这时,杨则兴陡地—步跨上桥头,闪电般地从腰间掏出手枪,“啪”地一响,连副身子一歪,跌入桥下深谷。接着,“啪”地一声,华子良应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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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四章
第四章
                  一
  华子良被卢万秋叫出去的这天,最为他命运担惊受怕的,莫过于许明炎和谭成荣了。
  午后,许明炎在楼上牢房诵读世界语,读一阵,觉得有点倦了,移步来到牢门前,目光穿过庭院,落在监狱大门右侧一株小树上。这是一株小小的石榴树,是他在搬运废土的劳役中,从垃圾堆里拣的种子种在那里的。历尽风风雨雨,它慢慢长高了。每当许明炎读书累了的时侯,总要向那绿色的生命,投去深情地一瞥。此时,他心中低吟起自己作的那首《咏石榴》的小诗来了:
       石榴,石榴,
       碧绿一蓬。
       瘦劲的枝柯,
       是我铮铮铁骨。
       石榴,石榴,
       碧绿一蓬。
       火红的花朵,
       是我热血喷薄。
       石榴,石榴,
       碧绿一蓬。
       咧嘴的硕果,
       是我胜利笑容。
  谭成荣斜倚在床,他的风湿性关节炎又犯了,行动很不方便。他望着小许微微蠕动的嘴唇,心中想着:“我们的眼镜诗人,你又念诗了,不敢大声念出来,多憋气!将来等到我们胜利了,开个万人庆祝会,让你敞开大嗓门当众去念,那才畅快哩!”正在这样想着,忽见小许对他把手一招,他撑身走过去,见华子良挑着一副箩筐,随卢万秋出门购货去了。
  两位战友相视会心地一笑。他们庆幸支部“走一一个算一个,让华子良先走”的决定是正确的!
  白天很快过去,夜色降临,月牙浮在歌乐山头,渐渐升高。可华子良出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回来?二人开始忧心了。
  小许性子急,越来越沉不住气,他在房中来回地走着。突然向老谭问道:
  “你看他是不是走脱了?”
  谭成荣摇了摇头。他深知华子良做事是十分谨慎的,要走,一定会事先跟支部打个招呼。他头脑中一直在盘旋的问题是:可别出了意外呀……
  其实,小许也在这么想。他发问,不过是想把这难耐的寂静打破。
  两人又默默地等待着。小许把眼镜取下来擦了又擦,随时可听到他的哈气声,那眼镜片已经擦得很亮了。老谭在巴哒叶子菸,黑暗中,菸锅里火光一明一暗的……
  天空起了云,月儿在浮云中徘徊,阴影在二人心头游移着。
  “啪!啪!”突然狱外远处传来两下枪声。许明炎、谭成荣心头一紧,不祥地预感立即把他们慑住了!几乎是同时,两人抢到铁门边,屏息敛气往外望。但是他们能够望到什么呢?……
  真是一分钟等于一世纪:他们终于看见灯光人影了。小门那边,灯光摇曳,杂杂沓沓的脚步声传来,几个魔影晃来晃去,那是特务们在走动,四个杂工抬着一块木板,板上躺着一个僵直着的人,走到底楼正中那间小牢房去了。许明炎、谭成荣心里一阵发凉。
  许明炎呼吸急促,一阵剧烈地震颤传到谭成荣身上。
  片刻之后,幢幢魔影退出。乱晃的灯——魔鬼的眼睛,也远了,灭了。但铁门的“哐啷”、铁锁的“咔嚓”——魔鬼的咬牙切齿声,犹在二人耳边震响着。
  “恶魔……战友……华子良……难道你真的……”
  许明炎狠抓门上的铁条,猛烈地摇晃着,他的眼镜掉在地下了!
  老谭紧紧抱住他的肩头:“冷静!……”
                  二
  华子良在牢房已经躺了三天了。每天只喝几口清水度日。他被“吓瘫了”、“吓疯了”的消息很快传遍所有牢房。
  其实,华子良是十分清醒的。从危机四伏的磁器口,到险象环生的归来路上,华子良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这是特务杨则兴在害他!恶毒的三招,全是在对他警告:集镇设伏,你斗胆敢跑,就当面捉拿;警犬示众,那是意味着即使走远,也有警犬追踪;陪杀场,无非是警告,要是图谋不轨,就会象连副一样地一命呜呼!机智勇敢的华子良,一一对付了过去。但他毕竟是个人啊!他浑身血肉模糊,被抬回牢中,伤口疼痛,脑袋在嗡嗡地鸣叫。他的神经受了高强度的刺激,头晕目眩,恶心想吐,终于昏了过去。夜半醒来,刚一翻身,浑身抽搐,伤口痛得更厉害了。狂怒撞击他的心胸:恶徒杨则兴,你砍了我血淋淋三刀呵!
  华子良越狱的决心坚定了。残酷的现实使华子良认识到,支部让他一个人先走的决定完全是正确的。但如何走?却使华子良深深为难了。处处陷阱,重重难关,如何冲得破?又是一阵身心绞碎地剧烈痛楚,华子良被折磨得昏沉过去了。“哈哈哈哈”一阵狂笑,是杨则兴穷凶恶极的面孔恶魔般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华子良愤怒得牙关紧咬着。一只断牙深深地陷入了牙龈。
  人啊!当被逼得走投无路时,你可以一跃数丈;一当被逼得忍无可忍时,你可以力敌万钧。这时,华子良的脑际间,交替浮现出那把磨得锋利的刀……还得买双新草鞋,小心警犬跟踪……假枪毙,说我疯了,我就彻底地疯下去。
  华子良决定绝食。一天不食,两天不食,三天不食,这得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啊!饥饿难熬,伤口剧痛。他呻吟,他狂叫,猛虎人铁笼一样发威。在那些狱卒的眼里,此时,他的的确确是疯了。
  这天,他觉得两耳在鸣。先是—声锐利地长叫,后来就嗡嗡不断了。他知道这是虚弱的表现,自己的力气在衰微。这无妨,只要能进一点饮食,就会好起来的。但一想自己忍饥挨饿,是在同魔鬼杨则兴斗法,他又把强烈的食欲压制住了。心神镇定下来,耳鸣也慢慢小了下去……
  他终于得胜了!第三天,胃里不再剧痛,而是痛得隐隐的,时隐时现。他知道,再下去,难受的感党就会减轻了,那时胃里已经麻木:他脸上浮现了一丝欣慰的笑。
  但,开饭的哨声传来,那胃壁麻木的神经又复活了。它象一个熟睡的孩子突然醒来,立即狂叫、哭喊、手舞、脚踢……接着,又是一阵面壁般地沉静。他眼前浮现出了过去的岁月……
  他经历过绝食的痛苦。但那是和同志们在一起的时候。记得是在息烽监狱。狱中来了一个活泼、秀美的女同志。她很会唱歌,歌声美妙动人,给监狱苦闷的生活,增添了色彩,抚慰了每个难友的心。人们从她婉转、清新的歌儿里,感受到了青春的欢乐,增强了战斗的勇气。但有一天,歌声骤然停止了。是兽性窒息了歌声!消息很快传开来,全狱怒吼了。“交出杀人凶手!”“严惩杀人凶手!”敌人拖延,声称一时难以破案。绝食斗争开始了!是罗世文同志当机立断,决定这么干的。华子良同全体难友,用必死、必胜的信念来抗议兽性!饥饿难忍,但有全体难友的顽强意志筑起来的城墙来捍卫尊严,全体难友互相鼓励的目光来支撑信仰,暴虐被制止了。敌人终于被迫交出了凶手,同志们欢呼了胜利!
  可如今,华子良是一个人在同饥饿作斗争哦!
  看见华子良不进饮食,难友们好不心疼。一个个身影来到牢门探望,一束束关切的目光把他慰问,但他们只看见一个枯瘦的人静静不动,有的难友把自己从狱外得来的一点宝贵的营养品送进去了,但它们总是原封不动放在那里。楼上的许明炎和谭成荣对他更是关怀备至。战友活着,他们欣慰;战友不食,他们十分心焦。坐卧不宁的三天过去了。这天,该他们下楼放风,小许、老谭急切地走下楼来,想亲眼见见自己的战友。一下楼梯,两人同时呆住,阶沿边,躬身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那不是华子良吗?
                  三
  整日价,杨则兴头脑中飘浮着一片粉红色的梦。一连三招真叫绝;他太自我欣赏了。
  一片赞扬声把他吹得飘飘然。每到一处,他总看到狱卒的笑脸,看到恭贺和谄媚。特别是厨房的矮厨子,与他关系非同一般。矮厨子的饭碗是杨则兴给找的。自然对他感恩戴德了。杨则兴常到伙房吃“欺头”,矮厨子给他留有酒和肉。现在,杨则兴到了,他笑脸相迎,翘起大拇指,奉承地说道,“看守长,你真高!”杨则兴更得意了:“算个鸟!”在厨房大吃大嚼一顿,扬长而去。
  王金川的心情比较复杂。杨则兴折磨华子良,明明是给他颜色看,如华子良出了问题,他无疑是挨了个耳光。他很不高兴而又装得有点高兴。他言不由衷地把杨则兴赞了几句、话是干巴巴的。
  这天,阴敏之突然召见杨则兴。平时,杨则兴在同僚面前,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一跺脚地皮都得颤,但在阴敏之这个矮瘦的老头跟前,他一下就感到自己矮了三分。瘦了三分。阴敏之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不阴不阳地问道:
  “这两天情况如何呀?”
  杨则兴马上觉出,华子良的事他已知道了。面对这个细声说话的上司,杨则兴顿时产生一种敬畏感,他不敢向他夸功了。在报告华子良事件经过时,他说话变得结结讷讷的。
  听杨则兴叙讲时,阴敏之依然是平素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瘦小的身躯闲散地躺在三人沙发上,一手随便地搁在沙发的靠背上,一手拿着一只美国烟卷儿,任它悠悠地燃着,好半天才吸上一口;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好象在听一件极平常的事。
  杨则兴嗫嗫嚅嚅地收住嘴,两眼紧张地盯住阴敏之,想瞧出那张瘦窄脸庞儿的反应。缕缕青烟,迷蒙了杨则兴的眼睛。希望得到夸赞的念头,一点也不敢存有了。
  沉默好一阵,阴敏之终于慢声细气地说话了:
  “则兴,你干得不坏!”
  啊,总算是得到了一句表扬的话!
  “但——”顿住了,停了好一时。杨则兴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缕缕薄如轻烟的一丝欢喜,被这“但”字吹光了。
  阴敏之用一种警告般的口气说:“但,这种非常手段,我们能经常用吗?唬吓他们,用死;折磨他们,用鞭,用棍,用刑。这些当然要用,必须用,有时还要用得狠!可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吗?这些共产党,我是和他们打了多少年交道了,是邪素深入骨髓的人!毒打、枪杀,并不能清洗他们的脑髓!……”这个瘦老头,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嗓门调得大大的,有些得意地说:“美国人告诉我们,对付这种死硬之徒。冥顽之辈,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关!要用一具具活棺材,一座座黑坟墓,把他们关死,捂死!初时,他们会在这‘棺材’、‘坟墓’里又蹦又跳,但不足为虑,让他们蹦吧,跳吧,蹦跳就是自耗精力,神尽力竭,他们就会慢慢成为一具具活的僵尸了。正如我国古代一位哲学家所云,要塞其灵窍,才能使之浑浑沌沌,成为一团行尸走肉。简而言之,这就叫做精神撕毁法,用禁锢、窒息撕毁其希望、意志、信仰……这是任何武力镇压所望尘莫及的。”这个老牌特务越讲越得意,引经据典,神气活现,他吸了一口烟,得意地说:“我给你举个例子,外国某监狱就是用此法,把一群囚徒闷成呆鸟。一次,他们将一个囚犯释放出去,对他说,你自由了!但三天后,他又走了回来。因为他已习惯于监狱生活,而不食人间烟火了……”
  阴敏之慢慢将手中的烟头在烟缸上捏熄,把弥漫在眼前的烟雾挥散,又接着说道:
  “美国人帮我们设计‘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其本意也在这里,所谓‘特种技术’,就是指的这个。可惜,我们许多人不得其精髓,只学皮毛,电刑、火焰、橡皮鞭、老虎凳……都学会了,可这最精要的一招,根本未学到,可叹!对这种精神撕毁法,我早就有意为之,到这里,也想尽力图之。但毕竟是个人力微势小啊……则兴,希望你不要太急于事功,要慢慢学会这种窒息、活埋人的法儿哦。唉,可惜目前的时局,不允许我们从容地这样做了……则兴,也许是你作得对呀!”
  阴敏之发出一声深长的喟叹,把话收住。
  杨则兴是中国封建式、奴隶式黑牢训练出来的刽子手,见的、干的、信的,都是鞭打和杀戮,堪称是个“土包子”,对这番洋道理,他是闻所未闻的。今日,乍听这海外“天书”,他简直惊骇得瞠目结舌了。
  他对阴敏之折服了。但他自信那几手确实起了作用,华子良不是已经吓瘫了,吓疯了吗?
                  四
  三天时间,多么不平凡呀,杨则兴对华子良的疑心似乎减少了。华子良,这个在敌人眼目中货真价实的疯老头儿,又恢复了他帮厨、经营小卖部的劳役。
  华子良坐在伙房门边削土豆。
  他算计着,今日楼上同志要下楼,他必须同小许、老谭打个招呼,通通消息,表明自己决心要走。他费了好大的劲儿,不顾头晕目眩,身子虚飘飘,硬撑着走出来。
  许明炎和谭成荣看见了华子良;又惊又喜。华子良起来了,能走动了,这就是希望呀!他们先后从他身边走过去。华子良向他们轻微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战友的心已经沟通了。华子良已决心走!
  特务杨则兴突然出现在华子良身旁,华子良镇定地继续削他的土豆。他要以自己的行动,在这特务面前证明他存在。杨则兴果然恼怒了:这恶徒咬牙切齿地在华子良身边来回走动着。突然,他狂喊矮厨子,“要给这疯子多分派事情做,要他多多做重活儿……”
  杨则兴似乎想从这里入手,实践阴所长的教诲,把华子良精神彻底摧垮!
  此刻,华子良正坐在一张板凳上,有一刀没一刀地削着土豆皮儿。上午的阳光斜斜照进门,刀光闪闪忽忽的。随着刀影,华子良的思想在翻腾。他手里握的这把刀,虽然小了点,但刀口、刀尖是锋利的,它有柄儿,可以折收,便于隐藏。可借,削完土豆,就得乖乖放下,矮厨子立即会把刀收起来。华子良心里只是动了一下,仍低着头削土豆。
  在他的记忆里不时闪现出,刀的闪光,猪的嚎叫,矮厨子操着刀的神态。华子良和几个伙亻夫在用力按着猪蹄,嗤,一声,矮厨子手里的刀插进猪的咽喉,猪大叫一声,鲜血喷射出来。溅了矮厨子一身。只听“嗬——,嗬——”,“嗬——,嗬——”的叫声,它越来越微弱了。蓦地,带着刀的猪发出一声怪吼:“嗬——哈!”一蹬而起,浑身鲜血淋淋,在地上狂奔乱窜起来,矮厨子手里握着折断了的刀柄。如今那拆断了的刀丢到哪儿去了呢?华子良在寻思着……那把刀比削菜刀更大,更锋利。华子良略微抬起头,眯着眼,在搜索,在寻找……他忽然想起,兴许它随陈年旧物,被埋进厨房边的垃圾堆里了。
  他行动了。
  华子良利用每次倒垃圾的短暂时刻去翻垃圾。
  他的毅力是非常惊人的。秽气熏天,恶臭难闻,他忍住了。不几天时间,把那小山般的垃圾,翻得只剩下一个小小角落了,但依然没有找到那把刀子。今天华子良削土豆已经有点神不守舍,专等那个倾倒垃圾的机会。
  正在案板上切菜的矮厨子,一眼瞥见华子良手脚不动了,猛把菜刀一剁:
  “疯子,手怎么又停下了?”
  华子良用手指指身旁的大簸箕,意思是说里面削过的土豆已经装满了。
  “还不快一点倒渣滓去!”矮厨子又喝令了。他是容不得有华子良有半点空闲的。
  华子良正希望他发出这句话。他轻轻放下小刀,用呆滞的动作,慢吞吞地扫地,扫完用簸箕盛好残渣碎屑,又特意坐了一坐。尔后才端起簸箕缓缓向外走。
  渣滓一倒,苍蝇乱飞。华子良起眼打量,四周无人。躬身在地,手指迅即插进秽土之中猛掏起来。他抓、摸、挖,一下又一下。他的手指头已磨出血津,指甲也磨破了,钻心的疼。这些他都顾不上了,他必须在短暂时间内找到那把刀。他心中充满希望,拿出一股疯劲,动作那么迅速,那么敏捷,而又是那样的专心致志。四周一切景物,一切声响在他眼前全消失了。突然,他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物,拨开泥土,发现了铁刃的背。他的心儿乱跳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喜悦来得如此突兀!他的手哆嗦着,就在这一瞬间。他机警地举目扫视了四周,看有没有人来。他又把衣服摸摸,着刀子藏在什么地方为好。他把自己的腰部一拍,决定就藏在裤腰那里——那是个最好的处所了。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欲用手取时……
  猝然,身后传来一声喝问:“你在干什么?”
  华子良大吃一惊!原来是杨则兴站在他背后了。受惊的华子良,一下变得镇定自若。他机警地用手轻轻一拂,铁背被垃圾盖去了。
  华子良慢慢回头,看见杨则兴脸上轻蔑怀疑的神气。
  杨则兴今日到厨房吃“偏食”,听说疯老头整天在垃圾堆里乱翻,他想看看疯子在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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