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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by_毕淑敏

_7 毕淑敏(当代)
  绛香说:“我要改姓贺,和您一个姓。”
  贺奶奶说:“你和我一个姓,我也没有遗产给你。所有的遗产,我都会捐献。”
  绛香说:“这和遗产没关系,只和我重新做人有关系。”
  贺奶奶说:“你不要后悔。”
  绛香说:“我如果后悔了,就改回来。”
  贺奶奶说:“你这样说,我的压力就轻一些。只有伟人和父母才能确立别人的名字,而我,这两者都不是。”她沉思了半晌,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说:“你就叫贺顿吧。这是我年轻时很想叫的一个名字,可惜没改成。总想着有一天还会重新启用,但这个可能越来越微茫了。这样吧,我决定把它送给你。”
  绛香从此就叫了贺顿。
  贺奶奶单独住在一屋,在她的床头有一个无线遥控的呼唤铃,只要贺奶奶半夜里按响按钮,贺顿的床头就会震耳欲聋地响起呼唤铃声,声音之大,天崩地裂。这是黄阿姨特地从国外带回来的玩意。贺顿私下里想,外国人肯定耳背的多,不然如何能造出这种地动山摇的玩意。
  贺奶奶仿佛一个世纪前的老钟,你以为它随时会停顿,但是,不。它一直很有规律地走着……
  早上,贺顿煮好了低脂牛奶,烤好了精致的无糖小蛋糕,淮备出来一块雪白的南方醉腐乳,又切了几片西红柿,上面撒上了几丝乳酪。摆好雪白的骨灰瓷餐具,把缀满流苏的椅子拉出来,按照贺奶奶习惯的距离摆放得妥妥帖帖,然后到贺奶奶的卧室帮助老人起床。她轻轻地敲了敲门,平时贺奶奶就会低声但是很清晰地说:“请进来。”
  但是这一天,贺顿连敲了三次门,都没有听到“请进来”。贺顿不敢进去,奶奶的脾气有时很大,虽然她在大部分时间都笑容可掬。到了九点钟左右,贺顿突然不安起来。在这之前她一直坚定地认为贺奶奶在睡觉,因为如果有什么意外,贺奶奶一定会把那个呼叫器按响,它极其灵敏而且易于操作,贺奶奶把它当作救命稻草,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试验一次,只需轻轻地一碰,整个住宅的任何角落都能听到。
  昨夜静悄悄。
  很早就睡下了。临睡之前,贺奶奶让贺顿给她读了一首古诗,好像是边塞诗,有豪气和杀气交相激荡。贺顿的普通话已经说得很好了,也掌握了抑扬顿挫的章法,贺奶奶听了很满意,说:“可以了。”
  贺顿到底也没能闹清这个“可以了”。究竟指的是什么?是她的普通话已经可以了,还是她的声调已经可以了,还是这首诗就念到这里以后就不必再念了?贺奶奶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把眼睛闭上了,通常这就是指令,证明贺顿可以走了。
  贺顿夜里睡得很安宁,因为老奶奶说她“可以了”,贺顿把这当成表扬。贺奶奶是不轻易表扬人的。
  贺顿战战兢兢地在没有得到贺奶奶允许的情况下,打开了贺奶奶的卧室。她看到贺奶奶安详地躺在自己床上,手里还捏着那个呼叫器,但是,有稀薄的血液从她的鼻孔溢出,好像有一条细小的红蛇从那里钻进了她的肺腑。
  贺顿轻轻地走过去,她发现事情有点异常,但还不敢断定。她摇晃着老奶奶,说:“奶奶,天亮了,您醒醒……”
  老奶奶没有回答。贺顿知道大势已去了,因为她触到老奶奶的皮肤已是冰凉,浑身僵硬好像床板。
  贺顿站在地当央,很久没有知觉。她在养老院里见识过死亡,她觉得死亡不应该这样平静如常。死亡应该是呼天抢地和鲜血迸溅的,起码要有人手忙脚乱和围观。
  然而,不。
  贺奶奶的离去是安详和心满意足的。甚至你还可以看到微微的笑容。在不知道多长的时间内,贺顿枯燥地睁着眼睛,眼睛里没有泪水。她不能闭上眼睛转身走开,因为好像既没有了眼帘也没有了双脚。她只有让苦涩的眼珠盯着这一切,让双膝打着颤保持直立。
  许久许久,贺顿才挣扎着找到了黄阿姨的电话,哆哆嗦嗦地报告噩耗。黄阿姨倒是很冷静,说她会通知自己的朋友,马上赶到家里帮助料理后事。自己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回来。
  贺顿守着已经死去的老奶奶,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她一直茫然地在思索一个问题——老奶奶感到死亡到来之际,究竟是来不及按响手中的呼叫铃声,还是她已做好了淮备,怕吓着了贺顿,而孤独地走向了死亡呢?这个问题按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生命已经悄然而去,但对贺顿来说,它大有意义。如果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另外一个人的冷暖,那么,这就是亲人的关爱了。贺顿已经没有亲人了,在很早之前,她就丧失了亲人的感觉。老奶奶的死,让她体验到了温情,泪水潺潺而下。她不害怕死人,害怕的是温情。
  帮忙处理完了贺奶奶的后事,黄阿姨多给了贺顿一个月的工资,又把很多书送给贺顿,就算两清了。贺顿又面临无家可归的处境,好在汤小希张开双臂欢迎她。
  汤小希看到她回来了,很是高兴,说院里正好来了一个肥差,也是个老太太,贺顿可以去服侍她。“绛香,他们家可富了,你到她的病房看看去,简直就是个超市。吃不完的用不完的,还不都是你的啦!爽啊!要不是看着咱俩是朋友,我就要把这个甜活儿抢过来。算啦,便宜你吧,不过,好吃的拿回来,可不要一个人独吞啊!”
  重回临终养老院,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展开着。汤小希说得不错,贺顿为之服务的老太太,是个“肥老太太”。其实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抱她翻身的时候如同掀起一捆秫秸。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水果成箱拖进,鲜花的香气能把人呛个跟头。
  贺顿每天都要拿回百合玫瑰康乃馨,装饰自己和汤小希的小屋。这倒不是克扣老人,而是花粉对病人不利,医生指示晚上必须把花篮清出病房。鲜艳美丽的花,把小屋装点得好像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
  “要是我结婚的时候能有这么多的花就好了。”汤小希神往地说。
  贺顿没理这个话茬,结婚?对于一个连固定住处都没有的女孩子来讲,简直是天方夜谭。“小希,我想走了。”贺顿说。
  汤小希正在洗脚,一下子就从脚盆里站起来,水花四溅。说:“你要到娜里去?”
  贺顿茫然地说:“不知道。”
  汤小希重又坐在板凳上,说:“我还以为你在侍候那个贺老太太的时候,被她的孙子或是外孙子看上了。原来你并没交桃花运。”
  贺顿说:“我只是不想在这里混日子了。每天陪伴快要死的人,时间长了,会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汤小希说:“你说得对。可这里有一个大优点,就是安全。快死的人,是没有力气祸害别人的。你到外面去了就不然,急风暴雨坑蒙拐骗,咱们就没活路了。”
  贺顿从花瓶里抽出一朵盛开的红玫瑰,其实所谓的花瓶,不过就是一个大号的药瓶罢了。贺顿把玫瑰花瓣一片片地扯下来,说:“如果不是长在一棵树上的话,无论有多少清水,这花明天后天就会谢了。我走了,小希,如果我以后发达了,我就来接你出去。”
  猩红色的花瓣飘然落下,好像一瓣瓣正在说话的嘴唇。
  见贺顿去意已定,汤小希也就不再劝阻,说:“你也不要凄凄惨惨的,说什么发达了接我出去,好像我是跳在火坑里的烟花女子,你是阔公子哥似的。好吧,我等着你,不过是等着你混不出人样的时候再回来。好歹这里总是需要人的。”
  绛香又说:“小希,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从此以后,我不叫柴绛香了,我改名叫贺顿。”
  汤小希说:“这叫个什么名字?像个男的。谁给你改的?”
  贺顿说:“是贺奶奶改的。”
  汤小希说:“她凭什么来给你改名字?
  贺顿说:“是我请她改的。”
  汤小希说:“绛香……”
  贺顿打断了她的话说:“汤小希,我郑重其事再次向你宣布,我叫贺顿了。”
  汤小希说:“贺顿就贺顿吧,咬牙切齿干什么!你又不是叫了张曼玉!”她耸耸肩,不再说什么。天亮之后,贺顿又和范院长等告了别,拎着她的小包走出了临终养老院。书只有暂且放在这里,等安顿好了再拉走。
  这桩婚姻,浴劫残喘罹祸不愈
  柏万福在工作时间,还是和贺顿以礼相待,当着婆婆,两人也如常说话,齐心合力地作假,居然大家都没有发现裂隙。可能因为彼此都是搞心理学的,遮掩的功夫非同一般。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就十分尴尬。于是,除了必不可少的接触,两人尽量少见面,处于冷战中。这天在心理室,柏万福进门,贺顿转身要走,柏万福平静地对贺顿说:“咱们谈谈。我看到你男人了。”
  贺顿知道他们必将正面交锋,却没想到这样开始。她说:“你就是我男人。”
  柏万福说:“以前是。以后就不是了。我已经见到了钱开逸,把话都说清楚了。”
  贺顿说:“你可以问我。我会把事情说得更清楚。”
  柏万福说:“有一些话,还是从一个不认识的人嘴里听到比较好。”
  贺顿无言。她知道变故之下,束手无策,等待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她不甘心束手被擒,又毫无办法。也许,这桩婚姻注定要浴劫残喘,罹祸不愈。心理师在给别人殷切排忧解难的同时,自己却行走于荆棘之地步步印血,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平安救赎的小道。
  柏万福佯作轻松地说:“我已和钱开逸先生说好了,我退出。成全你们。”
  为了这个表态,柏万福在心中模拟了无数次,每次都心痛如绞鲜血奔涌,这一瞬,他敬佩自己的平静。
  他以为贺顿会感激涕零,起码也要惊骇于他的宽宏大量,没想到贺顿面如秋水,丝毫不为所动,说:“你们两个男人无权决定我的命运。”
  柏万福万分不解道:“这难道不是你朝思暮想的吗?”
  贺顿说:“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事,和你们无关。有一天我想离开了,我自然会离开。在这之前,时机不成熟,我不会离开。”
  柏万福说:“还要怎么成熟?再成熟孩子就生出来了。”
  贺顿说:“这跟孩子没关系,我说过和你不要孩子,和他也不会要。”
  柏万福说:“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不通人性!”
  贺顿冷笑:“不要气急败坏,不要骂人。别装出这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你着急了,你就露馅了。我不会听从你们的安排,反正我是不会提出离婚的。如果是你要离婚,你先同你妈商量好了再同我说。”
  柏万福奇怪已极,就算不是大喜过望,也要佩服自己的大人雅量,不但不追究奸夫奸妇的罪责,反而仁慈地放他们一马,这是何等的襟怀!柏万福沉浸在自己义薄云天之举的感动中,不想被贺顿迎面一瓢冷水浇得两眼翻白。是的,离婚这样的大事,没有老妈的赞同,娜里能拨动一丝一毫!可是,真情实况敢同老妈讲吗?
  柏万福要同贺顿离婚,怎么个离法,他还要遵从贺顿的主意。悖论啊悖论!
  柏万福怀着忐忑之心走进老妈的屋子。老妈看也不看他,说:“你终于来了。”
  柏万福闹不清这个“终于”的意思,含糊地回答说:“来了。”
  老妈说:“说吧。”
  柏万福说:“说什么?”
  老妈说:“你不是一直打算着说什么呢?不是忍了这么些天吗?我看你是出了大事。好小子,长出息了,原来有事熬不过一天就得跟妈唠刀唠刀,现在能忍好些天了。这样下去,我就放心了。”
  柏万福不解,说:“您放心什么?”
  老妈说:“我怕你在世上受欺负,又没个兄弟,孤独一个。现在,你拿得住事了,妈当然是高兴的,死了就能安心闭上眼睛。好了,不说这些个了,把你的为难事说出来吧,趁妈还在世,也帮你拿拿主意。”
  柏万福心想,还是老妈厉害啊,在这样的火眼金睛面前,所有的遮挡都是徒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要和贺顿离婚。”
  以为老妈会大吃一惊,没想到老太太气定神闲,说:“哦。是你提出来的还是她提出来的?”
  柏万福说:“这很要紧吗?反正就是两人不过了,谁提出来还不都一样?”
  老妈说:“傻孩子,这不一样。到底是谁?”
  柏万福说:“是我。”
  老妈说:“哦。这么说,是她对不起你了?”
  柏万福吓了一跳,本来他是不想把原因告诉老妈的,就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我不乐意了。”
  老妈长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就不要骗妈了,你白费力气。你一落草,眼珠还没睁开,还认不得我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勉强你了。总之,是出了让你特别痛心的事,你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柏万福感激母亲的宽宏大量,不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忙说:“妈,这一次,您就依了我,淮我离婚吧。”
  老妈眯缝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柏万福,说:“看你抓心揪肺的模样,我倒是有心依了你,只是我也做不到。”
  柏万福说:“我同意了,你也同意了,她本来就愿意,这不就成了吗?”
  老妈也不言语,拿出自己的梳头匣子,抽出一张纸片,递给柏万福说:“只怕它不答应。”
  这是一张稍显陈旧的纸片,虽说被精心保护着,但梳头匣子年久浸油,纸片存放其中,四周被桂花头油镶了一圈牙边,显出半透明的酥脆。
  柏万福充满疑惑地打开这张散发着自己从小就闻惯了气味的纸片,失声道:“这么多!一百万?!”
  和要死的人打交道特别省心
  贺顿躺在床上,摆弄手机。旧手机,淘换来的二手货,质量不错。
  她给沙茵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接,正当贺顿绝望地打算放下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找谁啊?”
  贺顿没有想到是个男子来接电话,以为打错了,问:“这是沙茵老师的家吗?”
  “是。你有什么事呢?”对方不耐烦地说。
  “您是……”
  “我是沙茵的丈夫老苏。你是谁?”老苏问。
  “我是沙茵在心理学习班的朋友,叫贺顿。”贺顿忙着自我介绍。
  老苏的口气热情了一些,说:“我还以为是学校的学生呢。有什么事?”
  “那我明天再给她打电话好了。”贺顿凭着直觉感到学生们可能刚刚打过电话,老苏也是一个不喜欢家被骚扰的人。
  “明天你也找不到她,她带着女儿到南太平洋上的小岛旅游去了,散散心。你到底有什么事呢?”老苏更热情了一点,想必也不愿在妻子的朋友面前留下冷淡的印象。
  贺顿本来不想再说老李的事情,可是人家问起来,自己若是不说,好像见外似的,就说:“实在是一件小事。今天有位姓李的先生来找我,提到沙茵,我不认识他……”
  老苏就笑起来说:“你怕他是骗子。”
  贺顿不愿被人小看,就说:“他倒不是骗子,还请我吃饭。只是想问问沙茵。”
  老苏为了弥补起初的不耐烦,格外热情地说,说:“你形容一下那个人的样子。”
  贺顿说:“高高的个子,开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很儒雅……”
  贺顿话还没说完,老苏就说:“恐怕是沙茵的好朋友李教授。”
  贺顿长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你。不打扰了,祝您晚安。”就放下了电话。其实她疏忽了,沙茵既然已到小岛上度假,何以会让人来接她?
  可以安睡了。贺顿想今天是个好日子,吃了鲍鱼还有燕窝,柏万福还说如果自己死了,就把保险送给她。
  想到这里,贺顿纠正自己——柏万福并不是把保险送给贺顿,而是送给柴绛香。贺顿和绛香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那么,自己现在所思所想,到底是属于贺顿还是属于绛香呢?
  贺顿身份证上的名字就叫柴绛香,她不喜欢这个名字,那属于不堪回首的过去。但她没有办法,听说改名字的事非常麻烦,所以在所有正式的场合,她只能出示柴绛香的身份证。其实贺顿还有一个“贺顿”的身份证,这是贺顿在一个过街天桥上,出了五十块钱让小贩特意做的。相片是真的,出生年月也是真的,所有的籍贯和号码都和柴绛香是一致的。在心理师班登记入学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身份证。没人的时候,贺顿会拿出这个身份证,端详许久。
  绛香走入这座城市的时候,孤苦伶仃。她只有几十块钱,在农村这可以活上几个月,在城市只能几天。这些钱支撑了很久的日子,最后还是用光了。绛香几近绝望,在马路上毫无目的地走,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穿了一套粉红色的罩衫,一路小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人们总是愿意跟着和自己相似的人一道走,好像安全些。
  那个女子跑进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包卫生巾。贺顿下意识看看那个女孩的裤子,腿根处有一片鲜红印记,还在慢慢扩大。
  绛香叫出来:“哎呀,你的裤子脏了。”
  女孩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你叫什么!本来还没有人注意到,你这一喊,整条街上的人都看到了,真丢人!”说着,她就进了旁边的公共厕所。
  绛香也进了公共厕所。那个粉衣女孩就说:“你干吗老跟着我?”
  绛香不服气地说:“茅厕也不是你家挖的,你能进我就不能进了?”
  粉衣女孩不愿和她斗嘴,换上卫生巾之后,赶快扭身看看自己裤子上的血渍,好大一片因在粉红布料上,触目惊心。女孩懊丧地自语:“真倒霉。一会儿还要来人检查工作,怎么办?”
  几乎每个女孩在一生当中的某个时刻,都会遭遇这种尴尬的事情。绛香动了测隐之心,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带着衣服,咱俩的身形差不多,你先换上吧。”说着,打开了随身带的小包。
  粉衣女子翻翻眼珠子,不想接受这萍水相逢的好意,就把裤子脱下来,露出白腿,到公共水管冲洗裤子。水流很凉很冲,她又怕受了寒,用手指尖捏着裤腰,左躲右闪地揉搓着。绛香就笑起来。
  粉衣女子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绛香说:“你屁股上还带着一块血色,好像杀好的猪后臀尖上盖的紫戳。”
  粉衣女子反唇相讥道:“那是因为我白。要是像你那么黑,只怕血结了痂都看不出!”
  绛香被人捅了痛处,也就不再搭讪,包好小包袱,淮备一走了之。
  粉衣女子说:“你别走。”
  绛香说:“你管得着我吗?”
  粉衣女子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绛香说:“我说你屁股上像盖了个戳。”
  粉衣女子说:“不是这句。这句之前那句。”
  绛香说:“在那之前我什么也没说。”
  粉衣女子说:“你说了,你还想赖!你说要把你的裤子借我。”
  绛香这才注意到,那女子怕手指受寒,躲闪不及,把裤腿裤腰都打湿了,再不能穿出门去。
  绛香说:“起码要三泡尿才能把裤子湿成这样。”
  粉衣女子说:“你幸灾乐祸废什么话呀,赶紧给我找裤子!”
  绛香就把小包袱再次打开,粉衣女子扑过来一通乱翻,说:“你的裤子太土了,就这样还打算借人呢,我穿上就成了丑八怪!哎,你还有好的没有了?”
  绛香气愤地说:“你不稀罕就算了,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我走了。”
  粉衣女子说:“人都说人穷志短,你这么穷嘴还这么硬。好吧,这条灯芯绒的裤子八成新,我也就凑合了。就是走起路来裤裆里会磨得吱扭吱扭响,好像夹了一窝小耗子。顺便问一句,你没有滴虫吧?”
  绛香说:“什么虫?”
  粉衣女子说:“就是底下痒不痒呢?”说罢紧张地看着绛香。
  绛香说:“要是蚊子咬了就痒,要是没咬着,就不痒。”
  粉衣女子都囔着说:“整个一科盲,跟你算是说不明白了。但愿没事。”说完老大不情愿地套上了绛香最好的一条裤子。
  粉衣女子穿好了裤子,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绛香没动身,就说:“你倒是走啊。”
  绛香说:“到娜儿去?”
  粉衣女子说:“我到娜儿去你就到娜儿去呀!”
  绛香说:“我只把裤子借给你了,也没把自己卖给你啊!”
  粉衣女子火了,说:“你这个人讲理不讲理!你要不是跟着我,我到娜里去还你裤子啊?你这一条破裤子不值什么钱,我的诚信可值钱呢!你还等着我再到这个茅房来啊!”
  绛香原本就是想着自己一直等在公共厕所,等粉衣女子来还裤子,现在一想,还真得跟她走,不然她要是万一不来还裤子,损失可就大了。这条裤子,是绛香的豪华礼服。
  粉衣女子身量和绛香差不多,穿了绛香的裤子,绛香看她就顺眼多了,好像另外一个绛香走在自己前面。
  粉衣女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绛香告诉了她。
  粉衣女子说:“哦。”就冷了场。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这个人真不懂礼貌,礼尚往来啊,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绛香说:“等一会儿你还了我的裤子,咱俩一拍两散谁也认不得谁了。”
  粉衣女子说:“看来你这个人够绝情的了。俗话说,两个人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咱俩现在就是这个情况了。不管你问不问我,我也得告诉你,你不义我不能不仁,省得你连把裤子借给谁了都不知道。我叫汤小希。米汤的汤,大小的小,不是小溪流的溪,是希望的希。”
  绛香就这样跟着汤小希走进了一家平房院落,早先可能是大宅院,如今破落了。里面到处都活动着粉红色的身影,春意盎然。另一个粉红衣衫看到她俩进来,就说:“小希,你到娜里去了?你那老头拉了!”
  绛香一惊,身旁的汤小希也就二十多岁,就有老头了?家乡方言中,老头就是丈夫。
  汤小希大大咧咧地说:“红朋友突然来了,卫生巾正好用完,我到街上小铺去买,裤子又脏了……”
  那位粉红女子一路小跑,说:“我婆婆快断气了,没工夫听你扯闲篇,等她死踏实了咱们再聊……”
  绛香听得真切,吓得不轻。若不是艳阳高照,真怀疑自己进了阴曹地府。
  “等我忙完了这阵就还你裤子。不放心就跟我来。”汤小希不由分说,拉着绛香进了一间屋子。
  老旧的房间里弥漫着恶臭,好在这只是第一分钟的感受,很快就什么都闻不到了。特别猛烈的噪声会把耳朵震聋,恶臭的第一波轰炸就让鼻子完全失灵,嗅觉昏厥。
  洁白的床单上躺着一位赤裸的老人,猛一看以为只是一副骨架,从那起伏的皱褶上才认出还有一层干涩的皮肤包裹其上。不要看他枯萎的身体了无生气,从两胯之间正涌出一大摊黄色的黏稠液体生机勃勃地散发着恶臭。
  老人用手翻搅着稀便,然后用黄色的手指在墙上涂抹着,一道道抓痕的边缘毛茸茸地隆起,粘带着食物的残渣。笔画中心依稀露出墙壁的本白颜色,好像毛笔书写的锋芒。
  汤小希把老人的大腿拍得啪啪响,大声说:“你啊你!我刚才走的时候,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有点姑娘家的事,就出去一小会儿,你乖乖地呆在床上。你不是答应了吗,大眼珠子叽里咕鲁地乱转,我还以为你记住了,没想到这么没出息,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拉了。拉了就拉了吧,你倒是好生躺着啊,等着我回来收十呗,结果你又在墙上写上了标语。害得我还得像个杂工似的刷墙。你儿子可没给我刷墙的钱,我得找他要去,你也得说话,不许装傻,好汉做事好汉当……”说着汤小希把老汉像个被窝卷似的推到墙根底下,把单子扯下来,动作粗暴,老汉的干皮都被勒红了。然后汤小希又用脏单子把老汉的手脚和屁股都抹了抹,又到墙上擦拭了两把,总算在眼睛能瞄到的地方,基本上见不到污浊的屎黄色了。
  汤小希回过头来,看到绛香还傻傻地站在那里,就说:“咦,你还待得挺踏实。天生是个聋鼻子吗?”
  绛香反唇相讥:“你的鼻子才聋了呢!你还没还我裤子呢!”
  汤小希不屑地说:“真是眼睛小,你这条破裤子,白给我都不要。刚才脱给你就对了,咱们就两清了。现在可倒好,我穿着你的裤子给他收十了屎尿,你的裤子也溅上了脏东西,沾染了臭气,再这么还你就不合适了。这样吧,我给你洗洗再还。”
  绛香觉得这个汤小希虽说嘴巴损点,人还挺仗义的,就说:“不用了,我回去自己洗吧。”说着,就往屋外走,汤小希也跟了出来,走进一间空屋子,用自己的裤子换下灯芯绒裤。现在她又是一身粉红的打扮了。裤子比较旧,上深下浅,好像一朵开败了的残荷。
  汤小希用报纸把裤子裹好,说:“你到娜里去洗呢?”
  绛香迟疑了一下,说:“这你就管不着了,娜还没有水。”
  汤小希冷笑道:“你以为这是你们乡下呢,到处都是河沟子。告诉你,城里的水一吨都要好几块钱呢!”
  绛香吓了一跳,说:“那我就不用找工作了,在地里挖口井卖水好了。”
  汤小希说:“你在找工作啊?”
  绛香承认了。汤小希说:“我看你也是刚进城。有文凭吗?”
  绛香说:“有。”
  汤小希说:“最大的文凭是什么?”
  绛香说:“初中。”
  汤小希说:“那也叫文凭?”
  绛香说:“我高中也念了两年,只是没有拿到文凭就出来了。”
  汤小希说:“我本来以为自己是最差的,不想你比我还差!”
  绛香说:“你们这些穿粉红衣服的人,是干什么的?”
  汤小希说:“干什么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明知故问!端屎端尿呗!”
  绛香想起刚才赤身裸体的老汉,就说:“那是你爷爷?”
  汤小希恼火道:“他是你爷爷!”转瞬一想,又道:“我要是有这么一个爷爷就好了。还用在这里干这种活吗!”
  绛香就不懂了,问:“那老汉是什么人呢?我看你跟他说话跟自己家人似的。”
  汤小希说:“你别小看了这老汉,听说是个大科学家呢!现在老年痴呆了,连自己的屎都往嘴巴里塞!我们这里是临终关怀敬老院。临终关怀,你懂吗?”
  绛香老老实实说:“不懂。”
  汤小希得意了,说:“我料你也不懂!临终,知道吧,就是快死了。在死之前,有好长一段时间,你就没法干什么了……城里人,谁愿意让人死在家里啊,就是家里人不嫌弃,别人也得说这家人不孝,干吗不把人送医院?所以啊,人得死在医院,这就跟大象要到一个专门的地方去死是一样的。听说,你要是跟着一头要死的大象,找到了大象的墓穴,你就能看到成千上万的象牙,那你可就发大了……”
  绛香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眼前,刚才的恍惚,让她更加听不懂眼前这栋灰色的四合院,和大象有什么关系。她说:“这里有象牙吗?”
  汤小希火了,说:“你这个人太不尊重别人了,这里没有象牙,但是有狗牙,就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
  一看汤小希真动怒了,绛香命令自己集中精力,回到眼前。绛香说:“这实在不像个医院。”
  汤小希说:“像个家是不是?”
  绛香也不觉得它像个家,娜有这么臭的家啊。但她不想惹汤小希生气,就点点头。汤小希果然高兴起来,说:“范院长的意思就是要把这里办成家,以后谁家有了要死的人,就都送到这里来。凡是穿粉红衣服的女娃娃,就是这里的护理员,要一直把一个人服侍到死呢!”
  绛香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服侍老科学家的保姆了。”
  汤小希说:“保姆多难听啊,好像我是单打独斗的老妈子。我们是护工,跟护士差不多一个档次。你明白吗?”
  绛香乖乖地点头。汤小希说:“你要是再不明白,我就什么话都不说了。这里不能容太笨的人。因为人快死的时候,都是比较笨的,就得有聪明人猜到他们的心思。”
  绛香说:“我并没有说要到你们这里来啊。”
  汤小希说:“难道你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找到工作吗?这是一个好地方,算你好运气,碰到了我。”
  绛香说:“这里太臭了。”这是真话,直到现在,在院子里站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还能感觉到自己肺腑的犄角旭旯处,还没有轮换完的臭气。
  汤小希说:“没事,习惯成自然。刚开始的时候,你觉得臭,时间长了,你就不觉得了。就像你刚进花园的时候觉得特香,时间长了也就麻痹了。一样的。”
  绛香说:“那鼻子就废了。”
  汤小希说:“废不了,至多是昏过去罢了。以后还会苏醒的。”
  绛香说:“天天看着这些要死的人,心里是不是特难过啊?”
  汤小希说:“这你就有所不懂了。天天看着要死的人,你只会觉得生活美好。因为他们快死了,可你还活着,你还有很多很多日子要过,就像你面对一个只有十个钢崩的人,你一摸口袋,自己还有一百块钱,这心里还不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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