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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by_毕淑敏

_6 毕淑敏(当代)
  沙茵扬起保养得极好的脸说:“你看我多么像一个心理师啊,慈眉善目。”
  贺顿不知说什么好,就什么也没说。在沙茵的脸上,有一种融合了淡泊平实的和善安详,那是多少年的丰衣足食需养出来的。
  路灯是昏黄的。走过灯杆的正下方时,黄色就浓郁些,离得远了,就稀薄些,然而总是黄的。路灯就像一只只挽起的黄色手臂,交替着,接力着,护送晚归的女子。
  分手之后,贺顿又觉歉然。倒不单单是没让沙茵穿上时髦的风衣,而是沙茵对她说了那么多贴心的话,她并没有对等的回应。如果把两个人的谈话做一个账本的话,沙茵是纯粹的支出,而贺顿完全入超。
  不是贺顿不想说,而是她不能说。当一个人有意识地不说真话的时候,累且辛苦。
  走在阴暗而美丽的夜色中,很适宜想:为什么要当一个心理医生?
  简单的问题。正因为简单,才不能说真话。连明澈的沙茵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瞒了起来,贺顿怎能把心里话抛出来?
  贺顿很愿意说自己是为了钱。心理师是一个有高额回报的职业,在国外可以和牙医和心脏科医生相媲美。
  心理师如今如火如荼方兴未艾,只要有高中以上的学历就可报考。这就像开启了一扇黄金大门,至于你能不能进得门去掘到第一桶金,就要看个人的能力和运气了。
  贺顿知道这样写出来,虽是大逆不道,但也勉强说得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在自己取得利益的同时,也服务于社会。可惜,她并不因为这个理由才学习心理师的。坦率地讲,这个动机的初起,并无公益之心,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
  如果把为自己的想法如实写下来,会怎么样?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末班车上,贺顿饶有兴趣地想象下去。
  白纸黑字的卷子传到大名鼎鼎的姬铭骢教授手里,老先生也许会气得昏厥,当场休克吧?
  按说一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应该虚怀若谷,不会悲惨到被吓得半死,但贺顿喜爱这种想象。当一个老师折磨得众学生殚精竭虑时,无论他的人品多么高洁学养多么丰饶,学子们都会丧心病狂地诅咒他,这也是对地位的一种变相尊崇和肯定。
  贺顿进门的时候,又碰上了房东太太,深更半夜的,真是不辞劳苦啊。贺顿本想把房费付了,但老太太没有向她要房费,只是注意地看了贺顿一眼,就进了自己家门。贺顿也就乐得装糊涂,要支出的钱能晚一天就晚一天,要拿到的钱能早拿到一天就必须早拿。这是犹太人的真理之一。看书多了,真理也相应地多了起来,各种真理乱炖一气,好像相扑运动员吃的大火锅,来者不拒博采众长。
  钱要是生气了以后就再也不肯来了
  播完节目走出广播大楼,感觉非常冷。细碎的雪粒子点缀着风的大氅,把街道变成舞蹈的平台,在路灯的光芒下旋转起舞。一身单薄的贺顿需要马上把自己套入一辆出租车内。平日她绝不敢这般奢华,但今天有三重理由。一是特别的日子。上午她得知自己在心理师的考核中过关,刚才直播的时候,忍不住把这个好消息也透露出去,得到了很多听众的祝福。要犒赏一下自己。二是天寒地冻,如果浴雪而归,很可能生病。对于一个漂泊的独身女子来讲,生病就是坐牢,不能因小失大。三是今天发了客座主持人酬金。贺顿从小就知道,如果你得了一笔钱,不拘多少,你要花掉一些,这样钱就会很高兴。要是它生气了,以后就再不肯来了。
  这场雪最可怕的地方是——天气预报根本就没有报出来,整个城市猝不及防。上班的时候还晴空朗朗,黄昏就风雪交加。大家都动了打车回家的主意,出租车紧俏得要命。
  将近十五分钟了,贺顿还是没有打上车,再等下去,贺顿肯定要感冒了。绝望之时,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像一头硕大的海参游了过来,身上挂满了水珠。帕萨特停在贺顿的身边,电动窗降下来,一个很绅士的男子声音问道:“你是在等人吗?”
  贺顿没好气地说:“等车。”
  绅士声音说:“你等什么样的车?”
  看来这是一辆到广播电台来接人的车,两不相识。贺顿羡慕地想:被接的人何等幸福!马上就能钻入暖烘烘的车内昏昏欲睡。
  她沮丧地说:“出租车。”声音中传达出强烈的拒绝。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每回答一个字,都需吐出一分宝贵的热量。她决定再也不回答这个富人的话了。尽管他可能只是个司机,但坐在帕萨特里的暖洋洋的穷人和等在街边禁若寒蝉的穷人,也还是有天壤之别。
  绅士声音并不懊恼,也没有露出鄙夷之色,反倒更和颜悦色地说:“小姐,您不能像发电报一样节省字眼,回答别人的问题还是要多讲几句话,这比较有礼貌。”
  贺顿愤然,她本来决定再也不跟这家伙费一滴唾沫,但听到这种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调侃,饥饿寒冷统统化作火气,气急败坏地叫道:“我认识你吗?你是来接我的吗?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跟你多说话?”
  贺顿口里吐出的汹涌白气,使她看起来像一列奔突前进的蒸汽小火车。绅士男子听完了贺顿的话,反倒笑眯眯地把车窗整个降了下来。他的脸就像一张硕大的彩色相片,镶在窗沿的银框里。
  男人戴着白手套,干净并且散发着清香气味。司机说:“我知道你,我正是来接你的。贺顿小姐,请上车吧。”
  贺顿大骇。他并不是说“你是贺顿吗?”而是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几乎是命令她上车。
  贺顿当然不能轻易就范,虽然在这繁华闹市之中她不怕被拐卖或是被劫持,但也不能就这样乖乖地上了一辆莫名其妙的车啊!她警惕地问:“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广播电台门前的道路很窄,帕萨特之后已经堵了一长串的车,烦躁的喇叭呜咽着,那个人说:“快上车吧,人家都不耐烦了。”
  贺顿立场坚定,说:“我不能糊里糊涂就上了你的车!”
  那人说:“XX你认识吧?还有XX……”
  这两人是心理班上的男同学,贺顿与他们并无深交。
  那人看贺顿狐疑,改口说:“沙茵你熟悉吧?”
  一下冰释前嫌。沙茵的容貌没能帮上她的忙,心理师考核不及格。这个善良女子即使在自己最伤感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关照老朋友,眼看风狂雪骤,派人来接她了。贺顿欣喜不已上了车,帕萨特冲进雪雾。
  车内的暖气像巨大的狗熊,迎面给了贺顿极其温暖的拥抱。由于眼球都是冰冷的,碰到热气就凝结了一层薄雾,贺顿在第一时间根本看不清司机的细节。过了一会儿,眼光才渐渐清亮起来。司机大约五十岁,穿一套黑色西服,脸色有一种不见太阳的苍白,胡渣青青。
  “上娜儿?”司机简短地问。
  “娜儿都行。”贺顿说的是真心话,她真愿意就在这车里蜷着,昏昏睡去。
  “我看你是饥寒交迫,咱们先解决肚子问题,然后,我再送你回家。”司机说着,果断地把车拐向一条路。
  霓虹灯组成的巨型螃蟹不停地向夜空伸展双螯,和雪花嬉戏。司机说:“我姓李,你就叫我老李好了。其实,你不熟悉我,我已经很熟悉你了。我经常听你的心灵七巧板节目!”
  原来是这样!随着身体的渐渐暖和,贺顿的脑筋也灵动起来,她本想问老李和沙茵是什么关系,现在迎刃而解。原来老李听过她的节目,今天下雪,沙茵就让他来接自己。贺顿轻松推断出前因后果。
  老李说:“今天我做东。谁让我是你的粉丝呢!”
  贺顿轻快地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是自己的粉丝。这几年,粉丝这个词瘟疫似的蔓延着,但贺顿没想到这词和自己有了联系,很开心。
  老李从后视镜看到了贺顿的笑容,问:“你是吃海鲜还是涮锅?这天气,涮锅子可能更好些。”
  贺顿想,一个涮锅子才多少钱啊,她也不爱吃羊肉,光吞点土豆青菜什么的,不过瘾,说:“你要是问我,就吃海鲜。”
  老李说:“好吧。咱们就海鲜。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海鲜馆子,就是路远点。”
  路况不好,走走停停,最后到了一家豪华酒楼前。无数灯光装饰的海鲜城,像透明龙宫。
  “我要一个包间。”老李说。
  服务小姐说:“包间要加收10%的服务费。”
  老李说:“按说加收服务费是不合理的,但今天我有要事,就不和你理论,会付这笔费用。好了,送我们到包间去吧。”
  包间金碧辉煌,能坐八个人,老李让小姐把六把椅子六套餐具撤掉,对于两个人来说就显得更大了。一人把住一头,有点大陆与海岛的味道。
  老李礼貌地把菜谱递给贺顿。贺顿装模作样翻了翻,心里回忆着当初黄阿姨贺奶奶教给自己的礼仪。可惜纸上谈兵和真正的临门一脚还是有区别,可以让她不出丑,却不能保证她如鱼得水。贺顿索性把流金溢彩的菜谱还给老李,说:“我就客随主便了。您看着点什么都好。”
  老李接过菜单,问:“有什么忌口的?”
  贺顿说:“没。我什么都吃。”
  老李点了鲍鱼鱼翅等昂贵的海鲜,贺顿本想拦阻,觉得太靡费了,又怕人家觉得自己小家子气,在表示了客气之后就客随主便。两人喝着普耳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老李说:“贺小姐,我是你节目的忠实听众。你谈的好多问题,对我有启发。”
  贺顿说:“你的日常工作是开车,心理学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老李说:“当然有啊。比如有一天你说到为什么开车的人不能礼让三先呢?宁停三分不抢一秒谁都会说,可有多少交通事故就是被生抢出来的!有句骂人的话说,你找死啊?有的人就是找死。这次死不了下次也得死……”
  贺顿快乐起来,说:“那期你也听了啊?”
  老李喝了一口洋参血燕汤,说:“听了。认认真真地听了。听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你的一点小批漏。”
  贺顿立刻变得紧张起来,说:“娜点批漏?”因为每次完成节目后,钱开逸事后都要和她复盘,说娜里好娜里不好,那天好像并无异议。
  老李很肯定地说:“你不会开车,说到车辆行驶术语时,出错了。”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我当然不会开车了,出错是难免的。等以后我有了钱,我会买一辆最美丽的车。在梦里,我常常看到一辆红色的火车冲上山巅……”
  老李停住了筷子,问:“后来呢?”
  贺顿说:“什么后来?”
  老李说:“就是那辆红色的车啊。”
  贺顿说:“它变成了一辆飞机。”
  老李微笑着纠正:“是一架飞机。”
  贺顿执拗地坚持:“不,是一辆。它完全是火车的模样,但是会飞。”
  老李说:“你怎么能肯定它一定是在飞,而不是在颠覆之前脱离了轨道呢?”
  贺顿说:“我看到云在我的车轱辘下面。你见过这样的颠覆吗?”
  老李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对,这的确是在飞。”
  贺顿一直低头喝汤,老李看不到她的表情。一来是这汤实在好喝,二来贺顿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得意之色。现在她得回答老李的问话,抬起头说:“我什么都不信,就信我自己。”
  老李说:“那你信自己的父母吗?”
  贺顿用餐巾擦擦嘴,很警惕地说:“这和父母有什么关系吗?”
  老李说:“当然有关系了。没有父母,怎么会有你呢?”
  贺顿说:“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我们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难道就一定要信他们吗?”
  老李说:“那我知道了,你是不信他们的。”
  贺顿说:“岂止是不信,我恨死他们了。”
  老李点点头说:“这就对了。”
  贺顿很生气,说:“我恨我的父母,和你有什么关系?和对错又有什么关系?”
  老李说:“我是你的听众,当然这就是关系了。我在你的节目里,听出你对父母有一种仇恨。而且,你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呢?很模糊。我觉得你好像既当过老大也当过老二。或者反过来,既当过老二也当过老大……当然,这在逻辑上很难讲得通,所以我很好奇,想从你这里直接得到答案……再有,你好像和农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告诉我吗?”
  贺顿站起身来,说:“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吃饱了。谢谢你。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邀我吃饭,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为了搞清你心中的谜团。本来我这顿饭吃得还有点于心不忍,现在咱们扯平了。”
  老李说:“广播电台把你挑了去,实在是有眼光。多灵的脑筋多快的口舌!只是你还要坐在这里等一下,我还得结账,果盘还没有上。”
  贺顿说:“我先走了。果盘你一个人吃吧。”
  老李说:“别啊,我送你。”
  贺顿说:“不必了。我吃饱喝足,也不怕冷了。谢谢你。”说罢转身。
  老李也不拦,由她出走。
  冷冷的街道,风雪已经停了,空气有冰块一样的清洁。饭店离住处不远,贺顿步行,在被冻僵之前回到家。柏万福听到门响,赤溜一下就从自己的房间钻了出来,吓了贺顿一跳,说:“以后不兴这样,你要事先闹出一点声响再出屋。”
  柏万福心疼地说:“看你冻的!我以前都是先闹出动静才出来,今天实在惦记你,就一个箭步冲出来。”
  贺顿听出埋藏着的关切,不想让柏万福异想天开,就说:“有车送我回来,你不必担心。”
  柏万福说:“有重要的话。贺顿,明天,我和我妈要坐飞机了。”
  贺顿说:“到娜个游乐园?我记得那种飞机好像专给小孩玩,不让大人坐。”
  柏万福说:“不是游乐园的假飞机,是真飞机,就是掉下来能死人的那种。”
  贺顿说:“你们坐飞机去娜儿?”
  柏万福说:“我妈在街上买了瓶饮料,没想到中了大奖,给了两张旅游的飞机票,还包吃包住。我妈本想淘换给别人得了,倒腾点钱也好补贴家用,可没想到主办方愣是不让,只能自己享用。明天我们就走了。前前后后要七天。”
  贺顿心想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便说:“好事啊。祝你们一路顺风。替你们高兴。”
  柏万福说:“别光想着高兴,也有吓人的事呢。”
  贺顿说:“是不是又跟你们要其他钱了?”
  柏万福说:“那倒不是。坐飞机要买保险。”
  贺顿说:“是不是主办方不给你们买?真够小气的了,驴子都送了,还舍不得配个鞍。”
  柏万福说:“别冤枉人,鞍也送了。”
  贺顿撇嘴说:“那你害怕什么?”
  柏万福说:“我把保险单拿上细细一瞧,哎哟我的妈呀,那个吓人啊,你一条腿断了赔多少钱,你全身瘫痪了赔你多少钱,看得我手心脚心冒冷汗。”
  贺顿说:“那是万一。放心去吧,保证一个星期之后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想拿人家的那份保险金,只怕还没那个运气!”
  柏万福说:“话虽是这样说,怕还是照样怕。”说到这里,柏万福的面容抽搐起来,说:“贺顿,保险单上有受益人一条,我详细问了,要是自己不填,万一那事出了,保险金就按照法律继承的顺序发给。要是写上了,就按写的付钱。”
  贺顿想不通这有什么关联,就说:“好像都这样。”
  柏万福说:“我妈那份简单,她就写上了我。我这份呢……”
  贺顿笑起来:“你就写上你妈。”
  柏万福说:“飞机出事,不像公共汽车。翻车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还皮毛无损,飞机基本上都是连锅端一勺烩。”
  贺顿听着不祥,就伸出手去堵柏万福的嘴,不想一触到柏万福的嘴唇,就被烫了一下。柏万福嘴唇火热,喃喃地说下去:“我就把保险受益人写上你的名字了——柴绛香。贺顿,我是个穷人,可我要是这次死了,我就不是穷人了,我就有一大笔钱了。我要把这笔钱留给你,你是我最亲的人。我不配你,可是我死了就能配上你了,我的名字要和你在一起,你用那些钱的时候,你就会想起我来。”
  他看也不看贺顿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会对你好。我不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可你有本事,这就够了,我全心全意地服侍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句二话都没有。你爱跟娜个男人说话你就说,我相信你。你爱几点钟回家,我都给你留着门。等日后有了孩子,除了生这件事归你,因为我实在是替不了你,剩下的事都归我。我一定是个好爸爸,我有耐心,我妈有经验。我们还有两套房,一套房咱们住着,另外一套出租,就等于良田百顷,养活着咱们吃穿不愁……”柏万福根本就不关心贺顿的反应。因为要是看了反应,他就没有勇气把这些萦绕千百遍的话说完。
  贺顿用力甩甩手,把柏万福推开,呸了一声,好像吐出了一颗掉下来的牙齿,说:“柏万福,你一定是喝多啦!”
  柏万福直着脖子说:“根本没喝酒!只喝萝卜汤,大棒骨都给你留着呢!”
  贺顿说:“那就是骨髓油蒙了心!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七天之后,你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赶紧去睡吧。”说着,挣脱柏万福的拦截,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死死别住,又在地上放了一个尿盆子。晚上若是上厕所,就地解决。别一出去,要是柏万福痴心等在门口表白,又是一番说不清的口舌。
  不要轻易说一辈子
  “何时回法国,我自有安排。您老先休息,我带着绛香到处走一走,让她心里有个数。”黄阿姨这样对老太太说着,领绛香上了楼。
  黄阿姨说“到处走走”的时候,绛香觉得她有些夸大其词,一个家吗,又不是一个公园,用得上“到处”这个词吗?等到楼上楼下这一通转下来,绛香才知道“家”和“家”的概念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大家”。
  “家里还有谁呢?”绛香小心翼翼地问。
  “三个人。”黄阿姨说。
  “都是谁呢?”绛香问。
  “我,她,还有你。”黄阿姨说。
  “您不在的时候呢?我没来的时候呢?”绛香吃惊。
  “就她一个人。”
  绛香忍不住说:“一个人娜里用得了这么大的房子呢?”
  黄阿姨说:“我妈从小是在一个大院子里长大的,那院子到底有多大,你是想象不出来的。她喜欢大房子,大院子。以前满足不了她的愿望,等我在国外有了钱,就为她买了这个房子。她不喜欢别人和她住在一起。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独身惯了。现在,她越来越老了,一定要有个人陪伴她。”
  绛香默默地点点头。在其后的一段时间内,黄阿姨又详细地教会了她各种设备的使用方法和老奶奶的习惯。老奶奶姓贺,祖上很有来历。当绛香适应了各种基本礼仪和规则之后,黄阿姨飞走了。临走之前对绛香说,如果老奶奶猝然死亡,绛香也不必害怕,只需按这个号码给她打个电话,她自会处理。那是一个记载着长长的电话号码的白纸卡,绛香把它像救命符一样默念了好多遍,确信自己完全记住之后,珍藏了起来。
  绛香心中忐忑,怕娜一天意外毫无征兆地降临,但为了生活,她必须坚持下去。好在贺奶奶眼前并没有露出立刻要死的模样,每天都虚弱而坚定地活着。
  绛香的到来让贺奶奶看到了生命的最后目的,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只有等死一条路了,现在,上帝把一个白纸一样的小姑娘送到身边,天意啊。
  贺奶奶的作息很有规律,她让绛香也按照这个规律走。如果她睡觉了,绛香也要睡;如果她醒来了,绛香也要清醒如飞檐走壁的野猫。老年人的睡眠如同蛛丝,细碎而短暂。睡的时候恍若醒着,有一点动静就飞快地展开皱纹重叠的眼皮,眼光浑浊而犀利。醒的时候如同睡着,你若说话,她可以长时间地不理睬你,但你不能不说。如果你停下嘴唇,她会在第一时间指教你。当她指教你的时候,你必须要精神抖擞地回答她,好像应对教授的提问。
  贺奶奶以前上过教会学校,她第一次看到绛香岔开双腿坐在椅子上时,说:“你让我想起了黄飞鸿。”
  绛香不知道黄飞鸿是谁,就说:“他是你们家的亲戚吗?”绛香知道贺奶奶嫁的是黄家。
  贺奶奶说:“我们家是望族,娜有这样的亲戚!他是一个土匪。”
  绛香不知道自己和土匪有什么关联,贺奶奶看出了她的疑惑,就说:“一个女孩子像你那样坐着,就是黄飞鸿了。”
  贺奶奶示范了一个优雅的跷腿动作,让绛香依葫芦画瓢。这个动作让气息奄奄的贺奶奶咳嗽了许久,差点没背过气去。绛香完全不知道优雅是怎样蕴含在女子的两腿之中,干着急不得要领。幸好她很瘦,两条腿骨虽说像铅笔般坚硬笔直,多练习几遍,姿态也就基本说得过去了。
  贺奶奶让绛香把一些白纸裁成扑克牌大小。绛香把纸片递到贺奶奶手里,贺奶奶说:“这是什么?”
  绛香老老实实地回答:“纸片。”
  贺奶奶说:“这不是纸片,是名片。”
  绛香看着空无一字的白纸发愣。
  贺奶奶说:“写上你的名字。”
  绛香就在白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贺奶奶说:“把它递给我。”
  绛香从来没有过名片,当然也不会递名片。她想了一下,就像给人递一张饼那样,端给了贺奶奶。
  贺奶奶没接名片,她的胳膊已经虚弱地抬不起来了,但她吐字依然清晰明确。“很好,你用的是两只手。你是一个懂礼貌的孩子,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名片就可以了,不必满把抓着,好像谁要抢走似的。”
  又演习了几遍,绛香顺利过关。
  绛香机械地把纸片收十起来,贺奶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绛香说:“我在想什么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贺奶奶说:“你在想,我一个做保姆和护工的人,什么时候会用得上名片呢。”
  绛香说:“您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名片的。”
  贺奶奶严肃起来,说:“不要轻易地就说一辈子,一辈子是很长很长的时光,只要努力,万事皆有可能。”
  绛香不吭声了,在这种苍老的智慧面前,你除了俯首听命无话可说。
  贺奶奶又教绛香煮加啡。那套家什之复杂,绛香觉得喷着汽的火车头也不过如此。“这是最好的加啡豆。”贺奶奶说。如同老农在说这是最好的谷子。
  “一杯加啡最重要的是什么东西?”贺奶奶眯着眼珠问。
  “是加啡。”绛香想这不算一个问题。
  “是水。一杯加啡中98%都是水。所以,你要把街上买来的纯净水再次蒸馏,才能洗出最好的加啡。”贺奶奶说。
  绛香大大地惊奇。对于加啡,你可以说“泡”,也可以说“煮”,可是奶奶说的是“洗”,好像加啡是抹布。
  贺奶奶知道绛香的疑问,说:“是洗。用九十六度的水去洗,把加啡的香气洗出来,颜色洗出来,味道洗出来,当然还有加啡因。高一度不行,会把加啡烫死了,只剩下苦味。低一度也不行,加啡还没有醒,油不肯浮出来……”
  天娜!这还是加啡吗?简直是神灵或是妖怪!特别是加啡豆的火候,近乎碰运气。那些味道不良的加啡,贺奶奶让倒掉,绛香觉得可惜,就偷偷地喝了,结果半夜灵醒如同正午。在多次失败之后,绛香终于能煮出美妙的加啡了,用赭红色的杯子盛了(贺奶奶说这种颜色的杯子会让加啡味道更浓郁),双手捧给贺奶奶,贺奶奶只抿了一小口。
  “奶奶,您多喝些吧。”绛香眼巴巴地看着她。
  贺奶奶说:“如果我把一杯加啡喝下去,你就用得着那张纸片上的电话号码了。”
  绛香大惊,关于电话号码的事,她以为是极端保密的,难道老奶奶偷看到了?
  贺奶奶永远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不要担心自己藏的不严实被我看到了,我没有看到,我知道一定会有那样一张纸片,我也知道你会把它藏在娜里。这是我的家,每一个角落都是我亲手布置的。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她会怎么想。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去找那张纸片,就是找到了,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加啡有毒,我不能喝了。”
  绛香不解:“既然有毒,您干吗还要教我煮加啡呢?”
  贺奶奶说:“凡是有毒的东西都诱人,比如毒蘑姑比如毒蛇。你年轻,你还不怕加啡的毒,我已经老了,就要死了。加啡会帮你的忙。”
  绛香赶紧按照乡下人对付这件事的法子说:“奶奶,我看你的气色比前几天好多了。”
  贺奶奶说:“我不和你争论死不死的问题,我比你有发言权多了。现在,你该做饭了,咱们的饭很简单,就按你的口味做。”
  绛香说:“我按照您的口味做。”
  贺奶奶说:“你做不出我的口味来,我自己也做不出我的口味来了。口味是舌头决定的,我的舌头是我身上最先死去的地方。”
  话虽是这样说,但贺奶奶还是指点绛香学习烹调,绛香虚心肯干,进步很快。闲暇的时候,贺奶奶就说:“你去看书吧。”
  绛香说:“我来就是服侍您的,我不看书。”
  贺奶奶说:“服侍我的方法,就是你在我面前看书。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就问我,这也是服侍我的方法。”
  绛香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看书,奶奶会高兴,但看书比煮加啡和递名片要有意思。可惜奶奶家的书很深奥,都是学问。贺顿很想随心所欲地看言情和武侠之类有趣的书,奶奶不让。绛香有时偷着看闲书,贺奶奶就说:“绛香,你知道你的时间是谁的吗?”
  绛香说:“是我自己的。”
  贺奶奶说:“不对。你的时间是我的。”
  绛香倔起来,说:“我的时间怎么就成了你的呢?”
  贺奶奶说:“我付给你钱,管你吃管你住,就买断了你的时间。打你踏进这个家门,你的时间就是我的了。”
  绛香说:“那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呗。窗子也擦了,地也扫了,家具也都打了蜡,被褥单子也都洗了,您说还干什么呢?”心里愤愤地想,你男人家姓黄,黄世仁就是你们家亲戚的,万恶的地主阶级是见不得劳动人民喘口气歇息的。
  贺奶奶喘着深气说:“我叫你看的书,你为什么不看?”
  贺顿如实说:“不好看。”
  贺奶奶说:“书里是有能量的。就像你吃饭,大米白面就是你吸进了能量。你和别人交往,也是能量的交换。有一些人,会面之后会让我们衰弱,对于这样的人,你要远离。但书是好的,是正面的能量。你看它们,就像吃进一些补药,不一定爽口,但绝对有益。”
  绛香就只好看那些贺奶奶指定的艰涩的书。一边看一边想这个老太太真是有病,花钱请一个人到家里来看书,人家到学堂里读书是要钱的,这个可好,有人出了钱让你读书,读吧。其实绛香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好学生,也知道书中有黍有屋,虽不敢想象书中有个哥哥,知道读书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把贺老太太一番褒贬之后,还是努力读书。
  贺奶奶还要求绛香读书一定要快。绛香说:“快不了。”
  贺奶奶说:“不可能。你现在是爬。要试着跑起来。”
  绛香就囫轮吞枣地快读。绛香读的书目,是贺奶奶亲自定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还有历史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无所不包。你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具干枯的躯体之内,蕴藏着如此坚忍不拔的记忆力。在娜个书架的娜一排有一本什么样的书,她记得一清二楚。
  贺奶奶每天下午有两个小时,指定让绛香为她读书,那都是一些文字优美的文学书籍。绛香有口音,这让那些美丽的文字大打折扣。贺奶奶说:“你得说标淮的普通话。”
  因为处得比较熟了,绛香讲话就随便起来,说:“我一不是播音员二不是小学老师,要那么标淮干什么呢?”
  贺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说话是一门本事,你顺便就能掌握,何乐而不为?”
  绛香说:“奶奶,我不可能成为你。这么有钱,有这么好的女儿,还有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多的书……”
  贺奶奶说:“只要你努力,你以后得到的会比这些多得多!”她昏黄的眼珠射出坚定的光芒,让绛香纵是不信也得装出信的样子。
  “我没有您那么好的命!”贺顿还在负隅顽抗。
  “不要奢谈命。我的命,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总有一些秘密要带进坟墓。你的命,还只是一个标题。你不要和命运对着干,命运是残酷和强大的。但你可以顺着命运大致的方向漂流。就像艄公坐着羊皮筏子,顺着河道的主流,斜着向前。你会发现自己还有一点小小的力量,可以用手左右船头的方向,偏偏自己的脖子,决定是看河左岸还是河右岸。记着,孩子。你只有这么一点空间和余地,你要锻炼你的手,这样在有可能划水的时候,才会有一点力量。你要锻炼你的眼力,这样在看风景的时候,才能远一点……”贺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看着柴绛香,好像是对另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空洞而幽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绛香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脱胎换骨的改变。贺奶奶很高兴,她当了一辈子的教师,晚年了,没有人可教了,就是最大的失落。现在,在她生命苟延残喘之时,天上掉下来一个绛香,给陶艺匠送上门来一车好土。绛香的存在,让贺奶奶找到了生命最后的华彩。如果没有绛香,贺奶奶可能早就死了。绛香的到来,犹如最上等的人参,让贺奶奶回光返照。
  别人的回光返照可能只有几时几天,贺奶奶这一照累月经年。
  如果绛香不好好学习,贺奶奶就扣发她的工钱。这真是比任何分数挂帅都更有威慑力的武器。贺奶奶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方式,打造着绛香,如果上天能够假以足够的时日,贺奶奶就能把绛香彻底制造完工了,那是一个比黄阿姨更要符合贺奶奶设计的产品。
  有一天闲聊起来,绛香说:“贺奶奶,我想请你给我改一个名字。”
  “为什么呢?”贺奶奶惊奇。她的野心还没有大到让绛香另起锅灶重新投胎。
  “读了很多书,觉得一个新的我慢慢长起来了。我早就不想叫这个名字了。”绛香很坚决地说。是的,她在书里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要和过去一刀两断。
  贺奶奶说:“真的?”
  绛香说:“您要是不肯帮我,我就自己改了。”
  贺奶奶慈爱地说:“好吧。我帮你改。你连姓一块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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