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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韵

_3 艾涟 (现代)
  “咦,这是什么?”玉韵拿起苹果,定定地看着。那纯洁的透明,在幽暗的竹寮里,折射出微弱的白光。
  “是水晶苹果。”古琴的微笑掩盖着淡淡的忧伤。
  “好美哟!”玉韵不由得叹道,“是给我的吗?”
  “嗯……”古琴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含混地应了一声。
  玉韵还定定地看着,似乎舍不得放下,脸上的神情发生一丝细微的变化。而古琴此刻又勾起对小雨的回忆,竟没有注意到这一变化。
  接着古琴便去洗澡。冥冥中的一个规定,每当外出归来,他必先把全身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才敢拥抱玉韵,而在此之前,他连玉韵的衣服也不敢碰。玉韵也很自然地接受他的这一做法。
  这个暑假,他们朝夕相处,十分快活。他们并不是什么时候都那么严肃认真,他们也会嬉笑打闹,天真起来,比小孩子还天真。
  而快乐之余,他们不得不为应付即将出现的新情况作好准备:古琴的大学,孩子的出生。然而他们的生产资料只有一亩竹林,如何充分利用它?他们又一次祭拜竹神,因为他们又要利用竹子制作工具来谋生。他们把竹枝扎扫帚,小的竹竿制成笛子,较粗大的竹竿破开用来编织箩筐。这些东西的制作技巧他们以前都没学过,但一到要做这些东西,却自然地会了。看着制作出来的成品,他们并不感到高兴,反而为竹子悲哀。他们实在不忍心!为何要他们去砍那些神一般的竹子?更令他们痛苦的是,一批成品只挣30元。在竹子面前,玉韵陷入了沉思。
  他们从一份捡来的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美国一妇女在网上乞讨,不出三天讨到了一万多美元。他们挣扎了三年,所得却不及此十分之一!还好,不管这世界怎么样,他们还有自己的天堂,心中共有一美好的家园。于现实中,他们只尽力争取,至于得失,随缘。他们从不执着于世俗的东西,愿于繁华中饿死,却不愿于虚浮中偷生。然而这是不是他们无奈的安慰呢?
  一个月后,高考的情况开始陆续公布。古琴考上了西南一所大学本科历史专业,分数竟高出二百分有余。这个分数震惊了古琴的老师们。这个分数足以上清华北大的,真有点可惜了。他所上的大学虽非全国一流,然而他喜欢那个地方,那是个有许多竹子的地方。
  古琴考上了大学,这在村子里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因为村子里以前从未出过大学生。这消息从县里传到镇上,又从镇上传到村子里,成为村民们挂在嘴边的事。而古琴却没有欢呼,反而为学费担忧。玉韵也没有格外的高兴。古琴上大学,那就得和她分开,等到寒暑假才能团聚。西南离家远,想见他也不容易。肚子里的孩子正一天天成长,多希望他能看到孩子出生啊。这些,玉韵都没有和古琴说。
  村委书记一下子沾了一身的光彩,挂起笑脸来玉韵家嘘寒问暖。
  “我们知道你们生活的难处,我们会想办法给你们筹钱去读书的,你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村委书记说这话并不费力,因为他知道,学校方面会给古琴一千块钱的奖励,不是奖励他上了大学,而是奖励他考了两个八百分。县教育局还有助学金,镇政府也会有多少奖励——只要他说得惨一点,奖励就会多一些;还有镇上的两个大老板,扬言要包下古琴大学四年的学费。此情景有点像范进中了举,只是古琴没有喜疯而已。
  听说子语也考得不错,上了中山大学。家里非常高兴,择了个吉日摆酒席请亲戚朋友吃饭。子语的母亲从没有这么高兴过。她儿子从小多灾多难,她多操心哪。如今儿子考了功名,应该是苦尽甘来了。人之常情,常在至真。母亲的笑容那么的灿烂,又那么的实在。人生能有几回这样的笑容?看着这笑容,子语觉得愧对母亲。他心里并不感到欢喜。他脸上的笑是应酬的笑,不是真的。他之所以考中山大学,因中山大学新校区在珠海,而吴雨就在珠海打工。然而就在他高考前的一个月,吴雨说不打工了,回来念书,读卫生学校,家里给安排的。子语深感红尘多捉弄,内心苦笑不已。照子语的想法,他要是离开了学校,就永远不会再回去了。他要是身体健全,他宁愿一辈子做苦工也不愿呆在学校里读书。他热爱这个世界,同情贫苦之人,他情愿与贫苦人一起打工,感受生活之真,也不愿对着书里形而上的世界。打工的人也许会对他说:你会后悔的。那就让他后悔吧。果真能让他后悔,那该是件美好的事情。打工的人也许误会了他的意思。他不读书,只不想在学校里读。在酒席上,亲戚朋友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只不见吴雨欣慰的微笑。
  余韵 > 二十二 二十二 古琴被高高吊起,他下面是一堆干柴。轰的一声,火苗直窜。他犯了天条,被判与火刑。玉韵就在下面呼号,众神却是无动于衷。大火红的一片,古琴在火中深情地望着玉韵,流下爱的泪水。泪水一颗颗的,在火中硬结为泪珠,像水晶一样。玉韵挣扎着要扑向火里,却怎么也近不了,被无形的力量隔开了。大火红的一片……
  “琴儿,琴儿——”玉韵惊叫,猛地醒来。又是噩梦。古琴被惊醒了,急说:“我在这,我在这,别怕!”玉韵紧紧搂着他,惊魂未定。竹林里安静而且祥和,星空清朗而且高远。竹子都清秀而默立,并且柔和安详。古琴依稀见玉韵的脸上有汗水的光华,几丝青发零乱虬曲并柔和地轻依着脸,而玉韵的眼睛也如清朗的夜空悠远而悠远。
  “别怕,是梦而已,不是真的。”古琴安慰她,但心里却也不安:玉韵怎么会做噩梦呢?玉韵没有告诉他梦到什么。这是古琴到大学报到的前一个晚上。
  因为大学太远了,为了节省时间,古琴买了火车票,决定坐一回交通工具。但从家到火车站那几十公里路,他还是徒步走过去。因为不知道火车站在哪里,他还问了不少人。玉韵因为身体不适,不能远送,就在竹林路口与古琴挥泪话别。竹林青青,泪眼依依。
  听说火车上扒手很厉害,古琴时刻注意着身上的存折和银行卡,一刻也不敢合眼。就这样坐了四十多个小时,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出站口有城里各高校的接待团,学生云集,彼此陌生。古琴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自己学校的接待处,报了名上了校车。
  大学,很大。走了一个小时,还不能遍览校园全貌。感觉人也长大了。读了十二年的书,此时才感觉自己是个大人。是不是因为校园大的缘故呢?也许吧。看那些新同学,热情有礼,脸上已无儿时的天真。大学大了,事务也多。好不容易找到寝室,又花半天时间排队注册,办了五六七八个手续。这一下来,古琴感觉有点累了。
  还是要参加军训,为期一个月。因为是大学,大人,那就得遵守铁一样的纪律。古琴期待着学习一些高科技的东西,最好能见识一下飞机大炮什么的。后来发现连军刀都不见一把,更别说步枪了。内容与高中时一样,几个基本的动作,训练大家的意志和团队精神。古琴依然难以与大家协调,连连受罚。
  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喜欢谈老乡。与新同学谈话,古琴总感到尴尬。因为他们总要问他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一两次忍耐着也就过去了,但因为是大学,绝不是一两次就够的。稍稍熟悉一些后,谈得较多的是高考。这大概是因为高考刚过不久吧。大家能到这里来,还不是高考牵的线搭的桥吗?古琴后来发现,到了大二大三了,还有人兴致勃勃地谈起当年高考之事。
  渐渐的,古琴了解到更多的大学的常态。他突然觉得寝室空间太小。这小空间里要住四个人。床与桌子连在一起,床在桌子上方,撑个蚊帐差不多抵住天花板。室里可以活动的空间,左右刚好两臂的距离,两个同学同时下床,一不留神就屁股摸屁股;前后距离只有七步,即从窗到门的距离。前无阳台,后无卫生间。一个单元一层只有一个二米七八的阳台,一个卫生间,三十多人共享。古琴担心不够用,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到这里来的人,十有八九不常洗澡。大热天,也有一个月才洗一次澡者。不常洗澡,衣服也不常换,就是常洗澡者衣服也不常换,一个阳台也足矣。看来设计师真有先见之明,多建也是浪费,索性就省了。这么出色的宿舍楼,每年每人一千二百。若配个电视机饮水机或者空调什么的还可以,但都没有。正如一些同学说的“什么都没有”。
  古琴也见识了大学生的消费。宿舍虽小,但不能没有娱乐。所以,电话线接口,宽带接口,视频接口一个也不能少。很快,电脑有了,电视机进来了,音响震动了。小件的有各种随身听、手机等。宿舍是个小团体,有的东西得分担一下,比如电话。电话是磁卡电话,话机四十块。古琴还没有打过电话呢,大学四年估计也不会打。那会有人打给他吗?也许有吧,但肯定不多。不管用不用,为了一点颜面,他主动给了十块钱。还有一样东西不能少,剃须刀。都长大了,胡须也会越来越粗壮。不刮胡子形象可不大好,古琴又得花钱买个剃须刀。再没有其他东西要他花钱的了吧,除了吃饭。在这里可不能再像高中时候那样吃不要钱的饭了,饭堂也不一样。在这里连喝水都要钱。开水处提供开水,两毛钱一壶。为了省这两毛钱,古琴偷偷喝自来水。喝水这一重要问题他就这样永远地解决了。而其他同学则迟迟解决不了。两毛钱事小,但从开水供应处提一壶水回到宿舍起码得五分钟。提一回也就罢了,但每天都提一回,那就不好坚持了。所以,不是很有钱的都商议着买饮水机,顺便把学校诅咒了一顿。其中有一位同学比较大方,自己掏钱买了一台饮水机,过滤式的,四百块。同宿舍的人也没什么话,其中一位同学主动分担了一百,另外两名则不见动静。这位主动买饮水机的同学没经过商议就买了,当然不期待其他人分担。可后来他发现自己是自找麻烦。他买的饮水机本来最多与同宿舍的人分享,不想其他宿舍的人都纷纷过来找水喝。这些借水者多都是抽烟喝酒的。一两次也就算了,但频频光顾,仿佛成了一家人,让买饮水机者心里颇不平衡。拒绝人家总不好开口,于是买饮水机者写了一个字条:“不对外开放”。他实在不想这样,但他家里也实在不富裕,买饮水机乃因为他身有顽疾,到开水处买开水多有不便。他并没有对大家说明他的苦衷。他和古琴比较友好,才对古琴说了这些。饮水者看了标语虽有所想,但还是要喝水。有一次,一位常来喝水的口渴者又来接水,而买饮水机者唠叨了两句,叫他到别处找水,实在找不到再到这里来。这话说得有点模糊,但口渴者耳朵灵,一手按住买饮水机者的头摇了摇:“你说什么呢?啊?”买饮水机者又说饮水机是他自己买的,借水的人太多,不太方便。看来买饮水机者胆小怕事,要是好勇斗狠者,在口渴者按住他的头的时候定然会动手还击。口渴者发火了:“哎呀,你是要问我要水费了不是?”旁边一位舍友看着要出事了,急忙把口渴者拉开,并解释说饮水机是他(买饮水机者)买的,不是公共的,不要生气。口渴者又骂了两句,走到门口,突然把水往里一泼:“不要了,妈的!”真是件不快之事。买饮水机者甚是无奈。古琴心里为他鸣不平,但却也无奈。饮水事件过后不久,买饮水机者在校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以第三人称方式叙述了饮水事件,并将事件上升为打架,说买饮水机者被打得不轻。文章末尾点出这件事的教育意义使得文章可以发表。这肯定是买饮水机者因那件事而心里不痛快,又无处发泄,故作文章。很不巧,文章竟也被口渴者看到了。一天晚上,买饮水机者在校园里挨了一顿打,伤得不轻。挨打的时候,虽是光线昏暗,但他也看清了出拳者的面目,正是口渴者。事后,买饮水机者没有报告班主任,自己悄悄买伤药。古琴佩服他的为人,无形中与他靠近。
  大学大了,什么人都有。以上说了口渴者,以下说说抽烟者。高中的时候就已有不少抽烟者,但那时候学校还管着,禁止他们抽烟。大学则不管,自由多了。不管烟,酒就更不管了,实际上也不能事事都管。可是既是不管,又不讲人权,所以常有酗酒闹事者。这些都很平常,大学的风格就是全面暴露。此外还有大便不冲厕者,把饭倒进水池而不担心堵塞下水道者。不到半个月,宿舍就变臭了,臭袜子把蚊子都熏走了,睡觉不必挂蚊帐。这一切如何适应?古琴觉得宿舍就像一具棺材,散发着腐臭之气。但是要成为一个有修养的人,必须得接受这样的考验。
  总之,大学与高中真的不一样了。它给了每一个学子全面展示自我的条件和机会。色彩缤纷的社、团、会就像蝴蝶一样飞舞。在消费方面,也分明把每个学子都当成小康人家;在情感方面,成双成对,勾肩搭背,与西方世界相差无几……惟独古琴最寂寞。他不属于任何一个社、团或者会,他认为这些都很肤浅;吃的方面也只是白饭青菜,自然也不会与什么人勾肩搭背了。但他也有一个突出的标志:衣服就只两套,高中时穿过的,于多姿多彩奇形怪状的服装世界里,最不搭调的那一个,名字叫古琴。
  听得比较多的是什么人文精神,大学生心理状况。古琴觉得这有点儿意思,人文精神不就是基本的修维精神吗?修,修剪,修养,修炼,内修人格,外修一切真理;古人修道,现代人仍可修道——文史哲,各高新科技知识。维,维护的精神与能力,维护所“修”之果,维护正义……在时间的轨道上修炼了五千年,人们应该知道他们要修什么!大学生的心理状况令人担忧?古琴不屑一顾地一笑,继续担忧吧,看看这些日子的表现,看看高中的教学,简直是活该。
  他依旧不喜欢和别人说话。认识一个人,总得说自己的名字,然后说说现状或过去的事,这些东西随着认识的人数的增加而增加重复。已经认识的人,见面时还得重复昨天的问候。寂寞的时候想说话,而说话的时候又发现说的多是无聊的话。无聊才说,说的依然是无聊。而说的多是已经说过的,重复的无聊。
  在学习方面,古琴的能力没有停止增长。他的大脑可以进行更严密的分工,可以同时读四到五本不同学科的书。可是后来他再也没有发挥这种能力,因为他越来越觉得那些所谓的新书太肤浅,他不想读下去。而学习设备方面,他却远不如别人。许多同学都有了私人电脑,而他却连一支钢笔也买不起。
  图书馆本是个好地方,是座知识的宝库,也是个比较庄严的地方。到这里来的人无形中受到感染,不敢大声说话。抽烟者也少。不知道是抽烟者不喜欢图书馆,还是书的法力降服了烟魔,图书馆成了名副其实的无烟馆。在所有禁止吸烟的地方,大概就图书馆做得最好了。爱学习的人很多,渐渐地分出领地来。他们把自己的学习资料,工具袋或者水壶等放在座位上不带走,表示他已经定了这个位置,下一回来还坐这里。书架上摆满了书,回头一看那一大片桌椅上也摆了一堆堆的书,真是到处都是书。那些以书占位者,大概有着上等的品性。这种占领的意识扩大到一个国家,那就可以开疆辟土,就有希特勒的法西斯。这绝对不是不怀好意。人类正是通过不断扩展领地,扩展生存空间才有今天的发达的文明。那些狮子、老虎不也要占山为王吗,只因不及人类聪明,故成不了文明。植物也要落地生根呢。也有为寻求爱情而来图书馆的。有了自己的领地,再物色意中人,然后慢慢靠近。已经恋爱的一对,到这里来看看书,修养修养,还真不错。说得严肃一点,这种占位现象其实就是中国人家的观念的无意识的流露。同学们把这种观念带进学校来了。在教室上课,已不再像以前由老师给编定座位,而是自由地坐。来得早的可挑最好的坐位。虽是如此,同学们的座位还是相对固定。同一个班的集中在一块,在不同的教室,只要空间相似,便占有相对的位置。具体到班里的每个人,都常常占有相似空间的相对位置。图书馆则不存在流动上课的情况,位置则更加稳定。只要在一个空座位上放上你的书,这儿便可以说是你的“家”了。竹林是玉韵的家,她从不轻易离开。玉韵心里是不是也同样有着根深蒂固的“家”的观念?也许不能这么说。古琴没有在图书馆安个“家”,他的家在竹林。校园西北角种了一小片竹子,是个好去处。稀疏的几杆,也许略显孤单。她们也许是被人从竹林里移植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故有几分孤单神色。即是如此,她们依然有着她们固有的神韵。静静地与她们在一起,想着玉韵。
  古琴极想把自己的心门打开,溶入大学世界,却因为口袋越来越轻,反而将自己关得更紧。于是他总爱找一个无人的地方,静坐着,不断地重复一套古老的思想:与如水的清澈溶为一体,将心灵清洗;于混浊中修养清高,将心托与明月。不久他发现这样不但孤独,而且有点消极,于世无用。于是他想:为人而浪漫,为己而孤独;舍我而溶入宇宙,但求参透万物;人间疾苦,我灵魂之所在,人性善恶,我之将求。如何为人而浪漫?大概是与人为善吧。他平常不主动与别人交往,但倘若有人有事找他,他必以最大热情去帮助。然而这样的情况不多。同学们也并不了解他的内心。说到相互理解,校园里又有几个知己?听听名字的叫法吧,姓与名一起叫。小学的时候,同学们相处不到一天互相叫的都已是名,若把姓加上去倒觉得不顺口。到了初中,同学们开始的时候叫彼此的姓名,一个月后熟悉了就直接叫名字了。高中与初中情况差不多。然而到了大学,彼此之间就正式对立起来,得姓与名一起叫了。特别要好的同学之间也有直接叫名字者,但这种情况并不普遍,而且他们之间也花了很长时间去相互了解。这也符合人之常理。小的时候比较单纯,长大之后便越来越独立,主体意识不断增强,除非知己好友,否则不能近心池半步。也许还有其他微妙的因素,古琴即便是想敞开内心世界,却无人靠近。也许是他自己没有主动走进别人的内心世界,故别人也难以接近他的心灵家园吧。
  大学之所以大,还因为有博学的老师。这是一个讲座上一个教授的观点。这话很有分量,古琴也渐渐认识了不少老师。这些老师中不乏出色者,但有一点让古琴不喜欢。那就是这些老师普遍地强调同学上课不要讲话。其中有位老师最个性,只要有几个同学讲话,他就不耐烦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吗,讲什么话,真是烦!”“你们讲话都影响我的思路。”“又不是让你们讨论,叫你们说的时候却不说!”“上课讲话者不要来了,我允许他不上我的课!”上课不许讲话,从小学到大学似乎都没什么改变。古琴自己虽不喜欢多言,但从不反对别人多话,他们喜欢说就让他们说啊,怎么还像家长一样要求他们言听计从,学不学是他们的事,这些大人怎么那么喜欢管小孩。有的女老师因为强调多了,下面一片嘘声,弄得大家心情都不好。令人快意的是还有特殊者。就有那么一位老师,从来没有说过“同学们不要讲话”,“同学们请安静”的话。这并不能反映老师不负责任。他端庄方正,面容和谐,博学睿智,对《易经》深有研究。在众多老师中,他是唯一一位用方言讲课的老师。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他了解同学们,以他的博学和才智吸引着同学们,掌握着课堂气氛。堂下虽偶有不爱听课的小动作,但并不影响大局,整个给人的感觉是自由而灵动的。
  古琴还遇到一位奇怪的教授。这教授话说得很慢,停顿停得特别长,似乎非常谨慎,仿佛说错话要被杀头的样子。他讲课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以我的言论影响你们的思考,你们是自由的。”一节课下来,他没说什么话,同学们心里纳闷。然而到第二次要上他的课的时候发现上课的已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位老师。换老师了?新老师青春活力,喋喋不休地讲了一节课,似有说不完的话。原来那教授到哪去了呢?后来听说是撤走了,是个骗子,用假文凭进学校来当老师。古琴觉得惋惜。
  学校还有些愚蠢可笑的措施。因上课常有人迟到,学校便规定上课铃一响便关教学楼大门,迟到的同学不能再进去。他的意思大概是不让迟到者进,好让课堂考勤者记了迟到者的名字当是缺课处理吧。迟到者也许是不爱学习者。然迟到总比不到好,老师一句有用话,他们本来可以听到,从此发生改变,然而却因为迟到而错过良师益言,谁之过?其中爱学习者也难保每次都早到,他们总有自己的事情。可惜这些迟到者不会向法院起诉,告学校妨碍了他们学习的权利,但估计法院也不会在意。在学校,领导即家长,孩子们不听话,理应受罚的。还有件荒唐可笑的事。学校在男生宿舍门前挂上“女性公民禁止入内”的告示,女生宿舍门前则挂“男性公民禁止入内”。另外有规定:不经批准进入异性宿舍楼者罚款五百。真是白痴一样的规定,在封建时代,贾宝玉要见林妹妹随时可到潇湘馆,今儿却是谁当道了?
  不知道子语那边怎么样了,他和吴雨还好吗。古琴想得最多的还是玉韵。似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想到玉韵。夜深人静之时,想念玉韵之心更是宁静而悠远。这时候也是他一天感觉最实在的时刻。他想和玉韵说话,想知道玉韵怎么样了。他脑子里满是玉韵的音容笑貌,耳边还仿佛响起玉韵的舒缓的细语。
  玉韵又开始了等待。这一回,古琴离她有千里之遥,不可能每周都回来了,她得等到寒暑假才能与古琴相见。竹林里静悄悄的,孩子在安静地成长。玉韵静静地感受着,抚摸着他,想着与他交流,想着他将来的样子。她神色安宁,嘴角浮着微笑。孩子会感受到竹林的安静,会感受到竹叶飘落的声音,会感受到周围的一切甚至玉韵的微笑。他还会听到美妙的箫声,轻柔如流水的声音。然而,他能感觉到玉韵的寂寞吗,能感觉到玉韵对古琴的思念吗?不要去感受这些,孩子,安静地长大吧。玉韵常常用额头贴着竹子冥想,想着与古琴说话。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和古琴的,有她玉韵的血脉,亦有古琴的灵魂。她随身带着古琴送给她的玉玦,每天都抚摸它几回。偶尔还会想起梦中的情景。梦中的古琴玉韵定会琢成玉箫,并会把剩下的玉料琢成一对玉玦,一人一个。一定会这样的,她相信。想到此,她的嘴角又会浮现笑容,竹林是那么安静。
  玉韵的肚子一天天地突出来,她的幸福也在一天天地增加。而一天傍晚,她出竹林挑水时,终于被无聊已久的村民发现了。一时间,玉韵大肚子的消息传得比手机短信还快。于是,村子里又热闹起来,男女老少都在谈论玉韵的肚子。
  “……不知是谁的贱种!”
  “什么,狐狸精也会生孩子?”
  “真是伤风败俗!”
  玉韵原婆家觉得这女人又丑了他们一回,那黑脸婆咬咬牙,喷了一句:“真是石头开了花!”
  不少男人则隐隐感到痛惜,玉韵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呢,谁有那么大的福气,为什么不是自己的呢……
  聪明的村民首先怀疑:那孩子很可能是古琴的。这一想法一传开,人们便越来越肯定了。试想,他们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干柴烈火,一点便着……于是,妇女们终于有机会把许多年来一直没用差不多忘掉的话狠狠地说了十几遍,激动到要把玉韵的皮剥下来的地步。
  玉韵全然不知村里妇女们的刀一般的牙齿,只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她也不担忧孩子出生后会面临什么样的问题,她只是很单纯地爱着,爱古琴,也就爱他的孩子。而古琴想的则多一些。但不管什么问题,他自信都能解决的。
  余韵 > 二十三 二十三 十月,秋天的太阳依然火烫。村子里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孩子失踪了。村民们都急着四处寻找。忙了一天,寻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连玉韵的竹林也不放过,但还不见孩子踪影。到哪儿去了呢?别不是给人贩子拐走了。想到此,孩子的父母焦虑不安。
  第三天,邻村有人在小河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孩子的尸体。消息传来,村里人料想那八成是失踪的孩子无疑,都纷纷赶过去看。丢了孩子的母亲,一路呼号过去。尸体确认了,正是失踪的孩子,无限嘘唏。
  丧事后,村民们还久久不忘那孩子,常会说起。当有人问起孩子生前到过什么地方时,一小朋友说他到过竹林,和玉韵玩过。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语一出,激起的反响不亚于孩子的死亡。
  “又是那个扫把星,她还要害死多少人?”村妇们可激动了。孩子的母亲本伤心欲绝,一听这话,倒是激起了斗争的勇气。一时间,玉韵成众矢之的。同一天内又有了传说:玉韵本不能生孩子,她是用了妖法,摄了孩子的魂,转生到自己的肚子里。
  “怪不得她会怀种了!”妇女们应和道。孩子的母亲竟到竹林里要玉韵偿命来了。她的男人觉得这样有点过分,但还是陪着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帮人。纷杂的脚步,踩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挡路的枝叶,被折了不少。栖息多年的鸟儿惊飞了,些许羽毛缓缓飘落。
  玉韵正静静地看书,不想突然来了这么大的场面。村妇们张牙舞爪扑过来,大有荡平竹林之势。
  “扒了她的衣服拉她游街!”
  “放火烧了她的屋!”
  “烧死她,为民除害!”
  玉韵面对这场面,也有点紧张,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缓缓站起来,挺着肚子,显得很平静。她肚子里的孩子正安睡,没有受到干扰。只见她身着素白衣裙,纯洁而高雅;柔顺的长发随和而安详。左手红绳系带玉玦,右手拿着《红楼梦》。手与玉玦相映生辉,村民们从没见过如此晶莹润泽之玉,内心颇受震动。《红楼梦》她已经连续读过六遍了,现在还继续读。再看脚下,没穿鞋,洁白的小脚,美如玉。亲密接触这双小脚的细腻灰白的沙子,仿佛也充满活力。威风轻扬,偶尔落叶飘下,打着滚,很调皮地飘向玉韵,顺着她秀美的长发,轻轻滑落,美美地歇息在玉韵的裙下。村民的喧闹声一度高涨,试图刺破竹林的宁静。然而落叶仍以调皮的姿态飘于玉韵的脚下。玉韵的眼睛,美丽的大眼睛,目光宁静而悠远,纯洁而高雅,村民们竟不敢直视。
  玉韵柔而不弱,临危不乱,心中的静,由内而外,铸成一个世界。这世界,千军万马藏于无形,其长矛和弓箭,对准的是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妇女们欲向前时却不敢向前。男人们渐渐都安静下来,并开始劝妇女们回去。在长达三个小时的对峙中,玉韵始终一言不发。而她就以此“无言”之盾,保护了自己和孩子。
  风波之余,村里的孩子被他们的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叫你到竹丛去!”
  古琴突然收到子语的来信。这信没有写明班级,弃在邮局一周后被与古琴同班的一名女同学发现,给他带了回来。古琴很高兴,老同学终于有了联系。子语在信中说了他在大学的所见所闻,笔调略显忧伤,信中还提到吴雨,诉说爱情的苦闷。古琴看完之后马上回信,也说了在校见闻,并鼓励子语在爱情之路上坚强走下去。这是他写的第一封信。他都没有给玉韵写过信呢,要是玉韵知道了,一定会生他的气的。
  天渐渐冷了,古琴仍是没有冬衣,仍是每天洗冷水,同学们仍是惊讶不已。同学们都知他生活困难,学校有贫困生补助,但又不见他申请。同学们问他为什么不申请补助,他说麻烦。同学们更不解,没钱不是更麻烦吗?古琴一笑置之。同学们自是不知道,他也想申请补助,但申请补助要有贫困证明,他不想也不能让玉韵去为他弄这些证明。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古琴找到一条赚钱的门路:给同学们洗衣服,两毛钱一件。很多同学本来就懒,衣服一个月才换一次,换了就拿到洗涤社去享受每件五毛到一块的价钱。现在好了,有人专门洗衣服,而且就在身边,洗了直接晾在阳台上,自己取来方便,都非常乐意出钱请古琴。知情者给的往往不止两毛钱一件,古琴也不多说,感谢同学们的好意。
  水很冷,可用刺骨来形容。古琴对水有了更深厚的感情,每天洗衣服,每天都感觉着水的内蕴。水乃生命之源,心灵深处定有一池纯净之水。生命之本真必融于此水中。找到心中纯净的水源,以此来重新认识生命。哲人对水似也有特殊感受。老子说:
  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居善地,心善渊,予善天,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古琴之动,开始表现在篮球场上。他本来是不想打,但跟他要好的几个同学几次三番地要他去,他只好去练习一下。这一练习可不得了,他开始狂热地打篮球,有时间便往篮球场跑。他体力好,虽身高只有一米七左右,但却能轻松摸到篮框。在速度上,也少有人能敌他。很快,他在球场上如鱼得水,几乎无人能挡。同学们惊讶至极。可是他虽成为学校的篮球新秀,但却没有球服,也没有运动鞋,打篮球都光着脚。这好办,同学太惊喜了,一切都帮他搞定,使他成为学校的明星,女同学的偶像。他打篮球像他平时思考一样专注,篮框被他紧紧锁定,球一出手必要中。在同学们看来,他的速度、他的力量、他专注的神情都已上了境界。在军训中,他想与大家协调一致,却始终做不到。而在篮球场上,他却能团结队友,攻防有序,富予变化而又无乱象。
  从打篮球的第一天起,古琴就开始思考篮球的最高境界,或者有没有这么一种境界。进球为最高境界?太肤浅了,投篮者均可进。在进的过程中?这可复杂了。带球,速度快,花样多,姿势优美?传球,传得巧妙令对方措手不及?突破?常有同学带球撞人,把人撞开然后投篮。要是连对手的皮毛都不碰,也不让对手碰到自己,就突破过去,也许该是篮球之自由境界了吧?还是先想想篮球本身吧。篮球运动是人的主体意志的彰显。人很了不起。他造出篮球,定出蓝框,要自己造的球投进自己设定的框里。再定出比赛规则,规定比赛人数,游戏便可开始了。这一切的一切皆按人的意志进行。这是人要求物按照人的意志来运动。要把球投进框,一定要进!然而后来的比赛也许严重违反了篮球的初衷,狠狠地嘲笑了人类自己。比赛为了输赢,人的主体意识变成同类相拼,其状态往往表现为人被球所控制。然而这似乎也很公平,人本来是要球进框,想它进它就要进,不想它进时则把它丢一边。然而当球造出来后,至少有一半情况是人跟着球跑,表现为人被球所控。只有当球在手中,投进框时才表现为人对球的控制。当球落到另一边,人必须跑过去捡,又表现为人被球左右。然而,球始终是按人的意志造出来的,这一点是人的控制。至于比赛,那是人的自足和自我利用吧,不管怎么说,只要把球投进,那就是篮球的初衷。要是每投必中,那就是篮球的至高境界了。古琴想寻求人与球的和谐,把球人化或者把自己物化,与球平等,彻底背离篮球的初衷。古琴不知道其他篮球爱好者会不会做以上的思考。他相信别人也会做类似的思考。然而比赛中的恶意犯规,不顾一切的抢夺又作何解释?这似乎表明有些人不会那样思考。然而他们也许有他们独特的想法,说不清谁更高明。他相信,每个人都有个心灵空间,并且,在这一空间里,每个人都会通过不同的途径达到一个一致的绝对高度。不管他们表现如何,他们的心灵空间必有这么一个绝对高度。于是,在比赛中,古琴便以平常心与他们竞争。
  寒假渐渐近了。古琴的心整日不能安稳,恨不得即刻回到玉韵身边。他早早就准备好了买火车票的钱,都是给同学洗衣服积攒起来的。他还给玉韵买了本书,《源氏物语》。细心的古琴,当然不会忘记给将要出生的孩子买好衣服。他本来打算徒步回家,然而这样得花十多天时间。为了争取多些日子与玉韵一起,还是决定坐火车。要是有钱坐飞机更好。
  玉韵正依着竹子冥想,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玉韵一阵惊喜,古琴回来了!是的,古琴回来了。玉韵像孩子一样天真高兴。她就知道古琴快回来了,这不是?她一下跳入古琴怀抱中,她要古琴抱着她,抱着她诉说彼此的思念,欢快而浪漫。
  “这是给我买的书吗?”玉韵指着那本《源氏物语》笑问。
  “呵呵,了解一下国外,不代表我的意志倾向,啊?”
  “知道了。”玉韵笑道。
  寒假,竹林依然是温馨幸福。玉韵算一下日子,孩子已有七八个月,不久就要生了。而古琴的假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是不能亲眼看着孩子出生了,玉韵心里有点缺憾。她多希望孩子出生时,古琴在她的身边。孩子出生时见不到爸爸,以后相见会不会陌生呢?古琴猜透了玉韵的心思,和声安慰她。古琴也很想看着孩子出生,照顾玉韵。他打算等孩子出生之后再回校,但玉韵不让他如此。
  寒假里,古琴很少出竹林。外面的人知道他回来了,又纷纷猜疑他和玉韵的关系。不得已要外出买东西,见外人的目光都怪怪的,他自己也自觉难为情。然而他与玉韵都已经成为夫妻了,那又怎么样呢?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
  新春,当村民们烧香拜佛求财时,古琴玉韵亦祭拜竹神,求孩子平安。玉韵挺着肚子可不好跳舞,那就和古琴一起吹箫吧。或者她累了,就依在古琴怀里听古琴吹箫。竹林依然是个悠远而又自足的世界。
  三月一号,古琴准时回校上课。玉韵临产,他心中不安哪。竹林又没有电话,想知道玉韵的消息都不行。写信吧,邮递员会积极地打听玉韵的下落吗?他一有空便到校园西北的竹子前静坐以安定心绪,也希望能与玉韵相感应。虽说春已来,寒气都还未退去。那几株竹子似乎也难以抵抗寒气。时间似乎过的很慢,难怪寒气迟迟没有退去。
  同学们都带了各自的土特产回校上课,吃吃喝喝,很是快活。几个要好的同学也请古琴吃东西,古琴不好拒绝同学的好意,尽可能平静自然地应付过去。艰难地过了半个月,玉韵该生了吧?然而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心里开始着急,有时候莫名地浮躁起来。在焦虑不安中,突然收到子语的来信。收到老同学的来信,倒分去了一分忧。展信一看,大事情:吴雨怀孕了!子语在信中说了他和吴雨在过年那几天玩得很开心,他们一直都担心有孩子,但六年来一直都没有,而这一回却突然有了。子语本意想要个孩子,但考虑到吴雨的处境,也不知如何是好。子语已经把消息告诉了家里,而母亲出奇意料地高兴。母亲极力主张吴雨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孩子生下来,不怕没人照顾。子语母亲整天闲着,要是有孙子抱该多高兴啊。子语把自己的想法以及母亲的想法都跟吴雨说了,叫吴雨自己决定,无论她如何决定,他都会遵从。吴雨说不能要,说是她父母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打死她。子语很难过,很痛苦,但也遵从了吴雨的决定。子语又把吴雨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不死心,言辞激烈,怎么都不想放弃孙子。子语经过一番考虑,也想做个不凡的人,走一条自己的路。他自身残疾,许多理想都难以实现,希望有个健全的后代,希望看到另一个完整的自己,不能轻易错过机会。以后再生吗,以后也许想要都没有了。他对自己的身体很不乐观,不知什么时候倒下,以后有没有生育能力完全未知。他把这些都跟吴雨说了,希望吴雨能谅解他的苦衷。吴雨答应了。子语家里皆大欢喜。为了让吴雨好好养胎,子语给她寄了七百块钱。
  好长一封信,古琴都为了子语捏了一把汗。玉韵要生了,吴雨也有了。呵呵,古琴太激动了!子语的信来得真及时,是味难得的良药,不仅扫去了古琴的焦虑,更激起了古琴的热情。古琴急忙给子语回信,表示鼓励和祝福。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两天后古琴又收到子语的来信。信中说吴雨还是决定不要孩子,她眼下正在学校读书,要是肚子突了出来,学校知道了不准要开除,同学们也要笑话。而且,她也不知该如何向自己的父母交代。子语痛苦无奈,又把新的消息告诉父母。子语母亲还是不死心,叮嘱子语千万别让吴雨流产,还说吴雨家里她可以去打招呼。只要吴雨家里同意,那吴雨便可安心生产了。这话也对,这么大的事,应该让吴雨家里知道。子语又给吴雨打电话,把事情说了。不知道吴雨是怎么跟家里说的,也不知道她父母听到消息后是什么反应。吴雨父亲估计是暴跳如雷。子语父母及时拜会了吴雨父母,将事情细说了,并做出承诺。当着子语父母的面,吴雨父母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反对。
  子语家在没有搬出农村之前,就在吴雨邻村附近,本都认识。子语把家里的情况及时地告诉了吴雨,叫她可以放心了。信到此结语,古琴又为子语捏了一把汗。事情总该平定了吧。只要意志坚定,有什么困难不好克服的呢。
  第四天,古琴又接到子予的信。信里说吴雨决定流产了,手术在子语写信当日上午已完成。唉,古琴心中无限惆怅。人有时候多么软弱无能,爱情也多么软弱无力,敌不过同学们异样的目光。一件大事,往往因为两三个很小的理由而败落。人都很自私,在面临困难时始终不能不为自己着想。这本很好,保证个体的生存,是保证群体不灭绝的基本条件。动物界都严格遵从这一定理。爱情肯定会有超越生死的力量。然而死并不会让人受不了,让人受不了的是生存的压抑。子语很痛苦,而且绝望。他认为吴雨舍弃了孩子,也就舍弃了对他的爱。她的决定已经否定了爱,否定了他的一切。他还不时地安慰她,期待时间来愈合彼此的伤口。子语的母亲常常唠叨,念起那未成形就死去的孙子,茶饭不思,形容消瘦。子语从母亲的语气中听出了无尽的哀伤。刚进入大学不久,他难以承受这一切。他本想做个不凡的人,走一条不寻常的路,现在看来,他也不过凡夫俗子,没有任何过人的能耐。为了安慰他,古琴怀着同情的心回了一封长信。
  余韵 > 二十四 二十四 风,激动地在竹林上空盘旋。此时,正值玉韵临盆之际。于风雨中,玉韵静候孩子的出生。她不惧风雨,反而热爱风雨的那种速度、力量和不可阻挡的气势,她希望孩子将来也有这样的速度和力量。此时的古琴,沉浸在子语痛失骨肉的惆怅中,不知玉韵即将生产。他要是知道了,定会喜极而泣。竹林里自成世界,不会受世俗左右。竹神会保佑玉韵母子平安的。
  孩子的出生,正如风雨的气势,不可阻挡。风雨中,英雄的竹林里传出第一声婴儿的哭声。柔而不弱的母亲给他起了个名字:古音。母亲柔和而安详,没有产后的虚弱,抱着新生的婴儿,忍不住发出发出银铃般的欢笑。风雨声都是那么欢快,竹子们起劲地摇啊摇,都想透过竹窗看玉韵的孩子。呵呵。
  这孩子自刚出生时哭了一阵之后,以后就一直没有哭过。也许他的命并不好,出生后没有奶吃。年轻的母亲有着无比完美的乳房,却不是喂孩子的乳房。玉韵却不着急,一个劲地看着孩子,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看,孩子在对她笑呢,胡乱地舞着小手。
  雨,停了。
  “嗡嗡嗡!”响起了蜜蜂的声音。玉韵的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蜜蜂,筑起了巢酿出了蜜。这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吧。
  于是,玉韵便用蜂蜜喂养孩子,直至他会吃饭。
  孩子得到竹神的保佑,健康活泼地成长,白天在竹林里玩耍,听玉韵吹箫,晚上则在玉韵身边安睡。村民们算着日子也大概知道玉韵什么时候生,但没有一个好心人进竹林问一下需要什么。村子里生孩子的事是妇女们说了算,男人们怕是有心也帮不上吧。当然,玉韵是不需要村民的帮助的。这不是说她仇视村民们,只是在她的心里,她是她,外人是外人,不存在什么远亲近邻理应友好的关系理念。她是独立于世的,这种独立到了不需要别人帮助的地步。这在一些人看来是多们可怕的事。脱离人群,不成了白毛女?然而她并不这样想,她会吹箫,会看书,会思考,更重要的是她的心并没有离开人群。她感受着整个人类的历史,同情各种各样的人。她只有与人群保持好距离,才能看清楚人的状态。
  竹林里,玉韵一个人不多说话。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能学会说话吗?玉韵从未有过这样的疑问。她每天都给小古音吹箫,给他诵读《红楼梦》、《源氏物语》。小古音咿咿呀呀地跟着学。玉韵还每天都带着他到竹林的各个角落去,让他熟悉每一株竹子,每天新出土的竹笋,每一片枯黄的落叶,让他感受竹林的一切。
  高考所得的奖金,补助已经差不多都用完,并且再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补助了,古琴得自力更生。为了维持学习和生活,还有家庭,他只能去找更多的衣服洗。他不仅仅给自己所在单元的同学洗衣服,还跑到别的宿舍楼去找衣服洗。一手夹着盆,一手拿着洗衣粉,到处“串门”。由于他在篮球场上出色的表现,打篮球者无不认识他。他并不善言语,然所到之处都很受欢迎。很快便形成一个标志,看到他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要洗衣服的都主动叫他。小件两毛,大件五毛,每天可以洗一百五十多件,双休日可以洗两三百件。这样一来,虽是辛苦,然所得亦可观,每天有四五十元入帐。全校的男生,付得起小费的全叫他洗衣服。女生那边,虽说也有人想请他,因为他太老实,太英俊了,然而纵使他想去,宿舍管理员也不让他进女生宿舍楼。门上醒目挂着“男性公民禁止入内”呢。洗衣服中常会碰到衣服口袋里有东西的情况,有时候还是大钞,然而他都急忙找到“主顾”把东西或钱还给人家。此举在同学中传开,同学们都竖起大拇指。
  日子艰难维持,到第二学年要交学费时,古琴不得不递交缓交学费申请,然后拼命地洗衣服。如此,维持到大学三年级。古琴向校方提出了退学的请求,理由是家庭困难。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为什么不坚持呢?是啊,为什么不坚持?累了,真的累了。校方领导问他为什么不申请国家助学贷款。他说申请不到。领导说怎么可能呢,学校对特困生申请贷款有优先处理权。古琴说做不了那么多证明,就没有申请。领导生气了,怎么做不了证明呢?古琴不语。他自己不想去做那些证明,也不想让玉韵去做。没什么,就因为不想。他可以不顾面子去帮人家洗衣服,但就是不想去做证明。领导看他健壮的身躯,安定的神情,语气好了些:“你学习成绩好,拿了两次奖学金,有什么困难就跟领导说,一定要坚持把书读完,懂吗?”古琴确实拿过两次奖学金,一等,一千块,然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古琴还是重复说家里没钱。领导不再细问,便说给他个勤工俭学的职位怎么样。古琴说他三年来一直给同学洗衣服,每个月可挣一千块。勤工俭学能挣更多吗?领导无语。又说:“就剩一年了,你这么坚强,再坚持一年,学校再给你一些补助,一定可以度过难关的。”古琴终于说:“我已有老婆和孩子,我要照顾他们。我洗衣服得的钱,不仅仅用来做学费,是整个家庭的开支。”
  “什么,你已经结婚了?你不知道大学生不可以结婚的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有老婆孩子?”
  “我们以我们的方式结婚了,只是没有你们所谓的登记。”
  “你不知道学校是不允许结婚的吗?私自结婚查出来要被开除的。”
  “我和玉韵只需得到竹神的认可便可结合。我的儿子已经两岁了,很可爱。”古琴说得很平静。
  领导可没听过什么竹神,只觉得这学生无可救药,不以学业为重,早早就生儿育女:“你不读书,可以养活妻儿吗?”
  “从这两三年来看,可以的。”不卑不亢。
  学校真不想开除这么一位成绩优秀的学生,然他严重违反了校规,私自结婚生子,还主动跟校方表白,公然与学校做对,不可原谅。
  真是幼稚、无知、自以为是!学校给他办了手续,给他发了个肄业证,叫他回家了。
  他身上还有一百七十块钱,但他舍不得花钱搭车,卷起铺盖,背起沉重的一捆书——大学教材,走路回家。他不停地走,走了半个月走完一千七百公里,回到家中。
  回到竹林,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愉快。离开那个压抑的世界,回到了自己的乐土。妻子欢快地跑过来拥抱,儿子欢呼着叫爸爸。
  古琴走后没几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位女同学跳楼身亡。死因是什么,同学们纷纷猜测,但都不知道。这消息不见报,古琴也无从得知。他走后,很多同学都非常想念他,想和他一起打篮球,等着他来洗衣服。然而他一下子消失了,校园突然空虚。信箱里还有他的一封信,是子语写来的。他走得突然,要是再等两天他就可以收到这封信了。子语在这信里说,他和吴雨终于分手了。吴雨在实习期间认识了她生命里真正的爱,求子语放开她。子语再三挽留,但吴雨去意已决。在此信之前,古琴还与子语通过几回信。子语说他和吴雨的创伤正逐渐愈合,仍相亲相爱。然而就这封信,古琴来不及收。
  回来后,虽是在自己的乐土,然而也要找一份工作。他们没有任何的人际关系,只能靠自己。他们的条件也不好,最高只有个肄业证,与社会上要求的本科以上文凭相差甚远。这一切注定他们只能找个下等的苦力工。玉韵是不出去工作的,也不轻易走出竹林。古琴爱她,也不会让她出去工作。
  村子里有几个壮丁,闲着没事,便到外面找工作,当水泥匠,或给水泥匠当小工。都是苦力活,却也乐在其中。古琴身体强健,也找了一份这样的工,给村外的一水泥匠当小工,每天二十块钱,不包吃。
  从此,古琴每天都跟着水泥匠跑,日出而作,日落而栖。他干活很卖力,一个人顶三个人干,一担能挑三百斤,看得师傅们不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三国时代,那时关羽能举起石磨。于是,只要有古琴在,师傅和徒弟们干起活来都特别起劲。工地上多是些开朗爱说脏话和笑话的汉子,古琴依是不多说话,然而这也没什么不协调。他没什么城府,沉默少语,在工人们看来成了老实的标志。但这不是说其他工人就不老实。俏皮及事故的工人与老实的工人始终是和谐的。古琴觉得与工友们交往,工友们的话都直接呈现在他眼前,没有丝毫的粉饰和矫情,所以他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也许还有个原因,这些都是贫苦人的心,较容易接近。
  许多工人在休息时爱抽烟。他们长长地抽一口,而后悠闲地喷出,于是,疲劳变成了一种享受,世界也于瞬间平静,只剩下舒服,懒洋洋的感觉……古琴看着他们抽烟的神情和弥漫开的烟,自身也仿佛进入了那烟的境界。在这里是没有公子哥们的废烟的。
  也有不少人喝酒的。那酒的境界大抵和烟的差不多,只是酒更多地偏向于豪情,而烟则偏向于平静。赌博也是常有的,不仅是工人们,村里的闲人也爱借赌博来打发沉闷和无聊。古琴不参与这些,他习惯用观察和沉思来打发寂寞。他不参与烟酒赌博,也不代表他看不起这些。相反,他相信工友们是实实在在地快乐着。这种快乐在心灵空间所达到的高度,丝毫不低于在都市夜总会无聊歌舞的人群。工友们享受一包烟的快乐要比社交场上互相递烟笑脸相迎的表情,来的真切。都是绝对的真,都有绝对的一致的高度。他越来越相信,每个人都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达到心灵空间上一致的绝对高度。通过对“真”的感受来抵达。然而他并不是叫那些贫穷的人就这样一辈子,一辈子不求上进,一辈子安于贫苦。其实,人都服从一种绝对的精神,永不会停止前进。说某人不思进取,安于现状,这不过是一时之表象。当他度过迷茫,对一切再认识之后,必会进步。而有的时候,要维持现状也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在时间作用下,要维持一相对稳定的状态,需要物质和心理的能量。古琴玉韵的生活,也不过是生活常态之一。竹林的生活,也要努力才能维持。
  有一对外省的夫妇,带着一个小女孩吃住在工地上。休息的时候,小女孩常来找古琴玩耍。小孩子纯洁如清水芙蓉,她的眼神映射出一个纯洁的世界。古琴却想,正如他以前见过的一妇女带着小女孩捡垃圾的情景,小女孩那时候也许纯洁无暇,然而在那样的环境的影响之下,她以后会怎么样呢?呵呵不管怎么样,她都会达到心灵空间一致的绝对高度,她也会服从绝对精神,会进步的。小女孩爱听故事,央着古琴给她讲。古琴想了一下,说:
  “天上有位仙女,在天宫里住了五千年。天宫虽然很美,但没有人陪她玩。她感到很寂寞,只好将心思放在琴上,每天都弹琴。她的琴弹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有感情,心中渐渐产生了爱。再弹下去,她便常常为爱而落泪;泪水落在琴上,无比忧伤。天宫里是不能有爱的,于是她下到凡间,寻找她喜欢的人……”
  “她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吃了不少苦。”
  “那王母娘娘会不高兴吗?”
  “不会的,天宫里是很民主的,小妹妹。”
  “那后来又怎样了呢?”
  “后来她们生了个孩子,生活过得很美满。”
  “就这样吗?还不如牛郎织女的故事好听呢,你再给我讲个更好听的吧。”
  “噢,哥哥今天只想到这个,明天再给你讲别的吧。”古琴笑着说,而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楼房,在工人们的手下越来越高,在建造最顶上的那一层时,他们的命便似悬在空中了。而大概一年之后,住这栋楼的人,肯定不是这些工人,会想一下是谁盖起了这高楼么?
  在搭桌式平台准备浇灌顶层时,一名在楼顶边沿工作的师傅不小心踩到钉尖上,脚底一痛,身体不由地一晃,失去平衡。他“啊”地大叫一声,眼看就要摔到地下去,肝脑涂地。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灰色的身影闪电般划过,猛地抓住他的手使劲往后一甩,把他甩到后面去了,而这身影却因为反作用力而跳下楼去了。
  “啊——”看到此情景的工人们都惊呆了。
  地面上也有人看到那个灰色的身影从空中落下,脑海里闪过一道电光,预示一个生命即将消逝。
  那身影垂直而下,眨眼间已到地面,就地一个翻滚,毅然直立起来。人们再次“啊”了一声,并看清了那坚实身躯,是古琴!他们再三“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楼上的纷纷跑下来,地上的纷纷围过去——
  古琴走了几步,左右看看,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
  “啊,古琴,你没事?!”
  “啊,吓死我了!”
  “啊,神,真神!”
  “啊,怎么可能!”
  ……
  那位被救的师傅握着古琴的手,感激涕零。
  这件事传到工头那里,古琴只得到一句褒奖和一个拍肩膀的动作。还好,许多年后,仍有一户人家,默默记着古琴的救命之恩。
  玉韵知道后,紧紧地包住他,浑身发抖:“以后不要这样了,不要这样了……”
  余韵 > 二十五 二十五 古音三岁了,他已经学完了小学一年级的课程,还会背诵几十首诗词。古琴玉韵准许他到竹林外找些小朋友玩。这时的古音,容貌已初具玉韵之质,眼神亦已兼备古琴的深沉。
  竹林外一些较大的孩子看着这陌生小子便要取笑一番。他们问古音:“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竹林里来的。”古音回答。
  “你是竹子爆出来的吧?”一个孩子道。
  孩子们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古音无言以对了。
  “你爸爸是什么人呀?”他们接着问。
  “我爸是……我妈最爱的人。”
  孩子们一听,又都笑了。
  “哎,你再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我妈妈捉了一只青蛙给我爸爸吃,后来就生下我了。”古琴平静地说。
  孩子们又笑起来。而这一回,不等他们笑完,古音已转身往竹林里走。孩子们一下子收住了笑声,猛然感到了什么。
  古音回到竹林里,从此再也不出去找别的小孩子玩耍了。他在竹林里,或者静静地听妈妈吹箫,或者定定地看着一棵竹子。当然,他也有其他喜欢的活动。
  古琴不甘心在这种小地方打小工,单靠这二十块钱每天的工资养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太紧了,他想到城市里去闯一闯。在感情上,玉韵是多么不愿他远离她;但为了生计,也为了让他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她只得忍痛送他出门。
  他带上高中毕业证、大学肄业证和一套衣服,还有一百块钱,向大都市走去,徒步前行。他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繁华的大都市。这是个陌生的世界,这是个铁的世界。流水一般的各式车辆,如大大小小的铁盒子穿梭滚动。那黑色的轮胎,虽实际上是橡胶,然给人的感觉就是铁。路边的栏杆也是铁的,拔地而起的高楼,那更是以钢铁为骨架,豪气干云地挺立着。城里人穿的衣服,仿佛也是玄铁的幻化,成为庄重的西装,成为花绿之衣裙。古琴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一点铁的东西,而心却如铅一样沉重。竹林和这里竟是如此的差别。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的,到了这里他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仿佛那空气里也充满了铁,他被包围其中,举步唯艰。
  劳务市场周围,招聘广告满天飞。来找工作的,除了古琴之外,衣着打扮都非常讲究;虽说也还有部分乡下人,但他们的衣服也明显比古琴的好。在这种环境下,古琴不能不感到寂寞。正当他出神地看招聘广告时,有个衣着讲究的中年人走过来问古琴是不是要找工作。古琴答是。“哦,我公司紧急招聘一批中文秘书,工资暂定为每月一千五,有没有兴趣呀?”古琴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兴趣。
  “好,你的学历怎么样呀?”
  古琴拿出了他的大学肄业证书。
  “哦,我们要求的是大学本科以上的学历,你这……”来者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也还可以,我说了公司紧急招聘,你这么老实,面试一定能过关的。”来者笑着拍了拍古琴的肩膀表示关心和鼓励。
  “那我到哪里报名参加面试呢?”
  “就在我这儿报名。你只要填好这张表,然后到指定的地点去参加面试。由于公司人手不够,我得继续在这边忙,就不能陪你过去了。”来者边说边拿出一份表格。
  “只填上这表就可以去了吗?”
  “还要二十块钱的报名费,这个你是知道的,对吗?”
  古琴什么也不知道,如实填了表,交了钱,便去找表格上的地址。他找了一整天,找遍了整座城市,终于证明表格上的地址是假的。也许,他一开始就已知道这是骗人的,这块大地上没有这么好找的好工作,但他却宁愿相信那是真的。就当命中当有此一劫吧。
  以后的真实的应聘中,不是因为学历太低,就是因为没有其它荣誉证书而无缘工作。他身上的钱越来越少,一个月下来,他只剩十块钱了。应该说,他已经很了不起了,只带一百块钱来找工作,在孤立无援情况下,被骗了二十,居然还能生活一个月。
  该回去了吧,一个月的经历和感受告诉他,这城市不是他能来的地方。应该回去,远离这铁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天堂,虽然没有多少钱,却能过得幸福美满。妻子之美冠绝古今中外,儿子之秀当世无双,为何还要到这物欲横流的世界来染一身的铜臭之气?
  他不知不觉间到了一桥墩下,当他回过神时,眼帘映入一个双腿残废的乞丐。嗯?这边来往的人很少,这乞丐该不会在这儿行乞吧?也许仅是在这休息罢了。也过去歇一会儿吧,古琴就在这乞丐旁坐下。其时,他也和乞丐无异,说不定乞丐身上的钱比他的还多呢。
  “朋友,你是在这儿休息吗?”古琴想了解一下这乞丐。
  “我是在这儿行乞,——我们彼此不认识,不要乱叫朋友。”
  古琴愕然,想不到乞丐会这么说。但想一下,觉得这有意思,世界上还有这么些特别之人,便说,
  “对,不要乱叫朋友。我想,你是不是该找个人多一点的地方?”
  “我想安静一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别人。”
  “这话怎么说呢?”
  “你想,这世界有多少乞丐!就算你的钱多过比尔•盖茨,也不可能一一救济。你救了一部分,这样对未救的那部分很不公平,所以你最好是索性都不救,让他们自力更生,自生自灭,完全按照大自然的规律。你有理由不救他们,进化论就是个有力的理论。因此,若我在人潮中出现,看见我的人都没有能力救全世界的乞丐,也没空,但见死不救又会令他们多少有点良心自责,感到为难,说不定还有些人说我妨碍市容,心里不舒服得很。所以,我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我自己舒服一点,又不妨碍太多人的眼,大家都好过些。但这地方毕竟不能过于偏僻,否则我饿死了也没人施舍一块钱。”
  “的确,——我自己也像个乞丐了,怎么救你呢?我找工作找了一个月,现在只剩十块钱了。我就像个乞讨工作的乞丐,但我准备回家了。这十块钱,索性就给你吃一顿好点的吧。”
  “不,朋友!你能理解我,我就管你叫朋友,朋友之间是不讲施舍的。”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从来都不打算施舍与你,只想请你吃顿饭而已。”
  乞丐热泪盈眶,双手紧紧抓住那十块的人民币:“这是我见过的最实在的钱,可是,你在路上吃什么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还是收回去吧。”
  “你不用担心。我总有办法找到吃的;就算不吃不喝,我也能不停地走三天三夜回到我可爱的妻子的身边。”
  乞丐抽泣起来。
  “身无家而心有家,天下为家。不要伤心,朋友。”古琴说完,拍拍他的肩膀。
  “若你真的想找工作,就作最后一次尝试吧。”乞丐平静下来,劝道。
  “好吧。”
  古琴的最后一次尝试,成功了,在一家大公司当保安兼搬运工。夜间巡夜当保安,公司有货进出当搬运工,工资每月七百,包吃包住。这工作对他来说很不错,也很轻松。搬运,他能把公司门口的比牛还高大的石狮子端起来;熬夜,他每天只须打坐一个时辰便能保持充沛的精力。说实话,这工作一点都不比以前当水泥匠的小工轻松。城里的环境也未必都好。这里的人也许是地方话不同,相处得并不融洽。他回想起水泥匠和小工们休息时抽烟的情景,长长地抽一口,舒缓地呼出,世界瞬间宁静,眼神柔和而安详。那一瞬间也许就是永恒。他想得入神,嘴角挂着微笑。而新的同事却没有那种烟的境界。他们的烟或者郁闷,或者焦躁。他不由地想起那个爱听故事的小女孩。工作劳累处,有个天真的小女孩,那真是件惬意的事情。而这里,仿佛只有寂寞。为什么要在这呢?因为这里的工资比原来多一百块,因为这里是大都市,机会比较多?离开可爱的妻子和儿子,就为了那么一点工资,值得吗?古琴只想多挣点钱,多经历一些事情。他身体强健,有力气,有热情,肯干,也干得很出色,越来越引人注意。
  他觉得应该感谢乞丐朋友,没有这朋友,他便无缘现在的工作。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向白领阶层攀登,内心的理想也在膨胀,开始构想一场前所未有的婚礼。他想成为风云人物,与玉韵举行前所未有的婚礼,向全世界宣告他与玉韵的爱情。那该是什么样的婚礼呢?那是在浩淼的太平洋中央,在霸气腾腾的核子航空母舰上举行的婚礼。他们的礼炮是发射一百杖巡航导弹,上万士兵向他们敬礼。婚礼仪式完毕,他会与新娘子登上霸气无比的最新式战斗机遨游长空。朴实的乡下人竟有如此想法,简直不可思议。这婚礼要真能实现,那这世界将无法定义,而这思想一旦生成便难以磨灭。就算它仅是个幻想,却也能时刻激动人心。心的膨胀也许是件危险的事情。而想象中的婚礼不断地激励着他令他无暇思想危险所在。想念玉韵的时间和次数明显地少了,而他却没察觉。
  有一次在公司里碰见了一个外国人,老外向他咨询一些问题,他竟把英语说得比BBC英语播音员还流畅,引起在场人员的极大震动。他的英语水平绝对没有四级这么简单!他周围的职员很快又发现,古琴简直太强了,无论哪方面多有极深的造诣。音乐、舞蹈、文学、历史、哲学、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体育等等,甚至在医疗方面,他也能用简单的草药迅速地治好一般的伤痛。于是,公司职员有个什么伤痛都不去看医生而直接来找古琴了。公司里的大小晚会,从发现他的那天起就不能没有他的参与。他的歌声,他的箫声,极为传神;他编的舞蹈,女职员们爱得不得了,跳出了十八般味道。其中有一个叫小筠的女职员,因为他的歌舞神话般的表现力而开始偷偷地爱上他了。几次登台亮相之后,公司里一位极有权威的女人也开始注意他。提升他,那是早晚的事了。
  古琴没有忘记桥墩下的那个乞丐,还常常去看他。他们互相倾听彼此遥远的往事,闲聊现实中一些荒诞的问题。总之,除了工作和时事,他们什么都谈。古琴虽然每个月有几百块钱的工资,但他一分钱也不给乞丐朋友,每次只给乞丐朋友买两个馒头。
  那个叫小筠的女孩子总在找机会出现在古琴身边,找机会与古琴谈话。彼此有了一些了解之后,小筠借口说想学吹箫,请求古琴教她。其他同事看在眼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古琴也隐隐感觉到了。他又想起小雨,一个可怜的姑娘,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精神病好了没有。这小筠的气质跟小雨的气质是那么的接近,古琴又害怕……也许这只是正常的交往。大家年纪也不小了,不再是高中生,心灵该不至于那么幼稚脆弱。人家既然想学,那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古琴便答应了。从此,两人便常常在一起。玉韵要是看见了,也许会吃醋的。
  余韵 > 二十六 二十六 村子里渐渐有了变化。当人们意识到它的变化时,猛然觉得它跟以前大不一样了。道路变宽、变平、变直,楼房一间间地出现在翠绿丛中。拖拉机喷着烟哒哒哒哒个不停,摩托车也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大路上的灰尘飞扬不息。玉韵若是还在卖凉茶,定会目睹这一切,并会有深切感受。大路上走路的人少了,坐车的人多了,凉茶也不会好卖。长脸圆脸早就不在大路上卖冰激凌了。他们在大路旁起了楼房,开了小商店,可吃的东西多着呢。
  竹林的面积也有所缩小,但是竹林里依然清净。没有车,没有电视机,连电都没有。小古音常常一个人玩耍。玉韵曾教过他做泥沙碗,他很喜欢。做泥沙碗很简单,只要沙子和水就行了。竹林里有的是像海滩一样的沙子。先堆起一堆沙子,干的才好,再把小沙堆顶上抹平,接着用手指插进平顶中央并由里向外匀出一个比碗还小的小坑来。然后往小坑里倒水,水不能过少,一次倒满小坑三分之二为宜。水会渗透到泥子里,一会儿便全渗进去了。这会儿开始由外向内把干的沙子分开去,剩下湿的沾在一起的一团沙子,形状就像个碗。再把湿的沙子稍加整形,那就更像一个碗了。小古音小心翼翼地把“碗”捧起来,得意地笑了。某一瞬间,他被某种神奇的东西吸引。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沙子凝在一起。小古音几乎每天都做泥沙碗,静静地感受水的神奇力量。在感受水之力时,他突然想到,杯子和碗是不是也是这样造出来的呢?这时候,竹林里还没有玻璃杯和瓷碗,只有竹节杯和贝壳碗。但小古音从书上见过玻璃杯和瓷碗,知道那是人们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日常用品。他问妈妈,古人用的碗是不是也就这样造出来的。玉韵笑了,心里高兴,说:“妈妈也不知道。据妈妈的理解,其中有相似之处。在碗没出来之前人们也要吃东西,也要喝水,然而那时人们用什么工具呢?吃东西直接用手抓,喝水就像牛一样,或都会用手把水捧起来。双手可以做成碗的形状。但是为什么会做这个动作呢?那也许是在更早的很长的时间里,人们已经认识到水的重要,水是生命之源。人类发现河流里有水,湖泊可以蓄水。雨后,地面上低洼处也可以蓄水。从湖泊到地面的水坑,人类得到一些原始的意识,有了一些形的概念。从湖泊到水坑,到人双手捧拢之状,人类用手模拟出了湖泊、水坑蓄水之态。或许,人类还发现一些碗状树叶可以盛聚水珠,开始用大的树叶舀水喝。到人们会用石头的时候,脑子里早已有碗之形。他们可以用石头打出石碗来。那人类又是怎么做出瓷碗的呢?这不清楚。人们长期与土地接触,渐渐了解泥土的特征。人类会发现黏土可以塑成各种形状。此前,人们已认识到土与水混合,干了之后可形成土块。发现黏土后,可用黏土塑成各种形状,塑成他们崇拜的一切动物。但人类怎么想到用火去烧那些用黏土做成的土坯呢?也许他们发现火与阳光相似,用火烤可以使黏土干得快,出乎意料地发现了制陶器的方法。也许是由于人类的图腾崇拜。人类认识到火的重要性,可能对火产生崇拜。人类又会崇拜其他动物。人类为了表达他们的崇拜,可能就会用黏土塑出崇拜物的形象。为了进一步表达他们的崇拜,他们也许会用火来烧黏土做成的崇拜物。借他们对火的崇拜来深化他们对其他东西的崇拜,陶器便在这种崇拜的移植中诞生。”玉韵说完,微笑着看着小古音。小古音听得如了神,眼里满是奇异的光彩。玉韵又对他说:“这只是妈妈的理解。你长大后要自己去找正确的答案,不要全部相信妈妈说的话。”小古音心里所受的震动不小。这简简单单的泥沙碗,竟有这么深厚的底蕴。水是那么深远,那么神奇,在身体里流动着呢。竹林外的孩子不知会不会玩泥沙碗,怕是不会吧。城里的孩子就更不会了,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玩具呢。儿童学家天天都在冥思苦想为他们设计新的玩具,新的游戏。不管怎么说,全世界的儿童学家,肯定不会个个都是蠢材,定然有天才者。他们都没想到让孩子玩泥沙碗,那这种玩法肯定不会是高级的玩法。
  竹林东北有棵老树,没人能叫出它的名字,连玉韵也说不出。方圆十里,再无其它同类的树。它生于竹林,也许是因为它爱这一竹林。它躯干虬曲,老态龙钟而又悠闲自得。顶部有断口,年轻时候曾折过。小古音常来这里玩,在树上爬上爬下的,像小猴子。有一天,他划开一小块树皮,发现是紫红色的,深感惊奇。不知道何来的想法,小古音剥下一块树皮,用大竹筒装满水泡着。玉韵都不知道他这一古怪的举动。第二天,小古音打开竹筒看看有什么变化。一打开便闻到一股奇异的芳香。再倒出一点水,紫红色的,那大概就是老树的血吧。泡了几天之后,小古音便把它拿到那棵老树下倒了。不知为何而泡,又不知为何而倒,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小古音是怎么想的。
  小古音还会到田野边的小溪里捕鱼。妈妈不吃荤腥,他也不敢杀生。他捉了鱼,玩一会,又把它放了,再捉别的。如此反复,那小溪里的鱼差不多都认识他了。见他来捉都懒得跑了,皱皱眉头,做出个无奈的表情:真是个傻里傻气的孩子。村民们三头两日地也会看见小古音在田野里玩耍,渐渐地也认同了这个孩子,还说他可怜。可小古音对村民们都怀有防备之心,总远远地离开他们。这大概是他被村子里的其他孩子嘲笑而留下的阴影吧。
  小古音还有个特别的喜好,那就是喜欢淋雨。每当电闪雷鸣时,他都特别的兴奋,跑出去看闪电。不管多大的风雨,他都不怕。风雨越大,他就越兴奋,在风雨中手舞足蹈的,还尽情地呼喊,仿佛在与风雨雷神对话。玉韵则是微笑地看着,从不阻止他。这没什么不好。他就是在风雨中降生的,一出生便感知了风雨之事。不担心孩子淋雨淋出病来吗?竹林里从来没有病的概念,连想都没想过,又何从担心呢?玉韵相信孩子和自然是和谐的,他是大自然之子。雨亦是水之态,让他去感受吧。一点一滴的,沙沙的声音,水的声音……
  每天清晨村民们大多还在梦中,玉韵和小古音已在野外采野菜了。其中情景有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味道。然而,荒地被一片片的开垦,如今野菜也越来越少。他们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去找。他们还每十天半月地到十里之外的山里去找野果。
  古琴被调到销售部,工资翻了一番。这未必是好的。钱会令人心膨胀,但他却没察觉到。之所以说是膨胀,也许因为之前长期压抑的缘故。钱的魔力,在人不知不觉中积聚于心底。为了维持学习和生活,古琴曾不顾颜面给同学洗衣服,每天数百件,一洗就是两三年。而今钱来的似乎更容易,只是人际关系费人精神,身体倒不用劳累。当看到钱,或者说当接到第一份丰厚的工资时,心里高兴不已,人已着了钱的魔。这魔就是他事前埋好了的。这不是说钱的不是,只是说古琴心里起了变化。他想买电脑、新潮的电视机、各种高品位的随身听,甚至房子、轿车。工资是比原来高多了,然而却是越来越不够。工资700的时候,想一台电脑,似乎并不远;工资1400时,想一台电脑加一栋房子,居然不可及。古琴专注工作,热情万丈,竟没发觉这点心理上的效应。本来一切无对错,自己觉得真就好。而古琴这么投入地工作,是否有时间去感受其中之真?谁也不知道,包括他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每个人接近自己灵魂的好时机。此时古琴虽然大多是想工作的事,但还是会想起玉韵,想起孩子,也会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数个夜晚,他莫名地惊醒。而有一刻,他猛然发觉自己变了,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不切实际的需求?于是他极力地抹杀这些需求。然而,越是压抑,越是强烈,竟至于令他难以平静而终于无法从压抑与反压抑的矛盾心理中解放出来。也许不能强行压抑自己,而应该适当地满足,寻找适当的环境进行调节,他想。
  又是提升的机会,古琴竟成了总经理的秘书,而这总经理竟是位有姿色的年轻妇女。这女人的名字叫刘溪梅。有意思的名字。古琴有点受宠若惊了,他反复默念着这名字,心里努力搜索着这名字给人的感觉……想了许久,还是摸不透。
  从此,古琴和刘溪梅几乎是形影不离。这要是在工作时间,那也就罢了,然而连吃饭都在一起,同事们难免会猜疑。而小筠,想接近古琴就不容易了。古琴人生经验也许不足,但看过的书不少,流行的当代小说中常有类似的情景。他敏感到刘溪梅对他的态度超乎寻常,而他对这女人也有点好感。既是两个人都在一起,那就自然而然了。动了这样的心,古琴觉得对不起玉韵。而他又想,这只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友好关系,不是爱,玉韵会明白的。这也许是借口。
  有一天,古琴受到一位“部长级”人物的恐吓:“你最好跟总经理保持好距离,否则有你好看!”古琴听出了其中味,不跟小人一般计较,“哦”的一声表示明白。这女人光芒四射,能接近她是件了不起的事,难免会招人嫉妒的。那就不要做别人的眼中钉吧。于是,无论走路还是办公,他都尽可能地离刘溪梅远一点。
  还有一个人不想他们在一起,那就是小筠。她还是不断找机会出现在古琴身边,但古琴并不把她当特别一点的人看待。于是她不知几次暗暗伤感了。
  而刘溪梅,本来就希望古琴离她近一些,再近些。古琴的这一举动,在她看来,像是心里讨厌她了。她觉得这是贬低了她的魅力,以前的那些男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把他们引到床上,而这古琴怎么倒要远远地避开她,她心里不是滋味。
  法拉力跑车里,古琴不再坐前面,刘溪梅的旁边,而是坐到车的后面去。
  “你怎么坐到后面去了,我身上有臭味吗?”刘溪梅笑问。
  “哦,不是。”古琴的脸微红,连忙坐到前面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前部分问话呢,你‘怎么’坐到后面去啦?”
  “哦,有人叫我跟你保持好距离,我便照做了。”
  “哦,我知道是谁了。但你真的不想接近我吗?”
  “嗯……”古琴无话。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
  “你那么听话,那我叫你跟我不要保持距离,你听不听?”刘溪梅说这话时脸也有点红了,一踩油门,车子向前冲了出去。也许是因为朋友关系,刘溪梅请古琴到家中做客。古琴这才发现那位“部长级”人物原来就是刘溪梅的亲戚。当了总经理的秘书,对公司里的人际关系竟是如此不懂,可笑可笑。这两个男人见面,他们的心里活动可想而知。刘溪梅怎么会让他们两个这样会面,也真是奇怪。古琴还是很稳重,脸色从容。那位部长脸色却有点不好看,因为有一层下属和上司的关系,虽是负责不同的工作,但“部长”应比秘书高一级,而古琴却不说一句做下属应该说的三字经。古琴看不起他,看不惯他那副仗势欺人的神态。靠亲戚关系谋个职位,还一脸轻浮象,真是不好看。之前曾认为每个人都可抵达心灵空间绝对的一致的高度,但见到这位“部长”人物,心里实在压抑不住反感,不想肯定他有那个高度。刘溪梅的丈夫在另一家公司工作,也是经理。这位丈夫长的不怎么张扬,性情温和,偏于老实,然而轿车里也常坐着别的打扮好的女人。见妻子带这么个健壮俊美的秘书来家做客,这位丈夫也不见什么不好看的脸色,显得很平常。他问古琴是哪里人,古琴说了,在一个偏远的村落。
  “听说你的英语非常好,是吗?”
  “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好,我本来也没有刻意要学好它,但学过的竟却记住了,到了说的时候就顺口说了出来。”
  “哦。你原来是读医科的吗?”
  “不是的,学历史。”
  “那你爸爸是医生,妈妈是艺术家,对吗?”
  “偏远的村落怎么会有这么出色的父母?我父母什么时候去世的,我都记不清了。我记事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了。”
  “哦,对不住,问及你不愉快的事了。”
  “没关系。”
  短短的一段对话,古琴感到这位外表不张扬的丈夫的可怕之处。那也没什么,有钱人大概就这样。刘溪梅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并不怎么在意。看来这女人的地位不比丈夫的低下。从此,刘溪梅常带古琴到歌舞厅,夜总会之类的地方去玩,有时候彻夜不归。开始的时候,古琴觉得有极大的心理压力。夜总会的音响太强烈了,他的身体不由地暗暗抵抗,心理总有一股力量在激荡,想放松而不能。既不能放松,也就显得很拘谨。在场的男子,没人比他英俊,他大可以潇洒一点,即使是一个微笑,也足以倾倒全场女性。然而,他这样也许更讨人喜爱。沉稳的男人会令女人觉得可靠。刘溪梅带着这样的男人入场,无疑最引人注目。刘溪梅甚是得意,问古琴喜不喜欢这种地方。古琴笑了一下,说有点吵。刘溪梅呵呵笑了一下:“你会习惯的。我第一回来的时候也觉得太吵了,后来就习惯了。反而觉得放松。”这里双双对对,打情骂俏的,古琴总觉得心中有块铁。眩目的霓虹灯仿佛女人的屁股,一个劲地转。
  “你平常喜欢干什么呢?”刘溪梅问。
  “看看书之类的,在学校喜欢打篮球。”古琴不说喜欢陪玉韵一起散步吹箫。
  “原来是书呆子呀。那喜欢什么书呢?我喜欢杂志、故事会。”
  “哲学、文学、历史之类的。”
  “文学不错啊,那哲学是什么书呢,我也想看看。”
  “哦,哲学可不是什么书啊,是一门学问。”
  “哦,那是什么学问呢?”
  “这个我也说不清,是思之思,或者说当你思考的时候,你就是哲学了。”
  “呵呵,那我想着明天我们去哪儿玩,这也是哲学吗?”
  “当然是了,呵呵。”
  古琴本不会跳现代人爱跳的舞,然看了几回后,倒也跳得自如。他感觉到舞厅里的情景,跟电影上的差不多了,他自己也在戏中。刘溪梅还教他学开车,教的过程自然会有身体接触。先是手,然后竟是刘溪梅坐在古琴的大腿上,两个人叠在一起来教学了。古琴也学得开心。驾着名贵的跑车在公路上飞奔,速度和激情淋漓迸发,再加上美人在怀,真非一般的感觉。当刘溪梅突然吻他一下时,他猛然感觉到:就是这样。
  情节慢慢发展,两颗心逐渐靠拢。古琴远离了心中的家,飘出去了……
  一次外出签约的机会,他们晚上住进了一家五星级宾馆。古琴有幸见识了豪华的卧室和客厅,比起竹林中的小屋,真的不一样。哪个好?他说不出来。
  一切都从这一晚上开始改变。这一切,他仿佛早有预料,也似乎早已有心如此,当他发现自己陷入“欲”中而不能自拔时,他便隐约地预示了自己的命运。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以为,命运是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或者说是自我的力量与社会的力量抗争同化的结果。这是他的马克思主义。他无法抗拒刘溪梅的引诱,身不由己……
  搂着刘溪梅的时候,他又不由地想起高考前的那个晚上,玉韵心里是否“愿意”被异人抚弄,有没有寻求刺激、追求新奇的欲念?他觉得这样想是污辱了玉韵,但他又摆脱不了这一想法。因为,他紧贴着刘溪梅,确乎有点“愿意”。他意识到这一点,并为这一意识而感到痛苦。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的念头,自己心爱的人随时都有迎合异人,投入他人怀抱的可能?而他自己就已把这种可能变成现实!说心灵有多重空间,要用不同的东西去填充,那真是可恶的辩解!爱,若不能战胜虚无,那它还有什么崇高可言?他玷污了自己心中的爱,污辱了玉韵。然而这是不是一种报复呢?他一直无法忘记高考前那一晚,并一直痛苦着,现在是否满意了?不知道,他不知道……
  从此,一切都变了,他开始生活在背叛的痛苦里。他的心再也无法与玉韵相感应。他心里失去了玉韵的信息,一片茫然。
  消失在空中,
  身如空气,
  没了感觉,
  没了目标。
  消失在森林里,
  仿佛就一片阴暗,
  像无头苍蝇,
  乱撞。
  消失在珠光宝气中,
  仿佛成了一条项链,
  挂在,
  一个女人的脖子上。
  余韵 > 二十七 二十七 一天晚上,玉韵突然续起停止已久的梦。梦中,古琴玉韵琢成了玉箫并回到玉山。玉箫声音清脆,欢快,如清风吹过茫茫雪山之巅,如溪流轻转苍翠山涧,与竹箫之低沉相得益彰。玉山如仙境,古琴玉韵陶醉其中,不知人世已过千年。有一天,古琴玉韵发现玉山也不再清净了。许多人为了躲避战乱,纷纷逃到山上来避难。这次战乱非同以往,是外国人开炮进来了,整个世界已开始发生前所未有的剧烈的变化。
  为了躲开世人的纷扰,玉韵和古琴回到大陆,进入昆仑山隐居。他们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重游了整个昆仑山,然后开始一起游大陆内的名山大川。数年间,他们走过千山万水,最后又回到昆仑山。山水间也偶有古老的人群,他们与山水和谐相处,与世无争。昆仑之大,尚在脚下,以琴韵之境界,本足以再前进一步,到其它国家去,但他们却始终没有离开中华大地。
  一晃又过数百年,进入了抗日战争时期,昆仑山也不再宁静了。于是,玉韵和古琴又开始游荡,期望找个清静的地方。可是,不管走到哪里,他们总能看到逃亡的人群或者死尸。这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空中和海底都有炸弹,何处无人烟?也为了逃避这次世界大战,他们逃到了地球的第三极——珠穆朗玛峰之巅。总算安静了一段日子,他们平安地躲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
  他们认为,人类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对这世界就已有了征服之心,迟早会有一批人来把珠峰踏在脚下的。在这批人尚未到达之前,他们先转移了,并且把留下的一切痕迹抹掉。他们装成一般的夫妇,于山水之间飘游。渐渐地,他们发现:森林的树木越来越少,大多数大河的水开始变得污浊,部分小河流发黑变臭,空中不断升起灰色的烟……只剩下不多的几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如漓江、九寨沟、张家界、五岳、黄山等地方。他们很快又发现,这些地方被人围了起来,要买票才能进去!他们空有山水之灵,却身无分文,不能进去!
  梦中的生活,竟已到了现代!玉韵一下惊醒——
  古音正坐在她床前,见她醒来,似乎松了口气:“妈妈,你终于醒了。”
  “哦,我睡了很久吗?”玉韵想坐起来,但发觉浑身无力。
  “你已经睡了七天七夜了。”
  “哦,——好长的梦。”
  “古琴?”玉韵又猛然惊起,七天,七天里她都没有与古琴感应;这七天,她为何只在梦中???开始感到不安了。
  刘溪梅给古琴买了一套房子,还给了他一百万,任他怎么花,用完了还可以向她要。
  苦苦追求的,就这么到手了,而心里却不是想象中的那种滋味。生命不用物,亦为物所用!不要消沉,以大火般的气势面对这一切吧,不管正义的、邪恶的、永恒的、腐朽的,一起燃烧,终于灰烬!不要回头,一直往前烧。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吧:最新最先进的微型电脑、最好的手机、最好的音响设备、最高级的彩电、精美的玉器、各式名牌时装、化妆品,电视剧《红楼梦》,电影《源氏物语》……他把所有这些东西装进新买的本田轿车里,托一位可靠的同事帮他把这些东西送回家给玉韵,并嘱咐他办好电脑上网的工作。
  “你为什么不亲自送回去呢?”这位同事有点不解。
  “我无颜面对玉韵,我已经背叛了她,希望你理解我。请你转告她,说我一切都很好,叫她不用担心,不久我会回去看她。”古琴说完,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交待了一些具体的问题,便叫那同事出发了。
  古琴又到那个桥墩下找他的乞丐朋友。
  “这两天我买了许多贵重的东西,有轿车和电脑等。”
  “能买则买嘛。”乞丐很是乐观。
  “但那些钱是我出卖自己得来的。”
  “你出卖自己而得了钱,就是说有买主了,买卖,很正常。顺便问一下,买主是谁?”
  “刘溪梅。”
  “哦,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她不也是出卖了她自己吗?既然是这样,那该叫自然结合,双方自愿,坦诚面对,无须多虑。”
  “可是,我对不起玉韵。”
  “你心里不是还爱着她吗?既还有爱,即使很痛苦,那也就对得起她。”
  “但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
  “换个角度想一想吧,你仅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形式,对整个物质世界来说,你作为一个人或一块石头,意义都是一样的。平常,我们仅强调物对于人的积极意义,即物的作用,但少有人思考人于物的意义。比如说,你对于石头有何意义,石头会利用你吗?所以,对石头来说,你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但我始终有思想。”
  “你可以把一些世俗的东西淡化的,你不是为了拥有那些东西,而是为了体验那个过程。你应该能在人与物之间进出自如,在有我和无我之间进行自由切换;有我则进,无我则与物一体;与物一体,为的是参透万物;要参透万物,则要求有我……”
  都是些很熟悉的话了,都只是一种解释而已。男人多狡猾。对玉韵,那都是绝对的虚无。
  余韵 > 二十八 二十八 原本连电也没有的竹林,现在有了先进的通信设备,数码超薄纯平大屏幕彩电,非常高级的音响……
  玉韵先学会使用手机,简单,马上拨古琴的电话。
  手机接通了,彼此间却一时无语。
  “你还好吗?”玉韵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古琴不敢回答,害怕玉韵从他的声音里了解到他的变化,但又不能不回答:“好。”他言不由衷,内心深痛。
  “你变了,对吗?”玉韵的声音里满是悲苦。她全心所爱的一个纯洁之人,竟也变了。这世界上还有纯洁的东西吗?
  “我依然爱你,只是很痛苦。你的琴本只有五弦,如今已多了两根弦,变了,变了……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玉韵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顶住,难以呼吸,挂断了电话,整个人没了魂似的。她呆呆地坐着,美丽的眼睛已没有昨日的光彩,眼眶含泪,神情凄迷。她就这样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一动也不动。小古音很担心妈妈,过去拉她的手。她还是没反应。小古音拿起竹箫,吹起不久前玉韵教他的曲子。他想,这曲子也许能让妈妈平静下来。
  玉韵真的伤心了。这么多年来,她似乎从没有伤心过。嫁了自己不喜欢的丈夫,为了钱而受人侮辱,都没有令她伤心啊。竹林依然是静,没有风,没有鸟鸣声。没有声音,空空荡荡的。小古音的箫声仿佛传不开,都消失在这空空荡荡的天地里。到了第三天,玉韵也许是累坏了,倒在床里睡着了。睡着了就好,她的神态仿佛也平静了许多。这一觉睡了三天,醒过来的时候显得那么虚弱。“水。”她叫了一声。小古音急忙把水送到床前。玉韵喝了两口,觉得身体舒服了些,刚舒了一口气,却猛地作呕,呕出两口黑色的血来。原来是淤血。小古音吓了一跳。玉韵觉得舒服多了,神态又恢复了平静。她本想带小古音离开家,到北方的竹林里去,但到底没有。
  还有一个女人为古琴而伤心,那便是小筠。古琴也早已洞察了这女人的心思,但自从与刘溪梅有了关系之后,他在这女人面前便故意装出冷漠的神情。他不想这女人落得和小雨一样的命运。他对每一个悲伤、寂寞的女人都怀有一颗感伤的心。他愿意为天下所有悲伤的女人擦眼泪,倾听她们的心声。刘溪梅其实也是个内心孤独的女人。这份孤独化成一种隐藏的眼神,当这眼神与古琴的目光接触时,竟与古琴内心的孤独发生共鸣,产生一种想走进对方心里的欲望。正是这一点令古琴无法抗拒。
  刘溪梅平时高兴的时候总喜欢提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怎么样怎么样,似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小时候的事,有的已不只一次地说过了,然而每一次说起的时候都兴致勃勃,还是那么新鲜。这女人小时侯并不怎么富裕,日子过得很艰苦。她曾经羡慕地看着别家的孩子的新衣服,曾经为了一个烂了的苹果跟小朋友打架,曾经偷过别的孩子的一把小刀。但如今她说起小时候的事,倒觉得快意。喜欢回忆过去的女人,古琴觉得可爱。玉韵则很少说起小时候的事。有的事说过了,也就不再提起。玉韵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呢?她几乎没说过。她虽是不说,但会常常怀念吗?想必是没有。玉韵总那么平静,不喜欢言语,她的童年也许同样的平静和孤独。他古琴呢?似乎也没有童年。他小时候是个小偷,经常偷别人的东西吃。然而小时侯在他的思维里似乎并不是童年,而是贫困的沉重。现在想起,都还觉得是那么的沉重。也许是因为他今天活得并不轻松吧。然而过去已永远地过去,能活还得活着。
  古琴还继续构想他的婚礼,但怀着凄美的心情,并在构想中预见了未来命运的悲惨结局。既然童年并不美好,而未来亦已注定悲痛,那就留住现在吧。除了玉韵以外,还有个刘溪梅暂时爱着他。作为男人,这不是值得安慰的事吗?不求永恒,一瞬间爱如火山爆发,然后冷却,那也不枉了。在回忆里,这一瞬间必成为永恒。如果生活里有几个这样的瞬间,那已称得上辉煌了。现在,还是跟刘溪梅在床上。
  “你老公不爱你吗?”
  “我不知道。他整天忙着与人谈生意,忙里忙外的,夜里常常不回家,也不知道在外面搞什么女人。别看他那老实样,他的事我可都清楚。难得他回来,却等不到他说一句贴心的话。”
  “你不担心他知道你这样吗?”
  “他在外面抱女人我都不管,他有什么权利管我呢。这世界本来就够闷了,能开心一刻是一刻,懒得管那些无聊的事。”
  “你这样心里不觉得对不起他吗?”
  “像这样紧紧抱住你,我心里很宁静,很塌实,这就是我心里最需要的,我对得起自己的心,其他的都不管了。”
  “你抱着其他男人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抱着他们只是为了疯狂,而后是失望,得不到想象中的疯狂,接下来是累,最后是劳累后的松弛,而心里并没有宁静与塌实,无可依靠……”
  余韵 > 二十九 二十九 一天晚上,古琴和刘溪梅从夜总会出来,心情非常好,准备回宾馆再抱一回。其时夜已深,街上行人比较少。朦胧的街灯似有几分醉意。一对情侣相互搂着腰,偎依而行,脚步似乎也有点醉。行至一路口,突然蹦出几个不懂风月的流氓来,抓住古琴便打。古琴还没醒过来,刘溪梅已尖叫起来。古琴既不反抗,也不跑,任拳脚相加。一拳打到他耳朵上,嗡翁……又一拳打到另一只耳朵上,又是嗡……他身强力壮,虽难敌四手,本可以跑,以他的腿功,绝对没有人赶得上,然而他没有。那几个流氓一点也不手软,往死里打。古琴倒下了,缩成一团。刘溪梅一个劲地叫:“别打了!别打了!”还竭力想把流氓拉开。然而每次都被甩到一边去。她又一个劲地哭着喊救命,然而周围都没有人。她想起了报警,慌慌张张地从手提包里翻出手机;打通了:“救命!救命!”另一边的警察忙问:“在哪里,在哪里?”刘溪梅来还未回答,那些流氓已跑得不见踪影,留下古琴窝在那儿。这一切太突然了,刘溪梅都反映不过来,跑过去抱住古琴一个劲地摇,“古琴!”“古琴!”古琴已鼻青脸肿,七孔流血,浑身发抖。他缓缓睁开眼,只见刘溪梅那惊悚模样。刘溪梅轻声叫他的名字,他只见她的嘴在动,却动听不到她叫什么,耳朵里嗡的一片。看刘溪梅那么紧张,他说了一句:“没事了吧?”刘溪梅感到他的身体还在发抖,深知他伤的不轻,稍稍镇定后,拦了一辆的士,送他到医院。一路上他都窝在刘溪梅的怀里不停地发抖。刘溪梅不住地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没事的,没事的……”她自己也忍不住哭泣。一阵急刹车,到了医院又急忙找急诊。医生检查时问他话,他什么都听不见,聋了。再看身上其他的伤口,虽不少青紫之处,然都不在要害处。看来最严重的是头部,受了重击。医生给注射了镇定剂,他终于不再发抖了。接着了又做了头部扫描,很不幸,两处耳膜均已受损,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刘溪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古琴聋了,成了残酷的现实,她该怎么向他交代呢?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一群无赖给毁了。她还隐隐感觉到,那群流氓,不劫财,不劫色,只是殴打古琴,很可能是受人指使。古琴平日并没有与谁结怨,这幕后指使十之八九是他的情敌,或者就是她的老公。怎么办呢?古琴一定会怪她的。办好了住院手续已经是凌晨四点。刘溪梅忧心忡忡,但也许是太累了,趴在古琴身上睡着了。该上班的时候,古琴准时醒来,睁开眼睛,眼前却是倒挂的药瓶,药液正沿着管子一滴一滴往下滴。怎么了,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这东西。四周那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感觉脑子里好象装满了铁,沉重异常。看看周围,白的一片,是医院的病房。床边一堆乌云,刘溪梅还在熟睡。古琴这才记起夜里被人毒打的情景。此时回想起来,却也不怎么恼怒,反而认为应有此一劫。他轻轻地抚摸着刘溪梅的秀发,嘴角露出了微笑。从小到大,他从没生过病,也从没受过这么大的伤。这次受了伤,还有美人守在一旁,也值了。玉韵呢,要是她知道了,也一定会守在他身边的。不,要是玉韵在,他就不会受到伤害。刘溪梅也醒了,感到古琴的抚摸,笑了一下,说:“你醒了。”古琴看到他嘴在动,定是说了话,然而他却没听到。他脸色一下子苍白:“你说了什么,再说一次!”刘溪梅一见他这反应便感到痛苦已经来临,抱住他的头声语凝噎:“没事的,没事的……”
  听觉,绝对地敞开。世间万象,唯声音最难回避。声音不同一般的景物,不想看可以闭上眼睛;然而,不想听的,即使捂住耳朵,也难以断绝。人靠听觉时刻与外物保持联系,与宇宙共生息。心灵要与大自然相通,显然不能只靠看,还要听。心灵深处,需要更多的是听,听那沙沙的松树声,淙淙的水流声,吱吱的鸟鸣声,哗哗的雨声,听那美妙的歌声,铿锵的奏鸣声,低沉的箫声……心灵多么需要这样的声音因啊。剥夺一个人听的窗口,不亚于剥夺他的生命。在得知自己聋了之后,古琴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他面如死灰,目光呆滞。他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玉韵动人的声音,悠远的箫声,他再也听不到了。他大叫一声,一把扯掉针头,从床上一跃而起,箭一般地冲出病房。刘溪梅反应不及,急忙起身追。古琴一边狂奔,一边愤怒地号叫,大有雷雨之势,势不可挡。医院的病人、护士躲闪不及。刘溪梅远远地在他身后哭喊着他的名字。古琴仿佛有使不完的力,风雷一般冲出了医院,上了公路,又沿着公路与汽车赛跑。刘溪梅发挥了所有潜能,还是越落越后,甚至都看不到古琴往那个方向跑了。出了医院,刘溪梅赶紧叫了一辆的士。碰巧的哥刚才也看到有人从医院里飞奔而出,听到刘溪梅一说便赶紧踩油门追了过去。又看见了古琴,越追越近。然而前面是十字街口,亮起了红灯。古琴不管红绿灯,冲了过去,车子却不得不停下来。如此,有数次追上了,古琴却不理会他们,失去了理智,不要命地往前跑。看他在这次奔跑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和速度丝毫不亚于那些奥运会长跑运动员。交通警察看见他与汽车抢道,一个劲地嘲他喊,他却不当回事。马路上的行人看到这情景,还以为是在拍电影呢。跑了大概一个小时,跑过近三十公里,前方是座大桥,到了城市的边沿。跑至大桥中央,古琴突然大叫一声,纵身越过栏杆……啊,跳下去了!一道白光从刘溪梅眼前闪过,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时,急忙跑过去看,只见一圈圈荡开去的波痕。死定了,死定了。刘溪梅呆若木鸡。的哥赶紧叫她报警援救。刘溪梅打通了电话,悬赏十万搜索古琴。援救队雷霆般出发,人命关天,救人义不容辞,再加上悬赏,就要这个效果。援救队搜索了附近一百里江面,都不见古琴。从几十米高的桥上跳下来,跳之前已经跑了三十公里,恐怕早已沉尸江底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刘溪梅态度坚决。她自己也绝望了。从中午搜到傍晚,还是毫无进展。刘溪梅已疲惫不堪,却不想吃东西。人已死了,刘溪梅回到宾馆。昨天他们还那么风流快活,现在只剩下他的衣服了。房间里还是昨天的样子。刘溪梅身心疲惫,无力的目光扫过房间,——床上有点异样。再看仔细点,睡着一个人!刘溪梅一下子扑过去掀开被子……真不敢相信,是古琴!古琴被她这么一弄,醒了。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刘溪梅那惊喜劲儿,微微笑了一下。
  “你没有死,哈,你没有死!”刘溪梅抓住他的肩膀神经质地摇,摇了一会又捶打他的胸口:“死人,回来了也不给我打电话,还在这里睡大觉,没良心的,没良心的……”爱恨交加,似打非打。闹了一会,刘溪梅又伤心地哭了。古琴轻轻抱住她缓缓地说:“我本来想死的,在我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我感觉到死亡已经来临。然而当我扎进水中时,我看到了我的妻子,她平静地看着我,不喜不悲。她那么平静地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任何的期待,不期待我死,也不期待我生,那就是她的爱。无论什么情况下,她都默默地看着她的爱人。我缓缓地沉入江底,我静静地看着她,我突然感到我不能丢下她,我不能死,即使是死,也要死在她的怀抱里。我冷静下来,便游了上来。”
  两人沉默了一阵。彼此都健在,感受着彼此的体温,感受着情欲的涌动。再想起刚刚眼前的生死一幕,心里真切地感觉到生命之美好本质。情欲难以控制,两人都忘记了疲惫,开始了抚摸……
  云雨之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心情也好了起来。
  “我悬赏十万叫人找你,怎料你自己回来了。”
  古琴虽听不到她的声音,但看到她的口形,也知道她的意思。
  “我还以为以后都见不到你了,心里多么难过啊。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好吗?”
  一个说着,一个听着,虽听不见,但依然用心听着。
  “你从没跟我提起过你的妻子和孩子,给我说说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所有的语言都不适合,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上天注定的吧。以前我不相信有上天注定这一说法。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你可以用心来听啊,像我们现在这样,你不是可以知道我说的话吗?”
  古琴笑了以下,兴奋中含有迷茫的悲凉。
  都市,没有萤火虫,也没有青蛙的叫声。古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的整个世界变得寂静无声。又是死一般的静,他的心每每惶恐不安。他极力想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静坐参禅,然而适得其反。在孤独惶恐中,回忆,可以给他片刻的安宁。他想起玉韵,想起他和玉韵过去的一切,他感到玉韵在看着他。她的眼神总是那么平和宁静,是不死的目光,不是泪眼,却饱含更为深沉的爱。如果这世间真有永恒,那就只在玉韵的眼神中。该回去了,回到以前的竹林里,回到玉韵的身边。怎么,不敢回去了么?玉韵还爱你。她是唯一能给你生命活力与灵魂归宿的人,你却为何不敢面对?再静一静,给自己一点时间,想一想怎么给玉韵打个电话,怎么让她知道他已经聋了的现实。她还会接受你吗?古琴失去了信心。
  所有的苦难,玉韵都能超脱,唯独这感情的伤害,令她心里充满凄美之苦。她不能失去古琴,从很遥远的某个时刻起,古琴便与她的生命一体。如今,她该如何接受这痛苦的古琴?她突然有了一种报复心理,决定一年内不与古琴联系,令他多痛苦一段时间,等他痛苦到极点时再把他搂在怀里,那将是多么痛苦多么深沉的快乐!她相信古琴永远只爱她一个,她相信……她脸上有了凄美的笑容。
  她很想了解古琴生活在怎样的一个环境里。从网上可知天下事,于是她开始学电脑。三天后她便能熟练地操作了。在网上逛了几天,她渐渐找到了自己的爱好。她一点也不喜欢在网上聊天,对国内大事也没兴趣,惟独爱找美女,比美。对网上所有的女明星、模特的照片,她都很仔细地看,并和自己比较。她一边看镜子——比人还大的镜子,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美女照片,或者干脆用数码相机把自己拍下来输入电脑进行对比。她让古音学习摄影理论和技术,为的是给她拍照。小古音很乐意,他本就天赋极高,学得快。在拍照时,他有时候竟然忘记那是给母亲拍照。玉韵有的是千百套时装和各种化妆品,总能轻易地把网上的美女一一比下去。从中她总能得到一种胜利的快乐:古琴是不会选择她们的!而一个晚上,她发现了许多性感的美女照片,有的甚至是裸照,这些照片触到了她的痛处。现在城市里的女人很开放,喜欢只穿两件东西,或者喜欢让人拍裸照;所谓的男人都爱看女人的身体,古琴也许……那些女人的身材真的那么有吸引男人的力吗?玉韵此时的心里充满忧伤,她自己的身体就不好吗?她缓缓地解开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忘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只有镜中的自己,——衣服缓缓滑落,……只剩两件……只剩一件……没有……心里想着古琴——整整一年了,这身体竟这么久得不到他的爱抚……渐渐地,她被自己的美,无可挑剔的美迷倒……太完美了,古琴,你回来——
  电脑屏幕上的性感照片在玉韵的身体前失去了光彩,电脑也羞愧得赶紧进入屏保状态。试问古今中外,何处有如此完美的身体?
  小古音在房间里偷偷看见,竟也被母亲的身体深深地吸引住了,一时忘了相机。
  余韵 > 三十 三十 村民们久久地谈论玉韵的家电。
  “好大的彩电,只有砖块那么厚,我从来没见过。”
  “那个像电视的东西大概就是电脑吧?有钱人才用得起那东西,整个镇上也没有几个人有呢!”
  “还有一个奇怪的东西(激光打印机)是不是空调啊?夏天里有空调是多么的享受……”
  “你有没有看到那些衣服,全是电视里高级小姐穿的……”
  “不知那辆新的小车是不是他们的。那开车的不是古琴,但给古琴送东西,那古琴准是发大财了,当上大老板啦!”
  “还有许多小东西,用盒子装着或纸包着,我看到一个白玉观音,哇——”
  他们不约而同地忘了玉韵和古琴的丑事,只羡慕他俩的财富了。
  总有一些不安好心的人,看见别人有好东西心里就发痒,不偷过来就无法安静地过日子。他们暗中观察了十多天,发现玉韵的屋子没有任何防盗措施。整个屋子,连一根铁线都没有,他们暗自高兴。于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们带了工具摸进了竹林。然而,他们进了竹林后才知道可怕。竹林里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他们分明地感到无数的暗箭对准他们的额头,整颗心被一股无形之气压住,越来越难受,寸步难行。他们想往回走,但竟忘了方向,为了保护双眼,他们不得不用一只手捂住双眼,另一只手摸着竹子,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动。他们全神贯注地摸,好象害怕触到地雷,竟不知天已亮。他们隐约听到田里传来牛的叫声,猛地一松手,天竟已亮了!眼睛一阵刺痛,他们就在离竹林边缘不到两米的地方。他们松了口气,庆幸地偷偷跑回家。
  如果他们就此罢手,倒是可以继续过平凡的生活。可是,他们就是不想过平凡的日子。没有月亮的竹林看不清路,那就等月圆之夜,看还不进退自如。
  十四的月亮照亮了整个竹林。他们很顺利地接近玉韵的屋子,在外面静候玉韵入睡。玉韵正在看书。其实她的心思并不在书上,而是想着远方的古琴。她不时地拿起那玉玦,心里默念着古琴的名字。小古音则在一旁练习毛笔字。电脑静静地在一旁呆着,玉韵不再找美女图片比美了。
  ——灯熄了。
  又过一个小时。
  他们开始撬门。竹林里很静,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们费了好大劲,竹门还是撬不开。其中两个人绕到窗子前,想把窗子打开,但同样失败。哎呀,一个简单的竹门,一阵风也抵不住的样子,有什么隐秘机关?他们把毕生的耐心、智慧都用上了,——还是打不开。他们一气之下,透支尽来生的耐性和智慧,还是奈何不了玉韵的竹门。
  “妈的!”其中一个首先不耐烦,一脚踹过去,硬抢!
  “啪”的一声,紧接着“啊”的一声,那踢门的用手捂住双眼,不知道什么东西飞进他的眼里了。门还未开,而踢门的已痛得忍不住号叫起来。
  “忍住,别出声!”旁边的人压着嗓门责怪道。
  “啊,啊,我的眼睛……痛,痛!”那踢门的极是痛苦。
  “快走,快走!”其中一人催道。
  屋里尚无动静,而他们已仓惶离去。
  那踢门的眼睛里不知飞进了何物,从此竟失明了,怎么治也无济于事,后半生只得在黑暗中度过,就像他于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摸进竹林里一样。其余几个帮手的生活从此也多病多灾,生活暗淡无光。
  古琴觉得刘溪梅渐渐地疏远他了,不再像以前,只要有机会就粘在一起。即使是因工作的需要在一起,也不再有以前那种亲近的感觉。情况变了,他聋了,还要人家伺候你吗?这一发现令他痛苦绝望。
  刘溪梅身边又开始出现新的男人,晚上常成双成对去夜总会。古琴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竟嫉妒起来。他们去夜总会,他也去。那个原本喧哗不息的地方,如今对他来说,变的寂静无声,他反而感到一丝惬意。他觉得自己很沉着冷静,也很自信。他以冷静的目光物色了一位孤身的小姐,在她的身边坐下,从容地倒了两杯红葡萄酒,端起来,潇洒地递一杯过去,对着她微笑一下。这位小姐就这样被俘虏了,回一个微笑,接过酒杯,稍稍上举,笑脸轻扬。干杯。
  “如果你和我说话,你很快发现我其实是个聋子,你介意吗?”古琴语气中充满自信,神情举止尽显深厚涵养。
  “不介意!”小姐也很自信。
  古琴看她也不过二十有余,模样一般,性格偏静,但见过世面,不错:“唱首歌怎么样?”
  “好啊,随你点。”
  “上海滩如何?”
  “好气派。”
  古琴唱歌是没的说的。两人合唱上海滩,即刻倾倒全场,下面的人一个劲嚷嚷要再来一曲。刘溪梅也听到看到了,也鼓掌叫好。古琴和那位小姐既是唱歌又是跳舞,停下来又是斗酒,其实他是想让刘溪梅注意他。刘溪梅看在眼里,心里有点不安。古琴的不幸,可以说都是因她而起,如今又疏远他,怎么过意地去呢?然而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怎么能继续和一个聋子在一起?古琴失去了理智,一个劲酗酒,虽说越想醉,越醉不了,但喝多了,也不得不醉。那位小姐倒也舍不得他,扶他去开房间,刘溪梅也看见了。
  第二天该上班的时候古琴准时醒来,发现身边睡了个陌生的女人。昨天晚上认识的那个?古琴一阵心慌,怎么发生这种事情?拍醒那位小姐:“昨天晚上我们有……吗?”古琴摆个手势,语气有点紧张,一扫昨晚自信的神态。小姐右手撑起身子,乳房微微斜坠,还真动人。小姐调皮一笑:“你说呢?”
  “啊!”古琴如梦初醒,“好,我会负责的。我要去上班了,回来找你。”说完急急忙忙找衣服。穿好衣服要走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兰兰。”
  “兰花的兰?”古琴看她发音的口型,猜想该是兰花的兰。
  “恩。”小姐点头。
  “我怎么找你呢?”
  “晚上到这来啊。”
  “哦。”
  古琴走了,一句匆忙的回应,也许是堕落的开始。
  见到刘溪梅,古琴为昨天晚上的事,心里有点愧疚,不想刘溪梅见到他却显得特别高兴。古琴以为有了希望,刘溪梅也许会回到他身边。下班的时候,刘溪梅请古琴吃饭,古琴更是兴奋不已。
  “昨天晚上的事,我对不起你,我跟那女子……”古琴借机致歉,希望刘溪梅原谅他。
  “哦,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对不起你,害得你残疾,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也不知该怎么补偿你。看到你高兴,我心里也很高兴,真的!”
  “哦。”古琴不知说什么好,低头吃饭。
  “古琴,”刘溪梅拿出一张卡,“这有一百万,你拿着,当是我给你的补偿,好吗?”
  “我不能要。”古琴敏感到他和刘溪梅的感情要结束了。果然,刘溪梅接着说:“古琴,我们的日子该结束了——其实我心里并不想离开你,我所有的爱,给你的是最多的。你太完美了,你能给我宁静,但是,我又抵不过疯狂的引诱,我爱上了另一个人;也许不是爱,只是被吸引了,内心不甘平静。他每天都给我送花,每天都写三四封情书,我第一次被人这么疯狂地追求,尽管我觉得他很花心,但我还是很喜欢……我已经把你推荐给一家小公司,他们答应了,你就到那儿工作吧。我这也是为你好,免得你伤心难过。这点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样我才安心些。其实你大可不必在意的,我们玩玩而已,过去就过去了……”
  刘溪梅走了,留下一个破碎的古琴。
  古琴狂笑。
  从这一晚上起,他开始堕落。他并不是什么圣人,他终于不能令一个世俗的女人变得高尚,他也不过凡人一个!他已经答应了那个叫兰兰的女子,可不能言而无信,应该去找她。
  见了兰兰,心里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感觉。被一个女人抛弃,却不能不尊重其他女人。他想堕落,想颓废下去,但一种不死的意志还在支撑着他。他本不想负什么责任,但对兰兰来说,他无法交代,又该怎么负责呢?他想快点把债还清了,落个了无牵挂。然而话该怎么说呢?房间里的灯光颇具情调,淡黄的墙壁映着昏黄的灯光。兰兰穿着黑色低胸连衣裙,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古琴。古琴靠在门边,低着头,忽而搔搔后脑勺,忽而双手插兜看着天花板,有点手足无措。总该说点什么,忽然想起了一个摆脱尴尬的方法,他抬头问:“有烟吗?”
  “有。”兰兰伸手拿过手提袋,掏出一包烟。借抽烟的方便,古琴在兰兰的旁边坐下。他抽出一支烟,将烟头在烟盒上顿了几下,同事们抽烟好象就这个样子。兰兰给他点了火。接下来是他给呛着了。兰兰仍是微笑看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不会就不要抽。”古琴听不到声音,但猜想兰兰会说些什么。他低着头,双肘支在膝盖下,右手夹着烟,看着地板,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我来教你。”兰兰从他手里接过烟,吸了一口,一手将古琴靠到沙发上。左腿一跨,坐到古琴的大腿上,小嘴不急不缓地贴过去,嘴对嘴地教古琴抽烟。古琴也不反抗,任她面对面地坐在他大腿上喂他香烟。这会儿气氛变的很和谐。烟雾缓缓地升腾,三分爱意七分陶醉。不多久,一支烟喂完了,兰兰静静地看着他,嘴角依然挂着神秘的微笑。光阴又过了几分,朦胧的烟雾尚未散尽。“还要吗?”兰兰笑问。古琴不答,而目光中已露出几分情意。兰兰的嘴又缓缓贴近他。他闭上了眼,身体开始全面地迎接,两人搂在一起。古琴怎么也想不到这意外的浪漫。本来是来还债的,现在更还不清了。有个人儿抱着,心里头确实塌实了许多,暂且忘记了许多痛苦的事。一番云雨之后,古琴又点着一支烟,这回却不呛了。兰兰则搂着他的脖子说着话。他听不到,但兰兰还是不停地说。
  “我爸妈离婚了,脾气都不好,都嫌我是累赘。他们为什么要生我呢?他们也许并不想要生我,只是两人快乐的时候不假思索,就有了我。快乐是好,谁想到后来?……”
  “我也不想看到他们,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心里也寂寞,有时候自暴自弃,随便找个人恋爱了。大家都只是玩玩,快乐就聚,不开心就散。谁想遇到你,那天晚上多潇洒。后来又傻傻的,骗了你都不知道,傻得可爱……”
  “尽管你也许是为了引起某个女人的醋意,但我还是很喜欢。”说着,又吸他口中香烟。
  “多少钱一晚?”古琴看似不在乎地问了一句。兰兰一听,神经质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都咬出血来了才松开,还生气地说:“免费!”古琴因痛又发了情,抓住兰兰又来了一回。这一夜真疯狂,两人先后弄了七次才心满意足地睡去。第二天该上班的时候,古琴还是准时醒来。看来,生命对工作的记忆还是那么深刻,凄苦与身体的疲惫都不能消磨此记忆半分。如此,古琴白天工作,晚上堕落,日子还是不错。兰兰是位不错的女子,喝酒,赌博都很从容大度。古琴每天晚上都带着她到处寻找刺激。睡觉前,兰兰总喜欢在古琴耳边说话。她说了很多,她从小到大的故事,她的隐秘的心理活动,她的理想和愿望。古琴总静静地听,虽然听不到。“你要是听得到,很多话我就不能跟你说了,傻瓜。”每次诉说后,兰兰都很高兴,带着微笑入睡。
  古琴渐渐地从刘溪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生活有了新的希望。他甚至连玉韵和小古音都不放在心上了。兰兰在一家服装店工作,工资虽不高,但比较清闲。每天傍晚下班时,古琴都准时去接她。兰兰的同事们都看在眼里,看了几次就会说:“兰兰,你的白马王子驾到!”
  余韵 > 三十一 三十一 村子里又发生了一件事,玉韵原来婆家的公公死了。这位老人,其实不是很老,尚不足七十。几年前就准备好了上好的棺木,希望死后也有个好住处。然而刚备好棺木不久,上头便开始推行火葬政策。老人渴望死后入土为安的心受到严重打击。政策刚推行时自然是困难重重,人们难以接受,原本就崇尚火葬习俗的除外。这世界,永远是死人比活人多,将生者尚未知,已死者早有数。如果真的有天堂和地狱,那也一定在地球上(将来人们或许会把地狱和天堂建在别的星球上,那至少不是现在的事),这两个地方注定是要越来越拥挤,因为地球不会长大。于是,生者和死者必有斗争。然而事情并不如此简单。那就是这么一条奇怪的道理:任何现时的生者,都必将成为死者。他活着的时候要是不希望别的死者入土,那他将来死后也必定不好入土。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活着的时候觉得不太拥挤,希望死后入土的人也就主动争取给自己的死难亲属入土。然而就在未达拥挤之前,科学家已经预见到了,领导们也遇见了,果断采取预防措施,烧掉死者。玉韵原家公显然尚未觉得生命拥挤,死后也想入土。秦始皇死后都住那么大地方,他只要求一副棺木大小的一块地,该不过分吧。他生前总担心死后不得入土,心情不好,结果提前走了。家人早已偷偷选好了风水宝地,他死后便偷偷下葬了。这件事本来没几个人知道,却不知怎么的被镇上管事的发现了。管事的到死者家里强烈要求活者赶紧把死者挖出来烧掉,否则他们将派人强行起尸。死者家属以为这帮人发态度无非也是想敲几个钱,便主动说:“既是下葬了,如是要罚钱,要罚多少啊?”
  “以前还可以,现在管得严了,罚了你,还得起尸!”
  这官府还真霸道,死者家属自是气愤难平,死者的老婆更是张牙舞爪,想跟管事的拼了。这事也引起其他村民的不满,都说管事的伤天害理,人都下葬了,还要挖出来。管事的软硬兼施,一方面强调国家政策不可不执行,另一方面向死者家属解释只有一个地球的道理。死者家属哪里听得进去,双方僵持不下。管事的有国家撑腰,铁定不能妥协,给死者三天时间自行处理,否则他们定采取强行措施。在这三天里,村民们冷静地看到斗政策不过,还是自行处理为妙。然而死者家属却是死抗到底,认为国家应以民为重。三天一过,管事的真就差人去挖棺材了。死者家属早已在墓地恭候,锄头棍棒摆开架势,坚决抵抗“侵略者”。管事的怎么都是个官,在刁民面前更有架势,硬是要挖,结果两帮人的两个代表打了起来,双方都有人出来帮忙,但也有人出来调停。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惊动了县政府,县政府马上派人下来处理。终于,民斗政策不过,到底是死人不能再入土了。
  这件事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玉韵和小古音却一无所知。竹林仍是清净之地。再说,玉韵沉浸在彻底的悲伤和无尽的思念之中,哪里有心思理外边的事?家里的粮食都是一两个月才准备一次,现在都由小古音办理了。小古音快五岁了,很懂事,已学到小学三年级的课程。玉韵不让他学得太快,常常叫他练字。玉韵不但教他简体字,还教他甲骨文、金文、篆书、楷书以及草书、行书,让他了解汉字的底蕴。玉韵为了避免他重文轻理,又努力让他了解数理的革命性力量。
  女人到了一定年龄也许就想有个家,有的时候这愿望变得异常强烈,遇到合适对象的时候尤如此。兰兰也许不该认识古琴,或者,古琴不该对她动情。他们的生活开始健康化,不再沉迷于烟酒,这也许是兰兰想有个家的缘故吧。其实兰兰从来没有沉迷于烟酒,只是见古琴消沉,她深怀同情而与之放纵烟酒。现在古琴恢复了健康的情趣,烟酒沾的少了,自然的微笑也多了起来。在别人看来,他们现在是幸福美好的一对。兰兰心里甜蜜蜜的,感谢上苍,幸福已经来临。
  古琴开始带兰兰回家。房子本是刘溪梅送给他的,现在他却跟另一个女人住进来了,真是戏剧般的生活。兰兰可是从心里一直甜到脚后跟,她真的有个家了。古琴隔三差五地陪兰兰逛服装店,只要兰兰喜欢的,他都买。兰兰倒觉得既是成了家,就该节省一点,不能无度地乱花钱。所以选衣服比较慎重。古琴不管这一套,他耳朵虽废了,眼睛却更亮,察颜观色,细致入微,不管多贵的衣服,只要兰兰在它面前停留超过五秒钟,他便要买下来。兰兰心里既高兴,又忍不住责怪几下:“你就喜欢乱花钱。”
  “这是为你花的,怎么能说乱花呢?”
  结果买到衣柜都装不下了。
  “看,都没地方放了!”兰兰把衣服丢到床上,指着衣柜说。
  “那好,明天咱们去买衣柜。”
  “还买,看你还买!”两人嬉闹起来。古琴不但给兰兰买衣服,还给她买其他饰品,化妆品,甚至她喜欢的香烟。当然,烟是不常抽了。古琴给她买了一对洁白莹润的白玉手镯,价值上万。身着时尚的衣服,手戴白玉镯,走起路来真是非一般的感觉,嘴角还挂着神秘的微笑。
  兰兰突然害怕这一切的美好突然消失,害怕古琴会突然离开她。一天晚上,他在古琴耳边说:“我们结婚,好吗?”她很早就想说这句话了。但一直不知怎么开口。她了解到古琴早已有家庭,但古琴并没有和她说他的老婆和孩子,她便想当然地认为他与老婆不和。她又感觉到古琴对她是认真的,她也真心爱他,所以才有了想和他成家的念头。她把这句话写在一张精美的卡片上,放在枕头底下。这时候拿出来给古琴看。古琴看了,良久不语。兰兰摇摇他的手,期待他的回答。
  “兰兰,我们不能结婚。”
  兰兰满心以为古琴会答应她,这时候突然伤心:“为什么?”
  “因为我已有老婆和孩子了,我爱他们。”兰兰一下坐起来,抓住枕头就砸:“你伪君子,抱着我说爱你的老婆。伪君子,伪君子!”
  古琴不反抗,任她打。
  “我抱着希望来到这座城市,在绝望之时到刘溪梅公司打杂工,后来认识了刘溪梅。认识她,是我背叛的开始。我得到了报应,耳朵聋了。这使我心灰意冷,曾想一死了之,从大桥上跳下。在水中却又看到妻子平静的脸,她在看着我呢。我不能这么死去,就游了上来。不想刘溪梅她又抛弃了我,我心都快死了,但似乎又不甘心。看着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我也想找个女人来刺激她。那天晚上看到了你,你知道的。我想不到我们那么快就发生了关系。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才回来找你。和你在一起这段日子,你陪我抽烟酗酒,陪我走出黑夜,本想忘记一切,与你在一起,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也许不该与你同居,毁了你一辈子的幸福。我早就该清楚,不能害人害己。兰兰,真的谢谢你,你是个好女子。”
  “我不要!”兰兰用力一甩,枕头丢一边去。兰兰开始哭泣。
  第二天,两人都精神恍惚,工作不在状态。晚上,兰兰约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古琴怕她出事,便跟着她,她却不理他。古琴心中苦闷,也不顾一切的喝起来。一个不小心,他的酒溅到旁边一位小姐身上了。古琴已有几分醉意,对这点小疏忽一点都不在意。不想这位小姐身旁的一位大哥却怀疑古琴借酒轻薄,勾引他的女人,嘲古琴吼道:“你小子想找死啊!”古琴没听见,继续喝他的酒。那位大哥大概是耍流氓的,见古琴这么无礼,几步跨过去,一把掐住古琴的脖子,另一手指着古琴的鼻子:“你非礼我马子是不是?”古琴不知道他说什么,想一把推开他,那耍流氓的却趁机一拳打在他胸口上。
  “你混帐!”兰兰的声音。
  兰兰不知什么时候已过来,右手的酒瓶对准那流氓的头砸下。那流氓躲闪不及,虽避过了头,肩膀却中了招,“啪!”瓶子碎了,被砸的肩膀也立马红了一块,痛的他大叫不止。在场的人无不惊讶,场面很快便陷入了混乱。那位被砸的大哥的几位兄弟这会儿冲了过来。兰兰虽喝得半醉,又身为女流,打起架来却毫不含糊,一手一个酒瓶用力一碰,两个酒瓶顿时成了两把刀,还大叫一声:“来啊!”这场面又像电影里的打斗场面。几位大哥都不是吃素的,一人抓起一把凳子。古琴一看,深知情况不妙,一把拉住兰兰往门口跑。几位大哥不肯就此放过,追了上去。兰兰边跑边大笑,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古琴情急之下叫兰兰快走,他来顶住那帮人。他刚一放开兰兰的手,兰兰便倒下了。“兰兰!”古琴大叫一声,赶紧扶起她。兰兰却已不动了。那帮人追了上来,见兰兰摔倒在地上,没有即刻动手。“兰兰!”古琴又大叫一声,并使劲地摇。兰兰还是没有反映,双眼紧闭,嘴角还挂着微笑。追上来的那帮人见情况不妙,赶紧散了。古琴惊慌起来。“兰兰,不要吓我!”兰兰还是没有反应,把一下脉搏,没有了!?古琴一下子抱起她往车里跑,赶紧送她去医院。
  医生说是心脏病突发,猝死。古琴在那一刻仿佛也死了,耳朵里响起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也许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是兰兰的声音。他还看到一道白光,白光中突然出现兰兰的笑脸,还是那神秘的笑容。这笑容预示着什么?她定是痛苦失望而酗酒的,为什么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微笑?她一定还有话要说,上天为何不让她说出来?他亲眼看着她死去,他就在她身边。他也许不该放手,应该背起她跑。兰兰不重的,他筋骨强健,背个人也比别人跑的快,跑得持久。或者,应该答应她结婚的,结婚不过是个形式,为何却连这么一个形式性的要求也不满足她呢?古琴是什么东西呢?连累一个好女子无辜丧命!
  火化的时候他说他是她的丈夫,兰兰的妈妈却不让他带走兰兰的骨灰。因兰兰的死,他无法正常上班,请了三天的假,关在房间里守着兰兰的遗物。她穿过的衣服,鞋子,抽过的烟,还有那双白玉镯子。他把它们摆在床上,镯子放在衣服上。他退至墙角,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还走过去摸摸,轻吻一下。好几次他都恍惚看见兰兰的微笑。他相信她还在这房子里。三天里他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就这样静静地守侯着。
  余韵 > 三十二 三十二 玉韵做了个奇怪的梦。天下着雨,一只白鹤拼命地啄地,竟啄出一块美玉来。白鹤衔起美玉飞至一无名冢前,把玉置于冢前,悲鸣不已。第二天醒来,她还清晰地记得这个梦,并为这梦感到不安。那无名冢下葬的是谁?她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害怕起来。这一定预示着什么!她越想越是不安。不行,不能再等了,她决定去找古琴。她并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只知道一定要找到古琴。她把玉决贴在胸口,古琴曾行程万里找到她,她相信她也能找到古琴。家里就由小古音看管,没事的。她把那个梦和自己的决定都告诉了小古音,小古音也想爸爸,叫妈妈一定要快点回来。
  古琴又开始沉迷烟酒,以前这样做是为了忘却,寻求解脱,现在好象是漫无目的。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也不去想,到底心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他没了自己。他喝醉酒了就闹事,谁惹他就打谁。动起手来,十个小流氓也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打得满地呻吟。他的身手,引来一帮小弟叫他大哥。呵呵,当大哥了,手下一大帮人供差遣,非一般的感觉,从此不得了。他不知道黑道帮会之间有多黑暗,好在他的小弟们都有点见识,分得清哪些人惹不得,虽是耍耍酒疯,但没闯什么大祸。一帮人还常带着小妞开房间看色情电影,想做就做。他也不再工作了,尽情玩乐。古琴还养成了个怪癖,他要他的小妞只能穿红色内裤,戴红色奶罩,还必须像红色一样鲜艳,否则他不要。处女可例外!他的手下一般都没什么本事,但找女人还可以。小弟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专门找在校的大学生。古琴红了几个处女,欣喜若狂。这些处女第二次来找他的时候都换上了红色的内裤和奶罩,像红旗一样。对这些女人,他只给预定价钱,再不负任何责任。他也从不用安全套,想生孩子的最好找他。后来他觉得两个人玩不够刺激,便玩起三人行来。女人玩的差不多了,他又问小弟还有没有其他爽的玩意儿,小弟们彼此看了一下,慎重地点了点头。他们给老大找了点刺激的玩意……白粉。他照吸了,毫不犹豫。这玩意儿确实棒,令他飘飘然如临仙境。于是,他每天都吸。他很快便花完了一百万积蓄,又卖了本田轿车,不久又卖了房子。他离不开那玩意儿了。他眼睛迷茫,头发蓬乱,胡须不修,走路仿佛不着地。小弟们见他已成为穷光蛋,再也不给他找女人,再也不跟他了。一个大雨的夜晚,他被人痛打了一顿后扔在街边,??为他玩女人给不起钱。
  雨,很大,夹着闪电。他站不起来,迷糊中眼前出现了玉韵冰结的脸……他太困了,太困了,眼睛忍不住闭上,玉韵的脸在脑子里闪电般?А脸恋厮ァ?
  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了知觉,感觉睡在软绵绵、暖烘烘的被窝里,还感到身体贴着一个温暖的、柔软的东西……他缓缓地张开眼睛,——没有雨了,眼前是白色的房顶,一盏金黄的梅花灯,胸前盖着鹅黄的毛毯,旁边还有一堆乌云,一个女人!玉韵?不会。怎么会在这儿?他把被子掀开一点,想看清楚这女人的脸……小筠!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感到他们两个都没有穿衣服……
  小筠睡得很香,嘴角还挂着微笑。这微笑亲切平和,如果幸福是什么样的,那大概就是这微笑。古琴又想起兰兰的微笑,充满着神秘,叫人捉摸不透。她跨出这个世界的时候也还带着那微笑。看着小筠幸福的微笑,古琴心里突然平静了许多,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心里有了感觉,心灵开始复活。
  “玉韵,玉韵……”他一下子坐起来。被子翻开一半,露出一个很美的身体。古琴怦然心动,又缓缓躺下,忍不住抚摸一下这身体。
  小筠醒来,发现古琴正静静地看着她,急忙一个翻身,心里欢喜着羞涩。
  “你什么时候醒了?”她眼波含情万千,脸蛋微红,玉齿轻咬下唇。
  “你何苦这样牺牲自己呢?”古琴感叹道。
  “我愿意。”
  两人陷入沉默。
  “你昨晚没感觉。洗澡时也像个死人……”
  “哦……”
  又一阵沉默。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古琴问。
  “我一直都在暗中注意你,你离开公司的第二天,我也离开了公司,到你新公司附近找了份工作……我看着你自暴自弃,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我本想找你,但又见你身边总有其他女人,我心里……我无数次偷偷地哭泣……”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轻轻地把她翻过来,搂住她,轻吻她悲伤的小嘴。感应并抚平枕边女人的忧伤,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快到中午时,古琴的毒瘾发作了。他骨子里发痒,痛苦地呼号,失去了理智,乱摔东西,在地上打滚……小筠把他锁在房里,自个儿在门外哭泣。里面的哭号声持续了很久,时间变得极其缓慢。终于安静时,她急忙进去:里面一片狼籍,而古琴已撞得头破血流。这女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掉泪。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把古琴的衣服全脱了,然后用布条绑住他的手脚,拴在床的四个脚上。吃饭、洗澡、大小便都在床上。小筠不去上班,每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他。她给他讲她小时侯的故事。她出身农村,生活朴实而多乐趣。夏天最好玩,和男孩子们去抓知了。男孩子们总把不会叫的知了给他。去捕鸟,男孩子们会把不会飞的鸟儿给她;去捕鱼,男孩子们又把最小的鱼儿给她。虽然男孩子们总给她最差的,但她已经很高兴了,并把小鸟小鱼都养起来。她喜欢各种各样的花。男孩子们不喜欢花,不会和她争。有一次,她发现池塘中的睡莲很好看,便下去摘,但由于水太深,她溺水了,幸好及时被大人发现救了上来。童年多美好,古琴虽听不到她的话,但也感觉到她小时候的故事,回味悠长。她还给古琴吹箫,吹的都是他曾教她的曲子。古琴仿佛听得到这箫声,他很久都没吹过箫,也没听过箫声了,箫声离他似乎远了,但却远远地飘进他心里。他教小筠吹箫的那段生活光景,仿佛成了他美好的童年。啊,他也有了美好的童年,他心里激荡着金色的灿烂。然而毒瘾却吞噬着他的童年,不让他沉醉于美好的回忆里,而要他清醒地承受现实之痛。
  他毒瘾发作时,她就紧紧地搂住他;他痛苦地叫喊,而她则痛苦地哭泣,泪水洒遍了他的身体。要是做爱能令他戒掉毒瘾……这是女人的心思。她不断地用温柔和抚摸来刺激他,只要他有反应,她便满足他。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月,古琴的毒瘾竟基本上不再发作了。真是奇迹!小筠这才把他从床上放下来,但不让他出门。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我以后恐怕报答不了你……”古琴深怀感激之情。
  “我从不想得到你的报答。这些日子里是我强占了你,我得到了极大的幸福,我真希望以后也如此……”小筠红着脸回答。
  他们在房里又过了三个月,然后才到屋外活动活动。他们牵着手,在公园的林荫路上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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