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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韵

_2 艾涟 (现代)
  浩浩烟海,污气熏熏;
  莹莹我身,洁心高悬。
  迢迢山水,落英纷纷;
  锦云神游,飘我玉韵。
  凄凄风雨,柳枝婉娩;
  茕茕一身,顾影长叹。
  隆隆惊雷,草木惶惶;
  不忘古琴,内心如焌。
  漫漫其路,竹林青青;
  吹我竹箫,求逑殷殷。
  国庆节前夕,古琴又跑回来了,还背着一包东西,满脸的欢喜,一见玉韵就喊:“我回来了,放假了!”玉韵一见古琴,脸就像山茶花般灿烂开来。正排队喝凉茶的人一致回头看。孩子们见了古琴也高兴,对着玉韵笑道:“古琴哥哥回来了!”小鬼头话里有话。玉韵娇羞,给小鬼倒杯凉茶,“去!”老爷爷们似乎看出些端倪,但慈善的心,都希望年轻人过得好。
  回到竹林,古琴迫不及待地要给玉韵看他买的东西。
  “国庆节学校放假七天,看,我给你买了一些东西呢!”
  不过一提起这东西古琴就感到不好意思,脸都有点红了。
  “是什么东西呀?”玉韵一边说一边把那包东西打开。呵,东西真不少:两套洁白的内衣、两个奶罩、一包卫生巾、一块香皂、一瓶洗发露、一条白毛巾、一把木梳、一面镜子,还有一双精美的凉鞋。这些东西她都未曾见过,她拿起两个奶罩,一看就大概知道这玩意儿的用处了,急忙转身,把那东西紧贴胸前,羞涩地低下头。古琴的脸也发热,他买这些东西的时候,在服务员奇异的目光下六神无主,脸就像红豆一样红。
  过了好一会儿,玉韵才开始说话:“谁要你买这些东西的?”语气中似有责备,但更多的是欢喜。
  “我……”古琴不知说什么了,“那穿戴的东西要洗过才能用。”
  “我给你做饭吧,你一定饿了。”
  玉韵这么一说,古琴真的感到饿了。
  烛光轻闪,夜色温柔。
  “你买了那么多东西,还有钱吃饭吗?”玉韵问。
  “那些东西只花一百多块而已,而且,我现在在学校吃饭不用花钱了。”
  “哦,怎么不用钱?”
  “我发现饭堂里每个中午和傍晚要卖近二十槽的大米饭,而且每个饭槽卖饭后总还粘有不少的饭粒。于是我去请求老板让我帮他清理饭槽,收集起来的饭粒就归我食用。那老板非常惊异地看着我,最后说了一句‘如果你不怕人笑话,那就去干吧。’于是我就收集饭槽的饭粒吃,每次都能收集一大盘子呢!那老板还叫人送我一些肉汁和青菜,有时还给我一块肉,真是太好了。”
  “嗯。”
  接下来,玉韵说了自己学习的事,但作的诗却不给他看。古琴很高兴,而对玉韵的进度之快,他并不感到惊讶,他相信玉韵有那样的能力。他还教玉韵学英语。
  洁白的内衣,于竹林清风中干。沐浴之后的玉韵,添加了现代之美。柔和的烛光映出了完美的曲线,脉脉含情的眼神是最有力的话语。灵巧的小脚缓缓地朝古琴移动,丰满的胸脯儿在微微起伏。空气被激荡起来。烛光也禁不住诱惑,开始动摇。那种古典美与现代美的有机结合,古琴自是无法抗拒,而玉韵自己也身体发热变软,倒在古琴的怀抱里。竹林里依然是静悄悄的,竹神正守望着他们。竹屋里玉韵的呻吟,也许是竹神期待已久的声音。忘了世俗的一切,回到遥远的过去。竹林,是个宁静而遥远的世界。
  这一夜,玉韵没有进入梦中的生活,而是搂着古琴一觉睡到天亮,嘴角边挂着无尽的笑意。她还是那么的年轻貌美,纯洁无瑕。她的玉体和她的声音一样高洁,永远不老。
  余韵 > 十一 十一 秋末,田野里的稻谷穿上金装,一身繁华气息直逼云霄。玉韵跟长脸圆脸换得的两亩田,更是尽显王者气派,看着村民们直流口水,心里直痒痒。而长脸圆脸换得的原属玉韵的那一亩田,现在长满野草,颗粒无收。
  长脸和圆脸自换得玉韵的那亩地后,草草插了秧,便不再理会,每天不是睡懒觉就是出去赌博,晚上做着稻谷漫天飞,四处炫耀的美梦。常下田的农民早就发现他们的田里长满了草,不知情的人以为还是玉韵的田,不多嘴,而知情的人有的懒得说,有的等着看好戏。
  长脸圆脸现在是又急又气又恨,找玉韵算帐来了。他们知道理不在自家,但气在心头便横着来。
  “贼婆娘,你敢骗我们!”他们冲进竹林,冲着玉韵吼道。
  玉韵不应他们。
  “你不要装聋作哑,不给我们个交待,有你好受!”
  玉韵知道不理论难以打发他们走,便说:“当初是你们求我换田的。”
  “不错,但你还没有教我们怎样用它。”
  “还要我教你们怎样种田吗?”
  长脸圆脸哑口无言,但无论如何不能哑太久,豁出去了:“我们是经过长期的观察,证实你的田不用管也能高产的,现在却不是,你得赔偿我们的损失!”
  “有不劳而获的事吗?合同上也没有赔偿这一条……”玉韵缓缓道来,而多半的心思正想着古琴,想着他周末会回来,想着和他拥抱。
  “这……你应该赔的嘛。”
  “你们不应该换。”
  “那好,现在换回来!”
  “那得收割完了再换。”
  长脸圆脸感到再争下去恐怕讨不到便宜,还是忍一忍再作打算。他们暂且咽一下这口气,决定到村委书记那里告状,说玉韵懂妖法,害得他们颗粒无收,要求请法师降妖除魔。书记有点同情玉韵,有心帮她,便说:“这是你们理亏,哪有不耕耘就收获之理,再说,这现代世界哪有妖魔鬼怪呢,那玉韵可能是晚上巡田,而你们都不知道。”
  长脸圆脸哪里肯就此罢休。他们相信一定有魔法,相信有鬼神,于是暗地里去请法师。邻村有一姓张的巫师,自称是张天师之后,本来有点名气,无奈越来越多的人喊起了扫除迷信的口号——多是年轻人,公安部门也打击迷信活动,搞得他不敢公开活动,许多有心人都要忘记他了。如今长脸圆脸来找他,颇令他有点“受宠若惊”。长圆脸把有关玉韵的所有怪事一五一十地道来,说得声情并茂,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学校的老师也少有这样的演说才能。他们的话语信息是:玉韵若非妖魔,如何能做出那么神奇之事。张巫师却半信半疑起来,这世上哪有如此离奇之人?不过根据他的立场,他只能把玉韵断定为妖女。为了不惊动村民,他们决定晚上做法。
  他们在竹林外一个较隐蔽的地方设了坛,然后想办法把玉韵抓出来。最安静最省事的法子——放迷香。
  竹林里一片漆黑,玉韵的屋里也不见灯光。张巫师和长圆脸三人以为玉韵已睡下,便摸到窗子旁点燃了迷香。烧到差不多了,他们亮了手电筒,打开门进去。
  ——没人!那迷香的余味还令他们有些昏沉。他们转身想出去,猛地发现身后不知几时站了个女人,长发飘飘,脸如冰霜,身着白衣裙,玉臂生辉。是玉韵,刚从河里洗澡回来。张巫师他们吃了不小的一惊,不过还好,玉韵的眼睛没有发青光。
  张巫师借着手电筒的光看着美如天仙的玉韵,一时傻了。他从没见过妖女,也不相信世上有妖女,更不敢相信竟有如此惊艳的妖女。那圆脸以为张巫师着了妖女的道,急叫:“法师,快把灵符拿出来!”张巫师没反应。圆脸急忙从张巫师口袋里抓出灵符,对准玉韵的额头贴过去!玉韵讨厌这些臭男人,可不想让他们接触,在圆脸的手未到之前转身往外跑,消失在黑夜里。圆脸收不住势,加上天黑看不清脚下有何物,一脚绊在门槛上,跌了个漂亮的狗啃泥,还“啪”的一声,有声有色。接着是哎哟哎哟的叫痛声。张巫师和长脸急忙上前去拉他起来。圆脸吐着嘴里的泥,一个劲地“妈的”。这时候玉韵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张巫师提起手电筒往四周照了照,只见竹子的魅影。竹林里太暗了,一把手电筒根本就照不亮。他们又不熟悉竹林的环境,盲目地在竹屋周围了转了两圈,企图找到玉韵。这显然是徒劳的。玉韵要真的那么好抓,刚才就抓住了。这会儿她藏身于大竹林里,在暗处,看来是抓不到她了。
  圆脸那一跤跌得不轻,嘴巴和鼻子都长大了一倍,整个滑稽可笑模样。吃饭和说话都疼得厉害,可他还是开口便骂。这个样子也不好出去见人,只好呆在家里养着。
  周末,古琴回来收割稻子。玉韵说起那三人夜里来捣蛋之事。古琴本来就担心玉韵一个人在竹林里会遭遇不怀好意之人,听了玉韵的话,更担心玉韵的安全了。
  他们的稻子收成很好,是以往的两倍,共三千斤。
  竹林里,自从玉韵与古琴结合后,玉韵再也没有进入梦中的生活。梦中的古琴玉韵寻得稀世之玉后,琢成玉箫了吗?他们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竹林里,玉韵就这样思索着梦中生活的结局。干吗要有结局呢?有结局才好吗?然而,梦中的古琴玉韵真的是长生不老吗?真有不死么?若真有不死,那不死的常态是什么样的?就像梦中的古琴玉韵,以自身的时间与万物相存?可惜梦中的生活断了。然而不断又怎么样?只有现实中有不死之身方可永远地梦下去。人若长生不死,还有何欲求?不死的人,精神都有所寄托而不会无聊、厌烦、疲劳吗?精神也许会长存,肉身总要死去。死是生活的常态,也是造化之规律。梦中的古琴玉韵最终也会死去。他们过着与世人不同的生活,那也不过是百态之一而已。他们会在玉山终老,遗骨也许会像化石一样被后来者发现。他们生前追求的宁静的境界,绝世之乐音,在死了之后,世人完全不知。即是他们尚健在时,世人也不知。若硬要说他们生存的意义,那便是他们演绎了一种世人尚未经历过的生命状态,而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状态,只不过是百态之一罢了。他们不懂生死,而以自身的时间,探索永恒的东西。他们相信永恒本身的存在。他们相信他们的箫声是永恒的。永恒,在某个瞬间达到了。某个瞬间,即是永恒。永恒是个独特的空间,是开放的,任何人都能抵达。如何抵达呢?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静静看着小草的时候,可以从中看到永恒;他们抚摸着石头的时候,也能从中感到永恒;他们静静坐在玉山之巅,闭目静思,同样能感觉到永恒。他们能感觉到气的存在,感觉到气的流动。他们相信万物皆由气聚合而成。物与物之间有气息相通。通过对气的感知,他们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存。人是气的奇妙的形式。古琴玉韵并不以为自己高于万物。宇宙生生不息,人之死,不过是气之形散而已。他们也许就是通过对气的感知而抵达永恒的吧。
  余韵 > 十二 十二 一天晚上,玉韵梦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古琴不在身边。这不是梦中生活的继续,只是平常的梦。她竟忘记是怎样和古琴分开的了。这一突发状况令她惶恐。她不能离开古琴的,这是什么地方?南边是火海,北边是黑泥潭,西边是坟场,东边很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其间有蓝光点点,是狼群。古琴在哪里,一定是在西边!玉韵向西边跑去。她走了七天七夜,还走不到尽头,也不见古琴。她形容憔悴,衣衫不整,饥饿疲惫,但毅然前行。她休息的时候总静静哭泣,感情之真,于充满死亡的荒芜之地,同样是荒芜。所有的鬼魂都有安息之地,都不出来闹事,所以安静现了形,可以看得见了:是灰色的,像一个人的模样躺着……
  玉韵一觉惊醒,香汗涔涔。窗外一片竹叶飘下,落在窗台上;寒风又一轻送,把它送到玉韵的手里。那是冬的信号。
  又是周末,古琴又跑回家。他的体力越来越好,以前要差不多两个小时才能到家,现在只要一个小时就够了,而且挺轻松的。离家越近,见玉韵的心就越切,他跑得也越有劲了,心理的兴奋大大超过了运动本身。
  大路口,不见玉韵卖凉茶。——也许是天凉了,喝茶的人少了罢。回到竹林,古琴感到一种不同往日的寂静。竹屋里没人,屋里的一切也井然有序。她去卖菜了吧?别欺骗自己,不是。那一种静,没有生气的静,还有一种不明的气息告诉他,玉韵已经离开这里了。她为何离开,一字也没留下?是暂时离开,还是永远离开?是不是一些伦理道德令她羞愧,后悔,进而迫使她离开,再也不回来?……总之,她已经离开了,什么时候回来呢?
  黄昏,残阳如血。古琴来到河边,本想感应玉韵的气息,却伤心地发现,河水已变得污浊,不再适合游泳了。是玉韵离开了,河水变得污浊,还是河水污浊了,玉韵才决定离开呢?
  古琴拿起竹箫,在玉韵常坐的地方,吹起箫来——
  让箫声把我的伤感寄与你,
  我玉之清韵哟,
  坠入杂音中。
  夕阳呀,
  我孤独的心,
  难寻千里梦。
  让箫声把我的忧愁传与你,
  我玉之光彩哟,
  坠入乌烟中。
  月亮呀,
  我朦胧的眼,
  难透万重山。
  让箫声把我的真情奉与你,
  我玉之精魂哟,
  坠入污泥中。
  星斗呀,
  我冰冷的手,
  难擎一片天。
  夜晚,古琴睡玉韵的床。这床,曾经是最令他安乐的地方,以后也是。只要心有玉韵,这儿永远是最宁静、最温馨而又最难以忘怀的地方。床上还有玉韵身上的奇香呢,这是他最大的安慰。能否与玉韵在梦中相见,诉说所发生的一切?很遗憾,他整夜都没睡,梦从何说起?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他还不至于颓废,只是更加冷漠而深沉。自修时,他静坐着,不动笔,不学习,坐了两个小时。他的同桌发觉他有点不对劲,几次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一言不发。上课时也如此,看似认真听课,其实心早已不知去向。碰巧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却坐着一动不动;老师连叫三次,同桌推了几番,他才站起来,但缄口不语。他的行为引起了老师和同学的注意,课后找他谈话,他却比哑了还要紧,几乎连手语也不打一个。几个怀春的少女在背后笑话:“我看他是失恋了。”
  “他有情人了吗?”——也许是暗恋他的女同学说。
  “别看他平时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他的爱情如火如荼你还蒙在鼓里呢!”
  古琴和子语虽不同班,但同在一栋楼上课,课间常在一起。虽常在一起,话却不多。即使如此,子语还是看出古琴心事重重。古琴只说姐姐离开了竹林,不知去向。至此,子语才知道古琴有位姐姐。子语试图安慰他,叫他不要难过,姐姐还会回来的。这安慰并不起作用,古琴还是痴痴的。有时候他呆呆地看着身边的女同学,看得人家脸都红了,他还没有醒过来。他想从身边的女同学那寻找与玉韵相似的神情:忧郁、天真、纯洁、活泼、平静。他深信他的玉韵是美玉无瑕,无人能比,他却希望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有玉韵的平静和忧郁。
  过了三天,古琴才回到现实中来,做好自己的事,等待玉韵的回来。他宁愿相信玉韵会平安回到他身边。不过他毕竟不能像往常一样投入学习,成绩有所下降。
  晚饭后,古琴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出去逛街。他想走进人群中去体验人间百态,记取每个人的微笑和忧郁。虽身处热闹大街,而内心常是孤独,并乐于享受这样的孤独,而现在玉韵失踪了,寂寞中更充满了忧伤。是否有悲伤之人,记取了他此刻的忧伤?这令他更伤感了,因为他确定没有人。他突然发觉这世上的一切变得寂寞了。商店里那位瘦瘦的姑娘,正茫然地看着门前的大树,眉宇间弥漫着寂寞,令人怜悯的寂寞。她可爱的小嘴,是否愿意被忧伤的人亲吻?——咦,某家门前的小女孩哟,正吃着苹果。看,她端坐在台阶上,全神贯注,满脸虔诚,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苹果,生怕它突然消失或明天不再有。那长睫毛,黑黑的双皮眼睛,玲珑的小脸蛋,既可怜又可爱。但愿她以后还能常常吃到甜美的苹果。再看小吃店的老板和雇工——也许是老板和他的女儿,在忙碌着。还没有客人上门,也许客人刚走。他们能体会到快乐和幸福吗?忙碌中充满着空虚?他们的心灵中是否有一座美丽的宫殿,或者其它一些明是虚无却十分实在,能够令人宁静的东西?街旁的大树下的外省民工哟,他们大多颧骨突出,皮肤黝黑,衣衫不整,带着谋生的工具和渴望的目光,在树坛边坐着,看着来往的人流。其中还有健壮的工嫂,正给小孩喂奶。怀中的孩子哟,是否意识到他吮吸的正是父母的辛酸?他们今天尚无着落,等待明天?他们寂寞吗?不但寂寞,还很渺小和无助。这世界太大了,反而挤得他们无立足之地。什么保险和保障哟,还轮不到他们。此刻正有买了保险或享受保障的闲人哪,在噼哩啪啦地打着麻将。每个子就是一个寂寞,他们把寂寞打得啪啪响,忘了生命所在……有不寂寞之人吗?不知道,此时不寂寞,彼时寂寞。他们是否长期呆在一个地方,有没有钱去游山玩水?那个姑娘,那个女孩,那个老板,那些民工,什么时候才能有钱且有心去领略山川之美?他古琴和玉韵,也不知何时才能到玉山一游……
  走了两三条街后,他总要到艺苑去转一转,每次都只是静静地看。艺苑的老板见他气质不凡,颇有古玉之质,但并非真正的顾客,也就不搭理他,他也不想人家招呼他。而这一次,他发觉所有的玉器都不再纯洁,都已染上了铜臭之气。标了价之玉,已不再崇高了。不过,这也许并非“玉”之所愿,而是人之所愿。玉本无瑕,而人心有疵,如此而已。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他迫不及待地跑回家。他心急,气急,脚步更急,24公里只用40分钟便跑完了。好惊人的体力和速度。
  ——玉韵一定回来了,一定回来了!
  ……没有,没有。古琴很失望,失望——
  一连跑了三个周末,还是不见玉韵的踪影。
  天,一夜之间变冷了。南方虽然绿意尚浓,但人们都穿了三五件厚实的冬衣,脚裹严实的鞋袜。而古琴还是身着单衣,脚穿拖鞋。他没有厚衣服,从来都是穿着夏天的衣服过冬。他的同学不得不惊讶,都问他冷不冷,为什么不多穿衣服。他说不冷。从他的脸色也可以看出他确实没有冻着的迹象。他自己不冷,却担心另一个人冻着了,那就是玉韵。她若到了北方,到处都是冰天雪地,而她穿的仍是单薄的衣服,脚穿的是凉鞋,受得了吗?他看着周围的女同学:多时髦的外套,多漂亮的鞋袜,多红通的脸蛋,多龟缩的媚态……门缝一阵寒风入,美人抖擞三吸气。而玉韵想必没有这等好姿态了。
  老师们也发现古琴穿着单衣上课,而同时也发现一棵古松,内心震撼至极。但是,没有人为自己多穿了衣服而惭愧,他们只为自己的冬衣不时髦而惭愧。
  同学们还发现,古琴每天仍擦身两次,早晨一次,中午饭后一次,每天晚上冷水沐浴一次。夏天炎热,一天擦身几次也倒平常,但现在是严冬,还擦?是不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看他那正经严肃的模样,不像呵。一位舍友忍不住问他:“天这么冷,你还擦什么身子?”
  “人世多尘土,要多擦擦。”古琴答道。
  “你心灵清净就行了嘛,何必这么麻烦。”
  “身心一体,擦身而心净,心净而身净。”
  “好深奥哟,真是个怪人。”
  傍晚洗澡时,大多同学都去饭堂取热水,尤其是女同学。有几个男子汉虽有挑战寒冷之心,但一沾水也是大喊大叫的,令人心烦。他们也不能坚持每晚都洗。而古琴,任冷水直冲,始终不吭一声。他也不进洗手间占用同学们的位置,就在阳台上任寒风吹。一停止淋水,他全身便开始升起白雾。这其实也不怪,他从小就这样了。
  天气骤然变化,不少同学感冒了,而古琴没事。从小到大,他未曾病过。
  余韵 > 十三 十三 早上,很冷,也清静了许多,偶见一两片枯叶悠然而下。同学们正在进行期末考试。古琴答得很快,似乎不假思索。他每次考试都这样,他能在瞬间进行深刻而全面的思考,多么复杂困难的题,他都能在读题后几秒钟内思考完毕。当然,也常有他不会做的题目,如数学和政治就常有他不解之题,但他每遇到这样的题都毫不犹豫地跳过去。他有能力保证所答之题高度的准确性,成绩足以跻身尖子之列。任一份试卷,他最多用四十五分钟便完成了。答完试卷后,他既不检查,也不急着交卷,而是静坐着想念他的玉韵。这一次,他只希望考试尽快结束,好利用假期寻找玉韵。也许从发现玉韵离开竹林那天起,他就该申请休学一年,以寻找玉韵。拖了这么久,他突感惶恐不安,恨不得马上就去找玉韵,试也不考了。最后一门考试开始后二十分钟古琴就交卷了。监考老师还不让他走,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一出校门就往家里狂奔,希望玉韵在家等他。
  竹林依然静悄悄,偶有风吹竹叶之沙沙声。不见玉韵踪影,竹屋里一切井然有序。竹桌上洁白的贝壳,久已不接玉韵红唇。“你在哪儿呢”古琴心里哭泣。竹神也许知道。古琴按照祭竹神的仪式,祭拜竹神,求竹神告诉他玉韵的去向。竹子不语,但见竹叶轻飘下。古琴双手捧起飘落的竹叶,伤心不已。落叶,莫不是不祥之兆?然而她在哪儿呢?竹子不语,但见风吹竹叶沙沙声。这又是想说什么呢?古琴想起九年前玉韵说过的话,竹神只在她的心中。啊,玉韵不会离开竹子的。她不在这片竹林,也许在另一片竹林。是的,一定是这样。但她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他无意中伤害了她的心。她既不会离开竹子,那就到有竹的地方找她。只要她平安,她一定会在竹林里栖身的。他留了一张字条:“我去找你了,到所有有竹子的地方。一年后会回到这里。你若回来,就不要再离开了,好吗?”字条压在贝壳下。为了防不时之需,他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上了,也不过一百七十多块。就这样出发了。
  他从南往北走。南方,几乎每个村落都有竹子,要是每个村子都找,那得花多少时间?古琴不灰心,毅然前行。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找到玉韵。他每天从天亮开始,一直找到天黑为止,饿了就找野菜野果充饥,夜里就在竹林里栖息,每天行程上百公里。为了尽快找到玉韵,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向当地人打听最近有没有陌生女子来过,并详细地描述玉韵的外貌特征。然而多少次都失望了。古琴一刻也不停,继续寻找。出了珠江流域,进入长江流域,不管风吹雨打,不管山高路远,心中只有玉韵。转眼冬去春来,大地复苏,古琴已身处蜀南竹海中。这里是竹子繁盛之地,亦是风景名胜,常见四方游客出没。玉韵向来不喜欢热闹,想来不会在这片竹林里,至少不会在风景区之内。于是古琴从风景区边缘往外寻找。从蜀南到蜀西北,都不见玉韵踪迹。再往西,进入昆仑山。昆山产玉,是圣地。玉韵会不会在此山中?要踏遍昆仑山,谈何容易。古琴毫不犹豫,在荒芜人烟的山区,凭自己的感觉走,不怕悬崖峭壁,不怕毒蛇猛兽。遇到山村他就避开。他深信玉韵若在此山中,不仅不会与山地居民接触,还会远离山村。宁静的高山之巅也许是玉韵理想的地方。因此古琴望着最高的山峰走。一山还有一山高,独不见玉韵身影。在山势险峻的山头,古琴偶然发现一块玉。看此玉的光彩,洁白无瑕,润泽欲滴,定是稀世宝玉。看眼前这山头,与天相接,此玉定是吸收了天地之精气方有此神采。此番出来本是为了寻找玉韵,不想发现了这块宝玉。这就是缘分吧。既是与此玉有缘,那就将它琢成玉玦赠与玉韵,她一定会喜欢的。古琴遂三拜天地,带走宝玉。既要琢玉,古琴便顺路寻找琢玉的工具和材料。这些都不难得到。于是,古琴白天追寻玉韵,晚上雕琢玉玦。夏季将过,古琴走出了昆仑山,玉玦已琢成,但还是没找到玉韵。古琴看着手中的玉玦,不找到玉韵就不回家。没有玉韵,也没有家。他开始从西往东,进入黄河流域。
  玉韵在哪里呢?古琴出来已有半年了,学校也早已开课。说不定学校已经把他开除了。要是玉韵知道他因为找她而被学校开除,她也许会生气的。为了保住学籍,他给学校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母亲失踪了,他出去寻找,申请休学一年。一周之后,校方收到了他的信,并提交校长室定夺。通过信函申请休学,本不符合规章制度,校方也从未有过先例。但古琴的情况也确实特殊。根据校方掌握的资料,古琴只母亲一位亲人。母子相依为命,母亲失踪,儿子外出寻找,真情动人。然而怎么不报警?自己去寻找,不异于大海捞针。再看信上的邮戳,乃陕西某个镇上的。天哪,他一个人跑到陕西去了,距学校两千多公里。校方让学生会负责到古琴家里调查实情。古琴家并没有详细地址,只是某村竹林。学生会干事只能先找到村子,然后向村里的人打听。村里的人都不知道玉韵失踪的事情。折腾了半天才找到古琴的家。真的在竹林里,一间小屋子,门关着,没人。门不见上锁,只用个竹杈勾住。不用说,古琴家够贫困的了。门已如此,里面不用看也知道什么情形了。然责任在身,加上好奇心,他们还是开门进去了。屋里之雅致,给他们的感觉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定是陶渊明式的高人。他们在竹桌的贝壳下发现了古琴的字条。古琴真的找母亲去了。但看字条的意思,这字条显然不能作为证物带走。幸好有照相机,调好焦距,把字条拍下来。顺便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来个写真吧。他们发现有两个大箩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掀开竹盖一看,原来是“米缸”。里面放的不是米,而是谷。确切的命名也许该叫“谷囤”。古琴家难道直接吃谷?这个发现真叫人震惊了,如实拍下来。经过学生会的调查,学校批准古琴的要求,并承诺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他回校报到便可继续读书并减免他部分学费。要是玉韵知道有人调查她的竹屋,肯定会不高兴的。校方的决定无法马上通知古琴,但校方已报了警,让警方调查玉韵的下落并尽快找到古琴以确保他的安全。警察们比学生会干事更加仔细地调查了玉韵的竹屋,连床底都翻开来看了。要是玉韵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他们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线索,又找村民查访,一来了解情况,二来了解玉韵的外貌特征以便查找。村民们至此才知道玉韵离开了竹林。要这帮警察去找一位世外高人,那真是开玩笑。这帮人在警匪电视剧里表现得十分负责和能干,这时候却不是这样。当警察的最高境界是不要遇到违反法纪的事,大家都清净不是?玉韵此时肯定在偏僻的地方,他们是很难找到的了。
  且说古琴这一天经过一个小镇。大半年来,他经过的小镇多了,虽说各有各的风俗特色,但都没有特别吸引他的地方。这小镇基本也平常,但突然出现了几幅字画,一下子刷亮了他的眼睛。画的内容可不是别的,而是竹子!他仿佛看到了希望,快步跑过去。所有的画画的都是竹子。画之笔法苍劲挺拔,尽显竹之气韵,而整体布局又给人以清幽之感。刚中带柔,刚柔并济。刚则见高远旷达,柔则见宁静幽雅。作此画者必深得竹之韵。但见卖画者不过一般市井小民,也许是个有经验的专门贩卖东西的人。地摊上的画的数量并不多,只十余幅,但每一幅都是精品。看画的人也不多,不时有人问价。
  “两百,一百九十,要吗?喜欢的话还可以商量。”老板不停地呼喊着。
  古琴听了纳闷,这些画每一幅都是无价之宝,怎么竟如此践价?难道他看走眼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在艺苑也看过画,那也有竹画,价钱都要几百上千的。难道说北方文化底蕴深厚,他所看到的画只不过是三流货色?卖画的老板见他看得那么入神,便问他:“要一幅吧,画都是精品,价格优惠。”古琴最想知道的是这些画出自谁之手。画上的落款是云梦。
  “云梦是谁呢?”他诚恳地问。
  “这个嘛,是位高人。”
  “那他住哪儿呢?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人家是名人嘛,我等怎能得知,是吧?”
  其实,这老板是偶然发现这一商机的。他本来靠贩卖些低档工艺小饰品过日子。一天经过小镇附近一个村庄时,碰到几个农民在看画。他好奇便也凑过去看。那画画得不错,农夫们纷纷发表高见。小贩看着也觉得漂亮,便问画从何处来。农夫说有位女子常到村里来卖画,开始十几块一幅,后来卖到几块钱,看着好看,就买了一幅。小贩发现这有利可图,便向农夫打听卖画女子的下落,然而农夫们也不知道。小贩第二天不卖工艺饰品了,到村子里来等卖画女子。他运气不错,等着了,以十块钱每幅的价格把卖画女子手中的画全买下来拿到镇上来卖。经过这么一倒,每幅画卖到两百块,小贩高兴不已。小镇上买画的人虽不多,但因小镇上有几处古迹,虽不怎么闻名,而游客未曾断绝,他一天可以卖出六七幅。尝了甜头,从此他便常常与卖画女子交易。那卖画女子发现生意好,便把画的价格提高到每幅五十元。小贩还有利可图,照样悉数全收。他不但在自己家附近的镇上卖,还到别的镇去摆摊。他本来还想拿到县城里去卖的,但城里没有他的摊位。他卖了快半年了,生意一直都不错。他要是有几分鉴赏才能,懂得画市行情,也许已成为富豪,但现在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古琴想买一幅,可身上只有一百七十块钱。他摸了摸口袋深处的钱,问道:“一百七十可以吗?我只有这么多了。”他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一大把,零零散散的,但很整齐。老板故做干脆:“好,卖了!”老板从十余幅画中挑了一下,大概是要挑一幅比较差的吧,不然旁人也要以此价买画了。古琴看看怀里的玉玦,又看看手里的画,心里呼喊:“韵儿,你在哪?”
  买了画之后,古琴没有离开,而是找一个隐蔽的角落盯着那卖画的老板。他想等老板卖完画后跟踪老板看能否找到作画之人。他心里激动难平,总觉得那作画之人很可能就是玉韵。他只盼太阳快快下山,老板早早收摊。到老板收摊时,只剩两幅画了。很好,老板明天肯定要进货了,说不定今晚就进货。
  老板的家在小镇边沿,再过去一步即是麦田。古琴就像乞丐一样,在他家门口不远处一个背风的土坑里伏着。时下已入秋,天已转凉,晚上起风时更是要加衣服了。古琴仍是以南方的夏衣抵北方的秋风。老板晚上没有出来过。古琴不敢睡,一直盯着。——开灯了。——熄灯了。曙光来临。老板终于出门了。老板穿过麦田,一直往西北走。他心情很好,一路唱着小调,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他。翻过一个小山冈,到了一个小村庄。到了这村庄,老板不再走了,在小路旁等着。古琴也隐蔽起来。北方的村落由于树木稀少,时下又值秋季,整个村落几乎一览无余。看来这交易并没有什么时间概念,等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见什么人来。老板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并不着急。对老板来说,要是能在一个时辰内等到人拿到画,那便是最快的了。半年来他也只有一次交易是在一个时辰内达成的。他常常要等两三天,有时候要七八天才能等到那卖画女子。他本来想问卖画女子家在哪里,他好直接到她家里拿画,怎奈卖画女子不肯说。这也罢了,他又想与卖画女子约好时间和地点交易,可那女子说作画需要时间,说不准什么时候完成。如此,他只好无期地等待了。当地的村民都非常熟悉这位贩画的老板了,路过时看见他都会打招呼。古琴也耐心地等着。他表面上很镇定,而内心焦躁之气却反复增减。他认定玉韵就要在这村子里出现。他紧紧地握着画卷,目光盯着小路深远处。皇天不负苦心人,一位长发女子戴着黑面纱出现了。但见她身着灰布衣裙,身材妙曼,脚步轻盈,眉宇间凝聚着山川灵气。虽蒙着面纱,定是玉韵无疑。古琴飞奔过去,情不自禁大叫:“韵儿!”蒙面女子站住了,目露惊喜:“琴儿!”
  就这样,古琴找到了玉韵。两人相见,泪眼涟涟。贩画的老板也看到了玉韵,他的供货人。如此高雅的女子竟与一个乞丐模样的小子拥抱,简直不可思议。他再看仔细点,发现眼前的小伙子有点眼熟,再看他手里的画,想起来了。这可令他尴尬不安哪。他眼前的小伙子跟他买过画,而这小子与那卖画女子关系非同一般,他的生意可能要砸了。而事情发生在眼皮底下,不可不见。贩画老板笑呵呵过去跟玉韵打招呼。琴韵重逢,心情激动不已,都有说不完的话,哪有工夫理会旁人?老板为了生意,不得不再次打招呼。玉韵解下后背的竹篓,竹篓里有七卷画。老板笑呵呵地接过画,验货付钱。古琴问玉韵卖多少钱一幅。玉韵说五十。老板急忙笑呵呵地赔笑:“价格不低了,不低了。”古琴展开他从眼前的老板那买来的画给玉韵看,笑着说:“看,我也买了你的画,花了我所有的钱,一百七十块。”玉韵心中甜蜜,没有跟老板计较价钱。老板见古琴玉韵都不向他要价,还笑得那么舒心,心中反倒不安起来,生怕以后生意没得做了,赶紧添了一倍的钱。
  玉韵卖了画,便带古琴到她的新住处。远远地离开村落,跨过一条小河,迎面是一片竹林。呵呵,玉韵果真就在竹林里,她没有离开竹子。北方的竹林没有南方的那么茂密,稀疏的几杆,享有更多的阳光。依然是清净,附近没有人家。这里的静,静得旷达,南方竹林之静,静得幽深。在这秋的日子里,山坡上一片灰黄的色彩,天空更显高远。南方则没有这样的色调。玉韵的新竹屋也搭得豪爽,一个顶棚,东西北三个大窗,向南一个竹门。屋子里没有床,也没有桌子,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地上:席子,被子,衣服,搪瓷碗,筷子,锅,桶,纸,墨,毛笔,等等。古琴环视一眼,看着玉韵笑了。两人坐在席子上,不免亲热一番。古琴拿出玉玦放在玉韵洁白的胸脯儿上,柔声道:“这个给你。”玉韵如玉,玉如玉韵。两人睡在席子上,面对面的,说了许多话。玉韵详细地说了她失踪的经过。
  一天,玉韵正在卖凉茶,忽然来了几个陌生的男人。他们先是每人要一杯凉茶,然后找话跟玉韵攀谈。
  “嫂子,你还这么年轻漂亮却每天在这里卖凉茶,很辛苦吧,一天能赚几个钱呀?”
  玉韵不答。
  “嫂子现在是孤身一人吧,想不想找一户好人家?”其中一陌生人边说边拿出几张照片,“看,这是市内一家大公司的经理,有楼房有轿车,有上千万的家产,很多女人找他,他都看不上眼。我想你一定能行。”
  玉韵看也不看那些照片,也不理他们的话。
  那几个人也不再纠缠,走了。
  夜里,没有月,竹林里像黑洞。玉韵从河边回来,刚进竹林不久,猛然被一个大麻袋罩住!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装进麻袋里,绑住袋口,又利索地把她扛起来往外走。玉韵没有大叫,也没有挣扎,内心很平静,仿佛早知有此一劫。
  玉韵被人装上了面包车,三个小时后,到了火车站。麻袋被解开了,玉韵看清了绑架她的人,正是白天喝茶劝她嫁给经理的那伙人。
  他们恐吓她:“你已经被我们带出来了,只有乖乖听话,否则我们将你先奸后杀。”
  “大哥,你看她多么美,不如我们先轮流玩玩,然后再卖掉,如何?”一个色迷迷的手下说。
  其余几个人也怦然心动,就这么把美人儿送给别人真是太可惜了……
  玉韵见此情景,只冷冷地说:“你们还是把我卖了吧,不要碰我。”
  那几个人一听,都淫笑起来。突然,“啪啪啪”一连声响,他们的脸上都着了一记耳光。定神一看,打这耳光的不是玉韵的巴掌,而是她的凉鞋。是的,她的手不愿意碰到这些人。这“巴掌”打得可厉害,打得他们脸上如火烧,心里闷得慌,浑身直冒冷汗,感觉快要疯掉。过了三个小时,天亮了,他们才稍稍好受,但再也不敢心生邪念了。他们派两个人送玉韵上火车,送她的人都用手捂住脸上红肿的鞋印,低着头,而玉韵竟不趁机逃走。
  火车一路北上,直达黄河之北。那两个人贩子的脸还未消肿,他们把玉韵带到一户人家:两层旧楼,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单身老汉,做小生意的。老汉一见玉韵,黄牙尽露,口水滔滔不绝。他们先把玉韵关进房里,然后谈价钱。两人贩子深知玉韵的厉害,只怕老汉的美梦像他们脸上的鞋印一样,也不敢要高价,全凭老汉给,——两千。钱一到手,他们迫不及待地走了,老汉也巴不得他们早点消失。
  老汉把门一关,发神经地、狠狠地兴奋一番,脑子里拍了一部洞房的电影,两手神经质地乱搓,跑到房间里找“新娘子”。一开门,咦,老汉的脸还挂着笑,没人!门明明已经锁好,怎么没人?老汉急忙找其它房间,包括厕所、楼顶,都没有人影。他又赶紧打开大门到外面去找。结果,“娘子”不见,人贩子也不知去向。“唉!”一声长叹,狠狠地跺了几下地,白欢喜一场,还赔了两千块!老汉灰溜溜地回家。咦,门槛上有块砖头,翻开一看,两千块!?
  没有人知道玉韵是怎么逃脱的,也没人知道那两千块钱怎么又回到老汉手里。
  那两个人贩子到了车站才发觉钱已丢了,没有钱搭车回家。
  玉韵逃脱后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找个偏僻的地方住了下来。北方的山野远没有南方的丰茂,难以找到野菜和野果。她无以为生,想到了卖画。古琴哽咽:“你为什么不回家呢?”玉韵心里觉得对不起古琴,深情地说:“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想想自己所做的事。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回去的。只要你还爱我,我就会回去。”
  “我爱你。”
  玉韵的泪眼,笑得多么可爱。古琴轻轻抱住她,亲吻她的眼睛,又深情地牵起她的手。北方的风沙,并没有给这双迷人的手染上沧桑之色,仍是那么白嫩润泽,如美玉一般。
  余韵 > 十四 十四 古琴历尽辛苦找到玉韵后,不久他们便离开了北方的竹林,一路游山玩水,回到南方的竹林。回到家中时,春节也近了。一进家门,玉韵便发觉有人动过屋里的东西。古琴也察觉到了,对玉韵说:“想必是学校或者派出所派人来查过。”玉韵拿起贝壳下的纸条,对古琴深情一笑:“我再也不离开了。”古琴紧紧地抱住她,生怕一松手玉韵便要消失似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春节是个隆重的日子,村民们早就开始准备过年了。过年,不知几家欢乐几家愁。有钱的,自然过得风光,也就不愁什么;而困苦的,老早就开始拼命地省,再愁苦也要图个样子,即使不够风光,却也莫过于寒酸。而众多的孩子们,当然是想天天过年了。
  除夕,家家大扫除,户户贴新联;初一,处处闹爆竹,每每见烟花。总之,竹林之外,到处喜气洋洋,恭喜发财。
  而竹林中,也自有过年的特色,那便是古琴吹箫,玉韵跳舞。他们还有自酿的醉人的千果百花酒。他们穿的衣裳也跟平时不一样,素白的古老的衣装,恰似《西游记》中仙女和太子的衣装,为玉韵亲手所织所绣。若此刻外人闯入,定会以为是天仙下凡而惊呆。然村民们仿佛早已忘却了他们的所在,而且谁也不想在如此美好的日子里担着弄破衣裳的危险闯进幽暗的竹林自讨没趣。古琴玉韵也不需要这些俗人,他们自有贵客:两只白鹤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在他们身旁落下。
  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却也有人闷在家里不敢出去见人,他们就是拐卖玉韵的那几个人贩子。他们的脸上的鞋印还没有消失,红通通的,很是鲜明。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甚至做了整容手术,却也只是浪费钱财而无法消灾。不仅如此,他们还被通缉。黄河之北的黄牙单身老汉丢了“新娘”,以为是他们搞的鬼,一气之下揭发了他们的罪行。他们唯一的幸运是:公安部门没有得知他们脸上永不褪色的鞋印。这群人贩子自然会恼怒,并把一切不幸都归罪于长脸和圆脸,决定挑个好日子出出晦气。他们就在年初一晚把长脸和圆脸叫到一处隐蔽的地方痛打了一顿。于是,长脸和圆脸两家子的新年都过得鼻青脸紫。
  原来,长脸和圆脸因与玉韵换田之事而怀恨不休。他们到外地找人贩子想办法把玉韵拐卖掉以消他们心头之恨。
  北方那位贩画的老板也比较可怜。自从那一次高价收购玉韵的画后,便再也不见玉韵踪影。等了二七一十四天之后他便放弃了等的念头,重新开始贩卖低档工艺饰品。
  长脸和圆脸的毒计再次失败后,一时想不出别的什么鬼主意,赶紧来个亡羊补牢,把失去的两亩田换回来。玉韵也不计前嫌,让他们轻易地换回去。至此,村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而那一亩原本就神奇的稻田此后就更神奇了,甚至不播种也连年丰收,就像一台专门产稻谷的机器,而且是全自动的,只需要阳光、水、空气和土壤,别的一概不需,还具有稳产、高产、抗干旱、抗台风、抗病虫害等功能。生产的稻谷绝对是21世纪之绿色产品,可惜只卖一般的价钱。长脸和圆脸看在眼里而急焦了心。
  余韵 > 十五 十五 整个校园还弥漫着春节的喜气,尚未有无声的斗争。因为年例盛行,部分同学还没有返校。本来,欢乐的气氛容易引发古琴的孤独和伤感,而现在他也处于平静的快乐中,也许是才刚离开玉韵,缠绵的爱意尚在肌肤之间吧。他穿行于人工湖旁的杨柳之间,体味那种宁静的愉悦。他已经向校方报到,陈述了他寻找“母亲”的经过。校方准许他回校继续学习,并减免他部分学费。
  “古琴。”一个声音骤然从身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古琴回头,一位穿红裙子,长发飘飘的女同学正羞涩不安地看着他,又仿佛看着地。这好象是他以前的同班同学。他正想应一声“什么事”,而那女同学已抢先一步,把一个彩盒递到他面前,“给!”
  这女孩以为古琴会有正常人的反应,先顺势拿住,然后问为什么;只等他一拿住,她便转身跑开,不给他问为什么的机会。谁知她错了,古琴只看着那彩盒,并没有伸手去接。她的大脑已经下达了转身跑的命令,脚神经也做了反映,这会儿却不得不来个急刹车,神情尴尬异常。
  “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还不拿着,傻瓜!”
  古琴抓住了,有点沉,眼睛不敢看人家,呆呆的,嘴巴也不会道谢。
  那女孩走了,古琴赶紧往宿舍里跑,生怕被人看见。他真的有点害怕,也许仅是紧张而已。盒子里有什么?紧张,——打开彩盒,一个晶莹的水晶苹果,下面压着一封信。他接着把信展开——
  古琴:
  在学校里,天天见到你,时时想着你,却一直没有勇气跟你表白。而经过这漫长的寒假之后,我再也忍不住,忍不要向你表白:我深深地被你吸引,强烈地爱上你了。
  你失踪了那么久,我多么担心啊。后来听说你要休学一年,我也跟着留级。你在的时候,我常常呆呆地盯着你看,却没能求得你回头一顾。我不甘心在这个沉闷的世界里与你擦肩而过却不留下一丝印记。明知道不会有好结果,我还是要追求,得不到快乐,就潇洒地痛个够,然后心死……心死之前,我总会给自己一线希望的;心死之后,我也许就会知道爱的滋味了。
  愿你好。
  小雨
  这不过是一般的情书。之所以说是一般,因为高中校园里常有这样的情况。当然,信中的感情是深厚而且真实的。它的性质与成年人的恋爱没什么不一样。看完了信,古琴拿起水晶苹果,——仿佛一颗透明的心,闪着爱情的光芒;又依稀情人的眼泪,凝结成悲伤,耳边还隐约听到抽泣的声音;它似乎很坚强,其实很脆弱,轻微的伤害都会留下伤痕,而重击之下必当破碎……
  他实在不愿伤害这样的一颗心哪。可是,为何会产生如此的爱恋?他真不想遇到这样的事,而心里又似乎有一股压抑着的甜蜜。怎么办?怎么办……
  他找到子语,跟子语说了他遭遇小雨情书之事。子语说:“小雨吗?一个不错的女孩。漂亮而文静。她在校会上听到你要休学的消息后,她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门门都不及格,班主任要她留级,她却非常高兴。我想她一定是故意的。这样的女孩上哪儿找呢?我听说有好几个男生在舍命地追她呢。”
  “哦,我不能接受她。”
  “为什么不能?你是不是已有对象了?”
  古琴点头不语。
  “那就跟她做个朋友,一般的朋友,这也不错。”
  “那不是叫她误会吗?”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怎么能指点你怎么做呢?”
  子语的话里似另有深意,古琴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子语便跟古琴说起他和吴雨的事。原来,吴雨家里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吴雨与子语的事,并从第一天起就极力反对。吴雨的父母都知道子语的情况,左手残废又身患慢性肾炎,他们不想女儿将来嫁个这样的人。吴雨不敢到子语家吃饭也因为家里的压力。后来吴雨进了子语家门并与子语发生了关系,那是吴雨为爱的抗争。初三毕业后,吴雨父母不让吴雨继续读书而送她到城市里打工,听说就是为了分开她和子语。就这样,一个在学校读书,一个在遥远的城市里打工,两人饱受相思之苦。假期里子语曾两度到吴雨所在城市里找吴雨。子语母亲很喜欢吴雨,常在儿子面前提起她,儿子要到城市里找她,母亲毫不反对。子语相信,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什么困难都不怕;距离只是个考验,爱不会因为距离而消减。然而两个人都处于重压之下,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第二天走进教室,古琴发现小雨就坐在他身后第二个位置。他还发现小雨的脸上还挂着一丝欣喜和不安的神情,一双闪烁的大眼睛不定地看着他。他急忙避开她的目光。
  古琴心里开始有点乱,他参不透为什么会这样,迟迟不得结果。教室里闹哄哄的就像集市上。两颗被爱纠缠的心被挤到两个偏僻的角落里,一颗在不安地期待,而另一颗正茫然。这样过了三天,这两颗心都仿佛觉得过了三个月。小雨在不安中误以为古琴正进行艰难的选择,于是准备发起更猛烈的攻击,以“帮助”他作出选择。她写了一封更缠绵的信,暗示愿为他献身了。末了还约他到御生堂去喝茶。
  去还是不去?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得有个明确的表示。
  他去了,就穿着老土的衣服,走进一个情人相会的天堂。小雨打扮得很优雅漂亮,早就在那儿等他了。她缓缓地站起来,不失礼仪地叫他坐。其实她心里紧张得要命。一般都是男孩追求女孩,为女孩子们设置约会场地,少有像她这样的。
  品茶时,他们都低着头默默地喝着,不知何味。她在期待着,期待着他开口说话,比如说她的打扮、衣服、头发……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时间夹着失望和苦涩在她心里慢慢地穿过。暗淡的彩灯,全无浪漫色彩。
  终于,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喝完了茶,他拿出一封信,缓缓地递到她面前,似乎很沉重。而她一看,心里顿时燃起希望而激动不安,以为他是个怕羞且不善言辞的孩子,只能用信来表达。
  “我该走了。”古琴站起来,径直走了。他还没想到付钱的问题,仿佛忘了吃东西要给钱这一定理。
  竹林的小河,并没有因为玉韵的归来而恢复清澈。
  水本至清,而善容万物,至于污染;人心无恒境,无止境,为利所驱,唯物是用,不知法度……
  我心本如玉,而身于尘世,亦已污染。当真芙蕖只能出于污泥中?身于污泥,尚可引得清泉冲洗,而心中的阴影,许是心灵之污染,却无可冲洗。如此说来,怕是我心虽如玉,亦已有瑕了。
  玉韵又吹起竹箫,为小河奏一曲——
  去吧,去吧,
  往日的清纯;
  我的光泽,
  已埋于黄沙下。
  去吧,去吧,
  无奈的朋友;
  你的清纯,
  已长留我心中。
  去吧,去吧——
  余韵 > 十六 十六 小雨病倒了,发着高烧,浑身软弱无力,口中喃喃地念着:“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不能在一起……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不能在一起……”
  这是古琴给她的信中的话。
  她不会说其它的话,父母也认不出来了,不停地念着,身体越来越衰弱。她父母把她送进了精神病医院才保住了她的性命,但神智却无法恢复。她神情恍惚,口中依然念着“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她自然不能回校读书了,她的座位空着。古琴每次进教室,眼神总一下子就被那空位摄了过去。那座位上仿佛还有小雨的灵魂,她的灵魂未曾离开过他。每次想起她,古琴心中都觉得内疚。她算是离开这个世界,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她的灵魂就这样守侯着他,直到永远——
  她的水晶苹果,也许就是她最有意义的遗物了。古琴每次看它,总能从中看到一个悲伤的灵魂,他甚至还可以和这灵魂说话。她的躯体在这个世界上一直停留到二十七岁,在竹林中紫色的火熄灭的一刹那,也熄灭了。
  玉韵又做了个可怕的梦。她被大火包围着,古琴就在火中,她却怎么都够不着。她声嘶力竭地呼喊,泪水被大火烘干,再也没有眼泪。声音已经嘶哑,古琴却不能答应,只在火中。大火烧不了她,给她让路,但她就是够不着古琴……她猛然惊醒,古琴正抱着她熟睡。她紧紧地抱住他,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生怕他突然消失。
  轮到了夏季,阳光猛烈地烤着一切新生的和一切腐朽的东西。
  玉韵又开始卖凉茶。过往的人除了长脸圆脸之外,没人知道她失踪去了哪里。人们还是爱喝她的凉茶。
  看着喝茶的人群,长脸圆脸忽然有了个新主意。
  第二天,就在玉韵的茶摊对面,大路的另一旁,出现了个新的茶摊。这新茶摊真是光彩夺目:大型的太阳伞代替了树阴,两个庞大的搪瓷保温锅像两颗卫星,亮晶晶的玻璃杯子一身的娇贵气派;一个醒目的招牌:祖传秘方,清热解毒、清肝明目、和胃健脾、延年益寿、老少咸宜。这一切都摆在一辆崭新的三轮车上,可谓“流动茶馆”。圆脸笑成了长脸,长脸笑成了圆脸,口中喊道:“来来来,上等凉茶四毛一杯!”不少人被吸引过去,但喝过之后都皱起眉头:“好苦,好苦!”长脸圆脸忙说:“良药苦口嘛,你看这招牌,可以防治肝炎的。”但喝过的人都不再回头了。
  人们还是喜欢玉韵的凉茶,清新凉爽,卖茶的人儿也赏心悦目。可是,几天后,绝大部分顾客都到对边太阳伞下喝祖传凉茶了。因为长脸圆脸有了新招,换了不苦的凉茶,并摆出了白糖来任客人享用,还到处宣传:他们的玻璃杯喝过之后都放进消毒柜进行消毒,而玉韵的竹节杯却不消毒,容易传播疾病。
  单是加了糖就足以把孩子们吸引过去,再加上卫生宣传,几乎没人喝玉韵的凉茶了。还剩的几个,也只不过是想亲近美色而无所谓地喝一杯。
  古琴从学校跑回来,因为小雨的病,心情十分沉重,见此情景,心中更是无边的悲凉。他默默地帮玉韵把所有的东西挑回家,就在竹林中的空地上,把人们用过的七个竹节杯烧成灰烬。他们家里不收放别人用过的的东西,唯人民币是个例外。
  他们并没有怨恨,只是一丝感伤而已。他们亲密地搂在一起,于伤感中享受平静的快乐。温柔而细心的仙子,已发现古琴心事重重,却只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静静地倾听。她想,若是他想说,他自然会跟她说;若不想说,那就倾听他的心跳吧。
  她完美的乳房紧紧贴着古琴,那柔顺的青丝,半遮掩着玉韵白润的肩背,又部分散落在古琴结实的胸膛上……竹林中很宁静,清凉。
  余韵 > 十七 十七 村子里平静了这么久,人们又觉得无聊、沉闷,感到生活有点累,迫切地希望有点刺激的事或者能引起轰动的大事发生。上苍应了这一要求。一天早上,一村民发现小河里浮着一具尸体。这一发现随之就象炸弹一样爆开,全村都紧张和不安起来。
  人们很快便认出死者的身份:死者姓酒名晷,人称酒鬼,生前爱喝酒,又不正经,酒后常挑逗妇女;单身,父母早亡,常有偷鸡摸狗的行为。死因尚在调查中。
  派出所派人来查,初步结果是:酒后不慎跌入河中溺水身亡。
  而村民们则质疑:这酒晷不仅是酒鬼,还是水鬼呢,怎会淹死?而且,那小河最深不过四尺,水流也不急,怎能淹死一个身高五尺之人?说他生前受了伤不能游水,而他身上又没有什么重伤,只是右脚脚趾有点青肿,这点伤该不会要了他的命吧?派出所的人解释说:“可能是在水里脚抽了筋。”
  一些敏感的妇女则斩钉截铁地说:“这一定又和竹林里的狐狸精有关。”
  一些男人则反驳:“没有证据就不要乱说,她怎么可能杀人呢?”
  派出所的人一听有嫌疑人,马上便查到竹林里来了。玉韵正在竹栏旁看书。他们一见玉韵都有正常反应:惊呆了。若是面对一般人,他们早就毫不客气地盘问起来,而这时,他们竟变得规规矩矩的,像古装片里公子见了美女要问芳名一样,“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玉韵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不答他们的问话,只看了他们一眼便埋头继续看书。很新的一本厚厚的小说《红楼梦》。古琴上次回来时给她带回了一部《红楼梦》和一部《西游记》。她先看《红楼梦》。
  干警们本不想调查这样一位女神,只是原则上不允许他们如此。他们再次和气地问:“请你回答我们的问话,有件命案要你协助调查。”
  玉韵轻轻地把书合上,目光定定地看着封面,心绪仿佛还在书里瓢游。
  干警们就当她答应协助调查了,进一步请求:“请问你认不认识酒晷,是日字头的晷?”
  “不认识。”玉韵的心思仿佛还没有完全离开《红楼梦》,随口而说。
  “你昨天晚上见过她吗?”
  干警们以为她一定会说没见过。竹林中这么幽静的地方的一位如此高洁的女神,怎会见一个酒鬼?
  谁知,
  ——“见过。”
  干警们一怔:“见过?”刚才她还说不认识的,这不矛盾吗?命案真的与这女人有关?不要这样!
  “你是在哪儿,具体什么时间,见过他的?”干警们继续问。
  “在床上,子夜。”玉韵答得很平静,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细微的变化。她的心思仿佛还沉醉在书的情节中,也许正幻想她和古琴的“竹林梦”。
  “在床上?”干警们简直遗憾、心酸、吃醋了,继而愤怒:这酒鬼怎有这等福分,他死有余辜!恨过之后,干警们心里还是痒痒的,酒鬼都可以跟仙女上床,唉——
  “你是自愿的,还是……”干警们不说下半句了,说出“自愿”两字已有些伤心了,不想再愤怒。
  “什么自愿?”玉韵顺口问。
  干警们仿佛于痛苦中看到了希望,但还是有些愤怒。
  “这么说你是被逼的了?”
  “什么被逼?”玉韵还是不明白。
  干警们懵了,怎么回事?
  “你昨晚真的见过酒晷?你说明白点。”
  “昨天晚上,他推开门摸进来,一见我就没命地往外跑,口里还喊着‘鬼啊,鬼啊’,他跑开后我就起来关好门睡觉。”
  先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但确实是最令人舒心的话。干警们先是舒了口气,并情愿这是真话。但口供可不能这么写,见如此一位美女,怎能说是见了鬼呢?除非这真是位仙子,会变鬼。但共产党人是不迷信的,怎能定酒晷是被鬼吓死的?
  “哦,你是不是喜欢戴着面具睡觉?”干警们自以为很聪明,这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
  “不是,我没有面具。”
  “那你是不是装鬼吓他?”
  “我不知道他会深夜闯进来,要不,我会拿竹枝打他,但不会装鬼。”
  “你以前见过这酒晷吗?”干警们感到按原来的思路问不下去,便换个方向。
  “见过。我卖凉茶的时候,他有时会来喝一杯。”
  “那你开始时怎说不认识?”
  “见过不等于认识。”
  “好,你现在还卖凉茶吗?”干警们感到又有了头绪。
  “不卖了。”
  “为什么?”
  “我摊子对面开了个新摊子,没人喝我的凉茶。”玉韵感到和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心里有点不舒服。
  “那摊子是谁开的?”
  “长脸和圆脸。”
  这条线又断了。
  “那酒晷和你有过节吗?比如他以前有没有挑逗过你,或者,他有没有什么行为令你憎恨他?”
  “我没有心思去理会那些人。”
  “那你知道酒晷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我累了,不想多说话。”玉韵的话虽柔弱,但似乎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们并不想麻烦你,只是今早有人在河里发现酒晷的浮尸,一些村民怀疑此事与你有关。我们职责所在,不得不查清楚。现在,我们要烦请你到所里录个口供,很简单的,把你刚才说的再清楚地说一遍就行了。”
  “我不去行吗?”玉韵天真地问。
  “原则上是不行的。”
  “那我要琴儿陪我去。”仿佛不是干警们要她去,而是她要和琴儿去,去玩。
  “可以。顺便问一下,琴儿是谁?”
  “他是我的——”玉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了。“孩子”?过去了;“弟弟”?也过去了;“丈夫”?不能说。
  “——哥哥。”
  就只这称呼还好。歌曲中都有唱情哥哥的,暗含情人之意。
  “哦,原来你还有位大哥,他现在在家吗?”
  “他与这件事有关吗?”玉韵心一动,不直接回答。
  “哦,无关。我们想请你现在就跟我们走,他若不在,那就不能陪你了,对吗?”干警们利用她的单纯套她说出来。他们怀疑,她“哥哥”很可能就是杀人凶手。
  “他在县第一中学读书。”
  “哦,县第一中学,不简单哪。那他怎么陪你跟我们录口供呢?”
  “你们到学校去接他回来吧。”
  “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没有了。”
  “那好吧,我们派人去接他回来。”
  干警们并非完全出于好心,而是要去查查古琴昨晚是否离开学校一段时间。
  两个小时后,古琴被接回来了。他昨晚一直都在学校,至少有十个目击证人。这样,干警们带着一对神奇的“兄妹”回派出所。所录的口供跟玉韵之前说的完全一致。这口供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疑问是:酒晷怎么喊见到鬼。
  派出所决定拘留玉韵二十四小时,因为案情尚有重大嫌疑,而玉韵是唯一的嫌疑人。玉韵没有反对,只要古琴陪着她。因为她的美貌,在拘留期间她和古琴都受到特殊的照顾。古琴一直牵着玉韵的手,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一切的信息仿佛都通过紧握的手得以传达。
  第二天,法医的验尸报告上显示,死者溺水之前曾喝过大量的酒并受到极度的惊吓。这与玉韵说的死者生前喊见鬼不矛盾。这是说玉韵并没有直接杀死酒晷,但有可能间接害死。干警们仔细察看了玉韵的房子内外,并没有发现像鬼的东西。难道玉韵会变鬼?不会吧。较合理的解释是,案发当晚月光较亮,竹门斜对面的小窗偶然出现某种小动物,在月光的照射下像鬼,加上酒晷喝了酒,容易产生幻觉,恰巧碰上了。
  既然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玉韵是杀人凶手,又没有人起诉她,当然是放她回家了。
  本已退缩到一个无烟的角落,还难免惹上是非。也许这就是现实世界,错综复杂,变幻莫测,并且不存在无烟的地方。
  然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那天晚上,酒晷喝酒喝出情欲来,想起竹林中有位美人,虽听说此美人不祥,谁碰上谁倒霉,而他偏要试试,看怎么个倒霉法。于是,他乘着酒性摸进竹林。当时,明月当空,时有乌云。竹林中片片月光如雪,偶尔风来,黑影幢幢,有如鬼魅。酒晷心中暗生寒意。他轻轻推开玉韵的竹门,猛见玉韵仰面而卧,一片月光穿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只见她脸色发青,头发蓬乱,忽然睁开眼睛,青光闪闪,缓缓坐起,周围随之升起阵阵青烟。啊,鬼!酒晷没命地往外跑,跑到河边,脚下被石头一绊,跌进河里,一命呜呼。
  玉韵只是讨厌别人来打扰她,特别是酒晷这等不怀好意的人,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像鬼。她只想不速之客尽快滚开并永远消失,结果,酒晷就这样见到鬼,并永远消失了。
  轮过了秋,到了冬季。玉韵为了古琴的学业,又开始想办法挣钱。她配制出一种美味的“暖茶”。在寒冷的冬季,喝下这茶,就如在身体里安了个火炉,不畏寒冷,如生活在春季。这种功效可以维持二十四小时,而且对人体无任何毒副作用。
  圆脸长脸的加糖凉茶在冬季就不好卖了,而玉韵新出的“暖茶”,以显著的功效,迅速征服方圆十里的村民,尤其是孩子们。孩子们不再怕冷,也不易得感冒,穿着背心踏着严霜去喝“暖茶”,路上还得意地打闹。
  长圆脸眼都大了,看着那么多人涌去喝“暖茶”,仿佛看见一张张人民币长了脚排着队往玉韵的竹篓里钻,心里痒得可以。
  在这寒冷的季节,大概没有什么比“暖茶”更有吸引力了吧?长圆脸又想跟着卖“暖茶”,企图把人民币的流势改个方向,转到自己的口袋里。但问题是,这“暖茶”如何配制?这可不同凉茶,随便可以找出几个“祖传秘方”,须有真实的效力才能卖下去。长圆脸到底想到了办法。他们毫不费力地弄到玉韵“暖茶”的药渣,接着拿这药渣去找老中医做成分分析鉴定,然后依药渣的成分去抓相应的中药。这办法真管用,“暖茶”的配方被轻而易举地复制出来了。
  长脸圆脸兴奋到骨骼都变了形,仿佛看到一连串排着队的人民币像火车一样驶进他们的口袋里了。他们激动不安地煎着“暖茶”,迫不及待地要尝试一番,以便马上去卖。至于别人怎么说他们那也不管了,现在是市场经济,公平竞争,优胜劣汰嘛。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他们煎出来的“暖茶”根本就没有御寒的作用。他们以为是哪味草药搞错了,便拿玉韵的草药再三核对,成分没错呀!难道是分量不对?他们耐心地配了上百种各成分份量相异的方子,一份份地试验,像科学家做试验一样。但也许他们还不够耐心,所以还是煎不出“暖茶”。他们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又不甘就此罢休,便派人暗中观察玉韵煎“暖茶”的过程,看是不是添加了其他溶于水的东西。探子回报,他们复制的配方的成分和比例绝对和玉韵的一样。他们于是来一次严格的模仿:原煎茶的铝锅换上玉韵式的瓦釜,生火用的柴草换上玉韵用的竹箨,火候也控制得和玉韵的一样。然而,结果真会与人开玩笑,煎出的“暖茶”喝了令人更冷,抱着火炉也打冷颤。他们很气愤,但一想到长了脚的人民币,强行压住心头之火,使出最后一招,派人悄悄偷了玉韵的一副草药,争取在第一千次获得成功。结果,差点没冻死他们。
  “妈的!”长脸大骂一声,
  “啪啦!”瓦釜摔得稀巴烂。
  还恨不得跑过去把玉韵痛揍一顿以解他们心中的恶气。
  难道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赚钱?圆脸就是不服气。
  余韵 > 十八 十八 古琴,愈显成熟了,有着千年古松孕育的雄厚清纯,百年苦寒酝酿的雪梅暗香;步履稳如泰山,眉宇汇五岳之秀,眼波流百川之美。而如此境界之人,竟对现代的家电,如彩电、DVD机等,和通信设备,如电脑手机等,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他常常到商店里看这些东西,而每看这些东西他都深感遗憾——他到何年何月才买得起这些东西啊。看他身边的同学,有带CD随身听的,有带MD的,有玩手机的,甚至开轿车的……他心里明显地感到自己落后了。他想拥有这些,并和玉韵一起享受。他常常自我开导,叫自己不要希求那些不实在的东西,但不管怎么着,就是无法抹去内心对这些东西的喜爱和渴求。他总不由自主地想像他拥有这些东西后的情景:他和玉韵一起在竹林中看电影;出门在外,用手机和玉韵通话,还可以上网,在网上和玉韵聊天……他每每激动得睡不着觉。这种热情一度高涨,几天之后才慢慢消减,但没有完全消失。
  玉韵不知道他有这样的躁动,她只想挣足够的钱维持他的学业,而从没有想过挣更多的钱给他买一些好玩的东西。事实上她也没有能力挣更多的钱。她近来还常常发噩梦,梦见古琴被火烧,而她怎么都够不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心里为此而忧虑,但却没有告诉古琴。
  古琴的学习并没有退步。他休学了一年,现在想赶上去,争取高二就参加高考。他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他把自己的想法与玉韵说了,玉韵点头赞许,她明白古琴的意思。
  “暖茶”尚在热卖中。圆脸一拍桌子,
  “我们就和她对着干!她卖‘暖茶’,我们就卖‘冰激凌!”
  “好,就这么办!”长脸附和道。
  于是,玉韵的“暖茶”摊对面,赫然出现一台电冰箱……
  不久,玉韵的“暖茶”摊被迫关闭。孩子们纷纷去吃冰激凌。从嘴唇冻到牙齿,一直冻进心窝里,刺激!他们不怕着冻,身上厚厚的衣服的御寒作用不亚于“暖茶”。这时代,人们有钱买足够的衣服了,怕的不再是寒冷,而是沉闷和无聊。
  长脸圆脸笑得合不拢口,“来来来,拿着——”
  排着队的人民币终于开到他们的口袋里。
  玉韵还是那么平静,依旧烧掉别人用过的竹节杯。现在她再也找不到其它挣钱的门路,只能依靠那一亩稻田了。
  稻子啊,要是你一年三熟那有多好!而她的稻田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甘愿为她牺牲,为她实现一年三熟。
  正当田野里一片荒芜时,村民们看见玉韵在收割稻子。他们都怀疑自己的脑子有病:“这……这,这地球是怎么转的?”
  稻谷多收是好,可是累坏了玉韵。她细嫩的手被稻草划得伤痕累累。古琴抚着那满是伤痕的手,内心在哭泣。
  “不要紧,你上高二了,你不是高二就要参加高考吗?学习紧张,我不要你跑回来帮我。”玉韵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温柔,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的温柔,但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机会体味,因为,只有玉韵才有这样的温柔,而也只有古琴才能体味到她如此的温柔。
  “我的学习不紧张,真的,你应该等我回来再收割。”古琴心痛地说。
  “不紧张,怎么会?难道你不想考大学,学习很散漫吗?”玉韵笑他。
  “其实,我并不想上大学,而是有必要上,你明白的,对吗?”
  “对。”玉韵甜甜一笑。
  余韵 > 十九 十九 高考即将来临之际,药店里的补品就热了起来,饭堂里的营养汤也随风而起。尽管如此,仍有不少头痛或者失眠的同学。而不管他们的学习能力多强,学习多用功,桌子里总有空白的一堆练习题。如此一来,原本头痛的就更严重了,不得不休息几天,丢下更多的练习题。
  头痛已是个问题,若再加上心烦,那就有点糟了。这不,明明已经熟悉了的那些古文、古诗还得常常背诵,把每个字都记住,免得考试时记不起来或者默写错一个字而前功尽弃。想到如此坚持一年,想到得放弃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而回来面对它,想到以后那些东西没什么用,怎会不烦?也许有人不烦,那就让他们继续背诵吧。以后碰上漂亮的姑娘,随口来一段绝妙的古诗词,说不定能把她泡到手!还有,若有机会编写电脑程序,用古文来编,那一定是深奥莫测,无懈可击,黑客就别想侵入了。实际一点,写文章时引用个十八九句,准能得高分,高考可用这一招来讨个状元呢。可怜的心烦者,请你们想想这些好处,坚持背下去吧。
  而有个人,他未曾吃过任何补品,身体极其健康,头脑十分清醒,学习能力举世无双,这就是古琴。不知什么缘故,自从他决定高二就参加高考,他的学习能力增长之快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他可以同时看三本不同的书。他把三门学科的课本或学习资料都翻开摆在桌面上,成品字形,然后开始看;打开的书的每一页几乎同时在三秒内看完,接着是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他的记忆力也实在惊人:一篇满是生词的英语课文看过一遍,三秒钟,一个月内随时背诵。他同样可以同时做三份不同学科的试卷。他的大脑简直相当于三台超级智能电脑,可以同时做一件事,也可以同时分工做三件不同的事,并同时做三个独立的总结,然后把一切综合起来。他的分析、综合及理解能力也迅猛增长,许多难题在他看来就像1+1这么简单。他考数学还甚至不用稿纸,他能在两秒内心算任意七位数相乘除的运算。许多重要的知识,他在课堂上听过之后就已深刻理解并牢牢记住,三年内无须再复习了。因此,当别的同学害怕睡觉都是浪费时间的时候,他只想回家陪玉韵了。
  然而,他并非“全才”,他就是理解不了政治和经济。有关这两方面的内容他只能凭借强大的记忆能力记下来,考试的时候再一块块地去套题。因此,他的政治科常常不及格。政治老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见古琴其它科成绩都出奇的好,而政治却这么糟糕,常常答非所问,摆明是跟他这政治老师过不去,当堂拿起古琴的卷子:“你是不是跟我过不去,看你答到哪里去了,张冠李戴!”许多次之后,政治老师只能气在心里,竟终于搞不懂古琴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呢,还是古琴本来就如此。
  玉韵正一个人静静地读《西游记》。
  西游,求经,求善;如今携伴西游,许是避开混浊,寻找宁静……
  忽然,几个人出现在她面前,长脸和圆脸也在其中。
  “这位是我们新的村委书记,”长脸指着一位衣着讲究的人物说,“他昨天刚上任,今天特来查户口,请你把户口簿拿出来看一下。”他脸上那两块结实的横肉中露出压抑不住的得意的奸笑。
  “户口簿?”玉韵一下子想不起这是什么玩意儿,更记不清到底有没有这东西。“这个簿子有什么重大意义吗?”玉韵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来。
  “我没有户口簿。”她回答得很平静。
  “没有?”圆脸故作惊讶,“每个家庭都有户口簿,怎么你没有?”
  “没有。”玉韵重复一遍。
  “书记,你都听到了吧,她没有户口,那她的田可以收回去了吧?”长脸心中暗自欢喜:这回还钉不死你!
  书记表态:“嗯,是的。没有户口是分不到田的。你可以申报个户口,但由于村里人多地少,人均耕地面积少。我们经过商讨决定,我们收回你的田,同时把这里的一亩竹林划给你管理,如何?”
  玉韵沉默不语。
  “你原本并不在这里住,这竹林是公家的,现在划一块给你,算是你承包下来了,你以后怎么用它都可以,怎么样?”
  “好吧。”玉韵相当平静地回答。
  “哦,非常好。那我们替你申报个户口,你只需把家里人口的姓名、性别及出生年月日报给我们就行了。至于地址,我们已知道,会给你报上去的。”
  玉韵报了自己的姓名,“玉韵”,古琴的姓名,“古琴”,及出生年月日。
  “古琴?”书记沉吟一下,“他是你什么人?”
  玉韵内心又记起曾经的伤痛:“他是我的哥哥。”
  “哦,那怎么他的年龄比你的小十岁之多?”
  “开始时他是我收养的孩子。”
  书记有点猜疑了,从母子到兄妹,这里面……不好说。
  “他父母还在吗?”
  “他没有父母。”
  “那就登记为母子关系吧。”
  “嗯。”玉韵仿佛咽下一把泪。
  “哦,还有。你的年龄已超过十八岁,办身份证要多交五十块钱;古琴的年龄还差一个月就十八,得赶紧办理身份证,过期办理又要多交钱。”
  玉韵从桌子脚下的竹筒里挖出九十块钱给书记去办理户口簿和身份证。
  两个沉默于世的人,总算挣到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证明:身份证。
  玉韵的稻田终于名正言顺地被长脸圆脸瓜分。而这田早已为玉韵作出了最后的贡献,已不能种植任何东西了。不管施多少肥,用尽一切的高科技,它还是连一棵草也长不出来。
  余韵 > 二十 二十 学校突然公布一个文件,学校的住宿费由原来的每学期六十元上调为一百五十元,另外每人还要交六元的校建费。许多同学都无法接受这个突变的价格,部分同学主动从学校宿舍搬出到外面住宿,还有部分同学既不愿多交钱,又不想轻易搬出去。古琴自然也不满那翻跟斗的价格,但又没有钱,也不搬出,先住着。
  学校见没有多少人交钱,便果断采取有效措施:专门来一次宿舍大清查,凡未交够钱而又不登记者一律清出去。如此一来,有上百人被迫登记交钱,十几人被迫搬出去。古琴不等校方来查,自觉地收拾东西走了。他的东西很少:两套换洗的衣服,入学时向校方买的被铺、床板、桶,他两手就能把所有的东西轻松抱起。最珍贵的一个东西,小雨送给他的水晶苹果。他小心地把它揣在怀里,走出了宿舍楼。
  学校的西面围墙外是一片浅浅的海湾,那里近年来修了一段长长的、平坦的海堤。早上和傍晚,堤上常有人散步或者跑步。古琴到离学校最远最偏僻的一段海堤下,找个平坦的地方,把床板一铺,席子一展,成了一个临时的“家”。为了防雨,他用转块把床板垫高,再找来四根齐人高的竹竿,顶上一个用芭蕉叶编织成的草蓬。“房子”四周就让其空着,人睡中央,不怕毒蛇猛兽。
  夜晚,寒风阵阵。古琴身着单衣,盘腿坐在海堤的石栏杆上,面向大海。周围似乎很静,其实有多种声音在涌动。古琴静坐着,内心渐渐进入空灵的境界,听到了许多声音——
  学校的宿舍里,
  “……从这看下去很高似的,我有时真害怕自己会跳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每次站在栏杆旁,总会想象跳下去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你一定是学习紧张,脑神经搭错线了。”
  “唉,这学习怎能不紧张?不但紧张,还很苦闷。有时候我就想,怎么常有人跳楼呢,跳下去……”
  “不要胡思乱想,还是要面对现实。哪里没有战争?你不要把现实看成理想世界那般美好。只要你把这世界的一切东西都看成是有缺陷的,那你就会坦然接受这一切了。”
  “但从小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接受一个理想的世界。我以前从未想过死的问题,对那些自杀者,我还笑他们傻,但现在我却开始想死的问了。自杀者到底有多高的境界,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堤另一头,一对情侣在说情话,
  “你相信我,我会一辈子爱你的……”
  而不知什么地方,一个女孩正偷偷地哭泣。她那抽泣声,多么令人怜爱;她悲伤的眼泪,定包含深情。古琴深深地感动,他真想为她擦眼泪,真想她靠在他肩膀上哭泣。玉韵从未这样,从未伤心地哭泣;若是她也哭泣,为他而泣,就在他的怀里,那将是多么的动人,多么的美……
  一个遥远的农村,一个女孩睁大天真的眼睛,听着奶奶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那织女不会飞吗?”
  “傻孩子,那天河太宽了,织女飞不过去。”
  “那他们现在还在吗?”
  “在。你看,那个是牛郎星,那个是织女星……”
  一个大城市里,
  “……公司的利益……”
  “一个月可以赚……”
  “看你细皮嫩肉的,真叫人心动。”
  “你不怕你老婆知道吗?”
  “管她呢!只要有钱给她就行了……”
  “来,我们再打一圈……”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你在哪儿工作?……”
  “工资多少……”
  “没钱怎么办事!”
  “下岗了……”
  隐约还有飞机、大炮的声音,人民的哭号声,那是从西北面传来的。那大概是阿富汗战场上的吧。美国人的钻地弹,在已不堪重负的地球上留下一个个可怕的孔……
  月,高;孤;清;寒。嫦娥奔月时是怎样的心情?一丝眷恋,却不堪回首……
  古琴的心渐渐地由空灵的境界,进入一种静的境界,并听到一些世外之音。
  海浪声。极远,又极尽;隐隐约约,又清清楚楚;时而奔腾,时而平和,与世无争,生生不息。
  天河的流水声。那柔而不断、清而不死的水,仿佛集中了整个宇宙的生命的信息。
  啊,还有玉韵的箫声!这箫声如天河之水,还夹有月宫的寒气,又有人间的忧伤和思念情怀。
  玉韵想,古琴吃得不好,学习压力又大,应该给他添加点营养,以应付即将到来的高考。然而,给他吃点什么呢?去买点肉吧,她从未到过肉摊,而且钱也非常有限。那就给他弄点野味吧。而杀生,对玉韵来说,也是件痛苦的事,甚至可以说是犯了戒。但她认为这样做有意义,于是便做了。
  夜晚,她点上灯笼,到田里去捉青蛙。村里有不少人靠捉青蛙和蛇来发点小财,技术和经验非常了得,至于青蛙濒临绝种。而玉韵来捉青蛙,不说她从没杀生,毫无经验,单说她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空着,就知道青蛙不会跳到她的手里。
  田野里很黑,也很平静,许久都没有一声蛙叫。灯笼的光朦胧如萤火,仿佛受到黑夜的压迫,随时要熄灭似的。玉韵只能看到两米远的地方。她慢慢地走着,边走边看。她以为青蛙应在洞中或者洞的附近,便到一条小溪旁的洞中去找。
  她在草丛中找着找着,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手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仔细一看,杀气腾腾的一条金环蛇!天上的星星都吓了一跳,而玉韵却不知道害怕,对这蛇也不加理睬,也不介意毒蛇对她的伤害,继续寻找青蛙。
  真的给她找着了,一只碗口般肥大的青蛙,在溪水旁一处显眼的地方蹲着,一动也不动,两眼映着灯笼朦胧的光,似乎就在等她。她看见了,但并没有意外的惊喜。对她来说,找到了是缘,找不着也是缘,不值得悲欢,她仿佛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缓缓地伸手,手背上已被鲜血染红了。那青蛙还是不动,她把它稳稳地托起来。
  从被毒蛇咬,到发现青蛙,其间经过一个多小时。若其他人,没有蛇药,早已命丧黄泉,而玉韵却没事。回到家,她把青蛙放在石板上,然后去清洗伤口。青蛙本可逃走,却蹲在那,鼓鼓的眼睛映着温柔的烛光。
  第二天早上,玉韵要宰青蛙了。那青蛙蹲在砧板上,不逃跑,米黄的大肚皮有节奏地,平缓地起伏;两只鼓鼓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玉韵徐徐举起刀,心中默默地为它祈祷;那青蛙两眼闪闪,依稀是泪光。一刀下……
  她炖了个青蛙汤,倒进竹筒里,给古琴送去。
  在有近三百个座位的饭堂里,她找到了古琴。人们都把目光移到她的身上,她却若无其事。
  “你怎么来了?”古琴很高兴。在座的人们都有幸目睹了古琴的笑容,更目睹了玉韵绝世的风采。
  “给你送吃的。”玉韵天真的声音比蜜糖还甜。
  “哦,是什么?”
  “看,青蛙汤。”玉韵把竹筒打开。
  古琴没有完全被汤吸引,倒一眼就看出玉韵的右手背上有两个红红的血印。
  “啊,你的手怎么啦?”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没事,被蛇咬了一下。”
  “蛇?有没有毒?”
  “不知道。别管它,你先喝汤。”玉韵的笑,能迷倒如来佛祖。
  古琴在她的伤口上吻了一下,深深地感知她的苦心。恰巧子语也在场,目睹了古琴的这一举动。子语明白了,古琴不能接受小雨的爱,是因为……不过,子语并不知道那就是古琴的“母亲”。
  余韵 > 二十一 二十一 高考前一个月,玉韵发现自己竟怀孕了。啊,真不敢相信,她摸着肚子激动不安。呵呵,她猛然感到孕育一个新生命的喜悦,稍稍平息时,心中又多了一份慈爱之情。古琴要当爸爸了,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但忽而又担心他一时难以接受,以至影响了学习和考试。
  早从高二开始,周六、周日都要补课,只有周六晚上和周日下午可以休息。古琴虽然学习非常轻松,却也要按学校的规定去教室。如此一来,他就不便每周回家一次了。
  当玉韵紧贴着他的胸膛,问他想不想要孩子时,他不知怎么回答。他没想过这个问题,略加思考一下:“既想又不想,一切随缘吧。”而玉韵拿他的手按住自己的小腹:“已经有了。”
  “啊?”
  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他反应不及。刚才还说随缘呢,当真遇到了,心境又不一样了。但看着玉韵绯红的脸颊,欢快的眼神,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慈母般的情怀,他什么都不怕了。有孩子不好吗?那就更像一个家了。竹林中有了新生命,玉韵成了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在竹林中嬉戏,过着纯真的生活。想到这,他的脸上浮起了微笑。情致上来,又紧紧搂住玉韵,以热吻和爱抚来表达他的爱。
  于是,他每周六晚上都跑回去看玉韵,第二天早上再跑回学校。
  村子里暂处于平静时期,还没有人知道玉韵怀了孩子。
  就算高考像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么艰苦和残酷,也终究要像河水一样,必然要逝去。古琴期待着它的到来,也期待着它尽快成为历史。如他所愿,高考从雨中到来,从云中过去,没有任何意外。至于考试的结果,他不想过多的关注。考试一完,他便急着要回到玉韵的身边。他快要做爸爸了,这个挑战可不亚于高考。
  他把床板一张一张地叠起来,捆住,再把棉被和席子绑在床板一端,接着把衣服放进桶里,那水晶苹果就包在衣服里,挂在床板的另一端,然后像挑担子似的把床板往肩上一放,赶路回家。
  玉韵正在等待他的归来。他刚进竹林,她就已感觉到他的气息,欣喜地出门迎接他。她先给他准备一杯热茶,然后给他整理东西。当她拿起塑料桶的衣服时,那水晶苹果扑的一声滚落到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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